下雨天,盧生躲雨。
雨象被扯散了的瀑布一樣亂紛紛跌落下來,很大一砣的矯健有力地粉碎在山道上的小泥坑裡,誕出些轉瞬即逝的激烈觳紋。這樣遍布山路每一個旮旯的黃泥坑太多了,一個擠著一個一環套著一環,有的止不住擴張的勢子就合二為一了,奇形怪狀姿態各異地橫亙在那裡,仿佛與雨落無關。
盧生一個泥坑一個泥坑地跑著,紛紛濺起的黃泥繽紛雀躍地附到了他的前襟後擺上,盧生禁不得暗嘆霉氣:怎就偏挑這個忽晴忽晦的日子出遊哩?老天也是沒長眼的。這個模糊的念頭還沒來得及蒸發,一道閃電雷霆萬鈞氣貫長虹地劈了下來,將左側一棵老槐樹切成了兩半,大的留著那裡,小的半邊玉山傾倒模樣哧拉拉歪了下去。盧生看見樹的汁液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凝成混濁粘稠的膠狀的東西,半天滑下來一個,“撲”,又一個。
盧生於是快腳跑,右腳險些踏著左腳,好容易覓得一個廢棄的破屋子,呀的一聲推開門去,果然就是個廢棄的。破爛的蛛網已經很多年沒新鮮過了,一條三隻腿的凳子瘸在墻角,墻則裂翻出了土磚的骨架。一陣冷風機凜凜地從門外尖銳地挺進來,盧生頓時汗毛倒豎,那股涼風似是透到了骨頭縫裡,忙跑去關那扇好象擋不了什麼風雨的破門,這個時候蹭的一下奔進一個毛物來。
毛物一身光亮的褐毛,一些雨水正攀附不住的滑下來,玉面尖嘴蓬尾,原來是隻狐子。
狐子的一雙眼睛莫測高深地看著他,盧生突然覺得發慌,敵不住這雙清澈見底偏有老謀深算樣的眸子,於是笑著摸了它尾巴一下。突然一個炸雷就在屋外徹響,白色電光經天長虹般劃落在炸雷處,狐子驚顫了一下,眼神也慌張紊亂了起來,原地打個轉,猛地裡竄到了盧生身上,盧生下意識手一晃,將它摟住,毛茸茸的尾巴輕和地拂掃過他的面孔,盧生突然覺得有些異樣,但不是想打噴嚏的那種。
閃電緊趕著沉雷接二連三的張舞在破屋的前後左右,捆綁在暴雨的威勢裡驚天動地。有一陣子盧生簡直要懷疑自己昨天是否殺人越貨了,也許昨天踩死了一隻螞蟻,那誰說得清呢?懷中的那隻狐子驚懼更甚,以比他高一個頻次的方式顫抖。相比之下盧生覺得自己的勇敢,於是真的勇敢了起來,撫著那隻浮雲一樣的長尾,自言自語道:“不要緊,雷公電母不會劈我們的。縱然要劈,我想他們在那麼高遠的地方,也一定會劈錯的,我聽說他們眼神不好!”
這樣過了多久也不知道,知道的時候雨已經止歇住了,太陽馬後炮樣從雲背後游了出來,嬉皮笑臉地放著萬丈金光,花啊草啊一本正經地挺起了身子,將面上的水珠卸去,泥坑一個個安靜地歇停在那裡,沒有誰記得剛才瘋狂過。
盧生就覺得手上一動,狐子輕飄飄地從他手上躍了下來,回轉頭望著盧生,然後將頭點了三點,御風般去了。
方才狐子躍下時尾巴又將他拂了一下,盧生覺得怪怪的,又不知道怪在哪裡,只好說了句:“這狐子,倒不怕人!”
盧生在書房裡溫書,丫鬟珍珠進來,“公子,夫人喚您用飯!”
