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店,碧潭。一個台北人都熟悉的近郊,是假日划船玩水的好去處。
可是對我來說,那裡是我生長的地方,我大部份的童年都在那裡度過。
當我們一家人離開那裡搬到台北市去的時候,河水上那彎吊橋,還不是現在這麼摩登的。
民國六十五年的碧潭,沒有高樓大廈,沒有水泥高架橋,更沒有川流不息的人潮。
一如童歌中~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不同的是,我家門前的新店溪,不斷有人跳橋自殺,而後面山坡上,是一處盤踞了半山的《空軍公墓》埋葬了一個山頭的英魂。
這些陪葬古董飛機的年輕空軍駕駛們,墓碑上刻著的歲數,都在二,三十左右而已。其中許多人都是被迫留下了初生的寶寶,以及剛娶進門的嬌妻,就得離開人世的軍人。
這樣死去了,能死的瞑目嗎?
我那時候才是就讀新店國小的小五生,每天要從吊橋那頭的公墓半山腰上,走過吊橋,來往於學校和家裡。
一天至少過橋兩次,風雨無阻。
那時候的吊橋,常在颱風過後,橋上腳踩的木墊片,總會被吹飛幾塊,暴露出幾處窟窿。
行人要很小心的跳過窟窿過橋。
我常常一面跳,一面看著窟窿下,那潭深碧綠色的河水,好高好深,也好美,彷彿有個吸力,要人們下去。
也就是這座吊橋,在那個年代,成了受不了生活壓力的都市人自殺最好的捷徑。
那些或是被金錢逼得走投無路的男人,或是被男人欺騙了感情的女人,帶著一身的怨和憤怒,不畏懼地,在那麼高的距離從橋上一縱跳下,據說,那個撞擊力,讓人還來不及溺斃,體內的骨骼就已經折碎,如同撞上了高速行駛的車輛,會讓人痛死過去。
這樣死去了,能死的瞑目嗎?
空軍公墓和吊橋,一入了夜,就沒了人氣。
碧潭就只剩飄飄蕩蕩幾股幽冥,如霧如嵐的纏繞在水間和山壑之中。
所以母親是嚴禁我們小孩入了夜出門的。
到了鬼月,鬼門開的那些日子,我和弟弟,更是要在額頭上點著黃澄澄的雄黃汁才許出門玩,母親說是那才可以避邪。
記憶裡,好幾次看到橋下哭斷腸的親屬們為自殺者嚎啕,更甚的是看到那些被打撈起來,已經被蝦蟹吃空了眼,五孔塞滿了河底泥的屍體。
現下猙獰腐爛的肉身,也許他們稍早就是我經過吊橋,遇到哪位佇立在橋欄邊,雙眼沒了靈魂直盯著橋下河水的叔叔阿姨。
我雖然年紀還小,卻已經看慣了死亡的面貌。
一直以為膽子大的我,直到了那一夜,我才知道,原來人死並不恐怖,真正恐怖的是~人,死不瞑目,化成厲鬼~
那是一個陳阿姨來訪的夜,陳阿姨住在新店車站附近,她下午過的吊橋,上了山腰,到我家來吃晚飯。
我喜歡陳阿姨來我們家玩,因為她嘹亮的嗓音和燦爛的笑容,讓我覺得她是個很開朗樂觀的長輩,讓人很容易親近。
她和母親喜歡一邊做菜,一邊聊天,而我和弟弟除了有口福之外,還可以特別晚睡,陪著大人們一起聽廣播,聽她們跟著旋律唱老歌。
陳阿姨會帶著母親跳那優雅的恰洽洽,在父親出差的日子裡,阿姨是母親和我們最好的伴了。
那個夜晚,玩得特別盡興,陳阿姨再注意到時間的時候,都已經快十一點了。
母親送了阿姨出門,轉回來一面收拾杯盤狼籍,一面趕我和弟弟上床睡覺去。
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中,我忽然被尖銳的哭泣聲驚醒,我沒有在做噩夢,而是真的有人在哭﹗
我拉開了和室的推門,遠遠的看到客廳燈亮著,是母親,還有一張糾結的面孔...
