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初秋,
畫眉嫁入鳳城的夏侯家,成了夏侯寅的妻,
她所帶來的梅枝,也從南方而來,
從她的家,來到他的家,從此落地生根。
八年光景,那枝梅花,在他呵護珍寵下年年綻放,
她的溫柔、她的細膩心思,全繫在他一人身上。
今年隆冬,
梅花含苞未放,他已把心給了另一個女人,
那些呵護與珍寵,再也不屬於她,
八年的恩愛夫妻,換來的竟只是一紙休書,
她只能折下梅枝,離開這座梅園,
也離開這個傷她太深太重的男人……
楔子
那是一個戰亂已久,卻始終未見和平降臨的亂世。
北國與南國,之間隔著沈星江,兩國以此為界。東方是汪洋一片,西方則有高山二十三峰,高峰入雲,峰頂積雪終年不化。
北國立都龍城,女王專政,土地貧瘠、天候嚴酷,以放牧為業,全國不論男女老少,皆是驍勇善戰的勇士。
南國立都鳳城,皇帝昏庸,文官專斷,武官蠻橫,政治腐敗。然而,南方氣候和煦,土地肥沃,適於耕種,糧食充沛,雖是在戰亂之中,各業依舊繁榮鼎盛。
這場征戰,從最初的零星戰亂,逐漸演變成全面性大戰,雙方投入無數財力、人力,以及人命。
戰久停、停久戰,戰戰停停,這場戰至今已逾百年之久。
國仇家恨,成了一個死結,根深柢固,永難開解……
第一章
南國 鳳城
戰火壓境,就像是一顆石頭,壓在每個人的心口。
只是,這場戰實在打得太久,久得讓人麻木,久得讓人漸漸習慣了心上壓著一塊石。
就算在打仗,百姓們還是得過日子,柴米油鹽醬醋茶,事事都得張羅。而高官們則是耽於逸樂,夜夜笙歌,過得紙醉金迷。
鳳城之內的各行各業,愈來愈顯繁榮昌盛。人們享用著南方運來的絲綢、茶葉、瓷器,以及各式各樣的美味珍饈、奇珍異寶。
這座城正處於前所未有的昌盛、前所未有的繁華。
就像是一朵盛開到極致的牡丹,因為瀕臨凋謝,所以這一刻的顏色顯得分外艷麗、香氣分外濃烈。
人們像是都忘了,國境上戰火燎原,從不曾停歇過……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戰馬的鐵蹄,踏在石板上,也像是敲在每個人心中的那塊石頭上。戰馬所經之處,街上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停下動作,注視著那匹戰馬,以及戰馬上那個一身軍裝的粗獷男人。
鐵蹄飛踏,旁若無人,直到一間門庭寬闊的糧行前,軍人才扯韁停馬,俐落的跳下馬背。
糧行前擠滿車隊,人們吆喝著,卸下一袋袋五穀雜糧。糧行的夥計點收各類谷糧、查驗品質、確認與登錄數目。
這是鳳城中最大的糧行,其規模放眼天下,也是數一數二,一日之中所經手的谷糧,就足以餵飽一批軍隊。
稻、黍、稷、麥、菽等五穀,以及大量的雜糧,如米、小麥、燕麥、大麥、蕎麥、稞麥、小米、高粱、糙薏仁、糯米、黃豆、紅豆、黑豆、豌豆、扁豆、毛豆、花生、核桃、腰果、芝麻、松子等等,各有專人負責,一日之間的出貨、入貨,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最後再由糧行管事收妥,日落後拿進主屋裡頭,交由主人過目。
軍人走進糧行,看著堆積如山的糧食,半瞇起眼。
管事立刻擱下手裡的帳本,走出櫃檯,親自迎上前來,熱絡的招呼著:「曹軍爺,好久不見,難得見您大駕光臨──」
他話沒說完,曹允便擰起眉頭,粗魯的推開掌櫃,跨著大步,逕自往屋裡走去。「他人在哪裡?」
「曹軍爺說的是虎爺嗎?」管事的態度,還是那麼恭敬。「虎爺正在議事廳裡,跟運糧的商隊商討新的路線。這會兒,該是討論完了。」
曹允腳下沒停,穿過糧行門庭,再踏過幾進門堂,直走到糧行後方,一座面闊三間的大廳前。
廳前有磚砌階台,石階是青石所鑿,門廳大敞,廳內的議事似乎已經告一段落,幾個中年人起身告退,在離開時,還多看了曹允一眼。
議事廳裡,只剩下一個身穿藍袍的男人。
他年過三十,俊朗的容顏上,始終帶著一抹笑,黑眸內斂且溫和,從外表看來,只是個尋常商人,彷彿不帶任何殺傷力。只有那身的寬鬆藍袍,在舉手投足間,偶爾緊貼寬闊的雙肩或是臂膀,洩漏隱藏在衣衫下的,其實是個精瘦有力的男人。
夏侯寅,生肖屬虎,人人都稱他一聲虎爺。他是鳳城內最大的糧商,人脈深廣、消息靈通,經商手腕更是高妙,即便是在亂世之中,也能打通處處關節,將糧行經營得有聲有色。
見到大步走來的曹允,他笑意不減,嘴角微揚,神態從容。
「曹兄,近來可好?」他揚眉問道。
曹允大手一揮。
「省省了,我沒時間跟你客套。」他逕自往椅子上一坐。
夏侯寅這才坐下,問道:「有急事?」
「對。」
「曹兄儘管直說。」
曹允深吸一口氣。
「我需要一批糧草。」他直視著夏侯寅。「愈快愈好。」
薄唇上笑意不減。
「軍隊的糧草不是都由朝廷供應嗎?」夏侯寅問道,慵懶卻精光內斂,深斂在眸底的光芒,讓人難以臆測他的心思。
曹允咬著牙,掄起拳頭,往桌上猛地一捶。
「媽的,他們撥的那些糧草,連塞牙縫都不夠!」他大聲咒罵咆哮,又連連重捶桌面,發出轟然巨響。「更他媽的是,那些糧草還沒運到,消息就走漏,全被北國派來的人,一把火全燒了!」
「曹兄是說,如今前線不剩半點軍糧?」
「軍糧?」曹允冷笑。「我的那些弟兄們,現在吃的是樹皮、啃的是樹根,米糧早在三日前就已空了。」
夏侯寅伸出食指,輕輕敲著桌面,深幽的黑眸直望曹允。「曹兄需要我幫什麼忙?」
「把糧草賣給我。」
曹允呼了一口氣,神色凝重,從懷裡掏出一包東西,往桌上一放。
「這是我賣了所有家當,所湊出來的銀兩,大約六百多兩,要跟你買五千兵馬三個月的糧草。」他直視著夏侯寅。
照理來說,軍糧被燒,是該回報朝廷,請朝廷再撥一次糧草下來。但是這一來一往,再加上官員明為商量,實則想從中撈取好處,層層苛扣延遲下來,前線弟兄們不知要餓死多少。
等不及朝廷派糧,曹允揣了銀子,直接到夏侯府來。
他有過多次慘痛的經驗,知道與其跟那些不知戰況危急的官員周旋,還不如厚著臉皮,直接向夏侯寅求援。
曹允捏緊拳頭。
「夏侯,人命關天,我非得帶糧草回去不可!我知道,這些銀兩不夠──」
悅耳的聲音,從珠簾後傳來。「夠的。」
白嫩纖細的小手,撩開珠簾,一個膚色白皙,美若天仙的纖細少婦,端著一碗熱呼呼的甜湯,從偏廳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丫鬟。
少婦的膚色光潤粉嫩,白裡透紅,雙眸黑白分明,清澈如泉,一身素雅衣裳,發上簪著金絲蝴蝶,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首飾。
她先望著丈夫,柔柔的一笑,才看向曹允。
「這是曹軍爺為了前線弟兄奔走多時,苦心籌出的銀兩,比什麼都還要貴重,怎會不夠呢?」畫眉輕聲說道,嘴角含著淺笑,表情溫婉而嫻靜。
瞧見這天仙一般的美人,曹允不自在的想站起來。粗魯豪邁的軍人,遇上這白玉雕琢似的,彷彿一捏就碎的纖細人兒,簡直是手足無措。
「曹軍爺,請坐。」她輕聲又說。
咚!
他的身體比腦子更快有了反應,立刻乖乖坐了回去。
畫眉端著甜湯,走到桌邊擱下,那雙纖巧的柔荑,被陽光照得略顯透明。
「這幾日入秋了,天也漸涼,請曹軍爺嘗嘗這碗銀耳紅棗湯。銀耳潤肺活血、紅棗補中益氣,都對身子有益。」她轉過身,從身旁丫鬟端的漆盤上,取來十來個紙包。
紙包個個鼓脹,裡頭飄出陣陣藥香。
「這是療傷補氣的藥,本想派人給您送去,沒想到軍爺今兒個就來了。這些藥就請軍爺帶回去,對您所受的箭傷,多少能有些助益。」
曹允有些錯愕,愣愣的看著她。
「妳知道我受了箭傷?」
「虎爺說過,曹軍爺兩個多月前,遭遇暗算,左肩中了一箭。這件事情,虎爺念念不忘,擔心不已,曾跟畫眉提過幾次。」她笑靨盈盈,語聲柔柔,既軟又暖,像是要溜進人的心縫裡。
曹允心頭一熱,捏緊拳頭,感動得無法言語。
夏侯寅伸手,寬厚的指掌,握住妻子的小手。畫眉柔順的倚著丈夫,如小鳥依人,兩人雙手交扣,恩愛之情不言可喻。
「曹兄,關於糧草的事,我會盡力而為。」夏侯寅說道。
曹允咬了牙。
「我知道,這根本是在為難你。」銀兩不足,只是其中一個問題。
夏侯寅的信譽絕佳,對所進的五穀雜糧,更是把關嚴謹,絕不混雜次貨,因此所有商家,全搶著跟夏侯家下訂。
夏侯家的貨縱然進得多,但是該出貨的,老早都已經出貨了,要是尚未出貨的,也老早被商家訂走,有的商家就算捧著銀兩來求,也拿不到貨,怎麼可能再擠出糧草,供應給軍隊。
「曹兄言重了。」夏侯寅淡淡一笑。「會有辦法解決的。」
「是有辦法。」柔軟的嗓音再度響起。
畫眉倚著丈夫,眼波柔柔,輕聲說道:「嶺南地區,米糧一年可有三獲,前些日子虎爺才跟南方商隊談妥,將嶺南米糧往北運。按照估算,第三期的米糧已可出糧,若再以舟車兼程趕運到北方,應該來得及。」
在尋常商家,女人總是鎖在深閨,不許拋頭露面、不許多嘴多舌,更不許參與商事。
放眼鳳城之內,只有畫眉是個異數,夏侯寅給妻子的權力,是遠多於其他丈夫願意給予的。他不但讓她參與商事、願意傾聽她的意見,甚至就連出入應酬,也與她形影不離。
那雙深斂的黑眸,深深注視著妻子,薄唇上笑意更深。
「這倒是個好辦法。」他讚許的點頭。「這麼一來,就可以解除前線缺糧之急。」
曹允雙眼大亮,猛地跳起來,打翻了桌上的銀耳紅棗湯。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畫眉淺笑,眼睫輕眨。「虎爺一諾千金,既然答應了曹軍爺,糧草幾日之內就會送達前線,絕不食言。一會兒,畫眉會先請管事的開倉,撥出五車糧草,先行替曹軍爺您運上,讓兄弟們墊墊肚子。」
曹允簡直難以置信,他在屋子裡大步兜著圈子,心裡既高興又感激,半晌之後才停下腳步,收斂激動的情緒,慎重嚴肅的看著夏侯寅。
「夏侯,多謝了。」
「該道謝的是我。」夏侯寅說道。「是曹兄在前線奮戰,守住北方戰線,夏侯一家與整座鳳城,乃至於整個南國的百姓,才能安居樂業。」
「這是軍人之職!」
「那麼,我這個百姓,也只是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曹允大喝一聲。
「好!夏侯不愧是夏侯,這份恩情我曹允沒齒難忘。」他重重的往胸口一拍。「往後,兄弟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開口,我曹允必赴湯蹈火、義不容辭!」他抱拳擊掌,星目晶亮、聲若洪鐘。「我這就趕回前線備戰,告辭!」說完,他轉身便要走。
「軍爺慢走。」畫眉開口提醒。「請別忘了您的藥啊!」
「啊,瞧我這記性!」曹允摸著腦袋,又退了回來,尷尬的笑了笑,抱起桌上的藥包。「多謝嫂子。」道謝之後,他兜著藥包,大步往外走去。
畫眉站在議事廳內,透過鏤空圓窗,看著曹允逐漸走遠的背影,紅潤嘴角的笑意漸漸褪去。
她輕輕的、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強健有力的雙臂,環繞著她的纖腰,用的力道輕而溫柔,從後方將她攬入懷中。
夏侯寅抱著妻子,靠在她耳邊,輕聲問了一句:「心疼嗎?」
畫眉點點頭,偎靠著丈夫的心口,知道就算不言不語,他也總能夠明白,她心裡的思緒。
五千兵馬三個月的糧草,當然不是區區六百多兩能買下的;而她還提出主意,由南方運送米糧,直達北方戰線。如此一來,糧行別說是賺上一分一毛了,反倒還得賠上為數可觀的銀兩。
但,她不惋惜米糧、不在乎盈虧,只心疼那些在戰場上,奮勇殺敵,卻飢腸轆轆,等不到糧草的士兵們。
