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如往常,我絕望的睜開雙眼。
稍微轉動眼珠,我瞄到旁邊桌上有瓶礦泉水,我竟然還不自覺地想伸手去拿,但雙手帶給我的感覺正殘忍的告訴我,我已經連從旁邊拿瓶水來喝都做不到了。
現在的我,全身上下只有一雙眼珠能夠轉動,在五官觸覺中,也只剩下視覺跟嗅覺。
我聽不到,我無法說話,我不能動,還記得從病床上清醒的第一天,我還跟自己說,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只能習慣。
怎麼可能習慣?換作是誰都習慣不了吧?現在的我已經保持這個樣子六個月了,我無時無刻想移動自己的身體,或張口說話,但我的身體告訴我,我的一輩子很可能就是這樣在病床到老了。
這我怎能接受?
一開始我想到了江戶川亂步的小說「芋蟲」,但仔細一想,我似乎比裡面的主角還要悽慘,芋蟲的主角雖然沒有四肢,但身體至少可以蠕動、爬行,也還有一個老婆可以照料他,雖然他老婆最後對他做了如此殘忍的事,但我覺得他比我現在的情況要好太多了。
我的四肢仍健在,但無疑如同廢物,我寧願把四肢割除,這樣家人或醫護人員幫我翻身時還比較輕鬆。
我也還有一個妻子,比我小幾歲,長的清秀可人,這是我對她的印象,不過現在,我已經逐漸遺忘妻子的面容。
因為,在我住院一個月後,妻子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病床邊。
平常負責照料我的,是我的弟弟,我們的父母都已經去世多年了,本來只靠我們兄弟相依為命,在我結婚後,我原本以為終於找到另一個依靠。
但現在,就如我所說,我的妻子已經有五個月沒來看過我了。
弟弟正躺在病床邊的躺椅上睡覺,我拼命的眨動眼皮,想告訴他我起床了,我要喝水。
但他依然熟睡,可能是太累了吧,一邊上班一邊照料我,的確也相當吃力。我的眼珠瞄向牆上的日曆,本來病房裡沒有這種東西,那是弟弟掛上的,為了讓我知道每天的日期。
今天是星期六啊,無妨,那就讓弟弟多睡一點吧。
「你醒來啦。」一旁有個聲音冒了出來。
我不用轉動眼珠,也知道說話的一定是「他」。
「你弟弟昨天很累呢,在你床邊用筆記型電腦加班到很晚,一定又被上司壓榨了。」聲音說著,接著我看到「他」走到了弟弟的旁邊,用手輕輕拍了拍弟弟的背。
他是一個全身穿著莊嚴黑西裝的男子,剃著一個看似兇狠的平頭,他看起來大概三十歲,五官的輪廓很深,讓人聯想到混血兒。
黑西裝、平頭、深輪廓的臉,可能讓他看起來像黑道份子,但他說話總是彬彬有禮,一舉一動也很有禮貌。
重點是,似乎只有我看的到他,而且我的耳朵竟能聽到他說的聲音,而且我在心裡所說的話,他也聽的到,換言之,我們之間似乎能透過心靈來交談。
他是在我出意外住院後三天出現的,當我看到他這樣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我的病床前時,我嚇了一跳,但他有理的態度很快讓我安靜下來,他對我說,他並不是壞人,只是來這裡執行任務的一個使者。
「你是死神嗎?」我在心理問。
「本質上差不多,但並不是。」他用斯文的微笑回答我。
不管如何,我能確定他不是壞人,我甚至覺得他是天使。
同時,他也扮演著我與外界溝通的橋梁。
有時,弟弟下班後會到我的床邊訴苦,但我聽不到,還好男子會一一幫我轉達:「你弟弟說,他跟上司反應過他現在要一邊上班,還要一邊照顧哥哥,業務量的方面可不可以請上司寬容一點……但上司似乎不答應,要他自己想辦法。」
「你弟弟說,今天那台跟你一起買的車子被幾個飆車的小鬼撞出了一個洞,不過他想省點錢,暫時不會去修,他想說先跟你講一下,不然等你康復之後,看到車上的洞應該會嚇一跳吧。」
「你弟說你最喜歡的那個女歌手推出新專輯了,他已經買了一片放在他家裡,等你出院後再聽……」
「你弟的女朋友跟他快分手了,因為他的時間多半花在工作跟醫院,沒多少時間陪女朋友……」
男子轉述弟弟所說的這些話時,似乎還融入了某種情緒,我感覺就像在聽弟弟親口說這些話一樣。
「哥,我今天去找大嫂了,不管怎麼說,她那麼久沒來實在說不過去,但她似乎一從窗戶看到我就不打算開門……」
「雖然我不想這麼說,可是,哥……大嫂她好像有其他男人了,我在房子裡聽到別的男人的聲音,她現在還住在你買的那棟房子裡,可是她竟然讓別的男人進去裡面亂搞……」
「哥,再這樣下去,我怕我工作不保,怎麼辦?」
「今天我女友賞了我一個巴掌哪,她還嗆我:『你整天跑醫院,那乾脆直接跟裡面的護士交往好啦!』看來我跟她之間也快完了,不過想想,她說的其實也有道理,哈。」
