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不忘茉莉香
竇菁木一直記得夏澤野跟她告白失敗的傷心背影,他說他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人……明明也喜歡他,她卻沒勇氣跨出那一步,如果再給一次相遇的機會,她要告訴他一個秘密─“跟你一樣,我也是第一次這麼喜歡人,我喜歡你。”
多年後再遇見竇菁木,夏澤野失控在一觸即發的激情裏!唯一確定的是──他要她,不只是這美麗柔軟的身體;他要她,不只是這一天的纏綿。初戀的美麗,因她一句“我其實很喜歡你”,一切都可以再重新來過、更加美麗……
第一章
晨光透窗,金色光影落在餐桌,暖著白色杯盤。
好香啊……
十歲的竇菁木,用力嗅聞著烤吐司的香氣,口水快流下來了。她穿又舊又髒的小學制服,黑色眼珠骨碌碌溜轉,像藏著千言萬語。粉嫩嫩菱形小嘴,又翹又潤,外表看起來很聰慧,不幸的是,她有口吃的毛病,所以常被同學取笑。幸好寒假爸爸就要帶她去動手術,割掉過長的舌根。
「……這樣以後講話就不會結巴了。」爸爸向她保證。
可是……動手術會不會很痛啊?菁木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此刻,她饑腸轆轆,看「爆炸頭」準備早餐。「爆炸頭」是她給新媽媽取的綽號,有時這個綽號會變成「大魔怪」。
菁木盯著穿紅睡衣的新媽媽,她肥肥的身體將絲睡衣繃得快爆裂,於是,菁木又想到另一個綽號「紅河馬」,快爆炸的紅河馬,全身閃亮亮、油滋滋的紅河馬,一生氣就張開血盆大口罵人的紅河馬。
「哇哈哈哈哈哈哈~~」菁木忽然爆笑,嚇到身旁的芷綾。
「什麼事那麼好笑?」芷綾問。她大菁木兩歲,方臉大嘴,是章文敏前次婚姻的女兒。
菁木附在芷綾耳邊,眼睛瞧向繼母,說:「我……我想想到紅……紅河……」
「紅河?」
「河馬……紅河馬……哇哈哈哈哈哈哈~~」
「哇哈哈哈哈哈~~」芷綾也狂笑。
咚!一記拳頭K向菁木。「說我什麼?不要以為我聽不到,臭丫頭。」「紅河馬」掐菁木手臂,菁木唧唧叫,整個人扭來扭去。「昨天跟你爸爸告狀對不對?故意挑撥我跟你爸的感情,你壞透了。」
「痛,痛……」沒告狀,她是實話實說。平日爸爸在高雄工作,難得回家,聊聊都不行喔。紅河馬太霸道了吧?
紅河馬戳她額頭,張開血盆大口罵道:「你為什麼跟你爸爸說我是神經病?」口水亂亂噴。
菁木眨著無辜的大眼睛,覺得自己又沒亂講。
敏阿姨很怪噢,每次接到爸的電話,聲音就軟綿綿,還會誇張地格格笑,爸爸講話又不好笑。還有,平常老是忘記幫她洗髒衣服,害她穿臭衣服上學,也不幫她梳頭紮辮子。但是只要爸爸回家那天,就會讓她穿新制服,幫她紮發。而且只要爸爸在,跟她講話的口氣和表情就變了,又輕又軟,還眉開眼笑,這麼大的反差,當然是神經病!所以昨天她就問爸爸敏阿姨這些行為是不是因為有神經病?沒想到爸爸這麼認真求證,馬上告訴新媽媽了,真是她的好爸爸啊~~嗚嗚嗚嗚~~
「下次再亂講,我修理你。」章文敏忿忿警告。
「媽,你快點啦,我快餓死啦。」芷綾催促。
「好好好,馬上好喔。」章文敏從烤箱拿出吐司,芳香酥脆,一抹上奶油,白黃色奶油一觸及熱吐司,瞬間融化,奶香撲鼻。
「哇……」看著奶油吐司越過她面前,落到芷綾盤裏,菁木肚子叫得更響了。嗚……我也要啊!
「我吃嘍!」芷綾喜孜孜吃起來。
「乖,吃完快去上學噢。」章文敏眸光寵愛笑開懷。
「啊我咧?」菁木高高捧起空盤子。
章文敏覷著她,笑咪咪地問:「你也要?」
「嗯!」菁木用力點頭。
「但是……為什麼我要幫你做早餐?五個多月了,你喊過一聲媽媽沒有?還說我是神經病。你這麼壞,我還幫你烤吐司,那我才真的有神經病,對不對啊?」
太複雜,菁木聽不懂。她傻愣愣地等著,盤子捧得更高,可是奶油吐司,還是沒有來。菁木一陣心酸,好想吃噢。
章文敏打開皮包,扔一枚銅板到桌上。「拿去福利社買麵包吃。」
菁木眼睛紅了,落寞地放下盤子。
「你就喊一下我媽媽,喊一下又不會怎樣?」芷綾在她耳邊悄悄道。
「阿姨又又……不是我我……媽……我媽死了。」菁木彆扭道。
「你爸爸也不是我爸爸,我也叫他爸爸啊。你要把我媽當親媽媽,我媽媽才會疼你啊,對不對啊?」芷綾笑咪咪勸著。
不對!菁木抓了銅板,跳下椅子,咻地拽了書包就跑出去。
「她好奇怪啊,媽媽,叫一下又不會死……」芷綾納悶。
章文敏氣呼呼地說:「你看你看,她不把我放在眼裏,我怎麼對她好?」
「媽,她好髒喔,為什麼不幫她洗衣服?」
章文敏一陣心虛,強辯道:「我忘了洗,又不是故意的。」討厭的臭丫頭,她是嫁來享福的,愛的是那帥氣英挺的軍官竇至誠,幹麼要服侍沒血緣關係又大舌頭的蠢孩子,一想到往後都要養這個沒血緣的丫頭,就嘔。
「媽,你這樣別人會說你偏心喔。」
「管別人怎麼說,媽媽愛的只有我的心肝寶貝啊。」章文敏蹲下,摟住女兒,又抱又親。「我的心肝寶貝好香好漂亮喔,班上同學都喜歡你對不對?連那個模範生夏澤野都喜歡你,對不對啊?」
「媽!」芷綾臉紅,小小聲抗議:「不要亂講啦,他哪有喜歡我。」
章文敏哈哈笑。「是你自己一天到晚說夏澤野多好啊多棒啊,幹麼不好意思,我們芷綾這麼可愛,他一定也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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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爾東國小,夏澤野是風雲人物,跟芷綾同班,女孩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他很高,這點帥。腦筋好,更帥了。學業贊,絕對帥。還很會作文,常代表學校參加作文比賽,大大地帥。父親又是家長會會長,超級帥。習慣性帶點傲慢的表情,頂級帥。對人愛理不理的模樣,冠軍帥。總之是帥到小狗看到他會翹起尾巴,小鳥飛過去會失神撞電線杆,女生一跟他講話就變弱智,男同學和他對話會內傷。在夏澤野那一雙早熟犀利的眼睛裏,笨蛋會無所遁形,醜八怪要逃之夭夭,天地都黯然失色,草木還同聲悲戚……
好,有點誇張。
但在芷綾眼中,哦、哦~~夏澤野就是那麼棒啊!
多幸運,多美好的時刻,她跟夏澤野一起送作業簿到教務處。
陽光金黃黃,綠樹風中搖搖搖,花很香,他們一起穿過花園,芷綾這一路心頭是噗噗地跳,熱汗是不斷地淌,小臉越來越紅了。
「不要忘了喔,等一下放學後,要留下來教我數學。」
「竇芷綾——」夏澤野懶懶地瞟她一眼。「求 、 、 最小公倍數,這麼簡單你不會」
「你教我嘛,中午的排骨我有分你吃欸。」
「你自己不吃,硬要把排骨放到我便當裏。」
「怎麼這樣說……」是特地給他的啦!芷綾氣惱地說:「你就不能……就不能對我講話溫柔一點嗎?」少女心,玻璃心,她眼睛一紅,快哭了。可憐的是白馬王子對她的眼淚視若無睹,他的目光被別處吸引。
夏澤野站住,望著右前方騷動,那邊三個男生圍著個髒女孩罵:「你衣服是不是都沒洗?很臭欸。」
「髒兮兮,看了就討厭,王國偉不想跟你坐啦,你現在馬上回家換衣服,不然我們班要被你臭死了。」
「走走……走開……」女孩結結巴巴凶他們,於是他們笑得更厲害,學她大舌頭。
「走走走走什麼?」
「哈哈哈……大舌頭!」
「又髒又臭又笨,你要去念低能班才對。」
是菁木芷綾愣住。「啊……」覺得手往下一沈,原來夏澤野將作業簿全扔給她。
「你拿去給老師。」
「等一下,你 」
夏澤野彎身,撿了顆石頭,往前一擲,K中其中一名男生。
「噢!」被K中的男生回頭,瞪著半途殺出的程咬金,其他兩個男生也好奇地看向來人。
「你們在幹麼?」夏澤野微微笑。
認出來人是老師們的最愛、校長的心肝、偉大的模範生夏澤野,三個男生都慌了。
「沒啊。」
「沒什麼啦!」
「我們在聊天啊……」
「三個男生,欺負一個女生,好光榮啊。」夏澤野走過去,掐住其中一名男生的耳朵,他痛得哇哇叫,另外兩個見情況不妙轉身就跑。
「哇~~放放放手……痛痛痛哇~~」
「什麼?說什麼?話都講不清楚還笑別人?」
「對不起對不起,好痛好痛啊……」
好機會!趁敵人耳朵被掐住,菁木拾了一把泥沙,朝仇人眼睛撒去。
「哇!」男生摀著眼睛慘嚎:「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
夏澤野怔住,手一松,男生跑了。
「我要跟老師講……我的眼睛啊……」
「GO!GO!GO~~GO!GO!GO!」菁木大笑,拍手叫好,發出勝利的歡呼聲。
真粗暴!芷綾看了,恨不得挖洞鑽進去,好怕夏澤野會知道她們的關係。
「喂!」夏澤野拽住竇菁木,凶她。「萬一他傷到眼睛怎麼辦?笨蛋!」
這時,菁木發現他身後的芷綾,芷綾拿作業簿遮著臉,好象很不希望被她認出來。掙脫夏澤野的手,菁木退一步瞪他。她認得這個人,是模範生夏澤野。
「要……要你管……雞婆……」什麼笨蛋?聰明就可以罵人嗎?最討厭這種跩跩的大少爺了。
「不謝一下?」竟然還罵他?夏澤野面色陰鬱。「說謝謝。」
不說,瞪他。
「還瞪」夏澤野戳她額頭。
繼續瞪!摀額,菁木跟他對瞪,兩人對峙著。
「你……」夏澤野正要教訓她,忽地啞口無言了。瞧她的衣服髒兮兮,眼色明亮,黑發散在臉龐,發梢被汗水沁濕,膚白如雪,唇紅如薔薇,緊抿著,整個人像頭野貓,話雖講不清楚,但神情卻倔強得很。
在熾熱的盛夏午後,看著她,夏澤野心裏麻麻的,忽然覺得可以寫出很多字來描述她。這樣陌生的情緒,他自己也不大明白,就像有團火在胸腔燒燙,連呼吸都亂了……
他緩了臉色,問:「幾年級?」
菁木伸出四根手指做回答。
「四年級?」又問:「他們幹麼欺負你?」
因為我又臭又髒又大舌頭,你看不出來啊?菁木沉默著,但忽然想哭。因為,這個學校的風雲人物,這看起來很高傲的夏澤野,竟然對她說
「如果他們又欺負你,到六年十二班找我。」
一片葉子,翩翩飛落,墜在她發梢。
夏澤野走近,想幫她撇去,她卻慌得轉身就跑。
菁木怕他太靠近,會聞到她身上的臭味,所以急急跑走,卻不知道這自慚形穢的感覺,是因為心裏喜歡了。
夏澤野愣在原地,平日人人都喜歡親近他,這女生卻急著要跑走?為什麼?
「要走了沒啊?快點啦!」芷綾催促,討厭夏澤野望著菁木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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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章文敏跟女兒在客廳看電視,菁木溜到後院,趁著月光,將一株株盛放的白茉莉摘下,塞進口袋,跑回房裏。
軍方配給的老宿舍,白晝吸收暑氣,夜裏磚牆熱烈地將暑氣蒸出來。每一間房都有冷氣,但是敏阿姨不准她開,說要節省電費,倒是芷綾的房間隨時都開著冷氣。
菁木關上房門,掏出茉莉花,撒在床上,一些直往臉上頭髮手臂搓揉,再嗅聞自己,滿意地笑了。
「嗯~~香噴噴……」我真是太聰明啦!菁木躺到床上,撒滿花瓣的床鋪也香噴噴。這樣沒人會笑她臭了吧?
萬一下次要是再遇到夏澤野,他聞到茉莉花的香味,會覺得她很香吧?那麼她就敢跟他聊天了。她發現夏澤野的眼睛真好看,炯炯有神,很聰明的樣子。
「如果他們又欺負你,到六年十二班找我。」
菁木傻傻地笑了,在茉莉花香裏,一遍遍回想他說的話,心裏甜甜暖暖的。
「菁木,要不要吃車輪餅?」門推開,芷綾端著點心走進來,看見床上散著花瓣,好奇地問:「你幹麼?」
菁木猛地坐起。「要、要給我……吃的嗎?」她瞪著車輪餅,唾液噴湧。
「我留了兩塊要給你。」掃開花瓣,芷綾在床沿坐下。「怎麼把花弄到床上?」
「很很……香……對不對?你、聞聞……我,我是……不是很香?」菁木搶了車輪餅,狼吞虎嚥地往嘴裏塞,兩腮頓時鼓鼓的,還吃得滿嘴奶油。
「慢一點,沒人跟你搶。」芷綾抽了紙巾,去抹菁木嘴邊的奶油。「今天白天碰到的那個人,你知道是誰嗎?」
「嗯,夏……澤野。」好好吃。
「你也聽過他吧?常代表學校比賽,是我們班的班長。」
「噢……」一坨奶油掉在床上,芷綾要擦,菁木手一擋,趴下,舔掉。
芷綾驚訝,哈哈笑了。「這麼好吃嗎?」她常有得吃,不希罕。
菁木不同,敏阿姨都只買給芷綾吃,菁木舔舔唇角奶油,又嘖嘖嘖地吸吮指尖沾染的餅屑。
「拜託,你吃得好醜喔。」芷綾笑了。
「有什麼……關係?真的……很好吃啊。」
「那以後我媽買給我,我都留給你。」
「哇,真真真的嗎?」
「我們是好姊妹,對不對?」
「不要,我……不要叫你……姊……」菁木警戒,一個要她叫媽,一個想逼她喊姊姊嗎?
「不是啦,沒要你叫我姊姊,叫我名字就好了啊。」芷綾低頭,順了順裙子。「有件事,可不可以拜託你?」
「什什麼?」
「在學校的時候,不要讓人家知道我們的關係,好不好?我意思是,不要跟別人說我們住在一起。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夏澤野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如果他知道你是我妹妹,一定會奇怪你為什麼髒兮兮跟我差那麼多,那我又要解釋很多……要是他知道我們沒血緣關係,搞不好還誤會我媽虐待你,因為你衣服鞋子又破又髒,好象我媽媽都沒照顧你,但是那是因為你很愛玩,我媽每次幫你洗乾淨很快又弄髒,所以……」
「才才才不是!才……不是……這樣,她都……不幫我、不幫我洗衣……也不拿……新的給我,她……」
門推開了,是章文敏,她一進來,乍見到床上散亂的花瓣,臉一沉。「竇菁木?你又幹什麼了?」沖過來,將菁木從床上拽下來。「你幹什麼好事?怎麼可以把花丟床上?你看你看,螞蟻都跑上來了,你故意弄髒要我洗嗎?可惡,你太可惡了!」
菁木身子一蹲,鑽入床底。
章文敏踢床腳。「出來,你出來!你這個髒鬼,一天不給我找麻煩會死是不是?故意要氣我對不對」
「媽,好了啦,媽……」芷綾勸著。
「你看她,把床弄得亂七八糟的,剛剛她說什麼?是不是又在說我?」
「媽!」
「你跟她混什麼混?想讓她帶壞你是不是?」
菁木趴在床底,想著 好險,車輪餅都吃進肚子裏了,要不然被發現還有得吃咩?
不在意床底佈滿蜘蛛絲,不理會灰塵弄髒身子,菁木側躺,縮身,管阿姨吠到天荒地老,打個哈欠,困了,想睡了……
對了,剛剛芷綾說什麼?夏澤野喜歡她?是噢……菁木揉揉鼻子,心裏怪怪的,那感覺,像發現什麼好吃的,結果被搶走了。
既然芷綾拜託了,下次看見夏澤野,就跑開好了。芷綾對她不錯啊,她不想讓芷綾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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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夏澤野又看到她。
他剛走出男廁,便撞見她,於是靠在走廊的石牆前,打量她
這次,她像特地打扮過,梳了公主頭,穿著體育服,雪白T恤,簇新黑短褲,白球鞋發亮。
她正在洗臉,站在灰色洗手台前,踮高腳尖,擰開水龍頭,抓了香皂抹了抹,又去捧水潑在臉上,手勢粗魯,水花濺濕了上衣,她也不在乎。
看她洗完臉,甩頭,甩掉發梢水滴,隨便地揪起上衣下襬去抹臉,真不像女生,好粗魯。
今天,竇菁木心情好極了。
因為爸爸今天要回來,只要爸爸回家,她就有好吃好玩的。忽然,她發現水槽底,有只濕透的、黑亮亮的大甲蟲,頭部還有一對硬角。好可憐啊,是被她弄濕的嗎?
夏澤野看她很小心地伸手進水槽,抓出個什麼東西,輕放在樹幹上,接著她揮手趕。
「GO!GO!GO」它不動,菁木戳它。「飛、飛……飛啊,GO!GO!GO!」身後響起笑聲,菁木回頭,看見他,呆住了。
「你的口頭禪是『GO、GO、GO』啊?」見她發愣,他取笑道:「幹麼?張著嘴,像小白癡。」
菁木立刻閉嘴,不理他,當他是空氣,低頭裝認真地去撥短褲上的灰塵。
「厚,你蹺課。」他看表。「三點十五分……這時候應該在上課。」
菁木抬頭,急急解釋:「是體育體育課……我……我我們自由活動……」唉,氣餒,她臉紅了,聽見自己講得結結巴巴。好窘,越急,這結巴的毛病就越嚴重,她以為要被取笑了,但他面色如常,彷佛她的話講得很流暢,跟一般人沒兩樣。
他指著操場問:「是你們班嗎?」一群低年級生正在玩騎馬打仗,女生們團圍著,笑鬧鼓噪著。
菁木點頭。
「怎麼不跟她們玩?」
因為被討厭啊……菁木抓抓頭,斜瞪著地上的水漬。
「被排擠噢。」毫不留情,他揭穿她心事。
她瞪他,雖然他笑得很可惡,但那口吻和微笑的眼睛,跟平日嘲笑她的同學不同,她感覺得出他沒惡意。
「被我猜中了?你做了什麼?一下被欺負一下被排擠?連女生都不跟你玩。通常,會被排擠的,是長得很漂亮的女生,但是……你又不是多漂亮……啊!」
菁木用力地踩他一腳,跑了,還回看他一眼,扮個得意鬼臉,溜得不見人影。
夏澤野先是氣,但看她按下眼瞼,吐舌扮鬼臉,就笑出來了。這女生真古怪,話講得不好,但有一雙好靈活的大眼睛。
夏澤野轉頭凝視樹幹,看著被菁木從水槽救起,黑亮亮的甲蟲。他在百科全書看過,這黑墨墨、有硬殼,長得似獨角仙的是鍬形蟲。
太陽毒辣,風很熱,夏澤野輕輕抓下鍬形蟲,放在掌中凝視。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她摸過的蟲子,在他掌中,看起來好可愛。
啊,這次,又忘了問她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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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時,烏雲密佈,起大風,又閃電打雷的,下起暴雨。校門一下子停滿汽機車,門旁擠著帶傘趕來的家長們。
菁木冒雨鑽過他們,走進公園,只要穿過公園小徑就到家了。
她急急地跑著,暴雨疾落,衣服一下子就濕透了,索性不跑了。她拽著書包,這鞋襪都進水了,走起來黏黏滑滑的很不舒服,她蹲下,解了鞋帶,褪去襪子,拽在手上,乾脆赤腳走著。
在暴雨中,那小小個子,昂首闊步地,很是瀟灑。
「嘿,落湯雞。」有人追到身旁。
揉揉眼睛,菁木看見夏澤野撐著傘,站在面前。
「要不要跟我走?我送你回家。」低頭,看著那沾滿泥土的光腳丫,他笑了。「不過,要先讓我踩一下你的腳。」下午被她踩的那一腳,到現在還疼哩!
瞪著他,菁木發現夏澤野的右眉上方,有顆小黑痣。
「不要。」她邁步就走,而且加快腳步。她想起芷綾的拜託,不能讓夏澤野知道她住在哪里。
「喂!」夏澤野跟上去。算啦,不踩她了,他主動把傘遮過去。
「你不要不要跟……不要跟著我……」
「你叫什麼名字?」
「嗯?」
「告訴我名字,就不跟著你。」
「菁木。」
他點點頭,知道了。然後,他繼續跟,一路幫她撐傘。
菁木停步,瞪他。「你……你不是說……為什麼還跟?」
「剛剛是跟著你,現在是陪你走,不一樣。」真奸詐,玩文字遊戲呢,不愧是作文冠軍來的。
看他一副篤定要跟到她家,菁木溜進路旁遊樂區。這兒被茉莉花團團圍住,她打算耗到夏澤野自己離開。她站在單杠前,跳起,抓住了,吊著雙手,搖搖晃晃,自個兒玩起來了。
這下,傘也遮不住她了。
夏澤野站一旁,瞧她雙手吊著,晃來晃去,像只猴子,還是一隻濕答答的猴子。
「下雨欸?還玩?」怪人。
「好玩啊……」忽地,一個翻轉。
「小心!」
菁木雙腿勾住單杠,整個人倒懸在單杠上,大眼被雨淋得濕亮,盯著他,笑覷著。
她以為她在馬戲團表演嗎?真荒謬!
他站著,撐傘,穿著整齊乾淨的卡其制服。面前,是倒掛著,被雨淋透,赤著雙腳,搖搖晃晃的女生。
「你要這樣倒掛多久?」這傢伙真是女生嗎?
看夏澤野困惑,菁木得意起來。「你你你會嗎?」還炫耀咧~~
瞧不起人嘛!夏澤野將傘往天空一扔,飛出去,像朵花兒,落進水窪裏。他豁出去了,加入玩單杠行列。大雨中,兩人像一對相愛的猴子,不雅地倒懸著,直到面孔脹紅,視線都模糊,還死撐著。
「平手?」菁木撐不住了。
「好。」他同意。
兩人立刻跳下來。
「玩別的。」菁木蹲下,抓泥巴扔他。「打死你!」
他來不及躲,啪一聲,右臉沾著爛泥。
菁木瞧了,哈哈大笑。
好,要打仗是不是?夏澤野立刻也抓了一團泥巴反擊,打來打去,追來追去,成了兩個大泥人。
雨停了,天色暗了,兩人還興高采烈地玩著。這會兒一樣髒兮兮,這下子兩人身上一樣都是泥巴味。
玩瘋了,夏澤野絆倒菁木,蠻橫地坐在她身上,壓住她肩膀。
「快認輸!」
菁木笑了,喘著氣,搖頭不認輸。
夏澤野掐她臉,柔膩的觸感,教他一下失神了。第一次體會到男女有別,忽然警覺到自己正坐在個柔軟的身體上,怔愣著。
他這一失神,給了菁木機會,她猛地推開他,教他跌坐爛泥中。
「我贏!」菁木歡呼。
「竇菁木!」
一聲忿嚷,震驚他們。
章文敏拉著芷綾跑過來,她遠遠地就看見菁木跟個男生玩得滿身泥巴,她氣煞了。「好,很好,給你換新衣服,你馬上給我弄成這樣?」
芷綾呆看著,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會親密地玩在一起?
章文敏拽住菁木頭發,忿怒地又打又罵。「你就故意要讓我難看,知道你爸爸要回來,故意弄成這樣!我不管了,管你爸怎麼想,我今天揍死你……」
菁木脹紅面孔,尖叫著,又躲又哭,一不小心摔倒在地。
夏澤野護著她,推開章文敏,嚷著不要打。
「臭小子!你又是誰?」章文敏罵。
「我叫夏澤野,跟竇芷綾同班。」
夏澤野?章文敏詫異,這是女兒喜歡的那個男孩嗎?
芷綾嗚咽一聲,轉身跑了,章文敏急著追她去。
夏澤野拉菁木起來。「痛嗎?哪里痛了?那是你媽嗎?為什麼對你那麼壞?」他揩去菁木眼角的淚。「別哭……別哭了……」他慌張又笨拙,不斷地去揩那珍珠般滾落的淚珠。
菁木推開他。「她不是……她不是我媽……」菁木哭哭啼啼地走了,邊走邊胡亂抹臉。
夏澤野望著小小身影走遠。
菁木……他記住這個名字,同時記住遊樂場周邊的茉莉香,還有,還有打泥戰時,兩人身上混雜的泥巴味,都牢牢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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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回去後,夏澤野生了怪病。他心裏癢,但搔不著;腦子昏,像塞了團棉花。菁木的臉,雨中嬉戲笑鬧的畫面,在腦海裏不斷重演。他開始懂得「寂寞」兩字,寂寞就是看不到菁木的心情。
困在這種陌生的情緒下,夏澤野竟自憐地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他不知道媽媽是誰,爸爸不肯透露。他只知道爸爸在五十歲時,遇見才二十四歲的媽媽。他們熱戀,又因為年齡差距,選擇分手。分手後,媽媽發現她懷孕了,在爸爸懇求,並保證日後不會干擾媽媽的生活,媽媽這才秘密地生下他,讓爸爸領養。
缺少媽媽的照顧,爸爸又因為經商常常出國,他心裏老有種空空的感覺,好象有個洞,虛虛的,不踏實。但是今天跟菁木玩時,他發現那種心頭常駐的空虛的感覺,消失了。可是,這會兒不見她,又都回來了,而且比過去更兇猛地霸著心房。
為什麼會這樣?
爸爸在南非做生意,家裏,也只有多年幫傭的嬸媽媽陪著。夏澤野心事重重,不知該跟誰講。書讀不下,他喝著柳橙汁,卻聞到茉莉香。睡覺,想到竇菁木,想到坐在菁木身上,和她打鬧……他年少的身體,便似火爐般燙。右手,還記著掐她臉頰的觸感,柔膩滑嫩,還有她溫熱軟綿的身體。
對這全新的感覺,他尷尬又不知所措。時而飄飄然,時而昏懨懨,有時熱血沸騰,有時莫名憂鬱,他不知道自己竟可以這麼多愁善感。
菁木賴在他腦海,不肯走,可恨偏偏摸不著,他好痛苦,痛苦裏又恍惚感到甜蜜。他想,要是竇菁木二十四小時都在身旁就好了。
渴望親近她,想到身心熱燙,抵不住滿腔熱烈的情感,最後,他將心中徘徊不去的菁木,化成字句,借著書寫,平復心中狂躁。
想不到,這篇作文竟被老師選中,拿去參加北市小學好文征選,贏得冠軍,文章貼在佈告欄裏表揚。
竇芷綾傷心,開始疏遠夏澤野。少女心,玻璃般脆弱,暗暗失戀,以冷漠武裝受傷的自己。
芷綾知道夏澤野喜歡的是竇菁木,那篇作文標題是「快樂的下雨天」,內容講的是和朋友打泥戰的趣事,她目睹那場雨中泥戰,很明白主角不是自己。已經夠傷心了,偏偏夏澤野還老是問她菁木的事,他為菁木抱不平。
「就算沒血緣關係,也不應該差那麼多,她穿髒兮兮的衣服鞋子,你為什麼就天天打扮得這麼漂亮,你媽媽很偏心噢……」
「是啊,我跟媽媽動不動就毒打竇菁木。」芷綾故意道。
夏澤野聽出是氣話,立刻道歉。「對不起,我不瞭解你們家的事,不應該亂講……」
芷綾哭了。「你很討厭,我以後不想跟你講話。我知道你喜歡竇菁木,你去找她玩啊,我要跟你絕交。」
芷綾跟夏澤野冷戰,夏澤野無所謂,他如今眼中腦海心裏,全是竇菁木。他主動跑去菁木的教室找她,找她去打乒乓,約她去公園玩,有時又主動送麵包牛奶請她吃,他不在意同儕怎麼想。
竇菁木受寵若驚,過去老是被人排擠孤立,沒想到,模範生夏澤野三天兩頭就找她,一開始感到虛榮,後來是打心裏笑到臉上。她真的好高興,沒辦法假裝不喜歡他了,他們變成好朋友。
下課時放學後,兩人約著到處玩。
竇菁木好快樂,真的好喜歡他啊,他的衣服永遠整潔乾淨,他很高,在他身旁很有安全感。他們去堤防放風箏,爬坡時,他來拉她,他的手很溫暖,力氣大,輕輕一拉,就將她拉上堤防。玩夠了,下堤防時,他也總是主動拽住她的手,很保護地在前頭走,小心翼翼地帶她下去。雖然是這麼開心啊,但為什麼,菁木不懂自己怎麼了,越來越喜歡夏澤野,就越來越覺得好累。
和他在一起時,怕身上舊衣服有臭味被他聞到,又擔心亂翹的頭髮看起來很滑稽,更討厭講話大舌頭,雖然支支吾吾講話不伶俐時,他從沒有不耐煩的表情,總是耐心地微笑著等她把話講清楚。但是菁木當下就是臉熱,頭燒,覺得自己好醜,結果她大剌剌的個性消失了,越來越彆扭。
而她已經夠自卑了,又遭到同學批評恥笑
「為什麼夏澤野會理你這個髒鬼?」
「一定是你不要臉的去纏他對不對?」
「你以為找夏澤野當靠山,我們就會跟你好了嗎?也不照鏡子,髒兮兮的,還大舌頭,你配跟他在一起?」
「遠遠的看見你們站在一起,不知多好笑。一個髒兮兮,一個那麼帥,差太多了吧?你自己都不會不好意思喔」
「你們都聊什麼啊?你們是不是像這樣?」同學裝模作樣學菁木講話。「夏夏夏澤野……我喜喜喜歡你,那你……你你呢呢?」
同學們哄堂大笑。
竇菁木靜靜挨駡,面色慘白。又有同學說
「我知道夏澤野為什麼喜歡找你,因為看你講話結結巴巴,跟平常人不一樣,很有趣。他不是很會寫作嗎?可以當成寫作的題材,搞不好哪天他會寫一篇叫『大舌頭的竇菁木』……」
「是髒兮兮又大舌頭的竇菁木!」
哈哈哈哈哈哈……
菁木躲起來哭,傷心極了,有這麼好笑嗎?她和夏澤野在一起時,在同學們看來,有那麼滑稽嗎?
她傷心地想
又不是我主動去找他玩,他們幹麼這樣說我,好象我很不要臉,去巴著他,可惡,真冤枉啊,那我不理夏澤野行了吧?行了吧
菁木決定不理夏澤野了,幹麼這麼累啊?幹麼讓同學這樣說她啊?說實在的,決定不理他後,還大大松了口氣咧,再不用擔心和他玩時,衣服臭,講話結巴,頭髮亂七八糟了,夏澤野看不到也聞不到了。
往後,每當同學又拿他來取笑她時,菁木就會板起面孔,裝不屑。
「我……我其實討厭他,他一直纏我。」又說:「夏澤野,會當那個模範生,是……是靠他爸爸是會長的關係啦,他有他有什麼了不起?我啊我才不希罕……」還說:「他一直找我出去……我很我快要被他煩死……我還不想去咧……」
同學譁然。聽,聽,大舌頭又髒兮兮的竇菁木,竟說是夏澤野糾纏她?這些話被同學加油添醋,一傳十,十傳百,傳到夏澤野耳裏。
在一次放學時,他截住穿越公園正要回家的竇菁木,將聽來的話轉述一遍。問她:「這些,真的是你說的?」
菁木低頭,不敢看他,低低地「唔」了一聲。
夏澤野震驚極了,像被人重打一拳,而這一拳還來自最喜歡的人。「你為什麼那樣說?」
菁木還是低著頭,癟著嘴,不知該怎麼講清楚。也許……連自己也不太明白啊,明明很喜歡,明明也只有他對自己好,為什麼好強?講他壞話?將他推開?喜歡一個人,又為什麼這麼累?這麼煩惱?
夏澤野氣急敗壞地說:「你嫌我煩?我纏著你?你很討厭?還說我得獎都因為爸爸的關係?你不希罕?你不屑?」他氣得頭都昏了。
「嗯。」菁木點頭,雙手插在裙子口袋,強裝無所謂地踢踢石頭,但踢不掉心中的疙瘩。夏澤野的聲音,緊繃沙啞,好象很難過啊,這使她更不敢抬頭看他的表情。她胸口悶悶緊緊,想趕快逃開,在他的瞪視下,她都快窒息了。
「我以為我們是好朋友……你知道嗎?我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人……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來煩你了……」
菁木僵住,猛一抬頭。「其實……」話梗住,她愣愣望著,他已轉身離開。
路兩邊,大大的樹,開著不知名的紫花。風吹,紫花飄落如雨。夏澤野就這麼漸漸消失紫雨中,遠去的背影,看起來那麼孤單傷心,他走得很慢,但沒有回頭。
菁木想喊他回來,又心急地想,就算他回來,她要說什麼?怎麼解釋連自己都不明白的那些彆扭和煩惱?於是話全梗住,只有淚潸潸而下。
眼看著自己害夏澤野那麼傷心,菁木感覺心臟像被誰緊緊捏住,好難受好難受。那是唯一對她好的人哪,為什麼要害他傷心?她知道自己的不在乎全是假的,全裝出來的,其實那是因為太在乎了。在乎到她沒辦法自自然然和那麼耀眼的夏澤野做朋友,被那麼多人關注太可怕哪!