「我們盡力了。」夏侯寅抱著妻子,輕聲安慰。夫妻多年,他太瞭解她,知道她的心腸比誰都軟。
畫眉再度歎息,注視著窗欞之外,隱約可見的秋季晴空。
「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天下太平呢?」
身後的男人沉默不語,只是收緊雙臂,將她環抱得更緊更緊,圈抱在他的心口,那處最安全的地方。
入秋後,夜涼如水。
糧行的燈光早滅了,大門被密密實實的掩上,糧行後的深宅廳堂,也被僕人們掩了燈火。
夏侯府內外隨著夜深,逐漸靜謐。
府宅深處,有個被梅樹圍繞的精緻院落,正是夏侯家男女主人居住的地方。屋內的燈光,透過折花彫的外方內圓窗欞,照得門廊半亮。
精緻的屋院,只開了一扇窗,從窗內看出去,可見到院外黑枝綠葉的清雅梅影。
梅花,是她從南方一併帶來的。
她嫁進夏侯府的那一年,帶著一枝梅花,從她的家,來到他的家,就此落地生根。
他們的婚姻全憑媒妁之言,在掀開紅紗蓋頭的那一眼,才看清對方的容貌。
那年,她才十六歲,縱然是個大門不曾出、二門不曾邁,養在深閨的千金閨秀,卻也聽過夏侯寅的顯赫名聲。
關於他的傳奇,就連南方人也傳頌不已。
據說,他十五歲就參與夏侯家的商事,十八歲時父親驟逝時,他展現驚人的魄力,在最短的時間內穩定人心,保住夏侯家的生意。不但如此,在他的經營下,夏侯家昌盛更勝以往,幾年之內,規模就擴增了數倍。
二十三歲的夏侯寅,已成為商業巨擘,是鳳城中最炙手可熱的商人。人們傳說他目光精準心思縝密,不論是哪樁生意,他都能一眼看穿利害,清楚盤算出任何生意、任何貨物,甚至是任何人的價值……
能攀上這門親事,她的兄嫂高興極了,罔顧她的忐忑,為她籌備了大量嫁妝,就將她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她不安著、慌亂著、緊張著、戰戰兢兢著,一路從南方來到鳳城,直到夏侯寅掀開紅紗喜帕,用那雙溫柔的黑眸望著她,對著她露出微笑……
她總覺得,月下老人待她不薄。
他們之間的情意,在一日一日中滋長,雖然溫和緩慢,卻也堅定。經商時,他或許真如傳言那麼高深莫測、難以捉摸,但是面對她時,他卻只有無盡的柔情。
當年帶來的梅枝,在他親手照料下,逐漸成長茁壯,年年綻放。知道她最愛梅花,他還搜集了名種梅樹,種植在院落四周,陪著她年復一年的賞花。
成親至今,她仍能感受到他的溫柔,深深明白,他對她的寵愛、呵護,遠比其他丈夫給妻子的更多更多。
書房的燈熄了,她聽到桌椅移動的聲音。
「夫人,水燒好了。」丫鬟低聲說道。
「擱下就好。」畫眉說道,微微一笑。「夜深了,妳也回去休息吧!」
「是。」
丫鬟的動作輕巧無聲,把銅盆擱在床邊鏡台前,才福身告退,離開的時候還細心的把門關上。
穿著藍袍的身影,離開熄燈的書房,走過精緻的蝴蝶廳,進入臥房內。
「妳怎麼還沒睡?」他問道。
畫眉只是笑了一笑,盈盈走上前去,白嫩的雙手,如穿花粉蝶般,輕巧熟練的為他脫下那身藍袍。
「我在等你。」她說道,對他的作息一清二楚。知道他沐浴過後,還會在書房待一會兒,確認完今日的商事後,才會回房休憩。
他總要她早些睡。
她也總是等著他,不肯入睡。
畫眉輕推著丈夫,讓他在床榻邊坐下,接著斂起湘裙,蹲下纖弱的身子,要為他脫去鞋襪。
夏侯寅握住她的手,緩緩搖頭,溫聲說道:「妳別忙了。」
她笑著搖頭。
「不,我要親手來。」她替他脫去鞋襪,仔細收妥,再回到梳妝鏡前,先將毛巾浸在熱水裡,再拿出擰乾。
她溫柔的、專注的,為他擦拭雙手,擦淨他指尖的墨漬、擦過他掌心的粗繭。她伺候著他洗臉,再用溫熱的毛巾,按摩他寬闊的雙肩,解下他的外衣,直到那精壯的身子上,只剩下單薄的內裳。
然後,靈巧的小手,解開他的長髮,她取來烏木髮梳,一綹一綹的細心梳著,直至他的黑髮,烏亮如猛獸的毛皮。
雖然,這一切都可以由奴僕代勞,但是她卻堅持親自動手。
她想親手照顧他、伺候他,夜夜都如此,就像是一個最親密的儀式,這樣的動作,該是專屬於妻子的權利,她不想由別人代勞。
擦拭完丈夫全身後,畫眉走回梳妝鏡前,先將毛巾放回銅盆中,再收起烏木髮梳。
「虎哥,你記得明天是什麼日子嗎?」她問道,轉過身來,輕眨著雙眼看著他,溫柔的目光中,有著慧黠調皮。
人人都稱他虎爺,在別人面前,她也喚他虎爺。只有入了閨房,夫妻二人獨處時,她才會改了稱呼,較親暱的喚他虎哥。
「什麼日子?」夏侯寅瞇起眼睛,在心中計算。「九月十二。」
她輕笑一聲。
「我是問你,記不記得九月十二是什麼日子?」
「妳生日後的四個月又兩天。」
水嫩的臉兒,微微一紅。畫眉咬著唇,嗔瞪他一眼,紅暈染滿粉頰。「誰問你這個了?」
他看著她,懶洋洋的躺在床榻上,笑著舒展身子,一臉舒適愜意。
「不然是什麼日子?」
「就知道你不記得。」她笑著,走回床榻邊。
離床還有幾步遠,一隻強而有力的手臂,卻倏地探出,輕而易舉的抓住她,像是猛獸逮著獵物般,轉眼就將她拉回床上。
他的動作奇快,優雅、迅速,卻還帶著一絲慵懶。成親至今,她還是不能適應,他偶爾透露的迅捷身手。
她是知道,他從小練武,不論是體力或是身手,不但勝過尋常商賈,比起長征慣戰的武將,也毫不遜色。
但,他偽裝文弱的能耐,讓身為妻子的她,偶爾都會被欺瞞過去。
除非是像現在,他親暱緊密的貼著她,強健的身軀將她壓進床榻,結實的體魄只隔著幾層布料,貼熨著她的曲線,她才會清楚「體驗」到,他的身子其實有多麼的精壯。
「是什麼日子?嗯?」夏侯寅笑著問,呼吸吹拂著妻子的發。
她的臉兒,被他的氣息吹拂得更嫣紅了。
畫眉鎮定心緒,垂下眼睫,故意不去看他。「九月十二,是船商陳老爺掌上明珠的生日。」
「喔?」他輕輕應了一聲,對她的嬌紅的臉色,遠比她嘴裡所說的話,來得感興趣。
「陳姑娘今年十二,醉心文墨,陳老爺總是驕傲的說,家裡說不定要出個女狀元。」她轉開小臉,避開他的騷擾。「我備好了一套新版線裝的經史子集,你明日過去時,記得一同帶上,當作是陳姑娘賀禮。」
「嗯。」
「還有,明天城北的王老闆要來。他上回來,喝的是鐵觀音,但他說過秋天的菊花,入茶最香,所以我準備了菊花普洱。」
她心思細膩,總能記得,該在什麼日子送出什麼禮物,甚至還記得,每個來訪的客人,喝什麼茶、吃什麼茶點,這些枝微末節的小事,都不用夏侯寅擔心,全由她打理得妥妥當當。
他的生意手腕、她的細膩心思,這些年來總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只是,此時此刻,夏侯寅的一顆心,可不是放在生意上頭。
熱燙的薄唇,若即若離的遊走著,跟她嬌美的輪廓、芬芳的髮絲,只有一個呼吸的距離。
「就這樣嗎?」他問,聲音有些嘶啞。
畫眉的臉兒更紅,從他的口吻中,聽出夫妻間特有親暱氛圍。她認得那樣的語氣、那樣的眼神,更知道他接下來,會對她做些什麼事……她現在要是再不開口,把事情交代清楚,只怕等會兒就會開不了口了。
「等等。」她急忙探出手,從枕頭下拿出一個東西,塞進他懷裡。「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
「荷包。」她輕眨著眼,補充了一句。「我繡的。」
身為他的妻子,她知道他的懷裡,總帶著一個舊荷包。但原來的那個,用了好多好多年,早就破了,惜物的他卻遲遲不肯丟棄,從幾個月前,她就趁他不在時,親手繡好兩個荷包。
夏侯寅攤開手心,看見荷包上,繡著精緻的黑色虎紋。深幽的黑眸裡,閃過一抹柔光,他的視線挪移,瞧見枕頭旁,還有另一個荷包,同樣繡的是虎紋,用的卻是紅色繡線。
「這個是我的。」畫眉用小手,蓋住那個荷包,臉兒又紅了。
她繡了一樣的虎紋,只是繡線顏色不同,任誰一眼瞧見,就會知道他們屬於彼此。
夏侯寅目光更柔,傾身低靠,將嬌小的她抱入懷中,大手握著小手,兩人的手心中緊握著那兩個荷包。
「謝謝妳。」他輕聲說道,吻了吻她的發。
畫眉紅著臉,不知該回答什麼,只是靜靜躺在他懷中,眷戀著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的心跳。
房內靜謐無聲,她在丈夫的懷抱中,只覺得心中暖甜,情願這麼依戀著他,今生今世、來生來世……
「會冷嗎?」低沈的嗓音,靠在她耳畔問,寬厚的雙手,將她的小手合握在掌心,直到冰冷的小手漸漸變得暖和。
「不會。」她輕聲回答。
她生於南方、長於南方,習慣了四季如春的氣候,嫁到鳳城後的那個冬天,才第一次見到雪。這兒的嚴冬,對她來說實在是個折磨。
只是,這兒的冬夜雖然冷,只要有了他的懷抱,她的身子、她的四肢,甚至於她的夢,就是溫暖的。
她靠緊丈夫的胸膛,閉上雙眼,微笑著歎息,只覺得此生再也別無所求。
羅帳內春意濃濃,他的吻落到她的唇上,她柔順的回應,承受他給予的一切,在他的懷中嬌喘著、輕吟著。
夜,更深了。
第二章
秋意漸漸深濃。
中秋過後的某日。
日出,空氣還是冷涼的。
畫眉臥在床榻上,睜開矇矓睡眼,小手往前探去,滑過身下青翠欲滴、柔軟滑溜的錦緞。
冷的。
她慵懶的撐起身子,長髮如絲緞般垂落,柔如輕霧的的雙眸,注視著床上的鴛鴦雙枕。
一個上頭還有凹痕,是她剛剛睡醒的痕跡,而另一個卻毫無凹陷,枕面上還留著夜裡的涼意。
昨晚,夏侯寅沒有回來。
成親八年以來,雖說也曾因為商事,他遠赴南方,夫妻分開了幾日,讓她獨守空閨。但是,這卻是第一次,他徹夜未歸,且沒有告知她去處。
畫眉在臥房裡,等了一整夜,直等到窗外天色將亮,累極的她才稍稍假寐了一會兒。
貼心的丫鬟,老早備好熱水與毛巾,在蝴蝶廳外等著。她輕聲一喚,丫鬟立刻捧著熱水入內,伺候著她擦手洗臉,洗去殘餘的睡意。
畫眉對鏡梳整長髮,斜綰了個墜馬髻,再換妥繡鞋、穿妥衣裳,打扮得整齊精神,不戴任何首飾,就離開梅園院落,往前頭的糧行走去。
糧行裡照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年過半百的管事正低著頭,忙著記錄剛到的一批蕎麥,預備指揮夥計們,往下訂的商家那兒送,才剛一抬頭,就瞧見那娉婷秀雅的身影。
他連忙起身,迎了上來。
「夫人,早。」
「早。」畫眉彎唇淺笑,細心的問道:「管事用過早膳了嗎?」
「用過了,多謝夫人關心。」
「兩個月前,管事家裡的參片,該是喝盡了吧?」她詢問著,心思細膩得教人訝異。「前幾日有人送了幾株上好人參,我讓人切了八兩參片,請您今日就帶回去吧!」
管事誠惶誠恐,頭垂得更低,對這個年紀輕輕,卻和善體貼的的當家主母,早已心悅誠服。
「夫人,您這……屬下承擔不起啊!」放眼鳳城──不,放眼天下,可還沒聽過,有哪家的主子,對部屬如此體貼大方的。
「請別這麼說。整間糧行,上上下下都靠您張羅,虎爺也時常提起,說糧行裡的事要是缺了您,他還真不知該怎麼辦呢!」畫眉笑了笑,又吩咐了一句。「何況,您夫人也教了我不少好菜,我還想請您改日帶夫人來府裡坐坐,再教我幾道菜呢!」
「是。」
含笑的眸子,在偌大的糧行內外,搜尋了一會兒,半晌之後,她才開口輕聲問道:「您今早可見著虎爺了?」
「虎爺剛回來,進屋去了。」管事連忙回答。
畫眉點點頭。
「喔,或許,是恰好沒遇上吧!」她輕描淡寫的回答,走到糧行之外,看見丈夫的坐騎。
那匹黑馬體長頸高、腿健鬃長,是匹難得的名駒,夏侯寅對它格外寵愛,顧人仔細照料,每旬還會出城,策馬奔馳一番。
這會兒,那匹馬就在台階下,畫眉走到黑馬旁,輕撫著馬鬃。黑色的長毛上濺了泥水,有的已經乾涸,馬伕扛了一桶清水來,馬兒正低頭喝水,看來不但是渴極了,也累極了。
會這麼累著它,怕是奔馳了整夜,都沒有休息吧?