說完就去收拾那件滿是泥漿的袍子,“呀!幸虧你剛才沒遇到,那雷電將後院的那株棗樹都劈開了呀!還死了一地的蛤蟆蛇的,我剛才躲在房內用被子捂住耳朵,嚇個半死!”
盧生書一收,答道:“你沒做壞事怕什麼?平白無故地哪就有雷轟電引?”
“公子那可不一定,棗樹又有什麼虧心事了?”
“那是那是因為它結的棗子不夠多或許我今天倒是做了件好事!”
珍珠在那裡笑得打跌,也沒在意他後面說的什麼,反正從管家的張伯到洗衣的長婆,哪個都知道這個公子行事怪異,出語驚人,又最和氣不過的。
才下過雨的空氣裡清新入脾,飯菜的香味也因此而濕潤了。盧母邊往他的碗裡夾菜邊絮叨:“你是十月裡就要做新郎官的人了,還成日個野羊似的滿處跑。你爹去得早,我費盡心力將你養大,也不指望你封官封侯的,早早給我抱個孫子回來倒是正經。”
盧生聽了一呆,珊娘那秀骨姍姍的模樣兒似乎立馬就被淘出在空氣裡,“娘,你吃菜,相公你也吃菜。”虛浮在空氣的珊娘忙得鬢亂釵斜,“相公你好生念書,取個功名回來我也富貴一回,那些逸聞野史都燒了吧,燒了吧,燒了吧”盧生一驚,板起指頭一算:“如今是六月,到十月只有三個月再盈餘一點了。”不由得喉嚨就乾澀了起來,一粒粒飯就噎在那裡下不去,咳了兩聲,就去喝湯,湯簡直象見了水的石灰,潛在油膜下熱氣沖天,又燙著了。
盧母見他面紅耳赤,撐不住笑道:“我的兒可憐,聽見成婚就樂成這樣,好日子在後頭哩?你只管急做什麼?”盧生一手拿著筷子一手拿著勺子,哭笑不得地應了一句:“是!”
這一日正式驕陽當空,蟬唱正急,空氣乾涸得紋絲不動,好比如來的坐姿,唐僧的入定,乾且無味。盧生覺得燥悶,算了一下今日是幾伏,算來算去又算到成婚的日段,益發煩惱,灌了一盞菊花甘草,才出了些汗,還沒來得及浸濕衫子就匆忙地蒸發了。盧生想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取了一把摺扇,換上故舊多耳麻鞋,掩上門悄悄出去。
後山裡茂竹修林、空谷鳥語,盧生煩悶了就來走走瞧瞧,仿佛他重要的一個夥伴,總是適時放出些四時美景與他看,解頤又無須饒舌,痛快與酣暢寫意在每一株樹啊每一塊石頭裡。石頭在那裡很多年了,亙古不變的坐姿,可是盧生每次瞧著都有些新鮮的東西從裡面冒將出來。繞過了這一堆亂石,就是一林子的修竹,這裡倒安靜了,盧生只聽得到風在竹子的頂梢呼啦啦地撫過,象遙遠且空靈寂寞的腳步,腳步聲中盧生聽到了淙淙的流水,他一笑,知道前面是個細瀑,走路熱了,正要尋個地兒擦把臉。
瀑布從幾丈高的飛崖上披灑下來,只是細細的一束,卻在附滿滑苔的山壁上極盡騰挪跌宕之能事,先被斜倚出的一塊尖石阻劈,割成兩股各自在壁上牽牽絆絆,快及地時又吃石壁往內一凹,二分終成一統,淋漓乾脆地往潭裡砸去。這個碧幽的潭卻蓄積不住,無窮無盡地流到隔壁的一個更小一些的潭裡,那兒卻有一塊青石板,光溜得想是見證了百年的滄桑,石板上坐著一個翠衣紅裳的少女,一頭烏油油的長髮籠在背後,正將一雙玉足浸在水裡。
盧生慢慢走到潭邊,想了好一陣才記起是來洗臉的,於是走到潭的另一頭,掬了幾捧水淨了臉,抬頭向對面望去,迎上一雙潭水一樣深徹的眼珠,正歪著頭盯著他看。
於是面上一熱,盧生覺得應該說點什麼,急了一陣說道:“姑娘你好啊!”
