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崗
在遇到陶始之前,我原本不相信世界上有妖怪。
一切都從我下崗那天開始。和千千萬萬的年輕人一樣,我的生活軌跡簡單而平淡。小學,中學,高考,大學,畢業,分配。
我分配的單位不算好----在這個小縣城的糧食局,職位倒不壞----一名會計。眾所周知糧食局是虧損單位,但局長,主任會計都肥得流油。這其中自然有不足與外人道的秘密。局長和主任會計的爭權奪利連瞎子也看的見。我雖然初來咋到,但中國人明哲保身的哲學還是懂得,對那些撈錢的法子我視若無睹,敬而遠之,安心的拿著自己幾百塊錢的工資。我也沒有什麼妄想,準備攢足了錢就把遠在廣東打工的女朋友麗麗叫回來結婚。然後和父母住在一起,要個孩子,就這麼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
但生活的軌跡在這兒繞了個彎。某天上午,局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說:“局裡在精簡機構,經過研究,建議你主動提出停薪留職。”接下來他又大談了一番什麼市場經濟,形勢大好,年輕有為,前途無量之類的廢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因為真實的原因我知道,誰叫我不過是個普通的小職員?沒背景資歷又淺,平常的明哲保身又使我不屬於任何一派。自然成了最佳的犧牲品。我用盡全力沒在局長面前露出乞求和不甘的神色,平靜的說:“明天我就會把申請遞上來!”然後挺起胸膛走了出去。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還沒到家,我下崗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左鄰右舍。我剛進門,鄰居金嬸就踱過來對我說:“小易,咋?聽說你下崗了?咋回事呢?”
我說:“沒啥!這都是形勢啊!下崗的多了,我沒啥!”
隔壁張大哥也嚷上了:“小易!聽說你也下崗了?想開點!大哥我不也下崗了?還不是活的好好的?趕明兒我教你修車,包管你比你上班掙的多。”
我強笑著說:“哈哈!我想的開,沒啥!張哥!我這個人啥都想的開!”
一會兒小妹也放學回來了,一進門就嚷:“聽說哥你被炒了?他們憑啥呀?哥!我找幾個朋友替你教訓教訓他們!”
我板起臉說:“別瞎鬧,這事哥自有辦法,你這妮子!和社會上的那些渣渣混個啥?”
妹把嘴一撇說:“哥,你真沒勁!”
爸媽也得到消息,提前下班回家。對我好一陣開導,最後我只好保證:“看得開,不自殺,該吃啥吃啥!”
到了下午麗麗她媽也來了,照例開導了我一番,最後又加一句:“孩子,你別多心,咱們麗麗可是個實在人,不會有什麼想法。”我只好又保證一遍:“想得開,不自殺,該吃啥吃啥,每天給麗麗打電話。”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天,我實在撐不住了。難道我看起來就那麼脆弱?就憑我堂堂財經學院畢業的高才生,到哪兒混不上一口飯吃?自殺?我至於嗎?無奈我百般解釋,越解釋他們越擔心,越解釋他們越盯的緊,我都快透不過氣了。我向爸媽請求回老家住兩天。他們考慮了很久,說:“好,你到鄉下散散心也好。”
老家就在離縣城不遠的易莊。小時候我還和爺爺在那裡住過一段日子,後來我八歲那年爺爺去世了。從那以後我就再沒回去過。
現在我眼裡的老家和八歲前的印象大相徑庭。過去覺得高大寬敞的三間青磚瓦房現在顯的矮小破舊;過去整潔漂亮的小院現在堆滿了東西雜亂無章;寄託了我童年快樂的矮石榴樹有早已變成了枯樹樁;只有那雕龍描鳳的木窗欞還保留了老屋曾經顯赫一時的過去。
