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她就美麗,就嗜血。就被綁在這個深谷裡,唱著歌看兔走烏飛, 草木枯榮,淺灰色的眸子象兩泓籠了薄霧的深湖。
一千年前他是皇帝的兒子,追蹤著一隻雄鹿來到山谷裡,正聽見她的歌聲。
歌聲柔柔切切,說不上是感傷還是銷魂。他循聲而至,看著裹在一幅輕軟 紅綃裡的蒼白的她,一時就再也想不起其他的事。
她被他帶回京城裡那片美侖美奐的所在,近乎痴迷地寵溺著,他迅速而瘋 狂地愛上了她的一切——除了那嗜血的天性。
“你是我的寶貝,知道麼?如果你不再飲血,就可以成為我的王妃了。”
他第一萬次對她說。
她坐在他的膝上,好奇地把玩著一盒玫色的胭脂,然後用小指挑出些涂了 一脣,孩子氣地衝他笑。
他輕嘆,心卻已經柔軟得象她的嘴脣。
她仍然依戀鮮血,就象依戀他的懷抱。只是她不明白為什麼人們可以吧一 個個生命做成珍饈佳肴,卻不能容忍她簡簡單單地吸血——她問他,他滿是溫 情但有些迷茫地望著她的灰眸,一時無語。
後來他加入了爭奪王權的鬥爭,這種鬥爭千百年來不斷地在歷朝歷代的宮 廷上演著,似乎事關天下又似乎毫無意義。
再後來他失敗了。
那天晚上滿天月華如水,他抱了她坐在中庭月下,身上仍穿著兵變時冰冷 而堅硬的鎧甲。
“仁慈誤了我,寶貝。”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也許我能象你一樣 吸些血,就好了。”
啟明星升起的時候他靜靜地躺著,咽喉上多了道很深的劍痕,她坐在旁邊 望著他,想哭時才記起自己是沒有眼淚的。
血仍從他的脖子上涌出來,汩汩的,象眼美麗的小泉,她忍不住伸出手去 蘸了一點,放進口裡輕吮——溫暖的,淡甜而清香——是他的味道。
五百年後她依然美麗,依然嗜血,依然被綁在這個寒冷的深谷裡。她自己 也不清楚到底是被誰綁住的——幾百年的歲月,實在記不得這許多事情。她只 知道自己在等著,等著和他的再一次邂逅。
五百年後他浪蕩於江湖,浮萍樣居無定所,一柄長劍凝結了無數敵人的鮮 血,也凝結了他全部的思想和情感,直到有一天,他偶然穿越這深谷時,瞥見 她迷幻如霧的眼瞳——五百年的輪迴,他忘了以前所有的事情,此刻卻在這淺 灰色眼瞳的注視下再一次迷失。他沒有家,所以就在山谷落了腳,與她廝守。
“你是我的寶貝,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他說,“在這個世界上,本來 就有一半的人在吸著另一半人的血——我喜歡看你脣上染了猩紅的樣子。”
情天血海是她的世界,風雪江湖是他的世界,山谷就成了這兩個世界之間 半是玫色半是血色的交集,他從風雪江湖中給她帶回飛禽的走獸的敵人的熱血; 她在情天血海中為他守著千百年不老不死的美麗與溫柔。
又一個晚上,月是涼的,風也是涼的,她坐在山巔看他舞劍,唱著那首亙 古以來就一直在唱著的歌,歌聲裡如練的劍光黯淡了星月,遍地落葉在冷冽的 劍氣裡漫空翻卷,象一隻只斷了魂的蝴蝶。
“明天我去和一個罕見的對手比劍,也許只有殺了他,我才可以真正稱得 上絕世劍客。”他收了劍,輕擁住她說。
她躲在他黑色的風氅下,慵倦如貓——“絕世劍客”這四個字在她的頭腦 裡沒有任何概念,但他決定做的事,她從不去阻攔。
第二天清晨他提著劍走了,說要帶那人的血回來給她。
她站在山頂一株孤獨的梧桐下,從這裡可以看見很遠的地方。
日落的時候,他沒有回來。
又一次日出,他也沒有回來。
梧桐的葉子由青綠變成淺黃,她知道他不會回來了,也許象多年前那樣靜 靜地躺在了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也許是被那個叫做“絕世劍客”的東西吸乾了 血。
今生,今日,今時,她被綁在山谷裡又五百年了,身上的鐵索已經是鏽跡 斑斑,鐵索下的她卻依然鮮活而嬌艷。
就在剛才,當今世的他拖著一個面貌迥異但同樣沉重的軀體闖進那山谷的 時候,又聽到了她的歌聲。 黑氅 當弦月鉤亮了人間的燈火,夜色便妖嬈得象水榭裡胡姬的舞步,空氣中飄 蕩的不光是絲竹和酒香,還有歡樂悲傷罪惡慾望以及等等等等。