少女頭一正,伸出手來招了招:“到這邊來呀!把腳泡在這潭裡,很舒服的!”
盧生果真就過去,坐在她身邊,褪了鞋襪,將腳伸進潭水裡,涼意就順著腳趾援了上來,攀過腳踝,越過膝蓋,不一會而頭髮也是涼嗖嗖的了。
少女雙腳在潭中撲騰了幾下,望著那瀑布道:“我叫鏡湖,就喜歡這些有水的地頭。這兒有動的水,有靜的水,有流的水有瀉的水,我真是在流連不過了,你呢?”偏過頭來朝他笑了笑,象湖水中落進了顆碎石子。
盧生撓撓頭,“我我不是很喜歡。小時侯我也是個皮的,去河裡抓魚,差點溺死,於是娘總讓我遠著點。嗯是了,我常在此處出沒,以前倒沒見著你?”
鏡湖用腳去碰一條緩游過的石魚,石魚吃驚,哧溜一下鑽進潭的深處去了,“我是新來的呀,象這條魚一樣,因為想來,所以就來了。
好比說我是喜歡這裡的水也是可以的,總歸是覺著有緣。”
“有緣?那我今日來到這裡也是有緣的。”盧生拾起顆石子向壁間的流瀑砸去,石子卻小,很快就被飛瀉的水柱衝刷得無影無蹤了,沉默了半晌,開口道:“鏡湖,你說兩個人成婚,是不是就算有緣?”
第二顆石子卻在手裡捏弄著,遲遲不肯發將出去。
“嗯?”她轉過頭來望瞭望他,有些詫異。
“唐突了唐突了!”盧生慌忙說了句,忽然覺得又熱了起來,於是將手也浸到潭裡去。
瀑布仍在不知疲憊地刷著山壁,盈盈脈脈的潭水裡,陽光根本照不進深處,只在面上跳躍浮泛著。鏡湖慢慢說道:“想是得有些緣分,兩個人才成得了婚的。縱使無緣,兩人寡言相左半生,也算是有緣的了。我原聽說,率情率性當不得飯吃,可是”鏡湖伸出手來,“你將那粒石子給我。”盧生將拳頭鬆開,那粒被握得久了的石子落在她手中,鏡湖將掌一合,閉上洋井呵了口氣,用力將那石子遠遠擲了開去,“不試一番怎麼知道?”
盧生眼見得一溜金光穿雲破月般劃入那瀑布中,竟將瀑布又分了一股出來,在開頭的兩股之外笑語潺潺地流著,不禁呆道:“你你怎麼做到的?你那石子不是同我方才扔的一樣麼?難不成你是神仙?”
“我是鏡湖啊!”盧生循聲望去,忽然不見了身側少女的影子,竹林一陣陣地搖展起了長葉,潭水中汩汩翻起無數輕浪,盧生甚至還聽到了一聲蟈蟈的低唱,鏡湖的聲音就從那些地方生長出來,又在身周繞著響著。
“唉!”盧生嘆了一口氣,從潭水中提起雙腳來,“你是神仙,卻解不了我的煩惱。”
那聲音就遲疑了一下,“你明日來,不定我就有法子了!”
一陣風吹過,鏡湖的聲音就象被刮散一般,沉淪到碎末的空氣中去了。
盧生回到家中,見花僕常叔正在侍弄一叢蘭草,走過去撫弄了幾下,“您這蘭花長得挺好啊!”
常叔笑道:“俺每日都下了許多工夫,自然總有些結果的。到了公子成親的那個時候,這花肯定更盛拉!”