「唉,哥,我每個月的薪水真的是用到極限了,有時我會想,如果出意外的是我就好了,因為以哥哥你的薪水,應該還游刃有餘吧?我跟你的薪水真的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啊。」
弟弟所說的這些話,我都藉由男子的轉達聽到了,我也有許多話想跟弟弟說,但光憑眼睛是無法表達的。
記得之前我曾看過一部「潛水鐘與蝴蝶」的電影,主角跟我一樣無法動彈,但他仍透過眼皮來表達文字,不過弟弟現在似乎還沒想到這一步。
在出意外前,我的薪水的確很優渥,但在出事後,公司快刀斬亂麻,只派了一個律師來醫院跟弟弟商談薪水跟保險的問題,然後我再也沒看到公司的人來到醫院,我想我應該已經不算是公司的人了吧。
至於我的妻子,怎麼說呢,對於現在的發展,我並沒有多意外。
妻子會跟我結婚,錢的因素果然還是占了大多數吧?
人們必須承認,結婚表面上雖然是由真心相愛所組成的,但骨子裡,卻少不了錢的銅臭味。
男子拍了拍弟弟的背以後,又走回了他原來的位置,他平常都是站在床頭邊的位置,雖然有時會消失不見,但大部分都會出現在那裡。
「你弟弟真的很辛苦,你康復後一定要好好謝謝他。」男子對我眨著眼。
我在心裡發問:「我康復的了嗎?」
「你弟弟有信心你可以重新站起來的,你必須用行動來回覆他的信心才行。」
「但我根本無法行動啊。」
「許先生,自暴自棄是無法改變什麼的。」男子說。
突然,男子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喃喃道:「喔喔,麻煩了。」
「怎麼了?」
「你妻子來了。」
果然,妻子打開病房的門,踩著高跟鞋走了進來,高跟鞋的聲音把弟弟也吵醒了,弟弟翻身一看到妻子,整個人從躺椅上跳了起來。
妻子變漂亮了,不,或者說,她更會化妝了,她身上穿著我從沒看過的時尚衣服,是在我出意外後才買的吧?她臉上的妝也化的更妖豔、更美了,在之前我根本沒看過她這樣打扮過。
弟弟大聲跟妻子說著什麼,但妻子完全不理睬他,而是從提包內拿出了一個紙袋,上面的幾個字印入了我的眼簾。
黑西裝男子緊抿著嘴唇,神情凝重,不發一語,好像聽到了什麼重大的事情。
我轉動眼球,看到一個陌生男子的身影在門口徘徊,似乎想進來,又不敢進來。
弟弟仍大聲的跟妻子爭執,但妻子只是把紙袋往桌上一扔,嘴唇冷冷的動了幾下,轉身離開了病房,並跟那個陌生男人並肩離開。
我看到弟弟用力的捶著桌子,並把那個紙袋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裡。
我不需要黑西裝男子的轉達,也知道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人生,我的婚姻,已經走向無法挽救的地步了吧……
今天星期一,弟弟去上班了,除了偶爾會出現的護士小姐外,病房裡沒有其他人。
喔,我說錯了,病房裡還有那個黑西裝男子,不過他今天的態度不太對勁,從我一醒來開始,他就一直看著窗外,說是在看風景也不像,反而像是在醞釀某種情緒。
「是時候了。」男子沒有轉頭,視線仍看著窗外,但他說著:「許先生,你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嗎?」
雖然我早就知道男子的身份應該是鬼魂或是死神之類的東西,但我從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問我這個問題。
「你從沒跟我說過,我不知道。」
「事實上,我還活著時,就跟我的外表一樣,是個幫派份子,整天打打殺殺……」男子說:「沒想到有一天,我竟然被自己的小弟暗算了,我身上被砍了五刀,眼看是不活了,就當我躺在地上喘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有個穿黑西裝的人出現了,你知道那是誰嗎?」
「誰?」我感染到了男子的情緒,不由得凜住了呼吸。
「那是惡魔啊,許先生。」男子說:「那個人走到我身邊,問我想不想報仇,我馬上回答說想,他說可以,不過代價是我的靈魂……」
「然後呢?你……」
「接著,我發現我的身上突然不再疼痛了,傷口雖然還在,但疼痛感消失了。那個黑西裝的人跟我說,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找到我想報仇的人,還好,那群背叛我的小弟沒有走太遠,當他們看到我全身浴血的出現,全都嚇的屁滾尿流,而我則把電光石火把他們全都砍的稀巴爛。」
男子的口氣有點回到了幫派份子的感覺,他繼續說著:「我報了仇,但卻把靈魂出賣給了惡魔,我只能替惡魔做事了,你懂嗎?」
呃,說懂又有點不懂,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意思是,我不是死神,也不是天使,我是代表惡魔來跟你談判的。」男子說:「之前一直沒跟你說,是因為我覺得時機還不成熟。」
