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陌生人
作者﹕唐瑄
那一夜,她心碎了,陌生人陪著她傷心
他嚇人的瞭解她,一點也不溫柔地訓誡她
他,是懂她的陌生人,也是唯一愛過她的男人
但是她不懂,他為何給她一段「殘酷的溫柔」
想為她療傷,卻是讓她的心再次失落、不完整
尋尋覓覓的日子,她想的是再聽見那熟悉的嗓音
沒有名字、沒有面貌、沒有任何的隻字片語
他無聲無息地消失,而不斷地在嘗試、尋找
忘不了那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和 親愛的陌生人……
她終於還是來找他了!他等她等得心都痛了
可是她為什麼表現得像是完全不認識他?
事情是哪裡出了差錯,她為何待他如此特別
既冷淡地戲謔他,又熱情地為他生命注入活力
她真的不知道他嗎?她沒看到他的留言嗎?
幾年來,他靜靜地細數了那麼多「等愛」的日子
喚來的卻是她的「陌生臉孔」,她居然不認得他?!
呵,或許真是老天存心捉弄,謂真愛必須全力追求
他已經等的夠久了,一直等著那個人來愛他、抱他
這一回他要「一切靠自己」重新再追求一次……
第一章
漆黑的長夜,椎心的背叛,交織成哽咽的獨白,沒有人能阻止她心碎。
「我不是愛哭的人。我不會哭,絕不會哭,沒有什麼事能讓我掉淚,我……我真的……
真的……噓,不哭……」無助地噙著淚水,她斜倚著牆醉態畢現,再度無聲哽咽。
「沒人教妳壓抑自己的情緒。」森涼的夜風隨著刺鼻的酒精波動,牆角飄起一記淡然卻
饒富磁性的聲音,平靜得像把尖刀,狠狠刺向她浴血的心。
「我沒有壓抑,從來就沒有……」她含著淚水倔強地反擊。
「妳醉了、也哭了。」冷眼旁觀的男人是這樣的堅持。
「我沒有!」女孩低啞且負氣地回嘴,一味否定對方的話。她那浸淫在月光下的蒼白容
顏,像是瞬間被擊垮般地扭曲著。這個人為何要殘忍地打擊她?他不願意安慰她,大可以走
人,何必留在這裏落井下石,教人難受?
「誰告訴妳哭是一件可恥的事?」淡淡吐出一口白煙後,男人保持一貫的悠然,閒適地
倚牆而坐,並不在意女孩突生的敵意。
「告訴你我沒有哭,你聽不懂嗎?」她憤怒地彎曲身子揪住他的衣襟,體內過高的酒精
濃度熏起了她的脾氣,熏嬌了她的容顏,也熏去了她拘謹得體的本性。
「妳有。」漫不經心的語調充滿了自信,簡潔得幾乎是侮辱。
她噙著淚水,被他洞悉一切的態度所傷,憤恨地想說些什麼為自己辯駁,卻懦弱得不敢
再直視那雙炯亮的黑眸,怕失去最後一絲自尊。今晚,在他面前,她赤裸裸的掏著靈魂,解
剖了大半個自己。夠了,對一個陌生人來說,他知道的已經太多。
「妳醉了。」他緊緊注視著她,從容優雅地捻熄了抽不到一半的煙,輕淡的語氣平緩有
力,卻又泛著置身事外的超然。
又用這種彷彿認識她有一輩子的口吻訓誡她。他一點也不知道要溫柔,更無半絲慰藉的
成分在裏面,她受不了了。
「你認識我,知道我是誰,了解我的傷心,嚐過被人背叛的感覺,明白那種傷害有多痛
嗎?否則你憑什麼用這種了然於心的態度對我?」她放聲嘶嚷,喊盡了氣力後,便徹底崩潰
地哭倒在他的胸膛上,企圖以他強壯得似乎打不垮的身軀抵擋刻骨銘心的傷痛。
「既然這樣,為何要選上我?」他包容地摟抱起涕淚縱橫的人兒平視自己,持穩的音律
不見波動。
「那要問你為什麼要杵在那裏讓我選?為什麼不在我喝得酩酊大醉以前送我回家?為什
麼要帶我來這裏?為什麼脫我的衣服?我根本不認識你,不是嗎?」她盲目地哭喊完,忽然
懊惱了。為什麼她要把所有責任推給他,不敢面對現實?是她在撒潑、刁鑽、不明事理,是
她喝太多酒吐得淅瀝嘩啦、一身髒兮兮。她的腦子為什麼不順便被酒精痳痺算了,就不會在
這兒鬧笑話。
「所有的答案,不就只因為我是個陌生人?」男人泰然自若地接受她的質疑。
又被一眼望穿了。
這個男人的聲音為何這般冷靜、沉著?就因為今天失戀的人不是他,被好朋友背叛的人
不是他,所以他的態度才會沉穩得教人生氣,語氣才能平淡而事不關己得讓人受不了?可是
……她又憑什麼責備他?今晚若沒有他適時護衛著自己,拉著醉醺醺的她離開畢業舞會,她
恐怕早已貽笑大方,名垂校園了。
「對不起。」她突然歉疚且柔弱地勾住他的脖子,受創的小臉不安地枕在他剛毅的臉頰
旁,彷如知錯的小女孩般尋求慰藉。「我不該將自己無法處理的傷心遷怒於你,這對你不公
平……我知道你幫我換衣服是因為我吐了一身,帶我到這裏來是因為我不敢回去見我爸媽,
而且你也不知道我住哪裏……」說到這兒,她突然莫名地破涕為笑,彷彿為自己荒謬的挑釁
行為感到好玩。「你我不過初次見面,你怎麼可能知道我住哪裏……是我硬拉著你做護身
符,想扳回一點面子,我甚至沒正眼瞧過你。」她笑中帶淚,傻憨的為他叫屈。「你知道為
什麼我不想看你嗎?」悲愴的眼淚再度迷濛了她的視界。她孩子氣地揩去淚水,故作堅強,
殊不知這樣的舉動益發凸顯出她的荏弱與不堪一擊。
對方沉默不語,僅是悄悄地弓起左腳,讓她疲憊的身子得以倚靠。
「不是我不想認識你,而是沒機會……」她直勾勾地瞅著他良久,雙手猛然撫上他的
臉,捧著黑暗中看不清五官的臉龐傻笑。「今天我才發現陌生人比較好掏心,我們不要認識
好不好?」她嬌聲輕喃。這男人其實不用忍受這些,也可以在她爛醉如泥的時候佔她便宜,
可是他沒有,他一直保有君子風度。她是醉了,卻什麼都知道,就是這樣才痛苦。
「隨妳。」萬籟俱寂的冷夜裏,響起一記平淡的答覆。
女孩高興地環住他的脖子,清脆而歡愉的咯笑聲,因這聲敷衍的回答,輕輕地飛舞在心
碎的夜空裏,空靈而縹緲。
「今晚如果沒有遇見你,我該怎麼辦?」她備感無依,失神地倚回他溫暖的肩窩。
「妳很健談。」她的個性似乎和喝醉前迥然不同,出乎他意料之外。
「你的意思是暗示我很多話嗎?」她揚聲大笑。「你可別以為我嗜酒如命哦,我老爸要
是知道我醉成這樣,一定會請出軍法來懲戒我。他是個威武的退役將軍,管我們四個可嚴
了。」
「妳排行第幾?」他輕輕摟住那不盈一握的纖腰,眺望遠方,心思隨之遠颺。
「我叫佟青露,難道你不知道?」她頗為詫異地瞪大眼睛瞧了他半晌,才像發現了什麼
似的頻頻眨動眼瞼。「嘿!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長相?我看不出來那!你家好黑,是沒有電
燈,還是沒錢繳電費被斷電了?」她開始語無倫次,頻打呵欠,早忘了須臾前她禁止人家開
燈看她狼狽的醜樣子。
「名字呢?」他悄悄收緊手臂,悠悠回轉心緒。
「老大啊!」她好玩地將小手白他脖子往下移,平貼在他強健的胸膛上,且不時揚聲輕
咯。「這裏……這裏到底是哪裏啊?」
她醉得很厲害。他橫抱起她,朝床鋪走去。
「噢……天哪,別晃動!我的胃又開始不舒服了,想吐。」她捂著嘴,氣弱如縷。
放她躺在床上後,男人不再多說什麼,逕自轉身沒入隔壁房間,似乎一切他都有了主
張。
平躺在床上感覺不到那股沉穩、安定人心的氣息後,佟青露開始慌了。
「喂……喂……喂……」她害怕地啞著嗓子驚喚,幾次得不到回應,終於任囤積了一夜
的委屈和傷心幻化成淚水,強忍不住決堤滑落了。
去而復返的男人淡淡地睇睨床上蜷縮成一團的傷心人,深不見底的眸子閃過一小簇光
芒,無言地伸出溫暖的手臂收納了她的悲傷和痛苦。
「不要離開我……」佟青露緊抓住他,痛哭失聲。
「我不會。」他輕輕將熱毛巾覆上她淚漣漣的雙眸。
「不要愛上別人。」她錯亂地抓著他的手,盲目吻上他的臉,攻擊他的唇。
「我不會。」禮貌地抿著嘴,他盡其所能抑遏著烙燒兩人的情焰蔓延。
「你保証永遠愛我一個……」帶淚的嘴唇濕濡濡印上她以為的心儀,纏綿著她不曾擁有
的旖旎。
「我只愛妳一個,永遠。」他沉靜地移開毛巾,深不可測地凝望地,那陰幽的眸光中竟
有幾許無關慰藉的承諾。
「我愛你。」盈著滿眶的淚水,她狂熱地吻他緊閉的唇,已不想探究那股異樣情愫來自
何方。
「我是誰?」他嘲弄地反問。
這人居然也會有諷刺人的時候,好稀奇。她停止進犯,淚痕斑斑的嬌容充斥著不可思
議,並時而納悶、時而傻兮兮地笑著。她一直以為他沒有表情,怎麼……
沉吟了半晌,她語意清晰地低喃:「陌生人,我的陌生人。我沒有錯認你吧?你真是個
怪人,為什麼肯撒這種漫天大謊來安慰我?我們根本不認識……」她不雅地連打了幾個酒
嗝。
「妳認為時間的長短能證明什麼?」他露出一抹玩味的訕笑。
「是啊!根本不能證明什麼。我以為愛了我三年的男人,卻在短短一個月變心。所有的
甜蜜都是南柯一夢,時間只會增加傷痕的刻度。」她嗚嗚咽咽,惆悵不已。
「妳醉了。」聽佟青露的言談,她似乎很清醒,看她的外表又像醉得一塌胡塗的失意
人。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錯……是半醉半醒。」她嬌笑著堵上他的唇,隨狂熱挑逗的韻律搖擺,迷失在他大方
開啟的唇瓣間,品嚐一股不熟悉的柔情。驟然間,所有的愴傷都被熾焰焚燒殆盡。
「所以我只能得到半個妳?」他牢牢地纏吻她,易客為主,將她囚鎖在他堅定的臂彎
裏,以悖離冷靜的熾熱點燃蓄勢待發的慾火。
「是不是半個又何妨?」她輕挑、略微叛逆地低笑。「男人要的不就是女人的身體?」
她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會被背叛。守身如玉終究抵不過放浪形骸,進退得宜是拘謹沉悶的
別名,原來熱情如火的女人才是男人心目中的理想情人。
「妳錯得離譜。」他僵住身子,生疏的語氣裏有絲不可錯辨的情感。
「是嗎?」她斜瞅著他,滿心疑惑,「不然男人要的是女人的什麼?」
「心。」
他太過沉穩、篤定的聲音,竟然急遽地拭去了佟青露嬌豔的臉色。
「這麼說,我輸得十分徹底囉!」她無法承受地哭喪著臉,晶瑩的淚光又隱隱浮現。原
來她遭重挫的理由是因為她的男朋友不愛她,無關外貌和個性。這卻更傷人。
「又要哭了嗎?」他譏誚地放開她。
「不,別走……」淚眼汪汪地扯著他的衣角,她鑽進他懷裏,逃避地想念起須臾前灼烈
炙人的情纏。
「我送妳回家。」他僵挺背脊,不願再伸出援手。
「不要。」佟青露任性地猛搖頭,死抱著他不放。
軟玉溫香在抱,即便是聖人也難保坐懷不亂。
「再留下來,後果將會不堪設想。」他幾乎是憤怒的恫喝,忍耐已達極限。
「你是不是在生氣?為什麼?」今夜他一直是個冷靜、穩重、風度絕佳的謙謙君子,任
她哭、任她笑、任她鬧,始終是處之泰然地聽她吐苦水。為何這會兒卻……
「我不是替代品。」他捏著她小巧的下巴,淺蹙眉頭。
「你當然不是。你是獨一無二,沒有人可替代的……」她猶豫了。
「為什麼?」到底只是凡人,面對這樣嬌美的人兒,再有自制力,他也逐漸抑制不了對
她的渴望;那堆積已有千年的傾慕。
佟青露為難地皺著臉龐,斟酌復斟酌後,有了決定。
「反正你就是你,你不是路人甲也不是路人乙,你是……你是……你到底是誰?」他到
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陌生人啊?
「妳確定妳要知道?」一旦牽扯了,他絕對不會讓她逃掉。
「這……」她遲疑著,笑容明顯退縮了不少。「不!我想……還是不要比較好。」她恍
惚地輕喃。這人獨特且醉人的男性氣息,帶了股強烈的剽悍在裏面,她怕。
佟青露的拒絕刺傷了他,也成功的議他更想擁有她,不費吹灰之力。
「可是我還是愛你哦!」她嬌憨地迎視他,不曉得自己為何強調,總覺得有必要。他好
像狠寂寞。
「永遠記住妳的話。」醉了也好,清醒也罷,她坦然的模樣教他動容,早已不再平靜的
心湖劇烈擺盪起悸動的潮騷。
佟青露來不及弄懂他的話,便被他凶猛的吻掠奪得不留半點思考空間。望著離自己吋許
的模糊臉孔,她突然發覺她被掏走的不只是靈魂,還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只是她的注意力
被他溫暖的唇、迷人的氣息和親密的愛撫稀釋得一乾二淨,再無一點殘留。
「開燈。」陡地,她沙啞呢喃,無端且迫切地想看清楚他的模樣。
他抓住她摸索電燈開關的手,喉頭發出低沉、誘人的輕笑,修長的雙手不曾遲疑地褪盡
兩人的衣衫,舒舒緩緩在她剔透的肌膚拂移,那慢條斯理的步調彷彿在等待她的拒絕。
佟青露無言地詢問他,醉得看不出他的用意,卻被他閃爍著渴望的熠熠眸光瞧得心慌意
亂,清麗的臉上霎時盈滿了初探人事的嬌澀。
「再說一次。」他讓情感衝過理智地要求,粗濃的聲音裏帶著濃烈的冀望。
「我愛你。」她心有靈犀地脫口而出。「你呢?」
「我也是。」他猛然收縮雙臂。
溫暖的激流霎時沖刷佟青露一身,幾乎淹沒了她。不願再想,她只想放縱情感,隨著慾
流捲入光火並存的渦心,抓住歡愉或是忘記傷痛,都已不重要。
動情地狂吻不怨亦無悔的人兒,他以翩然的柔情一遍遍膜拜心儀的嬌顏,直到地獄燃起
烈焰。笑著除去了而人之間多徐的距離,他摯愛地摟抱著她一同跳入著了火的伊甸園裏,編
築那只屬於他們的狂野情夢。
於是漆黑的夜不再是傷心的獨舞,剎那間,絢爛如天堂。
★ ★ ★
送冬迎春了三個年頭,時序走入立夏的五月,綿密的細雨漸漸灼熱,紅塵卻依舊紛紛擾
擾,不堪寂寞。
「澄空,快過來!」佟雪海一在大門口攔截到正吹著口哨進門的妹妹,便匆匆忙忙往屋
後山丘移去。
「沒想到我才出差個三天,妳就這麼想念我了。」佟澄空咧大嘴巴,俊俏的臉上淨是調
侃。
「我有話要告訴妳。」她神色慌張地加快腳步。
「要談私房話,至少也等我放下行李再說嘛!」能讓雪海驚慌失措的事情,鐵定是大
事。
佟雪海喘吁吁拉著她走上碧草如茵的坡脊才停住。
「雪海,有空多運動,妳這樣子要是被咱們家那對嚴父嚴母看見,我包準妳有一頓華麗
的排頭好吃。」佟澄空輕鬆地扠著腰,氣息勻稱不若姊姊的氣虛。
「咦,姍君呢?」剛剛教她到這來等的不是嗎?佟雪海傻愣愣地張望著。
「妳讓姍君獨自到這兒來?」佟澄空大吃一驚,戲謔的神態一掃而光,反身便慌忙往谷
底衝。
「是姍君自己要求要來的。」佟雪海傻憨地追隨其後,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妳神經啊!這裏常有許多野狗出沒,妳忘了姍君有多小了嗎?」真不敢相信佟雪海會
胡塗到連這個也忘了。日常生活中她懶得用智慧,佟澄空沒意見,可是她也不能得寸進尺到
這種地步吧!好歹姍君是她親妹妹。
佟雪海瞪著無辜的大眼,抓住模稜的印象,嚅囁道:「不是國小五年級嗎?」
「她什麼時候連跳兩級了?」佟澄空四下找不到妹妹後,焦急地黑了臉。
「這麼說,她是三年級囉!」佟雪海傻不愣登地陪她東跑西找。
「等找到姍君,我再回答妳。」她忍著氣。
「澄空、澄空。」突然,佟雪海興奮地叫嚷著。「我們到那邊的鞦韆架找找看好不
好?」等佟澄空口過身來,她才渴望地指指林木鬱鬱的東邊。
「鞦韆架?」佟澄空狐疑地挑高雙眉。「妳怎麼會這麼想?」她指的地方恰巧是公園,
當然,她這個不識路的笨蛋是不可能知道的。
「姍君好聰明,來之前她告訴我只要站在鞦韆上頭,用力地晃動,狗就咬不到她了。」
她笑嘻嘻地為小妹的智慧感到驕做。
「佟雪海,妳過來一點。」佟澄空火大地勾動食指,根本不願意掩飾她的極端不悅。
佟雪海怯懦地走近她,亮麗的臉龐有著不知名的恐懼。「澄空,每次妳連名帶姓叫我,
我就會覺得很可怕。」
「妳『虛』長了我的兩歲,到底都幹什麼用了?妳這人讓人很不屑,妳知道嗎?」她憤
怒地咆哮。
「妳真的很不屑我嗎?」澄空素來不打誑語,最恨說謊的人。這麼說,她說的話都是真
的。嗚……好傷人。
「要不是看在妳是我手足的情分上,我早就把妳踢到龍王殿,配給龍王七太子去了。」
這種人竟然能立足於廣播界,可恥極了。
「龍王有那麼多兒子嗎?」佟雪海委屈地扁著嘴怔怔地問。
「佟雪海,妳不要跟我講話!」淨問這種沒水準的問題。
「澄空,我有事情要告訴妳,等我說完這件事以後,妳再不理我,好不好?」佟雪海驀
然想起拉妹妹出來的目的。
雪海動不動就用這種軟綿綿又超級嬌柔的聲音來催眠人,誰能拗得過她啊?
「真受不了妳。」佟澄空狠狠白了她一眼,旋身踱回放行李處。「說啊!」
「大姊被炒魷魚了。」她不敢遲疑,直切重心。
「不會吧!她不是航空界之花嗎,怎麼會被炒魷魚?」佟澄空疲憊地揉著額頭,席地而
坐。
「因為她打人。」佟雪海跪在她身邊,開始激動了起來。「這根本不是大姊的錯,是她
的上司不分青紅皂白,求愛不成而惱羞成怒,假借這次的公事私了他的恩怨。」
「我又沒說是她的錯,妳幹嘛這麼激動。」佟澄空了無生氣地瞪著正前方的一輪夕陽。
「大姊的樣子本來就比較會招蜂引蝶,就好像妳的慧根總是差人家好大一截一樣,這有什麼
了不起的,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妳們。」
「可是爸爸就認定是大姊的錯。明明是乘客摸大姊的屁股,大姊氣不過才甩了對方一巴
掌的。她的直屬上司不讓她有辨白的機會,居然當天就開除她。」真教人不平,女性是弱勢
團體,天生吃虧。被人騷擾了,居然得承擔「勾引」的罪名。這是什麼世界?
佟澄空驚聞此言,精神可來了。
「青露在飛機上打人的嗎?」一巴掌太便宜那個男人了吧!她應該剁掉那隻犯賤的手,
閹了那個犯賤的人才對。
「她在發餐盒的時候被摸的,好巧不巧,她打的那個人是他們公司的董事之一。事情發
生後,他們要她道歉她不肯,就被開除了。」大姊真可憐。
「換作我就再賞他一巴掌,讓他見識我的『道歉』有多誠懇。」佟澄空憤怒地揚起拳
頭,突然義憤填膺地面露凶光,「妳知不知道騷擾她的是哪個董事,他家住哪裏?」
佟雪海驚懼地猛搖頭。澄空性烈,誰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她的表情好猙獰。
「那她的上司是哪一個?」公報私仇太卑鄙,這種無恥之徒應該好好教訓一頓。
「妳問這個幹什麼?」佟雪海擔心至極。
「當然是修理他,不然妳以為我對他有興趣嗎?」佟澄空沒好氣地睨視她,「妳到底知
不知道是哪一個?」
「不知道。」她躊躇地搖了搖頭。「澄空,爸已經動怒了,我看妳不要再惹事比較
好。」
「我是站在正義的一方,哪像爸,明知道大姊打人的原因還訓她?」簡直是匪夷所思。
「是啊。他說大姊行為不檢點,老愛招搖,才會自食惡果。」說到這裏,她就不得不替
大姊叫屈。愛美是人的天性。大姊只不過是鍾愛涼快一點、女人味一點、性感一點的衣服,
天氣熱,她的腿和背又那麼好看,爸的挑剔實在沒道理。
「招搖?這是什麼話啊!」佟澄空一躍而起。「自己的女兒被欺負,他居然這麼說。我
要回去找他理論。」她袖子一捲,無暇顧及行李,一副踢館的模樣朝白宅的方向飆去。
「澄空,等一下。」佟雪海見狀,趕緊疾飛上前拖住她。
「等什麼等﹖﹗他不是常說什麼行為不符合正義的人,只會吃喝拉睡,簡直跟畜生沒什
麼分別嗎?」
「對啊,他常這麼說。」佟雪海同意地頻點頭。「下午大姊被趕出去前也曾這麼反駁過
他。」不過大姊說這句話時,笑得很開心哪!她一直不明白一個被趕出去的人怎麼會高興成
那樣。
「青露被趕出家門﹖﹗」這世界還有沒有公理存在啊?「妳別趴在我身上,我嚥不下這
口氣,爸爸這次太過分了。」佟澄空咬牙切齒地扳開她纏人的雙手。
「爸餘怒未歇,再惹怒爸爸,他說不定會連妳一塊掃地出門。」偏偏澄空和爸爸的脾氣
如出一轍,都很臭又很硬。只要她認為對的事,絕不肯讓步,若因而被掃出了門,她肯定是
一去不回了。這樣一來,她不是沒了姊姊又少了妹妹?不成、不成,保不住大姊,至少要保
住澄空。「要是連妳也被趕走了,我就只能和年幼的姍君相對無語。姍君小我很多歲……」
「十二歲。」佟澄空好笑又好氣地扳著她不肯鬆懈的雙手。
「妳看,她那麼小,哪能替我擬稿或配音啊!澄空,妳不要去找爸爸對質了,不然他會
連我都氣進去的。」只要想到不怒而威的父親,佟雪海便會無來由地一陣哆嗦。
「妳要我眼睜睜的看青露含冤莫白嗎?」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其實妳根本不用出面,等媽媽回來,她自然會替大姊伸張正義,大姊的冤屈便得以洗
刷了。同為女人,媽媽一定能感同身受,到時候我們就站在媽媽這邊,一齊來抵制爸爸。」
佟雪海煞有其事地強調著。
「媽不知道?」她愣住了。
佟雪海猛點頭。「嗯。」
太好了!她還正奇怪媽怎會狠心的坐視不理,原來她還不知道啊!哈哈!這下子有得瞧
了。有媽出頭,萬事就搞定。
「雪海,士別三日,妳當真讓人刮目相看!」佟澄空嘖嘖稱奇地走回原地安坐著,憤慨
的心情輕鬆不少,有心情損人了。「果然是廣播界名嘴,說起愛恨情仇來硬是慷慨激昂、鏗
鏘有力,咬宇特別清晰圓潤呢。」
「妳真的這麼認為嗎?」佟雪海被她誇得心花怒放。
「當然,妳也只有這個優點可以誇而已。」她諷刺地往後一躺,閉目補神。「爸將大姊
丟到哪裏?」只要躺著就好想睡。出差這些天,她沒好好睡過一頓,真累。
「下放到阿姨家了。」佟雪海無限同情地啞了嗓子、紅了眼眶。
「那妳還說她是被趕出去的。」佟澄空猛然睜開眼睛狠瞪她。她就說嘛,爸怎麼會殘忍
到這種地步,終究是自己的女兒,表面上再怎麼幫理不幫親,他還是疼自家女兒的。
「爸叫大姊去那個高山小鎮反省一段時間,怎麼不算趕?」到那種邊疆地帶過日子,很
慘耶!「爸還很殘忍地告訴大姊,她沒徹底反省之前不准回台北。」
「那是充電。」佟澄空抬手遮著眼,試圖檔住殘留天際的霞光。「爸想讓青露休息一陣
子。自前三年前她莫名其妙失蹤了一夜後,個性丕變。原本優雅高貴的高材生一夜之間變成
了花蝴蝶,男人一個換過一個,讓人隨時都準備好拳頭,想海扁她一頓。」
「澄空,不要這樣說大姊。」佟雪海端起姊姊的架子。「她的男朋友愛上她的好朋友,
也難怪她傷心。再說,她不是個性丕變,而是浴火重生。」
「她是鳳凰啊!還浴火重生。我早就看她那個見色思遷的垃圾男友不順眼了,事實也證
明他果然是人面獸心的畜生。這種雜碎喜歡上那種騷包,本來就是天經地意的事,沒什麼好
傷心欲絕的。」為那個敗類傷神不嫌沒出息嗎?
「澄空,妳的用詞遣宇都好激烈哦!」她是不是和大姊的初戀男人有什麼深仇大恨啊?
不對,她好像對男人都帶了某種程度的厭憎。
「我只是直接說出心底的話而已,哪像妳,說了一大堆有的沒有的,最後還捉不到重
點。」佟澄空微瞇著星眸,冷眼斜睇她,嘴角有一下沒一下地搐動,很想放聲大笑。
「有嗎?我覺得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重點耶!」佟雪海納悶。
「這就是我覺得痛苦的地方。」她好笑地放柔了凜冽的俏臉。
「什麼地方?」
「我無法忍受妳不著邊際的談話方式,又不得不因血緣的關係容忍妳,才會覺得自己每
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覺。」佟澄空憋著笑,看她的小臉一吋吋往中
間縮。
「真的哦……」生不如死很嚴重耶!淚水湧上佟雪海的眼眸,她好抱歉地垂下眼臉。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帶給妳那麼大的壓力,也不是故意這麼做的……」
聽她抖著嘴唇囁嚅地說,很努力想澄清些什麼,佟澄空終於忍俊不住捧腹大笑。
「好了啦!妳連玩笑話都聽不出來,怎麼當廣播節目主持人?」怪哉。「反正這些年大
姊的外表看起來開朗、活潑,誰都知道她心事重重,爸該在三年前就讓她到南投散心的。」
可是用趕的就有點那個了……唉,算了、算了。爸寄身軍旅大半輩子,直到三年前才以將軍
之銜,帶著一身勳章光榮退役。修了不到三年的清心,要想一個莊嚴肅穆了一輩子的將軍,
搖身一變成為慈眉善目的彌勒佛,那是過分苛求他老人家了。
「妳怎麼看出來大姊心事重重的?」澄空說得容易,她卻怎麼也看不出來大姊有心事的
樣子。依她看,大姊還是很優雅、很高貴,而且她常常笑得很開心、快樂啊!
「我不想再打擊妳。」佟澄空嘲弄地笑道。雪海竟然好意思這麼問?「總之,南投純淨
的高山、溫暖的小鎮和湛藍的天空,正是青露所需要的。」罷了,以雪海的悟性,她要是真
能附和自己的看法,那才真教人驚訝。
「可是南投的山區很偏僻,度假可以,長住會很難過的。」佟雪海猝然發出不平之嗚。
「那裏是高山沙漠嗎?妳把人家引以為傲的山明水秀形容得像蠻荒不毛之地。」爸會下
放人家,其實有他的用意在。那年她高中落第,自暴白棄了好幾個天,他也是以「不思長
進」為由送她到美國姑媽家度長假,直到她想開了回來唸五專為止。這回他又用他最擅長的
拐彎方式讓青露去散散心,實不足為奇。
爸早就不喜歡青露成天飛來飛去,做那種卑躬屈膝的職業,只是礙於顏面不便做出要
求,又不好無端端地命令她辭職。這次發生這種事情正巧順遂了他的意,他等這種機會也好
些年了。
「妳從沒去過那裏,不會了解那裏的民生物資有多缺乏。」佟雪海一反常態地激動了起
來。
「妳又不是青露,說不定她會過得很愜意呢!」不行了,瞌睡蟲已經找上她,沒有力氣
陪雪海磕牙了。
「我保証她不會。」她將心比心地下了評判。
「雪海,妳到底對那個地方有什麼不滿?」她很反常耶!
什麼地方不滿?她的不滿可多囉!「妳記不記得,有一年大姊和妳輪流出痳疹,只有我
沒被傳染,所以被媽媽送到南投去?」
「那姍君呢?」佟澄空奇怪地打岔。
「還沒出生啊!妳忘了。」佟雪海奇怪地皺著亮麗的小臉。澄空的記憶力一向很好的,
不是嗎?
那不就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天哪!不得不佩服雪海願意負擔超出她有限的記憶力,辛
苦地守著這份回憶。
「我永遠記得那時候剛好是過年……澄空,別睡,我還沒說完。」佟雪海拚命搖著體力
不支的妹妹。
「那時是過年……然後如何?」佟澄空打了大呵欠,想振作卻又提不起精神。
雪海不是會記恨、記仇的人,她的腦筋如果裝得下那麼多東西,爸媽就了無遺憾了。現
在她居然說「永遠記得」?想必這件事對雪海的打擊很大,她才會打算記得那麼久。好吧!
既然如此,她就集中精神姑且聽之。
「是呀!過新年我居然買不到我盼望已久的洋娃娃。妳說那裏的民生物資是不是很缺
乏?」不知不覺中,佟雪海手握成拳,滿腔熱血滾滾沸騰。
「為了一個洋娃娃,否認人家的生活水準,妳實在……」這種人根本不用理她,膚淺得
可以。
「那是我想了好久、盼了好久的。本來我還在想南投沒有,回台北再買好了,哪知壓歲
錢掉了。」佟雪海憤恨地控訴著,突然,心有不甘的淚水瀰漫了眼眸。「而且沒有人還給我
……」她哽咽地吸了吸鼻子。
「掉了就掉了,再存就有了嘛!」那年的雨季特別長不是沒原因的。
「什麼掉了就掉了!不是妳的錢,妳都說得很輕鬆。」想到那筆錢就心疼,那其中還有
她為了補足差額而幫爸爸洗車賺來的血汗錢,天氣那麼冷,很辛苦哪!
「能不能拜託妳別怪聲怪調,聽了很不舒服耶!頂多我買一個送給妳就是了。」佟澄空
懶洋洋地沉入寤寐之中。
「這根本不是送不送的問題。問題在於那筆壓歲錢是我的,我要用我的錢買我期盼已久
的東西,才會有落實感。自己的夢想讓別人送就沒有成就感和意義,那種快樂也只是一時
的,久了會空虛,妳懂不懂?」
「懂。」沉浮於睡海之際,佟澄空掙扎著撐起一絲氣力口應她。
「所以我無法原諒那些不勞而獲的人,也無法原諒那個撿到錢不還我的人。如果那個小
鎮有我要的洋娃娃,我的錢就不會丟了,我的夢想也不會毀滅,人生也不會因而灰暗……」
「雪海小姐,能不能告訴我,妳到底丟了多少錢?」不過丟了買洋娃娃的錢,有嚴重到
人生灰暗嗎?