笑得正在暢快的當頭,盧生已怏怏進得門去,常叔一笑:“終是年輕人,臉皮嫩的,這容易就躁了!”
回了房,盧生拿起一本《莊子》怏怏地看著,門吱呀一聲,他回頭去看,盧母一團喜氣地趕了進來。
“你瞧瞧這是什麼?”手上攥著一雙鞋子在盧生面前一晃,“這個珊娘,遣個人來把東西往這裡一擱,話也不留句就跑了,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上心記了你的尺碼。”又瞥他一眼,轉頭望著窗外,“哎,這麼靈致的姑娘,怎教人不去疼她?”
盧生忙扯過一本《中庸》覆在《莊子》上,嘟噥道:“沒準是給您做的,你那麼疼她,她自然知恩圖報了。”
盧母奇道:“你這幾日倒總說些傻話,我的腳有這般大?莫非你還吃醋不成?”忍不住笑了一陣,“快試試這鞋合腳不?莫辜負了人家一番美意!”
盧生將身子扭轉過去,“娘,這麼熱你快去歇著罷,這鞋肯定不合腳,明兒個把它送給常叔,他懂得珍惜東西。”
盧母一怔:“你這話奇怪!不試試怎知合腳與否?常叔要你送鞋作甚。莫非你今日出門撞邪了,我看你這幾日倒要禁足才好”
一雙棗青面厚底鞋,看得見露在鞋沿循規蹈矩合著珊娘節拍的針腳。盧生慢慢將鞋套上,果然合適,簡直是按著他的腳專鑄的一個套子,熨貼得無話可說。他用力將腳抖了幾下,那鞋知識穩穩當當不卑不亢地籠在腳上,盧母卻笑道:“真真手巧,尺碼兒掌得這般準!”
盧生倒在椅子上,只是望著那雙鞋苦惱。
第二日卻下起了小雨,雨打芭蕉的聲音在檐下絡繹不絕。盧生推開窗去,看見常叔披著蓑衣還在撥弄他的花地,飄忽的雨中飄忽來了珍珠清脆的笑聲。隔著這一層模糊的雨幕,他覺得自己望不見珊娘了,又早將那雙鞋扔到床的最裡面去了,於是心裡高興,致於激動起來。
取了一把傘,在門口撐得渾圓,藉著它切溶到雨中去。
雨順著精緻的傘骨匯聚,份量足了的時候就憋不住慌裡慌張地跌落下來,扯出根根斷續俏皮的雨線。斜風細雨中盧生放開眼去,只見得遠山蒙翠,花草新濕,全在一片水光中添了韻致,與昨日所見又另有一番妙處。遠遠地就聽得瀑布聲轟隆隆地傳了過來,心中欣喜,加快了步子。
那飛瀑真藉著雨勢張揚了起來,比昨日所見寬了一半有餘,飛落甚急,似三條蛟龍舉頭探海,再不顧回頭路一般。潭中的水漲得好快,兩潭之間的界限已不分明,隱約要合到一處,青石板早淹得不見蹤影了,凌亂有些水草浮漂在上頭。
盧生心內一驚:青石板不在了,鏡湖要立在哪裡呢?是這雨落得不眠不休,阻了她的行程?突然就覺得有些害怕,也許昨天不過是打了個盹,那些東西那些人都是幻景中的氣泡,連戳破的機會都在毫無知覺中錯過。可是瀑布仍是三足鼎立地披掛著,盧生又心慌腿軟,仿佛骨頭被衝到潭的最深處,幾百年後才能浮起。
這個時候有人輕碰了一下他的傘沿,他的傘滴溜溜轉了一圈,邊緣上附著的雨水螺一樣旋了開去。盧生轉過頭來,見鏡湖正站在他面前,翠衣紅裳地望著他。
“你你終是來了。雨下得這般大,你也不打傘!”盧生手忙腳亂地將傘舉到她頭上。
鏡湖又輕巧地走到傘外去,雙手伸出,在雨中轉個圈子,“我喜歡水啊!打著傘豈不隔了一層了。我說了要來的,怎會不來哩!”
