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古玩店》之 百 衲 琴
百衲琴。
重生的古琴。
他見它原來的樣子:桐木、烏漆、梅花斷、竹節樣、瑤岳、角軫、蚌徽、冰弦……那樣美的一張琴,卻裂成了碎片。
他記得那撫琴的女子。
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人琴俱亡。
人死不能復生,琴呢?
他修復了它,用整整三年的時間。一寸一寸,它自他手下活過來。
活過來,卻已面目全非,猶如紅顏落盡。連那樣一把金擊玉振的聲音,也變得啞澀不堪。
即使這樣,他還是要它,百般地珍愛,置于臥榻之旁,那間屋子,就叫作“補琴齋”,他的名號,換作了“補琴生”,以及,納了遠近聞名的擅長撫琴的女子。
擅長撫琴的女子,彈不出一點聲音,固執的沉默,再用勁些,弦便斷了。纖長的指尖,滲出圓潤的血珠。
"這樣一張破琴,你倒當了寶貝,真真教人好笑,”吮著沁血的手指,她說:“當年或許是張好琴,可琴碎不能復生,木頭的紋理已斷,聲氣不通,隨你張文、雷越轉世,也拿它沒奈何了。”
又輕輕笑道:“若喜歡,掛起來作擺設罷了,沒的惹人笑話,問你拿三年工夫作了什么?”
原來是這樣,琴碎不能復生。
"可我明明曾彈出聲音來的。”他辯道。
"你遇了鬼吧。”
琴的鬼?
可是,真的有琴的聲音。
明明已聲氣不通,明明已七弦盡斷,哪里來的聲音。
那么暗啞、枯澀,支離破碎,不堪卒聽,像有什么牽筋徹骨地在他耳邊刮,刮,刮……寒氣砭人。
他驚醒,琴聲猶自在耳,陰氣森森。
"你聽。”他推身邊的女子,“琴聲……"
女子不答,已是通體冰涼。
黑暗中,他看不見,她的脖子上繞著一圈殷紅的痕跡,極細,又極深,像被什么,狠狠地勒進去。
《恐怖古玩店》之 缺 月 簪
缺月簪。
御賜的缺月簪。
她曾是皇上最寵愛的女人,長發委地,光可照人,尋常簪子根本收拾不起,唯有這一把,帶著五根錯金鐵齒,又長又利,插進頭發里,牢牢簪住,從此占盡后宮芳華。
都是鏡花水月的往事了,皇上駕崩,朝中無人,膝下無子,集三千怨懟于一身,硬生生逼她看破紅塵。
落發的那一天,一只柳條筐子里盛滿了女人的發髻,連同發髻上的首飾,帶著先皇的遺澤,異國的奇香和御煙的微熏,從此流落人間。
她舍得一切,舍不得這一頭長發。
過去了很多年。
來庵中許愿的尚書夫人,在廂房小憩后,遺落了一只簪子。
一只沉沉的簪子,作新月形,珠鑲寶嵌,伸下五根錯金鐵齒,又長又利,年深日久輾轉于女人的發間,泛出幽幽的黑光。
這種簪子,叫做缺月簪。
有“高僧”之稱的老尼,久久地看著,像被什么在那里輕輕地招著,一下,又一下,往事漫上來,陰陰地,緩緩地,細細森森,她拿起簪子,先當做梳子,梳那委地的長發,長發烏黑柔亮,光可照人,就是這三千青絲,纏住了皇上的心。
慢慢地,一層一層地把頭發攏上去,如云堆霧繞,最后,將那沉沉的簪子緊緊地插進去,鎖住搖搖欲墜的發髻,從此步步生姿,占盡后宮芳華。
她縱然舍得一切,也舍不得這一頭長發。
新來的小尼姑,目瞪口呆,只見一只沉沉的簪子,懸在師父空空的頭頂。五根尖利的錯金鐵齒,閃著幽幽的黑光。
"可是,師父沒有頭發呀!”小尼姑脫口喊道。
她悚然一驚,原來早已斬斷青絲,皈依三寶。說時遲,那時快,簪子掉落,五根錯金鐵齒直刺下來---
鮮血迸裂。
99.11.15
《恐怖古玩店》之 鐵 木 盞
鐵木盞。
鐵木車成的小盞。
非金非石,扣之作金石聲,紋如檳榔,味如檀麝,碗底落著幾朵小小的梅花。刻著幾行字---
"不涅不滓,以貞爾心;如金如石,以礪爾志。”
不過是小兒女的食具,已這般用心良苦,可以想象是怎樣詩書富貴的人家。
這樣的人家,自然是集忠孝節烈于一門,代代出一兩個名垂方志的人物,最為出名的,是家中最小的女兒。---
"年方七歲,許字某家,某家子亡,遂絕食,以餓殉。”
士林中,誰不稱羨孩子的父親教女有方,門第生輝。然而孩子的娘卻瘋了。她抓那父親的臉,唾他,說他殺了自己的孩子,是禽獸。
當然是瘋話,誰都知道,小小的烈女是絕食而死的。
瘋了的母親,成天抱著一只鐵木小碗,堅如金石的碗沿,印著一圈小小的 牙印。
堅如金石的碗沿,印著小小的牙印。
慢慢地,牙印變成了一張嘴,一張本該是花瓣一樣的小嘴,卻變成了一種微微泛藍的紫灰色,是死去的花瓣,皺的,干裂的,是死去的花瓣又被某種非自然的力量強留住,不肯放它化去。
是什么強烈的怨念吧。
慢慢地,小嘴張開了,露出灰白的,然而仍然很齊整美麗的小牙齒,森森的白骨一樣的小牙齒,小牙齒一開一合,一開一合,越來越快,嚓嚓嚓嚓的聲音,細細地、切切地,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帶著小木碗移動著,啃啊,啃啊,一路啃過去,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啃過去,啃了所有的東西,可是都不能吃,好餓啊,好餓啊,可是什么都不能吃……
空留下一層層小牙印。
"咦,誰將碗擱在這里?”