「五百塊。」佟雪海酸酸楚楚地苦著小臉。
哪個人有空來宰了這個不正常的女人?佟澄空氣岔地眺望天際已爬定位的月娘一眼,實
在無法忍受佟雪海滔滔不絕於耳的泣訴,索性捂著耳朵背過身去,絕情地墜入她暖暖的睡海
裏。
第二章
佟青露披著晨霜信步上山。一路行來,她原本鬱悶的心,已逐漸被滿山碧綠襯著粉紫,
及偶爾夾雜著橙黃的花田,取悅得笑眼盈盈,心情為之舒爽。
「老伯,早安。」她的笑眼突然被斜前方清耀的人影吸引。原以為自己孤單行於蒼茫大
地,沒想到天剛破曉,花田裏已經有位老伯在工作了。鄉下人果然勤奮。
蹲身於花圃中央專心工作的瘦小老叟,聽到這輕柔的問候聲,不禁側過頭。
「早。」他露出和煦親切的笑容。
「老伯,這是什麼花,好香哦!」佟青露傻愣在綿延數里的紫色花海前,艷驚不已。老
天,放眼望去全是一畦畦嬌豔欲滴的花田,她不知道這裏盛產花卉。
「鳶尾花。」老人家笑容可掬地拎起一大把花束,起身遲緩地朝她挪近。
「哇啊!不得了了,高級花材耶!」佟青露誇張地讚嘆了一聲。
老人家清瘦的臉龐綻著開心的笑意,不再只是表面的應對。
「小姐打哪來的?」很活潑的女孩。
「我是活得很打拚台北人,名叫佟青露。老伯,請多多指教。」放下大包、小包行
李,佟青露趨上前,微笑地接過老人家遞來的大把花束。「這一大束花真的要給我嗎?這種
花材聽說很貴的。」她抱著花,笑得十分開心。
「一把要不了幾文錢的。」老人家莞爾一笑,睿智精明的眸光被她無形中流露的高雅氣
質所吸引。
「謝謝老伯。」她滿心感激,柔媚的笑容燦爛可人。
「妳到這兒來是觀光?」他和善地問道。
「被老爸放逐到這兒依親,順便反省。」佟青露環顧奼紫嫣紅的山巒數眼,不覺納悶。
「這裏的居民以種花為生嗎?」滿山滿谷的花,真美呵﹗
「不盡然。」老人家背著手,反身佝僂地走回花田裏。「妳到這兒要依誰的親?」
「我阿姨在這兒開了一家小餐館。」佟青露邊將長髮綰成髻,邊隨老人家走上田埂。
「我可以沉默地留在這裏看老伯工作嗎?」她撒嬌地要求,彷彿兩人是熟識多年的忘年之
交,而非初次相見。
「妳的腿沒有保護會被割傷。」老人家將採好的花小心翼翼地放進水桶裏,關心地叮
嚀。「這裏的蚊蟲不少。」
「沒關係,反正不會留下疤痕。」佟青露笑容面滿地擺擺手,一副不在意的灑脫。她見
老人家提起放滿鳶尾花的水桶準備起身,在確定花束的重量不致對瘦小的老人造成威脅後,
才放心轉回馬路。
一大一小說說笑笑,沿著青翠中泛紫意的山谷漫步,踱向樊家小鎮。
「邱瀋和邱伯就是妳要依的親嗎?」鎮上只有這麼一家像樣的餐館,應該是了。
「老伯好厲害,一定是我阿姨的餐館在樊家小鎮很有名。」她驚詫道。
這座高山小鎮,小時候她曾經來過一次。她記得當時小鎮的人口數並不多,彼此熟識實
不足為奇。再說阿姨自嫁給姨丈後便定居在這兒,少說有二十來年了,這兒的居民不認識她
的,可能只有剛出生的小孩。
古老小鎮經過了歲月的洗禮和摧殘,淳樸依舊否?那具有地方特色的三合院和四合院古
厝,還存在嗎?不可能全然沒變吧?若依循社會變遷的腳步來看,人口外移鐵定是不可避免
的趨勢,那麼往後她住在這兒的時光,肯定是優閒而不匆促,靜謐中寫滿恬淡。
好個怡情養性的好地方,老爸可能將她的妙齡記顛倒成五十二歲了。佟青露諷刺地思
忖。
「邱伯兩夫妻人緣很好,手藝也的確不錯。」老人家誠摯的稱讚聲,倏地拉回她飄遠的
思緒。
「千萬別當面告訴我阿姨,她很容易得意志形的。」佟青露賊兮兮地悄聲警告。
老人家被她生動的小臉逗得再次朗聲大笑。這女孩氣質高雅,容貌端麗,舉手投足間往
往帶著一種引人讚嘆的優雅,然而她卻像是不願束縛在良好的教養下一樣,選擇以隨心所欲
的笑話戲耍人生。
「別走了,我們坐在這裏等車來。」老人家指指路旁由大石頭雕琢而成的長椅。「從這
裏走到鎮上至少要二十分鐘,坐車比較快。」
「我該怎麼稱呼老伯?」佟青露笑吟吟地偎他而坐,與老人越聊越投緣。
「敝姓樊。」老人家饒富興味地瞧著她,似乎在觀察她的反應。
「樊家小鎮創立人的後代?」她不負眾望地高揚起眉回瞥,神態是調侃多於驚訝。不會
錯了,老人家渾身上下瀰漫著一股非凡的氣度和風範,非尋常百姓所有。她當了三年空姐,
閱人也算無數,什麼樣的人該是什麼的背景,她向來能掌握到八、九分。何況樊家小鎮是依
姓氏聚居,烜赫的樊家人世代居於此,據說別無分號。
樊家名下的產業不僅是那座幾乎是燙金的農場,也是南投赫赫有名的大地主和「縱橫物
流」的老闆。哇,一上山就遇到「貴人」,她要發了。
「叫我樊爸就好。」老人家和善的臉不曾流露半點豪門巨賈的粗氣,始終維持一派紳士
笑容。
「那輛氣派的勞斯萊斯就是樊爸等的公車嗎?」佟青露的嘴突然戲謔地朝右邊努了努,
但見地平線的盡頭有輛氣派的大房車穩穩開來。
難怪阿姨幾次敬畏地提起高貴而且很貴的樊家宅第,和那座遠近馳名的樊家農場時,雙
眼便會不自覺綻放灼熱的精光。原來這家子的錢真的很多,而且多得怕別人不知道一樣,才
會在這種淳樸小鎮購置這種豪華名車。
「御軍……他是我大兒子,他怕我們兩老坐小車不舒服,才會買了這麼輛招搖的車子。
我也覺得它不屬於這裏。」老人對她的嘲弄投以幽默的無奈。
「想必令郎很孝順。」樊御軍這個名字被阿姨掛在嘴邊,讚美復讚美。若依阿姨屢次
提起這人那興奮異常瀕臨瘋狂的口吻,他簡直就是阿波羅再世,全身上下找不出一絲不完
美。「既然有人來接樊爸,我就不作陪了。樊爸,後會有期了。」佟青露一見來車駛近,便
快快樂樂繼續散她的步、觀她的風景去。
「青露。」老人家驀地喊住她。
佟青露停在幾步外,納悶地回眸,這一回眸她適巧與步出車外的偉岸男子打了個照面。
「嗨!」她風情萬種想審視阿波羅,卻見這位太陽神輕輕淡淡點了一下頭後,看也不看
她一眼,拿過老人家的花,便朝後座走去。他冷淡的態度,可激起了佟青露捉弄人的興致
了。「樊爸,你的兒子和你一樣帥耶!他娶妻了沒?」她嗲聲嗲氣,妖嬈嫵媚地踅回。
「沒有。」老人家半認真半配合地搖頭。「這孩子眼光太高,始終找不到合意的女孩。
妳有沒有興趣應徵這個缺?」
樊御軍打開後座放好花,沉穩緘默地走回前座,那始終從容不迫的態度,沉靜自在得根
本不當兩人的戲語是一回事。
「我有興趣,可惜令公子沒興趣。」她長得真有那麼驚世駭俗嗎?不會吧!三天前還有
個人著迷於她的美麗,對她上下其手。
「該回去了。」樊御軍攙扶起老人家,對她嬌媚的吟嘆無動於衷。
「多加把勁,他就是妳的了。」老人家杵在車門明目張膽地鼓勵著,那亮閃閃的眸光似
乎在告訴世人,他已將她的捉弄帶入另一個非玩笑的認真層面。
「真的嗎﹖」佟青露歡欣地打量樊御軍,故意不去理會老人家眼中熠熠閃動的光芒。
「我真的有希望嗎?」不動如山,他也太穩重了吧!
「加油!」老人家含著慈祥的笑容,無比認真地打氣。
「媽在等你用早餐。」樊御軍等在一旁,不急不躁地提醒父親。
樊家的事業果真繁重,這位樊家大少,竟然像剛出土的千年木乃伊,忘了喜怒哀樂是怎
麼回事似的,板了張沒表情的臉。還俊逸非凡哩!嘖。
「樊爸,我看我沒那個福分當你的大媳婦了,你還有沒有別的兒子?」佟青露越看越覺
得表情木然的樊御軍很有趣,不禁咯笑出聲。
「我還有個兒子叫子奕,一個女兒叫……」
「爸,我們已經耽誤太久了。」樊御軍輕率地打斷話,贏得樊老先生一記不悅的白眼。
佟青露將那記警告瞧得分明,再看樊御軍一臉受教的模樣,忍不住仰頭大笑。天啊!他
的家教可真嚴。看一個冷靜得教人喘不過氣來的大男人被訓,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噢!可
憐的軍軍。大笑方歇,她突然意識到家教甚嚴的樊家父子岑寂地望著白己。
「對不起,我知道這種笑法很猖狂,請原諒我的失禮。」優雅地攏攏被風拂亂的髮髻,
她的笑意猶濃。想必對謙恭和氣的樊老先生來說,她的大笑顯得輕率,嘴巴開得可能稍微大
了點。
「青露,妳跟我們一起坐車回去,女孩子家單獨走山路不太安全。」老人家不以為意地
笑開了臉,不想放她一個人。
「我有這個榮幸嗎?」她備感榮寵地詢問遠眺他方的樊家少爺。
「上車。」悠悠哉哉拉回心神,樊御軍那四處游走的黑眸突然無預警地對上佟青露,決
定接受她的挑釁。
他這突發的舉動,冷不防地驚擾了佟青露平靜多年的心房。
「我只是開玩笑的,謝謝你們的好意。」她侷促不安地調開眼神,閃爍不定的視線在接
觸到老人溫和的笑容時,自然而然堆滿溫柔,連笑容的甜度也在不知不覺中加深。「樊爸,
很高興認識你,有空記得來捧阿姨的場。」她快樂地擺擺手。
「最近的治安不太好,這樣好嗎?」老人家若有所思地凝視遠去的人。
「她不是小孩子了。」樊御軍扶老人就座後,漫不經心地移進駕駛座,發車上路。她讓
他等了那麼久才來,聽到他的名字居然像不認識?
車子行經佟青露時,她放下行李,捧著幾乎淹沒自己的花束,開開心心地揮手道別。在
人車交錯的剎那間,她彷彿看見樊御軍那雙深沉的眼眸定定地駐足在自己臉上,一瞬也不瞬
凝望著,像在找尋些什麼……
★ ★ ★
「青露——」向晚時分,邱嬸站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盡情扯開嗓門地朝透天厝吆喝
著。
「哦……」
「青露,起床了。」丟不丟臉啊!現在已經六點了,她還在睡。
「嗯……」佟青露呢喃不清。
「佟青露,再不起床,我要發火了。」大姊是怎麼教小孩的,居然這樣放縱她?
「嗯……」佟青露懶洋洋地翻身,身子才側過去,人就跟著掉下床。經過驚天動地的一
摔,她總算徹底的清醒了。
「青露!」樓下的邱嬸喊得肝火冉冉上升。
「妳不是說她大清早走了兩、三個小時的山路,才到這兒的。她一定很睏才會睡午覺,
妳就別吵她了。」邱伯走出餐廳,極力安撫老婆。
住家緊鄰著餐廳就是有這種壞處,無法混水摸魚。他暗嘆。
「現在睡足了,晚上就會失眠。日夜顛倒很傷身體的,你懂什麼?」邱嬸不悅地丟了記
衛生眼給老公。「青露,還不快下來!」
佟青露編好髮辮,隨意換了件無袖連身短裙,飄飄然步下樓,睡眼惺忪。
「我很會睡的,阿姨不用擔心啦!」她慵懶地舒展身體,走到室外。「倒是妳,嗓音越
來越洪亮,越老精神越好,好讓人羨慕哦!」她意興闌珊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貪嘴。」邱嬸端不住怒容,一把抓她入懷,又愛又憐地擁得她喘不過氣。
青露是個典型的氣質美女,任何不雅的舉止行為,只要由她表現出來,便會多了那麼點
與眾不同的優雅,她就是有辦法化粗俗為高雅。有人說環境造就氣質,她卻以為「麗質天
生」;不然佟家這些女孩們怎會性格各異。
「青露。」邱伯看著個頭、體型都差之千里的姨甥,微微笑瞇了原就不大的眼睛。
「姨丈!」佟青露看到佇立在餐館門口的人,忽然又叫又笑,飛身撲進他壯碩的懷裏。
「下午來的時候沒看見你,你跑到哪裏去了,一點都不關心我。」
「鎮上有人家嫁女兒,叫了外燴,我送過去,順便幫忙。」他笑呵呵。
「你和阿姨又不缺錢用,不要辦外燴了,好辛苦的。」佟青露嬌嗔地要求。「叫表哥們
快點結婚生幾個孩子回來讓你們玩好了。」阿姨只生兩個兒子,現都已成年留學美國和英
國,少有時間回來。
這間開了四、五年的老店,不僅裝潢獨樹一格,就連餐點之精緻美味也是眾所週知。餐
館裏除了中西式便餐外,還兼賣下午茶及點心、飲料,阿姨把PUB的特色都帶進樊家小鎮
了。
「我才不要帶小孩,他們有辦法生就得自己帶。老了還要去伺候人,我可不幹。」邱嬸
不以為然地搖著頭。什麼含飴弄孫,她才不信那一套。辛苦了大半輩子,現在好不容易有空
了,她想過幾年清閒的好日子,不再有責任和壓力。
「妳現在就不算在伺候人?」佟青露兜著矮自己一截的阿姨,既媚且皮地揚起柳眉,瞟
了瞟爬滿葛藤的小餐館。
「不算,烹煮是我的興趣。當興趣轉變為職業又沒有經濟負擔時,那便是人生一大樂事
了。」邱嬸眉開眼笑地看著老伴,「何況,我和老伴興趣相投,對這裏的人又有一種深切的
情感,為老朋友服務不算伺候。」
「姨丈,你看阿姨是不是又在暗示我什麼了?」佟青露挽著邱伯,拉著邱嬸,三人那股
親熱的模樣,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她是他們捧在手心細細呵護的寶貝女兒。
「阿姨擔心妳男朋友太多,名聲太壞,以後嫁不出去。」想起她像花蝴蝶,男友一個換
過一個,邱嬸突然氣呼呼地扠著腰。
「我沒有。」佟青露嬌滴滴地輕嚷,震驚極了。「那些謠言都是愛不到我的人無地放
矢,其實我是很專情的。阿姨,妳不要聽信讒言,浮雲可蔽日啊!大人。」
邱伯捂著嘴偷笑,圓滾滾的肚子抖啊抖的。
「妳專情﹖﹗」邱嬸的嗓音驀然高了八度。「每回上台北,就看到不同的男人接妳出去
……」
「那些都是同事和朋友。相逢自是有緣,大家偶爾出去喝個荼、聊個天,沒有什麼好大
驚小怪的。姨丈,你說對不對?」她輕描淡寫,三兩下便把棘手的難題丟給忍著笑的邱伯。
「老邱,你敢把她寵壞?」邱嬸橫眉豎眼,肅殺地瞪著丈夫。
「阿姨……」佟青露碰碰她,低聲撒嬌。「別這樣嘛!我這麼甜蜜可人,要姨丈不寵
我,妳不是在刁難人嗎?」
邱伯忍不住縱聲大笑,惹來老婆幾記好笑又好氣的白眼。
「老闆,你們小姐應付不來了。」餐館裏面有人捺不住性子,跑出來抱怨著。
「對不起,馬上來。鈴音忙不過來,我先進去了,妳們慢慢抬槓。」邱伯顫笑不止,乘
機開溜。
「我也去幫忙。」佟青露轉身欲溜之大吉,卻被了然於心的邱嬸硬拉了回來。
「今天有鈴音來幫忙,妳不用擔心。」邱嬸拽著她,走進佈置溫馨、典雅的小餐館裏;
但見室內人聲雜沸,座無虛席,輕柔的爵士樂淡淡地流洩其中。
「客滿耶!」佟青露詫異地隨她走向臨窗角落。這個僻靜的角落,被刻意區隔喧嘩的木
板隔離,自成一個安謐且舒適的小天地,視野、採光均佳,卻奇怪地空著。「為什麼不讓客
人坐這裏,這裏還容納得了四個人。」剛才她明明注意到幾位客人來了又走。
「這裏是保留座。」邱嬸推她落坐。
「不會是妳心儀什麼人,背叛我可憐的姨丈吧?」她好笑地拿起菜單。
「少耍嘴皮子。青露,妳心裏還惦著那個沒心肝的孩子嗎?」邱嬸肅穆地板著臉。
「哪個沒心肝的孩子?」佟青露納悶地放下菜單。
「就是移情別戀那個。」邱瀋知道這幾年她一直鬱鬱寡歡,表面上是灑脫、爽朗,暗地
裏不知流過多少缸淚。
「沒有。」老天,又來了。她知道阿姨很擔心這檔子事,事實上不止是阿姨,連她的母
親和妹妹們也都很擔心。真不明白,難道她的輕愁清清楚楚映在臉上嗎?
沒有就是有。「別騙阿姨了,妳分明常常發呆。」這孩子就是死心眼,才會男友一個換
過一個,不肯定下來。
「偶爾看飛機就叫發呆,就表示我忘不了舊情人?哪有這種事!我只是活動筋骨而
已。」她們也太緊張了吧!成天神經兮兮的。
「別駁辯。妳以為表面上裝花心,就可以騙過全世界啊!阿姨把妳當女兒在疼,妳的性
子如何我可是清楚得很。」邱嬸篤定的音調,容不得反對聲浪般的強硬。
「阿姨……」佟青露甚是無力。「我要怎麼說你們才肯放過我?」解釋了三年,很累
耶!她們就不能饒了她,讓她快樂寫意地過她的日子嗎?
「妳定下來,認認真真談個戀愛,阿姨就相信妳。」邱嬸期盼地抓過她的手,語帶強
制。
「要多認真妳才肯相信?」真服了阿姨,居然拋下客人在這兒和她討論這個問題,錢夠
用也不是這麼率性法。「我每個戀愛都談得很認真啊!」
「妳至少要給人家半年的時間。」經過大姊的一番資料彙整,她發現這些年來青露交往
的男人都不超過三個月。正因為她心性不定,她們才會更加確定她對那個負心漢始終無法忘
清。
「半年就可以滿足妳們啦?」侈青露不雅地嗤笑出聲。「我還以為要步入禮堂,穿白紗
給妳們看呢!」
「如果能盡快看妳披上白紗,那是最好不過。」邱嬸寵溺的語氣裏填滿渴望。「阿姨希
望妳幸福,卻不希望妳為了結婚而結婚。」
「所以只要我努力過,結果達不到妳們所要的,妳們也能坦然接受?」表面上大家都可
以做得很漂亮,背地裏誰也沒那根灑脫的骨頭。看了三年,聽了一千多個日子的嘮叨,她的
心得可是比誰都多。
「當然,我們又不是老古板。」青露那種懷疑的笑眼是什麼意思?懷疑她的人格啊!
「那種薄倖沒福分的孩子,不值得妳掛念,阿姨不准妳再想他。」邱嬸鼓起胸膛,祭出長者
的威嚴。
佟青露的笑容倏然隱去。她們哪裏知道她們以為的男人早已經被她清出腦海,不留半點
餘渣。她惦記著的其實是那個很陌生又很親密的……
「御軍少爺。」邱嬸突然伸長脖子,熱情地咧嘴而笑。
背向著門口的佟青露,因回憶而激盪的心被這聲突如其來的招呼聲喊亂了數拍。
「青露,快讓座。」起身已有數秒的邱嬸,拍拍呆愕的外甥女。
佟青露很快地調整好心情,笑容燦爛地迎視走到她身邊的人。
「她是?」眉清目秀的樊子奕推開高他有半顆頭的樊御軍,緊瞅著佟青露瞧。
「我外甥女,青露。」邱嬸客氣地替他們介紹。「青露,他們是樊家大少爺和二少
爺。」見花就採的樊子奕八成又在打青露的鬼主意。
「阿姨,現在又不是民國初年,哪來的少爺來、少爺去的,聽了真難過。」佟青露起身
和樊子奕易了位,嘴角含著抹諷刺。
「青露……」邱嬸低聲警告。
樊御軍心不在焉地瞥了她一眼,態度疏離地移進靠窗的位子,靜靜抽起煙來。樊子奕見
狀,馬上大大地咧開嘴,丟給佟青露討好的璨笑,彷彿想將其兄稍嫌不足的熱情全攬上身。
「我叫樊子奕,妳叫我子奕就好。我可以叫妳青露嗎?」他一股親熱勁,努力想討好美
人。
「當然。」佟青露回樊子奕粲然一笑。他是個油嘴滑舌的典型大少代表,太過矯情,還
是樊御軍夠味。佟青露對樊御軍氣定神閒的樣子起了莫名的讚賞。「我要去廚房幫忙了,失
陪,諸位。」
樊御軍身上有股凌駕於眾人之上的氣勢,沉穩、自信,不至於咄咄逼人。包容於外的是
內斂使然的成熟風采,雖耀眼奪人,卻帶著絲虛無縹緲的憂鬱。和這位不苟言笑的大少爺談
戀愛的感覺是什麼滋味?謎樣的他會愛人嗎?遠觀著人群,刻意與人保持一段距離的人,會
有動情的時候嗎?很難想像。佟青露饒富興味地微笑著。
「御軍哥,子奕哥……」一個活潑的長髮女孩興奮地衝了過來,不小心擦撞了佟青露。
女孩敷衍地道了歉,深刻著迷戀的小臉沒一刻離得開樊家兄弟。
她怕是對誰著了迷了?佟青露揉著發疼的手臂,不以為意地走向廚房。看那女孩不過十
八、九歲,想必是英俊可親的樊家二少最忠實的崇拜者。
★ ★ ★
「找我出來做什麼?」樊御軍吃完最後一口飯,炯亮的黑眸冷不防掃向弟弟。
「聊天啊!」樊子奕皮笑肉不笑,妒恨地瞪著對座的人。相對於兄長沉著的態度和淡漠
英武的外表,相貌英俊、一派瀟灑的他,硬是被比得連初出校門的青澀畢業生還不如。
有這麼個優秀、幹練的兄弟,他就必須有處處被比較的體認。比較的陰影幾乎伴他成
長,兩人從頭被比到腳,從學校比到職場,大家無一不比,他也無一不輸。處處不如人的怨
恨,隨著年歲的增長已有爆發的跡象。他不知道自己的底限在哪裏,但鐵定是接近了。
真不懂哥的生意頭腦生自何方?也不懂他的眼光為何總是獨到?他經手的企業,不論是
瀕臨破產或瓦解都好,只要他肯,他絕對有起死回生的本領。樊御軍隻手就可以隨心所欲地
操控他想要的一切。樊子奕氣自己總是這麼聽說。
「聊什麼?」拿紙巾拭了拭嘴,樊御軍慢條斯理半抬起頭。
「我的天啊!」樊子奕裝模作樣地大叫;誇張的樣子是做到了,嘶咆的聲音卻為了樊家
的名望不敢大聲喊出。「哥,你不過才大我六歲,我們之間的代溝有那麼深嗎?」他很努力
想堆起笑容,無奈不愉快的回憶太過鮮明,平復不了他憤慨的心。
「到底是什麼事?」樊御軍淡然地拿出煙,叼著。
「你就料定我是來向你求救的?」他難道都不會有驚慌失措的時候嗎?有人一出生就學
會自制冷靜嗎?
「我從沒這麼以為過。」倒了第二杯餐後酒,樊御軍輕輕晃動紅色酒液。
「我要……我要調頭寸。」他一定知道了。樊子奕硬著聲音,為自己必須低聲下氣備感
恥辱。
「多少?」
「三千萬。如果不是昨天被跳了一張五千萬的票,公司的資金也不會臨時周轉不過來
……」樊子奕盡量想雲淡風清地甩脫那副不成材的大枷鎖。
「回去開給你。」樊御軍不曾皺眉也未曾細問,僅是側身打開窗子,煙一口口閒散地
抽,彷彿對方是什麼樣的個性他的心裏早有數。
「你一定認為我很不長進。」他那副知之甚詳的模樣讓樊子奕的自制瞬間崩潰,他沉不
住氣地質問。「當年是我要求出任「縱橫物流」的總經理,把經營不善的農場丟給你收拾爛
攤子。你不吭半句接了下來,還把破殘的農場發展成國際知名的農場。而當年聲勢如虹、利
潤豐盈的「縱橫物流」卻在我手中蕭條,營業狀況越來越差。好歹我們兄弟一場,你就不能
指點一下我嗎?」說到後來,他幾乎是遷怒了。
「經營不下去就先撤掉幾個點,取消貨鋪得不好的中盤商及零售商,加強配貨效率,鞏
固好形象。目前適合守成,不適合擴張,取消和「連祥」的大陸投資計畫,那家公司的財務
狀況不如表面的好。」樊御軍舒緩地點出公司經營不善的困難點,好像他才是公司的決策
者。
樊子奕被他針針見血的指教,羞得無地自容。「「連祥」開了三十年,信譽卓越。你別
胡亂臆測。」
「跌倒再爬起,腳步沒站穩前別妄想高飛。」他平淡地勸告。
「誰說現在不適合擴張,是你太過保守,不敢放手做。我也不承認自己跌倒過。」樊子
奕臉紅脖子粗,極力辯駁。
樊御軍靜默地凝視他,深邃的眸子不帶任何暗示,僅是瞧著,直瞧到樊子奕心頭打顫,
才捻熄煙起身。
「該長大了,小弟。」離去前,他若有所思地摸摸樊子奕的頭頂。
真是奇恥大辱!樊子奕呆坐在位子上,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憤怒的視界被猩紅的烈火遮
蔽,再也看不到光明。他要掠奪樊御軍心愛的東西打擊他、傷害他,讓他嚐嚐被羞辱的滋
味。再完美的聖人也會有弱點。
適巧幫客人送餐點的佟青露,被樊子奕陰沉的模樣嚇了一跳。她環顧四周找尋那個高大
的身影,卻發現原先她以為心儀樊子奕的小女孩一直繞著樊御軍打轉。對小女孩明顯流露的
迷戀,他保持一派的冷靜,絲毫不放在心上。
原來她猜錯了。佟青露好笑地瞅著樊御軍好看的側面,對他的冷靜佩服得五體投地。要
是有個迷戀她的男子這麼繞著她,她的頭鐵定會發昏,他居然無動無衷,厲害!
突然,樊御軍側過頭對上她的笑容,他抿緊的唇淡淡、淡淡地飄出一朵如釋重負的微
笑。她到底是來了。
如釋重負﹖﹗呆愣地瞪著大門,佟青露迷惑又摸不著頭緒,不懂他離去前那抹笑容因誰
而起。她左右前後看了看,益發胡塗了。這裏除了她,沒有第三者在,他笑得實在詭異得不
像話。
第三章
「昨晚又向御軍調了多少?」樊夫人緩慢叉起盤中的火腿,不怒自威的臉龐擺了做做樣
子的不悅和許多的寵愛在頭。這件事她若不先起個頭,等老頭先開了口,就會很傷人。
「媽,早餐是一天中最優閒的時光,別談這種話題嘛!」樊子奕若無其事地側望桌首的
母親,諂媚的笑容裏淨是討饒和求救的暗示。
「他借了多少?」樊老爺憤怒地問著左手邊的大兒子,費盡所有的控制,不想讓自己的
情緒影響其他人,但放下杯子時仍不免用力過度。
「不多。」樊御軍專心用他的豆漿和煎蛋,視而不見母親投至的警告。
「生意場上沒有永遠的贏家,有盈有虧是難免。他們是血濃於水的兄弟,弟弟有困難,
做哥哥的伸出援手也屬天經地意。」樊夫人看也不看桌尾的丈夫,逕自用餐。彷彿很滿意大
兒子的回答。
「他都是被妳給寵壞的。」樊老爺對太太的冷漠,回以憤怒的指責。
樊子奕埋頭呷一口咖啡,不敢看向另一側生氣的父親。又開始了。
「他是我兒子,我疼他誰管得著。」樊夫人教養良好的臉龐逐漸結冰。
「我管得著。」樊老爺實在受夠了。「一個月回來不到一次,每次回來就只會借錢,他
快成為敗家子了。」
「爸,別生氣。」樊御軍沉著地拍拍父親的手。「子奕借的只是小錢,不礙事。」
「當初如果我堅持把「縱橫物流」給你就好了。」他對御軍這孩子有份虧欠感。當年他
不該輕易將前景看好的祖業交給不懂事的子奕去打理。
「媽,別說了,咱們理虧在先。」樊子奕諷笑的表情,因其兄漠然的一瞥有了收斂。他
對他一直有份無可言喻的敬畏,既恨他的精明,又愛他的沉著。
「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樊御軍深沉地看著弟弟,不留情地下了最後通牒,「「縱橫
物流」如果再發生營運上的危機,我會接手。」
「你!」樊子奕白了臉。他若是這麼做,他會成為上流社會的笑柄,聲譽因而一蹶不
振,遭人恥笑一輩子。
「御軍,不准你這麼對子奕。」樊夫人也為小兒子著急。她知道御軍有權這麼做,事實
上「縱橫物流」歷代均是由樊家長子繼承。當年他二話不說拱手讓出公司,在股東大會上曾
經備受質詢,股價也因而大幅下跌過。若不是御軍應允接掌董事長之位,股價才止跌回升,
平復了股東們反彈的情緒,子奕也不可能順順當當入主「縱橫物流」。
平心而論,御軍是個淡泊名利、聰明又優秀的孩子,子奕的確差他一大截。
「好孩子,我等這句話已經好多年了。」樊老爺欣慰不已。夫妻倆的反應有著天壤之
別。
「我不會讓你這麼做的。」樊子奕怒沖沖拍桌而去,自尊心嚴重受創。
「你要是敢這麼對子奕,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樊夫人抖著聲音,狂怒的臉上醞釀
著風暴。
樊御軍無言地笑了笑,對母親激烈的言詞不予置評,剛毅的俊臉上卻淡淡地飄過一抹抑
鬱。
「妳要包庇子奕的無能到什麼時候?」這種不公平的待遇太明顯了。樊老爺咬牙切齒,
為大兒子抱不平。
樊御軍突然失去胃口,無心用餐了。
「今天獸醫來打預防針,我要順便烙印,這兩天都會待在農場。」他推椅而起,交代著
行蹤。
御軍還是介意芷雲的態度和偏袒,他受傷了。這孩子心情一不好,就會躲在農場裏療
傷,可憐的孩子。
「妳為什麼就不能對他好一點?」一等腳步聲消失,樊老爺馬上發難。
「我一向對他很好。」樊夫人餘怒猶存。「難道我曾經虐待過他被你瞧見嗎?這句話應
該是我問你才對。」
「妳對他的好是上司對下屬那種彬彬有禮的好,如果妳能將妳對子奕的溺愛分一點給御
軍,他就不會自我封閉。妳曉不曉得御軍從不曾向我們吐露過煩惱?從小到大都沒有!難道
妳不覺得愧疚、不覺得難過嗎?」這孩子太敏感了,知道她對他的感覺,再加上自己年輕時
忙於事業,無暇顧及其他,才會忽略了他。即使是現在,御軍扛的擔子那麼重,他也只會問
他一些關於生意上的建議,從未有過半句怨言。難道她不會覺得這樣的孩子才真正值得人家
疼?
「你對子奕不也一樣,沒半點親情。」她犀利地反擊。
「我對子奕的愛和御軍一樣多。妳怎麼會看不出來對子奕我是愛之深、責之切﹖﹗」她
哪來這種荒唐的想法?「能不能請妳告訴我,御軍哪裏得罪妳,讓妳討厭他?」除了討厭以
外,他實在想不到其他形容詞了。
「他像你,太過沉悶、獨立。」樊夫人冷冷地笑,冷冷地啜著咖啡。「從小就不哭不
鬧,太過安靜,靜得讓人沮喪,沉得讓人發狂。」
「所以擅長甜言蜜語的子奕能抓住妳的弱點,隨意擺佈妳?」他匪夷所思。
「他讓我知道為人母的驕傲和心情。御軍乖得讓我無法親近,總想和他保持距離。」她
殘忍地抨擊,一心只想傷對方的心。
「御軍至為孝順,妳竟然這麼說他﹖﹗」樊老爺怒跳了起來,為兒子感到難過。「妳以
為他感覺不出來嗎?他只是不願意說而已。當年他為了妳的一句話,拱手讓出公司,接手風
雨飄搖的農場,就是怕妳傷心、難過……」
「誰都知道「樊氏農場」是個多麼繁華、多金的王國。撇開遼闊的佔地不談,光是果
園、觀光牧場、茶場、花圃、享譽國際的高級肉牛和代人培育馬匹,所得到的豐厚利潤和名
聲,就足夠他吃穿三輩子也用不完……」
「那是他憑著過人的意志和勞力,日夜不停工作換來的。他不像子奕只會撿現成的!妳
自己摸著良心想一想,當年農場那幾隻小雞、小牛能值多少?荒山野地的幾畝地能賣多少
錢?和子奕接手的企業一比,差了不只十倍以上。妳不要把御軍這幾年奮鬥的成果,都算在
當初的帳上,那對他一點都不公平。」樊老先生咆哮完,一陣暈眩,他趕緊扶著桌緣撐住自
己。
樊夫人陰厲的臉色被他虛弱的樣子嚇得微微發白。
「事實只是證明御軍有商業頭腦,子奕運氣差,何況公司的董事長仍是御軍不是嗎?」
她不再激昂,降低了音量,雙眼冷淡地凝望氣息不穩的人,其中隱藏著若有似無的關心和痛
苦。
「樊媽媽、樊爸爸……」常鈴音旋風似地衝進餐廳裏,打斷了兩人的爭吵。「咦?御軍
哥呢?」沒發現室內氣氛詭譎,她只顧著找心愛的人。
「鈴音,妳吃飽了沒?」礙於禮數,樊夫人不得不吞下怨懟,維持表面上的和氣與凜然
不可侵犯的高貴。
「吃過了。御軍哥在哪裏?」常鈴音的心事完完全全寫在臉上。
「他去農場了。」樊老爺撫著胸口,笑出和藹的慈容。「可能兩、三天不會回來。」
「這樣啊……」常鈴音明亮的笑容倏地黯沉。「每次人家來找他,他不是去出差,就是
待在農場。我可以去農場找他嗎?」她黯淡的小臉綻出萬丈光芒。
「女孩子家要保有一些矜持,才不會嚇走人。」她實在不喜歡這個太貿然的女孩,半絲
閨秀的婉約、得體氣質都沒有,虧常家還是鎮上頗富聲望的大戶人家,怎麼會養出這個經常
追著男人跑的女兒?
