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嗶……嗶……喔咿……喔咿……」
列車緩緩駛入人群引頸盼求的月台,
車廂的每扇門在電腦精密的計算下,
完美地落在屬於自己的黃色標記前。
車門開啟,吐納通勤的乘客,倉促是冷白空間裡的溫度,
怠滯被遺落在廣告刊板旁的死角,
若強行與這些僵直的人類並進,必是碎裂成一地塵埃的慘況。
這是座落在大台北地區各捷運車站的時代物語,是城市生活的鮮活寫照。
科技與繁華的腳步在這塊擁塞的土地上佇足與茁成,
另一同時,也是栽種我小小夢株的園圃。
甫過人生中第二個十年生日,內心百感叢集,
原來歲月的流逝是如此觸動著我心中的憂悸,
縱使知曉韶光易逝是自古多少騷人過客的千年慨歎,
同樣的遭遇臨逼於自身時,
卻不免也驚覺青春的換日線已奔流走七千多個日子,
滾滾往有際的海洋歲月裡不再復返。
五月底的捷運通車,正式宣告板橋不再是藍線的終站,
一退躋身成交通網中一粒豆大的符號,將便捷延伸至市中心外的市鎮。
從此那些賴接駁車以搭乘捷運的雙眼,
不必再飄向遠方望眼穿石地焦躁枯等,
取而代之的是走入無色階梯後的暢行無阻。
或許該為一延再延的通車典禮投以興奮與喜悅的情緒,
但此刻我卻在駛往新的站名途中,猛然想起一座兒童樂園的故事。
消失近十年的遊樂園忽然甦醒在我的兒時版圖中,
我乘著長長的車廂穿越地底的腹心,
窗外場景轉印成逐頁的點滴回憶以及那個許久不見、
騎著長頸鹿流浪的粉紅色童年。
我以為,我會忘了這樣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
小小的遊樂園裡,鋪著綠色的草毯,
有令小孩欲還不捨的遊樂設施和闔家共享天倫的烤肉區,
甚至也有可愛的小型動物園。
對年稚的我來說,
那是一座離家很近的伊甸城堡,
門口佈滿著如雲一般滋味的棉花糖攤販,
天真於我,以為二十元的硬幣就能換得天空的柔棉口感。
我將臉輕輕埋進糖堆裡,為不曾存在的隱形翅膀,幻想自己是迷走的天使。
它的正對面是一間規模頗大的私人醫院,
印象中,父親那時每間隔一、二年就會在裡面住上兩三個禮拜。
爸爸不在家的日子,偶爾我會選擇出走,離開空蕩的房子,
以一個人流浪的悲壯心情,走上約莫五十分鐘的路程。
然後搭上鑲著透明玻璃的電梯,
隨著緩緩起飛而改變的視界,望向對街的遊樂園,
看見那個小孩夢想的國度。
找到屬於父親的密碼,我開啟病房房門,
父親嚇了一跳,以為我亂搭車又胡亂跑。
「我是一個人走路來的,我好想去對面的兒童樂園玩,我們去嘛!爸爸!」
父親總是疼惜,他拗不過我的任性要求,
領著我到櫃檯向護士長撒了一個謊,說他要外出,很快就回來。
那時我不懂父親病痛不堪的疲憊,只是一意孤行地想和爸爸坐上小汽車,
享受司機載著乘客的成就感,繞行整片水泥場地,
單純地以為踩著啟動踏板就得到通往全世界的路。
兩枚兌幣的歡樂時光總是特別短暫。
爸爸買了一桶爆米花遞向我,兩人就坐在一棵樹下的涼椅上,
視線無意識掠過父親高舉點滴的手臂,
望向不停往左右擺盪的海盜船,
看著坐在船頭兩側的容顏,不時發出尖叫與喊笑,內心好生羨慕。
因為懼高,所以害怕那種觸不著地的不安全感,
平時就連站在兩公尺以上的高處,腦中也會不停浮現自己跌落的景況,
想著想著似乎也感受到一股摔碎的痛楚,逐漸蔓延。
此刻才注意到父親腕上扎滿的針孔,
連接一條管子成為血管與點滴間的橋樑。
點滴裡的液體,不間斷地隨著透明滑梯,溜進爸爸的血液,
在年幼的心靈,一種愧疚兼雜傷感的心情油然而生。
「爸爸,我們回去吧!」我說。
就在起身的瞬間,我看見後頭遮雨棚裡有一隻昂首的長頸鹿,
兩公尺高的身長微微向前傾,讓我誤以為它正準備逃走。
我哀求爸爸再給我兩枚代幣,讓我騎上長頸鹿,
我只想要圈住它的頸項,體驗在草原奔馳的自由。
從此長頸鹿成為我每次必報到的遊戲機。
不知在多少個寒暑之後,就再也沒去過這個小時候的天堂。
也許是不再迷戀那團甜蜜的雲朵,
又或許是父親不再擁有病房的密碼。
也可能是童年在某夜燈熄滅的一剎那忽然死去,喪去童稚的懵懂思維。
大多數的時候,是一雙深思的瞳仁,
阻隔我與憧憬的夢園接軌,於是開始懂得寂寞的苦澀。
某日,我再度經過那間醫院,
對面的遊園已被層層的鐵板困住,板子漆上屬於捷運工程的圖樣。
年幼的我仍不清楚發生什麼樣的劇烈變動,
那時也不多加追究,
反正父親也不曾再牽著我的手,找那隻想遁逃的長頸鹿。
直至日前捷運土城線通車,
我才想起多年前的樂園已然沒入歷史,隱藏在每個孩子的夢中。
回不去,也無從尋獲。
悲傷的情緒浮現眼前,模糊了世界。
我忽然好想再坐一次小汽車,與我的長頸鹿。
原來歲月改變的不僅是人事,連景物也變更地離譜,
甚至將一座兒童樂園連同我的童年回憶連根拔除。
樂園消失換來交通的便捷,對於市鎮郊區的開發,
這是一筆划算且完美的交易。
然而對於多少曾流連忘返於此的孩子,
抹殺了一座樂園同等於扼殺一場瑰美的童年美夢。
移除一座城堡,那麼海盜船去哪裡呢?
碰碰車、小火車、小飛機、旋轉木馬都會流浪到何處?
那隻早想脫逃的長頸鹿又會奔向何方?
如今我能企望的,只是默默祝禱它們在七年前的浩劫中,
已遷往另一座夢想之城,繼續承載更多稚幼的面龐。
若是落入毀棄的命運,也只能輕聲嘆息,
然後在回憶中找尋昔日的蹤影,
找尋那個與父親並坐在樹下發獃的悠閒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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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