說起這老屋,那還真有點來頭。老屋是我曾祖父建的。據說我家祖上曾經當過官,置過地,但到曾祖父那一代,家產已所剩無幾。因為窮,蓋不起一棟新房,定下的親事被悔婚,曾祖父一氣之下上了在淮河上漂流的船幫。那還是光緒年間,船民地位十分底下。曾祖父一走就是五年,裊無音訊,村裡人都因為他已經死了。當然,也沒什麼人真正關心他的死活,對村裡人來說,那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人們甚至記不起他的名字,都管他叫易家的窮小子。但易家的窮小子終究回來了。還帶回來兩個天仙似的大美人,講一口吳儂軟語。易家的窮小子又買了地,蓋起了青磚瓦房。青磚瓦房!在那個人人都住在土坯茅草房的年代,簡直是個奇跡!新房落成那天,轟動了十里八鄉,人們圍著新房嘖嘖稱嘆,同時新房主人的大名也不徑而走----易天財易大財主。
對易天財的發跡有很多種說法,流傳比較廣的版本是易天財挖了河龍王的寶藏,那兩個女子是河龍王的姬妾,跟著他私奔回來。但後來有人證實那兩個女子曾經是蘇州城裡的名妓,才打破了這個美麗的神話。
曾祖父很長壽,活到抗戰才去世,他前前後後生了好幾個兒子,卻只有爺爺活下來。曾祖父死後,家道迅速敗落。東洋人,土匪,偽軍,國軍不約而同的盯上了這塊肥肉,爺爺又遠沒有曾祖父的手腕,到了解放,家裡除了搬不走挪不動的三間大屋,已經一貧如洗。
這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到了土改,工作組驚奇的發現:易家沒有土地!在那個時代,有了錢買地才是正常的思維,富甲一方的易家竟然沒有土地?這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據我爺爺交代,他一輩子吃穿住用都是曾祖父留下的。沒有土地不能算地主,但把大名鼎鼎的易家算貧農又太說不過去,最後定了個中農,只將三間大屋勻出一間來作村公所。爺爺幸運的逃過一劫。這時候已經有了我爸爸,中農成分的他在建國後的歷次運動中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順利的讀完了初中,最後在縣機械廠做了一名工人。在縣城裡結婚生子,成家立業。爸爸幾次勸爺爺搬過來一起住,但爺爺死活不願離開老家的大屋,只好不了了之。
第二章 遇妖
夏日的傍晚潮濕悶熱,村裡的老老少少,都聚在村子中心的那棵百年老槐樹下乘涼。我沒有去湊熱鬧,光著膀子,坐在院子門口的青石階上呆呆的想著麗麗。麗麗姓張,是我的青梅竹馬。她爸爸也是機械廠的工人,就住在我家對面。在一次事故中麗麗爸被切掉了七個手指。失去勞動能力讓他痛苦萬分,只有酒精能解除這種痛苦。慢慢的,他越喝越多,整天醉熏熏。開始打人,打女人。多少個夜晚,麗麗媽的嚎叫讓整座樓的人都無法入眠。這時麗麗就會跑到我家來,躲在椅子後面瑟瑟發抖,而我則被激發出男孩子的保護欲,擋在她身前。我們的交情就這樣結下。
麗麗是我的第一個夥伴,也是最要好的夥伴。直到上小學,我們還天天膩在一塊。以至那些妒忌的同學一見到我們就起哄:“小板凳,凹凹腰,娶個媳婦沒多高……”在麗麗十歲的時候,她爸爸在一次酒醉後摔下樓梯,永遠結束了自己和別人的痛苦。剛辦完喪事,麗麗媽就搬出了這個令她不堪回首的地方。幸運的是麗麗沒有轉學,仍然和我在一起讀書。小時候的環境使麗麗的基礎很差,我努力的幫她補習功課,但還是沒有考上高中。麗麗去一家服裝學校讀了兩年,然後到南方打工。第二年回來過春節的時候,經人撮合和我確立了戀愛關係。我們的戀愛並不熱烈,也沒有什麼山盟海誓。我表達愛情的方式是給她寫信,她呢?逢年過節總不忘給我捎點東西-----或者是半斤好茶,或者是一瓶好酒,或者是一件毛衣。有時候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愛情,但誰又能給愛情下個定義呢?至少這種風輕雲淡的感覺挺符合我的口味。