菁木退回一人世界,退回安全但寂寞的角落,生活恢復寧靜,心不再劇烈起伏跌盪,人也不再恍恍惚惚、不知所措。可是她記住了,當世界與她為敵,只有夏澤野是她的好朋友。
一個好朋友,沒什麼,今天沒了這個朋友,明天馬上又可以交別的朋友,別人不在意少個好朋友,一離開,就忘了。可是菁木受不了,失去夏澤野,她更自閉了。她甚至想,永遠也不要跟誰當好朋友了,因為沒有誰、沒有任何人,比夏澤野更好更棒了,少了他這個好朋友,那種傷心和遺憾,是連菁木自己也沒意識地,根埋在心底。
他們曾有過美麗的雨天,他主動來親近,但,她沒接受這盛情。
菁木沒告訴夏澤野,她好喜歡他得獎的那篇作文,那也是她的「快樂的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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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菁木隨父親,搬到高雄定居。她動了手術,治好口吃的毛病,而有了父親同住,敏阿姨不敢再疏忽她。菁木每天穿得美吃得好,不再被同學歧視。她心裏暗暗希望能再遇見夏澤野,讓他聽聽看,她講話多流暢啊,她不再自卑了,也不會再拒絕他,他們又可以當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日子一天天過去,這願望沒實現,只是默默懸在菁木心底。
菁木升國中時,芷綾交男朋友了。熱戀中的芷綾,很需要聽眾,不厭其煩地向菁木述說她跟小男友來往的細節,陶醉在夢幻般的初戀裏。
這對沒血緣關係的姊妹,隨時日過去,感情越來越親密。菁木每次看芷綾講得眉飛色舞,就會想像著,如果是她跟夏澤野呢?如果當初不因為自卑,氣走夏澤野,他們現在會怎樣呢?也會變成男女朋友嗎?
當菁木還在對夏澤野念念不忘時,芷綾已經忘記夏澤野。
菁木現在可以準確無礙地跟人表達心中真正的想法了,可是,她還是沒辦法就變成活潑健談的女孩,曾遺失過講話的能力,讓她受夠和人溝通的無力感。語言障礙解除後,她發現自己好怪啊,竟沒那麼想和人聊天說話交朋友。相反的,她更安靜了,更耽溺於自得其樂……唯一想說話的物件,已經不在身邊。
你好嗎?
對不起。
我已經比以前更好更好了,我現在敢跟你說了——
夏澤野,其實,我也喜歡你的……一直噢!
每當院裏茉莉花開,純白小花,教菁木更想他,還記得自己曾經多傻氣地,在認識夏澤野的那天晚上,怎樣將茉莉花揉在臉上發梢,盼望下次他接近,聞到的,都是茉莉香……
第二章
十七年後——
「救命!AMBER……」名模特兒劉小鷺,穿著內褲,俯趴床上,哀哀呻吟。「我壓力大,我快瘋了……」
「慢慢吸氣,吐氣,放鬆……」最好放鬆到連嘴巴都閉上。
AMBER,是芳療師竇菁木的化名,因為不適應大型美容機構促銷課程的方式,自己出來經營茉莉芳療館。她雙手抹上精油,在小鷺光裸的背脊按壓。劉小鷺是好顧客,還是這間店的房東,人不錯,就是太愛聊天。每回SPA完,菁木累的不是手,而是不得不陪聊的嘴。
燈色昏暗,飄著花香,樂聲悠揚,角落茶几上擺放水氧機,噴出充滿負離子的白煙霧。
小鷺讚歎:「好舒服……噢~~AMBER,你真太棒太棒了……我跟你說!我喉嚨沙啞,頭有點痛,好像有一點感冒喔。」
「所以我加了Allspice牙買加胡椒,可以緩和感冒症狀,對頭痛也有幫助,另外還摻了法國薰衣草,除了緩解支氣管疼痛,還可以讓你心情好一點。」
「我真的很需要好心情,我晚上要和我男朋友談判,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想知道誒,但她還是很配合地喔一聲,問:「為什麼?」
「唉,我快瘋了,我要跟他下最後通牒,不結婚,就分手!不給他壓力,永遠別想結了,你知道嗎?我也不是真的一定要結婚,以前我也是不婚族啊,可是他一直不求婚,太奇怪了,他越這樣!我就越想結婚,我好奇怪吧?」
「喔。」菁木專注的按摩小鷺肩膀。
小鷺回望她。「誒,最近上檔的『寵物戀人』,下禮拜開始換我男朋友寫了,呵呵呵,原來寫的那個編劇聽說壓力太大,躁鬱症發作,住院去了。製作人跑來求我男朋友,連求兩天他才答應幫忙寫兩集,我男朋友是誰我跟你說過嗎?」
「你男朋友是大編劇夏明,去年還得了金鐘獎最佳編劇。」菁木面無表情第N次道。說完,劉小姐滿意了,笑躺回去。
瞎~~菁木想,劉小姐大概很得意能擄獲到夏先生的心,每次來,一定提男友的事。經過她不斷不斷重複廣播,菁木對她的男友夏先生,已了若指掌。
據劉小鷺官方說法,夏先生是偉大的編劇,夏先生性格又英俊,夏先生討厭應酬和交際,夏先生寫起劇本六親不認非常酷,夏先生很有魅力全天下女人都會哈他,因為他很酷,從不巴結奉承電視臺大老闆總經理大總監,那些「大咖」還要看他的臉色做事點點點點點……
好,她都了,但,這與她何干?!她只想專心解放小鷺疲憊的身體,至於她的感情生活,懶得聽,可小鷺卻興致勃勃地要分享。
「反正晚上他要是不答應結婚,我就甩了他,他是大編劇,我劉小鷺還是模特兒誒,我還怕交不到男朋友嗎?是不是?是不是?!」
「是……」菁木瞄一眼時鐘,還有十分鐘,終於快給束了啊。
助理來接小鷺去趕通告,菁木送她到門口。「祝你今晚順利。」
「等我好消息吧!」小鷺上車離開。
菁木關門,檢查預約表。嗯,下位客人晚上七點才到,所以……她眼睛一亮,有兩小時空檔誒!快快快,拉窗簾,開抽屜,掏出新買的電動玩具,打開電源,跌坐沙發。
哇哈哈哈哈哈哈~~瞬間變成十歲少女,滿臉幸福,握著電動玩具,眼睛笑咪咪,唧唧唧、磅磅磅,電動玩具喧嘩。
菁木熱血沸騰,手動腳跺,激動大叫——
「啊、啊~~NO~~YES、 YES~~GO! GO! 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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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夏澤野答應當救火隊,沒幾天光景,已經惹毛一堆人——
女企編心臟不夠強,被他念幾句就嚷罷工。女配角跟經理哭,嫌戲分少要加戲,加戲不成反而被他寫死,提早掰掰。男主角抗議天氣熱外景戲太多很辛苦,他好心直接安排男主角海邊衝浪戲,不會衝浪的男主角差點淹死,被救護車嘔咿嶇咿送醫院急救!意外上了娛樂版頭條,順便幫戲打免費廣告……
瞧,這麼盡心盡力,挽救這檔收視只有0.1的大爛戲,大家不配合還嫌他機車?現在呢?連製片都來湊熱鬧,電話裏哀哀叫——
「真的不能改嗎?一定要撞車?撞車很貴啊。」
白煙圈,緩緩地,浮上天花板。底下,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
「我不會改……不如你去改?呵呵呵。」夏澤野姿態隨興,歪側著身,懶坐在沙發上,電話夾左肩,叼香菸講話,煙圈後,是張英俊性格的臉。他眼色陰鬱,蓄著小胡,像壞男人,渾身散發頹廢調。白襯衫微縐,領口敞開,一大片古銅色胸肌,黑長褲,裹著兩條結實長腿。講話緩慢低沈,但句句鏗鏘,教電話那邊的製片,緊張兮兮。
「別搞我了,我要是會改劇本,還用當製片嗎?幫幫忙,不要撞車?」
撫著胡髭,他微笑道:「不撞車?我想想啊,早上交第四集,現在改第三集,嘖嘖嘖,我能力沒那麼好,糟糕了……反正第三集沒什麼事件,為了省錢還拿掉撞車戲,乾脆別拍了,開天窗好了,反正是大爛戲,第四集讓男女主角殉情,這部一定上頭條啊,有史以來四集就結束的連續劇,呵呵呵。」
不要再呵呵呵笑啦,大爺~~製片哀嚎:「大編劇,大編劇啊,夏老師千萬別這麼說哪,我們現在只能……我拜託……」
喀!掛電話了,夏澤野沒時間聽他哀,還有十場戲要寫。
答答答,敲打電腦,繼續跟文字檔奮戰。桌子被資料淹沒,牆上貼著場景圖,菸灰缸滿滿殘菸,這就是夏澤野的生活。自從四年前以「夏明」這名字進電視圈寫劇本,成績不俗,但生活一場糊塗,收視壓力害他長期失眠。
答答答,敲出一段對白,心中火氣越燒越旺。媽的,早知道不答應王叔,寫爛戲會折壽啊,編劇小馬的故事大綱,架構鬆散害他調得很辛苦……唉,今天又不用睡覺了……
「親愛的……喝茶嘍!」砰,書房門被打開,親愛的女友,不請自來。「快喝,我特別為你泡的喔。」放下茶杯,吹吹熱茶,湊到男友嘴邊,小鷺笑咪咪地說:「喝看看?嗯?」
「茶給你和,我等一下要煮咖啡。」唉,說好今天要工作,她還是來了。
「咖啡對身體不好,跟你說幾次了?要戒掉。來,喝茶?」
「先放著。」第十九場男主角要告白,嗯,說「我愛你」太平常了,所以……夏澤野思索著。
「喝一口嘛~~」小鷺鑽入他懷裏,坐在他腿上。「茶冷了就不好喝嘍。」
他喝了,雙手沒停,再敲出一行對白,不滿意,又刪去。還是……應該在這里加回憶的畫面?
「我茶泡得怎樣?」
「……不錯。」
「跟上次比?」
「這次沒有苦味。」
「你知道為什麼沒有苦味嗎?」
「泡的時間比較短?」
「只是比較短嗎?」
「要不要出去看電視?」不能專心啊。
小鷺面色一凜。「你不耐煩嗎?夏澤野,你沒良心誒,你對你養的甲蟲那麼有耐心,跟我講話就不耐煩?我你女朋友誒!」
又來了,又拿自己跟他養的甲蟲比了。夏澤野抹抹臉,很無力。一開始她不是這樣,交往初期,好相處又笑口常開,漸漸地,她開始處處想改變他。最悶是她動不動就說「如果你愛我的話就……」。
「如果你愛我的話,我來找你,你應該開心才對,才不會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看,這句經典的「如果你愛我」果然出現了……夏澤野苦笑,起身,摟住她,帶出去。「我八點前要交劇本,你不回家可以看DVD,有好幾套韓劇。」
「我有事要跟你談。」小鷺雙手插腰,正色面對他,氣勢淩人。
「如果不是很重要,等我——」
「很重要。」
「好,你說。」
吸口氣,小鷺一鼓作氣。「之前跟你說過,我愛你,我希望今年結婚。」
瞭解。夏澤野回道:「我之前也說過,我還不想結婚。」
「你不愛我?」
很好,夏澤野覷著小鷺,他有預感,今晚的對話將開始無限迴旋,迴旋於「我愛你~~不,你不愛我~~不,我真的愛你~~不不不,你不愛我~~」……唉!
「我愛你,但我希望更謹慎考慮婚事,而且——」
「我知道我終於知道了,你不愛我你不愛我你就是不愛我!」小鷺咆哮。
我愛你我愛你我真的愛你~~如果這是她期待的答案,恐伯要失望了。他平日寫愛情劇,已經灑太多狗血,真實生活再這麼戲劇化,會大失血。夏澤野耐住性子溝通:「我覺得現在談結婚太早,而且——」
「我要跟你分手,如果你不結婚。」小鷺嗆他一句,嚇到了吧?哼。
沒嚇到,還很想笑。夏澤野無動於衷,這是她第幾次嚷分手?之前在烏來買房子,她說買了分手,他買了,沒分啊。最精彩一次,她買3G手機送他,講電話還可以看見彼此的臉,他拒絕使用,不喜歡科技到毫無隱私。那次她不爽也要分,結果3G手機退掉,又繼續交往,唉,這種分手的無限迴旋,要迴旋多久?她不累啊?
「結婚對你這麼重要?」
「對。」小鷺威脅:「你想清楚,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追我嗎?你這樣是耽誤我的青春,我又不是沒人要……我不會再等下去了,不結婚就分手。」
「好,祝你幸福。」
「啊?」
「我們分手。」早死早超生,這種感情談下去只會得內傷。
小鷺默一秒,暴跳如雷。「好,分就分,你不要求我、你不要後悔!」拿皮包,開門走,真夠帥,砰一聲,甩了門。
夏澤野抬手看表,開始數,一秒……兩秒……三秒……四秒——叮~~門鈴響。果然!他笑了,這傢伙又反悔了吧。他去開門,手碰上門把,忽然頓住了。門鈴持續響,他卻呆住了。這樣的衝突有幾次了?也許,對愛浪漫的劉小鷺來說這是情趣。對他呢?這是他要的感情生活?
叮~~門鈴繼續響,接著,砰砰砰,焦躁地拍門了。夏澤野終於還是開了門,小鷺撲進來抱住他就哭。
「算你狠,不結就不結,可以了吧?討厭,你贏了行了吧?我上輩子一定欠你的,你好可惡……」
「我們分手。」夏澤野拉開她。
嗄?她縮了一下肩膀,嚷:「我都說沒關係了……」
「我想分。」她嗆分手嗆很多次,沒一次認真的。他第一次說分手,出口就不打算收回。
小鷺呆望他幾秒,忽地急急打開皮包,額抖著找出一張名片給他,混亂道:「拿去,跟你說很多次了,你要芳療,你壓力大腦袋不清楚,所以我發一點脾氣你就抓狂,我跟我的芳療師說過你的問題,失眠是可以藉芳療改善的。這個芳療師真的很神,她的店是跟我租的,報我的名字叫她免費讓你試做,一定要去噢!」硬將名片塞入他掌心,走進客廳,搜尋電視櫃上的DVD。「有沒有那一套韓劇?浪漫滿屋?我來看浪漫滿屋,你去趕劇本噢。」
轉移話題喔……
夏澤野看看名片——茉莉芳療館?嗟,隨手扔了。再看看那邊打算坐下長賴著的劉小鷺,夏澤野走過去,拉她起來。
「說真的,我要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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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奇跡大奇跡啊!製作人王叔怎麼也沒想到啊,夏明代寫的「寵物戀人」播映後,收視飆高,一路破三,這不是突飛猛進,這是跌破眼鏡!
電視臺總監,有黑道背景的寬哥,把王叔找去摸著王叔的頭說:「叫小馬別回來寫了,讓他安心養病。接下來第五、六集,七八九十到最後一集,都給夏明寫。他要寫撞車就撞車,想讓誰死就誰死,晚上八點在君悅開慶功宴,叫他來,我親自發紅包給他!」
王叔呵呵呵整天笑不停,打電話給夏澤野。「收視破三,破三哪!晚上君悅飯店八點慶功,寬哥要發紅包給你。」
「我沒空。」
「寬哥說……」
「我晚上有事。」
「是寬哥啊,很重要的事嗎?」
「唔。」
「什麼事?」
「要去搶非洲大野豔,晚上七點到貨。」
「但是寬哥說……」
「就這樣,掰。」嘟嘟嘟嘟嘟……
王叔瞪著手機,轉頭,問身旁助理:「什麼是非洲大野豔?」
「黑人嗎?很大的非洲來的大豔女?」助理亂亂猜。
是非洲大野豔誒!
一個月前,得知「夢蟲店」要進口的甲蟲裏有非洲大野豔,夏澤野就興奮得頭皮發麻,盼啊盼的,管他是寬哥菲哥瓜哥,管他收視破三、四還是八,沒任何人事物能勝過心愛的甲蟲。
終於盼到這天,晚上八點到貨,夏澤野兩點就出發了。店家只進十隻,不能大意,一定要搶到手,他決定先到店家附近的咖啡館等。
車子剛在咖啡館前停下,電話就響了,一定是王叔,他解下安全帶,不耐煩地道:「我不會去。」
「……」對方沈默著,只聽到呼吸聲。
又來了!夏澤野臉色一沈。「又是你。」跟小鷺分手後,就常接到這種無聲電話。「說話啊?」顧念舊情,他不想報警,但情況越來越過分,本來兩、三天一通,這幾天,每兩、三小時就打,他有睡眠障礙,被這一鬧更嚴重了,很久沒好好睡覺了。
「……」那邊還是不吭聲,又不掛電話。應該是在馬路旁打的,有汽機車馳過的聲音。
夏澤野警告:「再繼續幹這麼無聊的事,我要報警。」
終於,對方開口了,是透過變聲器發出的機械聲:「你會不得好死。」喀,掛電話了。
豈有此理,夏澤野打給小鷺。「不要太過分了。」
「澤野?!澤野,親愛的,我好想你。」」小鷺興奮尖叫。「你考慮清楚了嗎?冷靜夠了嗎?我去找你?」
「是你叫人打電話騷擾我的嗎?」
「嗄?什麼?」
「算了,當我沒說。」聽她的口氣,或許不是她。
「你氣消了沒?還要繼續跟我冷戰嗎?我傳的簡訊你有收到嗎?」
有,一天傳二十幾封——
想念你,吃飯了沒?有沒有睡好?我愛你,原諒我,記得我們之前去峇裏島多快樂嗎?那時候……
可惜這些關懷的簡訊,都不能教夏澤野軟化。
「我們不是冷戰,是分手。」
「不是分手,是冷靜期。」她堅持道:「之前是我逼你逼得太緊,你看,我這陣子都沒吵你,你原諒我了好不好?」
「我還是要分手。」
小鷺嚶嚶哭起來。「你真狠,你都不會捨不得我?那麼多天沒看見我了,不會想我嗎?為什麼你可以說分手就分手?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真好笑,過去一天到晚嚷分手的是誰?夏澤野歎道:「小鷺,你知道我是愛過你的,但我們之間不可能了,仔細想想,我不能給你快樂,否則又怎麼會常常吵架?想開點,早點分手,總比以後才分好吧?」
「我沒被人甩過,真的好痛苦。」小鷺泣道:「我只有一個要求……媒體們都知道我們是男女朋友,所以……分手的事和分手的理由,由我來說。在我沒公佈之前,先別透露分手的事,至少,你給我留點面子……」
「好。」沒差,就算她為了面子,要說分手的理由是她把他甩了,他也OK。
拔鑰匙,夏澤野下車,買蟲的好心情沒了,如果不是小鷺打電話鬧,那又是誰?
他心煩著,走進咖啡館。忽然,眼角瞥見什麼,又後退幾步,瞧向右方店家的招牌。藍天豔陽下,白底藍字,沐浴在金色日光中。
茉莉芳療館?!就是這間?讓小鷺讚不絕口的茉莉芳療館?
小鷺老是說——
「那個芳療師好厲害,讓她雙手一摸,就會上癮。真的好神!」
「讓我的芳療師給你治療,保證你夜夜好眠……她真的好神!」
「你養那些甲蟲有什麼用?能治你失眠的毛病嗎?還不如把錢拿去做芳療……我介紹好多人去,連侯製作都去了……你都不知道她有多神!」
給果前陣子電視臺一群小朋友被小鷺蠱惑,人手一瓶芳療師調配的精油,每天嗅來嗅去嚷有效,那樣子不知有多蠢。嗅嗅香味就治百病?荒謬!這跟神棍有什麼差別?
夏澤野瞪著茉莉芳療館,今日氣溫飆到三十七,太陽毒辣辣,他心情正差,離救贖他的非洲大野豔還有五小時。
好。嘴角微微上揚,他找到比喝咖啡更棒的殺時間辦法,編劇骨子裏惡劣的找喳因數,爬升得跟氣溫一樣高。他要舒壓,怎麼舒壓?會會芳療師,看她怎麼騙錢,拆穿她的把戲……光想,就很興奮。
夏澤野眼色黯下,壞壞地笑了。他要看看她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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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澤野推開芳療館門口,門鈴叮噹,花香襲人。
他看到天花板一盞鬱金香吊燈,綻著柔黃燈色。他聽見音箱播放蟲鳴鳥叫瀑布流水聲,還注意到牆角擺綠色佛手芋。櫃檯上,一個藍色玻璃盆,噴出嫋嫋白煙,就是沒看到芳療師,他等著,雙手負身後,眼色睥睨地環顧四周,心裏一陣陣不屑。
哼,放蟲鳴鳥叫弄點花香就代表鎮定心神放鬆心情?
故意裝潢成南洋風,就可以讓那些笨蛋以為身在旅遊勝地?
呵,很好很好,等一下八成會看見個留浪漫大捲髮,穿沙龍裙,妖魅性感的芳療師,然後神秘兮兮裝大師口氣對他說:「來,深呼吸。來,放鬆,來,聞這個香氣……」接著講些前世來生的東西坑錢,這種商人手法騙得了一般人,騙不過他,早在兩年前為了寫劇本,就採訪過美容SPA館,商人手法,他太了了。
走道響起腳步聲,來了。夏澤野微笑,摩拳擦掌等著要拆芳療師的台。
玄關門簾掀起,據說很神的芳療師現身了,霎時,夏澤野笑容隱去,他怔住了。
芳療師走進柔黃燈色裏,對他說:「你好。」
夏澤野答不上話,盯著她看,不知何故,心陡地抽緊。
這個人,似曾相識啊!似曾相識的,是白淨清麗的面孔?還是那雙靈活大眼?還是微翹濕潤的唇兒?還是她身上那種自然率性的氣質?
夏澤野心有餘悸,被某種曖昧不明的悲傷揪住了,竟失態地,瞪著她看,在花香陣裏,瞧著她,感覺暈眩。她沒浪漫蓬鬆的大捲髮,而是平凡無奇的直長髮;她沒穿性感的沙龍裙,而是風格別致的白色大T恤,隨興地露出一隻骨感肩頭,T恤上還印著一把性格手槍。腰間,別個寬大的褐色腰帶,搭著寬版藍色牛仔褲,踩著帥氣的皮質夾腳拖鞋,裸出十隻乾淨白皙的腳趾。
芳療師揚起一眉,像在問他看夠沒?
鈴……鈴……手機呐喊,他沒聽見。
她做個接電話的動作,夏澤野才反應過來,接了電話,眼睛仍瞅著她看。
「你完蛋了,你卑鄙陰險無恥你會死得很難看……」又是恐嚇電話。
夏澤野直接關掉電源。
菁木自我介紹。「第一次來嗎?我叫AMBER。」怪人,幹麼盯著人看?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夏澤野忙收斂心神。「你好,AMBER……」看樣子,他們不認識的,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他是來踢館的啊,竟然還盯著她發呆。不過,這芳療師太怪了,未施脂粉,打扮率性,和那些從事美容事業的女人差好多。
「請坐。」菁木倒水給他,回櫃檯坐下,拉開抽屜,遞出表格。「因為你是第一次來,麻煩填一下基本資料。」再遞上另一張單子。「這是我們最近促銷的優惠課程,現在買可以省三千元……」每隔三個月,她都會設計新課程,有的針對舒壓,有的針對排毒……
很好,馬上來促銷課程了,夏澤野暗笑著。
「男性的話,我們只做背部按摩服務,所以課程大部分是針對女性設計的……」菁木提醒道:「資料填得越詳細越好,我才可以針對你的身體狀況,調配最適合你的按摩油。」
夏澤野不屑地想——講得真好聽,填資料還不是為了讓你日後可以促銷課程?
菁木拿筆給他,他沒接,側身,從長褲口袋,抽出慣用的鋼筆,朝她晃了晃,說:「我習慣用自己的筆。」
菁木聳聳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看他撫平問卷,一行行仔細填寫,寫得相當詳細,可越看下去,她的表情越奇怪了。
夏澤野來找碴的,哪可能留真實姓名地址,讓她有機會三不五時打來煩?所以……幹編劇的專業在這裏,好,瞎瓣!
姓名:韓志衡。(「寵物戀人」男主角的名字)
職業:寵物店老問。
電話:0912……隨便寫。是說,已經有個變態在騷擾他,再來個芳療妹他會崩潰。
嗜好:保護世上瀕臨絕種的昆蟲。沒說謊,但感覺AMBER的眼睛眯了一下下。幹麼?不信啊?
身心狀態:失眠、暴躁、容易失控、嚴重時想打人……
他注意到了喔,寫到這裏,AMBER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下。
地址呢?會給你寫真的才有鬼!夏澤野即興編出長長一行假地址,還故意寫在陽明山仰德大道附近,明顯有抬高身價的嫌疑,讓她以為碰上大金主。AMBER,高興嗎?呵呵呵……
夏澤野邊寫邊偷笑,怪了,怎麼感覺好爽,掰得很樂。
下一題,身體有沒有什麼特殊疾病——喔,這要好好寫。因為壓力大肝不好,因為壓力大胃也不好,因為壓力大腦神經衰弱,因為壓力大腰酸背痛,因為壓力大身體器官整組壞光光……
你很會舒壓解鬱嘛,我看你多神!他寫得欲罷不能,別人填資料頂多五分細,他寫掉十幾分。
菁木等待著,抿嘴,深呼吸,再深呼吸,努力憋笑,強裝淡漠,好像就算來的是九級神經病她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可是……好好笑噢,這個韓志衡是怎樣?身材精瘦結實,看不出身體這麼多毛病,外強中乾喔?耍冷嗎?什麼叫器官整組壞光光?什麼叫保護瀕臨絕種的昆蟲?拜託噢,他是小白嗎?長這麼英俊,問卷填成這樣。
「好了。」夏澤野交出問卷,對她笑了笑。
菁木頓感寒颼颼,怪哉,他的笑容看起來奸奸的。
他問道:「對於我的症狀,你有什麼建議?」我看你多神!
菁木拿起表格,細細端詳。「看起來,你的症狀滿嚴重的……開寵物店壓力很大嗎?」
「碰上『澳客』壓力就大。」等一下你就知道澳客力量有、多、久!
「唔……」
夏澤野看她放下表格,打開桌上的橡木盒,挑出四瓶精油,扭開,依序滴入一隻小陶缽。
「你心浮氣躁,又有失眠的困擾,所以你的按摩油我打算以茉莉、檀香木、香蜂草、橙花……」
「等等——」他懶散地托著左臉,食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摩挲著胡髭,眼睛閃著狡光。「你還沒跟我說價錢怎麼算。」想等做完療程才獅子大開口嗎?來這套。
「對噢。」她竟然忘了講,都怪他填的資料太好笑了。「剛剛的優惠課程,是先預繳一萬五,然後你可以享受十次的按摩療程……」
他忽然沈默了三秒,食指仍繼續慢條斯理地摩挲著胡髭,眼睛笑笑地,聲音懶洋洋的,很挑釁地揚眉問:「一萬五?加了幾滴什麼草的精油要一萬五?小姐……你在開玩笑吧?」
呃,菁木愣住。不妙,她感覺到了,她嗅到了,「澳客」的氣息啊。這男人眼睛賊賊的,像算計什麼,來者不善噢!她耐住性子解釋:「韓先生,一萬五是指十次療程的優惠價。當然,你可以選擇做單次,單次的話一小時一千八。」
「一千八?呵呵呵。」他往後靠向椅背,雙手抱胸前,交疊長腿,面露不爽。
「怎麼了?」
「唔……一千八……我都不知這一行這麼好賺,滴了什麼茉莉,什麼草橙花的……不都是一些植物嗎?這麼貴?」
「先生……」
「哦,我明白了。」夏澤野點頭。「也對,故意抬高單次價碼,大家才會買課程啊,這樣才能綁住顧客嘛。」
「先生……」
「不過你真的滿敢拿的。我一些朋友在美容業服務,一般SPA一小時大概一千四,有些才一千塊,加了『芳療』兩個字就要一千八,有意思。」
剛剛她只是嗅到「澳客」的氣息,現在,「澳客」大刺剌打擊她了。「先生,請你看一下這裏。」菁木用力指指精油罐上的標籤。「韓先生,我用的是最純的精油,所以單價比較高。這裏有標示產地,不同地方生長的植物所萃取的精油,在品質和功能上會有極大差距,我成本高,但療效好。」
「唔……這個標籤不難做吧?怎麼確定它是真的?其實這都看你們怎麼說嘛,呵呵呵。」
去你的香蕉芭辣!忍、忍耐。菁木放下精油,拉開油屜,拿出證書影本,秀給他看。
「這是代理商的精油證書,我使用的是有機精油,品質精純,售價比一般精油貴很多。你看,精油是由『International Organic Soil Association』國際有機土壤協會頒發的『Soil Association Organic Standard』有機土壤證書,這個證書有效期只有一年,每年必須更換。這樣的說明,先生瞭解嗎?」
夏澤野拿過證書,隨便瞅瞅,放下道:「大概真的吧。」
什麼大概?就是真的!「那麼先生要購買課程,還是希望做單次的?」媽的你最好做單次,不爽服務你這個大澳客!菁木面若冰霜,心中怒火狂飆。
他決定了。「先做單次,服務好的話再買課程,不然一下子花一萬五,很傷。」
傷你阿嬤啦!笑,她微笑。「說得對……這邊請……」人在江湖,焉能不低頭?澳客當前,正是修身養性的好時候。她起身,帶他去更衣,只想快快結束這場惡夢。
「AMBER……」澳客召喚。
又怎麼了?菁木轉身,微笑問:「還有什麼問題嗎?」
「我記得……這種SPA店不是都有體驗券嗎……」
揮手制止他說下去,菁木大步走回,唰,大力拉開抽屜,大力扯出一疊體驗券,大力撕一張給他。「699……可以嗎?」包你體驗一次,永不光顧。哼哼哼,等下要按得你唧唧叫,給我記住!
「謝謝……」夏澤野以食指跟中指,夾住體驗券,眼睛覷著她笑。
她眯起眼。「不客氣。」死定了!你死定了!
第三章
大澳客!媽的我按死你!
菁木瞪著趴著的男人,他換了短褲,腰間覆著浴巾。她目光炯炯,像看著砧板上的魚,準備著手料理。
他呢?他閉眼,噙著笑,不懷好意地準備著,隨時要對她的動作發出質疑或揶揄。
菁木雙手抹了精油,搓手,扳指關節,凜容,抿嘴,提氣,咬牙,好、往泛著健康光澤的麥色V形背重重壓下去——
「噢!」慘叫聲。
「喔?」她笑了。「會痛嗎?」拇指順著緊繃的經絡大力推。
「噢~~」又慘呼。
「哦?」菁木的笑意更深了。「很痛是不是?」她口氣冷淡淡。「你的經絡很緊,忍一下,用力才有效。」更大力按下去……哈哈哈哈哈,聽見了噢,聽見他大大的抽氣聲。哼哼哼,長期幫人按摩!手指長繭,她的力氣,不可小覷啊!
「很……」
「很痛?」莫非他想開口求饒了?
「很……舒服……」夏澤野真心讚歎。
過去,從沒給人按摩過,長期寫劇本,身體酸痛僵硬時,都靠運動解決,心裏排斥讓不熟的人碰觸身體,還覺得躺著任人搓捏很可笑。
今天是來找碴,來質疑這個據說很神的芳療師。但,當強而有力的指腹沈入肌理深處,深層的鈍痛摻著酸麻,隨她手到處,被掘引出來,有一刹超痛的,酸痛過去,僵硬的背脊像被鬆綁,好舒暢哪!真丟臉,竟發出舒夾的「喔~~」聲。不,不是痛苦,是獲得紓解的「喔~~」,她誤會了。
舒服?菁木頓住手勢。她按得很大力效,應該痛才對。
「怎麼辦到的?」他睜眼,回望她,方才很機車的那張臉,這刻竟像個孩子般,無害地看著她。「壓的時候很酸痛,但一放開,怎麼那麼舒服……」他嗓音暗啞,聰明的黑眼睛,這會兒迷蒙了,像剛從夢裏醒來。
他問她話呢!
她呢?
她卻傻傻愣住了,一臉恍惚。她在幹麼?他因得到治療,迷惘的眼色,害她心裏一陣慚愧。她怎麼可以因為生氣,懷著報復的心態服務顧客呢?這是個很疲憊的身體吧?應該是從沒被按摩過吧?那麼大力,還說舒服,可見積勞已久,酸痛埋在深處,長期沒得排解。
可是我能幫助他,我能讓這個疲憊的身體重生。我能教這個失眠者,重新享受到安眠的滿足。
這才是身為芳療師最大的滿足吧?
否則她跟外面那些無良的推銷員又有什麼兩樣呢?如果不能安撫這疲累的身體,那他剛剛那些質疑不就成真了?她不就成了他以為的,那種愛錢愛推銷的美容員嗎?
她垂眸,重將雙手放到他背上。「把頭轉回去,閉上眼,好好休息。」
他聽話地閉上眼,也真的得到休息。隨著她的雙手推撫,溫暖滑潤的手,像有魔力,太神奇了,他感覺身體被一寸寸打開,每一處肌肉乖乖地放鬆,身體投降了,得到解放,被溫暖的香氣包圍,意識漸迷離中,隱隱約約覺得這香氣很親切……沒幾分鐘,他睡著了。
聽見緩慢均勻的鼾聲,菁木微笑了……
啊,睡著了,這個討厭的傢伙,還失眠咧?這不睡下了?不需一小時,才二十分鐘,他己呼呼大睡,放肆打呼。
一小時後,課程結束。
「先生,我們好了喔……先生?」
「……」回答她的,是渴睡的呼聲。
她蹲下來,對他輕喚。「先生?韓先生?」
他沒反應,臉側在床上,眼睛閉上了,鼻樑高聳,頹廢有型的鬍子,有棱角的下巴……這麼近打量,才發現,他真是個英俊的傢伙。
忽然,發現他的右眉裏,有一顆黑痣……思緒,就猛地墜入好久好久以前,那一場紫兩,紫雨中,傷心遠去的背影……
「我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人……我以後不會再來煩你……」
那個男生,被她氣走。那是菁木第一次喜歡的人,也是第一次,她被人喜歡,卻笨拙地傷了他的心。啊,仔細想想,日後談過的戀愛,遠不及兒時那淡淡的愛戀來得愉快。聯手都沒牽過,怎麼就記住了一輩子?
