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醒的輝光 ─ 序楊依射長篇小說《微物樂園》
讓我從一個純粹讀者的角度來設想。當我們經歷過依射前一部作品《漂流戰記》中壯麗的戰爭場面,以及速度感的無比刺激後,或許心底已經為這一系列的小說作品定了基調,我們有理由期待《微物樂園》將延續類似的閱讀樂趣,但這本「續集」,卻大大出人意料。或許可以這麼說,不管我們原本對小說文類的預想為何,只要翻開《微物樂園》,都勢必得接受衝擊,尤其是其中大量的政治活動描摹,恐將徹底瓦解讀者對依射作品的既定印象。
政治這玩意兒, 從來就不討人喜歡。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恐是我們明知政治雖影響生活至深,但總因其煩如亂絲、厲似猛獸而難以參與。此無力感一旦重複加深,便常轉化為對政治的漠視或厭惡。「唉!別談政治!」也成為我們時常聽見的口頭禪。讀者心理一定覺得納悶,何以連閱讀小說這樣的軟性活動,都逃脫不了令人頭痛的「政治」問題?
我想起當代著名文論家Terry Eagleton 在其經典著作《文學理論導讀》的終章,突然饒有深意地將話鋒一轉,討論起各國核子武器的研發、製造及維護經費,並提到只要將其總數的百分之五投注於貧困的第三世界,便能解決許多全球性的根本困境。
他有些自嘲地寫道:「國際政治與文學理論有何瓜葛?何必如此頑固,一定澳把政治扯進話題呢?」
引述姑且到此為止,因為答案在問句中以顯露端倪。我們不妨大膽地把句子簡化為:「政治與文學有何關係?」依循伊果頓的引導,我們會發覺這是一良心的質問,是終極關懷的顯現。在創作文學作品、研究文學理論的同時,核武擴散、資本剝削、環境惡化等景況歷歷在目,作家或研究者只要不是個麻痺遲鈍之人,便不可能不把二者結合起來進行探討。準此,我們便可大略理解依射的寫作進路。
在戰爭結束之後,人們必須面對複雜萬端的重建課題,這時最費心力的,不是科技發展,而是整個心社會生活的組織方式,以及其中牽涉的權力關係。於是,
在《微物樂園》裡,偉大的戰爭英雄已逐漸淡去色彩,讀者所跟隨的,是希洛這樣一位出自孤兒之家,本質上並不特別出類拔萃的角色;與上部作品主角蜜莉安宿命式的超能與神話般的旅程比起來,希洛「宦海浮沉」所涉及權力結構的矛盾,毋寧是更具現實感的。
我知道讀者不免會懷疑,憑依射這樣一個年輕創作者,是否真能呈現精巧的權力算計,並確切描繪出政壇爾虞我詐的地獄變相?沒錯,以政治鬥爭、派系傾軋為主題的小說作品並不少見,讀者也很容易從中得到獵奇、窺視的快感,但且讓我們回想George Orwell的《動物農莊》或《一九八四》;這兩部作品之所以備受尊崇,並非歐威爾在小節上如何細膩,而是期徹底揭示的,有關權力的恐怖真實。從這樣高度俯視,小說本身甚至還能放射出預言的輝光。《微物樂園》正有這樣的特質。隨手舉一個例子,故事中辛耶特與優吉妮對自己為改良者與否的認知,就很值得放進當代群問題中去咀嚼。
行文至此,有些人或已將這篇小說重新定位為政治小說,甚至還能從中嗅覓到不少諷刺台灣政治現況之處。但我必須斬釘截鐵的說,這些說法都未觸及核心。
在《微物樂園》的緊湊情裡,我們看見的是民主制度,以及政黨政治的縮影。人們費了數千年的摸索,才在近世發展出完整的民權思想,與整個歷史相較,現今被視作「普世價值」的民主,其實仍處於方萌芽的幼稚階段。透過法治與制度,人們的確建立了一個比較公平的環境,然而伴隨文明發展而來的難題又快又多,現行體制卻未必能完全因應,當此之際,小說家能做些什麼呢?
有種方法是:讓(小說中的)世界更加快速地崩毀。
如果Acton的「權力使人腐化」對我們而言僅是一句格言,那麼《微物樂園》無疑再次彰顯了其殘酷的本相,並加劇我們對政治現實的無助感。依射想昭示的是,若想減緩或終止這個墜落的過程,除非先承認我們正在墜落。發展技術或完善制度,雖是我們過去信守的法則,但卻無法救渡未來,人類必須往內心更深處探尋,在加速向下的動態中,逼使良知覺醒。這一點靈明若未能透亮,則任何舉措仍是在懵懂中跌跌撞撞,終歸徒然。
因此,我想特別指出,依射在趣味紛呈的故事布局裡引出的思考,其實並不輕鬆。
這是「世界之魂」系列的第二部曲,可以確定的是,任何「類型小說」的概念都難以將其涵蓋。如果讀者在閱讀這部小說,有些許的不適感,請相信我,那能就是世界由黮闇趨向光明的開端……
【本文節錄自《微物樂園》,本文作者 台灣師範大學文學博士∕元智大學通識教學部助理教授 陳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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