回老家前,我和麗麗通了電話,我把下崗的事兒告訴她,同時拜託她在那邊打聽打聽,有沒有適合我的工作。麗麗並沒有象其他人那樣安慰我只是淡淡的說:“想出來創創也好,我會留意。趁沒什麼事學點電腦知識,這樣找工作也方便些。”這讓我很滿意。回頭我把同學錄找出來,不管熟悉的,不熟悉的,挨個打了一通電話,拜託他們給我找個工作。
哎!在這兒已經四天了,也不知道麗麗那邊有沒有消息,看來明天得回去一趟。我呆呆地想著。沒有人過來打擾我,村子裡的人都聚在老槐樹下聊天,不時有人瞟過一眼兩眼,也偶爾會有人打個招呼。但我明白,我和他們不是一群,我關心的和他們關心的事毫不相干。我十分滿意這一點。從小我就認為旁若無人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說自己想說的話,對不想搭理的人就不搭理。但在現實社會裡這太難了。話語不但是交流的工具,而且代表了一種態度。比如你見了領導,不打個招呼似乎不禮貌,但看到他愛理不理,勉強點個頭的樣子,你不免會想這個招呼實在多餘,反而增加他的惡感,但即使如此,下次見到,你還是不得不打招呼。
我就這麼胡思亂想著,天色漸漸暗了。我進了大屋,按亮檯燈,依著床頭,就著昏黃的燈光讀那百看不厭的《白銀時代》。但可惡的蚊子老是打斷我和王小波的交流。我從提包裡翻出盤蚊香點燃。得找個什麼東西擱蚊香,向四下望瞭望,南面墻壁上有個凹洞,過去那兒供奉著一尊觀音像,現在觀音像沒有了,風化鬆動的磚頭從墻壁上脫落了半截。我走過去,準備把磚頭抽出來擱蚊香,但一使勁兒,幾塊磚頭一起掉出來,“嘩啦”神龕整個垮了。
塌掉的神龕裡掉出個木盒,木盒用紅漆漆過,拿在手裡沉甸甸的不知是什麼木材。盒子上還有把古老的銀鎖。看來是曾祖父留下的東西,恐怕連爺爺都不知道呢!我揀起半截磚頭砸那把鎖,沒幾下,鎖就開了,裡面是一個用黃緞子層層包住的東西,把那些麻煩的黃緞子揭開,裡面的東西漸漸露出了真面目……
那是個陶製的香爐!
香爐大約有一尺高,做工十分粗劣,爐口既不是正圓也不是橢圓,卻是不規則的形狀,沒有爐耳,三條腿一條細,兩條粗,爐壁上胡亂刻著幾條花紋,連最簡單的黑釉都沒有。
雖然我不懂古玩,但如此粗劣的陶器無論如何也值不了什麼錢。想不到曾祖父珍而重之的珍藏竟然是這個東西,我啞然失笑----曾祖父到底是個暴發戶,附庸風雅上當也在所難免。
這個東西用來擱蚊香倒蠻合適,我將地上草草的掃了掃,又找了卷衛生紙將香爐擦乾淨,擱上蚊香放在床頭,繼續看我的《白銀時代》。
“咳!咳咳!這是什麼香?真難聞”一個聲音傳來。
“蚊香呀,請坐……”我抬頭,卻什麼也沒看到。
“蚊香?沒聽說過!咳咳!太難聞了,快換換!”聲音繼續傳來。
我毛骨悚然,大聲問:“誰?誰在那裡和我開玩笑?”
“開玩笑?”聲音氣憤地說:“我就在你對面!”
我下意識的望向對面,然後就看到了畢生難忘的景象。一團煙霧凝結在半空中,象極了一個人頭--有鼻子,有眼睛,嘴巴還不停的咳嗽著。我差點沒暈過去。“你……你是什麼?”我戰抖著問。
“什麼你呀,我呀!真沒禮貌!”煙霧撇撇嘴說:“我是香爐之精,你是易天財什麼人?”
“香爐之精?”我這才發現他是由香爐上蚊香的煙霧結成的。“你怎麼會知道易天財這個名字?”
“我當然認識他!”香爐之精不屑地說:“要不是我,他哪會發財?小子!你是他的子孫吧?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易讀盡。”我已經漸漸鎮定下來,雖然遇上了妖怪,可看起來沒什麼殺傷力。我好奇地問:“請問,您究竟是什麼?和我曾祖父是什麼關係?”----雖然看起來沒什麼殺傷力,還是尊敬點好。
“曾祖父?哼!原來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香爐之精自言自語地說:“本來準備一出來就要他好看,卻不料他早已死掉!”
