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我瘋了似的逃回家,反鎖上防盜門,然后是臥室門。我真希望自己的確是瘋了,那樣我就可以騙自己,它根本不存在,這幾天你看到的,只不過是你的幻覺而已。
我說的是一個幽靈。它跟了我幾乎一個星期了。上星期三,我經過一座正在施工的大樓時,發現一大群人圍在那兒,聽說是一個工人從上面,大概是五層樓高的地方,摔了下來。救護車是用不著了,大家正等著警察來檢查現場。這是兩天來第二起命案了,我當時想。就在那天的前一天,同樣是這個工地,包工頭被人殺了:一把匕首正釘在他的后腦。可是,由于包工頭的死,這兒已經停工了,那這個工人……想不通,也沒必要深想,我搖搖頭,準備離開。剛一轉身,正看見它,那只幽靈,用它特有的方式笑著。顯然,它也看見了我,停住了笑,馬上又笑了起來,換了一種方式,一種我同樣看不懂的方式,接著把自己慢慢隱去了。
我立刻意識到麻煩來了,因為我從它的眼里看到了殺意。我不由得把它跟兩起命案聯系起來:他們的死或許與這個幽靈有關,很可能是因為看到了什么不該看到的東西,我的意思是,像我這樣,看到了它的真面目,所以它要殺掉他們。我加快步子向回走,到家的時候,我終于想明了幽靈那笑的含義,我是它的下一個目標,一定。我忙反鎖上門,藏進臥室,盡管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有什么門可以擋住幽靈。我背對著門,祈禱著,如果世界上能有一個地方是那個幽靈到不了的,我希望就是這個房間。
現在我就在這個房間里。憑這幾天的經驗,只有這個房間是安全的。只要跨出去一步,幽靈就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或在后面拍我的肩膀,尤其是在沒有別人的時候。今天上午警察做出結論,那個工人是由于不明原因的恐懼導致的精神病跳樓自殺的,證據是他的工友們說他死前的幾天里曾經大喊救命,還說自己看到幽靈;他臨死前又說看到了工頭的鬼魂。聽起來有點矛盾:既然是得了精神病怎么還會“自殺”呢?看來警察們并沒聽說過“只有自殺的天才”,或者是他們對這件事也解釋不清。不過我想我至少明白了兩點:一是那人工人果然是死在這個幽靈手上;二是幽靈不能直接殺人,它只能靠嚇人來達到目的,不然它就用不著這么費勁去嚇唬那個工人了。但即使只是這樣,我也永遠不會“習慣”這種騷擾,太可怕了,我每次見到它都比前一次更害怕。不只是精神上,我的心臟也已經快經不住大腦一次次發出的突然加速跳動的指令,幾乎要崩潰了。
又是一天的開始。無論如何,幽靈不能直接殺了我,而不上班的話遲早會被鋨死的,況且它跟了我一周,不是什么事也沒出嗎?我檢查了一下床底的紙箱,方便面還夠吃兩天的。自從上次它在廚房里突然出現以致我被嚇得打翻鍋燙傷了手之后,我已經四天沒下廚房了。我鼓起勇氣去水管上接了一杯冷水,忙逃回來嚼我的方便面。我也知道只要不怕它對我什么辦法也沒有(后來證明這種想法是錯誤的),但我做不到。我甚至有學那個工人跳樓的沖動。我努力不去想這些,嚼完方便面,做好了跑步去公司的準備,沖出了房門。我知道,只要到了公司,在有別人在場的時候,它是不會出現的。
但這次我錯了。我剛坐到辦公桌前,它就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沖我直笑,用我第一次見到它時的那種方式。我拾起手邊的茶杯沖它砸過去,茶杯,我早該想到的,落在對面的墻上,摔得粉碎。同事們抬起頭來,我沒法解釋。它就在我面前,他們卻看不見。我忙賠笑說,對不起,心情不好。理由還不錯。我很自覺地幫雜務工清理碎片,以免他的牢騷發到老板那兒。你只要想一想我一出門就會遇到幽靈還要堅持天天上班就知道老板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發工資還有兩天,我用最后的錢買的方便面也只夠吃兩天的了,我不想這兩天內出事。
昨晚沒睡好——其實一個星期以來就沒有一天睡安穩過。我伏在桌上,告訴自己,睡一會兒,只睡一會兒;祈禱著,幽靈不要出現,老板不要出現……
耳旁很小的一聲音告訴我:老板來了!我慌忙想坐正,但象是被壓了山在身上似的,根本動不了分毫——我立刻自然地想到是幽靈在搞鬼。身旁的同事又叫了我一聲,然后是老板那即使是在發工資時也不會讓我覺得美妙的聲音。我當然想立刻坐起來,但根本動不了。不是沒有力氣,倒象是大腦發出的指令根本送不到四肢,四肢也沒有感覺反饋到大腦。大概是同事見老板要發火,過來在我背上拍了兩下,我感覺到全身都疼了起來,連牙齒都酥了。勉強抬起頭來,睜開眼,卻什么也看不到,——大概一兩秒后就能看見了,看見老板留給我一個背影。我不知道為什么被同事拍一下就能動了,但我知道老板將會怎么做——這是有先例的。果然,過了一會兒,秘書拿來一個信封。我知道,里面裝著我這個月的工資。