那個聰明的男孩,為她寫下「快樂的下雨天」。
夏澤野,她一直記著這名字。
如今他在做什麼呢?到哪里去了?
真想再見一面!現在,她從事跟香味有關的芳療工作。也動過手術,沒有語言障礙了,不會口吃。有時,她會想像,假使是現在,跟夏澤野相遇,她可以暢所欲言,他們會聊些什麼呢?她將不再愚蠢自卑,用彆扭的話氣走他。
如果再給一次相遇機會,菁木想告訴他一個秘密,她藏在心坎的秘密——
「那個雨天,我也很快樂。謝謝,你是我童年最快樂的記憶。還有……跟你一樣,我也是第一次喜歡人……我喜歡你。」
菁木笑了,念念不忘的美麗往事啊!
長大後,當然也和別人談過戀愛,那是個徹底失敗的戀情,對方隱瞞已婚身分,害菁木枉作第三者,被那人的妻告了通姦罪,幸好法官英明,還她清白。
「對不起,我真的很喜歡你,喜歡到不敢告訴你,如果我說我已經有老婆,你就不會接受我了……但我對你是真心的……」
那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哭著道歉,菁木永不原諒他。即使他後來終於離婚,求她回頭,她亦無動於衷。
陷她不義,竟還有臉推說是太喜歡的緣故。她不接受這理由,還覺得他玷污愛情。於是更懷念兒時純真的愛戀,於是夏澤野在她心目中,經過分離,經過歲月洗禮,更趨完美,她完美的白馬王子啊,他是最好的。再也遇不到,那麼好的人,熱烈地,看不見她的缺陷,盲目地喜歡她。
可惜,都過去了……
就因為韓先生跟兒時喜歡的人一樣,眉梢裏,藏一顆黑痣。所以她的目光,溫柔了,捨不得喊醒他,就讓他睡吧,也許這是他很久不曾有過的好眠。
菁木虛掩房門,關燈離開。
這一睡,睡過芳療館的營業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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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十五分,夏澤野驚醒。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待雙目適應黑暗,意識清醒,糟了!他驀地坐起,幾點了?
他的非洲大野豔!
夏澤野匆忙更衣,離開房間,穿過走廊,廊前門簾後亮著燈光,有人激動嚷嚷著——
「GO、 GO、 GO! GO、 GO、 GO!」
夏澤野震住了,這聲音?他悄悄撥開門簾,看見那個AMBER,盤坐在單人沙發上,雙手拽著書本大的電動玩具,目光專注,表情激動地在打電動。
「啊、還跑,你還跑?」她叫,手指用力按壓。「GO! GO、 GO、 GO啊!我贏了我贏了我贏了,不要跑!」
「菁木?」
菁木愣住,抬頭,看他呆呆的樣子。「醒啦,睡真久啊,都已經打烊了……」
「竇菁木?」他再確認一次。
「誒?!」
「這是你的本名?」夏澤野心揪緊,聲線緊繃了。
「是啊。」對啊,怎麼知道她本名?名片沒印啊!
夏澤野走到她面前,看著她,目光好激動。「是我,夏澤野。記得嗎?」
電動玩具差點滑落地上,菁木震驚地說:「你不是韓……」
「我亂說的,我是夏澤野。」他笑,笑得真摯而溫暖。「真的是你?」
真的是你?!她傻愣愣,還反應不過來。這太奇妙,太不可思議。怎麼可能?
她呆住的模樣,夏澤野覺得真可愛,跟記憶中那女孩容貌,完美地重疊一起。是她,這大大明亮的眼睛是她,微翹的菱形小嘴是她,還有……
「你還在 GO、 GO、 GO、 GO?」他哈哈笑。「跟小時候一樣。」
菁木看著他,站起,傾身,去抱住他,緊緊擁抱他……
她差點真的這麼做了,但她只是笨拙地癡軟在沙發,忙著臉紅,呆望他那雙含笑的眼眸,腦子一團混亂——我現在看起來怎樣?剛剛有沒有出醜?我……我來不及打扮,來不及美美的和他重逢……頭髮亂了吧?懊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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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夜晚。
路燈暈黃了長街,空氣彌漫著濃重濕氣,預告明天是個壞天氣。
但是,他們喜歡這個黯淡的夜。
從芳療館的落地窗望去,天花板的鬱金香燈,旋轉著的吊扇,一室柔黃光影中,他們忘了時間,愉快地喝茶敍舊。
「難怪……剛剛看見你時,覺得很面熟。」
「為什麼要寫假的名字?」
「怕一直接到推銷課程的電話,煩都煩死。」
「所以留假名字騙人?」菁木瞪他一眼。「心腸真壞,也不想想,那些人也是為了工作,有業績壓力啊。」剛出道時,菁木在連鎖美容機構上班,也被逼著打過好多促銷電話。「所以呢?所以位址也是假的嘍?」
夏澤野笑了。「唔。」他放下茶杯,拿出手機,按了幾個號碼,眼睛望著她。
鈴~~鈴~~菁木擱在茶几上的手機響了。
夏澤野使個眼色要她接。
菁木取來手機,貼著右耳。「喂?」
「現在……你有我的電話了。」他望著她的目光專注熱烈,嗓音慵懶低沈。
菁木驚訝。「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
他的食指,敲敲茶几上放著的一疊DM,上頭有茉莉芳療館的電話,也有芳療師的手機號碼。
她按掉通話鍵,微笑了。這傢伙觀察入微哪,這樣瞄一眼,就記住號碼了嗎?
她問他:「你怎麼會跑來芳療?朋友介紹的嗎?」
夏澤野怔住了。「好奇……就進來試試。」他技巧地隱瞞關於前女友的事。這有點狡猾,應該讓她知道的,她的客戶是他前女友,還是她房東。但這會不會影響她,摧毀他們進一步發展的可能?
他轉移話題。「沒想到你會成為芳療師。」
「我喜歡花花草草,不過……最主要原因是……」她抓抓頭髮,笑道:「我小時候每天又髒又臭的,老是被笑,長大後就發誓每天要香噴噴的,大概這是一種補償心態吧!」
「我不記得你又髒又臭……」他好驚訝。
「怎麼可能,你是怕我難過吧?那時我的制服常常很久才洗,是個髒鬼。到現在我還老覺得自己身上有怪味。」
「不對。」他用溫柔得害她想哭的口氣說:「我只記得,你的眼睛很漂亮……」他還說:「還有,你口齒不清,講話常結巴……」
「對,那是因為舌根太長,後來動手術矯正了,我現在很會背繞口令。」
「是嗎?」
「不信啊?」她清清喉嚨,即興表演。「東邊有個崔粗腿西邊有個崔腿粗,不知道是崔粗腿的腿粗還是崔腿粗的腿粗。」
「兩個腿粗的女人,真慘。」他哈哈笑。
她笑咪咪地說:「沒想到你會開寵物店,還以為你那麼會作文,將來一定做跟文字有關的工作,譬如作家啊,記者,或是編劇啊。」
「其實……」
「不過開寵物店好,千萬不要去當什麼作家還是編劇。」
「哦?為什麼?」
「我有個客人,男友是電視臺編劇,老聽她說,那種工作作息不正常,壓力很大,常常都沒空陪她,還長期的失眠,所以當編劇太辛苦了,對身體很不好。」
看樣子小鷺說了很多關於他的事……於是夏澤野更說不出口了,就怕一坦白,重逢的喜悅將蒙上陰影,他們之間的可能,會被抹殺。
他們聊了很多,她沖的花茶,飲入喉,清甜滋潤。還是她的聲音潤澤心房?這樣望著小時候喜歡的女孩,好像在作夢。她長成了秀美的女子,不變的是那雙盈盈大眼。
瞎聊到十一點,話都講完了,他該告辭了。
「很晚了,我回去了。」其實想一直望著她,就算沒話講,也不想走。「你也差不多該休息了吧?」再叨擾下去,怕菁木反感。
「哇,竟然十一點多了?」時間怎麼這麼快呢?真希望他可以一直留下來,但他明天要工作吧?
菁木送他到門口,心中忐忑——他還喜歡我嗎?有女朋友嗎?接下來呢?就這樣讓他走了嗎?
「我走了,」夏澤野推開門,為何眼前夜色這麼寂寥?他站住,回望她。「你明天不用早起吧?沒想到我打擾了這麼久……」
「我沒差啦,我都很晚睡,十點才開店……你呢?這麼晚回去,明天爬得起來嗎?寵物店幾點開?」
「噢……」他搖搖頭,隨口道:「有店員會開店。」白色的謊言,一個接一個。「而且剛剛睡了很久,現在精神很好。」
「喔。」她點點頭。
「嗯……」
一陣沈默。
她略緊張地看向他處,撥了撥頭髮。
他頗不自在地,抹了抹臉。
滴滴答答……
「啊!下雨了。」天空降雨,密密地下了起來,她問:「你有帶傘嗎?」
「你要是還不想睡,我們來看片子。」
「現在?」
「我車上有剛買的DVD,要不要一起看?」
菁木給他個大大的笑容。「好,反正我也不想睡。」
「等我!」他冒雨跑出去,到車上,拿片子。
菁木靠在門邊等候,這麼晚了,和他窩在家,看片子。她的臉,熱熱了。她恍惚著,看他右手擋雨,沖到停在街頭的車子,取了片子,跑回來。
雨勢更大了,菁木抓了傘,打開,沖過去,兩人共撐把傘,他接過雨傘,左手臂攬摟住她,一起走回芳療館。
他的手掌好溫暖,好想握住他的手…一菁木偎在他身邊,甜蜜地想,嘴角不住上揚了。
「你記得嗎?那個雨天……」他放慢腳步,享受這雨中親昵的時光。
「哪個?打泥巴戰那個?」
是呵,他們都笑了。
「現在你還敢拿泥巴扔我嗎?」
「敢。」菁木彎身往路樹下一抓,朝他的臉扔擲。
夏澤野忙伸手擋,聽見放肆笑聲,垂手,瞪她。
「被我騙了吧?」她偏著臉,眼神淘氣,笑盈盈,朝他揮手,展示空空的手掌心。
真賊!他苦笑,看她發梢都濕了,傘往她方向移。
兩人走向芳療綰,他撐著傘,她雙手抱胸縮著肩膀。
他回憶往事,苦笑。「那時……你很討厭我……我不知道,還一直去煩你。」
她看他一眼。「我沒有。」唉,這是年幼犯的大錯。
沒有?黑眸覷向她,他挑起一眉。「我記得很清楚,是你親口承認的,你跟好多人說你討厭我,還嫌我煩……」
菁木忽然一鼓作氣嚷:「其實我很喜歡你!」說完,跑進屋子,心怦響,臉熱辣辣。終於說了,童年至今的大秘密哪!真窘,可也松了口氣,彆扭的謊言,一直教她耿耿於懷。夏澤野的出現,也許是上天要幫她解開這個結,但是好糗喔,她逃回屋裏,不敢看他聽了的表情。
街上,灰雨密密下著,雨聲淅瀝瀝,一朵藍傘下,夏澤野呆站著。還不相信聽見的,而說話的人,尷尬地逃跑了。
童年往事,埋心底的純愛,當時啊,失戀的苦楚,暗戀的苦楚,被討厭、被嫌惡的苦楚,巨大挫敗的苦楚,忽然被她一句「其實我很喜歡你」,一下子煙消雲散。
隨之而來的,卻是一股巨大的怨,多冤啊!原來明明喜歡他的,卻害他白傷心那麼久,太過分了。
假如沒再碰面,他不就永遠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她騙他,真過分,他們本來可以高高興興在一起的,都被她搞砸。這傢伙,她知道那時他多痛苦嗎?知道他幾乎沒辦法吃沒辦法睡嗎?知道那天回家後,他躲在房間哭嗎?都她害的,可惡可惡,可惡極了。
夏澤野心緒激動,扔了傘,也沖進屋內,找她算帳。
「呐,擦擦頭髮。」菁木遞毛巾給他,他沒接,卻猛地拽住她的右腕,扯入懷裏,再強硬的一攬,將她整個人勒在雙臂間,兩人身體撞貼得緊,呼吸拂熱彼此的臉。
菁木面紅耳赤。「夏——」唇被吮住了,那刺刺的胡髭,紮痛了唇邊的皮膚,她心頭一震,身子電麻,嘴被熱燙燙的堵住了,身體被放火了,聲音更是被頂走了,而充滿著口腔心頭腦海的都是他,親昵潮熱的滋味,與她廝磨著,神魂顛倒,無計可施,就軟在,這圈住她的胸懷裏……
他們纏吻著,他迫近她,她慌得一路退。這一路他們撞落櫃檯桌燈,掃落桌上馬克杯,茶水濺濕她的發,她喘著,嚷:「窗簾……窗簾……」會被看見啊,混亂中,伸手去撈落地窗的繩,手不夠長,他又不配合,身體逼得緊,將她堵壓在門前,嘴再次覆上她……
這次,他緩慢而灼熱,細細品嘗她的唇,輾轉流連,像吃甜品。他的手沒空著,替她去拽住繩,喀啦啦,窗簾滑動,緩緩拉攏。
這好嗎?菁木閉著眼,意識渾沌,膝蓋發軟,站不穩,身子往下滑。
夏澤野攬住她,強壯的身體,將她穩穩抵在門前,他似乎就這麼想吻她吻到天荒地老,摸索到他烙鐵般滾燙的身體,她的腦子也快被熱情燒融。
「夏澤野……」她呢喃著,無力招架。
「嗯?」好想吞沒她,欲望像團火,離開軟軟的唇,又禁不住咬上白潤的耳垂,沿著柔美的臉吮吻,一路吻到裸在衣外那只性感的肩頭……
她低喘著,她快失去理智,當他的手滑入腰後,又滑入牛仔褲裏……
「等一下……等一下!」即時抓住他的手,菁木抬頭,瞪著他。「你結婚了沒?你單身的嗎?你有沒有女朋友?」再不問,來不及了!
感受到他身體明顯僵住,菁木睜大眼,腦中警鈴大作,一顆心,咚地沈到黑淵裏去。「你結婚了?」她有陰影,夏澤野的反應,教她立刻往壞處想。
夏澤野不應聲,定定看著她。他想著,這時候,該不該說出劉小鷺的事?那是過去式,有必要提起嗎,這時候太殺風景了。正思量著,什麼都還沒說出口呢,可菁木的反應倒嚇了他,只見她面色一白,臉色一凜,喝問——
「夏澤野,你是不是結婚了?!」
「沒有。」
「真的?」
「唔。」看她這麼嚴肅,他笑了。「幹麼?嚇成這樣?被騙過啊?」
他隨口的玩笑話,哪知菁木怔住,眼色閃爍,心虛極了,丟臉的往事,可千萬千萬不能讓白馬王子知道啊!
她故意躲這問題,踮腳,主動親他,去吮住他的嘴,跟她的柔軟不同,他的嘴粗糙灼熱,吻住的同時,性感的胡髭也癢了她的臉。他像被電著了,立刻熱烈回吻,吻得她顫抖,雙手揪著那熱熱胸膛,像只蝴蝶,蟄伏在甜美花片,她也柔軟地,蟄伏在他懷抱……
那個雨天,回來了。從兒時,美麗到現在。楚楚可憐的茉莉花啊,找回愛與自信,在熱烈擁抱裏,香著……
學他親吻,學他的撫摸,來撫摸他,感覺到他亢奮得像快爆炸……她微笑,亦滿足得想爆炸。
他要她,夏澤野渴望得身體都痛了。他要她,不只要這美麗柔軟的身體,更不只是一天的纏綿。
他們躺在溫暖地毯,吊燈溫柔,映著他們。夏澤野俯在菁木身上,眼睛熱情地注視著她黑亮的眼。她面頰紅緋,瞳眸漾著水氣,被吻濕的唇,亮著紅潤光澤……
她有點害怕,因為他此刻看她的眼神,很陌生。那麼專注,狂野,又強悍,令她想到探索頻道裏,那些吞噬羚羊的猛獅,可是抵在她的強壯身體,那勃發的力量,又讓她感到刺激,所以她迷惘了。
這……這情況,會不會太快了?
她黑髮散亂,癱軟在夏澤野身下,心悸得似要融化了。
夏澤野欲望高漲,心緒熱烈,他跨在她身上,動手緩緩剝去她的衣,一寸寸,終於赤裸裸。她尷尬了,怯怯地,雙手擋在胸前。他拽住衣角,姿態灑落地褪去上衣,她偏過頭,不好意思面對他,可他捏住她的下巴,轉過來,手勢教她嘴唇微啟。
他低身,吮住她。
菁木暈眩,震顫著,因為吻得那麼深入,因為壓在身上的男人,體魄強壯,皮膚像燒熱的鋼鐵,重重壓陷她的皮膚……一直一直往下沈,甜蜜而柔軟了,因為他的親近,身體像飽藏著蜜,被貪婪的引出……
菁木雙手笨拙的攀著他肩膀,那些吻呵,在身上蔓延,時而激情,時而溫柔,秘密地折磨她,親吻粉紅唇瓣,還親吻柔軟身體。連身體都害躁地紅潤了,更過分是他的手太放肆,手指觸到裏面……到後來,身體也沈沒到裏邊……到這地步她感到痛,卻矛盾地展開自己,忍耐著接納他,皮膚因為滲出的汗而亮了,顯得妖魅。
夏澤野捉住她的左手,拽來嘴邊親吻,身體則埋得更深。
聽見她迷亂的呻吟,害他快要爆炸了。放開她手,他俯身,雙掌捧住她的臉,眼睛欣賞她臉部每一細微的表情變化,看到血脈沸騰,卻苦苦壓抑,捨不得太快高潮,喜歡讓她潮濕綿密的包圍著,這緊密的相連,太甜蜜,連靈魂都狂喜……
快捱不住了,菁木的呼息,隨著他越來越緊迫的衝擊,漸漸狂亂,身體不受控制地收緊,像要將他收藏到底。
在令人暈眩的情欲氣味裏,菁木睜眼,望著他,瞳眸潮濕,氣息紊亂。
她哀求:「夏……澤野……」蹙眉,他背上的小手收緊,指甲陷入皮膚。抵擋不住體內兇猛的快感,她尖叫,意識昏茫,快要淹沒在逐漸巨大的快感裏……
他瘋狂了,按住她雙肩,動作粗暴起來,聽著她亢奮的呼聲中,在這軟潤身體內,傾注所有力量,緊膩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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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
滿足成這樣?太完美,沒一點可挑剔?
他們都有些詫異,怎能這麼狂野又這麼樣滿足?
纏綿後,回房,洗過澡,兩人癱在床上。
菁木留他過夜。
這兩人,打下午重逢起,就一直亢奮到剛剛。現在,終於感到累了,可是還捨不得睡,有點害怕醒來只是夢一場,強撐著昏茫意識,有一搭沒一搭閒聊。
「來不及看窮山惡水……」夏澤野雙手枕在腦後,菁木偎在懷裏。
「窮山惡水?」
「剛剛回車上拿的片子。」
「對哦。」她懶懶地笑了。本來是要看片子的,給果……「改天看嘍。」
「好,改天。明天晚上?」
呵……「好,明天晚上。」
他閉著眼笑。「我有個目標一直沒達成。」
「哦?什麼?」
「立志看完影像雜誌票選的世界百大經典名片。」
「看完幾片了?」
「四十幾片有吧。」
「噢。」了不起。
「剩下五十幾片,我們一起看吧。」漫不經心的口氣。
「哦?」她閉著眼笑。「世界名片是不是都很悶的老片啊?那種什麼經典名片啦,藝術片啦,看了會打瞌睡。」
「喂喂喂,每一片都是大師作品。」
她哈哈笑了。
「不想陪我看?」
「我陪你看完五十幾部老片,你陪我做什麼?」
「你想做什麼?」
「這樣吧,當我的粗工。」
「 粗工?」
「是啊,你力氣大應該很好用。」
「做什麼的粗工?」
「改天你就知道……」打呵欠,不行了,好困好困。
「該不會是那種幫女朋友拎購物袋的粗工吧?」好奇心被她引起了。
「……」倦得睡去了。
「菁木?」
「……」菁木縮在他的右邊,像蝦那樣蜷著身,右手攬抱他。
夏澤野覷著她的睡容,好可愛啊,連睡著的樣子都這麼完美。一顆男人心,變得軟綿綿。他湊過去,吻吻她的額。他狡猾,預約了明晚的約會,順便預定了五十幾部影片的時間,想要分分秒秒和她度過,想就這樣廝混一輩子……
先前在雨中,菁木說「其實我很喜歡你」,他驚詫,好激動,那麼的狂喜!
這樣望著她,攬抱著她,什麼事都不重要了,好溫暖哪!
這就是幸福嗎?什麼都不想做,只想一直這樣看著她,抱著她……
夏澤野迷迷糊糊睡去了,奇怪,隱隱約約覺得,他好像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他睡著了,睡得深沈,睡到天濛濛亮,忽然驚醒,驚呼:「非洲大野豔!」
被他這一喝,菁木醒了,猛地坐起,看著他。「什麼?」
「沒……沒事。」瞧她渴睡,他拉她躺下,攬在懷裏,失笑了。不可思議,還以為沒任何事,比熱衷的甲蟲更重要。她一出現,他就忘了啊……
想下床跑去夢蟲店,吵醒店長,關切非洲大野獸,可身邊女人,睡得那麼香甜,小手無意識地伸來要抱他,於是他忍住非洲大野豔的誘惑,陪著她睡。
於是在這天早晨,夏澤野知道了,有很多人可以走進心裏,但是走不到心房裏。成年後談過無數戀愛,未曾經歷過的,是這夜轟轟烈烈的心情。小時候對菁木的喜歡,是純愛。而今再遇見菁木,又聽她說「其實我很喜歡你」,當下,自己焦躁得像炸彈被引燃,渴望著熱烈地佔有她,一刻都不能等,沒去想可能被拒絕,也沒去想萬一嚇跑她,就這麼急切地抱住了……假使歷任的女友們,見識到他這股沖勁,肯定會忿忿不平吧。
原來自己是個熱情的人……夏澤野微笑地想。過去的女友們老是嫌他冷淡,嫌他太自我,嫌他很自私……原來他是可以忘記自己的,菁木有這等魔力。
窗外,晨光慚漸流瀉進來,當它們吻上了酣睡的菁木,她皺眉,夏澤野注意到了,以手掌覆在她的眼簾上,不讓頑皮的陽光擾她清夢。
這樣望著她,夏澤野內心像被什麼塞滿,不斷不斷地翻騰洶湧,使得他嘴角一直噙著笑。
那不斷洶湧,滿溢胸口的,是幸福的滋味。而為了永遠延續這種幸福感,他作了個連自己都詫異的決定——
他要娶菁木,要跟她結婚,要帶她回家裏住,要天天讓她在好山好水的烏來,那清冽的好空氣裏醒來。
下了這個決心,內心就踏實了。
什麼不想結婚?什麼時候未到?原來是,那個人,沒出現。
夏澤野的那個人,正是竇菁木。
第四章
菁木盤坐在沙發上,喝著熱奶茶。落地窗外,街道鋪著金色陽光。窗玻璃阻隔了人車聲,他們一個個像默片裏的人,在她眼前,無聲地走來走去。
菁木呆望著忙碌的人們,太陽高升,人人開始活動,連電線杆上的麻雀,也唧唧跳叫。她呢,她傻笑,耽溺在自己的世界裏,捨不得醒。右手,一下下無意識地,摸撫右耳垂。眼色迷茫,不時要吃吃傻笑,神情像守著個天大秘密,而且是超級愉快的大秘密。唉,天曉得,怎麼會這、麼、快、樂、呢?!
以前,每天醒來上工前,要先打一輪電動玩具過過癮,今天上工前空檔,都用來坐沙發吃吃笑,不理電動玩具。啊,又笑了,自己想到笑,他啊,他怎、麼、那、麼、棒?!小時候的白馬王子,長大了,更、英、俊、帥、氣。真是太好運了,尤其他還沒有結婚,並又沒女朋友,那麼優秀的人哪,這是神跡。
又想到和他溫存好幸福,想到此,臉紅紅,又笑了。結果他們要看的片子忘了看,徹夜賴床上。
今晚,打烊後,夏澤野約她去他家看片子。
去他家去他家去他家去他家……於是從醒來後,她腦袋塞的全是去他家這事。
不知他家是什麼樣呢?
菁木懶懶地,不甘願地,把顧客預約簿拿來,要一一打電話取消,只想這麼發呆,發呆到他出現時。什麼都無心做,想盡情想他,想他一切的完美……
唉,可恨想像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菁木還是認命地打起精神,準備開店。可是那巨大的快樂,折磨得她心神不寧,終於忍不住打電話,找人分享。不把這滿溢身心,快要爆炸的歡喜吐露出來,會瘋掉啊!所以她打給唯一的朋方——
「喂,我啦,你可以講話嗎?你知道昨天誰找我SPA嗎?」菁木找竇芷綾聊,這些年雖然跟繼母的關係還是很糟,但是跟芷綾倒因為多年的同住相處,關係已經如親姊妹,無話不談。
「誰?」芷綾問。
菁木說:「那個人,你也認識的。夏澤野啊!」
「夏澤野?好熟的名字,我認識?」
菁木大笑,枉費當年還跟她發表過愛的宣言,事過境遷,連名字都忘記。也難怪啦,芷綾現在是美南化妝品公司組長,婚姻美滿,育有綽號「大目」的頑皮男孩,感情順遂,哪還記得小時候的暗戀。
菁木提醒道:「小六時,他跟你同班,模範生啊,很會作文的……」
「哦~~記起來了,夏澤野,他找你SPA?」
「嗯。」
「天啊,你們真有緣啊,那時我很喜歡他,可是他喜歡你,我還為他哭咧,呵呵呵,真白癡。」
菁木嘿嘿笑。
「你們見面,然後呢?他還單身嗎?他結婚了沒?」
菁木還是嘿嘿笑。
芷綾感到不尋常。「難道……他還喜歡你?」
「我五點到八點沒客人,你過來,我們再說。」呼,講了一些,舒服多了。
「不行,現在說……」芷綾好奇了。「快說你們怎麼了?夏澤野怎樣了?」
「我想說啊,可是客人快來了……」
「你不說我沒辦法工作,你簡短地說……」
簡短?嗯,好。「我們在一起了。」夠短吧?!那邊,靜了幾秒。「喂?喂!」
「竇菁木,你的『在一起』是指什麼?是上床了嗎?」
太犀利,這問題太犀利了,菁木難以招架,慌道:「我客人來了,我晚點再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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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寫完剩下的十五集,我拜託你。你知道寬哥的,你不答應我會被罵到臭頭啦,我一堆藝人要靠寬哥吃飯啊……」王叔身負重任,代表寬哥約夏澤野談話。
兩人在辦公室談很久,夏澤野就是不點頭。
喀,打火機噴出小火焰,夏澤野點燃香菸,深吸一口,看煙圈浮上半空,快樂也不斷地從心裏浮到嘴邊,化成若有似無的笑意。他歎道:「嗐,非洲大野獸沒了……」打去夢蟲店問,得知這個壞消息,應該很嘔啊,可是,他心情還是很好,唉,菁木好可愛啊!
王叔羅唆道:「我知道啦,就沒買到心愛的甲蟲嘛,你快答應我。」
「呵呵呵……」夏澤野看表。「才四點啊……」等不及跟菁木約會了。
「好,就這麼說定,謝啦。」王叔打馬虎眼。
「喂,你忘了?這是小馬的故事,應該讓他負責寫。」夏澤野提醒他。
「小馬躁鬱症犯了,入院治療啊。」
「兩個禮拜還沒好?」
王叔眼珠子一轉,說:「那個……那個小馬擠不出本崩潰了,你救他吧,你不接手,這戲開天窗,我跟他要賠電視臺錢誒,哥哥,兩千多萬啊……」
夏澤野彈掉菸灰。「我沒興趣,你自己想辦法。」
沒轍了,王叔把心一橫,掏出預備好的大紅包,錢給他砸下去!「這是我給你的獎金。寬哥保證,收視破五還要撥一百萬獎勵大家,所以……」
「你找別人吧,偶像劇我寫膩了。」
王叔急道:「我了,你寫偶像劇寫到快吐了,又不想亂寫騙觀眾,但是你寫的大家都喜歡啊!你麻木也好,厭倦也好,瓶頸都OK,等觀眾不喜歡,你再休息也不遲啊,斡麼有錢不賺?而且……」
夏澤野看王叔那張嘴,哇啦啦噴出大段話,真厲害,講話都不用先想,不管諂媚虛偽或撒謊,王叔都能講得頭頭是道,理直氣壯,大言不慚,面目真誠,必要時甚至淚光閃,做嘔心瀝血狀,彷佛為戲劇圈做出多偉大貢獻,為藝術犧牲奉獻不計個人得失……
不知怎地,夏澤野看著看著失神了。時光倒退,日光黯下,如夢的場景,他彷佛又看見記憶中,那可愛的女生,很認真對他講話,話語卻斷斷續續不流暢,可是眼色急切,她越急越說不清……頓時,他的心腸柔軟如綿了。
菁木啊,他的初戀,沒想到十幾年後他們可以……昨晚,真幸福得像夢,在菁木身旁,他睡得極好。他喜歡菁木,太喜歡了,愛她簡單樸素,言語真誠。自踏入電視圖,認識無數光鮮亮麗的人們,比美麗、比多金、比行頭、比背景,個個聰明伶俐,辯才無礙。那真是金光閃閃的世界,收視率決定一切,他寫過兩檔慘敗的連續劇,那段日子看盡臉色,當時仍支持他的就是王叔。
有時,夏澤野覺得王叔真聰明,有本事將人才留在身邊,這位大叔的纏功,更是一絕。瞧,他都胡思亂想大半天了,王叔的嘴還沒閉上。
「其實要怪你,我本來找了三個編劇輪流寫,但你太厲害,一下子讓收視寧飆到三,寬哥爽死了才指定要你。昨天還說,要是我沒辦法說服你,就要讓『寵物戀人』下檔……」
「王慶彪——」
「呃,誒……」
「要是堅持不寫,你打算怎麼辦?」
「求啊,求到你答應。」
「怎麼求?」
「除了打電話求,飆車到你烏來的家求你,你如果關門,我會在你家外搭帳棚等你答應,大編劇,你不要逼我,我還有最下流那一招。」
夏澤野苦笑。
王叔說:「我那個絕招你是知道的吧?要到那個地步大家難看啊。」求不成,來陰的。
唉,夏澤野想,他還要帶菁木回家,他沒告訴菁木他是編劇夏明,也還沒坦白他是她客戶劉小鷺的前男友,如果王叔堵到家裏來,麻煩大了。又假如王叔使出最賤那一招,大家難看了。跟菁木的戀情才開始,他不想節外生枝,更何況對菁木比過往任何一次愛情都認真,一丁點都不想冒險。只好……
「好,我寫,你最下流的那一招可以省了。」
王叔高興得從椅子跳起來。「就是就是,你也不希望我跑去你家跪,更不想看見我邊跪邊哭,讓我這個長輩跪你良心會不安嘛,哈哈哈哈哈……」
下跪哭求,是王製作的絕招啊。為戲好,這瘋子一路跪過不知有多少,大金主跪過大明星跪過,火燒眉頭為了找人救火美術服裝也跪過。欲跪之人不分貴賤,只要對戲有幫助皆可跪。可說是跪跪相連到天邊,一跪天下無難事,個人尊嚴擺一邊,腰杆柔軟無人敵,其為藝術奉獻犧牲之精神可歌可泣,聞者無不落淚。王叔見任務圓滿達成,笑得滿臉紅光。
「先答應我幾件事。」夏澤野說:「我會準時交本,所以不准打電話催本,有事用E-MAHL聯絡。」他不希望跟菁木約會時電話響不停。「還有,不准工作人員來找我,我也不出席任何活動。」今後他的家,只歡迎竇菁木。
「好好好,你要閉關寫本?行,有重要的事,要是找不到你,我拜託劉小鷺轉告,這樣行了吧?」王叔自作聰明,以為他總要見女朋友的,誰知夏澤野臉色一沈地拒絕。
「不行!我跟小鷺已經——」夏澤野頓住話,想起答應小鷺的,硬把「分手」兩字吞下。看王叔一臉困惑,夏澤野警告他:「你不准煩劉小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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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要在夏澤野那裏,看昨天來不及欣賞的百大名片之一「窮山惡水」。
出門前,夏澤野換過新的枕套被套床單,換到一半,覺得自己傻,這些跟看片有何關係,況且,她也沒說要留下來過夜啊!
那邊,竇菁木赴約前,勤奮地護髮敷臉修手腳指甲全身還去角質,搞到一半,自己笑出來了,這幹麼啊?這跟看片子有何關係啊?還全身去角質?她在想什麼啊?他沒說要留她過夜啊!笑歸笑,她還是換上了最美的那套蕾絲內衣褲。
山上沒什麼好吃的,見面後,夏澤野先帶菁木去西餐廳吃宵夜,燭光嫋嫋,氣氛浪漫,不知為何,才半小時,他們就唏哩呼嚕吃完走人。
深夜裏,汽車在烏來蜿蜓的山路跑著,菁木望著黑墨墨的山林,車廂顛簸,心也在顛簸著。
「你姊姊現在在做什麼?」夏澤野問。
「在化妝品公司做事。」
「唔……還不錯吧?」
「還可以,她做得滿開心的。」
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對話熱絡不起來,硬聊一陣就沈默了。
車外風聲呼呼,引擎嗚嗚,菁木看他一眼,他英俊完美,完美到連方向盤上的手,手上粗獷的毫毛,配戴的黑色機械表,每件關於他的都性感,又想到昨晚那手對她做的事,深邃甜蜜的撩撥……菁木別過臉去,臉紅心跳,不敢再望,去瞪窗外黑山,心裏偷笑著。
山林夜色,稠黑如墨,只這裏一盞車燈,映著他們。
菁木訝異地想著,過去的那個竇菁木,和現在坐這男人身邊的竇菁木,是同個人嗎?為什麼過去心裏恨著很多事,從不覺得活著好,但此刻心中會滿著這麼多幸福和滿足,感謝和感激。
這是我嗎?是我竇菁木嗎?