畫眉輕拍了拍黑馬,仔細的吩咐著。
「喝過水後半刻,再餵它糧草,用乾布把這些泥都擦乾淨。記得,用乾布就好,別沾濕了,免得它著涼。」
離開糧行後,她返回屋裡,先到議事廳堂裡,書寫幾張帖子,再連同禮品,交代不同的人,帶著不同的帖子、不同的禮品,到不同的往來商家中,有的是問候、有的是答謝,有的則是賀禮。
除此之外,就連夏侯府邸的諸事,她也處理得有條不紊,該吃什麼、該穿什麼、該拿什麼、該送什麼,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奴僕們在她的指揮下,個個謹慎小心,不敢出半點差錯。
直到晨間的例行公事,都告一段落,她才起身,往梅園院落走去。
秋季天涼,雖然日光還暖,但梅樹的綠葉,已經一葉又一葉的凋落,落葉鋪了滿滿一園子,踩在上頭沙然有聲。
畫眉還沒走進屋子,遠遠的就聽見,蝴蝶廳裡頭傳來嬌甜的笑聲。
「啊,伯伯,我要這幾顆啦,小小的。」小女孩的聲音,笑嘻嘻的說道。
低沈的男性嗓音,也傳了出來。
「好。」夏侯寅的聲音裡,也有著笑意。「小心點,可別吞下去。」
小女孩哼了一聲。
「才不會呢!」
畫眉走進屋子,看見在蝴蝶廳的窗前,正在談笑的一大一小。夏侯寅身穿藍袍,坐在桌邊,桌前是五、六個絲絨盒子。
日光灑落屋內,在他的眉目輪廓上,鑲了一層細細的金邊,幽斂的黑眸裡,除了笑意之外,還有些許倦意。
一個年約六歲,眉清目秀、身穿紅襖的小女孩,就坐在他腿上撒嬌說話,白胖嫩軟的小手握得緊緊的,不知抓著什麼。
瞧見畫眉來了,小女孩臉兒發亮,撲通跳下來,踩著綴上流蘇墜子的小紅繡鞋,咚咚咚的朝她跑過來,撲進她的裙子裡,抱著她的腿,小臉磨啊磨,像隻貓兒般撒嬌。
「伯母,抱!」小女孩伸出手,滿臉期待。
畫眉笑著伸出手指,點了點小女孩的鼻頭,寵溺的說道:「燕兒長大了,伯母抱不動了。」
夏侯家之中最受寵愛的,莫過於夏侯燕。
她是夏侯寅胞弟之女,母親病弱早亡,讓她一出世就沒了娘,父親夏侯辰又忙於生意,時常不在府裡。而這個嬌俏黏人的小女娃,卻沒少受半點疼愛,夏侯府上上下下,全把她當心肝肉兒般疼著、寵著。
就算畫眉抱不動,燕兒也拒絕鬆手,她最愛黏著這個美麗的伯母,白胖的小手圈得牢牢的,不肯放開,亦步亦趨的跟著。
「妳這樣抱著,伯母該怎麼走路?」夏侯寅出聲提醒。
燕兒皺了皺鼻子,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鬆開手,胖胖的指頭抓著畫眉的湘裙,乖乖跟了過來。就算畫眉在桌邊坐下,她還是歪著腦袋偎在裙上,依戀的直撒嬌。
「燕兒吃過早飯了嗎?」畫眉問道,用手指梳著小女孩的發,對小女孩萬分寵愛的時候,心中也有些許遺憾。
成親這麼多年,雖然夫妻情深,但是她一直沒有懷孕。
她是多麼希望,能有一個孩子。
如果是個女孩,該會是長得像她。如果是個男孩,肯定就長得像他──她最愛的男人……孩子會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窩在她裙上的燕兒,沒有吭聲,倒是一旁的丫鬟急忙報告。
「小姐不肯用膳。」
「喔?」畫眉的食指,繞著小女孩的發,低頭哄著。「燕兒,為什麼不吃飯?不吃飯可是長不大的喔!」
小臉抬了起來,紅唇嘟嘟。
「那些都不好吃嘛!」
「那麼,燕兒想吃什麼?」
大眼睛眨巴眨巴,充滿期待。
「吃伯母煮的粥。」想起那好滋味,她就口水直流。
畫眉笑了笑,捧著小臉蛋,揉了揉小女孩的鼻尖。
「就知道妳挑嘴。」
「是伯母煮的粥太好吃了。」燕兒撲抱住畫眉的裙,半是撒嬌、半是耍賴。「除了伯母煮的粥之外,我什麼都不吃。」
「那不就要謝天謝地,我早上才熬了一鍋干貝粥,不然可要餓壞妳的小肚子了。」
「啊,有干貝粥嗎?」燕兒的眼都亮了。
「有。」畫眉笑著點頭,看向一旁的丫鬟。「這會兒火候該足了,妳去端過來,替虎爺跟小姐都備妥碗筷。」
她會特地熬了那鍋干貝粥,是為了夏侯寅。她暗暗猜想,昨夜到現在,他或許什麼都還沒吃,他最愛她親手熬的干貝粥,而粥性平溫、滋味清淡,也最適合這時候進食。
丫鬟福了福身,不敢怠慢,立刻往外走去。
「啊,等等,我也要去!」等不及的燕兒,想到干貝粥的滋味,小肚子就咕嚕咕嚕的響,急著想早些喝到熱騰騰的粥,迫不及待的跟著丫鬟出去了。
銀鈴般的笑聲,逐漸遠去,鴛鴦廳裡靜了下來。
畫眉抬頭看著丈夫,還沒能開口,夏侯寅就伸出手,從她的發間,拈走一片凋落的梅葉。
「秋涼了,妳該多添件衣裳。」他淡淡的說道,注視著她的目光,溫柔得幾乎要滿溢。
「今早醒得匆忙,忘了。」畫眉注視著丈夫,如畫般的眉目,略有輕顰。「虎哥,你昨夜去了哪裡?」
夏侯寅微微一笑,又從她髮鬢裡,拈出一片梅葉。「昨夜喝多了,王老闆留我,就在他府裡留宿一夜。」
「怎沒派人回來說一聲?」
「忘了。」
長長的眼睫眨了眨,雖然心裡有數,卻沒有點破。
他從不曾忘記任何事。
夫妻多年,她看出他想掩飾的倦容,猜想他大概是一夜未曾合眼。只是,有某些原因,讓他不願意據實以告,她也沒有點破,接受他所告知的一切。
這是八年以來,他首度對她隱瞞了某些事。
或許,當他準備好,他就會告訴她實話。
或許,他永遠也不會說,昨晚是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事……
「來,陪我挑些東西。」夏侯寅輕聲說道,將絲絨盒子往她眼前推,不著痕跡的打斷她的思緒。
「這是什麼?」
「珍珠。」
絲絨盒子一開,一顆又一顆飽滿渾圓的珍珠,讓人目眩神迷,就連出身名門、嫁入豪門的畫眉,一時也看得呆了。
「這是我讓寶德坊送來的,這些是他們坊裡最好的珍珠,全都產於南海。」他拿出一顆寶光瑩韻的珍珠,湊到她耳邊,在她白潤的耳珠上滾動。
珍珠本就貴重,而這些珍珠,還是產於南海,是珍珠中的極品,一顆顆細膩凝重,玉潤星圓,瑰麗多彩,舉世無雙。
她出嫁的時候,嫁妝中也有一副珍珠耳環,雖然已是價格驚人,卻遠不及眼前任何一顆珍貴。
眼前這些珍珠,不但大小均一,且顆粒渾圓,全珠細膩光滑,顆顆都是難得的珍品。
「挑個一百零八顆,我想串成項鏈。」
「是要送誰的?」她詫異的問道,想不出有哪家的夫人或是小姐,需要送上這份價值連城的大禮。
夏侯寅笑而不答,又取了一顆粉色的珍珠,在她嬌嫩的頸間滑動。珍珠的細膩與他指掌的厚繭,形成強烈對比,細緻與粗糙,同時輕撫著她白嫩的頸。
那雙重的觸感,有著加倍的刺激,讓畫眉臉兒一紅,禁受不住的偏開小臉,他卻還不罷手。
「別動。」他輕聲說道,又拿起幾顆粉色珍珠,在她白皙的肌膚上滾動,晶亮的黑眸半瞇,看得彷彿著迷。「比起白色的珍珠,這些粉色珍珠反倒更襯妳的膚色。」醇厚的嗓音更低、更沈,如能醉人。
畫眉咬著粉唇,強忍著已到嘴邊的輕吟。縱然被丈夫擺佈得粉頰嫣紅,卻仍聽出他話中的涵義。
「虎哥,別……」她掙扎著開口,螓首微搖,想避開他親暱的摸索,卻又給了他更多的空間。
「別什麼?嗯?」他鬆開手,讓圓潤的珍珠從領口,一顆顆的滾進她的衣衫中,在柔滑的布料下滾動。
冰涼的珍珠,觸及溫暖的肌膚,讓她輕輕的戰慄。而夏侯寅隨之而來、探進她衣衫中的溫熱大手,非但沒有緩和,反而更加強了那陣刺激。
她幾乎要坐不住,紅嫩的唇瓣,吐出陣陣喘息。
「會有人……」
「噓。」他在她耳邊說道:「有人我會聽到。」
他將她拉到腿上,讓她的臉兒,靠在他的頸間,一雙大手則更大膽的搜尋,慢條斯理的遊走著,用無比的耐心,在軟嫩的肌膚與絲綢衣料間,找出一顆又一顆的珍珠,逐一放回絲絨盒子裡。
無數的珍珠,在她迷離的眼中,光影燦爛。
「虎哥……」她輕聲叫喚。
「嗯?」
「這太奢華了。」
「我只是想寵妳。」他徐聲說道,大手在薄薄的繡兜下,找到比珍珠溫潤柔軟的蓓蕾,粗糙的指尖輕刷著,比觸碰珍珠時,更溫柔上幾分。
她喘息著,因為他的大膽,發出低低的驚叫,紅唇抵靠著他的頸,因為難以承受的觸碰,呵出如蘭般的喘息。
夏侯寅俯下身,以吻封緘她的紅唇,熱燙的唇舌餵入她口中,緩慢的、火熱的、深深的吻著她。
她在他的吻下,如小動物般無助輕哼著,嫩如春蔥的手兒,不知所措的一揮,推倒了桌上的絲絨盒子。
無數的南海珍珠,大大小小,白色的、粉色的,渾圓潔潤,全滴滴答答落了一地,一顆顆滿地滾動,映照著秋陽,更顯晶瑩剔透,卻沒有人在意,更沒有人費心去收拾。
他們的心思,都在彼此身上。
鳳城裡也漸漸染上秋意。
綠葉轉黃,枯黃的葉隨風飄揚。
人們的衣衫不再輕薄,較厚的襖袍,或是溫暖的皮草,紛紛被穿上身,在街上行走的,或者營生的人們,隨著氣候漸涼,穿著也厚重了起來。
以往,畫眉出門時,搭乘的是輕巧的涼轎。但入秋之後,管事知道她耐不得寒風,不等吩咐,主動就撤了涼轎,換了暖轎,就怕秋意冷寒,稍有不謹慎,就讓這位溫婉和善的當家主母著了涼。
這日,畫眉坐著暖轎,去了城北,探望王老闆的母親。
老人家染了風寒,這幾日咳得厲害,王老闆憂心不已。畫眉聽了消息,先派人去藥行裡,備妥幾份上好的藥材,才冒著冷冷的秋風上門探望,不但送上藥品,還陪老人家聊了好一會兒。
離開王家府邸時,天色已近黃昏。
王老闆感激不盡,親自送到門口,不斷道謝,看著畫眉坐上暖轎,還派了兩個僕人,護送著暖轎回夏侯家,非要確認她安全回府才肯。
暖轎離開王家府邸,轎夫小心翼翼,扛著暖轎裡的纖細人兒,穿街過巷,經過鳳城中最繁華的市街。
忙了半日的畫眉,好不容易覷了些空兒,想趁著回程的這段時間,在軟轎裡閉目養神,小憩一會兒。
「不要啊!」
一聲驚慌的尖叫聲,驀地傳來,驚醒了她。
外頭似乎亂哄哄的,伴隨著尖叫聲的,還有啜泣聲、哭喊聲,以及咒罵,還有鞭子重重打在人身上的聲音,清脆而響亮。
暖轎旁的丫鬟,忿忿不平的低語。
「又來了!」
畫眉坐直身子,隔著垂簾的窗格,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夫人,是那些官吏又在濫抓無辜了。」丫鬟的口氣憤怒卻又無奈。「這次遭殃的是董家的閨女。哼,那個姓賈的官吏根本是別有居心,老早就聽說,他想染指董家的閨女,肯定是無法得手,心有不甘,才隨便扣了個罪名栽贓!」
畫眉蹙著彎細的眉,伸手掀開轎前厚重的織錦垂簾。
大街上亂成一團。
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雙手被鐵索綁著,蒼白的小臉上淚痕斑斑。一個尖嘴猴腮、目小如豆的官吏,滿臉的邪笑,硬扯著鐵索拖行,罔顧小姑娘的驚叫掙扎,半點不知憐香惜玉。
另一旁,幾個耀武揚威的差役,圍住董家的大大小小,強逼著他們跪著,只要稍有不從,就揮舞著鞭子,重重打下去。
雖然光天化日下,出了這麼一件人神共憤的事,卻沒人敢管。自古以來,民難與官鬥,時局正亂,官吏權力更大,為求明哲保身,人們紛紛走避,連視線都避開,沒有一個人敢插手。
「賈大人,冤枉啊!冤枉啊!」老父親被打得全身是傷,卻還是聲嘶力竭的呼喊。
賈易回過頭,冷笑的問:「哪來的冤枉?」
「我家閨女絕不會是北國的奸細,她今年才十六,連鳳城都沒踏出去過──」
啪!
又是一鞭子,朝老父親的臉打了下去,當場血花四迸。
差役揚手,用盡全力。
啪!
啪!
啪!
「爹!」董潔泣喊著,淚流滿面,努力想掙脫鐵鏈,卻只是弄得手腕上滿是傷痕。「我跟你走就是了,不要再打我爹、不要再打我爹!住手!住手!」
老父親滿臉是血,卻還掙扎懇求。
「賈大人,請您明察……」
「好好好,我這不就是要帶她回牢裡去,由本大人親自的察一察嗎?」賈易嘿嘿冷笑著,所有人都聽出,他話裡的弦外之音。
畫眉直視著這景況,強忍著心中的怒氣。
董家在鳳城裡,做的是糕餅生意,規模雖小,但是糕甜餅香,也算是小有名氣,畫眉都曾去訂過幾次糕餅,也見過貌美如花的董潔,知道那女孩手巧心細,善良且羞怯。
這麼水靈的姑娘,一旦進了牢裡,等於就是入了狼口!
這些年來酷吏橫行,為所欲為,只要隨隨便便扣上一個間諜的罪名,就能當街抓人。那些被抓去審問的姑娘,大多一去不回,就算僥倖能回來,也都被折磨得瘋了。
眼看那差役,舉高了手,又要揮鞭,畫眉衝動的開口。
「住手!」
這一開口,所有人都愣住了。
差役沒有想到,竟有人敢阻攔,目露凶光回頭,正想開口大罵,冷不防卻被上司重重一踹,整個人被踹趴在地上。
「原來是夏侯夫人。」賈易滿臉堆著笑,眼裡卻還是冷冰冰的。他雖然仗勢欺人,但是礙於夏侯家財大勢大,他這個當官的,還得給這女人一點面子。
畫眉強忍住心裡的厭惡,走下暖轎,盈盈一福。
「打擾賈官爺了。」
「不會不會。」
「敢問賈官爺,為什麼要綁董家姑娘回去呢?」
「夫人有所不知。七日之前的夜裡,窟牢裡有犯人逃獄,我循線追查,查出她那日夜裡曾在窟牢附近徘徊,涉有重嫌,所以才要綁她回去問話。」
窟牢位於鳳城外,在沈星江畔,四周是一片泥地,窟牢則是由巨岩開鑿,由地上延伸入地下,所關的都是北國的戰俘,守備森嚴,讓人插翅難飛。
人們都在傳說,窟牢是煉獄。
也有人說,寧可入煉獄,也絕不進窟牢。
如今,竟然有犯人能從窟牢逃出,也難怪這幾日裡,鳳城內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也給了這狐假虎威的官吏,能趁亂為非作歹。
畫眉知道,她不該插手。
只是,這事偏偏就是讓她遇上了,她實在不能視而不見,更不能袖手旁觀,任憑這個酷吏,毀掉一個善良的姑娘。
打定主意後,畫眉擠出笑容,從容鎮定的開口。
「賈大人,您肯定是誤會了。」
賈易皺起眉頭。
「喔?」
「七日前的那夜,這小姑娘是留宿在夏侯府裡,那晚在窟牢附近徘徊的,只怕是其他人吧!」
賈易的臉色微微一變。
他所說的,其實全是藉口,沒有半點真憑實據。
如今有了畫眉這個人證,言之鑿鑿的說,這小丫頭那晚是留宿在夏侯府裡,立刻讓他有些站不住腳了。
「夏侯夫人確定嗎?」
「確定。」為了救人,畫眉眼也不眨的回答,還微笑的說道:「是我親自留她住下的,不會有錯。我能以夏侯家做擔保,她絕對不會是北國的奸細。」
賈易還不肯死心。
「夏侯夫人這麼篤定,莫非是有什麼原因?」
畫眉臉色沒變,玲瓏剔透的心思,轉眼間溜過千百個念頭。
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她既然插手了,就不能再罷手,否則這姑娘躲得了今日,未必避得了明日。
夏侯家的財勢,無疑是最佳的庇護。
若是說董潔將到夏侯府當丫鬟,顯不出她的重要性;況且,為了一個丫鬟,與官吏爭奪,也容易讓人起疑。
說是親戚嘛,夏侯家的親戚,都居住在鳳城之中,個個來頭不小,這個謊言輕易就會被拆穿。而她則是南方名門,柳家的千金閨秀,所有人都知道,她在鳳城裡根本沒有親人。
千想萬想,似乎只剩下一個可行的辦法。這辦法雖然冒險、雖然荒謬,但是終究能救人一命。
畫眉當機立斷,不再有半點遲疑。她輕輕抬起頭來,紅潤的嘴角上,噙著淡淡的笑意。
然後,她當著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慎重的宣佈──
「董家姑娘,是虎爺即將要納的小妾。」
第三章
夏侯寅納妾了!
這消息迅速傳開,轟動了整座鳳城。
人人議論紛紛,有的訝異,有的狐疑,難以相信以愛妻聞名的夏侯寅,竟也如尋常富商高官般,開始納妾入府。
只是,這樁消息,可是夏侯寅的正妻當眾宣佈的,哪裡還會有假?不但如此,納妾的事宜全由她主持,就連人都還是她親自挑的!
短短七日之內,董家的閨女就被風風光光的娶進夏侯府。雖然說,進門後只是個小妾,嫁的還是俊朗多金的夏侯寅,怎不教人暗暗羨慕?