盧生見她的長髮隨著兜轉的勢子翻飛了起來,有些附在脣齒間,有些貼在背心裡、肩胛上,心裡一熱,將傘遠遠擲了開去,“你說得是。些個小雨,要傘作甚?”又捉住她的左手,“鏡湖今日可是為我帶來答案了?”
她在雨中淺笑,清盈不可方物,“你隨我來,去一個地方。”執著他的手向前行去。
清幽幽的竹林就在身側晃過去了,同迎雨自得的濃草一道。盧生就覺得雨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了——他與鏡湖外的那個世界,而那世界的樹越來越高茂綿密,漸次竟有些丹桂梧桐現出,瑞氣衝霄。鏡湖停下腳來,“你瞧瞧那兩棵樹!”
那兩棵樹十分罕見,盧生也叫不上名字來。根部只擱得尺許,長了數米後交了個頸,再往上又各自斜飛開去,眼見得越長越開,到了頂梢就間了數丈,再無相接的可能。他將手擱在相向而傾的樹身,應了聲:“恩?” “相聚是緣,離散也是緣。聚散離合,本就有冥冥中的定數,那定數就是緣了。昨日我偶然至此,心中感悟,突然想起要喚你來看一看。”
盧生突然覺得心跳得厲害,腦海中電火石光一閃,突然說了句:“你等著!”轉腳往回奔去。
回去的路一個人走著便覺得有些長。雨攜著涼意撲到他面上時,他的腳步慢下來了。盧生想到珊娘的凄怨,還不覺得怎的,想到母親的喜悅,此時才覺得那路就短了起來,一抬首就發現到了門前。
盧母正在他房裡忙著,將他扔到床頭的書一本本碼往桌上去,見他渾身是水地進來,叫了一聲:“你如今越發呆了,下雨出門也不知道帶把傘,都是要成婚的人了,還這般糊塗。快將濕衫子褪下,我替你尋件乾的。”又扯起嗓子來叫珍珠。
盧生忙上前將她止住,拉她坐往椅上,“娘不打緊,只是小雨而已,我有要緊事跟你說,比這要緊,你先坐下。”盧母滿臉疑惑,又忍不住好奇,印象中從小到大他就未這麼正經地和她說話,她這時心中突然覺得被什麼塞住了,鼻子有些酸,好象很多年前盧生挨了父親的打,躲在她懷中訴說委屈的時候,於是坐下了。
“娘怎麼說哩?”他搔搔腦殼,“恩兩根樹隔得很近,不小心纏長到一起了發覺不合適又要各自長開,這很苦惱!”
她越聽越糊塗,突然發覺這些年來他說的話她少有明白的,可是又敏感地覺察出了空氣中的危險氣息就要擦燃,忙站起來:“什麼樹呀樹的,我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快換衫子罷,仔細著涼!”
“我是說我和珊娘就是那兩棵樹,我我不與珊娘成婚!”