「所以你現在覺得時機成熟了?」
「是啊,」男子咧嘴一笑,但那是友善的笑容,雖然他長的兇狠,但跟他相處了這段時間,我已經無法把他跟幫派份子作聯想,「我們談個交易吧,許先生。」
我仔細凝聽。
「你把靈魂交給我們,而我,會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這一個小時你的身體可以自由活動,你可以回家,把你的妻子跟她的情夫幹掉,如何?」
「聽起來不錯。」
「你可以選擇,許先生,選擇永遠都存在,你要選擇繼續在病床上苟活,試著重新站起來,或是加入我們?」
「我不需要一個小時。」我說:「我只要十分鐘就夠了。」
男子的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十分鐘?那連趕到你妻子身邊都不夠。」
「如果我加入了你們,還怕沒有復仇的機會嗎?」我露出苦笑,說:「比起報仇,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做。」
男子似乎想通了我想做什麼,他低頭一個沉思,隨即說道:「成交了,許先生,請把握這十分鐘吧。」
突然,我全身一陣顫抖,然後我很快意識到,我的身體能動了。
我用力把插在身體上那些管線拔掉,然後把手伸向床頭的桌子上,拿起我的手機。
弟弟總是把我的手機放在那裡,他希望哪天我康復時,如果他不巧在上班的話,我可以打電話給他。
我憑著記憶撥出弟弟的手機,弟弟馬上接起了電話,大概被來電的電話號碼嚇到了吧,他有點語無倫次的:「喂……啊……你是?」
「是我。」我好久沒從我的嘴巴裡聽到我自己的聲音了。
弟弟沉默不語,可能在震驚中吧。
「辛苦了。」我說。
「哥……真的是你?」
「別太驚訝,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講電話了,你只要聽我說就好了。」
有很多話要說呢。
弟弟,快跟你那個女朋友分手吧,其實我看她不爽很久了,就順她的意在醫院找個護士交往好了,平常負責照顧我的那個護士人還不錯,你們一定可以處的很好。
如果公司裡的主官真的太壓榨你的話,就把辭呈狠狠的丟到他桌上吧,然後去我之前任職的公司應徵,那裡的面試官都是我的老友,不會虧待你的。
車子上的洞還是記得要去修,不然載新女友出去會沒面子。
你買的那片專輯,我應該聽不到了,不過沒關係,現在的偶像歌手幾乎都是陳腔濫調,我不在乎。
最後,別管你大嫂在我死後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對她,我自有分寸。
再見,最後還是要說一句,辛苦了。
「結束了?」男子看著我關掉手機。
「嗯,我滿足了。」我說:「只不過,我有最後一個問題。」
「問吧,我可能會回答,也可能不會回答。」
「把靈魂出賣給你們後,也要跟你們一樣都穿黑西裝嗎?」
男子嘴角泛起一絲微笑,那不是惡魔的微笑。
他的笑容讓我想起一句話。
這個世界沒有天使,只有偽裝成天使的魔鬼。
我絕望的張開眼,從疼痛中清醒。
這一個小時後,疼痛感不斷讓我昏倒,卻也不斷讓我清醒,疼痛正殘忍的折磨著我。
我的身上到底受了什麼程度的傷,我不知道,不過應該比小康好多了,他坐在我旁邊的駕駛座上,一顆頭已經被削掉一半,這也是他自作自受,如果不是他,我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極速行駛的跑車衝出山路後,坐在車上的我還活著,就應該要慶幸了。
「嗚……」我試著移動身體,但動哪裡哪裡就痛。
不行,我必須離開這裡,我不能就這樣在這裡,坐在這台破車裡,死在這鳥不生蛋的山區裡。
「救……救命……有人聽到嗎……」微弱的聲音從我的喉嚨裡發出,連我自己都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說什麼了。
不會有人來救我的,我已經打算接受這殘忍的事實。
但,似乎有人聽到了我的聲音。
一陣腳步聲在車外響起,然後,一個人出現在車外。
我一看到他,脫口而出:「你是……許……」
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色西裝,臉上帶著友善的微笑:「好久不見,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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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