「哎呀!樊媽媽,現在是開放的二十世紀,不是裹小腳的明清時代,妳真迂腐。」常鈴
音哈哈大笑,一點也不把她的苛責放在心上。
「這些天牛隻要烙印了,妳可以帶妳的高中同學到農場參觀。」樊老爺禮貌的歡迎她。
「好啊,我這就去的她們。」常鈴音快樂地衝出去了。
「同樣是開朗,她就是沒有青露來得內斂,青露的氣質也好她許多。」樊老爺突然有感
而發,忘了片刻前對太太的不滿,也忘了他們已經冷戰多年,幾乎沒有好好的聊一次天了。
青露?這個名字他最近常常提起,老頭似乎對這個女孩的感覺很好。樊夫人突生了不舒
服。
「那個女孩比較適合御軍,也比較能替他分憂解勞。」他轉頭和顏悅色地對她笑著。
他笑容裏的欣賞,狠狠抽痛樊夫人的心。
「為什麼?」為了掩飾莫名的恨意,她端起杯子,一口一口喝著。
「一種直覺罷了。」他溫和地咧大笑容,「我相信我欣賞的女孩,御軍應該會喜歡才
對。」
「我可不這麼認為。」她冷了聲,優雅地放下杯子。「御軍的個性太過沉靜,正適合活
躍的鈴音。」他喜歡的人她絕對反對。
「妳……」她挑釁的表情惹怒了樊老爺。
「御軍三十三歲,也該娶老婆了。」她陰陰地凝著臉,靜待下文。
「青露會是個理想的對象。」樊老爺愛子心切地脫口而出。
這正是她要的引線。「我不贊成。」
「為什麼?」他不可思議地失聲問道。
「因為我不喜歡她。」樊夫人獨斷而得意地大笑。
「妳根本沒見過她!」太荒謬了。
樊夫人淡漠地站了起來。「不用見到你喜歡的小女孩,我就能知道我不喜歡她,你信不
信?」
「簡直是無理取鬧。」她竟然只是為了反對而反對。「我不會讓妳連御軍的婚姻也毀
了,妳這惡毒的女人。」
他失去控制的咒罵,鋒冷無情,像支抹了劇毒的箭簇,筆直射穿樊夫人高傲的心。
「我們等著看御軍聽誰的!」她冷言冷語,維持基本的尊顏調頭離開,滴滴鮮血淌出了
心頭。
他不該會用那種字眼傷她,他氣昏了頭了。芷雲只是愛逞強,她的自尊心其實是不堪一
擊的。樊老爺滿臉蕭索,為自己不慎失言懊喪起來。
難道他們會這樣鬥到百年過身,永無和好的一天嗎?
★ ★ ★
日正當中,綿延的蟬鳴此起彼落大嘆著夏天的酷熱,聲聲知了……
佟青露心曠神怡地駕著車,沿著經緯著樊家小鎮的綠色隧道筆直前行,專心聆賞規律入
耳的知了聲,差點錯過了樊氏農場。
原來樊氏農場離樊家有這麼一段大距離啊!她有些訝異地按指標轉進綠意盎然的蜿蜓小
路。車行了十來分鐘,夾道的綠蔭豁然開朗,小路盡頭有片頂著天空的茵茵草原,壯闊地映
入佟青露明眸大瞪的眼簾裏。
「呃,請問一下小哥,哪裏找得到老闆?」她怔仲了半晌,才搖下車窗,詢問半跪在農
場外一名正在修補鐵絲網的年輕男子。
「找老闆有事嗎?」年輕男子放下鐵槌戒慎地問。又是來投懷送抱的,最近的女生很開
放,老闆真有女人緣。
他怕她偷他們的牛羊還是馬去賣嗎?表情如此防備。
「我是邱嬸的外甥女。」佟青露輕抿著嘴唇,怕自己失禮笑了出來。
「哦,妳是替老闆送飯來的。」他放下戒心,馬上泛出鄰家男孩的和善笑容。「老闆今
天會在哪裏我不知道,妳可能要自己進去找哦。」他指指後面那片寬闊的草原。
佟青露簡直是錯愕萬分地瞪著前方那片無止盡的綠。
「這裏沒有廣播器嗎?」她懷著一絲絲期盼地瞅著他。
「小姐,妳是在開玩笑嗎?這麼大的地方沒廣播器怎麼行。」他簡直是匪夷所思了。
「我可以借用一下嗎?」佟青露興奮得差點手舞足蹈。
「可以啊!廣播器在職員辦公室。進大門後妳走左邊,走了大概五分鐘以後會出現岔
路。左邊岔路的盡頭會有一座小吊橋,右邊岔路通往小湖,走到岔路時妳要拐往吊橋方向,
沿著豬舍走……」
他們的辦公室可能遠在地球的那一端。不過從他雜亂無章的敘述裏,倒是肯定了樊氏農
場的佔地遼闊並非訛傳或有心人士的吹捧。
「先生,你能不能試著想一想,你家老闆可能會在哪裏?」看他大汗淋漓描述得好辛
苦,佟青露便會為自己不得不中斷他的話而內疚。
「這些天歐洲進來一批小馬,老闆可能在馬廄吧?」他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
「我看我直接去找你們老闆好了,謝謝。」佟青露搖上車窗,正要上路,卻見那名男子
忽然朝她比畫著。她奇怪的再度搖下窗,探出頭。
「小姐,我們的停車場在那邊。」他指著農場旁邊的大空地,上面正停了好幾輛斑駁的
大小貨車。
「我不能直接開進去嗎?」老天,要在這片綿延無際的草原找人,沒車等於沒腳,她會
中暑的。「小哥,你能不能網開一面?」佟青露皺著臉合手哀求。阿姨要她來時,又沒告訴
她這件事。
「抱歉哦,這是老闆規定的,只有他和工作人員才能開車進去。」她可憐的表情,勾起
了年輕男子護花的同情心。
他的意思是無法放行了?佟青露膽怯地望著車外毒辣辣的陽光,感受到地上不斷升騰的
熱氣,差點掉頭遁逃。
「馬廄離這裏會不會很遠?」想起她阿姨那種駭人的噸位和無比高亢的嗓門,她只好硬
著頭皮上陣了。阿姨對樊御軍有種家臣似的忠貞,她若是知道她沒將飯送給樊御軍,不馬上
趕她回台北才怪。
「不遠啦!」年輕男子丟給她一個放心的笑容。
「大概要走多久?」她沒料到這個,根本沒抹防曬油,農場上又好像連棵樹都沒有。她
該慶幸出門前阿姨被她太涼快的短褲、露背上衣嚇著,臨時叫她換下來。佟青露瞪著身上洗
白的及膝牛仔褲和粉綠色無袖上衣,頗感無奈。
「不用十分鐘啦,妳可以放一百個心。」他黝黑的臉上堆滿誠實和欣賞。
好吧!既然這個樸實的青年這麼保證著,她也不用過分擔心了。佟青露向他道了聲謝,
停好車後,按著指示走上右邊小徑。她在炎炎的大太陽底下,走不到五分鐘就汗流浹背、氣
血通暢了。
他說的馬廄到底在哪裏?一路上不是牛就是羊,連個人影也看不到。佟青露熱得頭昏
昏、腦脹脹,埋頭直走,沒有保護的雙臂隱隱泛紅。好不容易在二十多分鐘後,她喘吁吁地
找到馬廄了,沒想到馬廄的工作人員既同情又可憐的指指東邊,告訴她樊御軍剛去了牧場的
辦公室,害她差點放聲大哭。
「從這裏到那裏要多久?」她吞下喉嚨的硬塊,接過工作人員遞上的救命甘霖,「咕
嚕、咕嚕」一飲而光。
「不用五分鐘,很快就到了。」工作人員安慰著。
「真的嗎?」她被熱氣熏紅的臉上滿是懷疑。「剛才門口那位先生也是告訴我從門口走
到這兒來不到十分鐘,結果我走了二十幾分才到。」還教她放一百個心。
「沒錯啊!平常我們都以這些時間走到這兒的。」他困惑著。
佟青露恍然大悟。原來不是人家說謊,而是他們以自己的腳程在計算時間,難怪她有種
上當的感覺。照這種腳程差距來看,她從馬廄走到辦公室豈不是要十分鐘以上了。老天爺!
想到還有那麼一大段路要走,她的心裏不禁切切哀吟。
「你願意幫我把他的午餐送去嗎?」她抱著一線希望,嚶聲撒嬌。
「小姐,我是很想幫妳這個忙,可惜中午正好輪到我值班。值班時除非發生特殊狀況,
否則我們是不能擅離工作崗位的。」他抱歉地解釋,似乎為了不能為美女服務感到扼腕不
已。
「沒關係,工作要緊。」佟青露哭喪著臉,從沒這麼痛恨過陽光。
放眼望去地勢陡峭,不似剛進來時那一大片草地平坦。這裏除了直升機以外,絕難有其
他交通工具,她只能自力救助了。
提起彷彿千斤重的餐盒,佟青露冒著被烤焦的危險,恨恨地朝被階梯高高拱得半天高的
辦公室走去。她一階階氣喘如牛地爬,馬不停蹄地加快腳步,不敢中場休息,一鼓作氣便往
山頂衝。
她終於到了!一踏上平坦的山頂,氣喘如牛的佟青露突然發現自己順不過氣來,雙腿重
得像鉛塊,眼前一片烏漆抹黑,金星亂舞,身子輕飄了起來,然後,就再也沒有任何知覺
了。
★ ★ ★
有人在幫她按摩肩膀,通體舒暢。她的額頭好涼,雙臂好涼,小腿好涼。北極到了。佟
青露才快活地動了下睫毛,便聽到一聲低沉富磁性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好一點了沒?」
這個聲音﹖﹗她驀然掀開眼皮,眼珠子滴溜轉,急著尋找聲音來源。
「是你啊!」一看到那個沉著的身影,她馬上失望地閉上眼睛。
「妳期望是誰?」樊御軍輕淡地扳過她的身子,讓她背向著他,按摩她的頸項。
佟青露因他的問話,有些錯愕地回頭想看他,卻被他硬轉了回去。
「你在跟我說話嗎?樊御軍。」是因為她為他送飯昏倒了,他才決定和她多聊幾句話
嗎?
她連名帶姓的稱呼,頓住了樊御軍粗糙的大手。
「有空多曬曬太陽。」他繼續按摩著她發燙的肌膚。
「我有啊!」佟青露瞪著椅背發出不平之鳴。「是你的農場太大,不是我太嬌弱。」
「是嗎?」他淡淡輕哼,既不輕蔑也不傲慢。
「我從來沒有昏倒過,除了喝酒……」她騫然打住,不曉得自己怎麼會再想起那塵封已
久的一夜。
「起來。」樊御軍突然抽開手,恍如被針扎著。
佟青露旋坐起身,感激涕零地接過水。
「你越來越和藹親切了。」她風情萬種地眨著媚眼,秋波頻傳。
樊御軍走到黑檀木的書桌後站定,點燃煙,不作聲地瞅著她看。
「我的臉上有什麼嗎?」佟青露奇怪地摸著臉,對他難測的表情起了疑問。
她微微被曬傷的兩腮,除了加倍襯托出她的美麗外,他看不出來她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樊御軍環手抱胸,凝眸越見深沉。
「樊御軍,我到底哪裏不對勁啊?」他那種沉默不語的神態瞧得人心慌意亂耶!
「妳怎麼會到這裏來?」他彎腰敲敲煙灰,漫不經心地坐進黑皮製的高背椅裏。
「嘎!」她被他疾速轉彎的話題弄得一頭霧水。
樊御軍空白的表情因她的呆愕浮起若有似無的笑容,看呆了佟青露。
她總覺得這種感覺好熟悉,好令人懷念……佟青露無法承受回憶的潮水,而毅然決然將
回憶之潮摒除於心牆外,不想再沉淪於思念的苦海裏。
「妳不是空中小姐?」他一再發出驚人之語。
「你怎麼知道?」她傻愣地張大嘴巴。
他再次沉默以對。
「樊御軍,你知不知道你很讓我驚訝?」佟青露嘖嘖稱奇,款款起身挪到桌邊,不再懼
怕他那種透析人心的沉靜。
「我餓了。」他文不對題地岔開話。
不敢相信這種話會出自他嘴裏。佟青露實在忍俊不住,乾脆放聲大笑。沒見過哪個飢腸
轆轆的人能夠面無表情地喊餓,而且他還說得天經地意,好像她真欠了他似的。佟青露笑彎
了腰。
樊御軍靜靜聆聽她猖狂的笑聲,看她快樂的笑顏,若不是過短的香煙灼疼了他的手,他
以為他會一輩子看著。
「對不起,弄翻了你的午餐。」大笑未止,佟青露含笑帶淚,頑皮地躬著身,十分謙
卑。「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她保持姿勢,突然上揚的瞳眸閃爍著嬌媚的光彩。
「什麼問題?」他不疾不徐地將桌角的煙灰缸移近。
「阿姨的菜真的那麼好吃嗎?」她挺直身,俏皮地揚高眉。「你連續吃了四年不膩
啊?」阿姨會如此讚賞樊御軍,不僅是他擁有出眾的外貌,更因為當年餐館成立之初,他為
了資助阿姨,一口氣和她訂了一紙五年口頭合約,將他和一些行政人員的午餐全讓阿姨包
了。初時,因為農場的規模頗大,工作人員不下千人,且有自己的餐廳,阿姨以為他只是在
開玩笑,沒想到樊御軍竟是當真。
一直到一年前,餐館的營運上了軌道,樊御軍不想讓阿姨來回奔波浪費她的時間,才解
了約。阿姨感謝他的用心,不肯做一個不知飲水思源的人,於是堅持負責他的中餐,且不收
費。樊御軍拗不過她的硬脾氣,只好點頭。
「不會。」沒有人能像她一樣,狼狽的時候仍美得驚人,全身通紅時氣質仍優雅得讓所
有女人自慚形穢。
「你真的吃不膩?」奇葩耶!
「我並不挑嘴。」樊御軍冷淡地拿起放置在傳真機上面的文件,打算傳真。
「不挑嘴最好,跟我走。」她熱切地拉起他,急於補償。
「去哪裏?」他丟下文件,隨她起身。
「借你們的廚房,展現一下我的廚藝。」現在已經兩點了,他的肚子一定很餓。聽阿姨
說他常和工人一起做苦力,舉凡自己能做的,他絕不會假手他人。
「廚房在入口處。」他收住腳步,阻止她。
「那不是好遠﹖﹗」佟青露驚恐地瞪大眼睛。她絕對不想再昏倒了。
「開車下去就不會遠。」他興味十足地看著她驚駭的模樣,輕笑著摟住了她的腰,避免
去碰她已經曬傷的手臂,轉向另一頭。
「你是說車子能直達這裏?」她用力指著地板,完全沒注意到腰間那隻有力的大手將兩
人的距離拉得十分親密。
樊御軍為她莫名的激昂感到有趣。
「以後妳直接開車上來,我會在這裏用餐。」他的話沒有不捨或憐惜,只是平平淡淡的
口吻。
「你怎麼這麼篤定我會再來?」她和緩了怒氣,感興趣地彎高紅唇。
「妳會不會再來?」他仰頭注視湛藍的天空,隨風飄蕩的低沉嗓音中醞藏著些微壓抑。
為什麼他仰望天空的樣子,讓她覺得他好孤單?這種感覺其實從她第一次在鳶尾花田看
到他時,便一直很強烈地困擾著她。為什麼?為什麼她會認為這個巨人需要人家保護?他比
她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來得自信、沉穩,比誰都耐磨耐苦的樣子,她怎麼會有這種荒謬的錯
覺?
「會不會?」游望了四周以後,樊御軍徐徐將視線游回她臉上。
「你希望我來嗎?」她又嬌又媚存心打哈哈,心卻悄悄地發了慌。
「希望。」他舒舒懶懶地低應,認真的語氣裏聽不到任何敷衍或禮貌。
佟青露慌忙地扭開頭,逃避樊御軍異樣的凝視,這才意識到兩人過近的相貼和過高的體
熱,驚嚇之餘慌忙跳開。
「妳不像是個會被嚇著的人。」她的迷惘和驚慌看在樊御軍眼底,便成了嬌柔和脆弱。
嬌弱?像是憶起了什麼,他徐緩綻開個英俊得不可思議的笑容,兜手一環便結實地攬住
她的腰,走出辦公室,走過錯愕的人群,走經成千上萬吃草的牛羊,走向停在不遠處的車
子。
一路上佟青露始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她真的被他朗朗的笑聲和過分親密的態度嚇
著了。今天是他們第三次碰面,第一次像樣的談了幾句話。樊御軍的反應讓她覺得她很特別
也很害怕,彷彿他想從她這掠奪些什麼?
問題是,她有能力給嗎?佟青露無來由地一陣心驚膽跳。
第四章
「御軍,過來一下。」樊老爺聽到玄關木門開了又輕輕關起的聲音,趕緊從珍玩房裏探
出頭。
舉步要踏上樓梯的樊御軍依言拐了個彎,表情淡然地走進父親的私人天地裏。
「烙印還順利嗎?」樊老爺示意他坐下。他已經三天沒看到這個孩子了。
「順利。」樊御軍坐進臨窗的椅子裏。
「下個月十八號是你媽媽五十三歲大壽。你請邱家夫掃到這裏來幫王太太料理餐點,順
便請公司、鎮上和農場的人也來熱鬧、熱鬧。」樊老爺和善的面容浮現了喜悅和些許期盼。
「媽肯嗎?」樊御軍安適地交疊起雙腿,靠向椅背。
「她不知道這件事。」樊老爺發光的眼眸微微黯然。「前天她鬧脾氣,被我說了幾句重
話。」這幾天芷雲同他說不到三句話。冷戰又要開始了嗎?髮蒼視茫的他們還剩多少時間可
以這麼熬?她知不知道他累了,也沒有體力再這麼耗了?
「為了子奕嗎?」樊御軍神色漠然地推開窗戶,讓入夜的山風吹進悶熱的屋子裏,心馳
遠方。
「這是其中的一部分。」這孩子老是和人隔著一道牆,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即使費
勁全力,他也很難去跨越這段距離,窺知他的心事。沉穩不是不好,他只是不希望這孩子獨
自承受一切,把所有的話都悶在心裏,該有個人能幫他分憂解勞。「大半是為了青露。」但
願她能。
「媽看過她嗎?」樊御軍有些訝異地側回頭。
「糟就糟在她沒看過,就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到現在他還無法理解芷雲討厭青
露的原因。其實這幾年他已經越來越不了解芷雲在想什麼,只能寄情花朵。
「媽對她的印象不好?」從父親遺憾的口吻裏,他早已聽出答案。
「你呢,你對青露的印象如何?」樊老爺突然懷著莫名的希望,希望奇蹟能出現。
「你們怎麼會談到她?」樊御軍沒有回答,對他們的動機起了納悶。
「一種因緣巧合。你對她的印象好像不錯?」樊老爺鍥而不舍。御軍內斂不似子奕滑
頭。長相俊美的子奕永遠不怕沒女人,他會去追求他所要的;御軍卻只會保持生疏的距離,
遠遠地觀察她們,像在篩選或找尋些什麼,其結果往往是全然的漠視。他和子奕最大不同點
是,他不用去追女人,她們就會自動找上門,這也是最讓子奕氣憤和不解的地方。
正因為御軍向來不會主動去爭取什麼、要些什麼,上帝才會替他安排好一切。
「不會特別的不喜歡。」他誠實的回答裏似乎略帶了一點保留。
「鈴音呢?」樊老爺突然問。
「她是小孩子。」樊御軍有些明白他們另一個僵持不下的因素了。
「這樣我就放心了。」樊老爺釋然地鬆弛了緊繃的神經。這表示青露還有希望,御軍根
本不會選擇鈴音。
「我要你和鈴音結婚。」樊夫人冷若寒霜的聲音驀然竄出。她站在門口,泛著冷笑的容
顏無半絲偷聽的愧色,除了陰鬱還是陰鬱。
「芷雲,不准妳胡鬧!」樊老爺無法遏止他的怒氣。
「御軍,你聽到我的話了。」她絕對不讓老頭稱心如意,即使因而犧牲御軍的婚姻,也
在所不辭。
「妳越鬧越不像話!」樊老爺拍桌而起,盛怒的老臉被逆行的血液漲紅。
「當初你娶我的時候,就應該知道我是哪種人了。」樊夫人僵直背脊,高傲如皇后地揚
高下巴,不屑踏入不屬於她的天地裏。五年前,他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他的珍玩房除了
他喜歡的人以外,其他人都不在受邀之列;她知道其中包括了自己。她不會覺得受傷也不會
覺得難過,更不會不顧尊嚴地觸犯禁忌來羞辱自己。
「爸,當心血壓高。」夾在戰火頻仍的暴風圈中,樊御軍置之事外地安撫父親,不為任
何一方辯解。
「御軍……」樊老爺抓緊兒子,眼眶發紅,瘖啞地低求,「你千萬不能聽她的。」御軍
太順從芷雲了。她老是以心臟不好、不能受刺激為由處處牽制御軍。他能容忍這麼多年,無
非是不想讓夾在中間的御軍再受傷害,沒想到芷雲得寸進尺地以為他怕了她。
「我自有打算,你不要擔心。」樊御軍放柔了臉,輕輕扶起父親。「時候不早了,你該
上床休息了。」
「房間在隔壁而已,我可以自己來。」他的笑容裏沒有半絲由衷的喜悅。樊老爺心疼不
已。
「御軍,我在起居室等你。」樊夫人不打算善罷甘休,她當著樊老爺的面冷冷撂下話,
才心甘情願離開。
「御軍……」樊老爺極為擔心。
「別擔心。你的身體狀況不好,早點休息。」樊御軍拍拍他枯瘦的手背,沉著地撫慰完
便走了出去,留下憂傷滿懷的樊老爺。
性倔、不服輸的芷雲一定不會放過他的。樊老爺沉重地跌進椅子裏,抱著發疼的額頭,
頹喪難過……
在水晶燈映照下,金碧輝煌的起居室越見氣派。
樊夫人褪去了冰冷深埋進椅子裏,愁容滿面,直到兒子無言地坐進她對面的法式沙發椅
裏,她才飛快地用霜雪冰封好自己。
「你打算聽誰的?」在兒子面前她不想迂迴,也一向是權威的。
樊御軍定定不動,眼神閃也不閃。
「我要你選擇鈴音。」他這種冷靜的模樣很容易讓她聯想到另一個人。她的語氣因愛恨
交織的情感,不知不覺變硬也變得獨斷了。
「為什麼?」他淡淡反問。
「我不要那個女孩進門。」樊夫人被他這麼一問,突然有些不適應。御軍向來不過問她
做事的動機,除了三年前那件事。
「哪個?」樊御軍這聲輕幽似來自地獄的問話,差點讓樊夫人以為他不知情。
「你知道我說的人是誰。」她咬牙切齒一宇字加重音階,基於良好的教養,怎麼也不肯
提高音量,落了個粗俗之名。
「妳要我怎麼做?」樊御軍拿出煙來,陰鬱地問。
樊夫人被他不自覺的行為嚇了一大跳。御軍從不在他們面前抽煙,他知道她有多討厭煙
味,虛弱的心臟也負荷不了過多的尼古丁。
「我不要求你馬上和鈴音結婚,但我要你和她約會、慢慢接納她。」她不能輸,也不想
太冷血。
樊御軍在點火之際,突然發現了母親的怒視和錯愕。他咬著煙,怔忡地瞧著手上的火柴
盒,彷彿也對自己的異常感到不解。那一瞬間,他眼裏所流露出的迷惘、脆弱,狠狠地揪出
了樊夫人失落多時的母愛。她臉色微白地起身欲去,不想再留在這裏自我折磨。
「御軍,你不會讓我失望吧?」樊夫人停在門口,不敢以蕭瑟淒苦的面容見人。
「早點休息吧。」樊御軍喃喃低吟。聽到細碎的腳步聲逸去,他才臉色凝重地支著下
巴,以握得死緊、青筋盡現的拳頭,無奈地想掙脫困鎖他許久的枷鎖。
他要如何去捨棄他盼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才盼來的美夢?
★ ★ ★
「哈囉!哈囉!吃飯了。」佟青露半蹲著身子,伸手在樊御軍發愣的臉孔前擺動。「我
今天帶了午餐來和你一起吃哦!」這個星期幫他送飯送出了兩人清淡如風的友誼,她也無法
抑止地愛上了這座綠意盎然的農場。其實最讓她訝異的是樊御軍對她的態度,他相當包容
她,常抓著她到處逛,以一種奇怪又不露痕跡的方式在寵她。她沒鈍得感覺不出來這份特
殊。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經過了這個星期每天兩、三個小時的相處,她發現他是個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好老
闆,卻經常形單影隻。誰都能輕易看出樊御軍是個很悶騷的人,有問題他會自己尋求解決之
道,有心事他絕不會表現出來,這個人總是冷靜自持,堅毅得教人忍不住想保護他。
「你有可能心情不好嗎?」手揮了半天,她見樊御軍動也不動,大笑著蹲下身子,意帶
戲謔地仰頭一看,她馬上被他微微扭曲的面孔震懾。天啊!他的心情是真的很糟。
樊御軍瞅著她美麗的容顏張口欲言,幾番掙扎後,又不知如何啟口似地抿緊。
他要怎麼讓她了解他的掙扎和痛苦?該怎麼完整的說出他想要說的?傾訴又是怎麼一回
事?他從沒做過這個,因為他不會。從小他就逼自己學習調適和壓抑情緒,由於別人的懂或
不懂對自己來說並不是很重要,所以他從不曾企圖讓別人了解他的喜怒哀樂。
懂他的自然會懂,不懂的說再多也沒用,他只要做好自己就夠了。真的這樣就夠了嗎?
樊御軍望著佟青露美麗的臉,閃了神。
「樊御軍,我可不可以學騎馬?」佟青露突然嬌柔地嗲聲要求。他有家人,為何還會給
人一種強烈的孤寂感?難道是他父母使然?不對呀,樊爸爸不像是那種權威感過盛的父親。
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根本不懂他的心情。樊御軍拭去迷惑的神色,鬱憤地瞪著她耀眼的笑顏,為她的不懂
惱怒,也為自己期盼她了解而生氣。
喔哦,這人生氣了。佟青露溫柔地笑著。悶騷!他早該這麼做了,老是壓抑對他不好。
如果可能,她希望在南投這段期間,能慢慢釋放他封閉多時的感覺。
「你板個臉給我看,是不是因為我的要求太過分?」她委屈的容顏楚楚可憐地皺著。
「我今天很忙,改天再說。」霍然旋過椅身,怒望落地窗外起伏有致的草原,他透過高
高的椅背,沉默地下了逐客令。
「你忙你的,我可以自己去學,你只要借我一匹最溫馴的老馬就可以了。我發誓我會很
安靜的學,不發出半點聲音。」佟青露嘻皮笑臉地繞到他跟前,死纏著。
「回去。」他的下頜逐漸繃緊,嘴唇越抿越直,有點無法忍受她過分輕快的笑容。
「你怎麼突然間變小氣了?」她不悅地斂起笑顏。
「我心情不好,難道妳看不出來?」他啞聲低吼,被她的不知情惹火。
「心情不好人皆有之,那也很正常嘛!」她害怕地瑟縮了下身子。
「我是因為妳!」衝口吼出後,他整個人傻住了。為什麼他會克制不住對她吼?他到底
是怎麼一回事?
他的壞心情居然跟她有關?這……這真的超乎她想像的範圍太多、太多。縱然有心理準
備,佟青露還是不免錯愕。
「為什麼和我有關?」她想知道。她徐緩地展開笑靨誘哄他,「說嘛……」
樊御軍梭巡她的臉,終於看出那個隱藏在她笑臉後的企圖。她這麼做只是為了誘出他的
心事好舒解他的心情,並非真的不懂。樊御軍封閉了多年的心被她的善意悸動了。
無法抑止一時氾濫的情潮,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提起整個帶往懷裏,緊緊、無言
地包裹住,不留一絲縫隙。
「為……為什麼和我有關?」佟青露埋首在他強健的胸膛,盡可能地發出聲音,有些訝
異他的懷抱居然有種說不上原因的安適,有種不知名的熟悉感牽動她的心。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棄她。他早就知道也認定了他的心,之所以煩惱只是為了發洩,為
了儲蓄自制的能源,壓根兒沒想過放棄她。樊御軍再一次用力擁得佟青露幾乎窒息後,突然
放開手。
驟然失去依靠的感覺,就像沒有附著點的吊在懸崖邊,一不小心就會跌個粉身碎骨。樊
御軍默然退開身,勾出了佟青露埋藏已久的懷念和驚惶不安。她已經好久不曾想起那個人,
和那個放縱的恣情夜,所激發出生死相依的痛苦感了。
深埋了三年便因思念太深,不敢面對才會埋藏,不料今天卻被樊御軍一個莫名的擁抱輕
易挑起。為了失落的那一份愛,她曾經痛不欲生、輾轉難眠了好幾個月,無依的心飄飄蕩
蕩。
她完全記不起來那一夜的瑣碎事,卻明白地知道有個男人曾經很溫柔地抱過她、愛過
她,因為她的心在那一夜遺落了。這份失落絕不是為了那個被背叛的愛,而是因為那個謎樣
的陌生人。為什麼那個陌生人要放她一個人,獨自離去?那幾個月她曾不斷反覆自問,問了
再問,哭了又哭,除了黯然神傷和滿腔怨恨外,羞愧得幾乎無地自容的她得不到任何解答。
「我不會放棄妳。」樊御軍話中有話地撫著佟青露失神的容顏,不過一瞬間,他那掌控
天地的沉靜態勢已疾速回轉,同時驅走了片刻前的失態和情動。
「別……別開玩笑了。」佟青露明顯顫動著身子,處於虛無縹緲狀態下的腦子突然被他
的表白震醒。她措手不及地乾笑一笑,倉卒地著想退開身子,卻被看穿一切的樊御軍攫住,
扭身摟回懷裏。
「我不會開玩笑。」他雙手交握在她的背腰,欺下臉以額對額,逼她看他。
佟青露別無選擇,防備地瞪視他。
樊御軍這個讓人捉摸不定的偉岸男子,看似木訥,又語出駭人。他有張英氣勃發卻見堅
毅、剛強的臉龐,有種天塌下來了大家同歸於盡的冷靜,總是自信滿滿地認定所有。她不太
能忍受無法控制的感覺,樊御軍老成持重的態度和他不按牌理出牌的思考模式,完全超出她
能掌握的範圍,已經略略地鬆弛了她為保護自己而設下的心防,而且他們太過融洽的相處也
遠超出她意料之外……
「御軍!」樊夫人不敢相信地青了臉,來不及阻止跟著跑進門的常鈴音,活潑好動的她
已經飆進門。
「御軍哥……青露姊?」常鈴音青春開朗的笑容僵凝住,自腦中閃起的厲雷無情地擊中
她的心。
追了御軍哥兩年,他從沒對哪個女人表示過興趣,所以她能放心地追。沒想到佟青露的
到來居然改變了她以為的樂觀。她不會盲目到看不出來是御軍哥摟著青露姊不放。他從沒對
誰這麼溫存過,佟青露憑什麼能得到這份寵愛?她憑什麼?
「鈴音。」佟青露如釋重負。她剛剛發現她的心還很脆弱,沒辦法認真的投入另一段感
情。
「有事嗎?媽。」樊御軍將她一閃而逝的表情看進心裏,反手拉佟青露起身,一起面對
母親的不悅。
「你忘了昨天承諾過我什麼嗎?」不用鈴音說出她的名字,她也知道這個渾身騷媚的女
孩是誰。一身超短的連身洋裝,光天化日之下輕佻地勾引她兒子,這種女孩子不值得人尊
敬。她原想帶著鈴音前來和兒子培養感情,為自己的賭注佈椿,沒想到這個女人搶了先。是
老頭授意的吧?
這位氣質高尚的貴夫人氣焰相當高,有些盛氣凌人哪!佟青露同情地望著樊御軍。他的
悶騷和他母親有關吧?