“你到底和是曾祖父是什麼關係?”我真想掐著脖子逼它說出來---假如它有脖子的話。
“想聽故事嗎?”香爐之精眨了眨眼睛說:“有個條件,買點好香來,這蚊香熏死人了。”
我飛奔到村口的雜貨店買了盒線香,一股腦兒全插在香爐裡。“這回你可以說了吧?”
“味道還是太差……”
我差點摔了它,沒好氣的說:“省省吧!這麼小的村子,我到哪兒去買高級香料?”
香爐之精也有好久沒和人說過話了,其實他比我還急呢!這會兒擺足了譜,又有人陪他說話,興致高著呢!“好吧,我就開始說……”
“我其實是女媧娘娘造出來的----太古之初,天地初分。還沒有人類,只有天神和妖怪。天神是從混沌中誕生的最初的生命;妖怪則是大地上的萬物吸取天地元氣所生。天神有強大的神力,有些天神十分看不慣妖怪,仗著神力隨意殺戮。妖怪雖然弱小,但一來數量很多,二來都有一兩樣絕技,天神也沒占到什麼便宜。”
“女媧娘娘的神力在天神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但她仁慈可親,尊重一切生命,從來不用神力欺負弱小的生靈,妖怪們也很尊敬她。後來她創造了人,人漸漸的在大地上繁衍,不可避免的和妖怪發生了衝突。那時的妖怪在於天神的戰鬥中發展了許多法術,人遠遠不是敵手。女媧娘娘十分著急。於是她取歸墟之水和以崑崙之泥,交給火神祝融燒制,得到一個香爐,那就是我了。”
“女媧娘娘又采建木之枝,桂木之枝,扶桑之枝,瓊木之枝製成香料。在靈山之顛點燃,香飄四海,萬妖畢集。女媧娘娘乃與萬妖共同立誓曰:人不犯妖,妖不犯人,人若犯妖,生死母論;妖若犯人,人神共擊。從那以後我的大名響澈寰宇,因為我是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件陶器,故名陶始,又有一個外號叫做聚妖鼎。”
“靠!來頭這麼大!真的假的?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我仔細的打量著貌不驚人的香爐想,女媧的手藝真夠爛,不過也難怪,頭一次做嗎!民間傳說,女媧造人時開始是一個一個地捏,後來累了就用柳條沾了泥巴到處甩。那些漂亮人兒是先捏的,醜人是用柳條甩的,現在看來。恐怕醜人才是先捏的吧!
“難怪你不相信”香爐之精……噢!不,陶始嘆了口氣接著說:“因為我能聚妖,女媧娘娘把我封印在北海,直到商朝末年,我才又被取出來。這次我只招來九尾狐狸,五彩山雞和玉石琵琶精三個,就覆滅了商朝。商朝滅亡後,姜子牙找到我,把我收藏在太廟裡。又仿鑄了八口鼎,合稱九鼎,以混淆視聽。到了戰國,周室衰微,我被搬來搬去,最後掉進黃河裡。”
“這一掉就是一千多年。直到元末才被撈上來,輾轉流落到劉基手裡,劉基博聞廣識,對我略知一二,靠我立下了不少功勞。後來被朱元璋打聽到了,藉故抄了劉基的家,將我請到宮裡,想借我的力量創立萬世霸業。嘿嘿,可惜他死得突然,這個秘密也沒來得急傳下來,後世子孫只把我當成平常香爐使用。”
“這聚妖香一燃,群妖畢集----曹景隆,劉謹,王振,魏忠賢,萬貴妃……嘿嘿!虧得朱家天子居然還撐了二百多年,也算難得!後來李自成攻破北京,皇室南逃,將我又帶出來,卻掉在淮河裡。這一掉又是三百年,直到你曾祖父易天財把我撈上來。”
我聽的頭上冒汗,這傢伙根本是個超級掃把星嗎!誰得到它都沒什麼好下場。
陶始斜睨了我一眼說:“你別把我當成掃把星,我能害人,也能助人,你曾祖父不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嗎?”
“對了,我曾祖父是怎麼發現你的?”
“那說來可話長了……”陶始緩緩道來:“你曾祖父在船上的廚房打下手,拖地,洗菜之類的活兒自然是份內,閒時也帶帶船主的小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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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