那不就是笑臉常開的陳阿姨嗎?她不是回家了嗎?怎麼又來我們家了呢?
我抬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時鐘,十二點半了?發生什麼事了呢?
忍不住好奇,我偷偷的爬了起來,捏手捏腳的靠近客廳去,躲在角落裡,聽她們的對話...
陳阿姨的臉,在昏黃的燈泡下,顯的那麼的不安,她顫抖的,啜泣的,對母親強調︰
「秀秀,我真的沒有騙妳...妳知道我這人,不相信鬼的...」
母親不斷的遞紙給阿姨擦拭眼淚,阿姨還是又重複的,忍不住的,描述她看到的...
「那女人...真的...是個鬼啊﹗」才說了出來,阿姨又擠皺了淚眼,哭了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呢?...為什麼她要攔我呢?...」阿姨激動的問母親。
母親好聲的安慰了阿姨,又勸她喝了幾口溫水,阿姨才平靜了下來,她的眼神,沒看著母親,倒像看著遠方,沒個焦距。
其實她是在回想,事情的整個經過,...她說︰
「離開妳家後,我下了山坡,走到了吊橋頭,覺得橋上的燈怎麼滅了幾個,本來橋燈就很暗了,心裡嘀咕著,卻也大方的就上了橋,才走了三分之一,卻看到...
我前面有個女人靠在橋欄邊,我第一個念頭是,該不會這女孩要自殺吧?於是我加快了腳步,想去安慰對方幾句,卻發現...
任我怎麼加速走,卻始終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怎麼走也走不到她身邊。」
母親聽到這,抱起了一個椅墊子到懷裡,彷彿四周空氣都冷了起來,她嚴肅的問阿姨︰
「會不會是妳的錯覺?」
「錯覺?妳自己看,現在幾點了?」阿姨反問母親。
現在的時間,離阿姨當初回家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了,而從我家過橋,不過就是十五分鐘的事。
阿姨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說道︰「我遇到了鬼了﹗好像鬼打牆一樣,我怎麼都走不過那座橋。」
阿姨的臉色變得凝重又發白,嚇得躲在角落得我直打冷抖擻。
她繼續說道︰「我發現自己遇到髒東西了,於是馬上掉頭往妳家走,卻看到,又是她,站在我前方。
擋著我去妳家的方向。我這下是進退不得,她就是要我經過她,好像是那麼回事。」
母親和我,都聽得屏息了,而陳阿姨則停不住的繼續描述當時的情形...
「說也奇怪,當時我在那關頭,想起了從人家那裡聽來的,跟著口中念念有詞道︰我和您無冤無仇,請您高抬貴手,不要害我啊﹗
說完,她竟然忽然就移動了,還是說,我就可以走了過去,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我和她距離開始拉近了...」
陳阿姨自己說著說著,同時納悶著...