「我帶妳去馬廄。」無視於旁邊的兩人,也無意為雙方介紹,樊御軍沉靜地拉著她往外
走,不想為自己沒做的承諾費力辯駁。
「御軍,你不替我們介紹一下嗎?」樊夫人霜冷地叫住他們。她才來幾天而已,就收服
了老頭和御軍的心?她不能忍受。
「樊媽媽好,我叫佟青露。」原來皇后想認識她這個平民百姓啊!佟青露快意地笑著,
視而不見她的敵意。
「初次見面,妳還是稱呼我樊夫人比較恰當。」樊夫人以貴族的高傲陰冷地頷首。
「對不起,是我莽撞了。」樊夫人很不喜歡她,為什麼?佟青露納悶地瞥向樊御軍,適
巧與他的視線相接。
他在擔心。不知不覺地,佟青露巧笑情兮旨睇著他,輕輕搖了搖頭,表示她不介意他母
親的態度,要他放心。樊御軍似笑非笑地輕揚起嘴角,那抹偷偷跑上唇邊的淺笑竟流露著溫
柔,勾得她的魂魄飛離了本位。兩人的感覺流於自然,彷彿早已相識。
他們若有似無的小動作,在別人眼中是甜蜜如情人般的意會,落進樊夫人眼底,卻演變
成了眉來眼去的調情。
「御軍,媽有事和你商量。」她低低冷冷地坐進樊御軍的辦公皮椅,儼然一副母儀天下
的驕橫。「鈴音,妳不是要約御軍出去嗎?」
傻愣在門口的常鈴音被她這麼一點醒,勇氣再度回到心裏,以數倍於之前的動力,化妒
恨為力量。
「御軍哥。」飛快地跑到樊御軍空著手的一邊,她霸住他不放,邊仇視地瞅著佟青露。
「我爸爸說今天晚上要請你和樊爸爸、樊媽媽吃舨,順便談一下嘉義的農場合作案。」
佟青露對她孩子氣的行為沒意見,本想退到一旁,隔岸觀虎鬥,看她們到底在鬥些什
麼,哪知怎麼也扳不開樊御軍的手。
「合作案?」他淡漠地任常鈴音胡鬧,死死握住佟青露妄動的手,不讓她溜走。
「這是家務事。」樊夫人被他一再的拂逆行為氣惱了。他不該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才
對。
她是外人,得識相的替自己找台階下。佟青露發現自己無來由地成為眾矢之的後,簡直
哭笑不得。
「啊!我突然想起來,阿姨叫我早點回去,我得走了。」她嬌聲疾呼。
「妳先去馬廄等我。」樊御軍拉開常鈴音,提起兩人的飯盒遞給她,明白的讓眾人了解
他的選擇,也不允許佟青露放他孤軍作戰。
佟青露的心被他執著的要求刺痛,進退維谷地望著飯盒。留下來,樊夫人尋釁的行為教
她不舒服,鈴音友善的眼神被仇恨取代也不是她所能忍受的。她不能駁斥她們讓樊御軍難做
人,坐著挨打不還手又不是她的處世態度,麻煩!
「御軍,人家說了有事要辦。」樊夫人恨得牙癢癢。看看他像什麼話,巴著人家不放。
樊家人什麼時候要紆尊降貴去死纏著人家了,縱然多情如子奕也是有格調在追求。
「對啊!御軍哥,青露姊有事要做,你不要攔著她了。」常鈴音聲音中洋溢著熱切,巧
妙地介入他們中間搶過飯盒,順勢撞開他們交握的手。「青露姊,我肚子好餓,妳的便當可
以賣我嗎?」哦青露明知道她喜歡樊御軍,居然背著她和他暗通款曲,虧她還把她當成自己
的姊姊,實在是太過分了。她嚥不下這口氣。
「不用了,算我請妳,改天妳再回請我一杯咖啡就好。我有事先走了,再見。」佟青露
乘機開溜。她沒勇氣再看樊御軍,為了自己的解脫,幾乎是懦弱地逃走。
樊御軍沉默地走到門口,望著淡去的身影,若有所失。
「御軍!」呼了數聲兒子都沒反應,氣岔的樊夫人轉而將希望寄託在常鈴音身上。「鈴
音,妳御軍哥最近工作太累,下午妳陪他去鎮上看看電影、喝喝茶。」
「妳們到底想做什麼?」樊御軍斜倚門框,冷淡地問,不願回頭看她們。
「誰讓你用這種態度和我們說話?」樊夫人被他的冷漠冒犯了。
「樊媽媽,別生氣。御軍哥本來就是這種個性,妳又不是不知道。」常鈴音大而化之的
個性,被情勢逼出了溫柔、體貼和警覺。
霍然挺身邁出辦公室,樊御軍像是無法忍受。
「鈴音,樊媽媽很想要妳這個兒媳婦,妳可得加油了。」御軍這孩子越來越惹人厭了,
和他爸爸一樣。
★ ★ ★
嘔了一整個晚上,常鈴音越想越不能平衡,於是她拗不過那口悶氣,不說不快地衝進餐
館,準備找佟青露攤牌。
「青露早上被樊老爺約去鈞魚,差不多要回來了。鈴音,妳不知道星期一餐館只開半天
嗎?御軍少爺今天不可能來。」邱伯打趣地取笑她,收拾桌面,準備打烊。
「樊爸爸找她去鈞魚?」常鈴音驀然提高音量,「昨晚我爸約他去吃舨,他推說身體不
適缺了席。不過一個晚上,他就有體力上農場鉤魚了?」這附近的釣魚場也不過那一個,樊
爸爸大小眼。
「妳這孩子怎麼一臉氣呼呼的。」邱嬸清好廚房正想到前頭透透氣,才到廚房門口便聽
到常鈴音喳呼的不平聲。
「邱嬸,妳叫青露姊不要搶走御軍哥啦!」常鈴音使性子。「她明明知道我喜歡御軍哥
還去引誘他,真過分。」
「什麼﹖﹗」邱家夫婦驚喊。青露和御軍少爺,可能嗎?
門口的鈴鐺聲響起,臉上寫滿愁容的佟青露步履蹣跚地踱了進來。
「青露姊!」常鈴音生氣地大叫,嚇了心不在焉的佟青露一跳。
佟青露力持呼吸勻暢地輕撫胸口,由斜光中瞥見常鈴音的怒容,便知她來意不善。
「鈴音,妳的算盤打得真好,下午餐館公休妳才打算回請我咖啡啊!」浮浮躁躁的小女
生。少女的詩樣情懷她很能體會,可是沒弄清楚來龍去脈就上門挑釁,那行為實在稍嫌幼稚
了點。
「誰跟妳說這個!」常鈴音經不住激,馬上掏出五百元大鈔丟給她。「我才不是貪小便
宜的人。」
佟青露伸手抓過飄蕩在空中的鈔票,意興闌珊地塞給驚嚇過度還沒恢復神智的邱氐夫
婦。
「阿姨,人家請我喝咖啡,我們不收就辜負了人家的好意對不對?謝謝鈴音,等會兒再
找妳錢。」她心無芥蒂地衝著火冒三丈的小女孩笑。
「不用了,那點小錢我不看在眼裏。」她不屑地揚著下巴,嬌氣縱橫室內。
「青露,鈴音說的是真的嗎?」邱嬸推開老伴,激動地拉扯外甥女。
「鈴音說的,妳當然得問鈴音啊!」佟青露佯裝不懂,嬌嬌懶懶地盤起馬尾,高高盤起
的髮髻益發強調她與生俱來的優雅和風情。佟青露美麗狀似不經心的臉龐,和常鈴音毛躁、
青澀的憤容一比,硬是佔了上風。
「妳敢說妳昨天沒有和御軍哥在農場裏摟摟抱抱?」常鈴音氣不過。
在農場摟摟抱抱﹖﹗邱家兩老再度被她的驚人之語嚇得目瞪口呆。
佟青露輕鬆自在地睇睨矮了自己一截的常鈴音,才懶懶地開口。「是啊!我們是相互取
暖了一會。」
「取暖﹖﹗昨天的溫度有攝氏三十度高溫耶!」常鈴音憤慨地雙手扠腰。
「輕鬆一下嘛!」她不過換個方式附和而已,用得著吹鬍子瞪眼睛嗎?
她就說嘛!依青露的性子是有可能發生那種事,但御軍少爺那樣沉穩內斂的人,怎麼也
不可能這麼做。八成是青露為了耳根子清靜,去勾搭御軍少爺,好搪塞她的嘴。邱嬸汗顏地
暗忖。造孽哦!
「妳怎麼可以做這種事?」勾引她的御軍哥,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
「事情都已經發生,現在說什麼都沒意義了,妳不認為嗎?」佟青露譏笑著。
「我要妳離御軍哥遠遠的。」常鈴音霸道地指著她的臉下達命令。
「鈴音……」邱伯開口忙著想和緩僵局。
「這是我和鈴音之間的事,阿姨和姨丈請不要插手。」佟青露笑笑地拍開直指著自己的
手,拍黑了常鈴音的臉。
「可是……」
「老邱,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我們回家去。」青露不想他們兩老日後難做人,邱嬸
能體會她的用心。等鈴音這咄咄逼人的小女生走了以後,她再好好詰問青露這件事。
「好了,他們都走了。妳的回答?」常鈴音怒火沸騰。
「什麼回答?」佟青露嗤笑一聲。
「不要再糾纏御軍哥。」她狂怒地放聲大叫。
「我們都是單身,我給他一些機會追求我也不為過。」佟青露轉身越過吧台隨便柚了瓶
子就倒,待她煩躁地一口灌入半杯,才知道自己錯拿了酒。「咳……咳……」她嗆著地猛
咳。
「樊媽媽說她很討厭妳,絕不會讓妳進樊家門。」比氣質,她遠不及佟青露;比美麗,
她也不見得會贏;比男人緣,看她這種狐狸樣,再加上御軍哥這個實證,她根本望塵莫及。
幸好她有樊媽媽撐腰。只要是住在樊家小鎮的人,誰都知道樊家的主事者是樊媽媽,樊爸爸
自退休後就不管事了。
「請代我向她致意。」可能是樊夫人回家發飆吧!早上樊爸爸已約略將他們夫妻之間的
賭氣告訴她了。無端端捲入人家的家務事,她確實覺得冤屈,莫名被討厭的滋味一點也不好
受,就像她當年莫名被背叛一樣。凡事只要冠上「莫名」兩個宇,便是不好。
像現在,她莫名的回想到前塵往事,心已經不由自主地下沉,沉到萬丈深淵,可能要好
一陣子爬不上來,常鈴音還步步相逼。
「妳一點也不會覺得難過嗎?」看她的樣子根本像是不在意,沒看過這種厚顏無恥的
人。
「她討厭我是她的自由,我就算難過得哭上三天三夜也於事無補。」佟青露就事論事嚴
肅地接連啜了幾口酒,姿態妖嬈地倚在檯邊啜飲,將錯就錯了。「妳總不期望我哭給妳看
吧!」
「囉唆了這麼多,妳的意思是妳根本不會退出。」常鈴音噙著淚水,生氣地踢起椅子。
「妳憑什麼搶走我喜歡的人!御軍哥是我的,我討厭妳。」
「誰能狠得下心討厭我啊!」喝了近一杯酒,佟青露不勝酒力的腦子逐漸被濃烈的酒精
侵蝕,再加上常鈴音任性的行為,她體內的熊熊怒火終於被燃起。「鈴音,別孩子氣了。」
她忍耐著一口飲完酒,冷了聲。佟青露本想平心靜氣舒解兩人的心結,無奈「乒乒乓乓」的
碰撞聲一再撩起她幾度降了又升的心火。
「我偏要。」常鈴音聞言,變本加厲,踢得更囂張,叫得更放肄。
「鈴音小妹妹,先告訴妳,我要生氣了。」佟青露甜甜地警告著,頭髮已逐根豎起。
「妳都可以不理我了,我管妳生不生氣。」她踢倒桌子,尖聲大叫。
佟青露一跳而起,惱火地揪著她的領子猛搖。
「我叫妳別踢了,妳聽不懂啊!喜歡樊御軍就去追他啊!妳在這裏呼天搶地、耍脾氣給
誰看。真把我惹毛了,我就一掌摑得妳叫爹叫娘,妳信不信?」她氣吞山河地舉起手,作勢
要打她。
「不要!」常鈴音急忙用雙手護著臉,驚恐哀嗚,完全被佟青露抓狂的模樣駭破了膽。
「好,這才是乖女孩。」佟青露驀然心平氣和,酣笑著。「現在是民主時代,有話大家
攤開來交心,動手是未進化的野蠻人才會做的事。鈴音要做個現代人才乖。」她輕聲地撫慰
那張魂飛魄散的小臉。
「妳……」常鈴音被她反覆無常的舉動挑回了怒氣。「妳這個醉鬼!」
「噓,小聲點……哦,對了。」佟青露放開她,反身橫過吧檯打開收銀機,隨手抽出一
把錢。「一、二、三、四……咖啡一杯算妳一百,來,這些錢找妳。我們這家店童叟無欺,
不佔人便宜。」佟青露似醉非醉地將錢塞給她。常鈴音見到她因自己的推拒,轉眼間露出陰
寒無比的凶光之後,才知道佟青露醉了。
「我不要和妳這寡廉鮮恥的醉鬼說話了。」火大地搶過錢,她氣沖沖地摔門而去。
「寡、廉、鮮、恥……」佟青露旋身面對吧檯,將下巴抵在光滑的檯面上,瞪著自己的
手,一隻隻拗折著。「那禮義廉恥算什麼?」折下四隻手指,她困惑著,腦子越理越不清。
樊御軍走進來時,看到的正是自言自語的佟青露。他皺著眉心依她而坐,靜觀了數分鐘
才捏起她的下巴,徐緩扳過她酡紅的臉。
「又喝醉了。」他湊近她。
「你在說什麼?」佟青露劃著他的下巴,癡傻的笑。
「這次是為了什麼?」樊御軍隱含著不滿。
「啊!」佟青露急猛地坐正身子,認真地打量他數秒,突然大笑著撲向他。「找到你
了。」她滿足地頻頻嬌呼。「我找了你好久哦!你到底躲到哪個洞去了?」愛麗絲只有在夢
中才可以找到她的免子,她也是。
「妳在找我?」沒料到這個,樊御軍的呼吸為之一窒,心忘了要跳動。
「嗯……好久了。」她依著他的耳鬢磨蹭。
「我是誰?」他渴盼地低語,只想確定。
「上次你已經問過,我也回答過了。」佟青露不依地抬起頭,用鼻子頂住他的鼻子,瞳
孔放得好大,濃郁的酒氣陣陣飄向他,熏醉了他的心。「奇怪,我怎麼覺得你長得好像樊御
軍?」
「為什麼妳會認不出我?」他冷然地挺直身,質問醉茫茫的她。原來她只有在醉夢中才
能認得他。
她知不知道從她抵達樊家小鎮,他便一直在等待這一刻。他讓她天天到農場,就是為了
這個私心,沒想到她卻沒半點印象。她根本認不出他的聲音和懷抱,只是一味在逃避。他們
曾經是對方的另一半,她不該忘了彼此的互屬,刻意隱藏回憶,改變自己。
邱嬸曾說她忘不了初戀情人。有那麼難忘嗎?樊御軍的心被這個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自
己的事實戳得千瘡百孔。
「你又在生氣了。」敏感地意識到對方的僵凝,佟青露嬌滴滴地偎回他的耳畔。「你每
次都無緣無故生氣,害我抓不著頭緒……」她愛睏地大打呵欠。「我好想睡覺哦。今天一大
早被樊爸爸挖去釣魚……你認不認識他?他是個很好的人,那座湖也很漂亮,魚好多。樊爸
爸告訴我好多關於樊御軍的事情……」
「他說了什麼?」他佔有地將她整個人抱進懷裏,怕她消失。她讓他等那麼久才來到他
身邊,為的是什麼?
「只說什麼像座山的寂寞、孤單……啊!孤單可以喝酒,喝酒可以忘記煩惱,可是……
……為什麼我的煩惱是來自醉夢中呢?偷偷告訴你,我爸常說淺酌至微醺可以,狂飲到爛醉
該打……我沒有醉,你千萬不能告訴他。不管他了,反正他也看不到。我要睡了哦,這次你
不可以再偷偷溜走,讓我找得好辛苦……」她枕在他懷裏口齒不清地咕嘀了一堆,隨即沉沉
睡去。
她心裏惦記的人是他嗎?樊御軍勾起她的下巴,鬱憤地吻住她的唇,索取她的情和心。
佟青露嚶嚀了一聲,睡夢中舒暢地綻放幸福的笑容。蜿蜓吻下她的脖子,樊御軍停住他灼熱
的唇,在她細嫩的頸邊明明白白地烙上他的吻印。
好不容易才盼來了她,他不要佟青露忘了他。
第五章
阿姨又在皺眉頭了。佟青露嘻嘻地勉強撐起笑容,一邊若無其事地往邱伯那裏撤去。她
忍受宿醉後的頭痛、火燒般的喉嚨不適和動輒欲嘔的反胃,小心翼翼走到吧檯後,緩緩蹲
下,不敢太用力。
「妳不要緊吧?」站在吧檯內料理食物的邱伯十分關心。
「姨丈,偷渡一顆解酒藥給你可憐的青露如何?」她埋著頭,痛苦哀吟。
「不行!」邱嬸站在吧檯口,幸災樂禍。「酒量不好敢給我在御軍少爺面前醜態百出,
脖子上還有個明顯的吻……」
佟青露飛快地撲向她,掩住她的嘴。
「阿姨有話好說嘛!」哎喲,頭好痛哦!昨天喝醉了以後,她只記得她吼了鈴音一頓,
然後趴在桌上數手指,再來就記不得了,沒想到早上起床卻發現她的右頸邊多了個明顯的印
子;那是吻痕。正在她錯愕不已,忙著組合殘存於腦海中的記憶片段時,阿姨適巧衝進房裏
為常鈴音做的好事興師問罪,不小心看到了這個太過醒目的吻印。於是煉獄之火在阿姨心中
熊熊燃燒起,受難者注定是她。
「妳阿姨沒提起,我倒是沒發現。」邱伯奇怪地望著她。「青露,妳的脖子怎麼貼了一
塊藥膏?」
「昨晚被蚊子叮的。」佟青露嘻皮笑臉,緊捂著想出聲抗辯的嘴。
這裏的蚊子有那麼毒嗎?邱伯納悶地摸摸毛髮已見稀疏的頭頂。
「這是御軍少爺和妳的便當。」似乎看慣了姨甥倆打鬧的場面,邱伯沒再追問,逕自將
料理妥當的袋子放上檯面。「我順便幫妳放了罐解酒劑在裏頭。」他俏皮地眨眨眼,故意輕
聲說道。
「今天我去。」邱嬸奮力掙脫她的箝制,搶走袋子。
佟青露沒時間和氣力去研究她阿姨異常的行為,一顆頭痛得險些爆開。
「姨丈,你那裏還有沒有解酒劑?」她揉著雙鬢癱在檯面上怪聲怪調,支持不住了。
「全在那了。」他同情地指著正在外頭熱車的老伴。
阿姨分明是和她作對。佟青露渾身無力,吟哦地拖著沉重的步伐,幾乎是爬出門。
「阿姨,想要和我單獨談談就明說嘛,何必用這種方式暗示人。」她爬上車子,迭聲抱
怨。
「上去換件衣服。」邱嬸上下檢視她火紅色的低胸服裝,似乎不甚滿意。
「我是為了妳的生意才會穿的。這件衣服很高貴,絕對看不到乳溝,我以性命擔保。」
她變聲輕哼,盡量做到說話不張嘴,將疼痛減到最低的地步。
「妳少跟我啦咧了,叫妳上去換就給我上去換!」邱嬸中氣十足,刻意將傷害拉到最
大,無時無刻不想盡辦法折磨她。敢喝醉酒,她就要有受死的心理準備。
「噢哦,我的頭痛死了,小聲一點啦!」從這個角度只看得到阿姨的喉嚨,嘴巴真大。
佟青露縮在門邊,死白的容顏從起床皺到現在,差點回復不過來。
「給我換端莊一點的淑女裝。」邱嬸粗魯地推她下車。
如初生嬰兒般脆弱的佟青露,猝不及防地跌撞出車。若不是善心人士出手相助,她早已
春光盡洩,跌股地躺在樊家小鎮的主要幹道上了。
「嘿,小心點。」大清早便有佳人投懷送抱,樊子奕快樂得不得了。
「不要放手。」佟青露虛弱地倚著他,幾番折騰下來,只覺得她的骨頭全散,動彈不
得。
「青露怎麼說,子奕就怎麼做。」哇啊!她的身材真不是蓋的,凹凸有致,這種女人很
容易上癮。
「二少爺,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邱嬸皮笑肉不笑地下車,一把抓開佟青露。佟青露被
她一丟,胃酸疾湧而上,忍不住跪在地上,吐得叫苦連天。
「青露怎麼了?」樊子奕維持君子的翩翩風度,即使酸味陣陣也不肯稍稍收走燦爛的笑
容。
邱嬸漫不經心地跟著移動身子,擋去他的視線。「輕微的食物中毒,沒事。」
「要不要送去醫院檢查一下?」他抱持遠觀的君子之風,杵在邱嬸面前不敢有褻玩佳人
的舉動。
「不用了,她常常如此,身體還經得起。」邱嬸譏諷道。
阿姨要懲罰她到什麼時候?都告訴她可能是鈴音發了瘋,想咬她又咬不下口才會留下痕
跡,阿姨卻一口咬定是她不檢點;而且她真的是錯拿了酒,又被鈴音一煩才會喝醉的。三年
來,除了那一夜和往後的紀念日她會獨酌外,她根本不曾喝過酒。看她酒量那麼差阿姨就該
知道了,居然說她不檢點?最奇怪是,她吼完後竟然像挨了拳頭,突然臉色發青、呼吸急
促,害她以為她突然間哮喘了。
佟青露狂吐既罷,虛脫地趴靠牆上。
「是嗎?」他有點不明白邱嬸話裏的嘲弄是怎麼回事。
「二少爺最近常回來。」她實在不太喜歡花心的樊子奕,老是仗著樊夫人為所欲為,相
當自以為是,一點也不會體諒別人,對御軍少爺也總是予取予求,言出無狀。
「我最近休長假,都會待在這裏。」樊子奕笑著宣佈。
「二少爺不會覺得這裏無聊了?」邱嬸頗感詫異。
這下子不換衣服不行了。佟青露翻身靠牆跪坐,不舒服的感覺逐點逐滴的逸去。
「這裏修身養性正好,況且還有美人在。」他橫跨一步,半開玩笑半試探。「邱嬸,我
可以追求妳美麗的外甥女嗎?」
這位少爺突然返鄉休長假不會是計謀之一吧?佟青露懶懶地瞟他。昨天下午的事她是記
不得了,但昨天早上樊爸爸的她出去的事,她可還歷歷在目。樊爸爸說樊夫人為了賭氣,有
可能叫樊子奕回來纏著她。他真了解他老婆的性子,昨天才在預言,今天就發生了。
「只要你沒娶、我未嫁,大家都有機會。」佟青露扶牆站起,嬌嗲地莞爾一笑,慘白的
容顏因掏胃過度,反而增添了楚楚可憐的韻致。
「二少爺,青露很喜歡開玩笑的,不耽誤你寶貴的時間了,青露污穢的樣子見不得人,
我們先上去了。」邱嬸陪笑著,硬拖外甥女上樓。
樊子奕不在意地點領,張合著手掌,少年得志的意氣風發,從他明亮的笑容裏展露無
遺。
★ ★ ★
「我的話妳到底聽進去了沒?」邱嬸熄了火,怒聲搖晃酣睡的人。
「啊,到了嗎?」佟青露被那陣山搖地動驚醒,臉上一片愕然。
「阿姨告誡了一路的話,妳有沒有放在心上?」一路上睡得跟豬一樣,沒見過哪個女孩
比她還會睡的。
「同一首歌播放太多次是會跳針的。」佟青露懶洋洋地伸展雙臂。「再說樊子奕到底哪
裏不好嘛!」
「人家家財萬貫,咱們匹配不上。」邱嬸拎著便當下車,佟青露有氣無力地跟著走。
「錢多又不代表他們的胳臂就比較粗。」佟青露撒嬌地搭著阿姨厚實的肩膀。
「人家的胳臂是比妳粗。」什麼話嘛!「妳沒聽過「門當戶對」這詞啊!鈴音她爸是土
財主,財產少說有上億。常家的財富對樊家來說雖然是九牛一毛,可也算是大戶人家,妳拿
什麼跟人家比?」邱嬸在樊家富麗堂皇的大宅前站定。
「拿我的美麗啊!」佟青露倚著她的臉哈哈大笑。
「少給我油嘴滑舌。」邱嬸不苟言笑。「阿姨是認真的。別想學人家棲上枝頭當什麼鳳
凰,我是為你好,妳沒聽過「豪門一入深似海」嗎?」
「是侯門啦!」佟青露調皮地開懷嬉笑。
「妳再給我挑語病試試看。」這孩子沒個正經,真被她給氣死。
「阿姨真奇怪,要我正正經經交個男友,又有門第觀念。」什麼配不配,投緣就登對。
「偏偏我天生富貴相,追我的男人都開著名牌轎車,這可如何才好?」她好為難。
邱嬸從精緻的鏤刻雕花大門中,看到從右邊草坪遠遠走來的人。「御軍少爺來了,妳給
我安分點。」
佟青露的心突然「咚」地一聲,為這個名字浮動著。奇怪,她總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麼和
樊御軍有關的事?佟青露揚高視線,面露迷惘地瞧著樊御軍充塞天地的挺拔身子,瀰漫著自
信和不知名的憂鬱,信步而來。
「青露,阿姨情願妳慢慢過濾,也不要妳急就章隨便屈就。」邱嬸無比憂心地叮囑,突
然有感而發。「樊家的兩位少爺都不是妳的理想對象,阿姨絕不贊成妳和他們其中之一來
往。」樊家的家務頗為複雜,她可不願她的寶貝涉入。
「我不會去追他們,可是他們會不會來追我,我可不敢打包票。誰教我這麼美麗呢!」
佟青露收回目光放開她,舌頭頑皮地微微一吐。
「給我看緊妳的嘴。」邱嬸檢視她一身淺藍色背心長裙,那柔軟、光滑的布料將她姣好
的身段展露無遺又不會露得太多,達到她要的優雅和端莊。「還是阿姨的眼光好。」她孤芳
自賞。
「哪裏好?」拎起裙角,佟青露愁眉不展地質詢。「一點都不涼。」
樊御軍手指夾著煙,打開附屬在大門上的小門。
「邱嬸,麻煩妳了,請進來。」他不著痕跡地瞄了佟青露貼著藥膏的頸項一眼。
「你今天要在草地野餐嗎?」佟青露將手中的飯盒高高提起,調侃著,笑臉上是全然的
愉快和蒼白。
她的愉快印證了樊御軍的猜測。佟青露已經將酒醉時發生的所有事統統忘記。不管她是
刻意還是天生如此,她就是遺忘了他,他無法忍受這點。
「御軍少爺臨時有事,來不及通知我們。」今天樊老爺邀她來和樊家主廚王太太討論宴
客菜單,臨出門前,御軍少爺才打電話告訴她將餐盒順便送到樊家,他今天沒去農場。表面
上御軍少爺是個不好親近的人,實際上他是個很體貼人的孩子,只是不想表現出來,不像樊
子奕。
「爸在花房等邱嬸。」樊御軍擺手讓她們先走,面帶陰鬱。
「昨天釣魚,今天賞花,樊爸爸對我真好。」有錢人家的花房值得看看。
「我帶妳四處看看。」樊御軍淡淡接腔。
不對啊,早上樊老爺明明要她帶青露來參觀他的花房啊!邱嬸警覺地蹙額沉思。昨晚是
御軍少爺抱這個死丫頭上樓的,難道她脖子上的吻痕是……
佟青露有些不安地感受到背後一股沉重的壓力。殿後的樊御軍在窺視她。
「這丫頭的身子經不起折騰,剛剛她才吐了。」邱嬸溫和地奚落道,因所思所想而防備
著。「我怕她不小心吐髒了這裏。」她隨手比著樊家華麗的庭園。
阿姨阻止得真徹底。佟青露偷笑。
「是啊!我頭痛、腳痛、嘴巴痛、眼睛痛……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改天好了。」她哼
哼唉唉,嬌弱地撫著額頭。
死丫頭,戲演得真不錯。邱嬸稱許地思忖。
「哎,累得走不動了。」佟青露等阿姨滿意地頷首,才惡作劇般地蹲在地上,猛揉著太
陽穴。「阿姨自己去好了。」她戲弄地揮揮手催促她上路。
樊御軍始終沉默地冷眼旁觀。邱嬸防備的態度他看得出來,那讓他不好受,難道她不願
佟青露和他扯上任何關係?他就這麼……不得人緣嗎?
「青露有些時候會很調皮。」邱瀋用力搭著她的肩,強顏歡笑。
「邱嬸,我來看著她,妳去忙妳的。」樊御軍毫無預警地橫抱起佟青露,走向右邊成排
的松柏。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震呆了手仍抓在半空中的邱嬸。
這……這哪是御軍少爺會做的事啊﹖﹗這跟他以前為了救人而搶時間的抱人不同。她可
以清楚看出他只是為了抱青露而抱;精明如他,絕不可能看不出來青露在作態。這下子事態
嚴重了,如果御軍少爺真的對青露動了心就完了。邱嬸黑著臉。他是那種不愛則已,一愛就
會全心全意、掏盡心肺給對方的孩子,因為他過分封閉自己,寂寞太久了。能觸動御軍少爺
的人,必能獲得他至深的愛,她一直知道也祈禱會有這麼個嫻淑的千金小姐出現,哪知那個
人竟有可能是自己的外甥女。
不妙,這事不妙。青露根本不適合他,她心傷未癒,只可能逼得他更加封閉自己。這丫
頭怎麼被拋棄了以後,就連年走桃花運到現在,這是因禍得福還是天意?邱嬸憂心如焚。她
是絕對不想御軍少爺受任何委屈,也不想青露嫁入豪門受罪。
可是,不想歸不想,如果御軍少爺是真心喜歡她家丫頭,以他們倆的脾氣,誰能阻止得
了戀情的髮生?依她看,唯有他們自己。
★ ★ ★
「我……我只是開玩笑的。」樊御軍怎麼了?佟青露並不享受這份舒適,僅是滿眼疑
惑。
「我知道。」他高深莫測地答道。
「你嚇呆了我阿姨。」佟青露愣愣地指著後面。他好像一直有意無意地瞥著她脖子上的
藥膏。
轉進隱藏在松柏後面的六角涼亭,樊御軍放她坐上雕工精美的石椅。
「我爸說了些什麼?」為了這件事,讓子奕放下公司回來,媽到底想做什麼?
「你媽媽和他鬧脾氣的事。」她邊假意咳了咳邊整理衣服,不想讓樊御軍尷尬。「樊爸
爸說樊夫人比較疼子奕。」她其實看得出來,樊爸爸用了最隱晦的方式暗示她,樊御軍不得
樊夫人的心,他的孤單來自於母親的疏離。她就是聽太多不想聽的事,才會心煩意躁多啜了
幾口酒,哪知就這麼不省人事了。
樊御軍有些不自在與僵硬。這事由別人口中說出來,對他一點殺傷力都沒有,但由她說
出來,他就會覺得自己像是做錯了什麼事,才會造成今天這種局面。
「你不要緊吧?」佟青露關心地拉著他的手,看出他的不對勁,也被他一閃而逝的傷心
震撼了。她心疼地投進他懷麗,緊緊抱著他。樊夫人和樊御軍之間的關係,恐非一日也非單
一的原因造成。家醜到底是不便外揚,樊爸也只是點到為止的暗示她樊御軍不像外表那般堅
毅,他其實很孤寂。
「我哪裏錯了?青露。」他被她的撫慰觸動心弦,忍不住想問這個一直伴隨他成長的問
題。
「沒有。」佟青露啞然失聲,發燙的眼眶被心痠的淚水刺痛。她一點也不明白內幕,但
樊御軍一定被傷得很深,他淡漠的聲音是那麼地痛。
「對不起。」很快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樊御軍推開她,有些狼狽地側過身去。
「你實在太會壓抑自己了。為何不說出你的煩惱,就像剛才?」佟青露追到他面前。
「說出自己的感覺一點也不可恥……」她倏然捂住嘴。想起來了,這句話曾經出現在她夢
中,由那個人淡淡地說出,他說話的語氣就像……樊御軍﹖﹗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想起來了嗎?」他心有靈犀似地,抑鬱依然,卻多了點盼望。
「不可能。」佟青露青著臉,迭步後退。
「妳要我等多久?」樊御軍將花容失色的她鎖進雙臂裏,不准她再逃避。
「你說什麼我不懂。」她不要去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
「妳懂。」
他一句輕描淡寫的肯定,擊潰了佟青露以為牢不可破的心防。她原以為將被遺忘在生命
邊界一輩子的回憶,紛至沓來。那一夜的一幕幕快速在她腦海中放映,椎心的失落感隨著回
憶而來,鋪天蓋地席捲了她。原來她以為的記不起,不是遺忘,而是刻意被抹殺了。那個像
霧又像謎的陌生人並沒有消失,他一直在盤踞著她的心,同時撕裂著。
太痛了,那種生不如死的感覺;她無法承受只有深鎖,不願沉浸唯有逃離。就算她要帶
著若有所失的悵然過一輩子,他也無權在她以為自己終將是灑脫的拋棄過去以後,如此輕易
地挖出一切。而,他還是傷她至深的罪魁禍首,他是那個讓她以為她被愛得很深、細心呵護
得宛如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卻又殘忍得獨自離去的人。
誰給他權利這麼做了?看別人痛不欲生,他會很快樂嗎?
「既然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再提。」她出奇的冷淡。這個懷抱的確是她曾經擁有的避風
港,她的身體比她的腦子還要清楚,先一步認出他。可笑!
「什麼?」樊御軍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以前沒見過你。」她冷冷地說,動也不動。積壓在她心靈深處的怨恨滾滾沸沸,蓋
去了思念與憐憫。
「再說一次。」他寒著聲抬起她的臉,無法置信。
「我不認識你,也沒見過你。」他要聽,好,她說。「我沒見過一個在我畢業舞會上,
趁我喝醉酒佔我便宜的卑劣無恥之徒。也不知道那一夜費盡心思哄我上床的男人是誰?他滿
嘴好聽的花言巧語,外表像道貌岸然的救世者,其實他什麼都不是,只是個視女人為甜點的
富家少爺。家大勢大能包庇他殺人放火,玩女人不過是區區小事,他可以放肆的為所欲為。
畢竟這種事對他來說尋常得一如三餐,想吃山珍海味會有專人送到嘴邊,厭煩了養尊處優,
他少爺自會放下身段去獵來吃……」她滔滔不絕像在說書。
「妳認為我是那種人?」樊御軍動怒了。
「你是誰﹖﹗」她突然憤怒地咆哮,瘋狂掙扎。「我不認識你可不可以﹖﹗」他把她拋
在飯店,兀自離去,讓她醒來後羞愧得差點自殺。這種人她居然會為他心痛如絞?