夏侯家納妾,在家中大擺宴席,當晚客似雲來,接到帖子的人,沒有一個缺席的。
人們表面上,忙著稱讚著畫眉賢淑,誇夏侯寅福氣大,不但能娶得如此良妻,又納了個貌美如花的小妾。私底下卻議論著,該是這八年來,畫眉未曾替夏侯家,生下一兒半女,才不得不為丈夫納妾。
婚宴上,畫眉表現得落落大方。
至於夏侯寅,則是應對從容,接受賓客們的慶賀,一一敬酒答謝,俊朗的臉龐上,始終保持著微笑。
宴席接近尾聲,畫眉款款起身,走到丈夫身旁。今日夏侯寅納妾,算是喜事一樁,身為元配的她,也穿得一身喜紅,襯得她的肌膚更是白潤,有如上好的南海珍珠。
「虎爺。」她柔柔開口喚道,聲音甜如黃鶯,大廳內的賓客們,都聽得清清楚楚。
夏侯寅挑眉。
「怎麼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她垂下長長的眼睫,紅唇上噙著淺笑,柔聲提醒道:「虎爺,可別喝多,讓妹子久等了。」
正舉著酒杯,要敬賀夏侯寅納得美妾的林老闆,聽見畫眉這麼一說,露出訝異又羨慕的表情,連連讚歎。
「夫人可真是賢淑啊!」
「是啊!」
「虎爺得享齊人之福,真令人羨慕。」
「不如,今晚就先放過虎爺,讓虎爺進新房,去陪陪新娘子。要不然,把虎爺灌醉了,嫂夫人恐怕要怪罪我們。」
「唉啊,對啊,是該盡早放人,讓虎爺去陪美嬌娘。」
眾人喧嘩著,還有人乘機起哄。
「不對不對,哪能這麼輕易放人!我說啊,咱們應該去鬧洞房,瞧瞧那個被虎爺娶回來,美得遠近馳名的小妾,生得是什麼俏模樣。」
「這個主意更好!」
「是啊!」
「好主意!」
「那還等什麼?大夥兒這就走!」
賓客們仗著酒意,搖搖晃晃的起身,鬧哄哄的嚷笑起身,成群結隊的就要往外走去,興沖沖的就要去鬧洞房。
「各位爺還請留步。」
畫眉柔聲喚道,斂著紅裙,當眾盈盈一福。
「我家妹子性子怕羞,臉皮又薄,有些規矩還不懂。還請各位老爺們今晚高抬貴手,看在畫眉的薄面上,饒過我妹子。」
連正房都開口,為小妾求情了,賓客們也只能打消念頭,紛紛轉頭回身,又回到座位上。
「夫人說得是。」
「這麼體貼的良妻,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
畫眉淺笑,斂著衣袖,伸出小手,端起面前的翠玉酒杯。「多謝各位老爺的體諒,雖然虎爺要先回新房,但畫眉會在此奉陪。」說完,她一飲而盡。
貼身的丫鬟上前,持著翠玉酒壺,再把酒杯添滿。
畫眉再度舉杯,柔笑著望著丈夫。
「虎爺,您就快進新房吧。」
在眾人的注目下,夏侯寅撩袍起身,先對眾人拱手一揖,又意味深長的看了妻子一眼,這才噙著微笑舉步離席,修長的身影在眾人注視下,走出廳門,入了迴廊,消失在轉角處。
大廳裡頭喧鬧不休,勸酒聲不斷傳來,他走到迴廊盡頭,穿過庭院,直走到府邸深處,才逐漸聽不見喧嘩聲。
府邸之內,庭院深深,在梅園不遠處,一處花繁葉茂,原本無人居住的雅致院落,被佈置得喜氣洋洋,懸掛在門廊的大紅燈籠,在濛濛的月色下,散發著紅色的光暈。
夏侯寅走到門前,推門入室。
室內也是一片喜紅,窗上貼著雙喜,桌上燒著龍鳳雙燭,花廳裡垂掛繡花紅幔,再往內走去,看見的則是端坐在大紅錦褥上,穿著嫁裳、頭蓋紅紗喜帕的少女。
聽到門被關上的聲音,坐在床榻邊緣的少女,緊張得全身一震。
夏侯寅走到桌邊,不再往前,只是站在原處。他沉默了半晌,一會兒之後才開口說道:「拿下喜帕。」
董潔怯生生的伸手,拉下紅紗喜帕,一張清麗的容顏,被燭光照映格外惹人憐。她眨著眸子,雙手無意識的絞著喜帕,眼裡充滿不安,卻還逞強著,要擠出笑容。
她的表情像是要哭了。
除了不安,那張清麗的臉兒,還有掩不住的緊張,以及疲倦。看得出來,這幾天幾夜來,她肯定是寢食難安,根本沒有好好休息過。
夏侯寅淡然一笑,再度開口。
「夜深了,睡吧!」
像是被他的話嚇著似的,她的身子又是一震,小臉上瞬間沒了血色,大眼裡滿是驚慌彷徨。
「是。」她小小聲的回答,接著深吸一口氣,搖搖晃晃的起身,走到夏侯寅面前,伸出顫抖的小手,就要去解夏侯寅的衣扣。
小手還沒碰著衣扣,他就退了一步。
「等等。」
她真的要哭了。
「虎爺,我、我……我哪裡做錯了嗎?」
「妳沒有錯。」
「那……虎爺,我……」
夏侯寅注視著她,聲音雖然和緩清晰,卻格外堅定。
「妳只是誤會了。」他徐聲說道。「董姑娘,這只是權宜之計,今日的所作所為,都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畫眉會這麼做,是想要救妳一命,先將妳安置在府裡,等時機成熟,再送妳跟家人離開鳳城。」
清麗的小臉上,有著震驚、詫異,以及感激。
「那我……那我……那我應該做什麼?」救命之恩,恩重如山,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報。
「現在,妳只需做一件事。」
「什麼事?」不論赴湯蹈火,她都願意!
夏侯寅收斂笑意,沈聲說道:「早些睡。」
說完,留下發愣的少女,他轉身走出臥房,逕自穿過花廳,筆直的走出了喜氣洋洋的院落,還無聲無息的關上了門,修長的身影穿過月下花影,踏在青石地的腳步,沒有半點聲息。
才剛走出院落,他就瞧見,梅樹下頭那個嬌小的身影。
月光之下,梅影稀疏,畫眉一臉笑吟吟,柔亮的雙眸裡,有著藏不住的笑意,跟先前在宴席上刻意收斂的調皮慧黠。
「你怎麼不再待久一些?」她笑著問。
夏侯寅停步,挑眉。
「怕有人會在外頭喝多了醋,酸壞了身子。」
她臉兒一紅,輕哼了一聲。
「你真要了她也無妨,」她略微一頓,粉頰更嬌紅。「我……只是怕你會弄痛了她。」
他的眼裡有著笑意,想起了八年前,他們的洞房花燭夜。
那晚,他縱然溫柔小心,還是弄疼了嬌嫩的她,而她淚汪汪的,也不敢開口喊疼,咬著唇瓣強忍著,直到他耐心的吻著、哄著、誘著,揉捻著她最軟潤的花蒂,才讓她逐漸忘卻了疼,在他身下輕喘嬌吟……
「這麼多年來,我從未疏於練習,技術肯定也有進步了吧?」他半瞇起眼,黑眸裡眸光幽亮,表情認真的問道。
畫眉輕咬著唇瓣,梅影下的臉兒,婉約之中還有著三分俏。
「那,你不如真收了她吧!」
夏侯寅挑眉。
「真的可以收?」
「是啊,多一個人服侍你,不是挺好的?」
他伸出手,輕捏著她的小鼻子。
「真收了她,妳不氣死才怪。」
「哪會?多一個人分擔,以後就省得我累。」她輕哼一聲,不再理他,掉頭就往梅園裡的院落走去。
還沒走到門前,一隻鐵般的手臂,就陡然圈繞住她的腰。她來不及發出驚呼,他已經用力一圈,將她拉入懷中。
「我讓妳累著了嗎?嗯?」灼熱的呼吸,吹拂過她的耳畔。那低沈的嗓音,讓她想起太多太多,他讓她「累著」的畫面,小臉瞬間燙得有如火燒。
夏侯寅抱起妻子,走回院落裡。
「虎爺,您走錯房了。」她故意低嚷著,在他懷裡輕輕掙扎。
他關上門,絲毫不理會她的掙扎,輕而易舉的制住她,將她放在鋪著折枝暗花錦緞的桌上,精壯的身子牢牢壓住她。
「再胡說,今晚就不饒妳。」他低聲威脅著,在那小巧的耳朵上,一字一口的輕咬。
她輕笑著閃躲,捂著敏感的耳,避開他的輕咬,他卻沿著繡花領口的邊緣,進攻她軟嫩的頸,每一個熱燙的吻,都讓她情不自禁的輕顫著。
夏侯寅埋首在她的髮鬢中,在暖甜的馨香中,聞見酒的氣味。
「今晚喝多了?」他輕聲問道,語氣裡有著憐惜與不捨。
「不會。」她掩著紅唇輕笑,雙眸晶亮。「我早就料到,所以事先都準備好了。他們喝的是酒,而我第一杯喝的也是酒,之後的就都是水。」這類的情形,她總能應付自如。
夏侯寅的低笑聲,震動了胸膛,直到笑聲止息,他才帶著仍有笑意的唇,低頭尋找她的柔軟甜蜜。
畫眉卻伸出手,掩住他的唇,再攀住他的雙肩,在桌上坐起身來。
「虎哥。」她收起笑容,直視著丈夫的雙眼,認真的問道:「你會不會怪我自作主張?」
她假納妾之名,行救人之實,整件事情都由她一手包辦,不但廣發喜帖,還備妥宴席,在七日之內就迎娶董潔入府。今晚的宴席上,到場的不但有商、有官,就連當日那個仗勢欺人的官吏賈易,都被邀請到場。
他們夫妻聯手,在眾人面前,演了一場極為逼真的戲。
從頭到尾,他完全配合,隨得她去處置,不曾提出半點異議。
她心裡清楚,為了那個小姑娘,她可是做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而且還要求丈夫,陪著她一同參與。換做是別家的妻子,別說是提出這個主意了,只怕壓根兒連這種念頭都不會有。
夏侯寅握住她的小手,在她柔嫩的掌心,印下一吻。
「我不會怪妳。」他輕撫著她的臉蛋,神情嚴肅。「只是,這類事情層出不窮,妳能救得了幾個?」
「我知道。」她輕咬著唇瓣,明白自己有多魯莽,更明白他有多麼縱容她。「只是,虎哥,這次偏偏就是讓我遇上了,又是個我認識的女孩,我實在無法袖手旁觀。」
他歎了一口氣。
「妳的心太軟了,千萬要小心,別惹出禍事來。」
她窩進他的懷裡,依偎在他的胸膛上,聽著那強而有力的心跳,隔著幾層的衣料,在他的心口柔柔的一吻。
「就算惹上禍事,只要有你在,我也不怕。」
她撫著他的心口,抬起頭來,注視著夏侯寅,眼裡滿是柔情與信任。她信任他。
他有力的雙臂,將她圈抱進懷裡,低頭深深的吻住她。
月色深深,他們的影子印在窗欞上,被淡淡的月光剪成一個影子。
納妾之後,時節已近深秋。
正值秋收時期,南方的五穀米糧,紛紛運送到鳳城。
每年的這個時候,就是夏侯家最繁忙的時候,來往的糧商、船商等等,每日絡繹不絕,一批接著一批,幾乎快要把門檻踩平了。
在這最忙的時候,偏偏又有訪客,不為了生意而來,卻不時登門拜訪。
這些訪客全是為了畫眉而來,更特別的是,這些人全是富商的元配。
夏侯寅納妾之後,這些正房們因為「同病相憐」,把畫眉看做是同一陣線,紛紛對她伸出友誼之手,對她的態度親暱又關切,也不管夏侯家忙不忙,不但三天兩頭就來問候、談天,還會送來補品或珍貴的首飾、衣裳,彷彿怕她沒人疼、沒人寵似的。
雖然忙於家務,以及糧行裡的生意,畫眉接待這些富豪元配時,卻仍是耐心十足,溫柔而有禮,不失半點分寸。至於那些貴重的禮物,她全數收下後,再加倍回禮,讓那些正房們個個樂得心花怒放,對她的印象更好了。
就因為如此,她們跑夏侯家,跑得更勤了。
某日,訪客們不是再是獨自前來,而是成群結隊、呼朋引伴,浩浩蕩蕩的來到夏侯家。
每個富豪元配的排場都不小,一頂暖轎、兩個丫鬟、四個轎夫、八個保鏢,十幾頂奢華的暖轎,排在夏侯家門外,一頂比一頂華麗、一頂比一頂舒適,看來聲勢浩大,引得不少人側目。
轎夫跟保鏢,全被留在門外,各家夫人們在丫鬟的伺候下,大搖大擺的走進夏侯家的大廳,坐在紅木鑲玉玫瑰椅上,喝著上好的鐵觀音。
環境清幽,茶也名貴,夫人們興致可好了,左一言、右一句,天南地北、閒話傳聞,全都無所不聊,每一張抹了水粉、擦了胭脂的臉,隨著話題的內容,有時義憤填膺,有時興味盎然。
聊了半晌,話題暫告一段落,夫人們交換了個眼神,其中一個才清了清喉嚨,正式切入主題,開口問道:「畫眉啊,姊姊們有件事想問妳。」
「請說。」
王夫人向前傾身,表情好奇又狐疑。「我們都聽說,虎爺的那個小妾,是妳主張娶進門的?」
「是。」
女人們發出一陣難以置信的驚呼。
「妳怎麼這麼傻啊?」
「天啊,我原本還不信呢!」
「唉啊,妳不怕有一就會有二?」
「我家裡那個,已經收了四個,今年還有膽厚著那張老臉,跟我說想收第五個呢!」
「男人啊,總是喜新厭舊。」
「不是嗎?有了新的,他就會忘了舊的。」
「唉,不然書裡怎會說,那個什麼什麼新人,什麼什麼舊人的……喂,書裡到底是怎麼說的啊?」
「是『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見到舊人哭?』。」
「是啊是啊,我剛要說的就是這一句。」
「別管書裡說什麼了。我聽說啊,虎爺對那小的可疼愛極了,不論到哪兒都帶著她。妹子,妳看在眼裡、聽在耳裡,難道都不覺得委屈嗎?」
畫眉只是彎唇淺笑,沒有作聲。
她當然知道,這段日子以來,夏侯寅總帶著董潔,在商家之間走動。這是他們之間商議好,為了讓這齣戲更周延,免得旁人起疑,才營造出的假象。
「唉啊,妹子,這會兒妳還笑得出來啊?」
「是啊是啊!」
「現在會笑,再過不久,只怕欲哭無淚呢!」
看來文文靜靜的陳夫人,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茶,冷冷的哼了一聲。
「我呢,可沒妳這麼大度量。」她往桌上一拍,聲音不大,鐲子卻斷成幾截。「我家的那個想娶二房?門、都、沒、有。」她一字一句的說完,再度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茶。
隔壁的那一個,是打從走進夏侯家,就一副坐立難安的汪夫人。她性格豪爽,向來心直口快,心頭擱不得話,非要一吐為快不可。
「妹子,我就不繞圈子,擺明著問妳了。」汪夫人看著畫眉,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妳肯讓虎爺納妾,該是為了沒有孩子吧?」她問得一針見血。
那一針就像真的戳在畫眉心上似的,雖然不見血,卻也痛得她微微一僵,嬌靨上的柔柔淺笑,因為那陣痛,被稀釋了些許。
沒有孩子,一直是她心中的遺憾。
雖然,她早有準備,知道肯定有不少人,會這麼臆測。但是,真的親耳聽見有人提起,強烈的遺憾情緒,還是讓她的心抽疼著。