小時候她恨過長的舌根,恨講話不清楚,恨為什麼別人都不會,偏偏她倒楣?後來又恨爸爸討來的新媽媽,恨新媽媽對她壞,恨沒健全的家,恨母親早死。不快樂,恨世界,然後感情不順利,又恨那有婦之夫的欺騙,恨狗屁愛情。
現在,過去恨的事,此刻她竟滿滿的感謝,只因那些恨事,間接的,令她此刻,得以坐在白馬王子身邊。
感謝過長的舌根,感謝新媽媽糟蹋。別忘了夏澤野認識她,正是因為她被同學欺負,他撞見了出手相助。更要感謝前次戀愛失敗,過程淒慘,但感謝它沒開花結果,現在才能理直氣壯地跟澤野約會戀愛,所以怎能不感謝這一切?喔,幸福得甚至要感謝起天地萬物。
不知她想什麼哪?想到一個人傻笑。
夏澤野偷偷注意著菁木,心裏好奇著,同時又暗暗加快油門,恨不得馬上回到家裏。他口乾舌燥,沒辦法聊天,都怪她穿了極女性的黑洋裝,V字領,綴著黑蕾絲,微微隆起的雪胸……令夏澤野想起N年前看的電影「跳火山的人」。他覺得自己跳進火山坑,再不抱她,滅滅火,他要燒焦了。
「你家滿遠的噢。」已經繞了好幾個彎,開了快半個多小時山路,越開越偏僻,還不見個屋影。
「因為想買獨棟的,所以只好找以前的老房子改建。雖然比較偏僻,但是環境很好,等一下帶你參觀。」
參觀個頭!
終於到家,才進門,燈都沒開呢,菁木驚呼,夏澤野摟住她就吻。
黑暗中,三兩下他就毀了她精心描繪的眼線,毀了細心抹上的唇色,毀了費心綰起的長髮,毀了美麗洋裝的拉鏈,就連她特地穿上的高跟鞋,都因為他熱烈的又抱又吻,她失了平衡,跌跌潼撞,鞋踢飛得老遠……
參觀什麼?黑墨墨地,她什麼都沒看見,被吻得頭昏腦脹,她想抗議,剛掙脫著張口要嚷,人就被他一路拖進房間。這個人,這個人剛剛還文質彬彬坐在餐廳用餐啜酒,這會兒怎麼變野人了?
被他丟到床上,菁木尖叫,正想起身罵人,他撲來,壓住她,又吻又親,又摸又哄,把她馴成了乖乖小綿羊。他怪她幹麼穿那麼漂亮,他怨她的身體好香,他又氣她今晚打扮得太美,總歸一句,他從文明人變成野蠻人都要怪她,都她害的,所以結論是她要負責。
他混亂地說著無賴話,菁木聽得又氣又笑,太難抵抗他的熱情,眼睛都沒熟悉他的家,就先認識了房間。他們沒欣賞百大名片,身體就先抱成一團。手忙腳亂去褪對方的衣服,又笑又吻,到後來誰也笑不出來了,黑暗中只聽得彼此低低的喘息,而身體興奮地顫抖,又麻又熱軟膩膩地,摸彼此光裸滾燙的皮膚,讓身體去跟另一個身體問好,在黑暗庇護下,熱烈纏綿……
「我們這樣不大好喲!!」菁木滿足地呵呵笑,盡興纏綿後,他們光著身體,並肩躺著,終於能平心靜氣地好好聊天。
他左手環著菁木,有一下沒一下的玩著她的發,想了想,啪、撚亮床頭燈。
菁木忙拉過被子,蓋住身體。
他扯開被子,不讓她遮。「我要看,別遮!」他要好好欣賞她柔美的胸。
菁木瞪他,他笑得很無賴。
「好吧,如果你會不好意思,那我……我幫你。」湊身,右手掌覆住了其中一隻飽滿柔軟的……
菁木拍開他的手。「你很色喔!先生。」拉被子全部遮起來。「喂,為什麼剛剛吃飯的時候你都不說話?是不是不好吃啊?」
夏澤野往後一躺,雙手枕在腦後。「沒辦法啊,我那時一直想著你光著身體的樣子,所以……」菁木拾了枕頭就打,他笑,伸手擋。「我講實話誒!」
「你還敢躲?你欠不欠揍?夏澤野,唉呀呀,你怎麼會這麼色?你毀了我心中那個又帥又有氣質的模範生,我修理你,看你還敢不敢亂想……」菁木跨到他身上,狀似兇狠,枕頭按住他的臉,恐嚇道:「再講啊、再講——」
夏澤野推開枕頭,猛地收攏雙臂,將她攏在身前,害她撲趺,額頭碰著他的額頭,兩人眼睛裏蓄著笑意。
「喂,我帶了東西給你。」菁木拽下擱在床邊的皮包,打開來,拿出一隻棕色玻璃瓶。「我幫你調了精油,這個可以幫助入眠。」
夏澤野看她旋開瓶蓋,在枕頭滴了兩滴,她一手托高他的頭,一手將枕頭塞他腦後,命令他躺下,他聞到香氣。
「這什麼味道?」
她坐在他身上笑著,眨眨眼,故作神秘地說:「美夢的味道。」
夏澤野看她旋好瓶蓋,放到床頭。燈光柔黃,映著她奶白色皮膚,烏黑長髮,順著肩臂,披散開來,襯著雪膚更白,襯得她看起來神秘妖魅,美得很不真實……
這是真的嗎?
這麼快樂是真的嗎?
夏澤野忙扶住她的腰,藉掌心溫度,確認她是存在的。
「菁木……」
「嗯?」
「我們結婚。」他找到了。
「好。」她想也沒想。
「好?這麼容易?」
「不然呢?」
「我說真的,你要想清楚。」
她認真想了兩秒,說:「好。」低身,伏在他胸前,她笑盈盈的。「我們結婚。」
「你答應得還真爽快。」
「你還不是求婚求得很爽快。」
「你想要什麼樣的婚禮?」
「婚禮啊……」菁木率性道:「就公證吧。」
「不要開玩笑,我是說真的,你認真想。」
「我很認真啊,我沒開玩笑啊!婚禮這種事很簡單,有什麼好想,重要的是跟誰結婚吧,其他不過是個程式,越輕鬆簡單越好。」能跟心目中完美的白馬王子結婚,其他還有什麼好想的?婚禮排場、婚紗款式,她懶得想,之前芷綾結婚,排場習俗搞了大半月,整死人也。
菁木說:「我親媽媽早就不在了,也不想麻煩繼母,重要是我們能在一起吧,結婚只是形式,不然找兩個證人簽簽名字也算完了,連公證都不用了,我更喜歡。」
「你說得對,我也沒什麼親人,不需要排場,不必宴客。」假如是小鷺,婚禮肯定辦得驚天動地,要炫耀個過癮才甘心。他想,沒愛錯人啊,果然,跟菁木最合,說天生一對也不過分,想跟她形影不離。
他們躺在床上,喝香檳,看DVD。螢幕裏「窮山惡水」的小情侶亡命天涯。螢幕外,他們幸福地窩一起。
看完影片,帶她熟悉環境。他的家沒花太多心思裝潢,約四十坪大空間,擺著簡單的傢俱。走出屋外,月色盈盈,涼風撲面,送來草樹氣味,他們踏過落地的葉子,發出窸窣的響音,而夜蟲不眠,躲在暗處呼叫。
菁木立刻愛上這裏,那邊山頭,路燈橘黃黃,綿延盤據。沒光害,天空星群更燦亮。
夏澤野注意著菁木的表情,之前小鷺批評過這裏的環境,他擔心菁木不喜歡,沒想到她讚不絕口。
「真好,院子這麼大,可以種花啊,空氣真好……嘿,你買房子的眼光不賴嘛!」
他激動道:「就是啊,同樣的價錢,如果在臺北鬧區只能買廁所大小的套房。在這裏卻能買這麼大一間,怎麼想都應該買在這裏,是不是?」終於有人懂啦!
「是啊就是啊,幹麼去跟人家搶鬧區的房子,又小又擠,車子多,吵死人,空氣又髒,晚上還不能看星星,也沒地方種種花草。」
聽,聽,真想抱她吻不休,太太太愛她了。「你會種花嗎?」
「會。」
「以後整個院子都給你種花。」
「那是倉庫嗎?」菁木指向院子角落的小木屋。
「呃……」慘了,夏澤野臉色微變,支支吾吾。
不妙,裏邊養著他的甲蟲。鐵架上擺著十幾瓶塑膠罐,裏邊是肥白白形似蠶寶寶的幼蟲,等著結蛹孵化。還有五個箱子,養著已經羽化完成的黑大甲蟲,準備參加鍬形蟲比賽。歷任女友對他的收藏無一倖免地贈與淒厲的尖叫或嫌惡的表情。
但……也許,也許菁木例外。
「要不要參觀?」他豁出去了。
不怕不怕,從剛剛開始,他們聊得多開心,他們想法多一致,是不是?菁木跟一般女人不一樣,他們是天生一對,極有可能,青木也愛甲蟲喔。
夏澤野陶醉地想像著,帶菁木過去,打開門。
菁木跟進去看。「這一罐罐的是什麼啊?」
「是甲蟲的幼蟲,我的嗜好是養甲蟲,在日本很多人都養甲蟲,這是它們的幼蟲。」
「甲蟲?」
「俗稱的甲蟲就是鍬形蟲,這些罐子裏的是幼蟲。你看過獨角仙嗎?那也是甲蟲的一種。」
「你的興趣很特別喔。」菁木從鐵架上,隨手拿一罐,打開看。
她的反應果然和過去那些女人都不一樣,當她看見木屑中一大條肥胖蠕動的幼蟲,她尖叫得比過去那些女人更淒厲,尖叫完還不夠,放了罐子,奪門而出。奪門而出還不夠,直接奔進屋裏大飆淚。
夏澤野嚇得追進來。「你小時候不怕的啊……」
「誰說我不怕!那是蟲啊?太恐怖了,你怎麼會養那種東西?」她快暈倒了,雞皮疙瘩渾身爬。
「那是幼蟲,你小時候也抓過的,是甲蟲啊……」
「我哪有抓過?」
「你不要怕,那些是幼蟲,長大了就像獨角仙。」夏澤野懊惱地快快解釋,心想——慘了,她不喜歡,但那都是他的心肝寶貝啊!
「很多人的興趣都是養鍬形蟲,真的,在日本也有一群瘋迷,我們在網路上交換飼養心得,還有專門介紹它們的雜誌,每年還比賽……我沒什麼不良嗜好,就這個戒不掉,會把房子買在這裏,也是因為空氣好,很適合養甲蟲,唉,你不喜歡嗎?你……你很不能接受嗎?你有沒有可能試著喜歡它們?」
「不可能,我覺得很惡。」可是,她又笑了。「你喜歡就養啊,幹麼要我也跟著喜歡,反正照顧蟲子的又不是我,我是不能理解你的嗜好啦,不過你高興就好。」
你高興就好——夏澤野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好窩心。
「你知道非洲大野豔嗎?昨天我本來要去甲蟲店買進口的非洲大野豔,只有十隻,我盼了一個多月,結果沒買到。」
「哦,為什麼?」
他摸摸她的頭。「因為碰到你,我忘了。等我記起來,非洲大野豔全賣完了。」
她嘿嘿笑了。
「很得意是不是?」他掐她的臉。
「再買就有啦!」
「你以為非洲大野豔隨時都有的嗎?它們很難養,幼蟲期要經過八個月才羽化,我還特地準備好最耐久的瓦茸菌自製菌瓶養……」
鈴~~
「等一下,我設的鬧鐘響了。」她拿來手機,關掉鬧鈴,忽然握他的手命令:「跟我跳!」
「啊?」
「快跳。」牽住他,原地跳了幾下。看看表,滿意了,對他說:「剛剛全世界有六億人跟我們一起跳。」
夏澤野一臉困惑。
竇菁木認真解釋:「為了改善全球暖化,德國藝術家透過網站,號召全球六億人在格林威治時間八月二十號上午十一點三十九分十三秒時,大家一起跳,讓地球軌道移位離太陽遠一點。」
「嗄?」什麼跟什麼啊?
「沒聽懂嗎?你知道什麼是全球暖化嗎?」
不是沒聽懂,而是這計畫聽起來很愚蠢,他哈哈笑。「你相信?難道你不知道每個地區時間有誤差嗎?哪有可能六億人都同一個時間跳?」
「至少我們兩個是一起跳的。」
「如果這麼容易讓地球偏離軌道,還需要科學家嗎?」
「跳一跳又不會少塊肉。」她忽地嚴肅道:「只要對地球有幫助的,我們都該試試,像我,連洗澡的香皂都自己做,天然的肥皂沒化學成分,對身體對地球都不會產生負擔,畢竟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嘛。」
這句「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嘛」,教夏澤野哈哈大笑。
老天,老天,他莫非是愛上了個綠色組織成員?捍衛地球、保護森林、熱愛海豚、喜歡大自然,是這樣嗎?二十七歲的菁木變成這樣的女人嗎?多有趣啊!
他笑得可開心了,她擺出教師面孔。
「喂,我在跟你說真的,這是很嚴肅的事情。地球雨林逐漸消失中,還有,天氣一年比一年熱,在這樣糟蹋下,我們會滅亡的……」
「是是是……」他忽然用一種非常溫柔的眼光看她。「你是這樣……對啊,我想起來了,你一點都沒變,那時你也會做這種怪事。」
「什麼?」
他輕摸她的左臉,讓密密發絲纏繞手掌。「記得嗎?小時候我們放學後常去堤防玩……」
「對啊。」她記得。
「有一次,我們又去堤防下面的草地玩,那天黃昏,很多紅蜻蜓……」當時他們闖進草堆,綠草翻騰如浪,他們如置身綠色漩渦,兩人仰頭,讚歎漫天飛舞的紅蜻蜓。夏澤野回憶道:「你看著看著忽然蹲下來,動也不動,像顆石頭。我問你做什麼?你說要讓蜻蜓停在你頭上。」
「嗄?」她大笑。「有這種事?」
「有啊,你自己都忘了啊?那時我覺得你很蠢,沒跟著你做,就跑到一旁看你在草堆蹲了很久很久,你真的動都不動。」
「然後呢?」
「你像個傻瓜那樣蹲了很久,終於,真的有一隻白目的蜻蜓飛過來了,停在你頭上。」
「嘿嘿嘿,可見我不是很蠢,蜻蜓真的有來啊。」
「蜻蜓是來了,我大聲對你喊——停在你頭上了,快,快抓起來!」講得彷佛還歷歷在目。
「那我抓到了嗎?」
「蠢的就在這。」
「我沒抓到?」
「你沒抓到,你還憋氣更不敢動了,嘴巴偷笑著,一直等,等到蜻蜓自己飛走
「啊?我為什麼沒抓?」
「對啊,當時我也問你為什麼不抓?」事主忘得一乾二淨,他呢,他記得清楚。「你說你沒要抓它,你只是想試試看,如果變成石頭,漂亮的蜻蜓會不會停在你的頭上,你還說你不想嚇它……」
說著,黯了眸色,捧起她的臉,他吻了她。像只野蜂,螫吮甜美的花心,收藏她的美好……
他記得,曾有過的那些美麗回憶,都和她有關。
他們吻得陶醉了,聽夜蟲求偶的響聲,晚風撫過樹梢沙沙沙……他們耳鬢廝磨,沈醉在彼此暖暖的氣息裏。
第五章
這天午後,芳療大師又在搶救身心崩潰的女名模。
「我快瘋了……」劉小鷺趴著,哀哀呻吟。「我好難受,我好痛苦……我好慘……」
竇菁木這陣子享受愛情滋潤,因此,看小鷺憔悴痛苦,心想小鷺的逼婚計畫大概不怎麼順利,而自己卻感情順遂,於是眼色憐憫,雙手異常溫柔,要好好安慰小鷺。
「你的身體好緊……而且,你好像瘦了很多,有沒有三公斤?」
小鷺忽朝床板重槌一下,菁木驚駭。
小鷺忿喊:「豈止三公斤?沒想到,我真沒想到啊~~我怎麼辦啊?我煩死了啦!」一個多月,一個多月了,夏澤野絲毫沒有反悔的意思,她真的被甩了。
小鷺失控,嗚嗚嗚地在床上又踹又打。
菁木愣在一旁,手足無措,嘗試要安慰她:「你別難過……感情的事本來就很難講啊,那個人不跟你結婚就算了,你慢慢找,一定可以找到願意娶你又對你好的……」
願意娶你?!這什麼話?我這麼沒行情?這麼可憐相?小鷺愣住,收淚,猛一抬頭,瞪她。
「你說什麼?嗄?你以為我……喔~~呵呵呵呵呵呵,你以為我難過是因為那個人不娶我?拜託,我是誰?我劉小鷺誒,我會這麼煩是因為我沒想到他竟然答應要結婚了!這幾天我忙著婚禮的事,累死了,而且我還要顧及那些一直糾纏我喜歡我的男人,他們一聽說我要結婚,一個個難過得要死要活的,看他們那個樣子,我覺得我罪大惡極……我真是造孽,可我能怎麼辦?我只有一個,我只能嫁一個……」
難過歸難過,面子還要顧。小鷺就是死,也絕不承認被甩。丟不起那個臉啊,都怪自己大嘴巴,之前跟太多人說今年一定結婚……馬的,這下好了,大家看到她,都開心她跟澤野的婚事。分手她說不出口,心裏也還不能接受,這不是真的,這極可能只是個惡夢,也許明天夏澤野就反悔了……這陣子失去他的痛苦,教小鷺益發感覺到自己真的很需要他很愛他……
「他答應了嗎?這是好事啊!恭喜你,我免費幫你做一次全身去角質,讓你美美的當新娘。」菁木為她開心。
「謝啦!!」心在滴血,嗚嗚嗚。
課程結束,劉小鷺簽課表時,門框地被推開,竇芷綾拎著水果走進來,一看見坐在櫃檯前的美女,她驚訝地指著小鷺。「啊!你、你是……那個……」
菁木尷尬,給芷綾使眼色,要她冷靜,但芷綾還在那那那個不停。
「你是那個?我想想……那個……」
我名模誒,認不出來噢?小鷺臉一沈,不爽了。她側坐著,一身名貴G牌洋裝,啜一口茶,冷冷睞芷綾一眼,放下茶杯。「掰,我走了。」她戴上墨鏡,起身告辭。
「啊!」芷綾拍一下額頭。「我想起來了,你是常幫名牌服飾走秀的大模特兒劉小鷺,全台排名前三大的超級大美女!最近還跟另一個名模羅佩佩主持時尚節目,我最喜歡你介紹的東西了,那個羅佩佩站在你旁邊馬上遜掉了……」
「我再坐一會兒好了。」小鷺坐下來,不急著走了。
菁木別過頭偷偷笑,劉小鷺的表現太明顯了吧?
「你怎麼沒跟我說劉小鷺是你的客戶?太不夠意思了!」芷綾罵菁木。「你是不是我妹妹啊?」
「這是客人隱私,不能說。」唉,不過就模特兒,有這麼希罕?
有!芷綾希罕得大叫:「但是是劉小鷺誒!」打開皮包,拿出筆記本。「拜託,可以簽名嗎?我太高興了……哇,近看更不得了,皮膚好棒,真的好漂亮,我妹能幫你做SPA,是上輩子修得好啊!」
算你有眼光,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啊!小鷺心裏暗爽,可是面色冷淡,接下筆記本,微撇了撇嘴,仍維持名模高貴神態,當~~緩抽出鑲鑽的萬寶路鋼筆,姿態灑落咻咻咻簽名。
拿回筆記本,芷綾還很上道地補一句:「我回去要裱起來~~」
「誒,裱什麼裱,我只是模特兒又不是什麼大明星。」小鷺攏攏頭髮,漫不經心道。
竇菁木又一次別過頭去,肩膀顫抖,偷偷笑。自從在化妝品公司擔任行銷組長,竇芷綾逢人哈啦的功力突飛猛進哪!不像她,待在服務業,可那種諂媚逢迎的話,她打死也說不出。
芷綾唧唧呱呱說:「你知道嗎?雖然媒體認為江敏是第一名模,但其實我覺得江敏的皮膚沒你好啊,長得也不怎麼樣,身材更沒你優,我是賣化妝品的,皮膚好壞我一看就知道,你的臉水嫩嫩的比江敏好太多了……」
「還好啦,還好。呵呵呵呵……」
菁木的手機響了,是夏澤野傳簡訊過來,她乘機閃得遠遠,在牆角看簡訊,看得笑咪咪。
中午有沒有乖乖吃飯啊?吃了什麼?吃得夠嗎?跟我報告一下。今天忙不忙?晚上接你去吃日本料理。剛剛看新聞,任天堂出了復古的超級瑪利,小瑪利歐可以用搖杆控制讓他走跟跑,馬上為你訂了一個,高興嗎?晚上陪你打電動……愛你。
菁木笑咪咪看了又看,捨不得刪,儲存下來。手機已經存了他快一百通簡訊了。因為幫客人做SPA時,她不接電話,所以他常利用簡訊關心。
菁木瞧瞧芷綾,哇,不得了,她跟劉小鷺是怎樣?一見如故噢?聊開了還有說有笑哩。菁木轉身,笑咪咪的,回簡訊給夏澤野。
中午懶得出去,吃了兩包科學面。芷綾來找我了,她現在跟我客戶聊開了,她常常吵著要見你咧,改天一起吃飯。我很期待馬利歐……不過我還是討厭甲蟲,絕不會陪你清蟲箱,呵呵呵……愛你。
菁木回完簡訊回櫃檯了,她們還在講。
芷綾眉飛色舞地說:「而且你比江敏還會穿衣服,上次她參加金馬獎時,那套紅色禮服,天啊,好俗啊!!我記得你穿一套金色的晚禮服,真的美到爆!」
小鷺裝隨興。「其實我沒花很多心思挑禮服,本來還不想參加,那天我隨便穿的。」
「隨便穿就這麼漂亮?天啊,可見你很有品味。」芷綾口沫橫飛。
菁木無言以對,插不上話。她看芷綾,再看小鷺,芷綾才來多久?厲害,小鷺之前,臉上的愁容,已灰飛煙滅,消失無蹤。她此刻容光煥發,笑意盎然。菁木見狀,也笑咪咪陪她們開心。
芷綾驚呼:「天啊,夏明是你男朋友?得過金鐘獎的夏明?!」
小鷺聳聳肩。「沒什麼啦,緣分嘛。」
「呵呵呵。」菁木傻笑,還是插不上話。
芷綾唧唧呱呱地說:「你們有考慮要結婚嗎?我好想看你穿結婚禮服的樣子,你會挑哪一家的禮服?你穿新娘服一定很美很美。」
小鷺愣了一下,目光閃爍。「這個……這個我還在考慮中……」
「不管穿什麼,一定很漂亮。」菁木勉強插上一句話,呼,好難聊。她放棄了,泡茶給她們喝,只聽不講,在旁陪笑。可是,當她們的話題越來越失控,菁木越來越笑不出來了。
「你身上這件套裝不優啦!」小鷺摸芷綾的套裝質料。「我那邊淘汰了一堆衣服,你公司在哪?我叫助理拿給你。」
「嗄?真的嗎?太好了!」
「不行,那怎麼好意思——」不顧芷綾怒瞪,菁木跟小鷺婉拒。「你的衣服都很貴,怎麼可以送人?」
「你這樣講我生氣喔,好姊妹講什麼錢啊?名片給我一張。」變成好姊妹了,小鷺拿名片,開手機,打電話吩咐。「小米啊,把我沒穿的衣服清一清,我要送人。還有,沒用的包包也收一收裝起來,我也要送人。你送到這個地址,克莉絲美商公司,在忠孝東路……」
芷綾喜極而泣。「啊,我要高興死了,你對我太好了……天啊,你這個人真慷慨真大方啊!」
菁木快制止:「還有包包?不行,那些包包都要好幾萬,絕不可以!」
沒人理她,小鷺握芷綾的手,大姊頭似地海派道:「你賣化妝品的啊?你們公司有哪些產品?拿目錄給我,我們模特兒每個月可以報耗材,好用的話叫她們跟你訂。」
芷綾:「可以嗎?那真的是太棒了,我們公司有——」
菁木:「竇芷綾!」
小鷺:「你有車嗎?假如沒車的話我——」
芷綾:「車子?我那台車很爛常常拋錨,我最近想換咧~~」
菁木:「竇正綾!」
小鷺:「噢,既然這樣我……」
如果不是小鷺的助理來了,竇芷綾可能有二手車二手屋,搞不好連情夫都附贈好幾名了。
小鷺一走,菁木拉上窗簾,大發飆。
「你幹麼啊,怎麼可以收那些東西?她是我客戶,你這樣以後我怎麼好意思跟她收費?拿她的東西,要是以後有麻煩怎麼辦?幹麼欠人情?將來怎麼還?!」
「你看你看你看,你就是這樣,就是這點要改!」芷綾搖頭嘖嘖嘖。
「什麼?」
「你太保護自己,愛分什麼你我人家的,所以才沒知心朋友,不管國小國中高中都被排擠,跟誰都不親,就是因為你太見外了,連我媽也一樣,到現在你連一聲媽媽都不叫她,你們關係才那麼糟,你要是肯對她——」
「喂喂喂,你扯到哪去?我現在是叫你不要亂收人家的東西,你貪小便宜,你跟她很熟嗎?」
芷綾又搖頭了。「什麼貪小便宜?你別太過分喔,是她自己要給我的誒,而且還都是她不要的東西,不拿白不拿啊。」
「什麼不拿白不拿?她不要的東西都很貴啊,隨便一件都要兩、三萬,你這樣我以後很難做人。」
芷綾繼續搖搖頭。「但是你沒發現她很高興嗎?我歡歡喜喜抱著感恩的心收下東西,接受她的好意,她呢?她施比受有福,她很滿足,這就是我給她最大的報答。菁木,菁木,你要跟我學,做人要大氣一點。懂嗎?」
快氣死了,菁木嚷:「那無功不受祿,你懂嗎?」
芷綾涼涼道:「那水清則無魚,你懂嗎?!」
「嗄?這跟水清則無魚又有什麼關係了?」
「笨喔,這意思是太清高的話就沒有同伴了,懂嗎?」
「你罵我太清高?」
「你是啊,你對別人對自己都太要求,像之前那個陳先生,雖然騙你他單身是他不對,不過人家後來也離婚了啊,而且還跑來跟你跪求你原諒,你連見他一面都不肯。好歹他也是真心愛過你,用情用很深,連我都被他感動了,你卻——」
「天啊!我不跟你說了,你這個人腦袋不清楚。」菁木大叫。
「好啊,不說啊。」芷綾拿電話,遞給她。「你跟夏澤野說好了,反正現在有他喜歡你,你說什麼他都會說對、說棒、說很聰明、說了不起。」
「給我滾蛋。」菁木瞪她。
「好,滾蛋去。」芷綾撩撩頭髮往外走。「我這個愛負小便宜的姊姊回去嘍,咕掰~~」
「走快點,不然我拿掃把趕你!」
「好,走很快,走得非常快,我這個跟你不親又沒血緣關係的壞姊姊要走了,咕掰。」芷綾笑呵呵離開,知道菁木刀子嘴豆腐心,她從不把菁木的狠話放心上。更何況現在平白因為菁木有一堆好貨,還認識大名模,還做成大生意。喔,妹妹,我愛你~~
看看正綾無賴的樣子,菁木沒轍,又氣又好笑,不知道夏澤野要是看到這麼油條的竇正綾,會有什麼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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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澤野試過好幾次了,他真希望菁木可以參與他的養蟲大計,他還不死心,要青木跟他同一國。
「你進來嘛,你看這些藏罐子裏,一條條白肥肥的蟲好像很噁心,可是它們一隻只都是我的心血。看久了,就會發現它們其實很可愛,而且每一隻都不一樣,你過來看……」
他站在蟲房解說的時候,菁木躲在門口,笑笑搖頭。
他揮手哄她進來參觀的時候,菁木就雙手抓門板,抵死反抗,還故意翻白眼裝昏倒。
夏澤野從箱子裏抓出黑亮亮的,神似獨角仙的大甲蟲。「這個已經羽化的,你不怕了吧?這個敢碰吧?!」
她點頭,但還是不肯進攻養蟲陣地。「那些白白肥肥的幼蟲,看起來很像大只的……」
「的什麼?」他問。
「的蛆。」
換他翻白眼,一副氣壞吐血的樣子。
他跟菁木說:「別小看這幾個罐子裝的幼蟲,它們是金牛扁鍬形蟲、德哈尼細身赤鍬形蟲,還有哈斯特鋸跟犀牛叉角,還有超級漂亮的美他利佛跟黃金鹿角的幼蟲……全都是很稀有很難買到的甲蟲。」
「全都是很大只的蛆。」菁木嘻嘻笑。
「喂,你等著看,再三個多月它們羽化了,你就知道了,它們美呆了。」
「啊?」菁木怪叫:「還三個多月才羽化?」
「這些我已經養了一年。」
「嗄?」一年多面對著大蛆,他也養得這麼開心?
「就為了等羽化這一刻啊,我一年多的心血啊!菁木,我答應第一隻羽化成功的那只,送你做紀念。」
「我心領了。」
她逃之夭夭,他追出去罵、他們開始他們的戀愛……
當楓樹遍山遍野紅透,當綠葉轉黃,片片枯萎,風中翻飛墜落,花草綠樹逐步凋謝,氣溫也一日比一日的低下去,夏澤野和竇菁木的感情卻是越來越濃烈。
夏澤野常去找她,她就會派粗活給他做,原來之前她說需要的粗工是——
「再攪一個多小時,就會變成果凍狀,要到那樣才可以休息噢。」菁木提醒道。
一個多小時?夏澤野想,一小時他可以寫十場戲,賺五萬多劇本費。可是當她的粗工,一毛錢也沒有,但是可以換來伊人笑咪咪的表情,和免費的睡前SPA。
菁木愛做天然的精油手工香皂,夏澤野出賣勞力的結果,換來一輩子免費使用的竇牌香皂。除了做香皂,他還要陪打電動玩具。芳療館角落的大櫃子裏,拉開抽屜,裏邊十幾台電動玩具都是菁木的最愛。
「有釣魚遊戲、瑪利兄弟、魔術方塊,也有打噴射機,還有小蜜蜂,今天我們玩什麼?你什麼時候才能贏我啊?」這就是菁木最常對夏澤野說的。不是我愛你,而是來打電動……
這真真令夏澤野喜極而泣!喜她不像前女友動不動來一句「我愛你,如果你愛我」,但也悲從中來,悲傷他能陪她打電動,她卻不能陪他欣賞蟲,啊,每當他待在蟲庫照料心愛的甲蟲時,他好寂寞啊……
當「寵物戀人」演到第九集時,收視破六,寬哥太高興了,包五十萬紅包給編劇。
夏澤野拿來買鑽戒,預備送給菁木做訂婚戒。同時,決定跟菁木坦白和小鷺的過去。現在他們感情很穩定,他想菁木會原諒他吧……
為了這事,他忐忑好幾天,要對深愛的女人,坦白過去情史,超尷尬的,更糗的是,前女友還是她現在的主顧客。最糟的是,唉,當初,騙菁木他開寵物店,有一回在菁木的好奇下,他甚至帶菁木去參觀寵物店,那間店是製片借來的拍戲現場。
夏澤野啊夏澤野啊,你該佩服自己有通天本領,還是該笑自己作繭自縛?現在要講老實話,汗顏啊!