「冷靜下來。」樊御軍被她的行為駭著,他使盡全力摟著她,不願她掙脫。她就這麼不
想要和他有牽扯嗎?他給了她承諾,她也欣然接受,為什麼她不來找他?
「我不是你,也不要成為你。放手!」她尖聲大叫。
「我也不想成為這樣的我。」他哀沉的自白,凍住了佟青露的掙扎。
她不要被他打動。佟青露僵著臉,呼吸急促。「你是個差勁的壞蛋,我恨你。」樊御軍
明明知道她是誰卻不說,他太過分了。難道那一夜對他來說真的只是一場遊戲?一定是了,
富家少爺誰不是把女人當衣服在換?她不該以為他外表冷靜自持就不會,表面可以便裝,放
上裝飾品便可能輕而易舉地飾去本質,她不就是被他騙得團團轉!
「給我理由。」樊御軍習慣了無表情的面孔,被她的怨恨抹白。
「因為你是個自私自利、讓人噁心的偽君子,我連批評你都覺得多餘。」佟青露繃著
臉,極力忍住淚。
他絕不允許自己和青露落入他父母親相互攻訐的爭吵模式裏。那種無意義的互揭瘡疤,
只能得到一時快感,吵架過後往往連靈魂也會失去。
「妳還惦著他?」冷酷地凜著臉,樊御軍不卑不亢地控制著聲音,暫時封閉了微微敞開
的心扉,盡量忽視那抹刻骨銘心的灼痛。
「不關你的事,放開我。」佟青露瘋狂地推拒。
沉穩地抱住她,他騰出手趁其不備飛速地撕去她脖子的藥膏。
「你!」佟青露又驚又懼地抬手遮著脖子。
「這一切對妳沒任何意義嗎?」他低沉瘖啞的詢問裏有絲期盼。
佟青露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氣。「這是你的傑作!你昨天下午到店裏來過?」難怪阿姨的
表情那麼奇怪,今天一再叮嚀地不可以高攀了樊家少爺。原來是……「你對當初隨便揮揮衣
袖就拋下的女人還意猶未盡嗎?」她放聲狂吼。他居然好意思用這個來暗示那一夜的恣情恣
愛﹖﹗
樊御軍冷冰的表情鬆動了。「妳沒看到紙條?」所以她勃然大怒,以為被惡意遺棄?難
怪他總是等不到她。
「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補救了。」她不知道她氣的到底是她的無知,還是他的無情?
「我有留紙條。」他忸怩地咕噥,不習慣為自己的行為做辯解。
「不要再把我當白癡耍。」憤恨的淚水撲簌簌直下,快得她來不及阻止。「見到我痛
苦,你很高興是嗎?這樣就能滿足你自大的男性尊嚴嗎?」
滿腦子憤怒的佟青露沒發現到他的彆扭,只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他製造於她
的痛苦還諸於他。
「我有留紙條。」他表情略微僵硬,語氣逐漸冷漠。
「不要再說謊了!」她生氣地大吼,拳頭握緊。「你這個無恥的騙子。」激動地揚手來
回賞了他兩巴掌後,佟青露瞪著發麻的手錯愕不已。
樊御軍全身緊繃,下顎的肌肉持續抽搐,不吭聲地放開她。
「我確實留了紙條,信不信由妳。」他冷淡地申辯完,轉頭走出亭子。
當別人全盤否定了他這個人時,他不知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再駁辯下去,只會讓人覺得
他在搖尾乞憐、企圖博取同情,進而折煞了自己僅存的尊嚴。他從幾次的挫折中學習沉默,
明白多說無益。了解他的人不會因他的沉默而離去,事情的真相如何,只要他問心無愧,他
便對得起所有人。
三年前那次相遇和匆促離開,他對不起佟青露,所以他必須讓她明白他不是有意如此。
可能是因為他的態度不夠誠懇,太過冷靜、太過自持,以至於說服不了別人相信他,才會到
最後受傷的又是自己。又或許是他領悟後的做法錯了,沉默真的能說明什麼嗎?他需要好好
想一想。
佟青露沒勇氣追望他的背影,她握緊發疼的手堵住嘴,痛苦地蹲了下來,不想讓自己不
小心哭出聲。她努力在釐清的思緒,卻被泉湧的淚水不停打斷又弄亂。費盡了所有力氣想抑
止淚水流出,她仰頭藉助藍天,卻發現朗朗晴空不知何時變了色,堆滿漫天烏雲。
一模一樣。驚惶失措地逃出飯店那天,也是在這種憂鬱的陰天。是上蒼在同情她的處
境,還是責備她不該一受挫就隨意失了童貞?所有的事情都在地利和天時的配合下,殘酷地
呈現在她面前。
樊御軍為何要走出夢中?他不要揭穿一切,那麼已淡忘的恨便不會再被記起,所有的愛
也不會被遺忘了。當一切痛楚都被掀起時,她除了攻擊以外,已看不到其他。佟青露掩面痛
哭,徹底被擊垮。
第六章
不要離開我……
我不會。
這聲真摯、低啞的回答,騷動了睡夢中的佟青露,她焦躁地翻身又眠。
你保証永遠愛我一個……
我只愛你一個,永遠。
疾翻回身,她隱隱作痛的心漸漸被這幾聲一再響起的誓言吵醒。
我愛你。
我也是。
佟青露驀然驚坐起身,大汗淋漓。
「丫頭,妳沒事吧?」邱嬸衝進房裏,滿臉關懷地詢問佟青露時,她才知道自己尖叫
了。
「沒事。」她虛弱地撥開覆臉的長髮,曲膝環抱。「天又亮了。」這幾天時間過得特別
快,有了回憶的夜夜騷擾,她竟然可笑的不想醒來。
這丫頭怎麼像個迷了路的小孩,這幾天老是恍恍惚惚,一副形容憔悴的樣子?她在煩惱
什麼呀?
邱嬸坐在床沿擁著她。「丫頭……」
「阿姨,別問。」佟青露蕭然地搖頭。「我只是週期性的心情煩悶而已,別擔心。」
邱嬸眼神銳利地梭巡她的臉,察覺到她那不輕易流露的脆弱。姊夫教育他的幾個女兒,
首先要她們學會的便是隱藏自己的情緒,不能教敵人摸透,真是的。
「下星期一就是樊夫人的壽辰,妳答應幫樊老爺佈置會場,還不快起來準備。」她的丫
頭已經二十五歲了,分寸自會拿捏,說太多她不見得聽得進去,還是別逼她了。
「嗯。」佟青露感激她放過自己,精神抖擻地跳下床。
「聽說御軍少爺明天會回來。」兩個星期前他突然飛去芝加哥談生意,臨行前沒有通知
她一聲,她還是隔天中午送飯去才知道的。
奇怪,御軍少爺不是個行事魯莽的孩子,之前也沒聽他說他要遠行,怎麼忽然間說走就
走。她不止一次懷疑過青露和御軍少爺的離去有關。青露的精神恍惚始自於他抱走青露那
天,他匆匆離去也在同一天。這兩個孩子在嘔氣嗎?
「阿姨,車子借我。」佟青露加速打理好自己,若無其事地笑著。
「聽說這次他會帶一位小姐回來。」這是鈴音說的,據說這位小姐是他這次去簽約的生
意夥伴,什麼美國的速食連鎖大王的千金,不知道是第幾代的華裔美國人了。
佟青露盤頭髮的手頓了一下。「我聽鈴音說了。」她還是以惺惺相惜的口吻氣咻咻地告
訴她。樊夫人聽說那位千金溫柔婉約,立即改變了目標,放棄常鈴音,讓她氣憤不已。常鈴
音之所以找她訴苦,無非是希望她站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立場和她連成一氣。
「妳要參加宴會嗎?」邱嬸有些擔心又有些慶幸。這樣也好,至少她不用煩惱青露會和
御軍少爺有任何瓜葛了。至於最近追得很勤的樊子奕,她相信青露不會看上眼的。
「我還沒決定。」佟青露貶貶眼。「不過,沒有我充當侍者,妳哪來的生意?」
「樊老爺不是力邀妳參加?」邱嬸隨著她下樓。
「樊夫人和樊子奕昨天也親切的邀我與會了。」她清清淡淡地笑著。「我最近很熱門,
連看我不順眼的鈴音也要我參加。」
「妳的意思呢?」樊夫人會開口邀她參加,八成是想讓她難堪。最近她多少聽鈴音提起
樊夫人對她家青露的觀感,那絕對是好話少、嫌棄多,恰恰證明了她不讓青露和樊家有牽扯
的論調:青露之於樊家,既非門當、戶也不對。
「我不習慣和身價上億的人用餐。我怕我吃東西太大聲,喝飲料不小心噴出來;要是喝
了酒就更糟了,鐵定是難看。」她推開餐館的門而入,走進吧檯拿了鑰匙就走。
「阿姨只是不想妳嫁入豪門,沒要妳將人家說得如此可怕。」邱嬸怒嗔她。
「不會的。」她抑鬱地坐進車子。
「什麼?」邱嬸沒聽到她嘀咕。
「拜拜!」佟青露透過車窗揮揮手。
青露明明變了臉。邱嬸擔心地望著揚塵而去的車子。事實上,在她說御軍少爺要帶一位
小姐回來時,青露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她可能不自知吧!唉,何必強顏歡笑,這孩子。她不
喜歡的只是樊夫人和樊子奕的貴氣,什麼事情都有轉圜的餘地。難道她不知道她的阿姨不會
殘忍到活生生去拆散一對有情人?
人是矛盾的動物。她既愛這對孩子,又怕他們受到傷害,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邱嬸無
力地喟嘆。
★ ★ ★
拋售股票﹖﹗
「這事沒得商量。」樊夫人嚴厲地駁斥樊子奕。
「我必須這麼做,不然哥會接手公司。」樊子奕激動地大吼。
樊夫人突然發現她真的寵壞他了。「子奕,「縱橫物流」是樊家租業,你若經營不好,
讓御軍接手也無不可。」
「媽!」樊子奕忍無可忍地大叫。「連妳也看不起我嗎?」
「媽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我相信你絕對是個人才。」樊夫人放柔了表情。「只是御軍
有生意手腕,媽希望你能多學學。再琢磨個幾年,你絕對不輸御軍。」子奕的交際手腕實在
生嫩,光是同一家公司便被跳了兩次大金額的票款。唉!也算他時運不濟吧!
「我不要認輸。」樊子奕大吼。
會這麼喊便表示他已經輸了。「不認輸的代價,往往大得你承受不起。」樊夫人心有戚
戚焉。
「我已經決定拋售「縱橫物流」百分之二十的股票,誰都不能阻止我。」縱使守不住
「縱橫物流」,他也絕不要交給樊御軍。
樊夫人痛苦地看兒子僵直的步伐。當年她意氣用事,拉不下臉來認錯,結果造成了老頭
的疏遠和御軍的痛苦,她絕不能讓子奕重蹈覆轍。
樊夫人舉步維艱地走向花房,站在金光閃耀的玻璃屋前躊躇不決。御軍明天才回來,此
事刻不容緩,她唯有找老頭了。
樊老爺將已移株的仙客來放上架,才想移下另一株,便看到屋外那個落寞的身影。
「芷雲?」他驚喜地喚道。芷雲從不到花房,只因這是他的地方。
他臉上乍現的驚喜勾動了樊夫人的冰容,她一直以為她是不受歡迎的。
「進來,快點進來。」他疾疾步下梯子,不料太過心急腳踩了空,狠狠從梯子上跌了下
來。
「老爺!」樊夫人見狀,心驚膽跳地衝進花房裏,衝出她封鎖已久的界線。「你沒事
吧?」她紅著眼睛,為兩人多年來間斷的冷戰傷心難過。一切的戰火都是她為了引他注意而
挑起的,老爺何辜?
「我沒事。人老了,手腳越來越不靈光。」他吃力地想爬起來,抬頭一見她眼中閃爍的
淚光,不覺愕然了。芷雲在他面前哭了,那樣好強的性子居然也妥協了嗎?「妳沒事吧?」
他關心地瞧著她的愁容,兩人之間存在著生疏的客套。她現在真像他第一次見到的芷雲,那
樣柔弱令人憐惜。唉,年輕時若懂得收斂脾氣哄哄芷雲,一切便都會不同了。
樊夫人遲疑地伸出手,扶起他。「被老爺嚇了一跳。」她露出靦腆的笑容,彷彿回到了
最初。
「對不起。」他禮貌的道歉,一時難以適應兩人之間的和樂。
「該說抱歉的人是我。」樊夫人怔忡了一會兒,突然噙著淚水說:「如果不是我固執得
不肯拉下臉道歉,老爺也不會受這麼多年苦了。」他這麼一跌,跌出了她潛在內心的驚恐,
再這麼鬥氣下去,她怕會帶著悔恨往生。
她的歉意,讓樊老爺頓悟到這是個全新的開始,以往的恩怨將會在這場和解中被遺忘,
他也將會得回他的老伴。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從沒怪過妳。」他堅定地握著她顫抖的手。「不要再彼此傷害
了,我們的日子不多。」他誠懇地要求。「年輕時因為忙於事業,疏略了妳的感受和寂寞,
我很抱歉。妳願不願意原諒我?」
「我會收斂脾氣的,對不起。」她點點頭,淚漣漣地倚進他懷裏。她很愛老爺,就因為
太愛他了,又不敢面對自己的錯誤,才會無法忍受御軍;他們是如此的像。
「別哭了,讓孩子看到了,可會笑妳的。」他拿出手帕幫她拭淚,眼眶也灼熱了起來。
「我不是故意要傷害御軍。他實在太像你了,我無法將我的愛表現出來,怕你一眼看穿
我的感情,嘲笑我。」她感情潰堤地說。
「好了、好了,過去都過去了,提它也沒用。」他輕輕拭著她流不完的淚水。「想要補
償他,就試著愛他好嗎?」
樊夫人反抗地抬起臉,「我一直是愛他的,老爺不可以冤枉我。」每當他指責她不愛御
軍時,她的心就像刀在割。她想駁斥他,卻怕他發現她的偽裝,只好繼續以傷害御軍來打擊
老爺;他年輕時除了事業,看起來似乎只在乎御軍。
「妳就是這樣。」樊老爺容忍地笑笑。「心裏有話硬撐著不肯說出來,這點和御軍很
像。」
他的話引起了她的愧疚。「我真的傷他很深對不對?」淚水又湧上眼眶,樊夫人為自己
的所做所為羞愧,她愧為人母,沒盡到保護孩子的責任。「我無意如此,老爺,我真的很愛
御軍,和愛子奕一樣的愛。他們都是我的孩子,我為什麼要讓御軍以為我討厭他?」她泣不
成聲。御軍幾次想接近她,恰巧都在老爺面前,為了不值錢的面子,她不得不驅離他。久而
久之,她敏感的兒子越來越岑寂,離她越來越遠。慢慢的,他養成了拉開距離,拒絕別人接
近的習慣。她把一切全看在眼底,苦在心底。
「別傷心了,現在還來得及挽回。」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背。
「真的嗎?」她抬起淚顏,啞聲輕問。
「過與不及都有補救的機會,只要我們肯把握。」既然她肯言和,便表示她會做一切的
補償以挽回御軍的心。芷雲確實是愛御軍,結婚三十幾年來,這是她頭一次低頭認錯,並放
任自己在他面前哭泣。她一向是高傲的千金小姐,只會以大怒、大喜和大樂示人,大悲往往
藏諸心底。
「我該怎麼做?」她迷惘地問。
「慢慢來,別急。」他微微一笑。「妳不會無緣無故來花房吧?」
「不是。」樊夫人習慣地防備、自我保護,樊老爺的莞爾一笑讓她及時修正了她無形中
揚頭的驕傲。「我一時改不過來。」她有些驚慌失措地擦著淚水。
「沒關係。」樊老爺寬容地笑著。既已卸下堅持,他便沒理由再覺得她的言詞犀利,愛
是包容,他早已覺悟。
「老爺……子奕要賣他的股票。」她戰戰兢兢地說出來意,深怕兩人好不容易化解的僵
局再度凝結。「當時堅持讓子奕接掌公司,是我意氣用事,我只是想讓老爺重視我的存在
……」
「別慌。」他心平氣和地扶她坐下。
「你一定在怪我對不對?」事情果然被老爺料中,他一定會生氣。老爺很重視樊家祖
業。
「御軍會解決的。」原來芷雲一切的爭吵都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他為什麼遲鈍的沒發
現她的心事。「這麼說,妳討厭青露也是因為我喜歡這孩子,不是因為妳恨御軍或我?」
「愛恨是一體兩面的情緒。我在愛老爺的同時,也恨老爺不注意我。」她不好意思地撇
開頭。「對不起,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舉止,大家都太縱容我了。」她突然望向樊老
爺,頗為驚愕。「你一直阻止我寵子奕,就是因為他像我一樣寵不得嗎?」
「無論如何子奕都過得太順遂了,妳就放手讓御軍去接掌公司。難道妳看不出來御軍只
想藉此激勵子奕改過,並不是真的對公司有興趣?」這孩子就是喜歡默不吭聲做事,讓人自
個兒去體會他的用意。
「子奕會報復他的。」她相信他會,因為他像自己。
「妳是指青露的事嗎?」子奕這次回來,他就留意到他對青露積極的態度非比尋常,像
是懷著什麼目的而來。
「抱歉,是我要他回來纏著青露的。」樊夫人嚅囁著,幾乎不敢抬頭。「我以前好像沒
做過一件好事。」她讓子奕回來纏著佟青露,等大局底定再拋棄她。當初她滿腦子只想贏,
沒去考慮手段光不光明。現在想想,她太莽撞了。
樊老爺安慰地摟著她倏然垮下的肩膀。「青露不是能讓人牽著鼻子走的人,妳以為她會
喜歡子奕嗎?」
「子奕沒什麼不好。」下意識反駁後,樊夫人突然臉紅。「他是我兒子,我不允許任何
人詆毀他。」她僵著聲音,表情卻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是妳,妳會選誰當妳的終生伴侶?」把問題丟給她去抉擇,她就會明白他的話意
了。
「御軍。」樊夫人毫不遲疑脫口而出後,愣住了。的確,以一個女人的立場來看,子奕
太過輕浮,不能給予人腳踏實地的安全感。
「妳明白我的意思了?」他輕輕笑開。
「我不喜歡佟青露。」樊夫人換個方向挑剔,以先入為主的觀念直覺否定。一個女人太
有男人緣絕不是好事。「鈴音說她喝起酒來醉態畢露,只有沒教養的女孩才會在大白天喝得
爛醉如泥,讓人看笑話。再說以她的家世,她也的確配不上咱們御軍。」她鏗鏘有聲地堅持
著。「關於這一點,我是絕不會退讓的。老爺不喜歡鈴音,我也覺得她年輕,太纏人。」
「芷雲……」樊老爺十分為難。她對青露的成見似乎很深。
「鈴音那邊我已經明白告訴她,也已經向她道了歉。」這些天她的輕浪行為,她實在看
不過去了。鈴音積極過了火,自從她被佟青露的恫喝駭著後,幾乎是天天待在樊家,連御軍
出國這段期間她也照來不誤。若不是適巧御軍打電回來說他將會帶鄭家小姐回來參加宴會,
她還想不到好理由斥退鈴音。「御軍既然會帶那位鄭小姐回來,便表示他對人家有好感。依
我看,是老爺一相情願,御軍對佟青露壓根兒沒半點好感。」
佟青露悄悄離開花房門口,倚在玻璃牆角痛苦地閉上眼睛。她不是有意偷聽,剛來時沒
想到樊夫人也會在這,想離開時卻被自己的名字絆住。樊夫人和樊爸的水火不容,在這陣子
她幫樊爸打理花房和佈置會場時有了初步概念。為什麼她可以在昨天陰狠地和樊爸對峙時,
張牙舞爪勢將他撕裂,今天卻像個熱戀的女人般小鳥依人地依傍在仇人懷裏,前仇盡釋?
人都是這樣的嗎?憎恨了一輩子的怨氣毫無理由地消失於瞬間。樊夫人找到了心結,肯
被釋放。那麼釋放的前提是什麼?是什麼樣的觸動,融化了她累積多年的傷心和仇恨?她不
明白人的多變和難以理解。
深吸了幾口氣,佟青露掐掐過白的臉色,武裝好自己。
「樊爸……」她先出聲示警,才慢慢走到門口,讓樊夫人有足夠的時間去偽裝自己。她
這種高傲的人,不會願意在她面前流露出她的脆弱。
「青露。」樊老爺拍拍匆匆背過身的夫人,要她別慌。
「樊爸,你不是要我陪你去採鳶尾花……啊,樊夫人也在這。」佟青露看到那個望著秋
海棠的背影僵凝地動了動。
樊夫人微微點頭,僵立在原地沒有轉過身,不想以紅腫的眼睛見人。
「芷雲,妳也一起去。」樊老爺輕聲邀請,樊夫人備受感動,喉嚨既乾又澀。
「不,我要留在家裏等盈綠。」她清了清喉頭,低抑地回拒。老爺總算邀請她了,他不
知道她等了多少年。
「盈綠?」佟青露懷疑地出聲。
「我唯一的女兒,現在在耶魯攻讀碩士。」樊老爺提起女兒,便笑臉滿面。「她好像跟
妳同年。」
「她以前在哪裏唸大學?」老天不會這樣打擊她的。
「本來盈綠在台中唸大學,大三的時候轉到台北……青露,妳的臉色很差。」樊老爺慈
祥的面容揉和著詫異,青露似乎很驚訝。
「對……對不起,樊爸,我……我……」佟青露突然覺得她受不了了,成串的淚水一發
不可收拾地猝湧出來,她止不住。樊盈綠,她早該想到的。
「怎麼了?」樊老爺想將她納入懷裏,佟青露搖搖頭迭步後退,哽咽得說不話來。
樊夫人也奇怪地轉過身來。
「爸、媽,我回來了。」
佟青露聽到一連串輕盈的腳步聲響起,在門口歸零。她沒勇氣回頭去看,看了,她怕自
己會徹底崩潰。
「盈綠,過來。」樊夫人疼愛地亮起笑臉,敞開雙臂。
「你們?」樊盈綠納悶地看看父親,再看看母親。「和好了?」媽會踏進這露簡直是盤
古開天闢地以來,最不可思議的事。
佟青露慢慢轉過身,她看到了騫然瞪大眼睛呼不出口的樊盈綠,那個當年背叛她的生死
至交。
「青露!」樊盈綠輕易認出那張帶淚的臉。
「我希望這不是真的。」佟青露捂著嘴,快步離開樊家。難怪樊爸要介紹他的女兒時,
樊御軍會唐突地打斷話。他一直知道他妹妹就是傷她心的人,那晚他的行為是在彌補還是加
深傷口?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青露很傷心。
「我……我……」樊盈綠幾乎提不起勇氣說出她的罪行。
「妳說啊!」樊老爺粗聲質問。鐵定是盈綠做了什麼對不起青露的事。
「你吼那麼大聲做什麼?」樊夫人走過去護衛女兒。
「媽,不礙事。」樊盈綠拍拍母親,直直地望著父親。「我搶了青露的初戀男友。」
「妳什麼……」樊老爺氣得臉色發白。
樊夫人趕緊扶住他。「老爺,如果不是郎有情、妹有意,咱們家盈綠也不會介入人家
……」
「不准再替她駁辯!」樊老爺渾身發抖,樊夫人為免過度刺激他,只得忍著氣。
「媽,妳一定不曉得青露是我的好姊妹。」樊盈綠慚愧地低下頭,喃喃低語。
啪!樊夫人用力地賞了女兒一巴掌。樊老爺和樊盈綠被她出其不意的舉動嚇得目瞪口
呆。
「這輩子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樊夫人陰冷地凝視女兒,同情起佟青露。
★ ★ ★
「邱嬸說可以在這找到妳。」樊盈綠坐上翹翹板的另一頭,和彼端的佟青露形成角力
賽。
佟青露側望著操場上嬉戲的孩童,沐浴在餘暉中的容顏慘白依舊。她安安穩穩地坐在接
近支點的翹翹板上,靜止的姿態未因侵入者的到來而騷動。時間靜止在她永恆的緘默裏。
「妳還不能釋懷過去嗎?」樊盈綠聲音是羞愧的。
佟青露平視遠方,不作答。
「我和齊在我們畢業的那一年年底就分手了。」這對她有任何意義嗎?她希望找回這段
友誼。
佟青露默然不語,幾成了化石。
「事實上,他心裏愛的人是妳。」這是事實,他只是一時被誘惑了。
佟青露拒絕去想。
兩相靜默中,球場上打球的孩童不慎將球投歪了,籃球直直朝她們飛了過來。佟青露接
過球反手扔回給面帶歉意的孩童,石化的姿勢總算有了動靜。
「我和齊會在一起,其實……」她該如何解釋她的任性妄為。
「不要再提了。」佟青露平靜地阻止她。傷口好不容易結了疤,再掀它也無濟於事,反
而更痛。
「妳願意愿諒我嗎?」聽青露的語氣,她好像不在意了,可是她下午哭得好傷心,如果
真不在意一切就不會哭了。「我找了妳三年想解釋,妳都不在國內。」
「妳在蓄意殺了人以後,才說妳是無辜的,你想被害者的家屬有可能相信妳,讓妳去祭
拜被害者嗎?」佟青露十分冷淡。
樊盈綠的臉色由白轉灰。青露將她形容為殺人凶手,很傷她的心。
「樊御軍是妳的幫凶。我不明白,是不是我曾經哪裏冒犯過你們,惹得你們連手一再打
擊我?」佟青露冰冷地望著她。「如果我告訴妳,妳背叛我的那一夜,我整夜和妳偉大的哥
哥在一起,妳會不會覺得很快樂?」
原來青露知道了一切。這樣也好,很多事情都該攤開來講了。「我知道。」樊盈綠極為
小心訥訥地說:「那晚妳醉得很厲害,我看到大哥摟著妳離開。」
「妳知道!」她嚴厲地皺起眉頭。「所以你們是狼狽為奸囉?」她一直不願意再去抹黑
樊御軍不光明的性格,事實卻不容她如此。
「不是這樣……」青露咬牙切齒的樣子頗為猙獰,她對大哥的成見很深。
「妳大哥是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以奪取女人的童貞為樂。妳呢,以搶奪人家男友為目
標。能不能請教一下,這是樊家人的特性嗎?」她知道這麼說失卻了公平,但她無法在不公
平的情況下講求厚道。
「不是。」樊盈綠大聲反駁。「大哥愛妳,他盼了妳三年。」
「他可以盼了全世界的女人無數年。」她譏諷地揚起嘴角,全盤否定樊御軍的人格。
「聽我說好不好?妳不要像媽媽一樣為了爸爸否定了大哥。」她焦急地移動位子想接近
彼端的人,翹翹板馬上失去平衡,高低翹。
佟青露跳了下來,決定退出角力場,不願自我虐待。
「青露,我求求妳聽我說。」樊盈綠疾追過來拉住她。「妳到底在氣大哥什麼?是妳讓
大哥空等了妳三年的。」她越說越氣。
佟青露匪夷所思地頓住腳步。「我讓他等了我三年?你們很擅長把過錯推到別人身上。
樊家人有了掠奪的天性還不夠,必須有狡辯的能力做為脫罪的後盾是嗎?」
「如果妳了解大哥,就不會說這種話了。」樊盈綠加大音量,無法容忍任何人褻瀆她大
哥。
「我為什麼要了解一個在情慾得足便不發一言離去的人!他的行為像強暴犯,妳知不知
道嗎?」為了勝過對方,佟青露扯開喉嚨跟著吼。
經她這麼一吼,樊盈綠終於知道問題的癥結點在哪裏了。她大哥拉不下自尊上台北找青
露,怕她心裏惦著齊,備受煎熬地守在南投靜盼青露到來。青露以為大哥惡意遺棄她,恨大
哥的無情。她根本沒看到大哥留的紙條,所以她沒到南投找他。
在花房乍見青露之時,她還以為大哥終於守得雲開見日出,把青露盼來了,沒想到根本
不是那麼一回事。
「大哥留給妳的紙條,妳沒看到嗎?」難怪青露的歧見那麼深。
「魚幫水,水幫魚。你們的默契很好。」佟青露凜著臉,極力克制沸騰的怒火。
「他不是妳認為的那種人。」樊盈綠火大地附在她愛理不理的臉旁咆哮。「那一天晚上
我媽打電話叫他回去,因為她和我爸爸又為了某件事僵持不下。每次她想扳回面子,她就會
叫大哥回去評理,順便讓爸難堪。那天晚上媽和爸的爭執特別激烈,大哥不願放下妳,拒絕
回去。媽氣不過假裝心臟病發,住進醫院裏,要醫院的人通知大哥。大哥不忍心叫醒妳,留
下紙條匆匆趕回去,當他發現那是場騙局再趕回台北時,妳已經退房了。」
「妳不知道我家住在哪裏嗎?」這種理由太薄弱。
「我知道,大哥當然也知道。如果妳了解他這個人妳就會明白,他不擅於為自己的行
為、立意做辯解。他習慣被動,能讓他打破這種習慣的唯有妳,他主動來參加我們的畢業舞
會全是為了妳。」
「為什麼妳媽的戰爭非拉他蹚入不可?」那天晚上寤寐之中,她確實聽到好幾次電話鈴
聲響起,也依稀記得樊御軍像在和人爭辯些什麼,語氣不再平靜,似乎有些不耐煩。難道她
真的錯怪樊御軍什麼了嗎?
樊御軍的確是如此,習慣靜靜地領受一切。如果事情真如他們所說樊御軍留了紙條,那
麼他一定以為她看到了,他萬萬想不到人在驚慌失措時會有多盲目,只因為他太冷靜。
青露的臉色似乎不再那麼難看了,太好了。樊盈綠乘機拉她走向空盪盪的籃球場。
「妳有沒有發現我媽比較疼二哥?」她拉她坐著。
「嗯。」佟青露看向前方空盪盪的操場。片刻前的嬉鬧在夜幕罩下後,迅速歸於寧靜,
好比她被真相騷擾而淌血的心倏然結疤一般;所有的事情都回到了原點。
「媽在懷大哥的時候,聽到關於爸爸與祕書勾三搭四的謠言,她沒有去查明,直接認定
了爸爸的罪行。年輕氣盛的爸爸曾解釋過幾次,媽執意不理,天天吵、天天鬧。爸爸氣不過
便任憑她去誤會,也不解釋了。」
「她因而牽怒於妳大哥?」樊御軍不會是從小就失去了母親的疼愛吧?她知道樊夫人對
他相當冷漠,卻不曉得事情有可能是這麼地令人難過。
「剛開始時她確實有點氣大哥,一方面也是為了氣爸爸,因為爸爸很疼大哥。媽以為爸
爸會外遇是因為她變形的身材,而那是大哥造成的。所以他一出生,媽就將他丟給保母去
帶,奶奶和爺爺知道了,十分捨不得長孫,兩老特地從叔叔那搬來照顧大哥。他們愛極了大
哥。大哥的童年還是有大量的愛包圍著他。」
「他是非戰之罪。」佟青露義憤填膺。
「媽知道,在大哥兩歲的時候她就知道爸爸根本沒外遇。只不過心高氣傲的她拉不下臉
向爸爸道歉,她見爸情願將在家的時間全拿去哄大哥,也不願和她說幾句好話。從小媽就是
家中的嬌嬌女,容不得漠視,於是她火大了,情願藉細故和爸吵、和爸鬧。表面上她是為了
要佔上風,便極端漠視大哥的存在,實際上,奶奶說她常常在半夜看媽媽跪在大哥的嬰兒床
前流淚。我媽的倔強無人能出其右。」
「她只能在人後表現她對兒子的愛,因為她得顧著她的自尊,那她兒子的自尊呢?她有
沒有顧慮到?」難怪樊御軍總給她孤單落寞的感覺。
「媽已經習慣如此了。」樊盈綠無力地辯解。
「因此妳大哥也就得習慣?」她嘲弄著。「既然他從小就領悟出這種道理,我無話可
說。」他的性格太獨特,願意默默承受這種折磨。
「青露。」樊盈綠急忙拉住起身欲走的她。「他不得不習慣,因為在二哥出生的那一年
爺爺去世了,奶奶受不了爸媽戰火頻仍又怕睹物思情,就又搬回與叔叔住,那年大哥八歲剛
上小學。奶奶說即使是爺爺尚未過世,大哥在他們的疼愛下已經比別家的孩子安靜、少話。
所以……」
佟青露撇高嘴角輕蔑地等待著。
「媽媽在他的身上看到爸爸的影子,又見爸爸偶爾會逗著他玩,一氣之下,便把表面上
所能給的母愛全給了二哥,存心氣爸。大哥上國中後,爸媽的爭吵次數已經不再像以往頻
繁,不過每次一吵起來便是驚天動地。大哥總是靜靜地站在角落看,靜靜地將所有的體會匯
成了自制的原動力,調適一切的力量。人的忍耐有限,即便沉穩如大哥也是如此。他冷眼旁
觀了這麼多年後,終於在國二時無聲無息突然離家出走了。」她還記得那陣子家裏風聲鶴
唳,媽幾乎是神經質地守在電話旁,等候歹徒的勒索電話。
樊御軍居然也會有受不了的時候?可見樊夫人的無理取鬧最傷的是他的心。他從小就得
面對母親的驕縱和人前的漠視。她可以想像他必須冷靜、內斂的理由了,在屢次被牽入戰
事,從小被當成隱形人的情況下,他能倖存到現在已屬難能可貴。佟青露壓抑不了陣陣襲來
的心疼。
「一個星期後大哥被找回來,媽已不堪勞累,心臟病發病況危急。妳能了解他為何對媽
言聽計從嗎?」樊盈綠眨退淚水。「他覺得內疚,不得不如此。妳問我大哥為什麼不去找妳
解釋,因為他怕解釋到最後重蹈我父母親的覆轍,怕一方不聽,一方忙著解釋,到後來演變
成仇人般互相叫陣、傷害。再相愛的人也經不起幾次這樣的折磨。大哥痛恨互揭瘡疤的感
覺,也不愛大聲吼叫,想接近他的人必須學會讀他的心,自行去解剖他的個性。」
他那天曾企圖向她解釋,她大吼大叫又打了他,一定傷他很深。「不是每個人都有超強
的領悟力,他不明白這點嗎?」佟青露明白她錯怪了樊御軍,她的個性也不像樊夫人那般倔
強,但她有她的堅持。
「明白。他不會主動去接近人就是這個原因,能懂他的人太少,他只要他想要的。」樊
盈綠一雙盈盈淚眼泛著溫柔的笑意。「大哥很死心眼的。即使是全然沒希望,他也會化腐朽
為神奇。在商場上他是如此,我想在情場上他應該也……」她暗示著。
「不要再說了。妳走吧!我想獨自靜一靜。」佟青露將臉緊緊埋在雙掌裏,茫然無措
了。最初她氣的是樊御軍的離去,恨的是他的利用,現在抽痛她的心的是什麼?難道是源自
於他的愛與心疼?