「被我說中了吧?」汪夫人大大歎了一口氣,腦袋搖啊搖,頭上的孔雀簪也跟著晃啊晃。「妹子,妳太糊塗了。難道就不怕那小妾,往後有了孩子,就要母憑子貴?」
「是啊,要有了孩子,虎爺的一顆心,還不都放在小的那兒嗎?」
「所以說,聽咱們的勸,妳不提防點不行啊!」
眾家夫人們正興致勃勃,左一句、右一句的勸著、說著。畫眉坐在原處,靜靜聽她們不斷談論著關於男人、小妾,以及孩子的話題。
就在這時,總管走了進來,恭敬的說道:「夫人,虎爺回來了。」
聽見「虎爺」二字,每一張嘰嘰喳喳的嘴,立刻就閉上,再也不敢吭聲。女人們交換了一個眼神,表情都有幾分膽怯。
畫眉和善有禮,所以她們才有膽子,特別登門來「關切關切」,順便耳提面命,提出一些善意的「建議」。但是,這並不代表,她們也有膽子,面對鳳城中最有權勢的糧商。
一聽到夏侯寅回府,大多數的人,心裡已經萌生去意。
總管又說道:「另外,賈欣大人也到了。」
聽到賈欣的名號,除了畫眉之外,在場的所有女人們全都變了臉色,火速起身離座。
「啊,既然有貴客光臨,那我們就不打擾了。」王夫人擠出笑臉,說得匆匆忙忙,急著就要離席。
「是啊,妹子,咱們改天再來看妳。」
汪夫人看著門口方向,雖然還看不見人影,表情卻有些驚慌。「走了走了,別這麼多話,有什麼話都留著下回說。」她推著王夫人,還轉頭問了一句:「側門怎麼走?」
「丫鬟會領各位姊姊出府。」畫眉輕聲回答,站起身來,盈盈一福。「請各位姊姊慢走,畫眉這就不送了。」
眾家夫人們匆匆忙忙,跟隨著小丫鬟,從偏廳離開。那群穿著綾羅綢緞,戴著黃金白銀的娘子軍們,擠滿了庭園迴廊,然後一個接著一個,消失在庭園的深秋景致中。
第四章
大廳之內,只剩畫眉與總管。
「盡速把這兒收拾乾淨,撤下這些擺設,再搬來六張黑檀太師椅、螺鈿厚角桌,跟翠玉屏風,仔細佈置。」她交代著。
「是。」
總管回答,轉身離開,俐落的指揮著奴僕們忙著。總管前腳才走,原本待在偏廳的丫鬟們,也不必多加吩咐,全都自動自發,開始打掃廳內,以及庭院裡的落葉。
畫眉則是走入偏廳,穿過一進鐵木修築的門,來到偏廳不遠處的一間房。房內有著一個婦人,櫥櫃裡則收藏著以及各式各樣、名貴難得的茶葉,還有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磬的瓷器。
「夫人。」婦人福身。
「備妥白瓷,跟今春的大紅袍,這壺茶由我親手來。」
「是。」
婦人取出一個精緻的瓷瓶,謹慎的交到畫眉手中,接著就忙著去找出白瓷,以及各式茶具來了。
打開瓷瓶,一陣濃郁的茶香飄出,倒在掌心的茶葉深綠帶紫。
這大紅袍的茶樹生於峭壁之上,僅有四株,由巖縫滲出的泉水滋潤,樹齡已數百年,一年所產的茶葉不過八兩左右,比金還貴、比玉更珍。
碳火煮著泉水,清冽的泉水沸騰,畫眉斂著袖子,以竹舀提水,將滾沸的泉水倒入白瓷壺中。茶葉遇水,一葉一葉的舒展開來,香氣更濃了些。
畫眉注視著瓷壺中的茶色。
如此珍貴的好茶,自然是為了貴客所準備的。
也難怪那些富商夫人們,走得如此匆忙,甚至願意紓尊降貴,一個個從側門開溜,畢竟今日登門的可是朝廷命官。
南國的朝廷勢力,長年由關家把持,關家父子二人竭盡心力,輔佐皇上,不但主持內政,也參與外務。除了關家父子之外,積極培育勢力的,就是年過六十的賈欣。
他耗費多年,在朝廷內培植了一批官員,還將大量的族親,都舉薦為各級官員。如此一來,從下到上,賈家可說在朝廷內,打通了一條門路,權勢日漸擴張,大有取代關家父子的態勢。
而她之前為了救董潔,當眾得罪的賈易,就是賈欣的族親。
雖然為商必與官和,但夏侯家平日並未與賈欣來往,賈欣此次前來,怕是為了興師問罪。
茶香盈室,瓷壺中茶色漸濃,畫眉端起漆盤,一步一步走向大廳。
大廳之內的擺設,早已全都換妥,翠玉屏風前,螺鈿厚角桌旁,黑檀太師椅上,兩個男人相對而坐。一個滿頭白髮,身穿官服,另一個則是俊朗頎長,一身藍袍。
瞧見丈夫的身影,畫眉的心神略定。她帶著微笑,走上前去,親自為兩個男人奉茶。
「賈大人,請用茶。」她輕聲說道,對著慈眉善目的老人微笑,才端起另一杯茶,遞到丈夫面前。「虎爺,您的茶。」
「好好好。」賈欣摸著白鬚,連連點頭,笑得雙眼都瞇起來了。「這位肯定就是聲名遠播的夏侯夫人了。」
畫眉福身。
「見過賈大人。」
「不必多禮,來來來,別拘謹的光站在那裡,夫妻兩個都坐下吧!」賈欣笑呵呵的說著,像個長者在招呼自家兒孫似的,親切的揮著手。
「是。」
畫眉斂裙,在丈夫的身邊坐下。才剛入座,寬厚有力的大手,就在桌面下,悄悄握住她白嫩的小手,溫熱的大掌輕握著她,微微的一緊,有著無聲的安慰。
或許,是她心裡擔憂,賈欣這趟的來意;也或許,是先前那些富豪夫人們所提起的話題,對她的影響仍在。
總之,縱使她不說,他也能察覺出,她情緒上、眼神中的些許差異。相處多年,他們已太熟悉對方了。
她在桌下的小手,回握著他的掌心,因為他的體貼入微而寬慰許多,但那無子的遺憾卻也更深了。
夏侯寅握緊妻子的手,表面上不動聲色,直視著來訪的賈欣,溫和有禮的頷首微笑。
「方纔在門口巧遇賈大人,還沒請教是什麼事情,勞煩大人大駕光臨?」他問得不疾不徐,態度謙和。「有什麼事情,只需派人通知我一聲,我再到賈大人府裡請安便可。」
「不,這件事情,說什麼我都得親自來一趟。」賈欣連連搖頭,笑瞇著眼。「老夫聽說,曹允的部隊遭遇襲擊,糧草都被燒盡,是夏侯老弟伸出援手,才解了燃眉之急。」
「曹兄是拿著銀子跟我買下糧草的。」
賈欣摸著白胡,露出瞭然於心的笑容。
「區區六百兩,怎能買得三個月的糧草?」他搖了搖頭,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擱在桌上。「這批糧草,本該由官府提撥。老夫今日前來,就是要彌補夏侯老弟先前的損失。」
瞧見銀票上的數字,畫眉暗暗心驚。
上頭的數目,扣去曹允先前付的六百兩,正是那批糧草再加上運費的費用,不多一文,也不少一文。
曹允來求糧草一事,他們從未對外透露半句。而賈欣竟然神通廣大,不但知悉了這件事,甚至還算出其中的差額。看來,眼前這位老人,不但在朝廷裡培植勢力,也在鳳城內安插了不少耳目。
某種光亮在夏侯寅眼中一閃而過,瞬間就消失不見。他表情未變,徐聲說道:「賈大人,這張銀票我不能收。」
「喔?」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不過是三個月的糧草,夏侯家還湊得出來。」他態度溫和,卻也堅決,就是不肯收下銀票。「比起賈大人為國為民、將士們保家衛國,區區三個月糧草,實在微不足道。」
「夏侯老弟,你這番話恁是過譽了。」賈欣笑了笑。
「不,絕非過譽。」夏侯寅答道,將銀票推回去。「相信賈大人能用這筆銀兩,為南國做更多的事。」
「好!」賈欣讚賞的點了點頭,也不再推辭,將銀票再度收回袖內。「夏侯老弟如此義舉,老夫必會奏明皇上。」
「這是身為南國臣民的責任。」
賈欣露出欣慰不已的神情,一邊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表情即刻轉為驚喜。「啊,難得難得,這可是大紅袍呢!」
「是。」畫眉直到此時,才輕聲開口:「此茶香氣濃郁,滋味醇厚,即便沖水九泡,仍猶存原茶的桂花香氣。」
「哈哈。」賈欣摸著白鬚,滿臉笑意盎然。「夏侯夫人果然名不虛傳,不但見義勇為,還博學多聞,對名茶鑽研透徹,如此賢妻,世間少有,也難怪夏侯老弟會這麼珍愛了。」
聽見「見義勇為」四個字,畫眉立刻明白,賈易劫擄不成的事,肯定是傳進賈欣耳裡了。
她未語先笑,動作輕柔的起身離座,走到賈欣面前。
「因為夏侯家早與董家談妥這門親事,所以那一日,小女子才會斗膽,冒犯了賈易大人。」她斂著裙,低頭請罪。「還請賈大人見諒。」
賈欣呵呵直笑,笑聲震動白鬚。他連忙擱下茶碗,伸手扶起面前的畫眉,輕拍著她的手。
「唉呀,妳別在意那個渾小子,是他圖謀不軌,想要胡亂栽贓良民。事後,他還不甘心的跑來,跟我說三道四的直告狀呢!」他連連搖頭,對賈易的行為大表不贊同。「妳猜,我怎麼回覆他?」他笑著問,挑高一道花白的眉。
她搖搖頭。
「畫眉不知。」
「我啊,我當場就叫他滾回去!」滿是皺紋的笑臉,靠到她眼前,笑呵呵宣佈答案。「除此之外,我還拿掉他的官職,免得他往後再有機會擾民!」
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笑臉,她眨了眨眼。
原本以為,同為族親,賈欣會有護短之意,萬萬沒想到,他竟能秉公處理,看穿賈易的惡劣行徑,還給予嚴懲,實在讓她訝異極了。
鳳城之內,關於賈欣的傳聞不少。有人說他忠心為國,也有人說他結黨營私,這類傳言畫眉也聽過不少,但是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賈欣,卻是那麼和藹可親,就像個溫和又有威嚴的長者。
「來,別站著,陪我坐坐。我這把老骨頭啊,可沒法子久站。」賈欣牽著她,拍了拍身旁的那張椅子,要她坐下。
畫眉無法拒絕,只能依言在賈欣身旁坐下。「賈大人看來硬朗得很,怎會老呢?」
「哈哈,別盡說好聽話來哄我這老頭子。」賈欣頻頻搖頭,感慨的歎了一口氣。「老嘍,老嘍,換做是幾年前,哪有可能讓犯人從窟牢裡逃出去?」他突然提起,那樁震驚鳳城的逃獄案件。
「窟牢也屬於大人的管轄範圍?」畫眉更訝異了。她實在無法想像,眼前這麼和藹的老人,會與那座比煉獄更可怕的窟牢有關。
「是啊,我督管不周,才會讓人逃了出去。」他又歎了一口氣,習慣性的摸了摸白鬚。
「賈大人年高德劭,是南國眾所皆知。窟牢門禁森嚴,犯人會逃脫,該屬偶然。」夏侯寅說道,語氣和緩,嘴角仍噙著笑。
賈欣又摸了摸鬍子,看著夏侯寅猛點頭,對這回答滿意得很。「不過,那個逃犯是如何逃出去的,老夫倒是已經心裡有數。」
夏侯寅嘴角更彎。
「任何事情,想必都躲不過賈大人的雙眼。」
「呵呵呵呵。」
「敢問賈大人,逃犯還在鳳城內嗎?」
「不,已經渡過沈星江,逃回北國了。」白鬚下的嘴動了動,賈欣挑起一道白眉,問道:「夏侯老弟,你心裡也記掛著這樁案子?」
「當然。」夏侯寅理所當然的答道:「在商言商,若有逃犯在鳳城內流竄,自然會影響生意。」
「嗯嗯,說的有理。」
「賈大人辛苦了。多虧了您,鳳城內的居民才能安居樂業。」
「話說回來,這樁案子也著實讓我費心。」賈欣擰起眉頭。「那逃犯離去前,其實還擄劫了一個高官的掌上明珠,做為人質。」
在一旁傾聽的畫眉,訝異得杏眼圓睜,小手捂著唇,卻還是掩不住那聲擔憂的輕呼。
被逃犯劫擄,而且還渡過了沈星江,入了北國的地界。她完全不敢想像,那個無辜的姑娘,會遭遇到什麼樣的事。
賈欣也在歎氣。
「唉,老夫這段時日裡,也日夜擔憂,那小姑娘現在的處境。」他再度歎氣。「怕只怕,她已是凶多吉少。」
「難道……難道……難道就救不回她?」畫眉問。
「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什麼希望?」
「幫助犯人逃離窟牢的黨羽,還留在鳳城之內。要是能擒得黨羽,問出線索來,就有希望救回那位姑娘。」瞧見畫眉一臉擔憂,他笑呵呵的安撫,再度拍了拍她的手。「妳別擔心,這件事情,老夫絕不會善罷干休。一有任何發現,我保證,絕對讓妳知道。」他的視線越過她,朝著夏侯寅表情和藹的微笑點頭。
「多謝賈大人。」
「不是早說了嗎?別這麼多禮。」賈欣莫可奈何的看著她,寵溺的一笑,然後慢條斯理的起身。「好了,也待得夠久了,我該回去了。」
「賈大人不再多坐一會兒?」
「不了,叨擾一杯茶也就夠了。」賈欣攏袖後背。「可惜,公務繁多,不能久留,多喝幾杯茶。」
「賈大人若是喜歡,畫眉今日就派人,將大紅袍送到大人府上。」
「好好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賈欣笑呵呵的直點頭,還回過頭去,看著夏侯寅。「你可真讓人羨慕,娶了個心思玲瓏、不可多得的好妻子呢!」
「謝賈大人過獎。」夏侯寅拱手,嘴邊笑意不減,雙目卻斂著眸光,看不出眼裡的情緒。
「好了,畫眉,妳就留步,別再送了。」賈欣揮揮手,然後轉過身去,逕自邁步走出大廳。「不過,夏侯老弟啊,就要麻煩你就送我這老頭子一程了,我有些事情,還得在路上,跟你仔細談談。」
「是。」
夏侯寅步履從容,跟了上去,即使面對著朝廷命官,他的態度也與面對其他商賈,沒有半點不同,仍是那麼溫和有禮、不卑不亢。
踏出大廳後,賈欣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對著畫眉一笑。「往後,若有機會,肯定要覷個空兒,喝妳親手泡的好茶,喝個盡情盡興。」
「隨時歡迎賈大人再度光臨寒舍。」
賈欣笑呵呵的,伸手又摸了摸白鬚,沒有再答話,已健步如飛的走下廳階,只剩下那響亮的笑聲,仍迴盪在大廳內、在她的耳邊。
夏侯寅則是站在廳外,無言的望了她一眼,而後轉過身去,陪同著賈欣一同離開。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一同走出了大廳,在畫眉的注視下,離開了夏侯府。
黃昏。
天邊的夕陽從暈黃,漸漸褪色,最後只剩一緣淺淺的橘黃。
然後,星子閃爍,月牙兒也在天際露臉。
天黑了。
夏侯府內外的忙亂,終於暫告一段落,糧行的夥計們道別後,各自回家去了。管事監督著奴僕們,把大門掩上,燈火留著不熄,才拿著今日的貨物進出記錄,走進宅子裡頭,雙手捧到畫眉面前。