週末,他們享用法式晚餐,在樂聲悠揚,燭光嫋嫋的美好氣氛下,夏澤野拿出禮物送她。
「這什麼?」菁木拆開包裝,打開盒子,看見鑽戒。鑽戒璀璨如星,她明白它代表什麼,這是他們要過一輩子的約定。
夏澤野看她套上鑽戒,她手撫著戒指,微笑,反手展示鑽戒給他看。
「嘿,大小剛剛好。」
「趁你睡著的時候,偷偷量過你的指圍了。這個款式可以嗎?」
「嗯。」菁木低頭,微笑著。
「我想過了,我們就各找一個朋友,請他們吃飯順便幫我們見證婚事。照你之前說的又簡單,時間又彈性,你覺得怎樣?」
「喔。」
「所以,你已經答應當我老婆了,對不對?」認罪之前,先狡猾地確認這事,要她給承諾。
菁木瞅著鑽戒,她的手指被銀色的星星圈住;她的心,被夏澤野暖暖的愛包圍。她想,這鑽戒,多珍貴啊!她可以跟一直以來:心中熱愛崇拜的白馬王子結婚,做他的新娘子。菁木恍惚著……
「白馬王子」催促她,對著她笑。「嘿,快回答,竇菁木,你答應了,你要當我的老婆……」
她抬頭看他,心裏讚歎——多英俊的傢伙,笑起來多迷人!這男人愛她,多不可思議,她贏得了他的愛情……
忽然,夏澤野的笑容斂去,他驚訝著,看菁木摘下戒指。
「對不起。」拔脫鑽戒,她讓珍貴的銀色星星,擱回盒子裏。
他錯愕莫名。「我以為……你也想結婚……」
她低頭道:「我有事瞞著你。」
夏澤野胸腔一緊,駭住了。料不到除了他有秘密,菁木也有。她瞞他什麼?單純的竇菁木怎可能有秘密?他心跳得狂,等著她往下說,可又有股衝動想阻止她,怕真相接受不來,腦子往最壞處想,讓菁木忐忑,不敢對他講的,肯定是很嚴重的事。譬如……她已婚?她有未婚夫?另有愛人?她……
「我曾經跟有婦之夫交往過。」菁木說,一顆小水滴,墜落紅桌巾。她太羞愧了,不敢看他。「當時鬧得很厲害,對方老婆還告到法院去……那個人追我的時候,隱瞞已婚的事實,我太糊塗,我被騙得團團轉。後來,還是我爸出面付對方老婆和解金才沒事。」很艱難地,說出這段不堪的往事。
他聽著,注意到她的雙手在桌下揪得緊緊。又看桌上,透明水滴,漸漸滴成一汪黑海了。還聽她聲音,因為痛苦,繃得似利弓,扯痛他的心弦。看菁木面有愧色,向他坦白過錯,他覺得眼中的竇菁木,純潔如白茉莉,聖潔如純真天使,而卑鄙狡猾醜陋的是自己。
就這麼件事?她就這麼良心不安?這樣忐忑?無臉面對他?我呢,我瞞她多少事啊?夏澤野慚愧地想。這傢伙真是……真是教他愛到不知如何是好。
菁木苦笑道;「當然……我也可以不說,可是……我一直擔心著哪天你會知道,或聽見什麼……」她垂著眼眸,淚光閃爍,在臉龐哭出兩道銀河。
他看了,好傷心。他喜歡的女人,怎麼可以難過成這樣?他想勒死那個教她傷心的混蛋。
菁木哽咽道:「我怕你會發現我其實沒那麼好,你會感到丟臉,你會後悔,所以我沒辦法瞞你,沒辦法就這樣什麼都不說,就跟你結婚……」
她是恨不得抹去醜事,絕口不提,可是在完美的白馬王子面前,常感到心虛。他有權知道,他愛的竇菁木,並不是純潔無瑕的白雪公主。他喜歡小時候的竇菁木,那麼現在呢?滄桑的闖禍的竇菁木?害別人婚姻破滅的竇青木,他還要愛嗎?還要娶來當老婆嗎?
「你想我會在乎嗎?!」
夏澤野聽見自己粗暴的口氣,他非常氣,氣她為這種芝麻小事擔心,氣她慚愧什麼勁。這有什麼?他低吼道:「又怎樣?跟有婦之夫交往又怎樣?現在你是跟我在一起,哭什麼?有什麼好哭?我不在乎。你根本連說都不用跟我說,幹麼讓自己這麼糗?你真夠笨,這種事你不說,也不會有人知道。」
「是別人我就不會說,但是你不一樣,夏澤野,我不想瞞你。」她抬起臉,那一對幽黑濕潤的眼眸,滿滿是對他的信任,她凝視他,她看得他心虛不已。
「因為你是那麼好的人……」她一臉幸福,說道:「你知道嗎,發生那種事以後,我氣自己太容易信人,我打算再也不戀愛了,怕再遇到騙子,我不知道怎麼分辨人家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一直到你出現……夏澤野,我瞭解你,我能相信你,因為我們從小就認識了。你記得嗎?那時我被欺負,你還出面幫我,你真是個很好的人,我只願意相信你……」
夏澤野聽得膽戰心驚,從不知道自己,在另一個人心中,是那麼完美。
菁木臉紅了,低著頭,笑道:「說了也許很好笑,但我小時候,偷偷覺得,你是老天爺給我的禮物,你人好,功課好,品行又高尚,面對你我真的自卑。是我後來自己搞砸了……沒想到長大後,老天爺又把你還給我,我真的很高興。」
看她靦腆著,說出這些讚美,面對這麼欣賞他喜歡他的竇菁木,夏澤野幾乎要相信自己確實就是那麼好的人。在這種時候,他說不出口啊,他沒辦法說——
不對,我也會騙你,我不是寵物店老闆,我是編劇夏明,是你顧客劉小鷺的前男友,其實我也會說謊,但是……
夏澤野想,不是今天,也許……也許晚幾天說?也許……也許用寫信的方式來說?
現在,他拿出躲回戒盒的星星,重套回它該待的位置,裝飾著她雪白的手指。握著她的手,他湊近嘴邊,吻了吻鑽戒,眼睛看著她。
菁木眼色亮著,聽見他說——
「買菁木,我還是要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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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夏澤野住處,躺在床上,兩人商量起婚事,聊起該何時去拜訪對方家長。夏澤野從沒跟菁木提起家裏的事,直到要結婚了,才打算讓菁木稍稍瞭解。
他笑道:「我這邊是沒什麼長輩是你需要見的。」
「啊?」菁木不解。
夏澤野雙手盤腦後,嘴上叼菸,姿態灑落,滿不在乎道:「我連我媽是誰都不知道,也沒兄弟姊妹,我老爸都去世九年多了。」
瞥見菁木吃驚又難過的表情,怕氣氛變悶,他幽默道:「喂,你賺到了,我聽說很多女人怕有婆媳問題,又怕大家族麻煩,都希望找個爸媽死的孤兒結婚,你看我多簡單,只有一個人,所以像我這種,在女人堆裏很搶手。你真的很幸運,你知道嗎?」
很難笑噢,菁木撇撇嘴,她笑不出來,那對瞪著夏澤野看的眼睛,起霧了。
「嗯,我知道了……」她轉正身子,不看他。他連媽媽是誰都不知道,他竟然在世上沒半個親人了,多慘啊……不知怎麼來安慰,反落得自己很尷尬。她緘默著,躺他身旁,頭偎靠著他的肩膀,眼睛瞪著天花板。一想到這世上,夏澤野就這麼一個人過了不知有多久:心裏很替他痛,眼眶就熱呼呼。
他的手伸來,握住她,好像讀出她的心思,感覺到她真的關心,他侃侃而談,故意將悲劇講成一出黑喜劇。
「這沒什麼,只是麻煩,到銀行開戶,到政府機開辦事,填資料時聯絡人都不知道填誰。最慘是念大學時,有一次半夜肚子痛掛急診,結果要動盲腸手術,醫生非要直系親屬簽同意書,害我痛得要死,還要跟他們解釋我的家庭狀況……」
菁木轉頭,看他滑稽地撫肚,類比當時的情況。
「那時我痛到眼睛都模糊了,我連續打了好幾通電話跟朋友求救。我說,拜託,拜託來幫我簽一下名字,我要動手術……什麼?不會有問題啦,是小手術……啊?我保證,失敗不會找你麻煩,拜託~~不然我付你錢,什麼?你媽說不可以?啊?你爸不讓你出門?!」
菁木格格笑,心酸事過去了,變成他的笑料。他這一鬧,菁木心裏輕鬆多了,轉身,抱他,一雙精靈的眼,瞅著他看,笑笑,撒嬌似地說:「誒,下次你割盲腸,找我啦,我幫你簽啦。」
他睞她一眼。「你神經病,盲腸只有一條,要我割幾次?!」
「對噢。」她哈哈大笑,他也笑。
「現在這種事我委託給律師了,我連遺囑都早就立好了,怕將來死了,財產讓政府沒收了。」
夏澤野告訴菁木,他打算把遺產全捐給佛教的慈濟跟基督教的世展會,他真公平是不?他說:「假如世上真的有佛,我不會下地獄。假如有的是上帝,嘿,我可以上天堂,兩邊都討好到了,你說我周不周全?」
菁木笑他狡猾哩,後來,他睡著了。她就著月光,瞅著他安詳的睡臉,因為聽了他的事,難過到睡不好,她心疼他。側身,環抱他,她滿心溫柔地想——
夏澤野,我要活得比你久,然後不管你生老病死都陪著你,你再也不會經歷那麼難堪的事,你以後有我。
第六章
「是你自己買的,還是別人送的?」
做SPA時,劉小鷺問菁木,她眼尖,注意到菁木脖子上掛著鑽戒。有兩克拉吧?那款式跟鑽戒等級,令她詫異。平日,這芳療師穿衣用物,都是叫不出牌的便宜貨,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鑽戒?
「朋友送的。」菁木輕描淡寫道。為了工作方便,做SPA時,她會將鑽戒,串進銀鏈子,掛脖子上。這是夏澤野送的定情物,她隨身都要帶著,就好像他的心,隨時傍在左右。
菁木幫小鷺按摩手臂時,小鷺揶揄道:「朋友會送鑽戒?AMBER談戀愛喔~~」
「誒。」菁木含蓄地微微笑。
小鷺看了,覺得她的笑容很有炫耀的意味。掛著那麼大的戒指,那麼大鑽石,是在炫耀嘛!看著看著,小鷺心裏一陣酸,哼,說不定那鑽石是假的咧。
「今年七夕情人節,我的禮物也是鑽戒,我男朋友去TIFFANY買三克拉的給我。」
「喔。」菁木點點頭,笑道:「TIFFANY的,一定很漂亮。」
「還好啦,會在TIFFANY買,是因為品質有保障啊,你知道鑽石不是大就好,還要看4G,你知道什麼是4C嗎?」
這不重要,菁木沒興趣知道。
小鷺熱心地解釋:「4C就是克拉、成色、淨度,還有車工。」
「喔。」
「買鑽戒最重要的是,要附有CIA鑒定報告書,30分以上的都有。你這個鑽戒有沒有附證書啊?」
有,但菁木故意說:「沒有。」她瞭解小鷺愛炫耀愛比較,又見不得別人好的毛病。遂勸自己低調更低調,千萬別激起小鷺好戰的個性,不然沒完沒了,煩都煩死。
「沒有?」小鷺臉色閃過一抹得意。「那怎麼可能?!」
菁木略覺反感,但忍耐著,仍是笑笑地說:「就是沒有啊。」
「那麼你這個可能是假的噢,我朋友是珠寶鑒定師,我幫你拿去鑒定。男人可以窮,但不能送假貨給女朋友,這樣這個人的品格就有問題了,你千萬別被壞男人騙了。」小鷺異常熱心,彷佛鑽戒真假跟她切身相關。
「就是假的,我戴得也很高興!」菁木不知自己是怎了?明明很討厭衝突,怎麼張口就嗆了她這句。
「是噢,那我不好說什麼了,我是好心幫你,你不要誤會啊。」意識自己太過分,小鷺訕訕地笑了笑,閉眼,不說了。
菁木壓抑怒火,忍耐著,完成SPA療程,但心頭那團怒火,不住往上燒竄。她氣小鷺污蔑送鑽戒的那個人,真想攆她走,但這是工作,只好忍下,直到SPA結束,她都沒給小鷺好臉色。
之前不管劉小鷺說什麼,菁木就算不認同,也只笑笑敷衍,這次,她藏不住情緒。這是夏澤野送的,這是夏澤野送的啊,誰都不准污辱他送的東西。
劉小鷺走後,菁木坐在沙發裏,解下銀鏈,戒指套進無名指,打量著,吻吻它。
他們說好下個月十號要請朋友吃飯,見證婚事,再不久啊,他們是夫妻了。菁木想著,心頭好甜,真的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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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菁木吃過這裏的洋香瓜,讚不絕口,夏澤野就成了這間路邊水果攤的忠實擁護者。
在黃昏的夕光中,夏澤野看經營水果攤的中年夫婦,手勢俐落地將水果片下,擺進透明櫃內。平凡無奇的水果,經過夫婦雙手,一片片像被愛過,切痕完美,大小一致,擺出幸福躺姿,顏色鮮美的等人品嘗。這從顏色形狀,就可看見夫婦的用心,他們為家庭經濟,努力打拚著。
看夫婦安靜忙碌地照顧小攤位,夏澤野很感動,樸實無華的感情,也正是他尋覓的。想到而今,自己終於也擁有了想要相伴一生的伴侶,那種踏實、很有歸屬感的愛情,令他時刻都感激著命運的安排。
買了五大袋水果,西瓜鳳梨水梨蘋果洋香瓜,花一千多塊帶走,夫婦笑得合不攏嘴。夏澤野想著,待會兒菁木看他買那麼多水果,肯定會笑他買太多。不過,他會告訴菁木,看著水果攤夫婦,沈默但合作無間地撐起攤子,他心裏是怎樣感動,他相信菁木會懂的。
在回車子的路上,穿越公園時,滿載幸福的水果,不小心被摔爛在地,汁液從破裂的塑膠袋流淌,水泥地面紋出一道道暗黑水痕……夏澤野怔在一個看晚報的中年男子面前。
某一則新聞,令夏澤野渾身血液凝住,心臟抽緊。
名模劉小鷺好事將近,年底將與相戀多年「寵物戀人」編劇夏明完婚,日前茱麗雅婚紗和青玫婚紗店得知消息,正透過小鷺經紀人梅姊,積極爭取贊助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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拽著晚報,雙手顫得厲害,劉小鷺目瞪口呆,心跳怦怦響。
「完了……完了……」她呆在秀場化粧室,用力眨眨眼,希望是看錯了。
報紙標題寫著她跟夏明的喜訊。昨晚她去PUB玩通宵,一夜未眠,早上又奔去拍雜誌平面廣告,現在要上服裝發表會,一定是體力透支,腦袋昏沈,雙眼迷茫,很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眼睛花了……她用力揉揉眼,再看一次!
「完蛋……完蛋……媽的,真的是在寫我!」扔了報紙,打電話給撰稿記者。
「吳立娟!你亂寫什麼?我什麼時候跟你說我和夏明要結婚了?!」
記者嘿嘿笑。「唉喲,很多人都在傳了,這是好消息嘛,幹麼要隱瞞大家?前天在0MEGA酒會,你跟朋友聊天時不是也有說嗎,不好意思,我剛好也聽見了。」
前天酒會?嚇,她想起來了,那天喝醉了,跟姊妹們聊感情事,大家聊著聊著,有人說要結婚,她逞強也說自己好事近了,誰知道……
小鷺急急吼:「你要害死我了,你怎麼可以亂寫,我沒有要跟他結婚,我們其實已經……」
「已經什麼啊?」
小鷺住嘴,不,不能講。現在幾萬人以為他們要結婚,又說已經分手,這不是在鬧笑話嗎?小鷺按掉手機,手機立刻又響。看見來電號碼,她臉色驟變,硬著頭皮接起,故作輕鬆地說:「澤野,好久沒你的電話嘍,怎麼有空打給我啊?」
「你要我替你留面子,不要主動發佈分手的事,現在這樣又算什麼?」夏澤野氣煞了。
完了,他也看到了。「你聽我說,其實——」
「你以為跟媒體說我們要結婚,我就會結婚?你太卑鄙了,這種手段也太下流了……」
小鷺急哭了。「這是誤會啊,我不是有意的,你講話不要這麼沖好嗎?你覺得我是那種人嗎?」
「要怎樣你才肯放過我?我拜託你,你一定要這樣陰魂不散的糾纏我嗎?就因為我跟你交往過,現在不想繼續我就該死?!」
小鷺駭住,不相信這麼惡毒的話會從他口中說出來。難道記者誤發他們的喜訊,有這麼讓他抓狂嗎?她在他眼中變成個大污點了嗎?
「小鷺,要開始了喔,還不出來?」秀導門外催促著。
小鷺痛心道:「我要上臺了,你冷靜一下,回頭再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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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在伊人發堆,沁在淡淡茉莉香裏,夏澤野心事重重,摟著菁木,她背對他躺著,睡得很甜。
「對不起……」他悄聲在她耳邊道,她迷糊地嗯一聲。
昨夜來找菁木,留下來過夜,她的房間在芳療館走道底,很小,只能容納一張單人床,一隻矮幾。幾上的擴香儀點著助眠的茉莉精油,雖然被茉莉香氣包圍,但他的心不安寧,什麼香味都救不了。
昨夜下雨,他一夜無眠,此刻窗外,對面住家暗灰色水泥牆,交錯雨痕。夏澤野悄悄起身,留下便條,回家了。
今天要找劉小鷺談清楚,必要時,他們可以一起開記者會。他甚至決定要跟小鷺講他和菁木交往的事,讓小鷺徹底死心。
夏澤野振作精神,回到家,煮了一壺咖啡,打開手機,檢視來電訊息,小鷺沒打來。接著打開電腦,收發郵件,把今晚要交的劇本先寫好。忙到下午三點休息,他隨便地沖了一碗濃湯喝,打開電視。
主播神色嚴肅道:「接下來是一則意外消息,昨晚在Taipei 101外牆,舉辦一場高空服裝秀發表會,美伶模特兒們,展示二十七套當季運動服飾,會場使用系繩系統,讓模特兒以面朝下的方式自高塔降落,在表演過程中名模劉小鷺繩索脫落,竟當眾摔落在地,主辦單位立刻將她送醫急救,目前狀況不明,現場留下大攤血漬,主辦單位表示……」
夏澤野倒抽口氣,抓了車鑰匙沖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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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嗤喀嗤,劉小鷺大口啃蘋果,好心酸哪,冤枉哪!
先是被心愛的澤野誤會,然後又發生意外,醒來還被經紀人罵。劉小鷺滿腹委屈,躺病床上生悶氣。嘔啊,她大難不死誒,結果,經紀人梅姊沒安慰她,還開罵——
「彩排時秀導不是示範很多次了?為什麼綁帶還會扣錯位置?你就是不用心,萬一鬧出人命怎麼辦?!你太不專業了你。」梅姊罵得兇狠。
嗟!小鷺不爽,也不想想,是誰接了這麼危險的CASE?
砰,門忽地被推開,小鷺嚇一跳,蘋果掉地上,滾了兩圈。小鷺瞪著來人,驚訝地問:「啊?你怎麼跑來了?」
夏澤野沖進來,停在床邊,瞪著小鷺看。小鷺面色蒼白,但是看起來精神不錯,額頭纏繃帶,左腳打石膏,用支架懸吊著。他鬆口氣,放心了。馬的,新聞太誇張了,什麼留好大一攤血,情況不明?
他忿忿道:「我還以為你……」低咒一聲,抹抹臉。
小鷺明白了,心裏一陣溫暖。「你看見新聞了?以為我死了嗎?沒事啦,親愛的~~來,抱一個?」她張臂撒嬌。
夏澤野無動於衷。「你沒事就好。」
「什麼沒事?還很痛咧!還要留院觀察啊,有輕微腦震盪欽,你要留下來照顧我……都你那通電話啦,害我分心才會發生意外。」
「會留下疤痕嗎?」他指指她的額頭。
「會,我破相了,以後不能當模特兒了,好慘。你養我好不好?」她嘻皮笑臉。「這樣的話,破相好像也不錯噢。」
夏澤野目光一凜。「你還開玩笑?」
「放心啦,醫生特別用什麼純生物蛋白手術縫合線,十天就自然脫落,不留疤痕,也不用拆線啊。」
「腳呢?」
「這就麻煩了,左腳踝骨折,十天才可以出院,回去要休養一個月左右,很不方便,所以梅姊那個勢利鬼,剛剛罵我一頓,大概是心疼我這個月都不能工作吧。澤野,你也知道,我媽他們都在加拿大,所以這段日子,你陪我看醫生好不好?」
夏澤野不回話。
小鷺又說:「要是嫌接來接去麻煩,那我去住你家,反正這個月我都不用工作,趁這個機會我們好好修補一下感情,我們可以——」
「也好,趁這時候,我們談談。」夏澤野拉椅子過來坐下。
「好啊。」小鷺握住他的手,滿心期待道:「看你這麼緊張,我真的很感動,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你對我還有感情,不然怎麼會一聽我出事就沖過來?」
「不是你想的那樣,大家在一起過,你出事我怎麼可能沒感覺?」
「有感覺就是還有感情,對吧?」
「劉小鷺——」他口氣嚴肅。「你不能去我家,我也沒辦法照顧你。」
她癟嘴,可憐兮兮哀求:「為什麼?我都這樣了……」
「你好像還是沒搞清楚,我已經不是你男朋友,你現在因為工作受傷,你們公司應該會找人照顧你。」
「我希望是你來顧,好,不是男朋友就不是,就當是朋友,像朋友那樣照顧我OK吧?還有,如果你還在氣,我跟你說,那一則新聞是誤會,是記者亂聽來的,不是我要他們寫的,我才不會那麼卑鄙下流。你昨天那樣罵我,我真的很傷心,你知道嗎?因為我還愛著你,你……」
「我有女朋友了。」
「啊?」
「我有女朋友。」夏澤野斬釘截鐵道。
小鷺面色刷白,她眼睛瞪著,像是沒有聽懂。
「還有,我打算和她結婚,所以新聞的事我們商量看看,看要怎麼澄清,不然到時候媒體知道了,會追得很厲害,對我們兩邊都不好。」他一次講清楚。
劉小鷺眸色驚懼,胸腔劇烈起伏,傻瞪他,仍反應不過來。看她這樣,夏澤野很不忍,也知道這麼說太殘酷,但不管怎麼處理,最後還是會傷到她的心。總之不愛,就是傷害。之前太顧念她的面子,才讓事情演變到這麼複雜。而現在,他沒辦法再管劉小鷺怎麼想了,現在他最怕的是菁木受到傷害。
小鷺牙一咬,道:「你故意這樣說要讓我死心。」
「不是,我說的是真的。」
「真的?!」她叫起來。「你有女朋友而且要結婚?」
「唔。」
砰!小鷺抓了枕頭就扔,氣得頭暈目眩。「你開什麼玩笑?我們分手多久?兩個多月?頂多三個月!你馬上有女朋友?你馬上想結婚?之前我怎麼逼你,你就是不肯,你現在跟我說你要結婚?你存心給我難看,讓我被所有的人笑,讓我劉小鷺讓大家看笑話,你是想逼死我是不是?」
「你冷靜冷靜,我跟她的情況不一樣。」
小鷺頓了頓,瞠目,尖聲道:「我懂了,我懂了,除了我,你一直還有跟別的女人來往,對不對?難怪,難怪了,難怪我一說分手你馬上說好,不管我怎麼求都沒用,原來如此!」
夏澤野歎息道:「常嚷著分手的是你,我們兩個不適合,就算在一起也不會幸福。」
她冷笑。「所以呢?那個讓你想結婚的女人,跟你就很合是不是?才交往多久?嘎?就合到讓你想結婚?她叫什麼名字?她是誰?我倒看看誰這麼有本事,搶走我劉小鷺的男朋友!」
「我已經不是你的男朋友。」夏澤野繃著臉反駁。
「太過分了,我快瘋了,怎麼會有這種事?!」
「不好意思……」有人走進病房。「小鷺……呃……我看到新聞,所以……你沒事吧?」
一聽這聲音,夏澤野震住,回過頭,當下,驚得似被迎面痛擊。
一看有訪客,小鷺緩了臉色,強顏歡笑。「AMBER,你也看見新聞啦?唉喲,幹麼,我沒事啦,不用一副快昏倒的樣子,過來坐啊。」
竇菁木面色煞白,手裏提著一籃水果,愣愣地看著夏澤野跟劉小鷺。他不是回家了嗎?怎麼會在這裏?小鷺和他認識?他們是?
夏澤野起身,正要對菁木解釋。
「大小姐,你什麼不吃就一定要吃鰻魚飯,害我找到——」悔姊拎著便當進來,看見夏澤野,眼珠一溜,揶揄小鷺。「厚,未婚夫來了哦?這下你高興了吧?」
又跟夏澤野求救:「大編劇啊,我們劉小姐脾氣最壞了,只有你拿她有辦法,你來最好,我快被她整死了,你女朋友你自己搞定啊,她連吃個便當都要挑三揀四的……這位是?」她朝站在一邊的陌生女子伸出手。「你是小鷺的朋友嗎?你好,我是她經紀人——」梅姊看菁木的臉色很難看,熱情地拍拍她的肩膀。「放心放心,她沒事沒事的。」
菁木看向夏澤野,他的神情很嚴肅,好像對眼前狀況相當困擾。菁木當下只覺得身體通電般熱麻,瞪著澤野的目光,銳利得像要刺入他的心。
菁木走向小鷺。「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說完,放下水果就要走。
未婚夫?!經紀人說他是她的未婚夫?大編劇?夏澤野是編劇?一切拼湊起來,導向個震驚的事實——夏澤野是劉小鷺時刻嘴上念著的情人!
她的心,劇烈疼痛。她快要窒息,快要喘不過氣了,指間的鑽戒,像個大笑話,諷刺地閃耀著。她急著走,劉小鷺卻喊住她。
「再待一會兒嘛,大家聊聊嘛,我還沒跟你介紹,這就是我常跟你提的編劇夏明。」
菁木瞪著夏澤野,眼色譏諷。「你好,久仰大名,你就是小鷺的未婚夫嗎?幸會幸會,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再待一秒,只要再多待一秒,她會撲上去抓花夏澤野的臉,她會!
「請你等一等。」這次,是夏澤野喊住菁木。他甚至大力握住菁木的手,當著眾人的面。
菁木震驚,回身瞪他,用眼色命令他放手。
他不顧大家奇怪的眼光,對劉小鷺說:「她,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要跟我結婚的女人。」
小鷺大抽口氣,呆住了。
梅姊呀了一聲,驚駭著。
菁木用力甩開夏澤野的手,跑出去了。
夏澤野追出去,小鷺瞠目結舌,看他們跑出病房。
梅姊問小鷺:「他說什麼?嘎?他跟誰結婚?他們是——」
「我不知道……」小鷺顫著,眼色瘋狂。「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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菁木一走出病房,淚迸出眼眶,她半蒙著臉,邊走邊哭,方向混亂,一連撞到幾人,挨了罵,但她是看不清楚的啊,視線全被淚水模糊了,腦袋脹著、熱著,全身血液沸騰著。
怎麼又碰上這種事?怎麼又介入別人的愛情故事?她以為自己是主角的,她還以為夏澤野是好的……
她現在想起來了,忿忿地想起來了——夏澤野每次接電話時,都會先檢視是誰的才接。好幾回在他家過夜,他的電話總是拿起來的,像是回避誰的來電。
她問過他,他說有無聊人士打電話騷擾他。
她信了,現在想來,他一向躲著回避的,應該是劉小鷺,他的未婚妻!他們論及婚嫁,而他竟說要跟她結婚?好大的膽子!好可惡!
「你聽我說——」夏澤野追來,將菁木拽到一旁。「菁木,我……」乍見那雙忿紅的眼,話梗住了。
她冷笑,咬牙道:「我應該立刻走,再不然打你幾個耳光再走,但我又想聽你怎麼說,我希望是我誤會你,因為怎麼想都覺得太荒謬、太可怕……我問你,你是編劇夏明嗎?」
「我是,但是——」
「你是夏明、你是夏明!你怎麼能夠騙我?你說你開寵物店的,你還帶我去過那裏……」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一開始我不是有心要騙你,那時候我不知道你是竇菁木,如果我知道——」
「呵……你真的太厲害了,太了不起了。」菁木聽見自己,尖銳笑一聲,心臟氣得快爆了。狠盯住他,問:「好,你是夏明,所以劉小鷺是你的女朋友,是嗎?」
「我是和她交往過,她是我前女友。」她可不可以不要用這麼憎恨的眼光看他?他被看得骨頭都痛了。「我跟你交往時,我們已經分手。」愛情的灰色地帶啊,他要如何說清楚?
「前女友?正要和你結婚的前女友?你欺騙我就算了,竟然還敢不要臉的跟我求婚?你會不會太下流?」激動的咆哮聲,咆得她自己頭昏,旁人側目,菁木氣得不顧這裏是醫院,吼他——
「大編劇,你好厲害,你覺得你可以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水遠不會被發現?你以為你可以逍遙多久?你真有能耐啊,裝得一副很癡情的樣子,全是狗屁,混蛋!」她喝叱,她發抖,她懷疑自己氣到快暈倒了。
夏澤野懊悔又內疚,看她氣得發抖,眼睛像要燃燒了,他覺得自己也快被她的憤怒撕裂。
「我本來要說的,但是那時候我們才剛剛重逢,我怕你知道後,會顧慮劉小鷺的感受不跟我交往,所以才……菁木,菁木,請你相信我,我可以發誓,我教你交往時,跟小鷺就已經分手了。」
「就我知道你們不但沒分手,還計畫要結婚!」
「我不知道她怎麼說的,你又聽說什麼,但我們確實分手了,我沒辜負她,我說的才是真的。我和她感情失敗,你沒有任何責任,也和你無關,你相信我。」
「你說的才是真的?所以劉小鷺都在胡說八道,只有你夏澤野說的才算數,那麼『開寵物店』的夏先生,你未免把我竇菁木想得太淺了,你當我十八歲?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都是那個瘋女人纏著我,都不關你的事,結婚也是她亂說的,全和你無關,她瘋了!她瘋了,她由愛生恨!」
這種屁話她聽得還不夠嗎?當初那個爛男人也這麼說,陷她不義,害她莫名遭到另一女人的攻擊。聽,竇菁木,聽聽啊,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又在聽這麼熟悉的話,而這次更痛更痛,這些話怎麼會從她的白馬王子口中說出來?是她最崇拜最熱愛的完美男子啊!
菁木怒咆:「夏澤野,你已經讓我失望了,不要還逼我瞧不起你!今天如果不是我看了新聞跑來探望劉小鷺,你還會繼續編下去,不是嗎?」
夏澤野靜靜挨駡,想反駁,但她一句句罵得鏗鏘有力。真好笑,他竟被堵得不知所措。是,她看見、聽見,包括她經歷過的,確實都會讓她將他想成那樣卑鄙下流的男人,就像之前騙她的混蛋。
他無計可施,哀求道:「要怎樣你才相信我?要怎麼證明?還是我約劉小鷺出來,我們三個人,將事情談清楚,可以嗎?這樣你是不是就能聽進去?」
「不需要!」菁木聽了更火大。「我為什麼要捲入這種事?我為什麼還要經歷一次?這個還你!」扳鑽戒,擲向他。鑽戒銳利,擦過他的臉,劃出血痕,撞上牆壁,彈落在地。
菁木怔住,看著鮮紅的血痕,眼睛蒙朧了,聲音也哽咽了。「你拿回去,你要跟小鷺結婚,還是不結婚,分手不分手,那不關我的事,但是夏澤野,我告訴你,我們完了。」
不行,不可以!夏澤野急拉住她,他沒有自尊了,他沒有看見旁人在議論,他眼裏只有即將遠去的竇菁木。
他苦苦懇求:「我們沒完,我們深愛對方,為什麼要放棄?菁木,把你的人生拉長來看,你也許會活到八十幾歲,原諒我這一次,我會對你好,照顧你一輩子,讓你過得很幸福。這一次你的傷心失望,可以換幾十年的幸福快樂,還是很值得的,好嗎?好嗎?!」夏澤野慌亂地說著,他不是三十歲,他好像變成十二歲,變成個笨拙的大男孩,就因為心愛的女孩要離開,怕得沒了主意,傻揪著她手臂,不讓她走。但喜歡的那個人,卻一臉決絕。
「真不愧是編劇……」菁木板開他的手,冷著臉,冰霜似的臉,將他推入深淵。「換做別人,我會原諒。是你,我絕不原諒,因為過去你在我心中太重要了,我太喜歡你,我不能原諒讓我這麼喜歡這樣欣賞的人,竟然也會卑鄙的欺騙我。」她不想淌這渾水,轉身離開。
夏澤野拾起鑽戒,緊緊握在手裏,鑽石堅硬地刺著掌心皮膚,他緊握得像要捏碎鑽戒,其實想捏碎的是自己。
夏澤野覺得自己死掉了,已經死了,而且死得冤枉,死得糊裏糊塗。摯愛的女人罵他卑鄙下流,認為他想周旋兩個女人間,才說謊欺騙。她不知道,事實正好相反,他欺騙,是因為太愛她,太怕失去她。
鈴~~鈴~~
劉小鷺打電話過來,他接起,聽她瘋狂咆哮。
「你混蛋,你竟然和我的芳療師搞上了?我不原諒你們!」發狂哭吼,她崩潰,像失心的瘋子。
他被菁木拋棄,他也忿怒得發狂了。咬牙道:「用不著你原諒,我們沒做錯什麼。劉小鷺,你是第一次被甩吧?所以心理不平衡,不能接受。」
「夏澤野!」
「承認吧,你就是很失敗,沒人介入我們的感情,不跟你結婚,是因為我受不了你,你要的,只是個崇拜你的迷,全世界只有你的喜怒哀樂重要,口口聲聲什麼情啊愛的,其實在乎的只有你自己。」
劉小鷺喘著,哭著,氣到沒辦法反駁。
夏澤野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劉小鷺,我比你更瞭解你自己。想跟我結婚,不是你真的想結婚,而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向你求婚,所以你就希罕起來了。從頭到尾,你只想滿足你自己的虛榮心,當你說你很愛我,到後來,我越聽越噁心……」
她泣不成聲。「你告訴我,你說,她哪里比我好?」
「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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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過分了!」侮姊替小鷺抱屈。「她叫什麼名字?竇菁木?她什麼東西?照你說的房子便宜租她開店,衣服包包免費送給她姊姊用,你對她這麼好,還介紹客人給她,這個人竟然恩將仇報,搶走你的未婚夫?!她不知道你們快結婚了嗎?」
「一定是常聽我說我男朋友多好,就勾引他……」小竇哭到嗓音沙啞。
梅姊腦筋動得快,思量道:「當然啊,夏澤野是名編劇,又帥又有才華,有心接近的女人多的咧,我最恨的就這種小人!沒道義,又愛慕虛榮,所以我們要開記者會。」免費的新聞版面,炒新聞的大好機會,被未婚夫拋棄的名模,慘遭背叛用情很深的癡情劉小鷺,等於女性廣告代言,等於悲情連續劇演出機會,等於……
「記者會?」小鷺震驚。
梅姊猛點頭。「我的人不能被欺負!」握住她手,慷慨激昂道:「聽我說,你發生意外,為什麼?因為表演前得知男友劈腿,而且物件還是信任的好姊妹。你善良,幫助姊妹的生意,反而被搶走未婚夫。你太可憐了,我們開記者會把這事公佈
「這樣好嗎?」
「像這種卑鄙的女人,你不出來揭發她主持正義,將來還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受害。這不是報復,你是替天行道!」
「這樣做,夏澤野不會放過我,這等於是跟他撕破臉了。」小鷺拿不定主意。
「人家都不管你的感受,在那邊戀愛要結婚了,你還在乎會不會撕破臉?你想等到記者發現夏澤野娶別人,然後被大家當笑話看嗎?」
小鷺忿道:「最可惡的是竇菁木,明知道他是我的男人,還跟他交往。哼,平常聽我在說男朋友的事時,她一定在心裏偷笑,這個人心太壞太壞了。」
「就是,所以我說要開記者會,謨媒體追著他們,我不信他們能安安穩穩交往下去。」
「我真沒想到……」小鷺眯起眼,越想越嘔。「我怎麼想,都想不出竇菁木是這種人,她的心機太重了,我作夢都想不到會被她害。」小鷺拿來手機,打電話。
梅姊問道:「你打給誰?」
她悍悍道:「竇菁木,我要罵她,我要罵死這個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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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氣開到最大,為什麼還熱?抱枕頭縮在床上,為什麼身體直流汗?也許發燒了,也許……
菁木口乾舌燥,全身乏力,癱在床褥間,她動也不想動,燈也沒開,就讓黑暗隱匿住太傷心的自己。
自離開醫院後,她在街上恍惚地晃蕩很久,久到雙腳再也走不動,才回到家裏。沒吃東西,連衣服都沒換就倒下來,雖然,已經把體力揮霍殆盡,但是,沒辦法昏睡過去,而眼淚,它還一直一直流著。
她太氣了,是因為這樣吧?所以皮膚才滾燙,對發生的事,還心驚肉跳。
他的關懷,擁抱的溫暖,說的情話,一切一切,種種討好,此刻,午夜,都化成根根尖刺,密密刺心。再來,有很多很多聲音,像螞蟻一隻只咬她耳朵,咬得她不安心。
也許,他說的是真的,他沒腳踏兩條船,他跟小鷺早就分了,說謊的是劉小鷺。所以原諒他……別管劉小鷺,他愛的是她啊。
不對,是他說謊,一開始就不老實,他如果不是有心要隱瞞,有心周旋兩個女人間,他幹麼不光明正大說他就是編劇夏明?