「妳沒見過大哥大發雷霆吧?」樊盈綠突然說,「我可以告訴妳那絕對是驚天地、泣鬼
神,誰都無法承受第二次。」
佟青露愣愣地望向她,困惑的黑眸種滿懷疑:樊御軍會有勃然大怒的時候?
「那天他發現媽媽重施故計騙他回去以後,他對我媽開砲了。我媽說她被大哥絕無僅有
的一次嚇得差點心臟病發。」
樊御軍會激動的對樊夫人咆哮?佟青露忍著淚水莞爾一笑。實在難以想像,他是那樣沉
著的一個人。
樊盈綠見她放柔了表情,才充滿期待地瞟了瞟她,數度猶豫地吞著口水。
「青露……妳願意原諒我嗎?」她哀傷地顫啞了聲音。
「妳認為我應該嗎?」佟青露撤開手,平視前方。樊盈綠是樊盈綠,樊御軍是樊御軍,
這兩碼子事不該混為一談,她憬悟了,但需要時間消化。
「對不起……」樊盈綠黯然起身,明暸自己終究未能得到她的諒解。
「盈綠……」佟青露悠悠地叫住她,語氣平和寧靜。「就算我說原諒妳,心裏不這麼認
同也沒用,我想這不會是妳所要的。」要接受樊御軍,她就得面對樊盈綠及那個被背叛的傷
疤,她不以為自己現在做得到。「給我一點時間去忘記。」
青露肯原諒她了。「這就夠多了,謝謝!」樊盈綠激動地抱住她,淚流滿面。
「不客氣。」佟青露艱困地拍拍她的手,為她倆冰凍的友情踏出破冰的第一步。她知道
所有的傷痕終將癒合,一切都會重新開始;不管是樊御軍或樊盈綠。
第七章
人很多,多得超出佟青露想像,樊家的名望不是蓋的。佟青露熟稔地穿梭在人群中,直
到一隻不安分的手勾住她的腰為止。
「青露,妳今天真漂亮。」樊子奕嘖聲稱讚。
「謝謝。」佟青露盤起頭髮,穿了件金、銀蔥製成的黑色雪紡紗禮服,優雅而慵懶的開
衩和掩在薄紗下隱約可見的低胸設計,襯托出她姣美的身材。
「屋裏有樂隊和舞池,賞臉嗎?」他瀟灑地勾起手肘。
「抱歉,我不會跳舞。」佟青露搖搖頭。樊御軍和他帶回來的那位美人兒在屋裏,她不
去自虐。早知道她的心已經遺落在他那裏,她就不要為了安樊盈綠的心答應參加宴會。
「妳看起來不像是不會跳舞的人。」他可惜地搖頭,面帶臆測。
樊子奕到底想從她這裏獲得什麼?她知道樊夫人仍是不喜歡她,從她看到自己赴宴那難
看的臉色便不難知道。
「我就是不會啊!」佟青露嬌柔地裝傻。
「青露姊!」穿著粉紅色小禮服的常鈴音跑了過來。「嗨!子奕哥。」
「鈴音,妳子奕哥想跳舞,妳感不感興趣?」佟青露好笑地看樊子奕的臉猛然拉下。
「好啊!」常鈴音快樂地點頭。
「妳陪青露聊一下天,我去和剛進門的張董打一下招呼。」樊子奕落荒而逃。
「子奕哥根本不想和我跳舞。」常鈴音不以為意地扠著腰。
「妳是認真的想和他跳嗎?」佟青露走向餐桌。自從那位嬌滴滴的鄭家小姐來了以後,
常鈴音真的就把她當成同一個陣營生死與共的朋友了,愛恨可真分明。
「才不是。」她哼著。「那種交際舞我才不會,我只是嚇嚇嚇他而已,花心大蘿蔔。」
「真有妳的。」佟青露笑著。
常鈴音忽然緊緊地盯著她的笑顏。「青露姊,我發現妳比那個軟趴趴的大小姐順眼。」
她高傲地宣示,有所覺悟似地。「我情願御軍哥娶的人是妳,而不是她。」
佟青露臉色發白。「他要娶妻了,我怎麼不曉得?」她故作鎮定。
「樊媽媽要御軍哥娶那個女人。」太氣人了。樊媽媽一逕地稱讚她端莊、嫻淑,適合御
軍哥,一點也不在乎她的感受。
「妳御軍哥的意思呢?」她不想問卻抑制不了。
「我還沒去問。」常鈴音發現她的不對勁,拉著她就往屋內走。「走,我們去問他到
底要選擇誰!」
佟青露看她孩子氣的憤慨不由得笑了出來。「鈴音,妳以什麼立場?」
「以我追了他那麼多年的立場。」她義正辭嚴,一點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
「妳真是孩子氣。」佟青露在門口頓住,不想進去,不小心撞到了人。「對不起。」她
甩開常鈴音的手,轉身扶起跌倒在地的人。
「青露﹖﹗」西裝筆挺的男子一見撞倒自己的人後驚呼出聲。
完了。佟青露簡直不敢相信她運氣背到這種程度。
「原來妳躲到這兒來了。」熱情洋溢的男人激動地抱著她。
「他是……」常鈴音問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佟青露。
「我是青露的愛人。」他興奮地宣佈著。
他又這麼對外宣稱了。佟青露撞開他的手,簡直是無力地撫著額頭。慘了,她將永無寧
日了。
「青露姊有男友了﹖﹗」常鈴音覺得被背叛。「好,我自己去問御軍哥。」她氣呼呼的,
不等佟青露回答就跑走了。
「妳認識樊家人?」何勤操著一口不流利的中文蹩腳地問。
「有些。」千萬不能讓他知道她住在這裏。這個追了她三年從不知道打退堂鼓的副機師
簡直是章魚,太纏人了。
「我們到那裏坐坐可好?」他拉著她走,不給她反對的空間。
佟青露頗感無奈地被拖著走。她拒絕到已經不想費力去阻止他的一相情願。
★ ★ ★
「御軍哥,你說嘛!你到底要選誰?」常鈴音趁樊夫人帶鄭小姐四處參觀時,纏著樊御
軍問。
樊御軍的眼界只有佟青露。他緊緊看著佟青露和那個高大的男子說了幾句話,然後和他
移向角落,喁喁私語,狀似親密。
常鈴音終於發現他沉默的原因了。「那是青露姊的愛人啦!」她照本宣科。
「她說的?」樊御軍淡淡地問,微瞇起眼睛細細打量心上人。她很美麗。
「是他說的沒錯。」常鈴音附和著。「哎呀!御軍哥,青露姊有男友你就別拆散人家
了。我和那位嬌滴滴的小姐,你選誰?」她抓著他的手。
「妳是小孩子,她也是。」樊御軍招來侍者,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心直往下沉。
「小孩子、小孩子。你老是這麼說,卻一直陪在她身邊,陪她聊天。」她嘟著嘴頗為不
平。「你要選擇她不如選青露姊,我還順眼一點。」
她望向佟青露那裏,但見她笑得十分美麗,似乎她的男伴說了笑話逗她開心。
樊御軍沉了目光,酒一杯杯地灌。
「你喝太多了。」樊子奕踱到他身邊笑著。
「鈴音,我有話和子奕說。」樊御軍冷淡地瞥著弟弟幸災樂禍的臉。
「好啊!我會靜靜站在一旁。」常鈴音不肯離去。
「我看,我們出去如何?」樊子奕有意無意地瞥了瞥突然大步離去的佟青露,和緊追在
後的人。
樊御軍緩緩地移動腳步,眼睛直盯著佟青露的身影跑。他看見那個男人追上了她,摟住
她的腰,佟青露笑了笑不著痕跡地拉開他的手,那男人不死心再度環上,她像是無可奈何地
妥協了。看到這,樊御軍忽然有股打人的衝動。
「該留點空間給人家親熱,是吧!」樊子奕拉住他。「你不是有話對我說?」
樊御軍冷靜地瞥了眼沒人樹叢的人影,暫時壓下揪心的不舒服感和胸間熱溶溶的沸氣。
「聽說你在拋售股票。」他平靜得看不出表情的面孔,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寒氣。
「誰告訴你的?」樊子奕的笑容急急隱去。
「下星期一開始,你總經理的位置留職停薪三年。」樊御軍忍不住又瞟了樹叢一眼。她
和那個男的是什麼關係?邱嬸沒說過這件事。
「你敢這麼做,我就把手邊所有的股票全部拋售。」哥太狠了。
樊御軍極端冷漠地睥睨他。「如果你想永無翻身之日,我不反對。」
「什麼意思?」樊子奕聽出他的威脅。
「你相信我有能耐讓你永遠找不到工作嗎?」他平鋪直述的話中,平淡得不摻任何脅
迫。「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從頭做起;第二,轉行。」
「我就不信你能呼風喚雨。」樊子奕被羞辱得瘋狂大叫,顧不得形象。「我手上和媽手
上擁有的股票可以決定我的去留。」
「你想在董事會上丟臉,我沒意見。」樊御軍的語氣清淡如風。「你拋售的股票全在我
這,我想你有權知道。」
所以他還是倚靠他的錢才渡過了難關。樊子奕氣自己窩囊,只想傷害他,看他痛苦。
「你不可能事事順利的。你癡等了佟青露三年,她還不是偎進別人懷裏。」他恨得口不
擇言,直指著晦暗的一角。「去啊!去看看,看了你就會知道她躺在別人懷抱裏,人家要的
根本不是你。沒有女人會喜歡悶葫蘆的。你枯燥又乏味,一臉僵屍氣,死氣沉沉……」
「樊二少爺,你的模樣很難看哦!」好不容易才支開何勤的佟青露,環手走出樹叢。她
實在聽不下去了。「既酸且澀,一副尖酸刻薄的小人嘴臉,完全破壞你在我心中的翩翩好風
采。真不曉得樊二少爺是有透視眼還是對我的魅力太有信心,不然你怎麼知道我是「躺」在
別人懷裏呢?」她漫不經心地嗔笑著,走到樊御軍身邊勾住他的手肘。「很不巧耶!我就是
對殭屍有興趣,就是喜歡悶葫蘆,也覺得枯燥乏味的男人比較安靜,不會成天一張嘴動個不
停。唉!有時花言巧語聽多了,頭都會發疼耶!」
樊子奕一張臉漲得通紅。他沒想到佟青露會護衛他哥哥。那天看她一個人在涼亭哭得很
傷心,又從盈綠嘴裏得知他們的事,他還以為她對他哥哥會恨之入骨,沒想到……
她的氣消了。樊御軍輕笑著摟緊她,全身暖烘烘。
「我絕不會妥協的。」樊子奕側身離去時仍不甘心地叫囂。
佟青露嬌媚的笑臉一直到樊子奕的身影完全不見才收起。她有她拉不下臉的矜持。從那
天不歡而散後,樊御軍並未試圖找她再解釋過。縱然他是非戰之罪,所做或忽視的一切都是
個性使然,她也忍不住想愛孤寂得教人為之心酸的他;然而,他卻忘了她也是無辜的受害
者,他的努力不夠徹底,太快就退縮了。
「放開我。」她抽出手,冷淡地退開身子。替他說話是一回事,積了多年的怒氣無法完
全釋懷她也沒錯。何況他從美國帶固那位富家小姐來刺激她,更是過分。在這種情況下,他
們要怎麼言和?
「妳還在生氣。」他扳正她的身子。「盈綠不是把所有的事都告訴妳了?」她是這麼對
他說的,就因為如此,這些天他能安心籌備宴會的種種事宜。
「我知道你留了紙條。那又如何?」她就是氣他連著急的時候也過分冷靜,臉上看不出
絲毫異狀,連最起碼的歉意也不給。為什麼他的事要藉助盈綠來告之?真有心,他該親口告
訴她。她並不是小家子氣的人,想得到的也不過是他的幾句話,這種要求過分嗎?
「我不知道妳沒看到紙條。」他僵直背脊,不自在了。
「這是我的錯。因為我不夠鎮定,早上醒來就慌了手腳,便什麼都沒看見。」她嘲諷地
道歉,「我對不起你。」
「青露……」他微皺眉頭,不怎麼高興。
「那天打了你,我道歉。你一聲不吭躲得遠遠的是明智之舉,我也打算效法。」放她一
個人獨自去調節內心的痛苦、去適應真相,是他不該。「你不用躲那麼遠,畢竟我才是外來
客,我走。」
「妳不會。」這一去,她就不會再回來了。他有那種感覺。
「我們走著瞧。」佟青露挑釁地恬淡一笑。
她毫不猶豫的決絕嚇沉了樊御軍的臉。他是提前去了美國,但真的是為洽公而去的,並
不是為了躲她,也不知道這樣會傷了她的心。
「我……並不是故意的。」他該如何完整地表達出心裏的想法?
她仰頭看他。「祝福你和那位小姐白首偕老,你也祝我和我的另一半永浴愛河好了。」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她很嫉妒那位嬌弱得體的富家小姐,因為她早在那一夜遺忘了她的心。
他無法忍受她投入別人的懷抱。樊御軍心痛地抱著她,一點也聽不出來她話中的酸味。
「不要這樣對我。」
他除了說這個以外,就不能試著讓她了解他的想法嗎?
「這是遲早的事,無所謂要不要。」她氣白了臉,又看到樊夫人黑著臉遠遠行來,怒火
便一發不可收拾了。「你是高高在上的豪門少爺,我只是個凡人。」以前的事她可以雲淡風
清,但眼前樊夫人就已經擺明態度不喜歡她,她也不要這位超級孝子為難,該怎麼做他自己
看著辦。她受的委屈已經比別人一輩子所受的還要多出許多。
「妳明知道我不在乎這個。」他有些慍怒地摟緊她。
「誰說我知道?」她推開他。「我沒辦法每件事都去臆測,也許是你高估了我,或是我
低估了自己。」她忽然感傷地凝視他,想將他仔仔細細印在心底,若他們無緣的話,她得將
他的模樣記牢。「我祝你幸福、快樂,那是你該得的。」她彷彿又看到一個乖巧的小孩靜靜
地站在角落,冷眼面沉地看著父母日復一日、勢將永無止盡的爭吵。
「妳要撇下我,撇開一切?」樊御軍怒不可遏。她的神情絕不像開玩笑或撒嬌。「我該
得到的只有妳。」他等她那麼久並非為了一句無關痛癢的祝福。
樊夫人的到來省去了佟青露的麻煩。她很快地掙脫他的手想走,樊御軍憤怒地握緊。如
果他能放開她,就不會死守這麼多年。
「御軍,大庭廣眾之下,你身為主人,在這裏摟摟抱抱像話嗎?」樊夫人尖亢地帶著滿
腹怒火而來。
「樊夫人。」佟青露禮貌地點頭。
「能不能請妳別再糾纏我兒子?」樊夫人端高容顏,趾高氣昂地睨視佟青露。
「媽,別說了。」樊御軍冷了聲,緊抓住佟青露發顫的手。
「住口。」她嚴厲地命令。「佟小姐,我很高興妳喜歡我兒子,我也不是勢利的人。然
而,妳的家世和我們比起來實在差太多了。」
「有如天壤之別是嗎?」佟青露勉強露出一抹笑容。「我從不曾妄想高攀令公子。夫人
放心,我沒有令公子絕不會活不下去的,一切都隨緣。告辭了。」她甜甜地推開樊御軍,提
起裙擺莊嚴地離去,遺落一地傷心。
樊御軍沒有留住滿腔鬱恨的她,他不想她再受傷害。
「錢多能代表什麼嗎?」他陰鷙地掏出煙。
「不准在我面前抽煙。」樊夫人皺眉警告。
「也許妳已經失去了我這個兒子,妳我都不自知。我想這對妳來說也沒什麼差別吧?」
冷然點起煙,他極其淡漠地循著佟青露走過的地方離去。他做了所有事讓母親開心,企盼能
得到半點關心,結果他得到的卻是可能失去至愛的青露。他可以放棄樊氏王朝,要他放棄青
露,除非他斷了氣。或許他該做個抉擇了。
樊夫人垮下厲顏,止不住懊悔的淚水,為兒子蕭索的背影心疼不已。
★ ★ ★
何勤這個牛皮糖,果然有通天的本領,居然知道她住在阿姨家。佟青露一看到每天準時
來報到的男人,便不由得嘆口氣。
「今天我們去農場玩好不好?」何勤理所當然的認為佟青露有義務陪他觀光一下南投名
勝。
「你什麼時候上班啊?」這個禮拜她略盡地主之誼,陪他四處逛,其實是很無奈的,這
一頭熱的傢伙八成看不出來。若要心平氣和解決樊御軍的事,她得先送走這尊神。
「下星期二。」他可憐兮兮地瞅著她。「青露,妳再回來上班好不好?」沒她在,他
頓覺人生無趣。
「航空公司是令尊開的嗎?」他好像認為什麼事他說了就算數,天真男子。
「別取笑我了。」
「喲!你也聽得出來我在諷刺你啊!」坦白說,何勤的條件實在不錯,相貌不俗,家世
與她相當,工作穩定,脾氣溫和,癡戀著她,這種人實在是無可挑剔的理想丈夫。無奈她對
他就是少了那麼點心動的感覺。
「阿勤,你又準時來挖我們家青露起床啦!」邱氏夫婦推門而入,邱嬸一看到何勤便眉
開眼笑。這小子比樊子奕順眼多也踏實多了。青露和他好像也相處得極為融洽,就是太融洽
了,讓人覺得她根本不可能喜歡上何勤。
「今天計畫去哪兒玩?」邱伯笑咪咪地問。「樊家的農場今天開放觀光,一個月固定對
外開放的一次,機會難得,教青露陪你去走一走。」
「邱伯伯,你怎麼知道我今天打算去參觀農場?」何勤瞪大眼睛,笑容大張。
「今天參觀的人會很多。青露,妳直接開車上山頂,帶阿勤去湖邊釣魚好了。」邱嬸的
笑容禮擺明了不得違杭。
唉!大局底定。佟青露認命了。這幾天哪一次不是他們討論好,然後威嚇她遵命的?在
人屋簷下,真的不得不低頭,仰人鼻息的日子不好受。
「你們等等,我幫你們準備早餐和午餐。」邱嬸興奮地跑進廚房。
「我從小學畢業以後就沒野餐過了。」佟青露頗感無力。他們哪禮不選,偏選上她刻意
避了好幾天的地方,存心讓她難過。
「很值得期待對吧!」何勤雙眼熠熠閃亮。
該說他腦子單純還是幼稚?佟青露淡淡地回他一個嘲弄的笑容。
邱嬸快手快腳準備好早餐和午餐後,佟青露被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上陣。她祈禱樊御
軍不會在農場,往常的這一天他多會待在家裏,希望他今天也是。雖然她表面上說不在乎,
實際上她知道這些天他也陪著那位還沒回去的千金小姐四處參觀,在樊夫人的授意下。真懷
疑樊御軍怎麼還會有時間天天到餐館來用餐,然後坐到打烊了還不肯回去,直到看見她回來
為止。
他追她躲,因為她氣樊夫人仗勢欺人的態度。樊御軍如果不肯把話當面談開,那麼,他
們的緣分便到此為止,她絕不會委屈自己。
一路上遊覽車接踵而至,安靜的山間小路忽然熱鬧了起來。很快便到了佟青露好一段時
間沒來的山頂農場入口處。
「青露,妳變沉默了。」何勤收起嬉笑的臉孔,正經地端凝她。「是不是有心事?」
「愛一個人,又抓不著他是不是很痛苦?」她停好車,朝門口的警衛笑笑。
「當然。」他笑著捂著胸口。「我追不上妳就心痛欲碎了好幾回。」
「那你還不死心?」佟青露大笑地拐進右邊岔路。這裏的遊客不少,幸好湖那裏遊客止
步。
「我就是愛妳到無法自拔啊!」他傻憨地哈哈大笑,笑聲直上雲霄。
「傻氣。」佟青露好笑又好氣地睨他一眼。澄澈的高山湖已經在望。咦,那兒好像有人
在釣魚?
「我是有一點執著。不見妳穿上白紗禮服,我就無法死心。」何勤戲耍地仰天大吼了起
來。「老天爺看在我何勤癡戀青露的份上,趕緊讓她點頭嫁給我。」
又來了!他心血來潮就會仰天這麼一吼,結果吼得全航空界的人都知道有這麼個瘋子在
癡戀著她。佟青露麻木地大笑,被他澎湃的熱血打敗了。慶幸的是,她再也不會為何勤突如
其來的舉動感到侷促不安,自從她邂逅了樊御軍以後,那飄泊的心便安定了。何勤多少感受
到了吧!他可能已經意識到她的心有所屬和改變,最近很純粹在陪她四處玩、四處逛,眼睛
少了那抹迷戀了,真好。
「噓,小聲點,別影響到……」樊御軍﹖﹗佟青露一看到樊氏一家子,除了樊子奕未到
外,連鄭家小姐在內,全瞪著他們瞧,她簡直目瞪口呆得說不出話來。
「阿勤,你也來釣魚啊!」樊老爺對故友之子笑著。「我們也是趁盈綠和鄭小姐回美國
前,全家人抽出時間聚會。」
「我和青露也是來培養感情的。」何勤拉著停住不動的佟青露衝下斜坡,大剌剌地咧嘴
而笑。
「被你一大早精力充沛一吼,魚都跑光了。」樊盈綠擔憂地望著她大哥。他們最近出雙
入對的次數似乎多了點。
「難得見樊爸一家子出來。」佟青露朝他們輕點了一下頭。「我們可以借一下這裏
嗎?」她禮貌地問著樊夫人。
「當然沒問題。」何勤拉著她往另一邊去,「我們去那裏不打擾你們了。」他快樂地指
指隱密的另一方。
樊夫人望著遠去的兩人,有意無意地說:「阿勤好像很喜歡她?」他剛才那記吼聲,恐
怕全鎮上的人都聽得到。
「失陪一下。」樊御軍放下魚竿,緩緩地沿著他們的腳步行去。他的忍耐已達極限,青
露要和他嘔氣到何時?他每天去等她,她就故意三更半夜才回來,無所不用其極地避開他。
他想解釋他帶鄭小姐回來的原因,她連一點機會都不給他,每天和這個小子膩在一起。他嫉
妒得無法冷靜了。
才落了坐,準備用餐的佟青露看見那個背著光而來的人了。
「御軍,你吃早餐了嗎?」何勤依著佟青露而坐,眼神落向高大的身影。
「吃了,謝謝。」樊御軍走到佟青露身邊站定。「我有話跟青露說。」他蹲了下來,冷
淡地告訴。
「別拐走她哦!」何勤聽出他的意思,有風度地拍拍他的肩膀,走開了。一直知道青露
的臉上多了份戀愛的嫵媚,原來……
「他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樊御軍僵著臉,一點也不喜歡何勤將佟青露視同他的私有
物的口吻。
佟青露咬著三明洽,細嚼慢嚥。
「妳是不是給了他希望,所以他向妳求婚?」他不再沉靜的語氣有絲痛楚。
入迷似地望著撒滿金粉的湖面,她依然故我。
樊御軍扳過她漠然的臉,生氣了。「妳要我怎麼做?」
佟青露哼也不哼。
「青露,不要這樣對我。」他惱怒地擋住她的視線。
「能了解我的感受了嗎?」她忽而溫柔地嫣然一笑。「當一個人急於得到答案,而對方
永遠都只會用冷靜的面孔無言答覆她時,她會有多麼茫然失措。」
再見她美麗的笑顏,樊御軍慌張的心除了悸動不已,尚盈滿了情愫。
「妳要什麼?」他溫存地撫著她的臉,稍稍安了心。
「這個。」她指著他的心。他曾告訴她,男人要的不只是女人的身體,還有心。
「它早就是妳的了。」他天經地意地說。
他誤會了。佟青露笑著才想進一步說明她要的不僅僅是他的心,還有那裏面蘊藏已久的
心事,樊盈綠匆促的呼喊聲打斷了他們的凝視。
「大哥,鄭小姐身體不適,昏倒了。」她驚慌失措地跑了過來。「媽要你抱她回去。」
樊御軍心急地望著佟青露隱去笑容,凜起臉。
「青露,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她的身體不好,我送她回去,妳相信我。」他貼近她撇
開的眼睛,直直望進她的心。現在沒辦法解釋,救人要緊。「盈綠。」他示意妹妹安撫佟青
露後離去。
「青露,大哥帶她回來絕不是大家臆測的那樣……」她該怎麼說,大哥從未告訴過她那
位鄭小姐的來意,只知道她爸爸曾在大哥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拉了他一把。
「盈綠,妳大哥剛才說的已經夠多了。」佟青露卸下凜冽的神色,死氣沉沉的黑眸一
溜,馬上壞壞地吐吐舌頭,粲笑如春花。
樊盈綠釋然地跌坐了下來。「妳在戲弄大哥?」她恍然大悟。
「在我受了那麼久委屈之後,我總有權利撒撒嬌吧!不然愛人是用看的啊!」佟青露無
所謂地聳聳肩。她又不是刁蠻不明事理的小孩,動不動就生氣、使性子。
「妳真壞耶!」樊盈綠大笑。
「這是潛藏於佟家人的劣根性,不好意思了。」佟青露覺得被愛的感覺滿滿地包裹著
她,燃起她的鬥志。為了樊御軍,她有必要和樊夫人背水一戰了。「盈綠,妳有沒有發現妳
大哥剛才有些慌張?」她嘻嘻地笑,若有似無地拿她當知心好友般戲謔道。
「我一點也不驚訝。」樊盈綠拿起餐盒裏的蘋果,快活地咬了一口。「只要和妳有關的
事,都能輕易地讓大哥慌張,我看多了。」
「妳一定很羨慕吧!」佟青露彎起眼睛,幸福地撞撞她。
樊盈綠有些感動地回撞她,慶幸自己挽回了這段友誼。既然青露能接受大哥了,那麼,
她應該也能接受另外一件事才對。
第八章
店裡只剩他一個了。樊御軍靜靜地等待。
佟青露打發走偷笑又不敢笑得太用力的邱氏夫婦。阿姨可能被她決絕的態度嚇了一跳。
她告訴他們,其實她和樊御軍早已是戀人,只是沒告訴他們而已。起先阿姨的反應如同她預
料的有些激動,若不是她斬釘截鐵地發誓她只愛樊御軍一個人,阿姨早就攆她回台北了。
「真的?」她記得當時阿姨眼中閃爍著淚光。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
「發誓。」她嘆了一聲,舉起的手一直不敢放下。
「妳不會只是臨時起意的吧?」阿姨用正義凜然的語調,第N次狐疑地問。
「我立切結書,行了吧!」她已無力再申訴。沒想到自己花名在外,信譽如此差。
「樊夫人……」似乎真被她的真情所感動,阿姨擔心完她的御軍少爺,才擔心起自己。
親情不值人家訂她五年便當的恩情。
「阿姨,別擔心。」她撒嬌地摟著她。「如果我說樊御軍會保護我,妳相不相信?」她
一直這麼以為,即使在樊夫人幾次刁難她時,她都這麼相信著。
「真的?」
聽到她這聲遲疑真讓人高興,那表示她有點信了。「真的。樊御軍比妳想像的還要愛妳
美麗的青露哦!」
「話全是妳在說,不算數。」阿姨惶惶不安。
「要我叫他親口向妳保証嗎?」她那時無比認真地笑著。「他說得出口,就怕阿姨心疼
他那種蹩腳的樣子,看不下去。」
「唔……」阿姨突然掩嘴輕泣。
她當時真的被阿姨突來的淚水嚇了一跳。「妳怎麼了?」她有些緊張。
「阿姨相信了。妳是個很敏感的孩子,從沒見妳提起過哪個男人時臉上這麼溫柔、安
詳。御軍一定是真心愛著妳才能得到妳的心,妳的胃口很刁哪!」她抹著淚水。「我要趕快
把消息傳回給大姊和姊夫聽。」阿姨可愛地忽然停住像在等她反駁。
「請便啊!」她落拓大方,笑得很甜蜜。「反正是遲早的事嘛!」
「嗚」的一聲,她阿姨又哭得十分慘烈。「是了、是了,這就是戀愛中人獨有的甜蜜。
老伴……」她自言自語地說說笑笑,就衝去找姨丈了。
戀愛中人獨有的甜蜜?佟青露好笑地擦著濕答答的手,拉回思緒,和角落的人對望著。
真想看看那種甜蜜生成哪副模樣,教阿姨又哭又叫的。
「喂!」她倚著吧檯,頑皮地指指門。「小店打烊了,明兒個客倌請早。」
樊御軍穩穩地移動腳步,拉下鐵門後,靜默地佇立在她跟前。盈綠提醒他最好把所有的
事情一次做個了結,不然青露發現了一定會生氣或誤解。他也想說,可是又擔心一波未平一
波再起,青露真的會捨他而去。先緩緩吧!等媽的歧見消除了以後再攤開事實的真相。
「老凜個臉,猜不透你在想什麼!」她咕噥地開始將椅子一張張放上桌子。
「我來。」他拉她坐回吧檯前的圓椅上,矯健地接手一切。
「你有話跟我說嗎?」佟青露意興闌珊地支著下巴。
樊御軍機械式地搬著椅子,腦子正在思忖怎麼解釋鄭家小姐的事。他答應過要讓青露知
道。
「阿勤回去了。」騫然,他不舒服地提起那個過於熱情的男人。「妳和他很熟的樣
子?」他很不是滋味。
沒看過哪個男人問起情敵來好像在問天氣,她真可憐。佟青露一邊自憐,一邊差點揚聲
大笑。罷了,既然她痛下決心原諒他,便沒什麼好計較了。愛是包容、愛是忍耐、愛是不嫉
妒……總之,凡事利他的愛,容易得內傷。
「認真說來是比你熟。」她咬住下唇,竊竊地隱著笑。
「他向妳求婚?」他收完前面,繞到後面,藉由勞力掩飾順便發洩他的嫉妒和怒氣。
「哪一次?」佟青露無辜地問。
「哪一次﹖﹗」樊御軍不小心溜了手,椅子重重摔落地面,他有些尷尬地撿起。「他求
了很多次婚?」為什麼他一直不知道這件事?邱嬸也沒提過。
「求了三年記不得有幾次了。」佟青露努力回想。「你當真想知道個數嗎?」她十分為
難。
早知道有人纏著她這麼久,他就不會死守在這裡了。他一直相信他們是互屬於對方,他
應該安心地在這兒等。真按捺不住,他會選擇她服務的班機飛出國散心,就算一趟飛機只能
看她幾眼都好,他已心滿意足。
「明天去我家用晚餐。」他淡淡地邀請,不給問號。他的毅力和決心不會輸給任何一個
人,因此他不用太擔心何勤,反正青露也離開航空公司了。過去的事他不想再提,以後也絕
對不會有人能介入他們之間。
「為什麼?」她看他收好所有的桌面,堅定地朝她走來,拉了她往他專屬的角落走。
「選擇。」他擁著她坐進靠窗的沙發椅。
「選擇?看看我和鄭小姐哪個合你意啊!」背倚著他仰望一輪明月,她噴笑著。「我識
趣點自動退出好了。」看他一副陰沉的樣子,他說的選擇八成和樊夫人有關。她絕不想樊御
軍成為她們的夾心人,也許她該開誠佈公和樊夫人好好聊一聊共處之道了。
「她是為了子奕而來。」他傾身將下巴枕在她右肩上,漫不經心地說:「她是子奕的高
中同學,喜歡他很久了。」他終於能這樣抱著她聊天談心,不是在夢裡。
「你學人扮月老啊!」她嬌聲取笑。原來他悶聲不響地帶人回來,是為了成就好事啊!