「夫人,這是今日的帳冊。」
「管事辛苦了。」畫眉接過帳冊,輕聲問道:「虎爺回來了嗎?」送賈欣離開後,夏侯寅至今還沒回府。
「還沒有。我已經吩咐過了,讓人在門口等著,等虎爺回來了才能關門。」管事恭敬的說道。
一個丫鬟正巧走來,輕巧的福身。
「夫人,晚膳備妥了。」
「今晚有什麼菜色?」
「四碟小點、四樣小菜,主菜則是清蒸秋蟹、桂花炸響鈴、翡翠燴三丁、銀絲牛柳,與淮山燉雞湯。」
「酒呢?」
「備了黃酒。」
黃酒配秋蟹,正好。
畫眉點點頭,又吩咐道:「先把酒溫著,別讓虎爺喝著冷酒。天氣愈來愈冷,虎爺在外奔波,怕是吹了整日的寒風。」
「是。」丫鬟再度福身,接著提起裙子,咚咚咚的跑開,忙著去照做了,不敢有稍微的怠慢。
「管事。」
「是。」
「天冷了,您也早些回去吧,免得您夫人在家中久等。」
「我還是留下來,等著虎爺……」
「不必了,有我等著就行了,您先回去吧!」
管事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不敵女主人委婉卻堅定的態度,只能請安告退,然後穿起厚厚的皮襖,冒著陣陣寒風,踩著夜色回家。
畫眉坐在大廳中,翻閱著今日的帳冊,看著整日的貨物進出。
南方的米糧大多收盡了,這幾日到貨的米糧,已不如前些日子多,商家下訂的五穀雜糧,有九成已經交貨。扣除了先前資助曹允的那批軍糧,這季的盈餘雖不如以往,卻仍十分可觀。
她仔細看了一會兒,視線在帳冊上逗留,小手端起一旁的茶碗。直到茶水碰著唇瓣,她才察覺,這杯茶已經涼了。
畫眉抬起頭,剛要開口喚人,卻發現廳階下站著一個人,一雙黑不見底的眸子,正默默瞅著她。
「虎爺。」她驚訝的起身,擱下帳冊,走出大廳。「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都不作聲?」她伸手,牽起他的大手,意外發現他的手有些冰涼。
夏侯寅沒有作聲,只是低著頭,用明亮得出奇的雙眸,注視著妻子的一舉一動。
想到他吹了整日寒風,她就心疼不已,一雙白嫩的小手,包著他寬厚的掌,舉到口邊輕輕呵著,想讓他多少能暖和一些。
「晚膳已經準備好了,先喝碗熱湯暖暖身子。另外,酒也──」話還沒說完,夏侯寅突然扯住她的手,拉著她就往後頭走去。
月光之下,某些花兒散發著香氣。夏侯寅拉著妻子,穿過庭院,他緊抿著薄唇,沒有開口、沒有逗留,反倒愈走愈快。
「虎哥,等等……」她被拉著走,一時還有些跟不上,險些連腳上的繡鞋都要掉了。「虎哥,你還沒用晚膳啊!」她徒勞無功的提醒,他卻置若罔聞。
多年以來,他們攜手經歷無數事情,她總陪伴在他身旁,見過他各種表情,熟悉他的脾氣、他對任何事的反應,卻從未見過他如此反常的模樣。
走過庭院,穿過月洞門,不遠處就是梅園。
夏侯寅停也不停,拉著幾乎跟不上的妻子,用最快的速度,筆直的走進梅園中的院落,一手就推開房門。
屋內空無一人,連燭火都還未點上。
她嚥下喘息,小手撫著胸口,好不容易才順過氣來。「你是怎麼了?」她抬起頭來,柔聲問道,小臉上滿是疑惑。
黑暗之中,夏侯寅的雙眸更黑、更亮。
他注視著她,還是沒有言語,薄唇甚至抿得更緊。他的表情,就像是正用盡全身的力量,在強忍著某種撕裂心肺的疼痛。
「虎哥?」她擔憂的又喚了一聲,軟涼的小手撫上他的胸膛,嬌小的身軀貼近。
那聲呼喚,像是觸動了什麼。
他突然間有了動作。
砰的一聲,夏侯寅重重把門關上,接著單手一抄,就將滿臉錯愕的她扛上肩頭。他跨開大步,直走到桌邊,才把柔若無骨的她放下。
畫眉一時措手不及,只能匆忙伸手,抵著鋪著緞布的桌面,才沒有癱倒在桌上。但是,她才剛穩住身子,男人熱燙的體溫就逼近過來,他結實修長的體魄,已經欺身壓上她。
「啊……」她輕呼一聲,紅潤的唇瓣卻也被他封緘。
這個吻強烈得近乎掠奪,他的手緊抱著她,像頭猛獸在吞噬獵物般,飢渴的吻著她,將舌餵入她口中,吞嚥她的喘息。
結實的男性身軀,擠靠在她的雙腿之間,讓她的雙腿無法靠攏。他手上猛一用力,輕易撕開她的綢裙,微涼的大掌探入她的腿間,粗糙的厚繭劃過肌膚,燎燃過一道火焰,讓她忍不住戰慄。
他扯開那件薄薄的褻褲,摸索著她最柔軟的那一處,用一根手指揉著花瓣分開她……
下一瞬,他撩袍釋放了灼熱的堅挺,悍勇的挺腰,深深進入她。
她因為他的衝刺而弓起身子,在他的吻下輕泣出聲,全身緊繃著,幾乎無法承受他的巨大。
熱燙的薄唇,滑落到她頸間,她的呻吟與輕泣,在黑暗之中,混合著他的悶聲低吼。她緊閉著雙眸,嬌小的身軀無助的承受著,被他愈來愈狂猛的衝刺,由乾澀漸漸催逼得柔潤。
他逼迫她、催促她,悍然的給予一切,不容許她拒絕或逃避,衝刺得愈來愈深、愈來愈重,直到她尖叫到達顛峰,他也同時在她體內釋放。
尚未軟化的堅挺,在她軟嫩的深處,緩慢而沉重的一揉,讓喘息不已的她,顫抖的又喊了一聲。
她癱軟在桌上,戰慄不已,不剩半分力氣,在朦朧間只感覺到,他退出後留下的濡濕,跟他放下她破碎的裙子,將她抱了起來。
搖晃。
震動。
一會兒之後,她再度平躺,只是這回背後貼著的,是柔軟的被褥。
他已經抱著她,回到了床榻上。
她全身虛軟著,耳朵裡頭,還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縱然有好多好多的問題,想要問問他,卻因為先前太過激烈的歡愛,倦累得只能喘息,一個字也問不出口。
黑暗之中,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她感覺到自己的衣扣,一顆又一顆的被解開,漸漸露出白嫩的肌膚。
他用最快的速度,褪盡彼此身上的衣衫,強而有力的指勁,甚至扯壞了脆弱的布料,然後用每一吋肌膚,去體會她的柔軟。
已變得熱燙的大手,掬握著她胸前的渾圓,他低下頭,品嚐著她的嫣紅,直到它們如蓓蕾般綻放。
她在他身下掙扎著,輕喊著,以為自己承受不了更多,他卻以行動證明,她是錯的。
寬厚的大手,抬起她的左腿,讓她的雙腿無助的張開。他適應黑暗的雙眼,注視著她腿間的柔潤,再伸出手,或輕或重的揉捻著她的花蒂。
她顫抖著想逃,他卻更用力,將她牢牢困在原處。
「別……虎哥,不要了……不要……啊……」她無助的呻吟著,腦海中一片空白,連最簡單的懇求,都說得有如喘息。
這次他極有耐心的,摩擦著她柔嫩的花瓣,直到她呼吸急促,變得柔軟、甜蜜而濕潤,因為慾望而顫抖時,才抓住她的手腕,然後挺身進入她的濕熱。
強而有力的衝刺,還是讓她戰慄不已,每一次的進出,都遠比上一次更深、更重、更硬。她啜泣嬌喊著,在他身下扭著纖腰,彷彿被丟進火堆般,全身熱得就要融化。
那些熱度,隨著他的衝刺,一再一再地累積,直到她繃直嬌軀,顫抖著到達高潮。他卻毫不留情,在她敏感的身子裡,更用力的衝刺,直到她哭叫著再度攀上高峰,才低吼著釋放了自己。
然後,他牢牢抱住她,兩人的身體仍緊密相連。
她泣聲嬌喘著,開口輕喚。
「虎哥……」
「噓。」
他刻意不讓她說話,再度吻上她,輕啃她唇內的軟潤,寬厚的大掌像是初次般,摩挲她細緻如玉的肌膚,滑過她每一吋肌膚、每一道曲線,彷彿懷裡的她,是最最珍稀的寶物。
她停不住的輕泣著,發出細碎的呻吟,嬌小的身子依偎在他懷裡,聽著他的心跳,感覺著他輕柔的觸摸、親密的探索,直到深埋在她體內的男性,再度變得又硬又燙。
他又開始愛她。
只是,這一次,不再像先前那麼猛烈快速,他注視著她的表情、聽著她的聲音,緩慢的、悠長的、專注的與她做愛,將這甜蜜的旋律,延長再延長、延長再延長,直到窗外月兒偏西,夜色漸漸深濃……
第二天,畫眉直到晌午時分,才從夢中醒來。
這是她嫁進夏侯家,成為夏侯寅妻子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睡到這麼遲!
她匆匆起身,發現身旁已經空無一人。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如今枕褥已涼,他留下的體溫早已不在了。
瞧見散落一地的衣物,她腦子裡立刻閃過昨晚的點點滴滴,粉嫩的嬌靨就羞得通紅。
成親這些年來,他在床笫之間,對她時而霸道狂野、時而溫柔多情,卻從不曾像昨晚那麼癲狂。
她一度懷疑,他是在外頭喝多了。卻又想起,他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而昨夜兩人親暱相貼時,她也沒聞嗅到半點酒味。
她只能隱約猜出,他的反應如此不尋常,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昨晚,她沒有機會開口,但是這會兒,天色已亮,她可以去找他,當面問個清楚。
畫眉撐著酸疼的身子,起身梳洗了一番,才換了衣裳出門。
她走遍整座宅邸,問過所有人,卻沒有人知道夏侯寅的下落。她微蹙著柳眉,來到人來人往的糧行,卻還是尋不見那熟悉的身影。
「管事。」她轉過頭,詢問正忙著點收紅豆的管事。「虎爺出門了嗎?」
管事連忙擱下工作,走到她面前報告。
「是的。」他低著頭,仔仔細細的說道:「虎爺今兒個一早,就跟二夫人一塊兒出門了。虎爺交代,這趟是要去蘆城談一樁事情,快的話三天,慢的話五天,才能回來。」
畫眉微微一愣。
這件事情,她完全不知道。
夏侯寅從未跟她提過,將要出遠門、數日不歸的事情。他更從未跟她提起,將要帶著董潔,在外度過數夜的事。
「虎爺還交代了什麼嗎?」她又問。
管事仍是低著頭。
「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那就是說,他並沒有留下隻字片語給她。
不論是將出遠門,卻半個字未提;或是帶著董潔,離家數日;還是沒有留下口信給她。這些事情,以往都不曾發生過。
她想問的問題,都來不及問出口,他卻又留下了更多的疑問。
一陣寒風吹來,站在糧行前的畫眉,驀地覺得好冷好冷。
比起昨日,今日似乎又更冷了。
這一天,梅園裡的梅樹,也落盡了最後一片葉。
第五章
冬季從那天開始了。
直到第六天的清晨,畫眉仍沒見到夏侯寅的身影。
他這趟遠行,超過了預定的時間。她昨夜無法入睡,不安的等到破曉,天亮之後,她開始忙起家務,卻總不時會注意天光,端詳著時辰。
直到接近晌午,管事才讓丫鬟前來傳達,她先前訂製的桌子,王家老師傅已經如期完成,今日特地送了過來。
正在鏡前裝扮的畫眉,穿上丫鬟遞來的外裳,才好抵禦外頭的寒風。
外裳是柔軟細密的羊絨,取小羊羔最柔、最軟的頸下毛織成,染成柔柔的藍色,領口還綴了一圈雪白的狐毛,是新婚初期,他為了畏寒的她,特別請人裁製的,只要一穿上,就能隔絕冬季的嚴寒。
繫上外裳的絲帶,她走出梅園院落,來到大廳裡。
廳上擱著一張百壽卷頭桌,用料是烏木,屬於上品,極為珍稀。而壽桌上的雕工更是精緻絕倫,雖然造型儉樸洗煉,但架構嚴謹,榫卯精密合宜,再配上烏木的細膩木紋,不但珍貴且大器。
畫眉低下頭,仔細瞧著這張百壽卷頭桌,不由自主的讚歎著。
「王老師傅的手藝,果然是南國第一,這張卷頭桌堪稱珍寶,足以流傳後世了。」
王老師傅那張老臉,好不容易露出一絲笑容。
「妳能滿意就好,我就算交差了。」他是個粗人,說話不懂拐彎抹角。「要不是看妳誠意足夠,這張卷頭桌又是要送給城西那個賣布的,這筆生意我才懶得接呢!」
城西的杜姓布商,長年樂善好施,聲譽極響。今日,是他的壽旦,有交情的商家們,都會前去慶賀。
畫眉對著老人家,優雅的一福身。
「那畫眉算是借花獻佛,先謝過王老師傅了。」
「不必了,現在這年頭,好人不多。那個傢伙多活幾年,能多做幾件好事,這就夠了。」他年紀大了,性格又古怪,這幾年幾乎不再動手,是畫眉誠心誠意去請托了數次,他才又拿起刀鑿。「我說,這貨妳滿意吧?」
「是。」
「那就快拿銀兩來,老子好去買酒喝。」
「是畫眉疏忽了。」她連忙招手,喚來管事,請管事領著老人,到帳房去領銀兩。「記得,多包份紅包給王老師傅。」
「不用了,講好什麼價錢,就是什麼價錢,老子不收什麼紅包。」說完,王老師傅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
老人家的古怪脾氣,畫眉也不以為忤,她淡淡一笑,輕撫著面前的木桌,愈看愈是滿意。
「去拿上好的紅綢來,包好這張桌子,再用一指粗的金蔥紅繩,打個壽字結,搬上轎子,由我赴宴的時候親自送過去。」她輕聲吩咐著,端詳著廳外天色,暗忖該是要出發了。
昔日,若有重大宴席,而夏侯寅因為生意繁忙,未能出席時,總由畫眉代表前去。
她等了一會兒,直到管事再回到大廳,才輕聲吩咐。
「替我備轎吧,等虎爺回來,就告訴他,我去了杜府的壽宴。」
管事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古怪,卻又很快的恢復過來。他恭敬的拱著手、低著頭,用鎮定的語氣說道。
「夫人,虎爺已經帶著二夫人,前去杜府赴宴了。」
她一愣。
「虎爺回來了?」他回來了,卻甚至沒有通知她一聲?
「是。」
「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兒個一早就回來了。」管事鎮定的回答。「糧行裡生意繁忙,虎爺回來後,忙了好一會兒,沒有時間入府歇息。」
「虎爺沒有梳洗就出門了?」
「二夫人已替虎爺稍微梳洗,換過衣裝後才出門的。」
董潔為他梳洗?
董絮為他換裝?