說話間,一只手不經意地拾起它。
小嘴綻開了一個微笑,像死去的花蕾,在幽明中陰陰地綻放,張開來,美麗的白骨一樣的小牙齒,向著那活生生的,溫暖的手指,咬下去。
《恐怖古玩店》之 銀 指 環
銀指環。
祖母的銀指環。
黯黯的老銀色,像著了毒,怎么洗也洗不出來了。辜負了一整枝蔓陀蘿,細細密密,纏滿了那小小的窄窄的一圈。
那么細小的指環,只有祖母纖細的手指才能戴上吧,白發蒼蒼的祖母,依然有著少女般柔嫩的容顏,而他更看見,祖母雪白的發髻下藏著如緞的青絲。
她藏起了自己不老的容顏,陪著已經垂垂老矣的祖父。
祖父死后,便沒有了祖母的蹤影,人們將一具空棺與祖父合葬,不久,墳頭開滿了蔓陀蘿。
蔓陀蘿,有毒的花,斬也斬不盡,年復一年,覆滿墳頭,用蒼白的花瓣,去撫慰墓碑的冰涼。
他在花叢中,拾到了那枚銀指環。
銀指環,祖母的銀指環。
終有一天,他會把它送給一個女子,那必須是像祖母一樣容顏柔嫩的女子,她必須有祖母那樣纖細的手指。
像那樣容顏柔嫩的女子,有著那樣纖細的手指,每天夜里來到他的書房,來作他的情人。
她不語,散發著淡淡的清香,他把銀指環套在她的手指上,像一個小小的約定黯淡中閃著一點微光。
她是他的情人。
那一夜,母親端來一碗百合羹。
“后院原該拾掇拾掇,日后與你娶妻成家,草有人高,已著下人們除了去,偏有一枝百合,怕要成了精,拿來熬了這碗羹,與你補補身子……”
他聽著,心不在焉;吃著,食不知味。母親怎么還不走,該是她來的時辰了。一念到她,心思頓時化了,一抹溫柔的笑意便浮上了他的眼睛。
不知碗底沉著什么,碰著勺子微微作響,他舀上來---是一只銀指環。
祖母的銀指環。
在百合的殘羹中閃著黯黯的微光,像一個小小的約定。
99.10.17
《恐怖古玩店》之 紫 貂 裘
紫貂裘。
裹尸的紫貂裘。
貂裘裹尸的故事世人皆知--
彈劾奸臣而被斬首棄市的名士,俠骨柔腸的一代名姬,千里尋來,百端求索,只得一具無頭的殘尸,“姬乃解貂裘覆之,抱尸泣,淚皆成血,慟而絕……"
是幻想,還是真實。
是前塵里不肯湮沒的故事,還是臺上一出轉瞬即逝的傳奇。
貂裘真的裹過尸嗎?
太久地用作道具,演著同一出悲哀的傳奇,一次又一次,它裹著一具又一具“尸體”,年深日久,殷紅的皺綢里子褪色了,斑斑點點,恰似深深淺淺的舊血跡。又不知是不是錯覺,每當披上它時,反而一陣陣寒意浸人,如同沒來由的一霎霎心酸。
仿佛一雙癡情的手,悄悄地,幽幽地抱上來;仿佛看不見的淚,一滴,又一滴,冰涼刺骨,帶著淡淡的腥。
由不得穿它的人。
由不得穿它的人,一徑向前飄著,仿佛它裹著的身子輕無一物,反而是衣裳帶著人走,穿過戲園,穿過街市,穿過城門,穿過曠野,暮色四合,寒鴉亂點,星星零零幾片無主的荒墳,不知是什么的幽幽亮亮的眼睛,驚得四散開了,野尸爛成腐草,腐草化作碧螢,逐人而來。
貂裘里的人,驚恐萬狀,卻身不由己地跪下去,撥開糾纏的蔓草,刨去薄薄的積土,也不顧十指鮮血淋漓,把土下的東西一把抱在懷里。
被緊緊抱住的,是一只青白殘破的頭骨。
99.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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