真看不出來他是那種有心人,這樣拐著彎做事。
「子奕會送她回國。」他輕輕地扯動嘴角。
「聽說他下個月要去美國了?」這是繼鄭小姐和鈴音大鬥法,鈴音戰敗一怒之下上台北
讀書那個話題後,小鎮最新的熱門題材。舉凡樊家人的一舉一動都可構成轟動。樊家小鎮的
鎮民飯後茶餘的點心,貧脊得教人忍不住想掬一把同情之淚。
「嗯。」他悄悄摟著她的腰,汲取她溫暖的馨香。
「他肯嗎?」誰都會懷疑,那樣心高氣傲的人肯妥協。尤其是樊夫人的護短行為又那
麼明顯。
「他必須。人事命令將在明天公佈。」他堅決地硬了聲音。「他會在鄭氏企業重新起
步。」
「那裡不會有人因他的身分而讓著他?樊御軍,我發現你在處理公事上很有魄力耶!」
佟青露讚許地交握住他的手掌。在鄭家重新起步?「我知道了!」她突然用力彈了下手指。
「你早在出國前就打算好要讓子奕重新開始,這趟逃去美國順便造訪鄭家恩人,請他們督促
子奕。他是鄭大小姐心目中的乘龍快婿,加上你的叮嚀和子奕的驕縱,鄭老先生一定會嚴格
地管教他,這位大少爺不一步步來也不行了。你暗中已經替子奕佈好所有的點了。是不是這
樣?」
樊御軍但笑不語,有人能看穿自己的用意總是窩心。滾滾紅塵中,知他者唯青露而已。
「你做什麼都是用心良苦,然後任人誤解嗎?阿姨的事是如此,子奕的也是。」他不說
樊子奕不會懂,樊夫人不會懂,恐怕連樊老爺也不會懂。「鄭小姐的病該不會是你強制子奕
去美國的藉口吧?明知道他拒絕不了美女,所以你和她商量好一切?」天啊!這人做起事來
乾淨俐落,決定好的事誰都不得動搖。「有你這種敵人真可怕,提醒我千萬別與你為敵。」
她輕柔地嬌嗔。
樊御軍靦腆地噤了聲。別人誇他,他可以冷淡的一笑泯滅掉,唯獨青露的不行。她對他
的意義不同,她等於是他夢想的所有,他很在乎她的一言一行。
佟青露感受到他的不自在,溫柔地笑了。「你媽媽肯定刁難你了吧!」換個安全的話題
好了,這傢伙不習慣被褒。
「他們都還不曉得。」樊御軍學習著將想法、心情分享於她,一點一滴慢慢地流洩。
「我想,他們會不高興。」
那麼明天樊家將會有場大風暴。她憂心地暗忖。那天樊御軍只是口頭告誡樊子奕,樊夫
人的氣可能不會發得那麼快,一看到白紙黑字,這下她不氣瘋了才怪。
「明天需要穿得很正式嗎?」她咬著指甲若有所思地問。
「都可以。」他輕吻她的髮梢。
「是嗎?」她側過頭圓瞪著眼睛看他。「你們不是達官也稱得上貴人,我這市井小民不
慎重些,豈不教人笑話了?」她必須做他的後盾,也必須看看一個母親能怎麼對她的小孩。
樊夫人最好是不要在她面前傷害樊御軍,不然她會揚起她的利爪保護她的孝子。
「妳想怎麼穿都好,我無所謂。」他轉過她的身,面對面地摟著她。「那天媽說的話妳
別介意。」
「如果我媽告訴你,你家太有錢了,我們高攀不起。你會不會介意?」她沒好氣地瞪了
他一眼。
「我只知道我要妳。」樊御軍抬起她的下巴,熱烈地吻住她。
「如果我不要呢?」她微拉開身,甜甜蜜蜜地反問。
「妳想耗幾輩子我都奉陪。」他摟回她,再次激情地俯下唇前,淡淡許諾。
他的意思是這輩子都不放過她。佟青露心裡有譜了。樊御軍是令人敬畏的敵手,她很高
興被他深深愛著的幸運女子是自己。
纏吻既罷,佟青露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今晚不要回去。」她擔憂地吩咐,然後看他雙眸氤氳著淡淡的情動,才恍然明白他
憶起了那一夜的種種恩愛及交融。「不是你想的那樣啦!」她嬌羞地輕拍一下他的臉頰,小
臉燙得很。色狼!
「怎樣?」他微揚起眉毛,笑著。
「你真沒用,連逗人的聲音也如此平淡。」她幸福地嘆口氣,偎進他肩窩。「我的意思
是今天你先住農場,明天晚上再來接我。反正你那間山頂小木屋很豪華。」她不要他獨自先
面對那個風暴。
「我們結婚後就住那裡。」她的意思他早已知曉。
「什麼結婚啊?我不懂耶!」她隱忍著笑意。聽說樊御軍心情不好的落腳處唯那座小木
屋,他真可憐。
「到時候妳自然會懂。」他微笑地扳起她的下巴,狂熱地覆住她的唇。
這算求婚嗎?嘖……
★ ★ ★
佟青露從一進門便感覺到一股詭異的氛圍。她發現樊爸爸笑得很開心,盈綠既喜且憂,
那位鄭小姐果然如樊御軍所說對樊子奕著了迷似的,猛盯著他瞧;樊子奕呢?一臉的憤怒及
陰霾,與他那嬌貴母親的臉色不相上下。
「打擾了。」她落坐後輕輕地說。
「歡迎、歡迎……」樊老爺掩不住笑容滿面,看看坐在她身邊的兒子,回頭瞧瞧她,如
此來來往往反覆看著,他越看越開心,彷彿一對絕世璧人在眼前。
「御軍邀我來用餐,希望沒打擾到什麼。」佟青露優雅地攤開餐巾。她是故意拖住樊御
軍,不讓他那麼早到的。
「妳說過不纏我兒子。」樊夫人積怨多時。
佟青露暗暗地拉住樊御軍青筋盡浮的拳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想夫人誤會了。我說不纏令公子,並沒有答應不讓他纏。」她安之若素地粲然一
笑,當場惹得樊盈綠忍俊不住偷笑了起來。
青露公開她和大哥的戀情,代表他們的誤會終於冰釋了,她可以安心地飛回美國繼續唸
她的書了。樊盈綠端起餐前酒向好友眨眼致敬。
樊御軍反握住她的手,感激她沒有因而退縮。
「芷雲,不准妳失禮。」樊老爺怒瞪妻子,欣慰地示意僕人上菜。「青露,御軍這孩子
很優秀,但有些孤僻,麻煩妳多擔待。」
「老爺,我們家的孩子不需別人來擔待。」樊夫人氣憤地反駁。
「芷雲……」樊老爺氣得發抖。
「媽,我肚子餓了。」樊盈綠嬌嗔地叫道。「我們安靜的吃頓飯嘛!二哥,你說對不
對?」
「為什麼不知會我一聲就發佈人事命令?」陰晴不定的樊子奕驀然咆哮。
「子奕,不准你放肆。」樊老爺氣得臉發青。
樊子奕用力一拍桌面,滿腹委屈急於發洩。「既然他都不顧我的顏面了,我為何要替他
留?」
樊御軍端起酒杯輕呷,態度沉穩得絲毫不受干擾。佟青露握緊兩人交握的手,突然為他
的腹背受敵難過。因為這是家務事,她沉住氣先做了壁上觀。
「你怎麼能這麼對子奕?」樊夫人護子心切,尖銳地加入質詢的行列。「是誰給你權力
卸除子奕的職務?你憑什麼自作主張?」
「芷雲……」
「媽……」
樊老爺和樊盈綠看不過去,不約而同開了口。鄭小姐愕然地縮著脖子,不明白他們突然
起內鬨的理由。
「爸、盈綠,別擔心。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樊御軍丟個笑容給左手邊的兩位親人,
最後膠著在佟青露支持的笑容裡。他並不孤獨,因為他的至愛在這裡。
「你休想我會去美國從工人幹起。」樊子奕氣紅了臉。「我堂堂樊家的二少爺,從工人
階級幹起像話嗎?」
「你必須去。」樊御軍二話不說,淡淡地用餐。
「御軍,收回你的成命。」樊夫人威嚇地命令。
他們經常這樣夾攻樊御軍嗎?佟青露心疼不已。他怎麼忍受得住,他們可都是他至親的
人啊。
「不。」樊御軍慢條斯理地迎視母親。「子奕被寵壞了。」
「你的意思是說今天這種局面是我造成的?」樊夫人尖亢著嗓子,氣急敗壞地問。
「芷雲,子奕的任性和妄為,難道妳不該負些責任?」樊老爺語重心長。
「為什麼?」樊子奕氣瘋地大吼大叫,「在你們父子眼中,我就如此不堪嗎?他好、他
冷靜、他精明、他見解獨到……什麼好的都在他身上。我呢?我做起事情老是縛手縛腳,成
事不足、敗事有餘。這難道是我願意的嗎?我要冒著被比較的壓力做事,商場上人人都拿你
來衡量我,只要有一點不好,我就會被批評得一無是處。虎兄無犬弟嘛!」
「唯有心智不成熟的人,才會將自己做不好的過錯推到別人身上。」佟青露冷冷淡淡瞥
了樊子奕一眼。「不想被比較,你可以超越。超越不得就認清本分,你總有你的過人之處是
樊御軍所不及。」
「什麼時候我的兒子輪得到外人來指教了?」樊夫人惱怒地瞪著樊御軍。「我們的家務
事請妳免開尊口。」
「媽……」樊盈綠擔心地望著佟青露泰若自然的神色。她彷彿早有心理準備,對樊夫人
的話聽而不聞的樣子。
「你要一無所有還是重新開始?」樊御軍沒商量的餘地。
「你……」樊子奕氣得發抖,風度翩翩的臉扭曲成猙獰。
「我……我身子不舒服。」鄭小姐驚駭過度。
「子奕,送鄭小姐回房。」樊老爺端起怒容。
「他不需要做任何選擇,該選擇的是御軍,如果他敢再這麼對子奕,我絕不會原諒
他。」樊夫人丟了個眼神給子奕,讓他先離開戰場。反正他也吃不下去了。
「下星期三的飛機,有空準備一下行李。」樊御軍不痛不癢地交代。
樊子奕怒火沸騰。「難怪媽憎恨你,常說你冷靜、孤僻得讓她不知如何付出母愛,生這
樣的孩子不如不生,你是她的恥辱……」他知道母親的言行一向能傷害他這刀槍不入的大
哥,果然,臉色發白了吧!
佟青露同情地望著對面的樊子奕一眼,突然放開樊御軍的手,緩緩踱到樊子奕跟前,拍
拍仍像潑婦一樣在罵著街的他。
「抱歉,我實在忍不住了。」她拳頭一揚,在眾目睽睽下,一拳便擊昏了嬌貴的樊子
奕。「拳擊是我們家必修的防身術,我一向喜歡野蠻的運動。」她甜甜地甩著拳頭走回位
子。
「青露……」樊御軍怔怔地喊。
「對不起。」佟青露毫無悔意地摟摟他。
「妳……」樊夫人首先回復清醒,她急跳了起來,衝到鼻血直流的小兒子身邊。「妳
……噢,妳這個野蠻人。」
樊盈綠和樊老爺錯愕的情緒尚未返回,嬌羞的鄭小姐便開了口。
「我認……認為佟小姐的行為有些野蠻,但她的話沒有錯。」她扶起漸漸恢復清醒的樊
子奕。「子奕哥需要再磨練,我會請家父好好督促,請伯父、伯母放心。」
看她費力地扶著樊子奕,樊盈綠一跳而起,分擔了另一邊減去她的負擔。
「我不會原諒你的。」樊夫人憤恨地指著佟青露。「你敢娶她進門的話,我絕不饒
你。」
樊御軍靜靜地承受著永遠止不住的痛,一如以往默默無語。
「那我娶他好了。」佟青露戲謔的眼神裡泛著無比的寒冷。原來他媽媽都是用這種陌生
人的態度對他,他為什麼不反抗?為了不傷樊爸的心。
「好。」樊老爺閃著淚光。每次爭吵為兒子心疼的權利移轉到佟青露身上,他有些安
慰。
「把她送出去,我不希望再看到她。」樊夫人生氣地背過身去,悲苦的淚水淌了下來。
「你要是敢送子奕走,就永遠不要叫我媽。」她還沒看到她要的,所以必須撐下去。
「為什麼妳那麼恨我?」樊御軍問了,在佟青露溫柔的鼓勵下,痛苦地問出口了。
樊夫人僵住身子,又悲又喜地暗泣著。御軍終於開口了,原來她傷他那麼深,她一直不
知道。
「芷雲……」樊老爺憐愛地望著故作堅強的妻子。
「我沒有恨你,只是無法親近你。」樊夫人拭去淚水,昂起頭。「你冷靜、沉著,凡事
都可以處理得很好,根本不需要別人。」
她的話真傷人。「他是你親生的嗎?」佟青露抱著樊御軍,不准任何人傷他。
「請住口,我不需要妳來質詢!」樊夫人滿意地笑了,為佟青露護慰自己的兒子感到快
慰。
「我想你不是她親生的。」佟青露冷淡地下了結論。
「我要娶青露。」樊御軍禮貌地徵詢著。
「我說了,如果你敢這麼做,我們就斷絕母子關係。」樊夫人不肯妥協。
「妳在乎這段親情嗎?」樊御軍拉著佟青露落寞地起身。「從小妳就漠視我的存在,
我不懂真的是我的冷靜阻嚇了妳的親情,還是妳的仇視造成了我的個性。」他緊緊摟著佟青
露,需要她這個支柱。「我想有沒有我,對你來說都無關緊要,子奕才是妳的重心。我的在
與不在妳都不會注意,我心情的起伏妳永遠沒興趣了解。維持著這段親情的,是一種表面的
客套。」他淡漠地敘述,肩膀努力想挺著,努力想抑制椎心刺骨的痛,無奈看不破就是看不
破,他的痛楚仍不經意地傳給身邊的人。「或許是我的出生造成妳的痛苦,可是妳又何嘗不
是如此,妳在乎過我的感受嗎?」他不想說這麼多,怎知一開口所有的委屈都競相著逸出。
「我到底哪裡做錯了?」
「御軍……」佟青露鼻音濃重地拉住他,轉頭盯著樊夫人的背,「樊夫人,如果妳無法
愛御軍,請不要再傷害他,他並沒有對不起妳。把他交給我吧!我會加倍的愛他。」她眼淚
汪汪地附在樊御軍耳邊失聲低喃,「我愛你。」
「謝謝。」樊御軍痛苦地閉上眼睛,痙攣般摟緊她。他得到這份愛應該滿足,不能再奢
求其他了。
「芷雲,這不就是妳要的。」樊老爺走到妻子身邊,擁著她。「快告訴御軍妳愛他。」
為了鞏固青露對御軍的愛,她不惜扮黑臉,一再傷害御軍。芷雲從盈綠那兒得知了青露和御
軍的一切,就怕青露原諒御軍只是因為他的過去,她怕舊事重演,也怕青露身上有她倔強的
影子,因而不得不時時拭探她對兒子的愛。最近她常常淚流滿面地告訴自己,這是她僅能為
兒子做到的。
「嗚……」樊夫人無助地偎進樊老爺懷裡,泣不成聲。他不會原諒她的,剛剛御軍的話
充分說明了她的殘忍,她沒有勇氣面對她的錯誤。
樊御軍被那聲啜泣引回了頭,有些驚訝。他沒見過母親流過淚,她緊偎在父親懷裡也是
少見。他們的恩仇似乎盡釋了?
聽樊爸爸的意思,莫非今晚的風暴是樊夫人刻意捲起,沒傷人之意?佟青露動容地凝視
傷心流淚的老婦人。她流的可是悔恨之淚?應該是了。看她不時抬頭又驚又盼地瞥著兒子,
欲語還休的臉泛著愧疚。她是個驕傲的人,即使真知道自個兒錯了,也不知道要如何啟口。
佟青露推樊御軍一把。「快去啊!你沒發現她的愛已經赤裸裸地呈現出來了。」
樊御軍躑躅不前,有些無法應付情況的不知所措。
樊夫人見狀,傷心地衝上前,緊緊抱住手足無措的兒子,一舉跨越了三十幾年的鴻溝。
「對不起、對不起……」她不斷地重復,千言萬語全濃縮在這句歉意中。
樊御軍紅了眼眶,為這份遲來的母愛感動,乾涸的丰剞漸漸有了滋潤。
「對不起,御軍,媽愛你。漠視你是我的驕傲作祟,我幾次想開口,總是不知如何啟
口,我們已經習慣了生疏,那讓我難以拉下自尊。對不起……」樊夫人淚漣漣,他連抱都不
願意抱她,御軍一定很恨她。她該怎麼辦?她不要失去她的兒子。
樊御軍呆愣著不知道他該怎麼做,他迷惘地瞥向佟青露,但見她無言地指指他的手,然
後示範地將雙手環成圓圈。
說原諒她,然後回抱她。他讀出她的動作和唇語後僵硬地舉起手,猶豫了好久才緊緊抱
住她。
「謝謝。」他感激的話太過禮貌,不意又激起樊夫人更多的淚水。
拙啊!佟青露翻翻白眼走到掛著兩行清淚的樊老爺身邊,勾著他的手腕,和他一起為他
們所愛的人打氣。
「你……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不肯原諒我?」怎麼辦,她要怎麼補償他?樊
夫人哭啞了聲音。
「我……愛妳。」樊御軍淌下淚,誠摯地說。
樊夫人驚愕地瞪大淚眸,不顧顏面地放聲大哭。「老……老爺,御……御軍說他……
……愛我,你……聽到了嗎?」她悲喜交加,顫抖地抽泣。
「聽到了。」樊老爺拭著眼淚。
「你愛我是嗎?」樊夫人嗚咽地仰頭看兒子狼狽的臉孔,尋求再一次的原諒。
樊御軍不自然地點頭,又惹來樊夫人的號咷哭聲。
大家都是傷心人。佟青露偷偷抹去淚水,對上樊御軍的淚眼。他有權享受過量的愛,畢
竟他失去太久了。
樊夫人倚在兒子的胸膛哭了許久,忽然轉頭朝佟青露伸出手,佟青露溫馴地接過。
「我……我把我……兒子交……給妳,請……遵守諾言……好好愛他……」樊夫人和佟
青露易了位,鼻息不穩。
「我這個平民可以嗎?」佟青露頑皮地眨眨眼,發現腰間的手倏地縮緊,她嬌媚地仰望
一臉擔心的人。玩笑話也聽不出來,一本正經!
「我只求妳不要用拳頭對付他。」樊夫人淚中帶笑,清清淡淡讓兩人的恩仇泯滅於談笑
間。
一時之間,傷心的淚、快樂的淚、失而復得的淚,排山倒海洶猛地淹沒了樊家飯廳。
第九章
樊子奕一直到出發前仍忿忿不平,尤其是母親的倒戈最讓他無法接受。在樊御軍得到全
世界的同時,他卻遭下放邊疆,誰能嚥得下這口氣。
「二哥,你沒事吧?」樊盈綠有些擔心地坐在他身邊。「最近這段日子是我們最平和、
幸福的時光,你別愁眉苦臉嘛!」
「我有嗎?」樊子奕綻出笑容,不想因自己的抑鬱不得志影響到妹妹。
「你在強顏歡笑。」她輕嘆著。「大哥和你都是我的手足,你們這樣我很難過。」
「我們之間如何不會影響到我們對妳的關心和疼愛。」他勒著她的脖子戲耍她。「妳越
大越漂亮了。」
「二哥就是嘴甜。」樊盈綠呵呵笑著。「大哥當年若有你這份勇氣去追求青露,我就不
用轉學了。」
樊子奕凝住笑意。「什麼意思?」
「告訴你也無妨,反正大哥和青露都已經在一起了。」相信即使二哥想搬弄什麼是非,
依青露和大哥近日來的感情發展,應該不會有什麼影響才是。「其實大哥暗戀青露是從她大
一時候開始,他們並不是畢業舞會那天才認識。大哥對鎮民向來有份無可磨滅的責任感,你
記不記得邱嬸的餐館開幕時,他為了捧她的場幾乎天天報到?」
樊子奕攢緊眉鎖,輕輕點頭。大哥那種以天下事為己任的使命感最讓人不屑。
「就是那段期間,邱嬸天天和大哥談青露及她那些妹妹的種種,偶爾會拿些生活照給大
哥看。你知道大哥那種人是不會拒絕別人。說也奇怪,大哥聽呀聽的,久而久之居然對青露
動了心。」樊盈綠為哥哥的癡心終得回報感到高興。
「妳怎麼知道?」樊子奕有些訝異。「他不可能告訴任何人的。」同在一個屋簷下,他
太了解他的習性了。
「我是女孩子嘛!心細,感覺又比較敏銳啊!」不想告訴二哥,其實大哥曾困惑地問她
女孩子會喜歡他那樣的人嗎?她才會知道這件事的。
他不敢苟同地輕拍她肩頭一記。「他喜歡佟青露與妳轉學有什麼關聯?」
「我是個貼心的妹妹,不忍心大哥為相思所苦,所以就轉學接近青露,成為她的好朋友
囉!」她的眼神開始黯淡。
樊子奕終於知道她的意思了。「妳去勾引她的男朋友,為的是讓大哥有機可趁?」想不
到行事一向光明,自稱磊落的樊御軍也會有這種宵小行徑。
「看你那種得意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麼了。」樊盈綠不快地板著臉。「大哥一點
也不知道我突然轉學的原因,我告訴他是因為所學不符合興趣,越讀越苦,索性換系。他事
業忙又很民主,只要我不中途輟學,凡事好商量。因此等到他發現不是我說的這麼回事時,
我已經大四了。」
「笨男人,只會守株待兔。」樊子奕的責罵著,泛著隱隱約約的同情。他什麼事都不會
主動去追求,太被動了。為什麼要默默忍受一切,是誰讓他這麼做的?
「別罵大哥。」樊盈綠不平地輕噥。「他不想造成青露的負擔嘛!因為當時她已經有要
好的男友了。」說到這個樊盈綠便有些心虛。為了不讓大哥的暗戀無疾而終,她才痛下誘惑
的決心。
「妳去勾引人家的男朋友,害人家傷心欲碎就品性高尚啦!」他沒好氣。
「二哥!」樊盈綠嘟高了嘴,惱羞成怒。「我承認那時我一心只想到大哥的痛若,沒想
太多。等我發現自己原來的用意在無形中傷害了青露時,已經太遲。我其實比誰都難過。」
她並不是不喜歡齊,是齊忘不了青露,而且背叛的陰影老是梗在他們中間,他們才決定分
手。
「事情過去就算了。那個齊三心二意,佟青露藉由妳認清他的本性,也算是可喜可
賀。」樊子奕心疼地撫摸著她的頭。
比較起來,他年少的歲月過得似乎真的太平順了。哥有事業壓力,又不擅爭取自己所
要,盈綠也有她的煩惱。他呢?他二十七歲以前究竟做了什麼值得自己驕傲、自豪的?樊子
奕認真思索、回憶著,悲哀的發現佟青露說得沒錯,把自己做不好的事都推給別人,是一種
逃避、長不大的幼稚行為,他只是無法去面對而已。像媽逃避了那麼多年一樣,繞了那麼大
段路後,得到的是滿腔的遺憾和悔恨,他要這樣過他的未來嗎?
「我還沒說完。」樊盈綠喚回他的注意力。「畢業舞會那天,我打算讓青露知道我和齊
偷偷交往的事,大哥趕來阻止……」
「別說了,想知道的我已經知道了。」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你知道了些什麼?」她不明所以地搔搔頭。
「大哥有多麼遜了,連追個女人都不會。」他總算有贏他的時候。樊子奕開心地笑著,
鬱悶的心情豁然舒暢了。去美國前,總算可以出口怨氣,回來以後大家都是好兄弟,他也該
分擔一些責任了。臨行前,有必要找佟青露聊聊天。
★ ★ ★
「有空嗎?」樊子奕眼巴巴地趴在吧檯上,容不得她閒著沒事。
佟青露懷疑地看著臉孔不再扭曲的樊子奕。他看起來像是開朗多了,不再像幾天前,避
她如蛇蠍,老是陰沉沉的。
「聽說你明天要遠行了?」佟青露遞給他一瓶啤酒。「這罐算我替你餞行。」
「吝嗇。」他大笑著仰頭就灌。
「沒辦法,這間店不是我開的。」她無所謂地一聳肩,轉頭繼續做她的水果拼盤。
「現在店裡都沒人,妳做那個給我吃嗎?」他垂涎的聲音引得佟青露回頭。
他的語氣真的不帶仇恨了,有些恐怖,像懷著陰謀而來。
「樊子奕,你有話就說吧!」佟青露放下水果刀,雙肘撐在檯面上看他。
「先恭喜妳快成為我大嫂了。」他退開身子,狀似瀟灑地倚著牆,實則能避她的拳頭多
遠就避。
佟青露嘖嘖作聲地揚起眉頭,簡直無法置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
「我要送妳一份結婚禮物。」樊子奕爽朗的笑容閃過一絲陰霾。等出完這口氣,他才肯
心平氣和地飛往美國接受他坎坷的命運,還好有位美麗的可人兒為伴,往後的日子不會太沉
悶。
「好像不是什麼好東西?」她警戒地嘲弄。
「妳這麼懷疑我,傷了我的心耶!寶貝。」他耍帥地爬梳頭髮。
佟青露不置可否地一吐舌頭。「你的心可真脆弱,最好用鐵絲網護著。」
「據說我大哥暗戀妳很多年。」他出其不意地丟出炸彈。
「這是我的榮幸。」不曉得這個笨蛋想挑釁些什麼,有話也不明說,拐來抹去真討人
厭。
「他從妳大一開始愛上妳哦!」樊子奕灌完啤酒,果然看到她吃驚地瞪大眼睛。
「胡說。」他遇見她是她大四那年。
「信不信由妳。盈綠說大哥是從邱嬸這兒聽來妳的種種,我們這位癡情漢愛妳可是好多
年了。最後是教唆我天真的妹妹轉學親近妳,鉤走妳的男友,然後他再以護花使者的身分出
現,以便擄獲小姐的芳心。」他皮笑肉不笑。「為了愛,誰都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佟青露慘白著臉,無法相信。「誰告訴你這件事?」樊御軍不是那種人,她要靜下心
來,絕對不能上了樊子奕的當。
樊御軍絕不可能做這種事,他不會的。
「盈綠昨天向我哭訴的。」還好那丫頭已上台北找同學了。「她為了搶走妳男朋友而心
不安。」
「盈綠呢?」她要找她當面對質。
「上台北去了。」樊子奕嘿嘿地奸笑。「不是我支開她的。妳如果不相信這一切,可以
去問主使人,他最清楚了。」他大哥最好不要再被動的只要人家意會。
樊御軍如果真的這麼做,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他曉不曉得盈綠的行為傷的不只是
她,還有無辜的齊。佟青露吞下熾熱的怒火,背過身去不想讓樊子奕得意。
「你想說的只有這個?」整飾好紊亂的心情後,她慵慵懶懶地回過頭詢問。
「嗨,邱嬸。」樊子奕朝走出廚房的邱嬸一笑。「也許妳可以先問問妳阿姨,再見了
。」他瀟灑地一揮手,帶走了一肚子快意。這種事由他起頭,總比由大哥起頭來得順利,至
少佟青露在知道真相之後,會靜下心來求證真相,因為她不相信他。哈哈!看來大哥的戀愛
路走得真是辛苦,暗中幫助他的貴人也不少。
「阿姨,我有話問妳。」佟青露將刀子隨手一插,便正經八百地關上門拉著邱嬸坐下。
「樊子奕來做什麼?」邱嬸笑嘻嘻的臉龐,自樊夫人前幾天親自拜訪她後,便維持到現
在。
「妳以前曾經和樊御軍說起我?」她不願相信他是那種不擇手段的人。
「常常啊!」邱嬸被她肅穆的神態駭了一跳。「丫頭,怎麼啦?妳的表情好嚴肅。」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血色一絲絲被抽離佟青露的臉。
「我開店的時候,御軍那孩子每天來光顧。剛開始沒多少人,阿姨便常常和他談天。妳
知道阿姨有多麼以妳們姊妹為榮,幸好御軍也沉得住氣,我說什麼他都笑笑的聽。」這孩子
的修養真是好得沒話說。
那時候她確實剛上大學。佟青露唇灰面白,她怎麼也不想去相信這種事,唯今之計便是
問樊御軍了。
「那時候他曾不曾問過妳什麼?」蓄意的,一想起樊盈綠的行為居然是蓄意的,佟青露
便心痛得不知如何自處了。
「有。他曾經問我,妳們有沒有要好的男朋友?」她記得他終於開金口時,自己有多訝
異。
她必須盡快問明這件事,不然她會發瘋。佟青露起身過急撞倒椅子,無心理會邱嬸的驚
呼,抓了鑰匙便飆了出去。
這丫頭是怎麼回事?邱嬸看得一頭霧水。
佟青露氣咻咻的飛車到山頂,一泊好車,便健步如飛地衝進農場裡,在農場南面草坪很
快地找到了正駕著割草機的樊御軍。
專心於割草的樊御軍由同伴的手勢中看到她。他淡淡地笑開了臉,指指斜坡,讓她先坐
在那兒等他。
佟青露怒氣滾沸本想大聲質問他,卻在看到那麼多工作人員齊聚在這兒後,打消原意。
她艱困地擠出笑容,依言等在山坡上,怒火有如小火慢熬。
青露的臉色不太對。樊御軍跳下割草機,不疾不徐地朝她挪近。佟青露依等他靠近,二
話不說,拉了他便往他隱密的山中小屋走去,沒心情欣賞這棟嵌在花叢間,每每讓她嘆為觀
止的白樓。
「有話問你。」她推他坐在柔軟的沙發上,避開他伸來的手。
「什麼話?」樊御軍沉穩地揚起笑意。
「盈綠是故意破壞我和齊的嗎?」她齜牙咧嘴焦躁地踱來踱去,十分努力想抑下怒氣,
卻怎麼也辦不到。
她知道了。樊御軍收回要擄獲她的手,神色陰沉。
「說啊!」佟青露提高音量,無形中流於咄咄逼人。
「她是。」文風不動,他淡淡地回答。
佟青露聽到她的心慢慢龜裂的聲音了。她低咒一聲背過身去,不肯正視他。
「她這麼和你有關?」痛苦地撫著眼臉,她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嗯。」能說不是嗎?盈綠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他。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她哽咽得幾乎問不出口。「齊是無辜的,我也是,
你知道你們這麼做對我們的傷害有多深嗎?」
樊御軍沉然不語。青露對初戀男友的感情到底是比他的多,她先顧慮到的並非自己。
「說啊!」她紅著眼眶激動轉回身,逼問他。「你們憑什麼這麼做!你為了私慾讓盈綠
去接近齊,誘惑他,不覺得殘忍嗎?誰給你們權利的!」
「我不否認我深愛著妳。」樊御軍不得不藉助煙來平穩逐漸失控的情緒。
「不要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我要的是你的悔意和坦白。」她失聲大吼。
「妳認為我是那種不擇手段的人嗎?」煙霧繚繞中,他的聲音顫得格外沉重。
「你直接告訴我你是不是,別再讓我猜了,行嗎?」她的心現在亂成一片,哪有餘力去
猜測一切。
樊御軍持煙的手震動了一下,「如果我告訴妳一切都是盈綠自作主張與我無關,妳信不
信?」
他的聲音如此漠然,表情如此冷淡,說服得了誰?
「不信。」她嘔氣地說。
「既然如此,我無話可說。」他只說真話。如果青露連他起碼的個性都摸不透,可見她
對他的愛不及他對她的一半深。
「無話可說﹖﹗」她眼神犀利地瞪著他。「你要說的話可多著呢。首先,畢業舞會那一
天我剛好撞見盈綠和齊的好事,是不是你們預謀好的,然後趁我喝得爛醉如泥,你再適時出
現?」她要的只是他的幾句話,澄清幾個疑點,她哪裡錯了?
樊御軍惱怒地瞥著她。「妳會這麼說,是因為對齊念念不忘?」若不是盈綠的介入,他
們恐怕早已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一直惦記著齊,邱嬸常這麼說,她才會對他沒信心。
「我們現在在檢討的是你的陰謀,請不要扯上齊。」她忍不住咆哮。
她在心疼他。「我的陰謀?」他力持冷靜,好不容易才獲平靜的心被她的怒言刺痛了。
「妳到底是真的愛我還是憐憫我?」
「現在談論的主題不是這個。」即使在盛怒中,她也不要傷害他。「我只要你告訴我,
你與一切無關。」然後,解釋所有。她苦澀地暗忖。她不要每件事都由自己開頭去引導他,
這種感情無法維繫太久,她現在徹底的領悟了。
「妳自己去想。」他不肯妥協,冰冷地凝視她。本來他還以為青露對他的感情深得可以
承受一切,沒想到是他過於自以為是。
他又來了。第一次她可以按捺下自己的委屈原諒他的不告而別,這次實在太過分了,被
傷害的人不只是她,齊也是被連累的一方。這些年她一直無法原諒他的薄倖,拒他於門外,
哪知他的無辜不下於任何一個人。縱然他的移情別戀罪無可赦,兩人破碎的感情亦不可能再
瘉合,可是她若早些知道一切,便可以當面原諒他,以減輕他的罪惡感。
「樊御軍,我不想要落入你父母無理的爭吵模式。」她飲恨地暗吞了幾口苦水,拉下身
段。「你不會做這種事,對不對?」她僵著聲音。對於樊御軍,她是全心全意在愛著。這種
成人之愛,有別於和齊那段青澀懵懂的感情,她格外的珍惜,絕不想隨便因一個外力因素便
毀了所有。
「我說過了,妳如果真的愛我,就不會問這種問題了。」他冰冷地彈開香煙,用腳踩
熄。「如果沒別的事,我還有事要忙,晚上再過去找妳。」
「也許我真的以為自己愛著你。」她氣憤地先他一步衝出門。他一句解釋都不給,居然
以為她會就這麼算了。「既然你不給我答案,就請給我一段沉澱期,讓我自己慢慢去釐清我
們之間的感情是以愛為基礎還是憐憫。」她狂怒地邊跑邊吼。
「今天我會工作得比較晚,大概八點才過去。」樊御軍我行我素地堅持,絲毫不將她的
憤怒放在眼裡。
「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佟青露加快腳程,命令自己不得尖叫。
「青露。」樊御軍生氣地低哮。她敢這麼對他?