但是他也說了啊,他撒謊,是怕一開始她會有顧慮,她會不要他。
可是……
鈴~~鈴~~鈴~~
那個電話又響了,響得她心悸,進家門到現在,它跟手機輪流不斷地響。
不要接吧,不要接啊,不要去聽,那不是讓人開心的電話。可是,她掙扎著,還是撈來電話。
「你下賤,搶我男朋友,你太不要臉了!你自己說,摸摸你的良心,我介紹多少客人給你?你這樣對我?說話啊!幹麼不說?怎麼了?你心虛嗎?看你一副清清秀秀的樣子,沒想到這麼卑鄙下流!你這樣對我,你睡得著?你吃得下嗎?你安心嗎?嗄?說話!你說話啊!我問你,你跑來醫院是故意的,對不對?你存心要來嗆我的,要看我多慘是不是?跟我炫耀的,是不是?」
她默默聽著,聽那個女人哭著吼著。她不回嘴,因為不知道事情真相。她很慚愧、很抱歉,她可以想像小鷺的傷心,曾經那麼高興地訴說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說那個愛的男人……
她痛恨傷害別人,更恨是自己,蠢到讓這種事一再發生。也許,她真是劉小鷺口中那麼下賤又卑鄙,是啊,也許是自己的問題,自己行為不端正,才會吸引這種事。之前那混蛋的妻子也罵過她,罵她狐狸精,也罵她下賤……
如果,罵她可以發洩痛苦,就讓小鷺罵吧。
菁木不掛電話,不關手機,讓劉小鷺一遍遍打來,一再撕裂她的心。
「我還會打,我會一直打,我不會讓你好過,你甭想就這樣和他好下去,等著瞧,我不會放過你們……」
怎麼辦?淚水汗水,濕透衣被,膩著皮膚,像條魚,昨天浸在愛河裏,今日被刀刀刮去鱗片,過去,加上現在的傷口,翻開暴露……
她受不了,真受不了。一開始不停哭,後來覺得像有火在燒,跟著又冷得顫抖,迷迷糊糊拽起電話,她按下背得很熱但很少聯繫的電話,響很久,終於有人接起。
「爸——」菁木哇地哭喊。
「妹妹?!是妹妹嗎?」老人家慌了。「怎麼了?出什麼事?你在哪?在家裏嗎?」
「我好難受……我快死了……爸,我真的快死了。」混亂說著,斷斷續續哭著,誰也不信了,活著太苦了,只能相信爸爸,好想爸爸啊……
「妹妹?妹妹?喂?你說什麼啊?」
竇芷綾一接到父親從高雄打來的電話,立刻趕來,門鈴按很久,菁木才開門。門一開,就軟倒芷綾懷裏。
芷綾驚呼,探探菁木的額頭,好燙!立刻扶菁木上車,趕到醫院急診。
第七章
夏澤野不睡覺,待在秘密基地。聽見夜蟲呼叫,那些夜蟲們,為求偶,扯高嗓,鼓腹熱烈叫嚎,這麼熱鬧呢,他……好寂寞……
站在架前,他仔細觀察,一個個菌絲瓶底,幼蟲好似躁動著,是不是要成蛹了?數算時間,羽化時間就快到了。
他微笑凝視著架上十個瓶子,一整年心血,細心呵護著,從上一代交配,佈置產卵木,以一字螺絲起子削產卵木,取出孵化的幼蟲,放入菌絲瓶,貼上標籤。每個步驟,繁複瑣碎,但他都非常非常的小心,就等著羽化日子到來,它們展開黝黑的翅,用美麗回報他。
它們將快可以飛,本來他要給菁木看的。可是,他的愛情死了。小心捧著的,最最期待的,怎麼反而最容易打碎?
回屋內,將拔去很久的電話線接上,心裏盼著菁木反悔,盼她打來。果然,電話很快響了。
「終於接電話了?啊?過得很好吧?糟蹋了別人,你睡得著?我要讓你付出代價!」
嗐,不是期待的那個人,又是恐嚇電話。「什麼代價?」
「你最好小心!」
夏澤野笑了笑。「好啊,出來看要怎樣,我隨便你。不要像只可憐的壁虱,只敢躲著玩恐嚇電話,孬種。」
掛電話,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打給菁木。
電話接通了,他急狂道:「還沒睡嗎?你——」
「不好意思,我是菁木的姊姊,你哪里找?」
菁木的姊姊?「你是……竇芷綾?」
「對啊,啊,哈哈哈……我知道了,你夏澤野對吧?我知道你們的事,你打來得正好,菁木發高燒,在醫院吊點滴哪!」
夏澤野趕到醫院,急診室放著臨時病床,菁木躺在其中的一張。他沖過去,旁邊守著的女人一見他,就笑了。
「終於碰面啦!我要菁木約好多次了,老是喬不好時間,嘿,你留鬍子啦,嗯,好看好看,很性格啊。」芷綾笑咪咪招呼著,瞅著夏澤野看,在那張性格又英俊的臉上,搜尋兒時記憶中的輪廓。
夏澤野忙著擔心菁木的情況。「醫生怎麼說?她要不要緊?」
看菁木昏睡著,手臂又吊點滴,他緊張了。
「躺在這裏不好,這裏人多,病菌也多,」他詢問芷綾:「這醫院我有認識的人,我把她換到單人病房。醫生呢?醫生怎麼不在這裏?怎麼連一個護士也沒有?我去叫人……」他說著就走,卻被芷綾拉住。
「拜託拜託喔~~」芷綾哈哈大笑:「你幹什麼啊?她只是發燒誒,不要緊啦,你幹麼大驚小怪的,剛剛燒到四十一度,現在退了,吊完這瓶點滴就可以回去了。」看樣子,夏澤野在N年後,還是好迷菁木啊!
聽芷綾這麼說,他才稍稍放心,俯身,手看上菁木額頭。「還好,不是很燙。」
「就說沒事了啊。」芷綾笑著。「沒想到十幾年過去了,你還會跟我妹妹碰上,還戀愛了,你們也真不容易。」
看樣子,她不知道菁木跟他要分手的事。夏澤野壓抑苦痛,疲憊地笑了笑。「我也沒想到,我還能遇到她……你呢?菁木說你結婚了,過得很好。」
「嗯嗯嗯,還生了個笨兒子。」芷綾拍拍圓滾滾的肚子。「你看,我肚子到現在都是腫的……」又對他笑。「你才厲害,當老闆啦,菁木說你開寵物店咧,改天我們大家出來吃個飯好好聊一聊,你幫我顧一下她,我先去繳錢噢。」
芷綾剛走,一陣鈴聲響起來。擔心菁木被吵醒,夏澤野翻找鈴聲來處,從她的外套口袋,拿出手機,看見來電顯示是劉小鷺,他震驚,打開接聽。沒想到,聽見愛過的女人,罵出骯髒不堪的字眼。他憤怒地聽著——
「竇菁木,下賤的竇菁木,我睡不著你也別想睡,喂,你還是沒話跟我說嗎?你至少也該跟我說一聲對不起吧?嗄?我警告你,不要纏著我未婚夫,聽見沒?下流下賤,爛女人……」
夏澤野握著手機,握到顫抖,氣到面色鐵青,正聽著,看菁木睜開眼睛了,立刻關掉手機。
「她一直騷擾你?」
菁木掙扎著坐起,他按住她。「躺好,不要亂動。」
「走開。」菁木手一揮,頭昏了,又躺下,翻身,背對他。「誰讓你來的?我不要看見你,你走。」
「我會警告她,要她不准再騷擾你。」
「不用麻煩,我會換電話號碼。我不是怕她騷擾,是怕你煩我。」又冷笑道:「反正我也不是沒經歷過,隨便被怎麼罵都無所謂,這都要謝謝你。」
菁木熱著眼眶,硬心腸說著。最悲哀的是,這麼氣他啊,看見他時,仍然好想撲進他懷裏,躲進溫暖胸膛,裝沒事,又繼續之前歡愉的日子……
這念頭教她感到可恥,嘔自己太不爭氣。怎能因為愛上了就是非不分?想著哪,另一頭,有個女人因為她的存在,而痛不欲生,她怎麼還有這種自私念頭?不去看他,不要心軟,不要管他的神情看來多無助多悲傷,不要理。
「所以……你永遠不可能原諒我了?」他悲傷道,凝視著床上,纖瘦的一條身影,想抱她,拽緊了護在懷裏。諷刺的是,傷她的,也是那個很想愛護她的自己。
菁木咬牙道:「那電話你也聽到了吧?劉小鷺愛你愛到瘋了,怪我搶走你?真好笑,你有那麼希罕嗎?值得我去搶……」回望他一眼。「還不走?!我看到你就煩。」又回過頭,背對他,瞅著鄰床病人,不理他。
「好,我走。」他語氣悲慘。「如果當年我十二歲,就知道在三十歲時,你還會再出現,那麼,我不會在這之前,愛任何人……」
她僵著身體,還是不理會。
他還說:「如果,當年你沒撒謊,你承認你也喜歡我,我們也許不會有十幾年的空白……所以,你也說謊,你也騙我的,對吧?你承認過,那時是喜歡我的,可是那時候你傷害我。也許……這和我騙你的動機都一樣的,因為太喜歡,顧慮太多,反而搞砸的人不是只有你。」
她還是不理,但眼睛朦朧了。
他繼續說:「當然,你會說我又在狡辯,你會笑我不愧是編劇……很遺憾,我們變成這樣。既然你不再愛我了,我想,以後我怎樣也無所謂,坦白講,我現在心裏只有恨,恨我自己,也恨你太頑固,恨你不相信我。」
夏澤野沈痛道:「竇菁木,我現在,真的是非常討厭你,從我活到現在,讓我痛不欲生的只有兩次,兩次都因為你。小時候一次,長大一次,你講得好,你沒那麼希罕我。很好,很好,就通通當我是在作踐我自己,我不該喜歡你。」
夏澤野走了。
菁木熱著眼眶,強迫自己研究對床的老婆婆。
老婆婆出了車禍,臉上手腳都有擦傷,頭髮花白的老伯伯圍著她,緊張地問著:「哪里疼啊?腦袋清楚嗎?聽見我聲音嗎?忍一忍,醫生就來了……」
他們是夫妻。
菁木想著——
差一點,我也跟夏澤野成為夫妻。
我真的不會後悔嗎?
如果,這就是今生唯一的其愛,儘管有一點瑕疵,我就不要了嗎?如果他是真心的,要這麼讓他傷心遠走嗎?我要孤單一個人,這樣過一輩子嗎?
但劉小鷺呢?我可以不管她的傷心,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我的幸福嗎?我不會良心不安嗎?
菁木好想撇下理智,沖出去追回夏澤野,想到心揪痛。可是她沒有,她安慰自己,這都會過去的,不要淌渾水,不要累自己了,沒事,沒事的。
「終於醒啦!」芷綾回來,扶她坐起。「爸被你嚇死了……誒?夏澤野呢?」
菁木沒好氣。「幹麼找他來?」
「喂,女朋友生病了,男朋友當然要來顧啊。呵,那傢伙比小時候更帥了,留胡髭看起來超性格的,難怪你會那麼心動噢。」她笑嘻嘻的說:「我還想跟他聊誒,他回去啦?」
「以後不要再提他了。」
「怎麼了?」
「我跟他沒關係了,我以後也不想再看到他。」
「是怎樣?吵架嗎?什麼不想再看到他,不知道是誰昏迷的時候,一直喊他的名字,現在是怎樣了?」
喊他的名字?菁木黯了眸色,面容慘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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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澤野寒著雙目,驅車返家。路兩旁,深山峻穀,山頭盤踞起伏,這一路,曾歡喜讚歎過的美麗景色,午夜時,黑壓壓一片,像無人鬼域。看在傷心人眼中,更絕望了。
車燈射出兩道光束,映照泥黃的山路,時有飛蛾被光影迷眩,撲飛過來,衝撞擋風玻璃,枉死在玻璃上。他看著,笑飛蛾愚昧,卻在微笑中,眼眶熱燙,彷佛看見,那拚命追逐菁木的自己。
車右邊,是山谷,穀深水急,他聽見蟲鳴,他聽見湍急的水流聲。在心底,有聲音鼓動他,惡魔似的聲音誘哄著——
把車沖入山谷,來場生離死別,她就會原諒你。來讓她後悔,讓你的死亡,換回她的感情……
夏澤野眼睛燃燒,胸腔熱燙,血液沸騰,面色一凜,油門踩到底,一鼓作氣,沖向山谷。就這樣吧,寫爛的愛情劇,也是這麼安排啊,觀眾百看不厭,他們都感動到熱淚盈眶。
車子往山谷俯衝。
夏澤野淒慘地笑了,就讓他,為愛殉情,轟轟烈烈,在他們的愛情故事裏死去
唧——車猛地煞住,半懸在山谷邊。黑暗籠罩,霧氣彌漫,冰冷的空氣侵襲皮膚,沁入鼻肺。
他俯在方向盤上,放肆痛哭。
悲傷地發現,自己,像個羽化不全的甲蟲,鞘翅無法閉合,過程中,遍體鱗傷,最後還功虧一簣,遺失美麗的結局。
心愛的女人,將他想得太完美。是他愚蠢,沒達成她夢想的形象。
該怎麼辦?被拋下了,好難受。也許,日後時間會吃掉這心痛,吃掉這很愛很愛的感受,但現在痛著,該怎麼熬過去?沒有她,怎麼辦?他不要回家,他要家裏有那個她!他變貪心了,不再能安於一個人的生活了。
在黑暗山區,他哭到不能自已。
菁木,菁木,你真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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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馬路,街道,人車洶湧。人海中,竇芷綾昂首闊步,笑盈盈地走向茉莉芳療館。她穿著名牌風衣,她微笑,這風衣名貴,但,卻是免費的呢!
她剛拜訪完客戶,事情辦得順利,買了蛋糕探望菁木。她擔心菁木身體好了沒,更急著想知道菁木和夏澤野怎麼了。
甫進門,先轉一圈,對菁木嚷:「快看看,今天穿的這件是Marc Jacobs的。你摸摸,料子好滑啊,怎麼樣?跟上次那套MISS SIXTY的洋裝比,哪一套好?」
放下正收拾的什物,菁木打量芷綾,芷綾身上穿著小尺碼的粉紅色名牌風衣,腰處束著一朵黑蝴蝶結,腰身不夠細,蝴蝶痛苦地繃著,鼓得像下一秒就要彈飛出去。
「現在穿風衣還太早了吧?」菁木笑了笑,繼續整理堆滿桌子的雜物,依序裝入紙箱,貼上標籤。
「已經秋天了,可以穿風衣了。」
「擦擦汗?」菁木遞出面紙盒。
「呵呵呵。」芷綾抽面紙,揩汗。確實,好熱,穿得滿頭大汗,可是,是MarcJacobs誒,劉小鷺送的好貨,恨不得天天穿給人看。
「你最好把衣服換下來。」菁木道。
芷綾叫:「為什麼?不好看?」
菁木拿起遙控器按,將電視的音量調大——
「沒錯,就是茉莉芳療館的竇菁木!」
電視裏,一把女聲,淒厲地罵喊,芷綾嚇一大跳,轉身看。
螢幕中,一場記者會正在進行。劉小鷺躺在病床上,記者們包圍著她,她兩眼紅腫,不停咳嗽,面色蒼白,好像下一秒就要昏厥。她顫著唇,滔滔不絕地說——
「我房子便宜租給地,還介紹很多客戶給她,連她在化妝品公司上班的姊妹穿的衣服包包都跟我拿的,咳咳……」
「搞什麼?!」芷綾瞠目,拽緊身上風衣。「她說什麼?嚇?」
劉小鷺面孔脹紅,忿忿道:「我對她這麼好,把她當親妹妹看,她竟然勾引我的未婚夫,還跑到醫院跟我示威,咳咳……咳咳……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啊……」她癱軟下來,旁邊的人忙著安慰,鎂光燈啪啪啪地閃。
「你搶她未婚夫?」芷綾駭叫。「不對,你跟夏澤野在交往啊,跟她未婚夫什麼關係?」
「夏澤野就是編劇夏明,編劇夏明就是劉小鷺常掛在嘴邊炫耀的未婚夫,懂嗎?」
不懂,芷綾繼續問:「那麼開寵物店的夏澤野又是誰?從小跟我們認識的那個夏澤野咧?」
看來她腦筋還沒轉過來,菁木睞她一眼,撤撇嘴角。「你知道嗎?有趣的就在這……」她自嘲,冷笑一聲。「他們全是同一個人。」
芷綾呆坐沙發。「我頭昏,我頭昏……所以……你搶她未婚夫?夏明?夏澤野?!她的未婚夫?我頭好痛……」
「往好的方面想,我有進步了,上次是有婦之夫,這次只是未婚夫。」菁木揶揄自己。
竇芷綾笑不出來。「夏澤野怎麼說?」
「他說在跟我交往之前,就跟劉小鷺分手了,他們分手,跟我無關。」
「你信嗎?啊,夏澤野,他來了,怏看快看!」正綾指著電視叫。
菁木抬頭,看見直播記者會現場亂成一團——
夏澤野朝記者咆哮,趕他們出去,和記者對罵。劉小鷺尖叫,哭吼。記者們見獵心喜,將他跟小鷺圍住,爭先恐後要問問題。警衛來了,畫面搖晃,眾人推擠,有尖叫、有怒吼、有賞耳光、有摔攝影機的,記者會被迫暫停,畫面接回新聞主播——
「現場有點混亂,我們待會兒再繼續追蹤這則新聞,現在……」
「唉,你怎麼辦啊?怎麼會有這種事?」芷綾看著菁木,替她著急。
「換電話號碼,收掉芳療館,就這樣。」菁木撕膠帶,封住紙箱,都想好了。
「啊?你甘心?你好不容易才開店,你捨得收?」
「你知道接下來會有多少人打來罵我嗎?還有,記者會放過我嗎?這家店也是劉小鷺的,我開得下去?」她苦笑。「這不是舍不捨得的問題……對了,既然你拿了那麼多名牌衣服和包包,是不是該貢獻一點勞力,站起來,幫我打包東西?」
芷綾呵呵笑,站起來,挽起衣袖。「了不起,還這麼鎮定。誒,如果是我,應該會躺在床上一直哭吧,我不懂,你怎麼能一副沒事的樣子?」
「這個啊,叫做一回生、二回熟。上次告到法院去,這次還好,只是開記者會,呼~~」
「你少給我裝堅強!」芷綾看穿她的偽裝。「我知道,你從小就喜歡夏澤野,我看過你跟他玩的樣子,我看過他為你寫的作文,你們是天生一對。菁木……菁木……」芷綾抱住她。「可憐的菁木,你這次,一定比上次痛得更厲害……你的心一定都碎了。你怎麼老是碰上這麼可怕的事?」
菁木仰頭,讓熱熱的淚,通通流回肚裏。「搬家公司快來了,少廢話,快幫我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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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菁木是無辜的,你怎麼可以公佈她的名字?!」夏澤野對劉小鷺咆哮。他一看到新聞預告,就沖過來,可恨還是晚了一步,沒來得及阻止。
「我偏要說。」劉小鷺恨恨反擊道:「你越維護她,我越恨你們。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們高高興興去結婚,然後我一個人在那邊痛苦傷心,被大家當笑話看。要難過就大家難過!你喜歡她?想跟她結婚?去啊?去啊!去讓所有人都知道,知道你跟那下賤的女人結婚……」
眼看她失去理智,恨得咬牙切齒,像個惡魔。
夏澤野心中寒透,面色鐵青。瞪著她,心想,菁木離開他,真是對極了。他有這個背後靈,菁木在身邊,只會被牽累。他想給菁木幸福,可是,瞧瞧,他只是讓菁木痛苦。
劉小鷺冷笑。「怎麼?不說話?沒話說了嗎?來,罵我啊?」
他笑了,劉小鷺驚愕。
他走近,直視她。「你憤怒是因為我不愛你,還是因為你的自尊受傷害?因為你,能給我幸福的女人,離開我了,如你所願,我跟菁木結束了,你放心,不會有我跟她的婚禮。這結果,你滿意嗎?」他啞著嗓,笑道:「竇菁木,是我唯一想愛的人,現在既然失去了,我什麼都無所謂了。」
他也冷笑,眼睛發燒。「我很氣你,不過,因為你表現得非常在乎我,我被感動了。」
「啊?!」劉小鷺驚呼,他拽住她的手,那力道,教她痛了。
看著她,夏澤野目光炯炯。「我們非結婚不可,我還非要娶你。有了婚姻的約束,你可以用一輩子證明你有多愛我,有多堅貞。不管我冷落你,忽視你,不愛你,輕視你,你都會用你偉大的愛證明給大家看,你寬宏大量,不計前嫌,就是要跟我在一起。」
瞧著他目中閃著冰冷的光,劉小鷺心驚膽戰。
他笑道:「小心,你要小心,你演得太悲慘可憐,博取到大家的同情,這種角色,演上癮了,想下戲了還由不得你。現在,我們把婚禮的時間訂出來,我覺得越快越好,我等不及要跟你白頭偕老。」
劉小鷺瑟瑟發抖,沒見過這樣陰鬱的夏澤野。他瘋了嗎?現在反而要娶她了?她不高興,反而覺得恐怖。
夏澤野微笑問:「劉小鷺,你會尊重我們的婚姻吧?婚後即使我不抱你,你也不會和別的男人亂來。當然,我也會非常尊重你的存在,雖然不愛你,但我保證,我不會出軌,我做得到,希望你也做得很好,我們好好來演模範夫妻給大家看。」
劉小鷺瞠目結舌,這站在面前的,是夏澤野嗎?他頭髮紊亂,眼色瘋狂,帶一抹冷笑,像邪惡的鬼。她毛骨悚然,遍體生寒。
他贈她個悲慘的笑。「祝我們,永浴愛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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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理屋外聚集記者,持續的門鈴聲,也不接電話,菁木跟芷綾躲在屋內,吃義大利面,喝紅酒,兩人喝到醉醺醺。
「這時候還喝酒,我們會不會太好笑了?」芷綾躺在地板上笑。
菁木躺另一邊,啾著手中的酒杯。「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吃好一點啊……」
「她公佈你的名字,擺明要讓你混不下去,真過分!還有,她幹麼提給我衣服的事?是她自己不要的好不好?!」
「現在知道亂收禮物不好喔。」菁木睞她一眼。
芷綾叫:「喂,你們好朋友是這樣當的喔?」
「我又沒說她是好朋友。」菁木歎道。
「好。」捉住菁木的手,芷綾激動道:「既然不是好朋友,那我們更不能讓人家罵好玩的,我們要反擊!」
「啊?」
芷綾翻過身,啾著她。「不能白白受委屈,你無辜的。聽我說,在這個社會上要是被誤會了,不能沈默,要反擊,不然人家就當你默認了。我們來開記者會,找媒體SNG跟大家解釋清楚!」
「什麼啊?」菁木聽得是頭昏腦脹。
「喂喂喂,你不能當縮頭烏龜。上次的事爸跟媽已經快抓狂了,現在又鬧出這種事,你想被罵死啊?剛剛我已經先打電話幫你跟爸解釋了,他是能聽進去啦,但是,你知道我媽的,唉,你又要回高雄住,不出來澄清一下,我媽會念你念到你煩死,你是想被她整天罵嗎?」
「反正我又沒做虧心事,你媽要怎麼說,隨便她。」
「你不出來講,誰知道你是清白的?你就是這樣!我跟你說,記者會可以在我們公司,我有場地,反正剛好最近有新系列要打廣告,順便擺新產品在桌上就可以……」
菁木瞪她,芷綾嘿嘿笑。
「好啦好啦,要是不想幫我們廣告也沒關係,不過,你一定要開記者會澄清,現在,我們來好好想一想,記者會上要說哪些話?」
菁木啜著紅酒,顯得意興闌珊。
芷綾興致勃勃,分析得很起勁。「你要向大家解釋你們小學就認識了,所以一重逢了,才很快就發展戀情——」
「無聊。」菁木嗤一聲。
「這很重要!一定要說。」芷綾又道:「對,把夏澤野找來開記者會,既然他說早就和小鷺分手,就請他當記者面為你澄清。最好他還能提出人證,證明你沒介入他跟小鷺的感情。」
「呵。」菁木笑了。「挺像回事的。」
芷綾熱血沸騰。「為了增加可信度,找測謊機來。你和夏澤野接受測謊,這下就沒人誣賴你了,哈哈哈哈哈,我聰明吧?」拍手叫道:「對了,也找劉小鷺來測謊,看她敢不敢?」哼哼哼,佩服自己啊,這樣就真相大白了。事關三人的愛情前途,厘清真相,要是夏澤野通過謊測,菁木跟他就可以繼續戀愛。「嗯嗯嗯,就這樣。你覺得咧?」問事主,事主背對躺著,漠不關心。「喂?喂!有沒有在聽?」
菁木裝睡。
不,不想和不相干的人報告她的愛情。也不想為自己辯護,不想跟那些無關的人解釋自己是怎樣的人,他們明白又如何?他們真的關心?並不會因為他們明白她,她竇菁木就比較高貴,也不會因為他們誤解,她就低賤。她還是她,她為什麼要去解釋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可笑!她最厭倦要去不斷地爭辯不休。
小時候,繼母人前人後兩樣對待,她問爸爸為什麼。爸爸剛開始還願意聽,後來給她臉色看,懷疑她挑撥他跟新媽媽的感情。
「我明明看新媽媽很疼你啊?你不可以說謊喔。」當時爸爸這麼說的。
她急了,急著解釋,但口齒不清,越想說清楚,越講得前後矛盾顛三倒四,語焉不詳,狀甚心虛。
結果,爸爸相信新媽媽。
後來,她結巴的毛病好了,但已經習慣不被瞭解,很多事索性都不解釋了,愛上單純簡單的關係,那種大家不用多說話,就心意相通,很有默契的關係。可是,為什麼老被捲入更複雜的關係裏?
再遇見夏澤野時,她多感動,多慶倖老天的安排,還以為終於找到了她渴望的那種關係,給果呢?他也是滿口的謊言,陷她於不義。
芷綾推推她。「你睡了啊,真是……你怎麼還睡得著?」
菁木緘默,感到身心俱疲。當然,她可以挺身而出,面對劉小鷺的攻擊,爭取自己的愛情;她也可以退出戰場,放棄深愛的男人……
她該怎麼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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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住多久?沒拿錢回家就算了又跑回來白吃白住。」那個聲音嫌惡道。
「你少講幾句行不行?」另一個聲音低吼。
「芷綾每個月寄一萬塊回來,她就不用?你太寵她了。」
「她最近手頭比較緊,幹麼計較那麼多?那件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已經夠難受了,你別還給她壓力。」
「哼,難受……」那個聲音更激昂。「該難受的是我們吧?臉都給她丟光了,上次跟有婦之夫,這次搶人家未婚夫,你女兒真了不起啊,全天下男人都死光了?她不要臉也要為我們想啊!」
「小聲點!芷綾不是說了嗎,這是誤會……她不是故意的……」
「這麼巧?每次都無辜的?竇至誠,講話要憑良心,我看你女兒品行有問題,你再不說她,她以後——」
「你住口!」
嗡——
樓上,機器急速運轉,淹沒爭執聲。
菁木在二樓客廳,打開攪拌器,左手拽鐵盆,右手握攪拌器,面無表情,處理盆內皂油。它們因為攪拌,逐漸濃稠,她的心,也跟著黏糊糊。
回高雄一個多月了,平日做精油手工香皂,放有機商店寄賣。只賺少少的錢,但成功地遠離是非,生活平靜,還不賴啊,她自認適應得很好,只除了要看繼母的臉色……還好,從小就習慣了,麻木了,也不太難受。
攪拌器攪出一圈圈漩渦,她好像又看見某人的手,重複攪拌的動作,而她在旁邊看著,笑著,檢查那個人做出的成績……
唉。
歎氣了。
菁木走去陽臺,眺望屋外風景。從這裏看出去,十二月的天空灰藍,市立公園裏,樹們頂著黃頭髮。這是個星期天,小孩們在遊樂場嬉戲,幾對夫婦聚著閒聊,有個小女生,霜淇淋掉了,弄髒裙子,小臉皺著,嚎啕大哭,媽媽蹲下來安慰她,幫她揩淚……
菁木呆看著,機器嗡嗡響,眼淚掉下來。女孩哭著哭著,怎麼越看越像自己?從小沒媽媽疼,哭的時候,誰揩淚?誰叫她別哭?是年少的夏澤野,他表情慌張的,急切地伸手過來,揩去她的眼淚。
「別哭……別哭……」那時他焦急地要安慰她。
為她揩過淚,現在弄哭她的,也是他。
這不是茉莉開的季節,是記憶頑固,她才隱約好像又看見夏澤野,又聞到雨天的茉莉香。
只因為他曾經溫柔,所以沒辦法純粹去恨。
菁木矛盾,恨自己軟弱。想快快忘記他,好多夜裏,這麼對自己說。快忘記他們一起看片子,忘記一起打電動,忘記他拿蟲嚇她,說一堆謎語似地甲蟲術語,說時麼時候結蛹,說什麼時候羽化。他眼色那麼亮,跟愛她的時候一樣熱烈……她從來沒聽懂過。
現在,他和誰講這些事?
他說甲蟲羽化後,要第一個拿給她看,現在羽化了沒有?他高興嗎?他拿給誰看?
每個星期六晚上,她坐在電視機前,看夏澤野編寫的「寵物戀人」。他真可惡,昨晚劇情安排男女主角,手牽手,響應科學家號召的跳地球活動,劇中男女手牽手跳,他們笑得愚蠢,幸福得教人嫉妒。
菁木知道,夏澤野是故意的,故意寫給她看。
她生氣,哭到天亮……
她離得遠遠,可恨心魔常駐,生活平靜,內心卻不得安寧。她希望藉距離和時間,去消耗,去排泄掉對夏澤野的感情。誰料到,他,卻在她血紅心房結晶。痛痛地閃耀著,閃耀著不再屬於她的光輝。
第八章
十一月五號,「寵物戀人」全劇殺青。
寬哥包下雲海飯店二樓,舉辦殺青宴。香檳、紅酒,一瓶瓶開,大老闆上臺致詞,感謝某某跟誰誰,長話連篇,大家哈哈哈哈哈哈捧場哈下去。
女明星們盛裝出席,穿低胸套裝,一桌桌敬酒,不停彎腰,賞心悅目,養肥老闆經理主管眼睛。有的穿超短迷女裙,這邊坐大老闆腿上,那邊跟經理擠同一張椅子,花枝亂顫地笑,香汗淋漓。
氣氛熱烈,演男主角的偶像明星,抓麥克風上臺高歌,努力不懈,讓大家知道他除了演技還有歌喉。這一唱,那歌聲果然讓大夥覺得被割喉。
夏澤野叼著煙,坐在暗處,看男明星扯著嗓唱──
「想念已經走到邊緣……錯覺還在身上纏綿,不知不覺……我是捨不得,曾經你的陪伴……」
夏澤野撚熄香煙,撚不熄心中火焰,小小火焰,還燙著心。
喧嘩嬉笑中,只有他,默默飲酒,喝了很多很多,想藉酒精沖淡心頭不斷湧起,某人的身影。他起身,腳浮浮,到洗手間,扭開水龍頭,朝發燙的臉潑冷水。抹去水痕,凝視鏡中自己,雙目疲憊殷紅,他勾起嘴角,他笑,笑看自己的狼狽。
「好熱鬧啊是不是,真開心噢對不對……」編劇小馬,忽然現身在他身後。面色斯文白淨,對他微笑。「這出戲好成功,聽說給老頭們賺了不少,對不對?」
夏澤野回以疲憊的笑容,轉身,離開。
「大編劇果然不屑跟我說話。」小馬陰沉道。
夏澤野頓住腳步,回身,面對小馬。「有事?」
小馬瞳眸閃爍不定,面孔異常蒼白。「我想恭喜你利用我的故事,然後成就你的事業。現在你是大紅人,大紅人啊,寬哥指定下一部戲也讓你寫,你很過癮吧?對不對?對不對?」
夏澤野挑起一眉,咧嘴,冷冷笑開。「你要感謝我嗎?挽救你混亂的故事,不必,我心領了。」他喝醉了嗎?覺得眼前小馬的臉模糊了,四面牆為什麼在搖晃?