她聽得腦內炸雷響了一下,“你說什麼?不與她成婚?”金花輪次在眼前璀璨,頭暈目眩中盧母想抓住點什麼,在什麼都沒抓到前人就軟倒了下去。
盧母稍微清醒些的時候,盧生給她喂藥,慢慢說起這些日子的苦惱,那一日卻遇到了鏡湖,這才覺得光彩鮮活的日子在前頭侯著。
藥香在空氣中彌漫著,盧母覺得自己異常情形,將藥推開,“鏡湖?只怕是狐精吧!咱這周邊哪有好人家的姑娘在山裡頭出沒。你仔細想想,若是不想我死的話,趁早收轉了心。”
他望著藥碗,手一陣顫抖,藥水裡就漾起了些波紋,波紋中凸現出鏡湖清澈見底的眸子,終於慢慢搖了搖頭。盧母憤極,一把將藥碗推落到地上,口中竟噴了些血沫出來,直挺挺向後倒去。
一連幾日盧母都是醒一陣昏一陣,盧生現在已經不能去侍藥了,她見著他眼珠子就瞪直了,都是珍珠在內忙亂,長婆在旁屋裡使勁地扇火,將藥味催得漫出了宅院,盧生望著天都是苦的了。
這一日盧母沉沉睡去,盧生又悄悄出門。
酸風射眸,竹葉輕墜,山林中總有些分辨不清的聲音在努力滋生著,盧生聽得自己的腳步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嘈雜錯亂在這片天籟裡頭,逐漸合拍進去,惱人的是很快又被只鳥的叫聲淹沒了。曲徑邊亂石的影子穿刺過他的影子,飛花靜伏在地上,擺著一個奇異的姿勢,空氣裡乾裂得要剝落,日頭的熾熱催得他渾身冒汗,汗很快又被接引到空氣中,可這些盧生都不能很快地知曉了,他只發覺心上長了石頭,石頭將心緊緊壓著,很費勁的喘氣,一下,又一下。
看見鏡湖坐在那塊青石板上濯足的時候,這個林子才輕快了起來。
盧生象頭一次那樣坐在她身邊,褪去鞋襪,腳引申到水裡,招徠著涼意一撥撥地貫頂而上,忽然伸出手將鏡湖的手合住,也不說話,兩人都望著那飛瀑。
湍急的流水一陣陣地從崖頂上涌落下來,猝不及防間就失了依託,卻更加歡喜地粉身碎骨地躍過這幾十丈的生命,每滴水都匯聚在瀑流裡閃爍金光——每滴水都是新的——去了就不再來,到了潭裡那滴水就消失了,溶在一潭兩潭裡,而瀑布是不會斷竭的,永遠都有新的生命要致力於這一躍。
綿長幽遠的飛濺聲裡,盧生開口道:“我娘病了,她總不明白兩棵樹的苦處。可是鏡湖,我終究會讓她明白的。你看,這瀑布玉成,最驚險的就是崖前的那一躍,過後便通暢了。”
隔了許久,鏡湖應了聲:“是麼?”另隻手不知何時就拾了塊石子,掇弄兩下,又那樣金光萬道地扔將出去,轟隆一聲,三瀑又成兩分,盧生吃驚地望著她。
鏡湖轉過頭來,嘴角一彎,“定數原來是這樣的,是我小覷了。
那瀑布三分雖然勢壯,終不及原來的自然諧和。你為這個煩惱,我心裡難過。且莫擔憂,我有法子。”
盧生定定看她,將一縷搖散到額前的秀髮理到肩後去,重執起她雙手,“想這麼多作什麼?你若難過,我豈不更不好受了。這原與你沒甚干係,你想法子何用?”
鏡湖的頭在風中擺了擺,“你忘了,我是鏡湖啊!我說幫得了自然幫得了!”手微微一掙,在腰間一過,取出一粒谷黃的丸子,“你吃了這粒黃梁丹。”
那顆丹丸在她手上搖來蕩去,盧生細看時,見她的手總在抖個不停,又見她笑得古怪,遲疑道:“黃梁丹?”
