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資深的教師

麗徐是一個最不幸運的人了。
她回家的時候，她的丈夫偶爾會跟她說：「麗徐，妳該減肥了。」她的女兒會跟她說：「媽媽，為什麼今天的便當又是昨天的晚餐？」
其實她知道，她都知道。她的身材曾經苗條，她的容貌曾經傾國傾城，她也曾經被大家捧在手掌心呵護倍至，但如今，她連學校的資深教師都不是。
麗徐擔任某間明星國中的數學老師兼導師，她任教的學校規定必須教滿十年才能得到校方頒授的獎狀，而任職九年的她，再過兩天就能得到資深教師的頭銜了。
這個星期她常常恍神，在黑板前抄數學公式的時候會對著黑板發呆，心中幻想著女兒正在家長職業查表的母親欄裡填上「明星國中資深教師」，在講解考卷時對著學生傻笑，彷彿台下的同學正在看著她從校長的手上接過獎狀。
「余老師，妳不是要講第三題？」一個戴著粉紅色膠框眼鏡的女孩問。
「啊？對啊，我只是在想事情。」麗徐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連忙低下頭看著考卷，假裝在思考解答。
「老師，這樣不行喔，後天就要領資深教師獎了，要是不專心上課的話可能就領不到囉……」一個調皮的男孩說。
自從上個月不小心對吵鬧的學生大罵「我可是再一個月就要成為資深教師的人耶」之後，全年級都知道麗徐想當資深教師想瘋了這件事。
麗徐氣極了，但是在還沒正式領到獎前都必須如坐針氈，要是一個不小心，再得獎的機率就很低了。
四點五分是國中生正常的下課時間，前提是不留第八節，而且老師也要提早五到十分鐘下課，讓同學抄聯絡本，整理東西，當然，這絕對不是麗徐一貫的作風。
麗徐帶的班級是九年級，這些九年級都快要考基測了，所以一般來說她都會把這些準考生留到五點，或是五點半。麗徐是一個認真且吹毛求疵的老師。
五點半的時候，麗徐好不容易把自己班級的學生放走，自己也回到了教師辦公室批改考卷及作業。
說到這間國中，歷史真的非常非常的悠久，它原本是日治時期給日籍學童讀的「小學校」，台灣光復之後又轉型成現在的國中，校長和教務人員當然是換了很多很多個。
九年級的教室和九年級教師辦公室都在這一棟叫做「光復樓」的舊校舍，這棟校舍最後一次改建是在光復第二年的時候，所以光復樓離學校本體有一段距離，而且也是全校最古老的建築。
九點了，整個學校寂靜無比，或許其他樓還是有人的，只是在完全獨立的光復樓實在感受不到。
也該走了。麗徐心想，回去給女兒做晚飯。
她把最後一疊考卷折了兩折，剛好塞進小小的女用皮包裡面。
「搭、搭、搭」走廊上傳來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
這麼晚了，會是誰呢？
麗徐並不相信鬼魂之說，所以縱使是一個人在這麼黑又這麼陰森的光復樓裡面，她還是一點都不害怕。
「扣扣」接著，木製的拉門被輕輕敲了兩下，麗徐一邊鎖好櫃子，一邊說，「進來。」
過了良久，老舊的拉門都沒有發出熟悉的「咿呀」的聲音，麗徐不禁皺起眉頭，但轉念一想，她覺得可能是警衛巡邏到這邊，發現這間辦公室開著燈，就來看看有沒有老師在這裡而已。
「扣扣」門後又傳來了敲門聲。
麗徐有點生氣的走到拉門邊，大力的拉開了門。
那是一個男人，一個有點高大，又有點矮小的老男人。
老男人蓄著一點短短的山羊鬍，戴著龜殼紋的老花眼鏡，穿著有點皺摺的灰色西裝，從膚色和輪廓可以看的出來是一個東方人。
好像很眼熟，似乎在哪裡看過。
「妳是老師嗎？」老男人說，乾裂的嗓音講的是熟練的日文。
「咦？」聽到了不熟悉的語言，麗徐下意識的楞了一下。
「妳是不是這裡的老師？」男人耐心的重覆了一次。
麗徐點了點頭。
老男人的日文講的很快，麗徐聽到近似日文「老師」的兩個音，就大概猜出老男人話裡的意思。
男人親切的笑了一下，說，「真是認真的老師，那麼請加油吧，再見！」
麗徐聽到連小學生都聽的懂的「再見」的日文，連忙九十度鞠躬。
日本人好像很愛來這套。麗徐想。
麗徐起來的時候只看到男人離去的背影，沒有看到男人嘴邊的微笑。

沒有看到，男人嘴邊詭異的微笑。

隔天，麗徐照樣在七點到校，不多不少，這是她的堅持。
七點半的週會，麗徐原本就可以成為資深教師，可是因為臨時召開了教師會議，不但全校週會延至明天，還讓麗徐得再等一天。
「哼，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事嘛。」麗徐心情不佳的聽著教務主任宣佈全校第三次段考延期的消息。
她靠在椅背上，無聊的環視寬廣的會議室。
會議室的四周都設有玻璃櫃，放滿了數十年來累積的獎盃和獎狀，而牆壁和天花板交界的直角則掛滿了歷任校長的照片和生平。
麗徐平常開會都很認真，今天難得注意到了這些照片。
她從最接近自己的第八十四任校長開始看起，慢慢的看到了第一任校長的照片。
「這是……」
第一任校長留著短短的山羊鬍，戴著龜殼紋的老花眼鏡，穿著有縐褶的灰西裝。
麗徐盯著第一任校長慈愛的眼眸看傻了眼，突然，黑白照片裡男人的眼睛眨了一下。
慢慢的，校長的生平簡介後面一筆一畫的出現了幾個字。
「晚…上…見……」麗徐用顫抖的聲音小聲的唸出來。
下午很難得的，麗徐讓同學四點五分準時就放學了，既沒有留第九節，連第八節的鐘聲都沒打，麗徐班上就空無一人，而麗徐也一刻不停的坐計程車回家。
麗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平常她是不相信這種東西的，她相信的向來是自己的眼睛。
但是，麗徐確實是用眼睛看到了校長的訊息。


「恭喜九年級導師余麗徐老師榮獲本校資深教師，恭請校長頒獎。」
隔天的週會，麗徐風風光光的得到了資深教師的資格，馬上就忘記了「第一任校長的邀約」。
五點半放學之後，麗徐又一個人批改考卷到九點，她鎖好櫃子，準備要離開。


「妳昨天忘記等我了，老師。」
老男人的聲音乾啞，又粗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