「你搶我的故事……」小馬走近,盯著夏澤野,眼睛火紅,「那是我的……被你卑鄙地搶走了……我的故事……你們叫我不要寫,偷我的東西還不准我要回去,你們對嗎?這樣對嗎?不對嘛!這不對的!」
「不是吧?」夏澤野失笑道:「這中間有誤會,你問寬哥,還是,你去問王叔……」懶得理,他轉身離開。
小馬吼他:「少裝了,寬哥說是你要寫的,是你要我不用寫,你很好了,每個人都說你厲害沒人知道是我的,都是我的!你賠我……你賠我才對……這樣才對!」
夏澤野震住,電光石火間,都明白了,轉身,面對他。「是你?打電話一直騷擾我?」
小馬笑,白牙,燈下閃著冷光,他面露得意,身子左右搖晃。「對嘛對嘛,就是我啊,我讓你知道,這行業還是要講道義的啊,搶別人的東西,就別想安心過日子嘛,這樣才對,這樣才對!」
「呵……」原來如此,電視臺頭頭們,兩邊都不得罪,讓他們各自誤會,真奸詐。好意幫小馬收爛攤子,現在竟被當成卑鄙小人。無妨,無妨,連深愛的女人都罵他卑鄙,再加個小馬無所謂。
夏澤野抽取擦手紙,懶洋洋地揩淨手中水漬,低垂眼眸,淡漠道:「很遺憾,讓你這麼痛苦,但是能力不足,遷怒別人是沒用的。」抬眼,正視他,笑道:「與其浪費精神,打電話去恐嚇別人,有那個力氣,不如好好檢討自己寫得多爛。」
他扔掉手紙,轉身離開。
小馬爆紅雙目,抓起鋼料垃圾桶,就朝夏澤野後腦重擊。
哐──
頃刻,夏澤野看見雪白磚牆,開出一朵朵紅豔豔嬌滴滴的花兒。
玫瑰?紅玫瑰嗎?他遺失了最深愛的那一朵,軟軟地,撲倒在地,頭痛欲裂,嘴卻噙著抹笑,他聞到鐵的氣味,或是血腥味?
呵~~
是幻覺。不是紅玫瑰,是自己的血。
「你再說啊,再說嘛,你不是說我有種出來?我打你這樣可以嗎?對了嗎?」小馬在他面前蹲下,眼色瘋狂,和他的眼睛對望。
夏澤野看著看著,看不到小馬,看到是想念著的,那張柔美的臉。而沿著額頭淌下的,是熱熱濃稠的紅。漸漸地覆蓋眼睛,漸漸地害他張不開眼睛,緩緩跌入黑色深淵。
誰還在唱?那首歌?為什麼旋律在腦海徘徊?
難忘你的擁抱……難忘你的美好。錯覺……錯覺……
我是捨不得,曾經你的陪伴。難忘你的擁抱,難忘你的美好……錯覺……
他暈眩,劇烈的痛楚,令他的身體抽搐。
迴光返照嗎?他又想起兒時那個雨天,在遊樂場,看菁木縱身一跳,倒懸單杠,像頑皮猴子,倒吊著,搖晃著,對他笑。
他看著,神魂顛倒。他伸手,摸摸她的臉。
他求她:「不要玩了,下來好不好?」
她吃吃笑,她一直笑……
然後……
他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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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忽然大雨。
菁木被雨聲吵醒,起身關窗,看見街角,橫半空的電線,被暴雨打出銀紫的火光,滋滋作響。好象有條鞭子,在菁木心上抽了一下。
這雨聲,打得菁木徹夜難眠,輾轉反復。連夢裏,也下雨,也看見黑暗天空,火光激烈,怵目驚心,閃得她心慌。
翌日下樓,菁木看爸爸揪著早報,看到她就說:「還好你沒跟他在一起,太可怕了,電視圈的人就是這麼複雜,才會……」
菁木坐下,一時還不明白爸爸說什麼。
敏阿姨湊過來,指著早報說:「搞不好會變植物人,腦袋被打破欸,活不活得成還是個問題!就算醫好了,能工作嗎?最可憐的是他的未婚妻,現在不知道要照顧他到什麼時候……弄成這樣,還會跟他結婚嗎?」
菁木拿報紙看,看完報導,不發一語,靜靜吃著早餐。
章文敏跟竇父使眼色,他們納悶菁木反應冷淡。
「所以那句話怎麼說的?」竇父安慰女兒。「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不是?你沒和這個夏澤野在一起是對的,不然現在,在醫院顧的就是你了。」
「唉,真是可怕。」章文敏滔滔說著:「我姑丈的兒子動腦瘤手術,沒弄好,變植物人了,不是開玩笑的,整個家都拖垮了……」
「我吃飽了。」菁木回房,坐在床上發呆,不知不覺,坐了很久很久。
下午,竇父上樓找女兒,打開房門。看見床上,散著衣服,衣櫥開著,一片淩亂。床頭,女兒留了字條──
我去臺北,別擔心。
菁木買了五份報紙,機艙裏,一遍遍重複看著關於夏澤野的報導。
記者採訪劉小鷺,圖片裏,劉小鷺戴黑色大墨鏡,神色哀淒。對記者說:「我現在心情很亂,不管夏澤野變成怎樣,我都愛他,對他的心不會改變,我會好好照顧他,謝謝大家關心。」
記者贊劉小鷺品行高尚,感情堅貞。
菁木盯著報紙,思緒混亂。
我去幹麼?我在幹麼?他有劉小鷺照顧啊!
身體不斷顫抖,她明知不應該,還是管不住自己,回臺北,趕到醫院。
特等病房外,擠著媒體記者。菁木回避了,躲在樓梯間,她顫抖著,打電話給劉小鷺。
「喂?我是菁木,我在附近,可不可以見個面?拜託。」
那邊靜了幾秒,劉小鷺說:「你直接進來。」
「媒體在,我擔心會引起騷動。」
「呵,你擔心被圍剿吧?竇菁木,你有什麼立場看夏澤野?我是他未婚妻,你呢?」
菁木哭泣請求:「拜託……拜託你……我有話跟你說……沒看到他也沒關係,我只要跟你說一下話。拜託你……」真難相信自己會這樣低聲下氣,沒有自尊,要到這地步,她才發現,她愛夏澤野,比自己以為的還多更多……
「沒想到你還有臉來。」劉小鷺冷著臉說。她讓菁木等到晚上,等媒體記者都散了,約在醫院餐廳碰面。
菁木慘白著臉,她發現自己口吃的毛病,又回來了,好好一句話,她說得斷斷續續。
「我想……我只是……是想拜託你……拜託一件事。」
劉小鷺聽了,挑了挑眉,眼色睥睨地等著。
菁木困難地清了清喉嚨,說:「夏澤野養了很多甲蟲,現在他昏迷了,那些蟲……」
「我會找人清掉,他這麼嚴重,不可能管那些蟲子。問這個幹麼?」
一聽她要清掉,菁木駭道:「給我好嗎?通通都給我!不要清掉,我來養。」
劉小鷺困惑了。「你會養嗎?要那種蟲子幹麼?」
「求求你,它們對夏澤野很重要,所以不能送人,都給我吧。那是他的心血,是他最重視的東西,絕不可以丟掉……拜託你,我可以先幫著養,等他醒來再還給你們。」
看菁木瘋狂地要求著,劉小鷺心裏詫異著,沒想到竇菁木這麼愛著澤野。劉小鷺一陣羞惱,想到自己做不到像菁木這樣,就更憤怒了,竇菁木的行為,著實令她難堪,好象她劉小鷺愛夏澤野,愛得沒她厲害。
劉小鷺故意道:「夏澤野的事都跟你無關了,竇菁木,就算夏澤野永遠都不會醒,我也不會讓你靠近他。他的蟲子我要送人,不對,我要全都丟掉,我一向討厭那些蟲子……」
菁木倒抽口氣,忍不住大聲起來。「你如果愛他,怎麼忍心丟掉他最在乎的東西?那些他養了一年多,它們……」
「你管不著,這是我跟他的事。」
菁木一陣頭昏,氣炸了。她面孔脹紅,但強忍住憤怒,仍低聲下氣哀求:「拜託你再考慮看看……還有,可不可以跟我說一下,他現在情況怎樣?我能不能見見他?趁記者都不在,我只要看一眼就好了……報上說他昏迷不醒,是真的嗎?醫生怎麼說?」
「你請回。」劉小鷺悍然道:「我會照顧他,畢竟我是他的未婚妻。」
想到夏澤野為了竇菁木對她翻臉無情,又想到夏澤野說他愛的是竇菁木,這些都因為竇菁木的出現,憤怒再一次被激發。
劉小鷺起身離開,她要獨佔夏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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菁木恍惚著,離開餐廳,走出醫院。
天空一顆星也沒有,四周黑壓壓的,寒風刺骨,冷得牙齒打顫。呆站在醫院門口,回想劉小鷺的話,菁木拿出手機,打給芷綾。
「姊──」
「啊?」
「是我。」
「拜託,沒事別忽然喊我姊好不好?你要嚇死我啊,爸很擔心你,你跑去哪了?我跟你說,夏澤野跟我們沒關係了,你別去醫院,知道嗎?你去了只會讓人家看笑話……」
「拜託你,拜託你……」菁木蹲下,嚎啕痛哭。
「不要哭、不要哭,怎麼了?你在哪?」芷綾急嚷。
「你幫幫我,你幫幫我……」菁木哀求。
兩個小時後──
「喂!三更半夜,你到底想幹麼?上來,你回來!」芷綾吼著,菁木跳下車,沖向路旁房子。「竇菁木?!」她到底想做什麼?
芷綾看菁木沒敲門,闖入人家的院子,她搞什麼?要她開到烏來,以為她想泡溫泉,結果車子越開越往偏僻處去,開到這裏,黑壓壓,附近就零星幾棟房子,也不說一聲,就跳下車子。
芷綾下車,好冷,一張嘴,就呵出白氣。她走向房子,環顧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走進院子,看菁木住院子右側的泥屋走。
芷綾低喊:「菁木?菁木!這你朋友家嗎?我們要不要先按門鈴?」
菁木沒回答,她彎身,吃力地,搖搖晃晃搬起一顆大石頭。
芷綾瞠目,看她往木門一砸。
哐!門砸開了,芷綾駭住,不得了,奔過去,拽住菁木就往外拖。「回來,你瘋了,你真的瘋了!」
菁木甩開芷綾的手,沖入屋子,丟下一句:「幫我把風。」
「啊?」芷綾呆在門口。「什麼把風?你不能偷東西啊!」
小屋子擺三個大鐵架,架子上放著一排罐子,還有一層放透明箱子。芷綾看看菁木拽起地上藍色的籃子,將鐵架一排排罐子掃進籃子裏。
芷綾唧唧叫。「這什麼東西?誰的東西?你快住手,你想被員警抓嗎?你不要亂拿,喂……」芷綾住嘴了,她發現菁木根本沒聽見她的話,菁木眼睛面孔都像發燒般泛紅著,整個人像著魔似地,不知哪來的力量,很快地就將鐵架上的罐子全裝入籃子裏,口中念念有詞。芷綾趨前凝聽,聽菁木說著──
「這是夏澤野的,這都是他的,不可以丟,不行丟,要拿走,快,快幫我……我藏起來、我通通要藏起來……」
「菁木……」芷綾愣住,眼眶潮熱,原來是為夏澤野,她從沒見菁木這麼瘋狂。她過去,和菁木合力將一箱箱籃子抬出來,抬到車上。
夜黑著,群樹默然,汽車在泥路排著白煙,轟轟等待。不知名的小飛蟲在她們身邊打轉,有一隻黃貓蹦出來,伏在屋前偷看她們,來來回回,搬了四箱。
「我去關門。」菁木跑去將木門掩上,弄得像沒人進去過。
芷綾回望後座疊著的四大箱子,好奇那一罐罐是裝什麼,拿一罐看,裏面裝著泥屑。
「這什麼啊?」翻轉罐子,發現有東西在泥屑裏動著,是一條白色的……
「蟲啊!」芷綾尖叫。
砰!菁木甩上車門,系安全帶。「走吧。」
芷綾面色發青地說:「蟲,全是蟲啊!」她邊開車邊發抖,渾身爬滿雞皮疙瘩。「你竟然把蟲全搬到我車上,你太過分了……」
「那是鍬形蟲,甲蟲的一種,不怕。」不怪芷綾大驚小怪,過去,她也怕過,但這會兒豁出去了,她要保護這些甲蟲,她見不到夏澤野,但起碼要護住他的東西。
「我快暈倒了,你拿這些幹麼,這跟夏澤野有什麼關係?」
「是他養的,有一些就要羽化了……」
「又怎樣?幹麼偷?很值錢嗎?」
菁木轉過頭,盯著芷綾看,眼色熾熱瘋狂,那決絕的眼神,害芷綾頭皮麻麻。
菁木篤定道:「我要幫他顧好這些蟲子,不能讓它們死掉。夏澤野會醒來,我不會讓劉小鷺扔掉它們……」
芷綾哭了,心疼菁木。「你真的瘋了,你蹚什麼渾水?!你忘了他有未婚妻嗎?你想被抓進警察局嗎?你是笨蛋,笨透了,你自己都顧不好了,你還管他的蟲子幹麼?你忘了他害你丟了工作嗎?還有,拿這麼多蟲子,你放哪?你會養嗎?你打算養在哪里?!」
菁木問:「你家不是還有一間空房?」
芷綾大叫:「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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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澤野動過手術後,還是沒有醒。
四天過去,報紙沸沸揚揚報導夏澤野的病況,小鷺照顧夏澤野的情形,記者們歌頌劉小鷺偉大的情操,醫生出面講解夏澤野的情況,編劇小馬被強制送醫治療。
午夜時分,獨自面對陷入昏迷的夏澤野,劉小鷺這幾天哭也哭夠了。
「你會醒的,我相信你會好起來。」小鷺親吻夏澤野的額頭,呆望深愛的男人。他還是一樣英俊,雖然頭上纏繃帶,額角也因重創而腫起,但瘀血已開刀取出,五官完好無恙,醫生做過精密檢查都認為情況樂觀,沒理由不醒的。
劉小鷺看看手錶,歎氣,打開報紙,再次欣賞這幾天各大報的報導。照片中,她穿純白BURBERRY風衣,眼眶蓄著淚,神色憂鬱,她看著看著,連自己都被感動了。
記者們問她要不要取消婚約?萬一夏澤野變成植物人,打算怎麼辦?
「我會永遠陪在他身旁,我絕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他!我會親自照顧他!」採訪時,說得慷慨激昂,連自己都被深深感動了。
她將報紙移到夏澤野面前。「你看,你背叛我,可是我呢?我對你這麼好。」她拍拍夏澤野的臉。「等你醒了,你要知道反省喔,要好好報答我,知道嗎?」
門推開,看護走進來。「不好意思啊,小姐。」
劉小鷺不耐煩地說:「怎麼搞的,說好十一點,現在都快十二點了,我還有事欸。」
「對不起對不起,上一個病人出狀況,一直到剛剛才走。他還沒抽痰吧?我馬上做……」
劉小鷺收東西,急著走。「記住,醫生說要定時幫他按摩手腳,還有拍背,你有沒有聞到一股怪味?是不是沒打掃乾淨?」
「小姐,醫院都這樣,是消毒水味。」
「很刺鼻欸。」劉小鷺嗅嗅衣服。「我渾身都這個味了,真是。我回去了,有事打給我。」
她迫不及待離開病房。想二十四小時陪著夏澤野,可是這裏的沙發床睡不著,呼,好累喔……
日子一星期,兩星期過去,劉小鷺從每天去醫院,漸漸變成兩,三天去一次。
新聞熱度退了,特等病房外花籃少了,探病的漸漸都不來了。慢慢地不再有人關切夏澤野狀況,劉小鷺的癡心守護自然也不再有人去關注。她當初慷慨壯烈的偉大情操,隨日子流逝,和夏澤野的持續昏迷,變得越來越稀薄。
她快受不了這種日子了,她跟梅姊抗議:「我又多請了一班看護,加起來二十四小時三班,錢都我出的,搞什麼啊,我是他未婚妻,為什麼不能賣他的房子?他律師憑什麼阻止我?等,要我等到什麼時候?連醫生都不保證他會醒,我幹麼耗在這個爛地方?我快瘋了!」
梅姊安慰她:「再忍一陣子吧,之前你在媒體面前表現得太好,廣告接了一堆,大家都認為你重情重義,非常偉大。你就算覺得悶,裝也要裝出來,不可以現在就撒手不管。」
劉小鷺瞪著床上的夏澤野,英姿勃發的容貌,因不能進食,現在瘦得顴骨突出,雙頰凹陷,面色蒼白,鼻子還接著氣管。事到如今,她慢慢地失去信心了。也許夏澤野就是不醒。
「要等到什麼時候?我要一直跟他耗著嗎?我還沒嫁他,為什麼要在這裏顧他?王叔跟寬哥太過分了,他們也要負責吧?是他們搞出來的事欸!這些人太現實了……」
「唉!」梅姊搖頭歎氣。「誰知道夏澤野會這樣?真慘!本來聽醫生說得很樂觀……」
「澤野……」劉小鷺臉貼著他的臉,淚潸潸。「為什麼還不醒啊?醫生說你的腦血腫消了,不會壓迫神經了,可是為什麼還不醒?你這樣……我真的好難受……你醒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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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過去了……
電腦螢幕上,顯示著網站留言版──
昵稱:茉莉。
登!茉莉登入。
答答答,茉莉慢慢輸字──
茉莉:我已聽從各位建議,將菌絲瓶全部用報紙卷覆起來,遮蔽掉光線,現在幼蟲躁動的情形已經改善,另外我發現有兩隻幼蟲在瓶底不動,周圍擴成凹洞,是不是要化蛹了?
一分鐘過去,留言版的留言快速增加中。
甲蟲迷:茉莉,危險危險!
迷甲先生:茉莉,千萬不能讓幼蟲自行在菌絲瓶底化蛹。
我的甲蟲真夠機:茉莉,你的蟲很可能自己做了蛹室!
我的甲蟲很大只:茉莉,這很容易導致羽化不完全。
甲蟲美眉:是啊是啊,蛹是鍬形蟲一生中最無防備的階段,你必須快點將它們移到人工蛹室飼養!就是之前我們叫你添購的那一批蛹室。
我的愛人是鍬形蟲:茉莉,小心,羽化不完全,鍬形蟲的鞘翅會無法閉合,還會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快去換吧,這裏有一些資料供你參考……
螢幕上出現一串串網址。
茉莉答答答輸字。
茉莉: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啊!我立刻更換到人工蛹室。
留言又繼續增加。
甲蟲美眉:你喜歡的那位先生醒了沒?
我的鍬形蟲很大只:要加油啊!
迷甲先生:下禮拜夢蟲店要進非洲大野豔了,這次進口八隻,我們不跟你搶,你一定要記得去買,別錯過了。
我的鍬形蟲真夠機:是啊,你拿非洲大野豔給那位先生,搞不好他就醒了。
大家都替她加油呢!
為了學習如何飼養甲蟲,菁木上甲蟲網詢問各方好手,這群甲蟲迷,變成菁木的心靈寄託。菁木又謝過一遍才下線。
「阿姨,現在我們要怎麼辦?」四歲的外甥「大目」,揪著菁木的褲管問。「你問好了沒有啊?」
大目是菁木飼育蟲蟲的好幫手,不讓他參加,他還會哭咧~~這傢伙迷上甲蟲了。
「我們現在要把三隻幼蟲移到……」
「我來抓我來抓,給我抓給我抓噢!」小傢伙跳到椅上,瞅著成堆的瓶瓶罐罐。
菁木笑咪咪,求之不得哩!雖然已經快兩個月了,對於那些白肥肥的幼蟲,還是很恐懼。她取來人工蛹室,等在一旁,拿湯匙遞給小傢伙。
「我挖了喔。」大目神情專注,拿湯匙,很小心地挖取菌絲瓶底的幼蟲。一挖出來,就對蠶寶寶似的幼蟲贊道:「好可愛喔……」
「是啊,好可愛。」菁木勉強敷衍。
「我恨死你。」芷綾一進來,看兒子對肥蟲讚歎,很無力。「大目,你不愛媽媽了,一放學就跑這裏。」
在菁木的荼毒下,兒子變成標準的蟲迷,開口閉口,全是鍬形蟲如何產卵,如何成蛹,如何羽化,要怎麼做產卵木,要買什麼蟲吃的果凍餵養,要參加甲蟲比賽,要拍照片……嗚,教她這個母親,情何以堪。
「幼蟲是不好看,但是你看看──」菁木打開其中一個飼育箱,取出一隻黝亮的甲蟲,放在掌心。「成蟲好漂亮啊!你看,翅膀還反光咧,有六十mm喔。很大了,我跟大目給它取名叫……」
「海皇~~」大目興奮得嚷嚷。「海皇要比賽的喔!」
菁木撫著甲蟲硬殼。「它真是有魄力的個體,體長,大顎,整體均衡感佳……」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們兩個是瘋子,我沒興趣聽!」芷綾掩著耳朵,哇哇叫。
菁木和大目看芷綾這樣,哈哈大笑了。
芷綾瞪兒子一眼,拉菁木到一邊說話。「今天的一週刊你看到了吧?劉小鷺移情別戀,和企業家交往,被狗仔跟蹤,在男人家裏過夜。」
「嗯。」菁木也看了報導。
「連他的未婚妻都放棄了,你也該清醒了。他可能一輩子都這樣了,你不是偷偷跑去看過幾次了?爸要我勸你……」
「他會醒,他會。」
「你瘋兩個月也夠了。你養這些蟲幹麼?你自己的生活呢?賣肥皂能賺多少錢?」
「反正我沒什麼花費。」
「沒錢就算了,那個人都變植物人了,你還念念不忘幹什麼?你要一輩子這樣嗎?你應該再認識新的人,哪有人像你這樣?除了做肥皂賣,就是窩在房間養蟲?這是二十七歲女人該過的生活嗎?爸要我帶你去看精神醫生,他擔心你有憂鬱症。」
「我沒有,我正常得很。」
「你有病,你自己不知道,你多久沒好好吃好好睡,好好去外邊曬曬太陽?虧你還是芳療師,你自己心理都不健康。」
菁木吼:「我哪里不健康了?我殺人了嗎?我放火了嗎?我語無倫次嗎?我這樣叫心理不健康?」
芷綾火大了。「你忘不了一個劈腿,害你傷心害你丟工作的男人,那也就算了,現在他變成那樣,連未婚妻都不要了,你還在這邊發神經照顧他的蟲子?說什麼他會醒,連醫生都不敢保證,你說,你心理健全嗎?」
菁木咬牙,忿然道:「所以呢?他出事了,我應該慶倖我沒跟他在一起?那就是心理健全?所以他昏迷不醒,我立刻放棄他,那就是心理健康?所以當深愛的人生病受苦,最無助最需要關懷時把他拋下、把他忘記,就是心理健全、心理健康?!」
「你愛他?」芷綾吼回去。「你那時怎麼說的?你說你再也不想看見他,現在是怎樣?同情心氾濫?你病態!」
「那時候我氣他才會說那種話!」菁木咆道:「我愛他,我現在知道我真的很愛,從小時候就愛上了!」
「我是為你好──」芷綾揪住她的手臂,力道重得菁木皺眉。「他如果對你真心真意,你現在這麼傻,我絕不會說什麼,但是他有未婚妻,他那時還腳踏兩條船,你現在這樣就是愚蠢。」
「他跟我在一起時,跟劉小鷺早就分手了。」
芷綾冷笑。「荒謬,你腦筋不正常。現在他不能說話,你倒是願意相信他了,你瘋了。」
「我信!」甩開芷綾的手,菁木沖到桌前,拉開抽屜,捧出一疊報紙,扔向芷綾。報紙散落在地,全是有關夏澤野跟劉小鷺的報導。
菁木喘著,恨著,哽咽道:「你看那個女人,你看看她,夏澤野出事,她每天還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醫院,她還有心情化妝梳頭打扮,她還熱衷跟記者報告照顧夏澤野多辛苦,她多盡力。那時候,那時候我拜託她,她還是要把夏澤野最愛的甲蟲全扔掉。」
菁木哭道:「她不愛他,我不相信她愛他。才多久?兩個月,她就懶得去醫院了,就馬上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了。我竟然為這個女人放棄夏澤野,我竟然相信她失去夏澤野有多痛、有多受傷。我之前才是瘋了!我告訴你,我現在再清醒沒有了!我絕不放棄!絕不!你不支持我,我馬上搬走,就算負債、就算借錢過活,我都要養著他最愛的蟲子,我要等他醒來!」
「媽,不要罵阿姨,阿姨好可憐,你不要趕阿姨走。」大目哭了。
芷綾沖過去抱住兒子。「乖,不哭,不哭。」她哄著,自己卻哭了。「你有個傻阿姨,她是傻阿姨,她是媽媽最疼的傻妹妹,媽媽怎麼可能把妹妹趕走呢?媽媽罵她只是因為擔心她啊!」
妹妹?
菁木心悸,眼眶發燙。從小,就不得繼母疼愛,誰知道老天賜給她一個好姊姊……
菁木跌坐在床上,眼淚落下來。知道芷綾是真心為她好,也清楚芷綾說得有道理,但是,就是做不到啊,心裏放不開夏澤野,她辦不到。
姊夫忽然進來,嚴肅道:「你們最好出來一下,菁木,有人找你……」
訪客是一名拎公事包,著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
「有什麼事嗎?」菁木問,她不認識這個人。
男子看一下旁人,低聲說:「很抱歉,我希望跟竇小姐私下談談。」
他們進客房說話。
他說:「不好意思,可以看一下你的證件嗎?我需要確認你的身分。」
菁木感到奇怪,他遞出名片。「我是律權事務所的嚴律師。」
菁木拿證件給他,他看過後,打開公事包,取出資料,遞給菁木。
「我當事人經醫師診斷,暫時喪失行為能力,希望你能簽收相關保險款項,保險公司會先撥一百萬的保險金做為醫療補助。另外,要是醫生判斷腦死,或是我當事人身故,竇小姐可領到兩千萬壽險費用。這裏有相關的賠償條款──」一疊疊資料,陸續交給菁木,菁木當下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那些檔上,都有夏澤野的簽名。
「這是房子產權、夏先生私人資料和證件。竇小姐是夏先生授權的委託人,可以全權處理夏先生的財產,當然,包括代他決定醫療相關問題。」
「等等──」菁木被事情的發展駭得思緒轉不過來。「你確定我是他的代理人?我沒聽他提過,我……」
「這是夏澤野先生變更資料的日期。因為夏先生沒有親人可以幫忙處理行政或法律事務,多年來財產或法律方面問題,都是委託給我們處理,之前夏先生打算跟竇小姐結婚,所以來事務所變更資料。」
菁木推算變更資料的日期,那時他們正熱戀,那時那個如今躺在病榻的男人送她鑽戒,後來鬧翻了,他沒取消她的代理人資格?他不是要跟劉小鷺結婚?但代理人卻填著她的名字……
菁木怔著,想到那時夏澤野講起開刀割盲腸,找不到人簽名……她,是他最信任的人。
「竇小姐?竇小姐?」
菁木回神,律師遞出支票。
「請你簽收。」
菁木簽字,律師辦完手續,如釋重負。
「不瞞你說,這陣子,我按夏先生留的電話跟位址都找不到你。我去了醫院幾趟,也沒碰見你,又不能跟別人透露我當事人的私事,實在很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你。」
律師一見菁木就有好感,這女子容貌清麗,衣著樸素,有一種自然散發的美麗。跟醫院自稱是夏澤野未婚妻的女人不同,那女人的美是化妝品拱出來的,他去了幾趟,那女人頤指氣使的指揮看護,又不斷逼問他的來意,探問夏澤野的資產狀況,那神氣模樣讓他很反感。
「願夏先生早日康復。」辦完手續,留下資料,律師跟菁木握手道別,感覺到她的手冰冷濕涼,微微顫抖。
「謝謝……」菁木淚盈於睫,情緒很激動。「沒想到……我沒想到他會……」
律師感慨道:「夏先生要求變更資料時,他說他要結婚了,他的老婆要受到最好的照顧,就算哪天他有什麼病痛,也要確保心愛的女人衣食無虞。竇小姐,發生這麼不幸的事我們都很難過,夏先生是很好的客戶,這些年他長期助養世展會的兒童,他是好人,我相信上帝會眷顧他的,你一定要堅強。」
這話教菁木精神為之一振。「沒錯,你也這麼相信吧?他會醒的,我會讓他醒的!」
「加油。」律師拍拍她的肩膀。「我相信像夏先生這麼好的人,他一定會醒過來。」
第九章
陽光飽滿,烘暖寒冷的冬日。
這麼美麗的天氣……菁木想,這一定是好預兆。
玻璃窗,耀著金色日光,在那片耀黃的日光中,她看見醫院種的綠樹,在光中顫著,搖盪著……醫生的聲音,低低的,溫柔的說著──
「剛來的時候,顱內大量出血,壓迫到神經才會陷入昏迷。手術很成功,但是後來肺部感染十分嚴重,不過在處理後都改善了。有時腦部遭到突然的重創,是有可能昏迷一陣子,但是血塊已經取出,腦水腫的情況也改善……」
所以會沒事的,會好起來的。菁木想著,勸自己不怕。
得到律師許可後,她有權接手關於夏澤野的一切,在最快時間收拾行李,趕到醫院,找主治醫生懇談,她要儘快熟悉夏澤野的病況。
「為他做過穴位脈衝電刺激,按摩刺激,神經促通刺激,以及各種輔助蘇醒藥物,神經營養藥物……很遺憾,夏先生始終沒有蘇醒的跡象。」醫生保守道:「站在醫師立場,我們也不希望將他的情況判讀為植物人,畢竟他的身體狀況還相當良好,四肢也沒有萎縮的情況,腦部傷口也長得很好,但是如果繼續昏迷下去……」
「他不是植物人,他會醒。」
醫生面有難色。「剛開始我們也沒想到他會昏迷這麼久,可是再這樣下去,會越來越不樂觀,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什麼意思?」
「竇小姐,外傷性腦部患者在不同時期意識恢復率不一樣,一到三個月意識恢復率為41%,三到十二個月是11%,一到兩年變成6%,兩年以上就是0。所以昏迷時間愈長,意識恢復率愈低,目前,他蘇醒的幾率有是11%……」
離開醫師辦公室,菁木拖著行李箱,搭電梯上樓,到護理站報到。出具證件填寫陪病資料,請護理長將劉小鷺聘雇的看護員辭掉。
「三班都要辭掉嗎?要不要保留夜間的看護?」胖胖的護理長好心勸道:「照顧這類病人,家屬很累的,要抽痰清潔病患身體,你一個人負責會累垮……」
「我沒問題,麻煩你了。」她不要再讓那些陌生人碰夏澤野。
辦好手續,走過長長走廊,停在走道底特等病房外,她瞪著緊閉的門扉,聽見自己的心跳,劇烈怦響著,感覺到皮膚的血脈都沸騰起來。
好想他……
這麼多日子,被剝奪看護他的權利,連好好碰面,看看他都不行。
現在可以了,可以了。
緩緩轉動門把,藥水味湧上來,先看見的,是窗外一大片白亮的天空。那裏,病榻上,她看到深愛的男人,他貪睡著,賴著床不醒。
拖著行李,走向他。喀啦,喀啦,滾輪轉動,發出呻吟,她聽起來,那是愉悅的聲響。
菁木停在床邊,在見到夏澤野時,胸腔漲滿喜悅。她鬆開行李箱的拉杆,熱淚盈眶,凝視著那張消瘦的臉,他好蒼白,眼睛閉著,嚴肅的睡容,像在思考什麼大問題。
「我來了,是我……」菁木撲到他身上,哀哀痛哭,淚水氾濫,濡濕他胸前衣服。
菁木揪著他的衣服,哭得好響,將這段日子沒辦法向他說的話,滿腹委屈,藉這痛哭跟他說,在痛哭中,彷佛有雙無形的手,張開,將她抱滿懷,強壯手臂,厚實有力,將她抱得緊緊,就像過去那些美麗夜晚,她枕在他暖熱的胸懷,被攬抱著,安心地酣睡著……
美麗的錯覺,只是她的想像。
此刻,擁抱她的,是冰冷的空氣,空調單調的頻率,醫院消毒水味,以及這動也不動的身軀,但是,她能感覺到他胸膛的起伏,這個人是活著的。
貼在他的胸膛,菁木望著窗外,那片白茫茫天空,漸漸換成暗暗的黑,星子燦藍,一彎月雪亮亮。她枕著哭出來的一汪淚漬,手橫過澤野胸前,環著他。她微笑,低聲道:「你醒不醒都沒有關係,活下來就好了,嗯?放心,我會把你弄醒,一定把你叫醒!」
菁木鬥志盎然,反正最可怕的已經過去。在高雄時,剛得知夏澤野出事,回臺北的飛機上,她怕得發抖,不斷懇求老天爺,讓夏澤野活下來,只要活下來就好,只要還有呼吸,她就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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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斷斷續續的笑聲,響過醫院走廊,傳到護理站。值夜班的護士們,互相使眼色。
周護士說:「你去說。」
張護士搖頭。「換你去,昨天我去說過她了欸。」
「你去啦,我上次也罵過她,我都不好意思了。」
張護士嘀咕道:「唉,又要我去,壞人都讓我當。」
張護士走到病房外,敲敲門,推開,往裏邊道:「竇小姐?」
一個人影,咻地從病床翻下來。菁木面紅耳赤,急急道歉。「嘿,我知道我知道,不好意思,對不起……」
張護士本來板著面孔,看她慌慌張張地,忍不住笑出來。「你每次都說知道了,每次又都忘記,醫院晚上很安靜的,一點聲音都會聽得很清楚。」
「唉,真對不起,我一時看到好笑的……就忘了。」
張護士走到電視櫃前,螢幕閃爍著,DVD電源燈亮著。「今天看哪一部?」
「安妮霍爾。我笑死了,男主角神經兮兮的,很滑稽欸!」
「這也是那一百部電影的其中一部?」
「嗯。」
「昨天那個『小鹿斑比』也是?」這個百大電影評分的標準還真詭異。
「是啊……」
「還差幾部就看完了?」
「剩十部。」
張護士點點頭,走近病床,看看病人狀況。很好,還是一樣表情,一樣閉著眼睛,看起來像睡著了。張護士一陣心酸,這男人,可知道他的女人有多癡心?自從竇小姐接手後,他胖了,面色也紅潤了。
「他看起來怎麼樣?有比較好吧?我每天都有幫他按摩,也照醫生說的不斷跟他說話,做情感上的刺激。」
「只有情感上的刺激?」張護士瞪向床畔睡過的凹陷處,揶揄竇菁木。
菁木臉紅了。
張護士清清喉嚨,嚴肅道:「你真的很不聽話喔,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醫院規定病床只能給病人睡……」這是為了預防打針打錯人,竇小姐卻一直犯規,每次都趁護士不注意,爬到床上和他睡。
「可是……」菁木硬著頭皮解釋:「你不知道他有失眠的毛病啊,我跟他睡,他會睡得比較好……」
失眠?他現在是嗜睡吧?護士瞪她。
菁木笑道:「我開玩笑的,當我沒說。」
「還有幽默感,不錯不錯……」昏迷三個月了,還這麼樂觀。「你不要太累了,早上七點醫生要巡房,早點睡吧。」
「好。」
護士走了。
菁木看門掩上了,想了想,又爬上床去,躺下,抱住夏澤野。
「你你你,都是因為你不說話,我才會被護士念。你自己要跟護士說,你要跟我睡才睡得著,對吧……」親親他的眉角,親親那藏在眉間的黑痣。
她拉高被,將兩人身體蓋好。
又嘮叨著:「因為你前幾年都睡不好,所以老天爺罰你一次睡個夠,這就叫做睡眠債。但是你睡三個多月很夠了,是不是?而且我已經陪你看完九十部片子,我警告你,等我答應陪你看的一百部都看完,你就要醒,知道嗎?」
按下遙控器,「安妮霍爾」繼續放映,菁木瞅著閃爍的螢幕,講給他聽──
「你看,他們要煮螃蟹湯,活跳跳的螃蟹從鍋子蹦出來,哈哈哈,現在他們叫來叫去都不敢抓……安妮霍爾生他的氣,他們現在互相嘔氣,鬧分手……」
看完「安妮霍爾」又看了「火車怪客」,看完「火車怪客」又看了「教父」,忘記護士要她早睡,邊看邊講劇情,她累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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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這真的太誇張了喔!