“快些服了罷,與你只有好處,我還會害你不成?”鏡湖意態沉著,盧生卻望得見她眼底的水光閃爍,心中一軟,取了那粒丸子投下喉去。
風轉眼間就大了起來,竹葉緩慢沉著地飛落到湖裡,梭般地被催得團轉,潭中真正地翻起輕浪來了,盧生覺得自己的衣袖盈鼓翻飛,腦中有些什麼東西正在被風卷走,水蝕流沙一樣地細緻持續,禁不住轉過頭去望鏡湖,見她正眼底的水光早漫溢了出來,在面龐上停留不住地滑下去了,輕輕重重地滴到潭裡。
“你娘說得不錯,鏡湖就是狐精,因為半月前的天雷之厄,蒙你搭救苟全性命,你的一切我均知曉。來此原為助你,怎想造化弄人,自己倒陷了進去。”鏡湖提手拂過了面龐,艱勉一笑:“現在好了,服了黃梁丹,你就不會記著我似乎誰,該娶的娶,該忘的忘,事情兜了個圈子,可算回到原來的樣子了。”
盧生心中似中萬箭,口裡又說不出話來,腦子如同被一把鈍刀子鋸過,漸漸地撕扯下鮮血淋漓的一塊,受了罡風,眼看就要化作虛無。
鏡湖就是在笑著的淚臉中將身子隱去的,“可是大恩未報,此心難安。這一隻香你收著,急難時就燃起,自有人助你,這個你是忘不掉的。”盧生覺得手上一緊,多了個東西,可是黯然神傷,人向一側倒了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盧生發覺自己躺在窗上,那本《莊子》就在手邊,房中並無半個人影,卻聽得盧母房中喧嘩,便將被子一揭,穿將起來,地上一雙青面厚底鞋,覺得眼熟,又記不起在哪處見過,稍一使勁就覺出頭痛欲裂,於是匆匆穿著停當後走出房來。
還未進門,盧生聽得哭聲一陣陣傳進耳來,忙推門進去。珍珠長婆張伯常叔都在,珍珠滿面淚痕地跑過來:“公子你去哪兒了?夫人只怕不行了!”盧生一驚,也不記得她何時得的病,到床邊一看,果然氣若游絲面如金紙。
眾人忙亂,長婆卻發現盧生衣襟上別著個什麼東西,取下來一看,是支灰褐相間的長香,奇道:“公子,這個是你的?”盧生腦海中靈光忽忽閃過,忙說道:“長婆快將這支難香燃起!”
香上生出了一股彎曲盤轉的青煙,在空氣中蜿游至每一個角落,屋中各人都噤了聲,盧生聞得這氣味辛酸,差點薰落下淚來,隨即止不住地心動神搖,望著那支香只是出神。這時屋中金光一閃,陡然多了個皓首童顏的老者現在中央,長婆珍珠連珠價跪倒下去,“老神仙救救我家夫人吧!”
盧生也跪倒下去,只是滿心酸楚,突然覺得說不出話來。
“你們先出去,一柱香後進來,我還你們一個好端端的夫人。”
眾人絡繹出去,盧生卻不走,老者也不看他,背過身去,常叔一把將他拉了出去。
房外,盧生似痴若呆,站在那裡。
屋內,老者身子一轉,化作個女子模樣,從口中噴出顆金光燦燦的丹丸,喂在盧母口中,身子瞬間就矮了下去,幻成只褐色的狐子,嗖的一聲從後窗躥了出去。
三個月後的那一日盧生飲得大醉,整日間都是觥籌交錯杯來盞往,來之即飲,飲之即盡。珊娘在頭巾下望著他腳上的那雙青面厚底鞋,坐在龍鳳帳邊,紅燭一明一滅。
偏院中常叔來找珍珠,“嘿嘿珍珠,今日個可奇了!”
珍珠忙著布置酒菜"這都忙成什麼樣了,你倒閒人一般!”
“呵呵!我可沒白閒著,我今日打著了一隻毛色上好的狐子,也真怪,那個狐子也不跑,總在門邊來回走著。”
珍珠嗯了一聲,“毛色好啊,那給新娘子做了圍脖子罷!”
冬天來了的時候盧生習慣了和珊娘住在同一個屋子裡,珊娘穿了一件水色的長襖,領子上一圈光亮的褐毛,他手捻了捻又將臉湊了上去,珊娘笑著裡,想著仿佛曾經相遇過的那條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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