詫異,以及某種陌生的情緒,一塊兒湧上心頭。畫眉力持鎮定,在心中說服自己,只是因為時間急迫,也為了掩人耳目,夏侯寅才會讓董潔接手,做了這些原本都該屬於她的工作……
話說回來,既然他已經帶著董潔,去赴了杜府的壽宴,那麼她就沒有必要再去了。
「將這張百壽卷頭桌送去杜府,就說是虎爺備妥的祝壽賀禮,只是出門時,一時忙得忘了。」她看著外頭的天光,慢條斯理的說道。
「是。」
她輕盈的起身,想著再過幾日,就是某個富商夫人的生日。那位富商跟夏侯家合作已久,賀禮也得仔細的挑選一番。另外,這幾日夏侯寅不在,她對帳冊的過目,比平日更加嚴謹,昨日確認過的帳冊,她今日還得再過目一次才行。
才走了幾步,畫眉又回過頭來,慎重的交代道:「等虎爺回來,請跟我說一聲。」
「知道了。」
那日,一直到二更過後,夏侯寅才回來。
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在屋內久候的畫眉,立刻站起身來,為他開了房門。
屋外冷寒,才一開門,一陣冷風就陡然襲來,冷得她手腳涼透,身子不由自主的一縮。
「虎哥。」她輕喚一聲,迎上前去,聞見他身上濃濃的酒意。
月光下、寒風裡,夏侯寅瞇起眼,望著她時嘴角噙著笑,跨步走近屋子。
「怎麼還沒睡?嗯?」他問。
「知道你今日回來了,所以就等著。」
「往後就早些睡吧,別再等我了。」
她沒有答話,卻固執的輕輕搖頭,陪著他穿過蝴蝶廳,伺候著他坐上床榻,才為他脫下衣袍。
衣袍上的結,不是她親手結的,所以解開時多花了一些時間。
「怎會比預期行程晚了一日?」她輕聲問著,視線不由自主的,盯著他衣袍上的結,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緒,又悄悄溢出了一些。
他回答得從容不迫。
「蘆城這幾日風雨不停,道路泥濘難行,才會延遲一日才回來。」
「既然回來了,怎沒通知我一聲?」
他笑了笑,傾身望著她,挑起濃眉。「生氣了?」
「畫眉怎麼敢?」她淡淡的說道,故意扭過頭,不去看他。
寬厚的大手,輕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轉過臉來,幽暗無底,甚至看不穿情緒的黑眸瞅著她,嘴角仍有笑,表情還是那麼溫柔。
「糧行裡生意繁忙,我遲了一日回來,有不少事情非處理不可,所以才沒進屋裡來。」
「那麼,虎哥這趟出門,怎也沒跟我說一聲,好讓我幫你收拾衣物?」想起他那日的不告而別,她心裡還是有些介意。
「這樁生意來得匆忙,又不能不接,我也是前一日才決定,要親自去一趟蘆城。」他注視著她,表情跟眼神,沒有絲毫的改變,聲音甚至更溫柔。「那日,我看妳還在睡,猜妳大概累壞了,想讓妳多睡些時候,所以才沒有喚醒妳。」
夏侯寅的說法,周密得沒有一絲破綻。身為妻子的她,雖然從他尋常的言行中,嗅出些許的不對勁,但那種感覺太過細微,細微得彷彿不存在,細微得她幾乎要懷疑,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輕咬著唇瓣,不再言語,只在明亮的燭火下,重複多年來伺候他的每個動作。
為他解下衣袍、褪去鞋襪,仔細收妥後,再將毛巾浸濕在已反覆加溫過數次的熱水中,取出後再擰乾。
溫熱的毛巾,擦拭著他的雙手,從指尖到掌心,沒有半吋遺漏。她伺候著他洗臉,按摩他寬闊的肩。
她動作輕柔,仔細的擦拭著,心裡卻感覺得出,夏侯寅其實有話沒說。這親密的儀式,因為他刻意隱瞞的某些事,讓她與他之間,多了一層無形的隔閡。
除了體貼她,想讓她多睡些時候,肯定還有其他原因,才讓他改變了數年來的慣例。
只是,他既然已說了這個藉口,她就算心中有疑惑,也不好再追問下去。
替丈夫解下外衣後,她站在他身後,解開他的髮帶,再用烏木梳子,一綹又一綹的細心梳理著。
背對著她的夏侯寅,突然開口,徐聲交代著。
「從明日開始,妳把一些生意上該注意的事,都教給董潔,直到她懂為止。」
拿著烏木髮梳的小手,略略一停。
他又說道:「我帶著她在外走動,她卻對生意的事情一竅不通,日子一旦久了,怕也會被人看出破綻。」
「虎哥指的是,一些商場上的進退應對嗎?」
「不只那些。」
她捏緊髮梳。「還有呢?」
「先教會她怎麼看帳本。然後,再將家裡頭各類貨物的審核方式、出產地、運送方式、來往商家,全數都教給她。」
那就是她在夏侯家裡全部的工作。
望著丈夫的背影,她久久沒有言語,也沒有動彈。白嫩的小手,將烏木髮梳捏得更緊,直至關節處泛白。
半晌之後,她才回答。
「好。」
之後,畫眉開始教導董潔。
董潔雖然年輕,但是聰明伶俐,不論任何事情,都是一教就會。不過半個多月光景,她已將糧行內外大小事,全都學得熟透,就算有些小事,交由她獨自處理,她都能處置妥當,不出半點差錯。
這段時間裡,夏侯寅出門的次數,也比以往來得多。
未告知她去處、未告訴她出門的時日,已漸漸成為常態。不論大小宴席,夏侯寅也不再要她陪同,都是帶著董潔出門。
某日,畫眉在大廳裡頭,交代著管事,要為沈家即將出嫁的姑娘找個能工巧匠,做套精緻的首飾時,董潔恰巧在這時走了進來。
她在門外,已聽見畫眉的聲音,一進門時就笑著說道:「姊姊,您別忙了。沈家姑娘的賀禮,虎爺已經交代我去處理了。」
「喔?」
「我早已預備了一套繡工精緻的轎幃,這會兒繡娘們正在趕工呢!」董潔輕聲細語的說道,神態從容,跟昔日怯生生的模樣,早已截然不同。「若是姊姊不放心,我今晚就請繡娘們,把轎幃拿過來,先讓姊姊過目。」
「不用了,這事交給妳就好了。」
「是。」董潔笑著,衣著素雅,卻都是上好的料子。她走近幾步,又開口道:「這類備禮、送禮的瑣事,肯定耗去姊姊不少心力,往後都由我處理,姊姊才能輕鬆些。」
「這事是虎爺的意思?」
「是。」董潔彎著唇,笑得如沐春風。「對了,姊姊,虎爺說,有座雲石屏風擱在閣樓裡,他想拿出來擱著,但閣樓鑰匙在姊姊這兒,他囑咐我過來,跟姊姊拿鑰匙。」
夏侯家的閣樓裡,擱著無數珍寶。閣樓的鑰匙,原本由夏侯寅親自帶著,從不離身,是成親之後,他才慎重的交付給她。
那不僅僅是一串鑰匙,而是代表著,他對她全心的信任。
如今,他竟要她把鑰匙交給董潔?
擱在桌沿的小手,有些兒輕顫。
「姊姊?姊姊?」董潔還在喚著。
「鑰匙擱在房裡。」
董潔露出困惑的神情。
「但是,虎爺說,鑰匙一向是在姊姊身上的。」
「今日太忙,一時忘了。」
「喔,那……」
「妳先去回覆虎爺,說我等一會兒,就親自拿過去。」畫眉說道,鎮定如常,甚至還能擠出微笑。
「是。」董潔福身,靈巧的退了下去。
廳外的天色陰霾,黑壓壓的一片,幾乎讓人的心情,也莫名的沉重了起來。
畫眉坐在原處,小手探進袖中,摸著那串從不離身的鑰匙。沒錯,鑰匙是在她身上,但是她卻不願意交給董潔。
在她心中認為,交出鑰匙,彷彿也就是交出了某樣,更重要的東西。
一股難忍的衝動,逼迫著她站起身來,匆匆往外頭走去。那些擱在心頭的不安,已經愈來愈沉重,幾乎要讓她無法負擔。
寒風陣陣,她行色匆匆,忘了披上外裳,被冷風凍得粉臉微紅。走到糧行內時,她的手腳已經冷得像冰。
管事一見到畫眉,立刻迎上前來請安,表情卻有些心虛,視線甚至刻意的避開。
「夫人,氣候冷寒,請多添件衣裳。」
「謝謝管事。」畫眉勉強笑著,心裡驀地一閃,又想起某件事情。「管事,請問你,昨日的帳冊呢?怎沒瞧見你送來?」
管事的頭垂得更低。
「呃……那個……虎爺說,帳冊以後就送到二夫人那兒,由二夫人過目即可。」
畫眉的臉色,驀地變得雪白。她站在原地,只覺得一陣暈眩襲來。
她手上的工作,一樁樁、一件件,全都轉交到董潔手中了。
管事看了她一眼,就匆匆轉開視線,繼續轉述著主子的吩咐。「虎爺交代,要讓夫人您休息一陣子,別再為這些事操勞。」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針一樣,刺得畫眉的心一陣一陣的痛。她雙手交握,握得好緊好緊,心裡浮現了一個最可怕的猜測……
僅僅是猜測,她就痛苦得幾乎無法呼吸。
妳怎麼這麼傻啊?
她想起那些元配們的話。
男人啊,總是喜新厭舊。
她不願意去回想。
不是嗎?有了新的,他就會忘了舊的。
卻又不由自主的想起。
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見到舊人哭?
虎爺對那小的可疼愛極了,不論到哪兒都帶著她。妹子,妳看在眼裡、聽在耳裡,難道都不覺得委屈嗎?
這會兒妳還笑得出來啊?
現在會笑,再過不久,只怕欲哭無淚呢!
一句又一句的話語,在她腦中迴盪。她連連吸氣,設法平靜下來,心中不斷的告訴自己:不會的、不會的,這一切只是自己在胡思亂想,虎哥他不會……
糧行外頭傳來銀鈴般的笑聲,打斷了她紊亂的思緒。她本能的抬起頭來,赫然瞧見董潔……跟她的丈夫……
夏侯寅牽著董潔的手,低下頭來,對她笑得好溫柔、好溫柔。他低下頭,親暱的靠在她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引得她羞紅了臉,脆聲甜笑著。
糧行內外人來人往,他們的一舉一動,所有人都看在眼裡……
包括畫眉!
她無法轉開視線,眼睜睜看著夏侯寅溫柔的注視著董潔,伸手將她落在額前的髮絲,輕輕撩到耳後。然後,再抬起她的下巴,細心的拉攏她的狐裘,一副噓寒問暖的模樣,就怕她會冷著了似的。
寬厚的大手,握著軟軟的小手,體貼的扶著董潔,坐進一旁等著的轎子。入簾之前,兩人還相視一笑,而後,他起身入轎,那修長的身影也消失在簾後……
畫眉的雙手,交握得更緊,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是演戲、那是演戲、那只是演戲……事實並非她所看見的那樣,他們只是在演戲……
她站在原處,一動也不動,在心裡反覆這麼告訴自己。
冬至,氣候最冷。
夏侯寅對她的態度,也逐漸改變。
他的表情依舊溫柔,對她說話時,口吻還是那麼不疾不徐。只是,他出現在她眼前的時間,就像是入冬後的白晝般,一日比一日更短,就算真的見著他,她也能感覺出,他的眼神變了,再也不是往日的模樣……
她想問,也知道該問。
卻不敢真正開口去問。
畫眉咬著唇,想自嘲的笑笑,卻擠不出半點笑容,只能稍微扭曲嘴角。嫁進夏侯家八年,她早已忘了,什麼是「不敢」。直到現在……
窗外寒風陣陣,不斷呼嘯著。
而廚房裡頭,因為忙著夥計與奴僕們的晚膳,生了幾堆的火。大廚跟二廚,吆喝著幫忙廚務的小廝,揮舞著大杓子,在翻炒著鐵鍋裡的菜餚,還大聲囑咐著,要注意那幾鍋人參雞湯的火候。
冬至這一日,夏侯府裡總是加菜,多炒幾道好菜,再用上好藥材,熬上幾鍋的雞湯,替府裡的人補補身子。
偌大的廚房裡,辟開一處角落,生著一爐火,火上有著一鍋湯。
微紅的炭火,熬著瓦鍋裡的湯,雞湯微微滾動,冒出陣陣香氣。畫眉親手挑選材料、親手挑了藥材,還親手熬了這鍋湯。
這是每年冬至的慣例,她總會親自下廚,熬一鍋好湯,為他暖身也補身。夏侯寅也會推卻所有應酬,回到梅園深處的院落,與她靜靜獨處,享用她親手熬的湯。
雖然,這段日子以來,有太多事情紛擾著她的心思,但她仍沒忘了這個慣例,一早就挽袖下廚,將一樣樣材料洗淨切塊,再倒入瓦鍋裡。
她花了幾個時辰,煮湯、熬湯,將浮在湯上的浮渣,小心翼翼的撈除,直到雞湯內沒有半分雜質,舀進瓷碗裡時色清如水,才算大功告成。
「熄了爐火,再把雞湯送回屋裡去。」她擱下杓子,雙肩已因為久站,而有些酸疼。
丫鬟連忙上前,雙手墊著厚棉布,才端起香味四溢的瓦鍋,邁步離開廚房,往梅園的方向走去。
畫眉提著襖裙,又對大廚吩咐了幾句,才離開廚房。
心中的紊亂思緒,剪不斷、理還亂。她愈想愈是心亂,心中暗暗下了決定,非得抹去「不敢」二字,趁著今晚鼓起勇氣,對著夏侯寅把一切問個明白。
夜色掩落,她先去了大廳,尋找著整日都沒見著的丈夫。
只是,大廳裡頭,不見夏侯寅的蹤影,只有總管指揮著奴僕,擦拭著大廳裡的精緻傢俱。
「小心點,這桌面是好漆,擦時可別用力,得要輕。」總管囑咐著,看不慣奴僕的動作,索性搶過抹布,親自動手。「瞧見沒?這種力道才──啊,夫人!」他丟下抹布,連忙迎上來。
「虎爺回來了嗎?」
聽見畫眉這麼問,總管的表情有瞬間古怪,接著很快反應過來,恢復自然神色。
「虎爺傍晚時分就回來了。」
「是嗎?」畫眉嚥下歎息,在總管面前,勉強擠出笑容。「該用晚膳了,我卻尋不見他。」
「呃……」
「總管可知道,虎爺在屋裡哪處忙著?」
「這個……這個……」總管滿臉為難。
「若是總管不知道也無妨,畫眉……」
「夫人!」總管衝動的開口,咬了咬牙,才一口氣說了出來。「夫人,虎爺還沒日落前,就已經跟二夫人進了屋。這會兒應該是……應該是……應該是還在二夫人房裡……」
畫眉的身子,微微一僵。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能開口說話。
「謝謝總管,我知道了。」
說完,她轉過身去,避開總管同情的眼光,獨自往宅子的深處走去。
還沒走到梅園,她遠遠的就瞧見光亮。
再走近一些,她才發現,那光亮並不是來自於梅園的院落,而是旁邊那處,董潔居住的雅致院落。
光亮與笑聲,從窗欞裡飄了出來。
她站在納妾那日,夏侯寅進屋時,她在屋外等待的那株梅樹下,靜默無聲的等了一會兒。
他沒有出來。
半晌之後,她轉身走回梅園裡的院落,推開屋門,進了屋內。
丫鬟將瓦鍋擺妥後就離開了,桌上還擱著兩人份的餐具,以及四樣小點、四樣小菜,還有應景的暖暖甜湯。
畫眉在桌邊坐下,望著桌上的瓦鍋。
或許,他待在董潔那兒,是因為有事要交代。
或許,再過一會兒,他就會回來了。
或許……
或許……
或許……
她等著等著,直到瓦鍋裡的熱湯,逐漸涼透。
屋子裡空蕩蕩的,寂靜無聲,只有她一個人。
她伸出雙臂,環抱著自己,覺得好冷。
入冬了,難怪會這麼冷。
貼心的丫鬟,為她準備的熱茶早已涼了。而先前用鐵熨燙過的被窩,這會兒不知還剩幾分的餘溫?
她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注視著不遠處的燈火,覺得不但手腳發冷,就連胸口也是冷的。
那一晚,夏侯寅沒有回房。
天際開始飄雪了。
第六章
那個冬天特別冷。
冬至之後,夏侯寅不再踏入梅園。
每株梅樹上,都結著無數花苞,雪花一陣又一陣的飄落,積累在枝頭,然後無聲的碎落。
整座梅園靜得出奇。
已無事在手的畫眉,偶爾會坐在窗前,手中捧著一杯茶,望著含苞未放的梅樹、天際飄落的白雪,以及梅園裡頭,那層沒有任何足跡的積雪。
冬至那天過後,她的心就像是被掏空了。胸口的那個洞,被寒冬的冷風一吹,冷得麻木了,冷得幾乎忘了痛……
只是幾乎。
每當日落後,不遠處的精緻院落裡亮起燈火時,她才會感覺到,自己其實還有心,而那顆心正像是要被揉碎般,一陣陣的痛著、疼著。
冬至之後,除夕之前,夏侯家還有件大事。
夏侯寅的生辰是十二月二十六,每年的這一日,夏侯家總會擺上三桌宴席,宴請來往的商家。這一天,亦是鳳城商界在年前的第一等要事,商家們總會費盡心思,多方打聽,想知道今年的壽帖名單上,是多了誰,又少了誰。
夏侯家來往的商家,不知有多少,但能吃得這場宴席的,卻只有二十多人。商家們心裡有數,能收到壽帖,就代表夏侯家的另眼相看,有幸受邀的商家們,莫不引以為傲。
大雪紛飛的某一日,她突然想起,夏侯寅的生辰將近,又該是草擬壽帖名單的時候了。
她走出梅園,到了大廳裡,才派丫鬟去喚管事進來。
沒一會兒功夫,管事就匆匆忙忙趕來。為了早些趕到,不讓畫眉久等,他舍下迴廊不走,直接穿過庭院,冒雪趕來,踏進大廳時,滿頭滿肩都是白雪。
「夫人,請問有什麼吩咐?」
「虎爺的壽辰近了,你把今年往來的商家名冊,全拿來給我。」畫眉靜靜說道,有條不紊的交代著。「壽帖的紅紙就沿用往年,你盡快去備妥了,帖文由我來擬──」她停了下來,看出管事的表情有異。「怎麼了?」
「夫人,壽帖之事,已經全都處理好了。」管事咬牙回答。
「處理好了?」
「是的。」管事的頭垂得更低。「虎爺已經與二夫人,一同擬好名單,昨日就將壽帖全都送出去了。」
「是嗎?」她淡淡的問了一句,只有在膝頭緊扣,微微顫抖的雙手,洩漏了心中的情緒。
由她擬好宴席名單、決定帖文內容,是夏侯家歷年來的慣例。只是,她早該知道,所有的慣例,都已因為另一個女人而破例。
「那麼,宴席呢?」她問,將雙手扣得更緊。
「虎爺沒有吩咐。」
「我明白了。」那就是代表,宴席還是由她籌辦。
就連壽帖的事,都已經交由董潔發落,為什麼宴席卻還是由她籌辦?是因為,他出入都帶著董潔,親暱得不願分開;還是因為,他捨不得青春幼嫩的小妾,珍寵得不讓她踏進廚房裡,去忙柴米油鹽醬醋茶這類事?