早上七點,醫生跟護士來巡房了,他們站在床前,瞅著床上一對熟睡的「愛情鳥」,他們如膠似漆,纏著彼此,睡得忘我。
護士要喊醒菁木,被醫師制止。
「算了,讓她睡。」六十多歲的戴醫師,目光慈愛地瞧著他們。轉過頭,問護士:「要是夏先生沒插著氣管,他們這樣看起來跟一般情侶沒兩樣啊。」
「嗯,就是啊。」護士問醫生:「可是昏迷那麼久,再這樣下去……」
醫生歎息。「出去吧,出去再講。」
也許他們作著美夢,不要吵醒他們。也許在夢裏,比較快樂……
護士拉上窗簾,和醫生們悄悄離開。
一會兒,門被推開,衣著時髦的劉小鷺走進來,看見病床景象,呆住,恍惚了。
他們,臉貼臉睡,菁木的頭,靠在澤野肩膀上。菁木的手,橫在他身上。菁木像一隻纖弱小鳥,偎在他的懷裏,纖瘦蒼白的手臂,保護似地掩在他身上,像在護著他。
她還在這裏?她還不放棄嗎?
劉小鷺震驚,震驚菁木的改變。她瘦了很多,大概因為常待在病房,面色變得跟夏澤野一樣白,長髮剪去了,留著男生似的超短頭髮。而夏澤野好象胖了點,氣色好多了,身體不像之前那麼瘦骨嶙峋。
劉小鷺移開視線,環顧四周,這裏,沒刺鼻藥水味,飄著淡淡的花香,香味來自茶几上的擴香儀。茶几上還擺著一大疊的DVD,椅子堆著竇菁木的衣褲,地上紅盆子,裝著沐浴用品,窗旁衣架掛著黃色大浴巾……
這裏不像病房,倒像個溫暖的臥室。
劉小鷺心悸,臉龐熱熱地。這裏每一處,都看得見竇菁木的愛心。她在這兒,無立錐之地。她目光一凜,走近病床,動手,扯開那環住夏澤野的手。
菁木醒了,看見劉小鷺,猛地坐起。
「竇菁木。」劉小鷺沒好氣道:「誰准你辭了我請的人?」凜著臉,教訓道:「你不知道醫院規定嗎?病床只有病人可以睡。還有,你要辭掉我的看護,應該先問過我吧?」
菁木下床,打開皮包,遞出名片。「有問題,去跟他說。」
劉小鷺拿了名片看,是律權事務所嚴律師的名片。「你怎麼會有他的名片?」
「我是夏澤野的法定代理人,夏澤野委託嚴律師授權的。我有百分之一百的權力,可以處理關於夏澤野的任何事。」
「他……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這個嚴律師,竟然什麼都沒和她說。夏澤野也從來沒提過,怎麼會……
「我的答復,你滿意了嗎?」菁木扭開熱水瓶。「要不要喝茶?」
呵,夏澤野,夏澤野,你連昏迷了,都擺我一道。小鷺垂落肩膀,一陣氣餒。「不必了,我要走了,我只是來看看他的情況……」
「他很好。」
「還是沒有意識嗎?」劉小鷺無心和菁木戰下去了,她有新歡,想通很多事。她感到慚愧,她做不到菁木這樣……
愛一個人,比她想的,還要辛苦。她氣過菁木,恨過罵過埋怨過,可是如今她願意承認,苦苦不放手,是因為不甘心,對夏澤野的愛,在菁木面前,顯得那麼渺小。原以為她爭的是愛情,其實爭的是自己的面子。
「要是需要幫助,就跟我說……」劉小鷺緩了臉色,打心裏佩服竇菁木。「我知道一些機構,專門收容植物人,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可以安排他到──」
「他不是植物人!」菁木不悅道:「他已經越來越好。」
「你好好考慮我說的話,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也不是來跟你吵架的。」
「那就不要惹我生氣!」
「我之前照顧過他,我知道很辛苦……」
「所以你就撇下他跟別人戀愛去了。」
劉小鷺面色一凜。「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怎麼想我的,不然呢?難道我要一輩子跟活死人綁在一起?我才二十五歲啊!你也是,你要一直這樣下去嗎?如果他永遠不會醒,你難道要這樣跟他耗一輩子?」
「我沒差……」瞪著劉小鷺,菁木堅定道:「我只要他活著就行了。」
「你還可以跟別人,跟健康的人戀愛結婚,犯不著這麼犧牲。如果你是想證明給我看,證明你多愛他,我相信,我認輸,做到這樣已經夠了,都三個多月了……」
「我幹麼要證明我愛他?我沒那麼無聊。我跟你不一樣,因為還想到下一次下下次的戀愛,所以才會覺得這是犧牲,是被綁住!」她目光炯亮,聲音篤定。「劉小鷺,我跟你不同,我這輩子的愛情只要到此為止,我只想跟他在一起。他需要我,而我能照顧他,這不是犧牲,這也不辛苦,能夠被喜歡的人需要著,很幸福……」
劉小鷺怔怔地聽著,慘澹地笑了笑。
「好,我不說了,我祝你幸福。」她轉身離開,將走出病房時,忽然停步,回過身,看著竇菁木。
「記得那次SPA時,我跟你說逼婚的事嗎?」劉小鷺淚盈於睫,苦笑道:「那天晚上,我逼婚不成,以分手做要脅。他,選擇分手……就這樣……後來我愛面子,絕口不提分手的事……」劉小鷺面有愧色。「你沒介入我們的愛情,也許,是我的自尊跟驕傲毀了我的愛情。我希望他醒過來,真的,我希望你們能在一起……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劉小鷺說完,離開病房,站在房外,長籲口氣,心裏忽然輕鬆很多,像是把什麼終於釋放了……合攏大衣,努力暖和自己,搓搓手,好冷啊,今年的冬天,好象特別的冷。
門內,菁木也長籲了口氣,回到病床前,俯身,額頭碰著他的額頭,微笑著。
「聽見了嗎?好啦,都我的錯,怪我不相信你。等你醒過來,我再讓你好好罵嘍!」
她伸個懶腰,出去買報紙,如同每一天,讀報給夏澤野聽。
「嘿,這個新聞你一定有興趣……以德國納粹者希特勒命名的褐色無眼甲蟲,因為越來越受到新納粹收集者的青睞,瀕臨絕種危機……哇,一隻七萬四。現在只有在斯洛維尼亞的洞穴見過這種甲蟲的蹤跡,被斯國立法列為保護物種……甲蟲專家表示,希特勒甲蟲掀起搶購熱潮,收集者闖入自然棲息地抓甲蟲……你看,你看看這個蟲的樣子,這有圖噢,你睜開眼睛看看……是你最愛的甲蟲欸……」將報紙湊到他臉前,不斷喊著:「快看看啊!」
夏澤野沒睜眼,但是,眼角滲出淚水。
菁木見了,大聲叫道:「你聽得到,你聽得到對不對?!醫生、護士!」菁木奔出去喊:「他醒了他醒了……你們快來!」
醫生趕來檢查,菁木興奮地等著。
她喃喃說著:「他有意識了,我感覺得到,他要醒了,對吧?」
醫師面有難色,支支吾吾地說:「有時候……植物人會出現一些無意識的行為,包括流淚……這不表示他聽到你說話……」
「他有進步。」菁木摸摸夏澤野的臉和手,瘋狂地說不停。「他就要醒了,他最喜歡甲蟲,我剛剛一念甲蟲的新聞,他就高興得哭了,你看,他臉色這麼好,還有,我覺得他心跳得比較快,不信你們聽聽看──」菁木俯在他的胸膛,望著醫生和護士。「來,你們也聽聽看啊!」
醫生跟護士難過得說不出話,她那麼興奮,他們不知怎麼說好,怕她期待太高,最後要失望,會承受不住。
「你們不高興嗎?他進步了啊!」他們沉默不語,那難過的表情,教菁木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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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瞭解你,醫生也不是萬能的,對吧?」
菁木拿著注射器,將調成糊狀的米粉、黃豆和牛奶注入胃管,讓夏澤野進食。
「可是我感覺得到,你聽到我說話了,不然你幹麼哭呢?流眼淚怎麼可能是無意識的行為?什麼話,庸醫,是庸醫,我看我們乾脆去別間醫院算了,這裏不好!」她笑盈盈地調整胃管角度。「你要加油啊,先是會哭,再來手就會動,然後眼睛就睜開了,接著就會喊我的名字……我有驚喜要給你,等一下,你不要嚇到了。」
深夜十點整,菁木打開收音機,關燈,爬上床,抱著他睡,在他耳邊說:「今天我們不看片子,我們來聽廣播,你聽,這節目我以前常聽,這個女DJ的聲音很好聽……」
DJ嗓音低沈沙啞,夜裏聽來,像安慰著每一顆受傷的心。
DJ說:「接下來,是住石牌的竇菁木小姐,要點歌給她的老公夏澤野聽。她說,她老公很愛賴床,常常睡到太陽曬屁股還不醒,害她每天也跟著睡好久……」DJ笑了。「竇菁木小姐希望我在節目中,念他老公以前追她時寫的情書『快樂的下雨天』。OK,我就念給大家聽,很可愛的情書呢!」
「你快聽。」菁木吻了吻夏澤野的耳朵。
DJ溫柔訴說著:「我最討厭下雨天,雨水會把美麗的花兒打濕,要是忘了帶傘,衣服被淋濕,黏在皮膚,很不舒服。下雨,就不能出去玩了,做什麼都不方便,如果鞋子濕了,骯髒的雨水,會把我的腳浸成了香港腳……」
念到這,女主持人哈哈大笑。「這真的是情書嗎?」又念下去:「而且,雨聲不管是淅瀝瀝,或是嘩啦啦,聽起來就是憂鬱,讓人覺得聽著聽著聽到很寂寞。所以,我最討厭下雨天,一下雨,我只想懶懶躲在屋裏,哪都不想去。直到那一天,我認識一個不怕下雨的女生,雨那麼大,她沒撐傘,還在雨中跑。我看她頭髮濕了,衣服也濕答答了,她不怕髒嗎?不難受嗎?
「她不怕啊,她踢掉鞋子,光著腳,溜進公園的遊樂場,她在雨中吊單杠,玩得笑嘻嘻。我問她,你不怕感冒嗎?這樣好玩嗎?她說好玩。我看她那麼高興,也跟著吊單杠,我可不覺得好玩,我眼睛鼻子嘴巴都進水啦!我累死了,可是她偏偏要跟我比賽吊單杠,我想,我怎麼可以輸給女生?就撐著一定要吊贏她。好可怕,她力氣好大,我們平手,吊到手酸頭暈。後來我們不比了,我們打泥巴仗,我扔她爛泥巴,她也扔我爛泥巴,我們扔來扔去,渾身都爛泥巴,髒透了。可是我發現,我竟然忘了正在下雨,玩到太高興,也忘了髒兮兮的雨水,髒兮兮的泥巴,髒兮兮的衣服和濕答答的鞋子。
女DJ邊念邊笑,菁木不笑了,菁木聽著聽著,就哭了。
DJ往下念:「那個女生笑得很大聲,我發現雨水會打濕花兒,可是,這個女生的笑容比花還燦爛。我還發現被雨水打濕的花兒更香了,我聞到濃濃的茉莉香,我覺得太高興了。原來,雨天有雨天的快樂,雨天也可以玩,也可以笑,也可以開心,也可以不寂寞。如果不怕陰天,不怕下雨,不怕髒兮兮,不怕爛泥巴,就一樣能玩得很開心。快樂原來是無處不在,那麼容易就可以獲得。我在我最討厭的下雨天,交到新朋友,一個不怕淋雨,很可愛的新朋友。我想,我以後不再討厭雨天,這是我的快樂下雨天。」
DJ念完了,笑著評論這封情書。「這是竇菁木的老公,夏澤野先生寫的情書,啊,好象小學生寫的啊,很可愛的情書。竇菁木小姐想點一首歌給她貪睡的老公,是林憶蓮唱的,有淚盡情流。換句話說,天空掉眼淚時也要盡情玩,是這樣嗎?現在,讓我們一起來聽這首很動人的情歌,也祝福竇菁木跟夏澤野白頭到老,永遠幸福恩愛……」
菁木緊摟住夏澤野,啞聲道:「你看,你寫的作文我背得多熟,你還記得吧?那時我看了這篇作文好喜歡啊!我知道,你是為我寫的,那是我小時候最快樂的回憶,謝謝你,親愛的……謝謝你。」
在林憶蓮歌聲裏,睡在無邊黑暗裏。菁木抱著夏澤野,心頭滿滿的感動,彷佛他們要一起羽化成仙。
情歌溫暖黑夜,菁木覺得自己好似又回到那一場雨,在茉莉香氣裏,作著美麗童夢,夢裏跟年少的夏澤野繼續打泥巴仗,追逐彼此,笑對方變成泥巴人,然後在雨中,種下情苗,在彼此心房裏抽芽,綿綿滋長,戀戀不忘……
那是她今生第一次感到幸福,就算現在他不說話,只要還能抱一起,一起睡著,夢裏相聚……
「謝謝你,你讓我覺得很幸福……」她微笑著,沉入夢裏,情歌,在夢中,不斷不斷地唱著……
因為你還在我這裏,看見我所看到的。
在來不及喚醒,已成回憶。
因為你還在我這裏,陪著我一起歎息。
還來不及傷心,天已晴。
在夢裏,
淚,曾盡情,毫不隱瞞,落在你的胸襟。
那是我一生之中,美麗的福氣。
多少歡樂,在心裏。
因為你還在我這裏,入夢就擁抱到你。
而我知道,我也活在,你心裏。
從頭說起,怕說也說不清。
憑著你給的勇氣,讓我繼續。
因為你還在我這裏,入夢就擁抱到你。
而我知道我也活在,你心裏。
他聽見……誰一直說話?好多天了,持續溫柔地說,他困在黑暗裏,聽著,辨認出聲音的主人,是菁木啊……
他掙扎,恨眼睛不聽使喚,恨手腳不聽指揮,焦急著,卻只能呼吸,只能逼出眼淚……
我怎麼了?!
夏澤野惶恐著。
黑暗像網子網住他,綁住手腳,他掙脫不了。誰?溫柔地拍他的臉,誰?暖暖的手撫過他的皮膚。
他很想哭,是菁木嗎?
那些模糊的聲音越來越清楚了,他聽懂了,曾寫過的字句,怎麼被念出來了?又聽見菁木說著話,他是她的幸福嗎?
他好痛苦好辛苦,掙扎得好累好累,卻徒勞無功。
菁木……菁木……
歌聲多溫柔,我聽著,我聽著啊!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越來越響,越來越快,快到要蹦出胸口了。
他好想看看菁木,他激動著,激動到身體熱燙,淚迸出眼眶,忽然一陣麻熱,如被電擊。倏地,眼睛睜開了,他恍惚地看著,看這黑暗,看見窗外流進的,微微的月光,又試著要去動動麻木的手腳,但沒辦法。有個暖和的身體貼著他的胸膛,他垂眸,努力要分辨靠在胸前的臉。
靜靜地辨認她的臉,白白淨淨,酣睡了的臉。臉的主人,眼睫濕濕的,那是令他安心的輪廓。
像經歷漫長的黑暗歲月,像終於羽化的甲蟲,他筋疲力竭,默默流淚,感覺著菁木的呼吸,暖著頸子。
我的菁木……
他睡了多久?用力呼吸,更用力呼吸,努力要出聲,終於喉嚨發出了濁重的聲響,驚醒竇菁木。
菁木睜眼,恍惚著,抬頭望,看見一對黑亮的眼睛。她怔著,愣愣地和他對望。
「你……夏澤野……」
他用力眨眨眼睛,回應她。
菁木身子一震,猛地坐起,忽然大叫:「他醒了,護士!這次是真的,護士!」
他看菁木奔出去,聽她狂喜地叫著喊著。
竇菁木看著醫生拔除夏澤野的氣管套管,她、夏澤野、主治醫師、助理醫師、三名護士,七人擠在房內,七人像都說好了,這一刻,都不說話,好象一說話,這奇跡就會飛走了。
她的左手,讓他握著,雖然力道很弱,但這次是他來握住她。
三個多月啊,都是她去握他,去握那毫無反應的手掌,直到今天……眼淚不斷不斷地落下,她太高興了,泣不成聲。
「好了……」醫師解開束縛夏澤野三個多月的氣管。
夏澤野給他們個蒼白的笑,他看起來很疲累,很虛弱。他對菁木笑,眼色蒙矓。他這一笑,笑走她的辛苦,笑來她的幸福。
菁木湊過去,抱住他,兩人哭成一團。
醫師高興地宣佈:「目前看起來情況都很好,傳導神經沒問題,觸感會慢慢恢復,所以你們先不要急,讓身體慢慢恢復協調性。」他轉頭去吩咐護士安排做檢查。
護士們,看他們哭成淚人,自己也都紅了眼睛,她們拍拍菁木肩膀,恭喜他們。
周護士說:「今天情人節呢!你男朋友趕上了。」
是嗎?是情人節?她在他懷裏笑,都忘了。那麼,這是她度過最溫馨、最難忘的情人節。
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二月十四日早晨,她的情人,給她最棒的禮物,就是醒過來,陪她笑陪她哭。
當醫生護士都離開後,夏澤野看菁木跑到窗前,踮腳,唰,拉上窗簾。她又跑回來,唰,被子掀高,長腳一跨,身子一歪,擠上床來,和他一起躺。面對面側躺,縮著身,他們看著彼此。
他看著她,她望著他。他眼睛,帶著笑意。她眼睛,蒙著水氣。
「夏澤野……」她輕喊,伸手,指尖,柔柔點一下他的鼻尖。
夏澤野眨眨眼,感覺那柔軟的手指,又碰了他的睫毛,眉毛、耳、嘴、下巴,甚至搔過新生胡髭,於是他眼裏笑意,更明顯了。因為她碰他的表情,那麼專注小心,好象他是個易碎的娃娃,必須用指尖來確認他好好的,沒壞掉。他心疼,眼色氤氳了,可見得,這陣子他把她嚇壞了。
菁木臉上的笑意不斷擴大。確定他很好,沒事,真的醒過來了,她才安心,躺下來,頭枕著手,繼續對他傻笑。菁木想著,她大概會這樣笑上好幾天吧?
「夏澤野……」溫柔柔地喊。
「唔……」被喊的人,努力擠出聲響。
「夏澤野?」再喊一次。
「唔。」好努力地再回一次。
「夏澤野?!」還可以多一次嗎?喜歡聽他的聲音。
「唔……」更努力拚力地再次回應。
好,她滿意了,他在這裏,醒著,呼吸著,存在著。兩人繼續對望,左右手握一起,都不說話,傻傻地看著對方笑。
他暫時沒辦法說──我愛你。
但愛情藏在交握的手心裏,纏在彼此對望的視線裏,就在他跟她的微笑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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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菁木陪著夏澤野做檢查,在幾天之中,幫他進食流質食物,試著讓他喝粥,接受醫生安排的複健行程。
夏澤野終於可以講簡單的話,一天天恢復健康,雖然他只能虛弱地講簡單的「好、嗯、可以、不要、能」,但這已經夠教她歡喜。每天,他都有新的進步,每天都令她驚喜。
今天中午,喝粥的時候,夏澤野跟菁木說:「你背得真熟……」
「啊?」
「快樂的下雨天。」
「你聽得見?那時你就醒了嗎?」菁木驚詫道。
他微笑著。是啊,那個深夜,他醒了,只是睜不開眼睛。「沒想到我昏迷了那麼久……」
「原來你全聽見了……」菁木尷尬地笑著。「三個多月,發生好多事啊,你知道嗎?那個編劇小馬被強制送醫治療,還有,劉小鷺跟我說……還有,那一百部片子我幾乎都幫你看完了,有一部『安妮霍爾』笑死我了,護士還跑進來罵人,那片子說……」
夏澤野笑著,靜靜聽著,聽她告訴他這陣子的事。看她比手劃腳,講得眉飛色舞,大氣都不喘一下。
這是那個小時候,講話結巴的女生?
他沒專心去聽瑣碎事,只怔怔瞅著她,貪婪地要將她每個眼神,每副表情,記在腦子裏。自從他醒來,便一直習慣性地要去握她的手。吃飯要握,睡覺要握,每天眼睛睜開,除非她離開去辦事,只要她在身邊,就急著要握住才安心。
他像個大男孩,常傻傻地笑,看著愛慕的女人,臉上是作夢的神情。他要一直握住失而復得的菁木,怕一鬆手,她就不見。他甚至感激起小馬那一擊,聽來荒謬,但他已經忘記痛,只記得現在的幸福。如果不是小馬,如果不是那場意外,菁木要到什麼時候,才肯回來他身邊?
當然,他也記起家裏那一倉庫的珍藏。
「唉……我的甲蟲都死了……」三個多月啊!
菁木哈哈笑。「放心,都養著,全寄放在芷綾家裏。」就連來醫院照顧他,每天也都抽空回去檢查甲蟲的狀況。大目那傢伙,比她還關心甲蟲。
夏澤野滿意地笑了,用力握握她的手。
「律師有沒有給你我家的鑰匙?」
「嗯。」
「可以回去幫我拿個東西嗎?」
「好。」
「我床底下,養著我最愛的一隻,非常珍貴,羅森伯基黃金鬼鍬形蟲,你去幫我看它死了沒?死了也沒關係,帶來給我,它可以做成標本。」
「你還把蟲養床底下?!」他們曾熱情纏綿的床底?一隻什麼黃金鬼蟲?!她快暈倒了。
他笑道:「唉,你不知道,黃金鬼鍬形蟲羽化成功機率非常小,我不只讓它羽化,還養成68mm……」
「沒良心,沒良心,辛辛苦苦照顧你這麼久,醒來只記著你的甲蟲。」菁木佯裝生氣。
「拜託。」夏澤野將她的手,捉來吻了又吻。
她縱容地笑了。「好好好,立刻幫你抓來,馬上去抓,行了吧?!」
夏澤野抬手,摸摸她的發,若有所思。「怎麼把頭髮剪了?好可惜。」
還不是為了方便照顧你。她笑了笑,沒多解釋。「還會長的嘛,有什麼關係。」拿了鑰匙,交代:「我馬上回來啊!」GOGOGO!幫男友抓蟲去。
夏澤野目送菁木離開,她的前腳剛走,他就哭了。趁她不在,盡情掉淚。他的女人,瘦了好多啊!等他好起來,一定要好好彌補她。
太多太多感謝,他說不出口,那麼多感動,點點滴滴,都收在心底。他對自己發誓,要快點好起來,換他照顧她,照顧一輩子。
菁木推開屋門,扔下鑰匙,穿過客廳,走進房間。夕陽染黃房間,塵埃輕輕顫著,在夕照中飄浮。
菁木在床邊蹲下,往床底望去,看見木盒子,就是了,掏出來,吹掉上頭灰塵,掀開。眼睛一亮,她微笑了,將夏澤野囑咐的黃金鬼帶上,立刻奔回醫院,來到摯愛身邊。
夏澤野披著外套,坐在床上。看到她,招招手要她過來。
菁木過去,笑咪咪,手伸向他。「喏,最心愛的黃金鬼來了。」
他呵呵笑,握住她的手,拇指撫著那冰冷堅硬,頑固的硬殼,那被她戴在指間,閃閃發亮,是他的真心一顆。那是為她買的鑽戒,哪來什麼黃金鬼?最最珍愛的,是眼前這個女人。
他張臂,將她攬進懷裏,撫著柔密的短髮,啞聲道:「你很傻……如果我一直沒醒呢?」她要這樣一直耗在醫院,對著活死人?想到這些,好心疼。
菁木撂狠話:「那個啊,你沒醒啊,我就把你做成標本,硬放在我身邊。」又說:「你知道嗎?這陣子我常想,也許我會變成芳療師,是為了要救你。你昏迷時,每次幫你按摩,我都這麼想,這可能都是為你學的,為了將來有天派得上用場,要救你才學的,冥冥中註定好的。」
「唔,我想我會迷甲蟲,也是因為你,也是冥冥中註定好的,為你迷的。」
「少牽拖了,跟我可沒關係。」
「我的頭被這麼重重一敲,讓我想起一件事,那時躺在救護車上時,我記得快昏迷前,我還有印象。我想到很多往事,童年的事,我記得跟你在遊樂場玩,還記得你抓過甲蟲。」
「我有嗎?」
「你曾經救起一隻困在水槽裏的甲蟲,還很溫柔地把它放到樹上。你還催促它,飛啊飛啊GOGOGO……」
菁木哈哈大笑,抬頭望他。
他俯望她,摸摸她的頭。「那時我認為你很愛甲蟲,而我喜歡你,也許是這樣,潛移默化,我才迷上甲蟲。」
「誤會大了,你那些蟲啊,害我雞皮疙瘩爬了三天才習慣。」
「奇怪了,我昏迷的時候,你怎麼不說?」
「說啥?」
「說快醒快醒GOGOGO!你要是這樣喊,說不定我馬上就醒了。」
菁木大笑,回頭察看房門──嗯,關上的。她爬到床上,跨在他身上,捧起他的臉,眼睛閃著頑皮的光。
「夏澤野,我要親你。」
他揚揚眉毛,歡迎極了,閉上眼睛,由著那柔軟唇兒,貼上來,壞壞地侵犯他……
尾聲
麥當勞放著流行歌,蔡依林高唱「舞娘」。輕快的節奏裏,一群放學的國中女學生,啃著薯條炸雞漢堡,嘰嘰喳喳,熱烈討論──
「韓青雲到底會不會醒?」
「當然要醒,不然查小欣太可憐了。」
「之前劉栗栗還說多愛多愛他的,結果呢?韓青雲一出事沒多久,她就跟別人談戀愛,可惡,那她之前一直罵查小欣介入他們的感情,她是在罵屁喔!」
「我媽媽說,這個禮拜六可能是大結局喔,聽說編劇會賜死韓青雲。」
「不會吧?!」
「對啊,昨天報紙也這樣說,那個編劇要寫死韓青雲。記者說,那個編劇兩年前也曾經因為意外昏迷很久喔。」
「既然他都醒了,他幹麼要寫死我的韓青雲?不行,不可以啦!我要打電話去電視臺抗議!」
「我也要打去抗議!」
「那我上留言版抗議!」
「乾脆我們組抗議團到電視臺抗議!」
「好!」
三個花樣年華青春少女,鬥志旺盛,準備齊去捍衛看了足足兩個多月的連續劇,務必讓她們心愛的男女主角大團圓。
傳說,當耶穌基督被釘在十字架時,周圍植物逐漸枯萎,唯獨茉莉持續綻開……
答答答,黑字體,逐個吃掉文字檔空白處。
「白茉莉之戀」第二十八集 全劇終
夏澤野披著黑色外套,神色專注,敲下最後一行字,籲口氣,撚熄香煙。
「哇──哇──」屋外,一陣響亮的嬰兒啼哭聲。
聽見啼哭,他笑了,寄出劇本,離開書房,走出屋外。
驕陽柔媚,春色盎然,滿院花團錦簇,彩色繽紛。那都是女人住進來以後,栽植的花卉。他答應女人,等這部戲結束,要替她蓋花房,就挨在養蟲的小屋旁。
夏澤野想著,明天就找人來估價吧!又想,豈止花房,他的女人就是想搞個大花園,他都樂意為她張羅。
他雙手抱胸,挨在門邊,靜靜欣賞眼前畫面,景色美麗,如夢中電影。明明置身在幸福中,明明陽光明媚,可這美好,總讓他感覺仍像作夢。
這,都是兩年多前,那場意外害的。
在痊癒後,他跟她,得了強迫症。他時常回頭望,擔心被突襲;她時刻擔心失去他,需要形影不離。即使出院後他們立刻辦手續結婚,也住在一起,他們還是不能遺忘那段日子帶來的陰影,連睡覺都要握著彼此的手。
平日,在烏來家中。
他除了寫劇本,玩甲蟲,鮮少出門,安於家裏。
她呢?她除了做香皂,打電動,也懶出門,安於在他的身邊。
他們沒說出口,但默默有共識,都想將世界活成兩人的世界。他們太過分地珍惜著,比一般戀人還要希罕著的,一分一秒相處的時光。所謂的戀人的蜜月期,對他們而言,似乎永不結束。
於是他們這樣形影不離,過分親密的下場……
就是很快有了那個「哇~~哇~~哇~~」的叫聲,以及那個聲音的主人,一歲大的胖妞兒。這結果,夏澤野滿意極了。
他倚門欣賞,百看不厭,是他的妻。
她今日穿著米色洋裝,抱著他們的女兒,在花苑裏,輕輕搖晃女兒,低低哄著女兒。陽光在她發梢臂膀,鑲上一圈金邊。他瞧著,一顆心,軟綿綿。他的妻,自從有了孩兒,聲音變得好溫柔。
「柔柔不哭啊,你看,那是杜鵑,那是九重葛,這是茉莉,都是媽媽種的呢!」順手摘下一朵茉莉,湊近女兒鼻間。「聞聞,香嗎?『馬麻』用這個做成香皂給你洗澎澎,好不好呀?」
女兒不哭了,瞅著茉莉,雙手揮舞,呀呀呀地。
一隻嫩黃蝴蝶,翩翩飛來,飛近菁木,停在她發梢,翅膀像扇子,緩慢開合,彷佛很滿意這黑密密軟滑順的草原。
夏澤野微笑,向她喊:「你頭上有蝴蝶!」
菁木頓時僵住身子,不敢動,小心翼翼地問:「還在嗎?」
「還在噢。」
「柔柔……柔柔……你看蝴蝶停在馬麻頭上喔。」好認真地悄悄對女兒說:「你快看,柔柔……」
在夏澤野眼中,他的妻真滑稽也真可愛。
他走向愛妻,驚走蝴蝶,摟住愛妻的腰,和她一起看蝴蝶飛高,飛遠,在光中顫著小翅膀。
「呀──呀──」女兒拍手,咕咕笑了。
菁木轉頭,望著他。「寫完了?」
「唔。」夏澤野吻吻她的額。「晚上我們去吃日本料理,好好慶祝一下,給你買幾件漂亮的衣服……」
她眉兒開,眼睛笑。「我不想下山咧,我們煮火鍋吃好不好?」
她不要美衣,更懶得出門,自從嫁他生了女兒,在這兒當女王,守住這王國,便樂不思蜀了,山下鬧烘烘世界,一丁點也不懷念。這兒有她愛的男人,心愛的女兒,滿院子花卉,什麼都俱足了。
「竇菁木,你快變成自閉兒了。」他笑她,吻了她的唇。
這是他的茉莉花,他在這花心裏,播下愛的種子,滿滿感動,將用一生一世來收穫。
輾轉流連在柔如蜜的唇瓣,怎麼也親不膩,怎麼也都愛不夠,女兒被他們擠在中間,哇哇地用哭聲抗議,他們親吻著,眼睛看著對方,都笑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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