「後來那女人靠了過來,我才看清楚,她一身的紅衣裳,背上背了個包,一頭的長髮,就是一直背著我,不肯正面對我。
我正想快步通過她...卻聽到了她的呻吟~」
母親聽到這,嚇得抱緊了椅墊,要阿姨快說,那女人說了什麼?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阿姨冷冷的重複她聽到的,來自那女子的低沈呢喃。
阿姨說她那時候,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就問那女人︰
「為什麼妳不知道回家的路呢?妳家在哪裡?」
女人忽然轉過臉來說︰「因為我什麼都看不見了啊~」
阿姨裂著嘴,驚恐的對我母親說道︰「那...女人...她根本...沒有臉﹗」
說完她又抱著母親哭了起來。
而我, 嚇得趕緊鑽回到被子裡,從頭包裹著發抖著。
我不記得,隔天,陳阿姨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因為我沉睡到近午。
被母親叫起來吃午飯。
再看母親,卻絲毫無法從她臉上,看出任何蛛絲馬跡。
好像昨晚的事,沒有發生過。
再次聽到那一夜的話題,已經是在父親出差回來後的一個月。
父親和母親,在客廳裡說話,我正好從走道旁的廁所出來,一聽到,父親提到陳阿姨,我彷彿被電到似的,又躲著想聽他們說什麼。
就聽父親說︰
「妳跟我提,陳曉玲遇到鬼的事,昨天我過橋的時候,碰到我認識一個碧潭橋頭的船家,他跟我說,就在前些日子,在橋下到水壩的河底,有人放網捕魚,結果魚網纏住了什麼,拉不起來,他們找了人手,好不容易合力才拉起了勾住的網底,卻拉起了一具女屍。
那屍體泡在水裡都好久了,臉都被魚蝦吃了乾淨,聽說真是慘不忍睹呢。
那具屍體,之所以那麼沉,因為她背著一個包,包裡塞滿了石頭。
那女人應該是抱定要沉屍河底的心了。
好狠,一身的紅衣服,不知道想做鬼弄死誰?
聽說,碧潭派出所的警察根據線索找來女屍的家屬,這女人的先生,竟然是空軍飛行員,才升的上尉飛官,因為出任務巡邏,飛機故障摔了個粉身碎骨,國家把他就葬在我們這裡,還是個埋了才半年的新墳。
而這女人,丈夫屍骨還未寒,卻跟另一個男人跑了,還帶走了丈夫身後的撫恤金。
雙方家人都在找她,誰知道,跑來跳碧潭河。肯定是被姦夫騙了身和錢。哎~真是悲劇。
我聽了這事,想起妳說,陳曉玲她在橋上遇到那女鬼,身上也背著個包?是真的嗎?不會那麼巧合吧?」
母親始終沒有多說陳阿姨那天的歇斯底里,因為她們兩個都被嚇破了膽,不想再提。
後來我們的生活圈,隨著搬到了台北市,也漸漸的淡忘了新店的山和水,也忘了那個夜。
一直到我高三,有一個晚上,和幾個同學騎摩托車夜遊,不知怎麼地,我們騎到了新店。
我跟他們說著我童年往事,跟他們說著,昔日的碧潭風情。
現在的吊橋,掛滿了彩燈,河邊,座落著露天咖啡廳,以前住的山坡上,老家早拆了,一棟棟賓館飯店如雨後筍,紛紛爭著冒出頭,橋兩端遊人絡驛不絕。
整個碧潭一派溫柔浪漫,昔日陰森已不復見。
我們攀著橋欄,說說笑笑,我忽然瞥見一個男人,心事重重的,靠在橋欄邊,一個電擊般的驚恐,從頭貫到我腳底,敏感的我,一看,就知道,是個想自殺的人。
橋上都是遊人,而我身邊,離他不遠的,就是三個我的同學在嬉戲,一切都放慢了動作似的,只有我盯著他,他低頭看著河水。
我可以出手去阻止他的,我也那麼想過,可是,忽然我看到,他濕了眼低著頭看著流逝的河水裡,我順著他的目光看河水,有那麼一刻,我真的看到了搖晃飄蕩一個人影,在水裡,一個背著包的女人,揮著手的影子。
所有那個夜,陳阿姨遇到的事,迅速演繹在我腦裡,而就在橋上那個男人,難道是騙了那女子的人?我不知道我怎麼會忽然有那樣的念頭。
我只是叫了同學們說,玩夠了,我們走吧﹗他們幾個根本不知道,我剛經歷的一幕幕。
離開了橋頭,在去牽機車的時候,遠遠聽到,橋那裡,傳來亂哄哄的叫聲~
一個同學證實,他聽到了,是人在喊︰有人跳河自殺了~
我發動了機車,跟他們說︰「你們不會想看那些自殺的人的臉的。他們死不瞑目,很恐怖。走吧﹗」
陳阿姨後來也搬離了新店,再看到她的時候,她依然笑得那麼開朗,而那個夜,誰都沒有再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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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