畫眉想著想著,嘴角微微勾起。
儘管如此,她的眼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只有痛。
壽宴那日,大雪從清晨開始,直下到黃昏時分,仍沒有停歇。
街道上積了一層厚雪,商家們大多已經關門,更顯得夏侯家的門前熱鬧非凡,受邀的賓客們紛紛到達,車轍與腳印留在積雪上,很快的就被另一層白雪覆蓋。
大廳之內,佈置得美輪美奐,
不論是桌椅、屏風,或是桌上的瓷盤瓷碗、烏木鑲銀箸,都是稱得上無價之寶。這些東西原本收藏在閣樓中,一年之中,只有夏侯寅壽宴時,才會拿出來使用。
商家們一個個入座,忙著喝酒聊天,眼裡也沒閒著,一邊端詳著大廳裡,無數價值連城的寶貝,對夏侯家的雄厚財力,更是又敬又羨。
直到商家們都到齊了,畫眉走到主位前,舉杯對著眾人。
「感謝各位爺們,今日冒著風雪,來赴虎爺的壽宴。」她雙手捧杯,面對商家們時,仍是淺笑盈盈。「虎爺工作繁忙,所以來遲了些,畫眉先敬各位一杯,替虎爺向各位賠罪。」說完,她舉杯,美酒沾唇,滑入口中。
然後,她就看見了。
夏侯寅撩袍走進大廳,他並未看向廳內,反而轉過頭去,露出溫柔寵溺的笑。他伸出寬厚的大手,牽著一隻白嫩的小手,帶著年輕貌美的董潔,一塊兒走進大廳。
畫眉口中的美酒,瞬間變得苦澀,幾乎難以下嚥。
她一直知道,他們這些日子以來,總是出雙入對,親暱得捨不得分開。只是,再多的「知道」,都不比上親眼見到時,來得更震撼、更心痛。
夏侯寅穿著黑緞紅繡的袍子,而身旁的董潔,衣著用的也是同塊料子,只是繡花更繁複精緻,嬌艷的海棠花繡在領口、袖口,花瓣粉嫩鮮妍,栩栩如生,襯托著她的臉兒更紅潤,胸前的那串珍珠項鏈,更玉潤星圓……
珍珠項鏈。
畫眉看著那串珍珠項鏈,臉色蒼白如雪。
一旁的商人,也瞧見那串珍珠項鏈,私下議論著。
「啊,那串珍珠美極了!」
「可不是嗎?」
「我聽說,那是虎爺耗費鉅資,從寶德坊的所有珍珠中,挑出最好的一百零八顆串成的。」
「寶德坊的許老闆,拍著胸脯保證,說這串珍珠項鏈,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就算是尋遍天下,也絕不會有第二條。」
「虎爺可真捨得啊!」
「為了心愛的女人,哪有什麼好捨不得的?」
商人們的話語,一句一句都飄進畫眉耳裡。
珍珠項鏈。
那串珍珠項鏈。
她認得那串珍珠項鏈。
我只是想寵妳。
他曾這麼說過,然後費心的、仔細的,為她挑選每一顆珍珠。但是,事到如今,他卻將那串珍珠項鏈,給了另一個女人。
珍珠項鏈不是她的。
他的心也不再是她的。
她杵在原地站著,眼睜睜看著,他牽著另一個女人走來,舉起她為他挑選的瓷杯。
「抱歉,讓各位久等了,我先罰一杯。」夏侯寅笑道,看了看身旁的董潔,深情盡在不言中。董潔羞紅了臉,垂下小臉,也跟著罰酒致歉,分擔了遲來的責任。
「今日天寒,多謝各位還肯賞臉,到舍下一聚。」夏侯寅擱下酒杯,對著眾商家微笑。
「虎爺客氣了。」
「是啊!」
「既然是虎爺邀約,咱們哪能不到?」
「多謝各位。」夏侯寅笑著,再度舉杯。「那麼,今晚就決定,不論賓主,都得不醉不歸。」
眾人應和著,也紛紛舉杯,相互敬酒。夏侯寅敬完了酒,才挽著小妾一同坐下。
他們一同坐在她為他挑選的繡墊上。而他,從頭到尾沒有看她一眼。
她靜靜入了座,在偏廳久候的奴僕們,瞧見虎爺入座,全都不敢怠慢,立刻從廚房裡端出色香味俱全的佳餚,一道道擱上桌,美酒與佳餚,引得眾人胃口大開,宴席上熱鬧極了。
畫眉卻連筷子都沒動一下。
她坐在夏侯寅與董潔身旁,就算不去看他們,卻也聽得見他們的對話,一句又一句的飄來,溜進她耳中。
「吃蝦嗎?」溫柔醇厚的嗓音問道。
她猛地抬起頭來,卻發現他注視的,是另一個女人。那句體貼慇勤的問話,並不是對她說的。
董潔紅著臉,噙著笑,輕輕搖頭。「不吃。」
「怎麼不吃?」
「有殼,怕髒了手。」
「這麼挑食?」夏侯寅低頭,靠近那張紅潤小臉,笑著逗問。「那蟹呢?吃不吃?」
「不吃。」
「也是怕殼髒了手嗎?要是去了殼,只剩蟹肉呢?」
「還是不吃。」
「又不吃?為什麼?」
「蟹太寒了。」董潔輕聲細語,雙手輕覆著小腹,神態更羞了些。
「的確,我早該想到。」夏侯寅點頭,神情愉悅,伸手也覆著她的小腹,兩人相視一笑。
畫眉無法動彈。
她只能坐在原處,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在她眼前發生。
她看著,他對另一個女人微笑。
她看著,他握著另一個女人的手。
她看著,他溫柔的注視著另一個女人。
這不是在演戲。
他們早已弄假成真,那些曾是專屬於她的溫柔、寵愛、呵護,如今都已全部易主。從踏入大廳後至今,他的視線甚至還不曾落到她身上。
溫熱的水霧,瀰漫在眼中,熱燙的淚水燒灼著她的眼,幾乎就要滴落。她非要用盡力氣,捏緊雙手,直到指尖都陷入掌心,才能忍住不落淚。
這是商場,宴席中都是商人,她不能失態,聽著、看著,丈夫與另一個女人恩愛情濃……還要微笑……
董潔舀了一碗湯,輕盈的起身,走到畫眉面前。
「姊姊,請喝湯。」她恭敬溫順的說道,雙手端著熱湯,捧到畫眉面前。胸前那串珍珠項鏈晃動著,一顆顆的粉色珍珠,在海棠花的刺繡上滾動,散發著耀眼的光暈。
突然之間,畫眉只覺得,雙手變得沉重無比。
她無法抬手,更無法去接那碗湯,就連唇畔的微笑,都岌岌可危。她想保持微笑,嘴角卻輕顫著。
「姊姊,湯得要趁熱喝才行啊!」董潔又說道,無辜而溫柔笑著,將那碗湯捧得更近了些。
商人們都在注視著她們。
畫眉強忍著淚,扯了扯嘴角,伸手去接那碗湯。誰知道,她的指尖才剛碰著碗,那碗湯就陡然翻倒了。
「啊!」董潔發出一聲輕呼。
熱湯翻倒,同時淋濕了兩個女人的衣裙,董潔匆匆縮手,倒退幾步,左手緊握著右手的指尖,露出痛苦的表情,嬌小的身軀輕晃著,彷彿就要跌倒。
畫眉站起身來,本能的伸手,就要去扶她──
「妳在做什麼?!」
帶著怒意的指責,如鞭子般抽來。夏侯寅揮開她的手,匆忙跨步上前,將瑟縮的少女擁入懷中。
「虎哥……」董潔輕喚一聲,偎在他懷裡,微微仰起圓潤誘人的下顎,雙眼眨了眨,似有淚光。
那一聲「虎哥」,喚得畫眉心頭欲碎。
「傷著哪裡嗎?」他問道,表情擔憂,口吻焦急。
「沒什麼,只是稍微燙著了。」
「在哪裡?我看看。」
董潔伸出右手,嬌嫩的指尖有些微紅。夏侯寅握著她的手,仔細的端詳著,彷彿那碗湯,燙傷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他的心。
然後,他抬起頭來,注視著畫眉,眼裡滿是責備。
偌大的廳室也陡然安靜下來,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靜默不語,瞧著這一幕景象。
眾人的沉默與注視,以及夏侯寅眼裡的指責,彷彿利刃一般,殘忍的戳刺著畫眉。瞬間,她再也無法忍受下去。
「抱歉,」她匆匆說道,聲音微弱且顫抖著。「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接著,她像是被狼追捕的兔子,邁開顫抖的步伐,頭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大雪紛飛。
畫眉幾乎是逃回梅園裡。
離開大廳時,她就醒悟到了。她不能再留在這裡。
她要走。
不論走去哪裡好,她只求能離開夏侯家。她再也無法承受,跟他們待在同一個屋簷下,一次又一次,看著他們相互微笑、注視……
她用顫抖的雙手,撐著桌子,低垂著頭,眼中的淚幾乎就要落下來。
驀地,腳步聲響起,沒一會兒,木門就被推開。畫眉抬起頭來,看見了夏侯寅。
這是冬至之後,他第一次踏進這間屋子。
那張熟悉的臉上,有著她不熟悉的表情。他黑眸黝暗,陰沈的注視著她,表情憤怒,眼裡有著比憤怒更激烈深沉的情緒。
「妳弄傷了她。」他開口就是責備。
「如果我真心想傷她,就不會弄得連自己也一身濕。」她武裝起自己,鎮定情緒,冷淡的回答。
他瞇起雙眼,看了她半晌,才徐聲說道:「好,妳承不承認都無妨。」
她挺直肩膀,站得筆直,直視著他的眼睛,努力不被他話中的暗示刺傷。「你丟下客人跟心愛的小妾,就為了追來責備我?」
「不。」他慢條斯理的回答。「我有事跟妳說。」
「什麼事?」
他看著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的宣佈。
「她已經有了身孕。」
身孕?!
董潔有了身孕?!
一陣暈眩襲來,畫眉只覺得眼前發黑,幾乎要當場軟倒。
董潔入府至今,不過才三個多月,他們是什麼時候……他……
「不,你不是這樣的人……」她虛弱的搖頭,就算事實擺在眼前,卻還是難以置信。
他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的看著她。
「我是。」
「那麼,這八年算什麼?」八年的恩愛夫妻,卻比不上一個剛入府三個多月的妾。
難道,真的應驗了那句「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見到舊人哭?」?
夏侯寅的雙眸,變得更深幽無底。
「我不是沒給過妳機會。」他直視著她。「我也等了八年。」
她搖搖欲墜,全身顫抖著。
他又說道:「夏侯家的香火,不能斷在我手上。」
「所以,你不能對不起夏侯家,卻可以對不起我。」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對。」
她細瘦的雙手,在桌面上緊握成拳,揪緊暗色花緞。他卻還不放過她,繼續說道:「我已經做了決定,要將她扶正。」
她深吸一口氣。「那我呢?你又打算怎麼安排。」
夏侯寅看著她,然後伸手,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箋,上頭是他銀鉤鐵劃的字跡,寫著「休書」二字。
他要休了她?!
難怪,他先前會要她將所有商事教會董潔,還將那些工作,一樁樁、一件件的,從她手中逐次逐次拿走,讓她在夏侯家中的重要性,再也無足輕重。
他是最好的商人,不但事事周延,就連休妻,也是步步為營,仔細推敲計劃過的。
如今,就算他休了她,也不會對夏侯家,帶來任何影響。
她早就該知道了。一切是那麼的顯而易見,而她卻盲目到,願意聽信他所說的每句話,信了他的藉口。
所有的情緒,都被麻木取代了。畫眉看著那封休書,沒有落淚、沒有哭鬧,反倒異常的冷靜。
她抬起頭來,看著夏侯寅,並不伸手去接。
「念出來。」她要求。「我要聽你親口念出來。」
他面無表情的抽出休書,在眼前攤開,然後那曾經溫柔關懷,偶爾會提醒她,記得添衣添食,別冷著餓著的沉沉嗓音,一字一句的念出那封休書的內容。
「柳氏畫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離書為證,從此斷絕夫妻之名,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書人,夏侯寅。」念完,他用那只曾為她簪發的手,遞出那張休書。
休書上頭,早已按了他的指印。
她看著那封休書,久久無法動彈。
作夢也想不到,八年的恩愛夫妻,換來的竟是一紙休書?
她以為自己瞭解這個男人。
她以為他們心心相映。
她以為這一生一世,都會與他生死相隨。
她以為……她以為……她以為……她以為……
原來,一切,都是她的「以為」。
是她咎由自取,引妾入室,怨得了誰?
「好。」她接過休書,忍著眼裡的淚,甚至還露出微笑。「好。」她又說了一次,仔細摺好休書收妥,才從袖子中,拿出那串從不離身的鑰匙。
「這是夏侯家閣樓的鑰匙,」她看著他,將鑰匙擱在桌上。「還你。」
夏侯寅冷著臉,拿出一疊銀票,以及一張船票,一同擱在桌上。他不去拿鑰匙,只是轉過身去,不再看她,聲調冰冷。
「這裡是一萬兩的銀票,還有船票,妳全都拿去,今晚就走吧!」他背對著她,聲調比寒風更冷。「我不希望妳繼續留著,免得再傷了她。」
「別擔心,我這就走。」畫眉抬起頭,朝著他的背影,看了最後一眼。「船票我拿走了,但這些銀票,你全都留著吧!」她拿著休書以及船票,其餘什麼也沒拿,轉身就往外走。
梅園裡,名貴的梅花一株株靜立著。
她走到一株梅花前,折下一段梅枝。當年嫁進夏侯家時,她就帶著這株梅枝而來,如今她要離開了,也要將梅枝一併帶走。
雪花一陣一陣的飄落,她踏過積雪,避開燈火通明的大廳,逕自朝大門走去。才走到門前,管事已經追了出來。
老人家的手上,拿著一柄傘,以及她平時天冷時會穿著的那件外裳。
「夫人!」管事喊道,滿是皺紋的臉上,有著幾道淚痕。「夫人,讓我……讓我……讓我送妳出城吧!」
「不用了。」
「夫人……」
她自嘲的一笑。「我已經不是夫人了。」
「不,夫人永遠是夫人。」管事堅持,固執的要替她披上外裳。「外頭天正下著雪,您不讓我送,至少也把外裳穿上。」
畫眉淡淡一笑,不再拒絕,披上外裳後,又要往外走。
「夫人,」老人又喚,老淚縱橫。「傘也拿去吧!」
「不用了。」她搖搖頭,對著老人微笑。「管事的,此後可要保重。」說完,她就踏入茫茫大雪中。
雪一陣又一陣的下著。
年關將近,又已經入夜,大雪逼得行人早已全數走避。大道上只有她一個人踽踽獨行,小小的腳印,在雪中印得很清楚。
風雪飄揚在天際、在城中。
她的胸口悶悶的疼著。
這心,會不會真的裂出血來?
雪花飄落,逐漸覆蓋了足跡,她直視著前方,愈走愈遠、愈走愈遠,一次都不曾回頭。
她的背影,終於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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