魄站在街角,靜靜地欣賞,身上的大氅比貼了細碎星星的天空還要黑。
一個纖弱的身軀伏在他腳下——五分鐘前那還是個鮮活的女孩子,現在卻 變得冰冷了,冰冷的原因是她在片刻之間失去了全身的血液。
而那些血此刻正在魄的胃裡,溫暖著他的口腔和胸膛。
(一)
魄住在一座人跡罕至的山中,山很高,太陽出來之前,雲霧經常在峰巒間 飄成一片海。
每個清晨魄回來的時候,總能看見那個叫離離的女孩子,痴痴地坐在山石 上等日出。
魄知道離離是山神的女兒,也知道她的眼睛其實是盲的——根本什麼也看 不見。
對此魄一直有些困惑,但從未想過去問,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對世 上很多事情就失去了應有的好奇心。更何況他必須要趕在太陽升起之前回到自 己的洞穴去——雖然他不知道對於一個瞎子來說,日出的意義何在,卻知道對 於一個吸血鬼來說,日出就意味著灰飛煙滅。
暗夜裡往若飄風的遊蕩和人類體內氤氳著淡香的鮮血是魄生命的全部內容, 再沒有什麼其他事情是值得關心的了。
也許……除了惜夕。
每月裡總有幾個晚上他會一改四處漂泊的習性,專程趕往遠山之外某個幽 靜的山谷,惜夕在谷中唯一的小樓上等他。每當聽見黑氅在山風中翻卷的聲音 ,惜夕就輕唱起來,歌聲飛出小樓迴盪在山谷裡,溫柔如月光。
魄有一顆心臟,黑水晶的,幽深而剔透——本來吸血鬼是沒有心的,但如 果沒有心,又怎麼能算是活著呢?所以魄就找人訂做了一顆,閒來無事時將它 放進胸膛裡,閉上眼睛,魄能感受得到它在裡面砰嗵砰嗵地跳動,說實話,那 是種奇妙的體驗。
然而世上終究沒有什麼東西是完美的——這顆心在身體裡久了,就會讓人 覺得很沉重,很疲倦,吸血的時候,它甚至會隱隱作痛。於是魄也並不總是帶 著它,經常隨手放在什麼地方,偶爾忘了,幾天之後又會在某個角落裡翻出來。
後來魄將它交給了惜夕。
剛拿到這顆心的時候惜夕哭了,清幽的籠了水光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惹人愛 憐——當初就是因為瞥見這雙眼睛,魄才打消了吸血的念頭,而將這個美麗的 獵物帶離紅塵。
魄不清楚惜夕為什麼哭,女人哭總是有原因的:憂傷,喜悅,恐懼,感動, 或是別的什麼。但如果誰要去究根問底,那他就是白痴。
所以魄只是攬了她坐在樓頭看星星,將她裹進自己黑色的風氅,直看到最 後一顆星星也沉下去。
——那已經是若干年前的事了。
今夜。
惜夕溫順地坐在魄膝上,不著鉛華的容顏依然如他初見她時那樣楚楚動人, 幽閉的空谷使得歲月的痕跡在她臉上淡若虛無,惜夕就象一朵偶然被封在冰雪 中的曇花,寂寞中透著恆久的美麗。相形之下,魄倒是覺得自己有些老了。
“魄,你知不知道死的滋味是什麼樣的?”惜夕忽然問。
死的滋味?
魄的確見過許多瀕於死亡的人,他們伏在他腳下,氣若游絲。有時還會伸 出手來,抓住他黑氅的一角——那手上寫滿了蒼白無力的掙扎,之後就一切歸 於平寂。魄從不曾俯下身去問過他們的感受,因為那無論對於生者還是死者, 都是一種諷刺。
魄沉吟良久,終於還是搖搖頭:“我不知道。”
“那幸福呢?到底怎麼才算是幸福?”
“……今天你怎麼老是問些希奇古怪的問題?”
惜夕笑了,頭靠著他的肩:“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很有趣。”
惜夕一直沒有說那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夢,魄也不去追問。曙色初露之前, 他下了小樓。
將要走出山谷時,魄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小樓上惜夕憑欄而望的身影 單薄得象一團煙。
魄忽然覺得有些心痛,但隨即想起自己是沒有心的。
沒有心也會心痛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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