「不要叫我,我被你煩透了。」她激動地站在遠方遙遙望著他。
「晚上我會過去找妳,別躲開。」他黑著臉,陰氣沉沉地警告。
「樊御軍,我給你一個禮拜時間,如果你不說明一切,我們就完了。」她心灰意冷地下
了最後通牒。
樊御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悶不吭聲地朝反方向離去。他不回答這種可笑的問題。
★ ★ ★
叮……噹……
每當門口的鈴鐺聲響起,佟青露便準備拔腿開溜。管阿姨生不生氣,她的火氣更旺。阿
姨同情樊御軍,那她呢?誰來可憐?他們大玩捉迷藏,玩了五、六天,她也會累,阿姨以為
她願意累死自己嗎?
「哇,大姊,這座小鎮很安靜耶!」佟澄空俊俏的臉出現在門後面。
「澄空!」佟青露激動地摟住妹妹。沮喪時期,妹妹的出現簡直是天大的恩賜,原來老
天爺在暗暗的憐憫她。
佟澄空納悶地摸摸她的額頭,為她熱情的行為感到惶恐。「沒發燒嘛!」
「什麼發燒!」佟青露拉下她的手。「我想念妳不行啊!」
「騙鬼啊!上次妳去美國一玩玩了三個多月,叫妳回來妳還罵我們掃興。這回妳才上山
修行一個半月而已就說想念我們,我若信妳,我就是天字第二號的大白癡。」佟澄空推開
她,左右張望,「沒什麼客人嘛,阿姨的手藝肯定不怎麼樣。」
「為什麼是第二號?」佟青露丟了瓶運動飲料給妹妹。
「沒人敢和雪海搶頭號。」佟澄空灌著飲料,口齒不清地諷刺。
佟青露哈哈大笑,頗有同感。「爸他們還好吧?」
「很好,爸和媽去紐西蘭自助旅行一個月,他們讓我先來看看未來的姊夫。不來還不
行,老爸拿著那把大關刀押我到公司請年休。」佟澄空輕快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抱怨。她早想
休假了。這回拜老爸之賜,休個痛痛快快,課長的臉黑得大快人心,哈哈哈!
「我們吹了。」佟青露見客人進來,趕緊上前招呼。
「什麼,妳又拋棄人家了?」阿姨也真是的,事情不調查個清楚就胡亂報訊,害老媽高
興了三天三夜,出發時嘴巴還痙孿得合不攏。
眼看客人捂著嘴偷笑,佟青露不好意思地賜妹妹一記白眼。「等會兒再告訴妳。」適巧
有人推門而入,佟青露如釋重負地差使妹妹。「客人來了,阿姨不在,姨丈在後面忙,妳幫
忙招呼一下。」
「調虎離山之計啊!」佟澄空不耐煩地看那位高大的客人自動自發地走進角落,「喂,
你自己先看看要吃什麼,等我先問完話再過去服務。」
她以為她在做什麼?佟青露哭笑不得,抬頭正想道歉,卻看到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臉孔。她下意識地看著手錶,現在才兩點,他提早了……
「你要吃什麼?」佟澄空拉住姊姊,不讓她籍機遁逃,並意興闌珊地問著先到的客人。
「烏龍麵是吧!」她見客人的眼睛落在菜單上「烏龍麵」附近猶豫不定,乾脆替他下了決
定。「姨丈,3號桌的客人點烏龍麵一碗。」
「呃……小……小姐……」客人錯愕得無法應付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他不吃麵食的。
「什麼?」佟澄空蹙著眉心,面目不善。「人家已經下麵了,你要造成我們的困擾
嗎?」她理直氣壯地瞪著下方那個羞怯如鼠的小男人。
「這……這……」她頂了顆學生頭,長得那麼漂亮、清純,個性卻那麼強悍。
「這什麼這啊!你是男人耶,說話別吞吞吐吐、拖泥帶水、不乾不脆、支支吾吾。」她
霹靂啪啦數落了一串後,凶惡地瞅著他,「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要吃什麼最好在我數完五之
前說出來,否則……哼哼……」她邪惡地乾笑了幾聲,伸出右手計數,「一、二、三、四
……」
「烏……烏龍麵。」魂飛魄散的客人無暇細想,委屈的淚水差點淌下來。
「你智障啊!」佟澄空一聽之下,暴跳如雷。「明明點的就是烏龍麵,還給我磨蹭個半
天,害我浪費那麼多口水……」
「妳才是土匪。」佟青露被她的咆哮聲拉回神智,一看到那位驚悚得全身發抖的客人,
她欲哭無淚地拍一下妹妹的後腦勺,順便捂住她的嘴,柔媚地向客人綻出歉意的笑容。
「男人不像男人,軟趴趴的,看了就想掐死他。」佟澄空掙出她的桎梧,大聲咒罵。
「那個才像話,你要學著點。」她手一揮便欽點向樊御軍。
「閉嘴。」佟青露尷尬地沉了聲。澄空多待個幾天,阿姨這間金字招牌的老店馬上得面
臨營運困難的窘境。
「少來了,妳還沒口答我,妳和未來姊夫散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千里迢迢跑到這兒
來,無非是為了那個奇男子。
「澄空,我請妳免開尊口吧。」佟青露故意躲到吧檯後,避開樊御軍熾熱的視線。
佟澄空跪到椅子上,橫過吧檯俯望她。「不行。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就是為了看姊夫
而來,妳一定要讓我看看他,否則我死也不瞑目。」
「呸呸……不准亂說。」她舉手又重重地拍她一記,移出吧檯。
佟澄空繞著她轉,完全忘了樊御軍的存在。「聽說他姓樊,人長得很不錯。我想一定比
妳那個差勁的初戀情人好得多。」
「妳不要無緣無故攻擊齊。」她直覺地小聲回嘴,不想讓自己的事成為小鎮的話題。自
從知道齊也是受害者之一以後,她發現她對他的怨恨似乎不那麼深了。既然盈綠她都能原諒
了,齊的罪也該被赦免。
大姊居然幫他說話了。「哦!我知道了。」佟澄空恍然大悟。「妳一定是對那個敗類還
念念不忘,難怪男友一個接一個的換,最後連這位準姊夫也給拋棄了。」她不加掩飾的聲音
迴盪在室內的每個角落。
佟青露臉色發白,根本沒勇氣去看樊御軍的反應。他很介意齊,她知道;這些天他雖然
天天來報到,但都由阿姨招待他。她的怒氣沒那麼快消,他若不說個清楚,這件事永遠會沒
完沒了。
「默認了吧!」佟澄空沒發現她的不對勁,十分不悅。「告訴妳哦!我無法原諒感情曾
出過軌的男人做我的姊夫,如果妳真的要原諒他的話,這輩子別想我會踏進妳家一步。」
二妹愛憎分明的性子,教人又愛又怕。「也就是說,咱們的姊妹情分就到我結婚那天為
止了?」她好笑地逗妹妹。
「我隨便說說的,妳真的要原諒他啊?」佟澄空猛地倒抽了一口氣。「好啦!如果妳真
的要嫁他,就隨他定居在南非別回來了。省得我看了有氣。」
「妳怎麼知道齊要定居南非?」澄空的音量真不是普通的大。
「他前幾天又來找妳了。」佟澄空鄙夷地輕哼。「還說什麼他要離開這裡了,公司派他
到南非,必須見妳一次面什麼的。誰有空理他!」
「他有沒有留下聯絡電話?」齊要離開台灣了?不能讓他帶著遺憾離開。
「不告訴妳。」看她急成那副德行,亂沒出息的。
「澄空,我必須見齊一面。」佟青露幾乎是懇求著。
佟澄空抿著嘴,不想回答。
「齊要找的人是我,妳無權干涉。」佟青露火大地咆哮。
「那種男人有什麼好?」佟澄空跟著吼。
「好不好由我決定。」澄空真多事。
「他留下的便條紙被我撕掉了。」佟澄空全身著火,突然想起窗邊的客人還沒點菜,一
轉身便氣呼呼地衝向樊御軍。「你決定好點什麼了嗎?」
「令姊。」樊御軍冷靜地扯動嘴角。
「什麼?」她沒聽錯吧?
「澄空,誰允許妳擅做主張。」佟青露隨後忿忿飆來逼問妹妹,無視於樊御軍已見陰寒
的臉色。
「你確定你點的是我剛才聽到的?」佟澄空的嘴巴一陣一陣搐動著,忍無可忍了。
「不會再有別的了。」他這個姨子的脾氣似乎不太好。
佟澄空伸手探到佟青露的背後,猝不及防地用力一推,「你點的菜來了,免費贈送。」
她拍拍手,看他穩穩地接住錯愕不已的大姊,不禁惡作劇地放聲大笑。「比起那個爛男人,
我寧願妳選這個陌生人,他順眼多了。」
佟青露怔忡地望著大步離去的妹妹,不敢相信她竟然隨隨便便送出自己的姊姊。
「妳躲了我那麼多天,氣消了嗎?」樊御軍越過她的身子,敲掉煙灰。
「佟澄空!」佟青露一心只想找妹妹算帳,懶得理他。
青露、雪海、澄空、姍君。陸海空都有了,再生個三軍出來,佟將軍的威儀仍在。樊御
軍輕鬆地摟著她,無聲哂笑。「老三長得很俊俏。」他冷沉地望著衝到外面和邱嬸摟抱成一
團的女孩。
「放開我。」佟青露費力想爬起來卻動彈不得。
「青露。」他淡淡地輕喚。「一個愛妳的男人絕不會讓妳傷心。」不管盈綠是不是故意
去引誘那個男人,他如果愛青露就不會上鉤了。
「所以你不愛我。」她惱火地掙扎著。「你的所作所為傷了我的心。」
「妳還是認為我會那麼做。」他們到底在僵持什麼?
佟青露抬起手肘狠撞他的胸膛,脫開枷鎖。「一個禮拜的期限到了,我沒耐性等待了。
再見,樊先生。」她決定星期一回台北,至少先把齊的事情解決。
再見?樊御軍冷著眼,癡看她曼妙的背影。
第十章
「我和妳回台北。」樊御軍拉開浴室鋁門。他絕不可能放她一個人回台北去面對她的初
戀情人。
佟青露驚駭地整個人滑進滿是泡泡的浴缸禮。他居然擅入民宅?
「你……你是怎麼進來的?」她把囉唆的澄空趕到樓下睡,這層樓只住她一個人,她記
得洗澡前已鎖上玄關的門了。
樊御軍坐在浴缸旁,彎身探手入水裡拉起她。「妳想一聲不吭回台北?」
「哪個人舌頭那麼長?」佟青露撥開濕淥淥的長髮,僵硬的質詢中混著驚愕與太多的不
滿。
「為了齊?」他不是滋味極了。
樊御軍充滿醋酸地壓抑著嗓音,教佟青露備感訝異。
「一半是。」她實話實說。
「這麼多年了,為何妳忘不了他?」他鼻息濃重地放下她,激動的聲音滿是控制不住
的痛苦。
她執意想得到答案,是否造成御軍的誤解了?他怎麼會以為她在愛著他的時候還會對齊
難以忘懷?
「在不知道真相以前,我的確怨著他,現在我只覺得必須原諒他。」她忍著委屈,再次
拉下臉。「你第一次被我誤解的時候也會渴望得到我的諒解,請將心比心。齊是對不起我,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同樣愧對我的罪魁禍首盈綠我都能前嫌盡釋了,齊難道不該被原諒?」
「僅此而已?」他不太能放心。「邱嬸說妳一直惦記著他。」他隱藏了多年的煩鬱總算
脫口而出。
原來如此。「你這個小心眼的男人。」佟青露終於明白他為何硬著脾氣不願多說了。
原來他和所有人一樣,以為她無法忘情於齊。這些人都被自己的想像荼毒太深了。「我這些
年來惦記著的是一個既親愛又顯得疏離的陌生人。」她小小聲嘟噥。
陌生人?耳尖的樊御軍急轉回身。「妳說的人是我?」
「自己去猜。」她吊高眼睛,若無其事地舉臂塗抹香皂。
「盈綠做的事,事先我並不知情。」她無意中的一句話,徹底地瓦解了積壓多年的不
安,他惶惶終日的心輕輕飄定位,所有的感覺都將不再搖擺。「愛了妳這麼久,本想靜靜地
守在一旁。若不是盈綠的擅作主張改變了所有情況,或許我們還是形同陌路。」
佟青露信了他。她僅是氣他知情不告,氣他那種冷然的態度,不明白她的心情,並非真
認為他是那種行為劣下的小人。他已經說了她想知道的,這就夠了。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她舀起水,有一下、沒一下地淋著手臂,低柔的嗓音頗有撒嬌
的韻味。
「我不想。」他淡淡地說。「妳會因此和齊死灰復燃。」
佟青露被他蘊藏其中的感情震懾。他不想冒著失去她的危險,他太怕她離他而去。
「對我沒信心,該打。」佟青露蜻蜓點水似的輕啄了一下他緊繃的唇。
「當我發現我和妳之間的距離越拉越近時,便開始感激盈綠。」他抓著她的肩,低頭加
深了這個吻。「想擁有妳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不再只是看妳、聽妳的現況就能滿足一切。」
「所以你沒有鼓勵盈綠,也不去阻止?」她該不該感謝盈綠的愛兄心切?佟青露揚高手
臂環住他,熱烈地回吻。如果沒有盈綠,她便無法和他相戀,無法得到他濃烈的愛。
「來不及阻止。」他褪下濕答答的衣服。
「為什麼?」她相信樊御軍的人品,即使他喜歡她,也絕不會坐視盈綠胡做非為而不去
理會。
「盈綠告訴我,她將在畢業舞會公開一切。那晚我趕夜車上台北想阻止盈綠,妳已經醉
了。」他跨進浴池,拉她倚著他。他喜歡依偎著她的感覺。「我很抱歉,為盈綠任性的舉動
感到抱歉。」
「沒關係,她讓我遇見了你。衝著這一點,我想我可以稍稍讓步,不和她計較。」她嬌
聲呢喃羞紅了臉,突然意識到兩人袒裎相依。什麼煽情的畫面由他起頭,都像天經地意不帶
異色情調。
「我到的時候妳已經爛醉如泥。」他低沉的笑著,想起她異於常人的醉言醉語。「妳相
信我嗎?」
「現在信了。」佟青露鬆弛神經,羞赧地側身問他。「為什麼獨獨挑上我?」
「一種感覺。」他吻住她。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怎麼地,突然間他覺得不該隱瞞自
己的感情,青露既已掏出心三番兩次拉下臉,再堅持他便真的是對不起她了。「喜歡一個人
很難有什麼常理可循,就是喜歡而已。」她出現在他最徬徨失意的時候,當時爸媽為了公司
的決策權交給誰正吵得凶,他的心情十分惡劣,甚至懷疑起自己的價值。於是他天天到餐館
用餐,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專心聽邱嬸聊她的外甥女們。聽著、聽著,他居然對佟青露起了好
感。她看起來像個體貼、能撫平任何傷痛的美麗女孩。不知是寄情還是移情,每次聽到她的
事,他煩鬱的心總是即刻平靜了下來。
日復一日,這種心靈上的慰藉變成一股深沉的癡戀,他不想如此卻無法自拔。
「如果盈綠沒行動呢?」佟青露甜蜜地抵著他的嘴,雙頰嫣紅。
「我會想辦法讓妳到這裡來。」他一吻再吻,佟青露差點沒辦法思考。
「然後呢?」他好像說了什麼重點。
「妳會是我的。」他平平淡淡地說。
佟青露突然想起那個不對勁的地方了,「我到這兒來不會和你有關係吧?」
樊御軍沉然不語。
「你!」佟青露驀然瞪大眼珠子。「是你唆使阿姨慫恿我爸下放我到這裡來的?」只要
他想做的事,他就不會罷手是嗎?這麼說,即使盈綠不出面搗蛋,只要他忍耐的期限到了,
她的下場就會和樊子奕一樣,成為他手中的一顆棋子,任他擺佈。
「我只是建議。」他沉著地抱起她,笑得有些奸險。「妳讓我等太久了。」他沒耐性
了。
「你不是沉穩如泰山,什麼都不在乎嗎?」她嗔怒地戳他的胸膛。小人、小人。
樊御軍放她上床,順勢壓著她。「妳是我該得的。」從那一夜以後,他一直是這麼認
定。
「為什麼?」她急促的吸呼為兩個胴體的相疊越見混濁。
「因為我愛妳。」樊御軍不慍不火。「妳呢?」
「我也是。」佟青露輕柔地捧著他的臉。這種對話方式,和那一夜一模一樣,不過是角
色互換了而已。
他已經找到了他尋覓已久的港灣,絕不會再離開了。樊御軍沉溺在她的溫柔裡,忘了
天、忘了地、忘了所有;再次回到夢中的伊甸園,美好依舊,快樂如昔,深情不變,依稀多
了些濃情蜜意……
第二天早上,當邱嬸無意間在屋側發現她敬愛的御軍少爺從她寶貝青露房裡爬窗而出
時,她如遭雷殛,想叫又叫不出聲音來。
一定是青露帶壞御軍少爺的。這句譴責從此深植在邱嬸腦海裡。
★ ★ ★
「聽說你們生米煮成熟飯了?」佟將軍蹙緊濃眉,不悅地夾起豆乾。表面是故作鎮定凜
冽不可侵犯、誰敢多言誰就得受死的君主樣。
佟青露當場嘖出飯。爸是怎麼搞的?陪人家坐了一個小時,老端著撲克臉不談,大氣連
吭也不吭一聲,根本是讓御軍難看。現在大夥好不容易想和和樂樂吃頓飯了,他卻語驚四座
地擺明教她難堪。
「大姊,妳喉嚨不舒服嗎?」無辜被飯粒波及的佟雪海愕然地擦著臉。
「老頭,沉著點。」祝愛妮老神在在地夾菜給纖弱的小女兒吃,一邊投給老公一記「再
造次大家走著瞧」的凶光。
「這小子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佟將軍指著左手邊沉穩咀嚼著飯的樊御軍,不由得一肚
子火。小混蛋,敢佔他寶貝女兒的便宜,今天如果不是太多人在場,他就拿他的關刀劈死
他,讓他曝屍荒野。
「你害女兒不好意思了。」祝愛妮緩緩地放下筷子,明朗的臉上堆滿陰霾。
「什麼不好意思,她敢做就要敢當。軍人的本質就是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佟將軍扯
開原已十分洪亮的喉嚨,大肆放送,「這個小子做事太浮躁,佔了我女兒便宜,叫他回去,
等我心情愉快再來。」
浮躁?御軍這樣叫浮躁?爸沒識人之能哪!他可是全世界最沉得住氣的男人耶!佟青露
為未來老公抱屈。
「御軍初次來訪,我不想壞了人家的印象,你好好吃你的飯。」祝愛妮客氣地提醒老
公,她要生氣了。
「管他初不初次,我又沒叫他來。」那小子處在他的魔音中居然不動聲色地吃他的飯,
他是餓死鬼投胎啊!
「不是吧!昨天我明明聽到你要大姊帶姊夫回來的。」佟雪海不解。
「什麼姊夫﹖﹗」青露是他的女兒,絕不會交給這個不相關的死小子的。嗚……誰敢來
搶走他的女兒,他就和誰拚了。
佟青露痛苦地撫著額頭,轉望樊御軍。「我家的戰事不會少於你家吧!」
樊御軍沉著地夾菜給她,莞爾笑笑,他那優游自在的樣子好像佟將軍的仇視不足掛齒。
「不一樣。」他知道這是表現他們關心的方法,這種情況與他過去面對的情形完全不
同。
「小子,你不要和我女兒嘀嘀咕咕、偷雞摸狗,有話就公開來講。」佟將軍犀利地捕捉
到小倆口情意綿綿的小動作,不禁醋勁大發。他膽敢偷偷帶走他的寶貝女兒的話,他就死定
了。
「爸……」佟青露頭痛地瞥向母親,發出緊急求救訊號。
「老頭,你到底在鬧什麼啊?」祝愛妮發火了。「這孩子說他要娶青露已經不下十次
了。人家客客氣氣,你一逕的發火。你倒是說看看,御軍哪裡配不上咱們家丫頭了?」
「請伯父放心將青露託付給我。」樊御軍冷靜地接受他的挑釁,不厭其煩地重復。
「這句話我沒聽到。」佟將軍鬧脾氣地拿起碗猛扒飯,一味地逃避女兒心有所屬的可能
性,暗自吞著淚水。嗚……他記得他才剛送青露上幼稚園,驕傲地陪她上了一個禮拜的課,
然後上小學、中學到大學,哪一次註冊他不是陪到底的。沒想到現在她才二十五歲而已就要
被娶走了。心痛啊!
「爸,御軍哥真的說了好多次了。」佟雪海同情地聲援。「你的耳朵是不是不好啊?」
她有些擔心。
「雪海!」佟將軍憂心忡忡地望著佟雪海悲天憫人的愁容。這個女兒也這麼漂亮,萬一
哪個登徒子也打上她的主意怎麼辦?越想越憂愁的佟將軍,突然發現三女兒不在晚餐之列,
他無來地心焦如焚。「三丫頭呢?她今天怎麼沒在家吃飯?」他迷人的三丫頭不是外頭有了
男朋友了吧?他這個丫頭才二十二歲,誰敢動她的腦筋,他一定拚老命痛宰他。想完,佟將
軍陰狠地斜睨樊御軍一眼。
「三姊今天要加班。」佟姍君細細地回答眉頭全攏在一塊的父親。
「加班!」佟將軍驀然提高音量,隨即在狐疑地斜瞅著小女兒時,降低了音量。「真的
嗎?小君。」還是小君最好,現在才國小三年級。佟將軍懷著感激的心,激動地抱著不明所
以的小女兒。從沒想到他的寶貝們也會有離開他的一天,一直到這個混蛋的出現提醒了他,
越是寶貝的東西越有人想偷。
老頭的連環疑心病越來越嚴重了,真受不了他。將一切看在眼底的祝愛妮了解老公的感
受,她不好意思地望著樊御軍。
「御軍,你佟伯父有些神經質,別理他。」御軍這孩子配青露很登對,他們的感情全寫
在青露幸福的笑臉上了。老頭敢再無理取鬧,阻斷人家的姻緣路試試看。
「伯父,下星期家父、家母會來貴府打擾。」樊御軍慢條斯理地稟明。他那副胸有成竹
的模樣,氣煞了觀察他已久的老將軍。
「既然知道是打擾,就不要來了。下星期我要去泰國,沒空。」佟將軍瞥扭著性子。下
星期,這麼快,他想多留住他美麗的大丫頭幾天,不行嗎?催什麼催!
「我有空。」祝愛妮尷尬的哈哈笑著。「事實上,我正想請親家公、親家母來寒舍走
走。」
「爸,你自個兒要去泰國嗎?」媽不去,爸怎麼可能單獨去?佟雪海奇怪地搔著臉頰。
「你的英文不怎麼好耶!」
「閉嘴。」佟將軍怒瞪女兒。
「請伯父放心將青露交給我,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她。」樊御軍摟著佟青露,慎重地要求
道,態度是始終加一的鎮定和沉穩。
佟將軍難過地看女兒甜蜜地偎在他肩側,老臉突然下沉。「等她二十八歲再說,在她二
十八歲之前,我會自己看管她,不勞閣下費心。」他的寶貝怎麼去一趟南投就變成別人的
了?失策!
佟青露看出老父的心事,甜笑地摟著他。「爸,你不想你的外孫成為私生子吧?」不擅
花言巧語的御軍太吃虧了,依爸現在的心情,他是動輒得咎,怎麼做都吃力不討好。
「什麼?」佟將軍勃然大怒,瞪著樊御軍。「你偷吃就偷吃,嘴巴不會擦乾淨一點。我
反應這門親事。」做事毛躁的小子,竟敢用那種從容不迫的眼神迎視他。
「我得趕緊拿你們的八宇去合。」祝愛妮快意地大笑,亂中取樂。「我要當外婆了。」
「我是大阿姨,小妹是小阿姨。」佟雪海興奮地和佟姍君研究起輩分。
「我反對。」佟將軍的音量到底是職業的,一吼出聲,硬是要得。
「反對什麼?你看他們多登對,不論是相貌還是名字都很合。御軍、御軍,統領三軍,
不是很好嗎?」祝愛妮試圖開導他。
「統領三軍是我的事,他企圖壓過我的風頭,我反對。」這小子連名字都取得讓人由衷
的討厭。
「請伯父成全我和青露。」樊御軍頂天立地地面對佟將軍,一副鐵錚錚的好兒郎樣。
佟將軍黑著臉,生氣地別開頭。
「老頭子,再鬧性子,我就唆使青露私奔。」祝愛妮實在看不慣他的無理取鬧了。
佟將軍賭氣地用力放下碗筷,眼角噙著老淚。「吃飽了。」可惡的混小子,竟敢無緣無
故妄想奪走他疼愛了那麼多年的女兒。
「伯父……」樊御軍跟著站起。
「爸……」佟青露好笑又好氣。
「不要叫我。」佟將軍僵住腳步。他要回房間為他即將出嫁的女兒大哭一場。「到婚禮
前,誰都不准提起關於嫁人的字眼。」他細心呵護的寶貝要離開這個家。女大不中留,翅膀
一硬就會飛進別人懷裡。
佟將軍揮不去老淚,激憤的心情無法平復,一直到佟青露出嫁那天,他哭得淒淒慘慘、
十分壯烈,頗有撼天動地之勢。
★ ★ ★
莫名其妙,老婆要臨盆了才搬到農場住,搞不懂這對奇怪的夫妻。
「姊夫」佟澄空從主屋一路揚長進豬舍,蒼白的小臉簡直氣壞了。「青露又開始陣
痛了,快送她上醫院。」沒看過這種準爸爸,放老婆一個人在屋裡哀號得死去活來,他老大
居然在這裡餵豬!他要是她老公,早被她一掌擊斃了。
「別急,這是正常程序。」樊御軍冷然自若地放下飼料桶子,著手卸除其他裝備。
瞧他說得多輕鬆。「是老婆孩子比較重要,還是這些混吃等死的家畜重要?」她實在忍
不住了。「快點啦!聽青露那種淒厲的哀號聲,我實在受不了了。」沒耐心等他脫掉長靴,
她急躁地一把拖住他往回奔。
「澄空,稍安勿躁。」樊御軍輕抿的嘴唇,被她無比緊繃的小臉逗出笑紋。
「有你這種過分冷靜的姊夫,我不躁不行。」這段路怎麼這麼長啊!真急死人了。
「三丫頭,妳到底找到了沒?」清靜的夜空,被遠方一聲雷吼狠狠劈過,隆隆聲來回飄
蕩。
「來了啦!」佟澄空遙望天際,破空回吼。
「岳父也來了?」樊御軍加深笑紋,低沉的聲音裡蘊藏著不可錯認的笑意。佟家人天生
有急躁的基因。
「當然,青露生孩子是我們家的大事……喂,雪海,那邊是馬廄……」佟澄空的視線突
然被佟雪海驚慌失措的身影拉走。她見她像個迷路的小孩隨便抓了方向就衝,趕緊出聲示
警。「完了,這個白癡只要一慌,原本不靈光的方向感就會變差,早晚被她氣死。」瞪著漸
漸變小的白色身影,她大動肝火。
「快去找雪海回來。」樊御軍推推她。
「只會越幫越忙,真不曉得她是來幹嘛的……」佟澄空的眼睛燃起怒焰,僵著身子,嘀
嘀咕咕追人去了。
當初這兩個小姨子自願輪流來陪伴青露,以便舒解她待產前憂鬱不安的心情。經過這個
月的相處,他卻好笑地發現她們比孕婦更容易緊張。樊御軍面帶淺笑,健步走回屋子。才接
近主屋大燈的投射範圍,他便聽到一聲比一聲更激烈的爭執聲。
「這個混小子根本一點也不在乎我女兒的生死……」聲如洪鐘的佟將軍等得心煩氣躁,
忍不住發起牢騷。
「告訴你多少遍了,御軍是個沉穩的孩子,心中自有主張,你別再大聲嚷嚷了。」高大
的佟夫人被丈夫執拗的牛脾氣挑起了盞盞心火。
「親家公、親家母,千萬別為御軍傷了和氣,全怪我們教子無方。」杵在兩人中間忙著
打圓場的樊家老爺冷汗頻流。
「御軍這孩子太不懂事了,親家公教訓得是。」樊夫人面有愧顏,伴在丈夫身邊,做他
精神上的支柱。
「妳看,連他們都這麼以為,我沒數落錯。」佟將軍得了理,登時有些不饒人。
「你這個化外之民,有理說不清。」祝愛妮氣得面紅耳赤,差點放聲尖叫。
「親家母,親家公直腸子,妳就別介意了。」樊夫人盡力安撫祝愛妮高昂且有脫韁之嫌
的情緒。
盡顧著數落和打圓場的四人,一點也沒發現話題人物已經走近。樊御軍老神在在地繞過
門口那一團混亂,恰似一陣清風清清淡淡地掠過污濁的暴風圈,直入臥室。
「他們真吵。」佟青露躺在床上愁眉苦臉地瞅著剛進來的人,一雙手煩躁地搔著佟姍君
柔軟的頭髮。
「妳覺得怎麼樣?」樊御軍坐上床,將佟姍君夾在兩人中間,溫柔地撫著老婆憂愁的臉
蛋。
「不好。」佟青露當即垮下臉。「事實上是很怕又很煩。」
「大姊不要哭。」佟姍君輕聲安慰道。「大姊夫,生小娃娃是不是很痛?大姊好像很難
過。」她白淨的小臉跟著泛愁。
樊御軍但笑不語,僅是疼愛地拍拍她細緻的臉頰。
「三軍總司令,麻煩救救妳的陸軍,不然她要陣亡了。」佟青露努力扮起笑臉調侃著,
想起她們常用這種方式支開小小妹。姍君膽子太小又易感,她們要遣開她總會找盡各種名
目,十分技巧地將企圖融於不知不覺中。
「我要怎麼救?」佟姍君一如往常般細聲反問。
「妳下去叫樓下那堆人音量放小些,大姊就會很感謝妳。」佟青露摟起她香了香。
「好。」佟姍君不疑有他,快樂地跳下床,跑了出去。
「小妹非常纖細。」樊御軍一見她蹙著柳眉,馬上提高警覺地挪近她,「怎麼了?時間
不是還早?」
「我被那批緊張兮兮的人弄得神經有些錯亂了。」她斜躺進他懷裡。「你一定比我更煩
吧?」她把玩著他的衣服,心情逐漸放鬆。御軍有股安靜人心的氣質。
「大家都很關心妳。」他無限憐惜地笑看她。
「我知道。不過,你的表現最好。」佟青露困難地抬起頭賜他一吻。「只是生小孩而
已,別擔心。我才不會讓別的女人趁虛而入,搶走我的愛。」她附在他耳邊暖暖地細訴,輕
而易舉地看出他從容的表面下那縷不安定的靈魂。
樊御軍忐忑不安的心被她一句愛語稍稍定了魂。
「我知道妳不會有事。」他自我安慰道。
「知道就好。」她愛嬌地微笑。
「可是我還是會擔心。妳會覺得我大驚小怪嗎?」他難為情地笑笑,無法抑止心中不斷
膨脹的恐懼感。
「你膽敢不擔心的話,我就不饒你。」結婚一年來,他已經慢慢學會將他的心情分享於
她,她感到很欣慰。雖然發生的頻率不高,但凡事都得慢慢來,急不得的。
「怎麼了?是不是又痛了?」他不敢放鬆地端凝她的臉,如驚弓之鳥。
「別急,還早。」佟青露嫣然一笑,柔柔地安慰他。「我們先去醫院好了,我實在不想
再被樓下那團人煩來煩去了。」唯有如此,他才能真正放下惶惶難安的心吧!
樊御軍沉著地點了點頭,抱起她,謹遵妻命悄悄出發。
「御軍……」直到進了醫院大門,佟青露才痛苦地拉了拉旁邊的人。「我恐怕要生了
……」
樊御軍臉色死白猛然煞住車,隨地將車子一扔,等不及熄火,抱起她便往醫院裡衝。他
那驚慌的模樣,完全失卻了令人稱讚的冷靜及穩重。
「拿出你的冷靜來,別慌。」佟青露緊繃著臉,呼吸急促。
「我要當爸爸了!」跑進醫院,他像忽然開竅,興奮地對著她吼叫。
佟青露美麗的臉恢復光滑,淚眼婆娑。這是御軍頭一次說出他的熱切。懷孕這段日子以
來,他一直是冷靜地陪伴在她身邊,從不表現他的感覺,除非她逼問他。即使在她告訴他他
要當爸爸時,他也只是心滿意足淡淡地微笑,原來他的內心一直很震撼。悶騷的男人。
「我的小孩要出生了。」樊御軍力持鎮定,禮貌地強迫每位經過的鎮民聆聽。
佟青露撫著悸痛陣陣的肚子,為他的傻氣又哭又笑。御軍一定不曉得他的臉上堆滿了驕
傲和喜悅。
經由一番折騰和騷動,寧靜的醫院於是擠滿了圍觀的人潮。大家想看的不僅僅是樊家那
含著鑽石出生的小小少爺;樊家大少守在老婆床前,手足無措極力想鎮定,卻怎麼也抱不好
嬰兒的窘態,才是目光所聚集的焦點。
哇啊!原來冷靜如他也會有驚惶失措的時候啊!樊家小鎮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不
以訝異的目光注視著奇景。觀了許久、看了許久,眾人看著那親愛的一家人會心一笑,默契
地達成共識:這將會是說與後代子孫聽的好話題。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樊家少爺無意中遺忘了喜怒哀樂;他靜靜地看、靜靜地想、靜
靜地隔離人群,靜靜地進行一切,直到多年後他的愛靜悄悄出現……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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