我恨死那個幽靈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想,再這樣下去我早晚有一天會發瘋的,在這之前我要除掉它。我早該行動的,不該等它不對我精神崩潰寄任何希望時再動手。現在它已經使用其它方法了,比如說讓我不能行動——不知它會不會在我過馬 路的時候用這一招。它隨時都可能對我下手,或許下一步我就會踏進它的陷井。想到這一點,我又加快了腳步。經過那個工人跳樓的地方時,不知為什么,我抬頭向上看了一眼,一塊磚從上面落下來,我停住步子,它落在我面前半米的地方。肯定又是那個幽靈。我沒工夫關心這兒是什么時候又開工的,也不理會樓上那個失手松了磚嚇得半死的工人。我知道一定是幽靈突然在他面前現形,嚇得他松了手,只是不知道幽靈會不會也把他列入黑名單。
到了現在,已經沒有什么可以讓我害怕的了。我只是繼續往前走,唯一的愿望就是在到家之前,我的直覺能讓我像這次一樣躲過幽靈的每次進攻。
這次我是走回的家。這跟什么自信什么視死如歸沒什么關系,而是我的五感對幽靈一點辦法也沒有,而直覺沒有告訴我要跑回家,我便沒有跑。經過一家商店時,我買了一箱方便面和一筒水,為吃喝還是次要,我讓店員把東西送到家里,一路上會少很多危險。他把東西送進我的臥室,我告訴他,我要休息一下,讓他從外面把防盜門帶上——我幾乎不敢出臥室去鎖上它了。
仰臥在床上,我想,只有這兒是安全的。但又有點懷疑:真的只有這兒安全嗎?這兒真的安全嗎?閉上眼,我努力去想為什么幽靈不敢或不能來這兒,希望能找到它的弱點。這時我的直覺又一次救了我。我突然睜開眼,那個幽靈就在我的正上方,手指抖動著,像是在施什么法術,而我的身體已經有點兒發麻了。我不知道到底是它原先進來過我不知道還是它以前不進來是為了讓我認為在這個屋子里是一定安全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它想殺我,而且現在這個屋子已經不安全了。我從床上跳起來,沖出臥室,馬上又沖了回來。我知道,不論我逃到哪兒,它都可以跟著我。臥室里有一面大鏡子,對著它,我可以不怕幽靈突然出現在我身后,而且,鏡子旁邊,有一支我房東的獵槍,昨天剛裝滿了火藥和砂子,為了對付它。我把槍拿在手里,卻又找不到它了。我沖進客廳——我可以聽到它在那兒笑,在那兒我看見它正在慢慢隱去。我不打算在這種時候浪費這發子彈,我知道,我沒有再裝彈的機會。它完全消失的同時,我聽見它又在另一間臥室里笑,一間一直閑著的臥室。我慢慢走過去,把槍端在身前。門開了,它從里面游出來,我開了槍。
我閉上眼,心想,一切都結束了。幾滴熱熱的粘粘的液體濺在我臉上——不對,幽靈也會有血嗎?我睜開眼,我看見那個幽靈還在我面前飄著,笑著,用手指指地下,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剛才那個送方便面的工人倒在地上,身上無數的彈孔在往外冒著血。
為這一槍,我被叛了30年刑,直到現在也沒能夠出去。我仍然懷疑才入獄時那個慈祥的老幽靈對我的承諾:“這30年里,你不會衰老;當你出獄時,會有一百萬元等著你。”不過我殺人后才那個老幽靈出來與第一個幽靈的對話,已經解開了我心里所有其他的迷:
“我已經殺夠了三個人,可以升級成究級幽靈了吧?”這是第一個幽靈。
“當然。……不過等等,我當時忘了告訴你,要成為究級幽靈是不能害好人的。你確定那三個人都是壞人嗎?”
“只能是壞人?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哈哈哈……你不用著急,其實他們三個的確都是壞人。那個偷工減料的工頭和那個要與工頭分贓的工人自不必說,只是他,”老幽靈看了地上的人一眼,“以前從沒干過壞事,這次一念之差想偷留在別人家里偷點兒東西就被打死確實冤了一點兒。不過,還是算你過關了!”
“真的嗎?幸虧我好幾次都沒有弄死他。”幽靈看了我一眼。
“是啊,你們兩個運氣都不錯——不過我們得走了,還有好多幽靈在等著升級呢。”
“這次你不要忘了告訴他們,要成為究級幽靈只能殺壞人了。”
“當然,”說完這話,它們看了我一眼,就慢慢隱去了。
其實直到現在我仍不知道那個工頭被殺的具體情形,但我想到了一種可能:幽靈先不斷地嚇唬那個工人,讓他頭腦不清醒。然后有一次他跟在工頭后面走時,幽靈突然在他面前出現,于是他掏出隨身的匕首扔過去,正好打在工頭后腦,然后逃離了現場。再后來幽靈就裝成工頭的鬼魂嚇唬他,終于使他瘋了,從高樓上跳了下去——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一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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