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暮春,昭陽和風,清寒乍散,遠處山林疊翠,近處百花橫空,徐徐鋪開,爛漫似牡丹之向陽,幽幽散來,清香如芍藥之迎風。
“關關雎瞅,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俅。”聲若乳燕穿層林之初啼,清流過萬山之脆響,悠悠揚揚,散落開來的都是綿綿詩意。
吟鳴聲是從張生口中傳出的,他生得脣紅齒白,眼秀眉清,依稀裡透著幾分風流,身著散盡幾重色的粗麻布衣,腳穿難御春寒的陋破草鞋,相形之下,憐他之心如若春意之綿厚,那還覺他有半分風流俊俏之態。他手捧詩書,搖頭晃腦,狀若瘋顛,忘情之至,青山綠水,猶作過眼雲煙,他看管的牛群,卻也舍主人而去。
良久,他才發現目之及處遍無牛影,不由急急地四處吆喚尋找,過得數個山頭聽得牛犢低鳴,才將揪緊的心松了下來。拿起詩書正想又要吟讀,卻聞數聲嬌笑傳了過來,空靈似幽谷之脆響,盈裊如仙姬之清唱,嘗人間之未有,盡史書之絕唱,循聲望去,幾個身影綽約而動,粉紅翠黃的飛蜂游蝶般。
張生雙腳不聽使呼地移身過去,看清些卻有四人。在草地上有兩個和自己相仿的少女在嬉鬧著,一個身穿粉紅雪團服,一個身著翠黃銀鳳裙,衣料上等,做工精細,飾佩玲瓏珠玉,錚錚作亮,張生摸摸自己的衣裳,仿佛摸在一片樹皮上,心頭愧然。更叫人驚奇的是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如同一個模子印出來般。但見兩人雙目靈動,嬌韻欲流,蓋西子之淡妝,勝昭君之新衣,行動時無限風流,言語時嬌音婉轉。旁邊還站著兩人,看模樣是婢女丫環,容貌雖不是嬌俏艷麗,卻也借日月之星輝,得百花之餘香,非尋常村姑民女可比,竊竊私語起來倒也別有一番風情款兒。
這一切有如繁花過眼,春有消息,張生一時呆了。
那兩個少女見有兩頭牛在嬉鬧,竟也在旁學著那模樣,嬉嬉哈哈的摟成一團,看她倆開心的光景,倒似是平常難得出來,今天要玩個痛快般。可過得一會,兩人卻是有些倦意,停了下來嬌喘吁吁。
張生見著她倆酥胸微聳,呵氣如蘭,少女的芬芳氣息和著春風徐徐地吐在自己身旁,本是清涼的空氣摸一摸竟是暖暖的,臉不自禁地有些熱了。
“妹妹,不如我倆和牛兒玩玩去,如何?”那個紅衣少女才稍為歇息了一會就轉頭問那黃衣少女。那黃衣少女略一思索隨即笑嘻嘻答道:“卻也好。”兩人說罷,竟自顧向那兩頭牛奔去。
兩個丫環抿嘴而笑,遠遠地看著小姐走開,卻是自顧兒在春花處品花銘香。
兩個少女沒了約束,更是隨心所欲,極盡興致。春風散處,莫不是少女春燕乳鶯之嬌啼,纖柳風絮之嫵媚,張生看得忘情處,恍若夢寐,渾作仙遊。
過得一會,張生被“呀呀”嬌聲驚醒,只見那兩個少女猶如驚蜂殘蝶般在花草間飛奔,一頭小公牛正離其身後數丈衝過來,想來卻是少女玩鬧之情惱著那牛了。
此時兩個丫環已獨自走遠,那知眼前之事。張生見自己的牛群闖出禍來,心頭大亂,口中急吹唿哨,但那些牛兒那還聽他叫喚,只好心裡發毛地追在後面。
過得片刻張生卻是已追上牛兒,但見它怒目圓睜,勢若奔虹,心存怯意,那敢引其鼻,縛其威,順手一抄,將一段枯枝擲向牛面,緩得一緩,已縱身來到少女身後,急切地道:“往左跑。”左邊樹木蔥郁,不似草地開闊,水牛體形龐大,行走倒是不便。
正跑著,張生見兩少女身形一失,齊齊前仆,電閃間張生雙腳一蹬,左右手一摟,已將兩少女抱在懷中,但覺觸處軟綿綿、酥麻麻,罄人間未有之怡情,雖是全身上下沒一處著力,輕飄飄地落下,但心頭空明,心想能伴得兩少女寸寸香魂,從此天地人間,再無憾事。
三人齊墜下去,驚慌猶來不得細想,眼前一黑卻已不省人事。良久,張生在疼痛中恢復知覺,在清醒中倍感如入骨髓的痛楚來。藉著光線,那兩個少女猶被自己抱在懷裡,一動不動,不知生死。探手出去,只感玉肌潤膩,皓質無加,不禁熱血彌張,神思飛揚,呆得半晌,始覺兩人尚有體溫,這才略略放心。
張生小心將兩人從身上移開,低聲呼喚,輕揉人中,過得一會,兩人仍無半點反應,急得滿頭大汗,束手無策。彷徨之際想起小時曾看過的一本書,雖是猶豫為難,但思得半響,終究是俯下頭來。但覺兩人臉沾絳霞,顏似桃花,勝卻無限風流,蘭麝之香,遍身芬薄,惹來無數遐思,張生心頭一片空迷之際不知身墜何處。神遊半響,才想起正經事來,略為收神攝魄,輕輕地親在她倆的嘴兒上,緩緩地將丹田之氣渡入兩人體內。
如此過得一刻工夫,紅衣少女“嚶嚀”一聲先自醒了過來,她本猶自神迷目眩,可看到親妹給一個衣著糟遢的陌生人對著嘴兒,驚怒之際不暇細想,坐了起來揚手過去,清清晰晰的就在張生臉上印上紅痕,口中恕叱著道:“臭小子,休……休想占得便宜。”
那黃衣少女此際悠然而醒,見一個不知那來的男子正從自己身上移開,不知他可曾對自己輕薄了什麼,羞怒交集,氣血上涌,“呀”的一聲竟爾又昏了過去。
紅衣少女見狀大驚,亦顧不上理會張生,趕緊將她扶了起來急切叫喚,過得一會那少女才又甦醒,見張生猶在,想起剛才輕薄之形,羞得將頭別了開去。
張生見兩人對自己誤會極深,急切分辯道:“小……姐,我可沒做出什麼不軌之事,我見二位昏迷不醒,情急之下想起書中之法,才不得已……不得已幫你們渡些氣。”
那黃衣少女此時發覺自己衣裳雖是污髒,但穿戴得仍是整整齊齊,斜目窺之,見他長得眉清目秀,盈盈浩氣,倒不似是輕蜂浪蝶之徒,又見他的語氣又結巴又焦急,仿佛是做錯事的小孩,心裡卻已信了他的話。如此一想,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聲音婉轉,徐徐散來,已隱沒了剛才的驚怒,甚至在顧盼之際,張生反覺有些風流的款兒。紅衣少女雖是仍對他怒目圓睜,但氣氛卻也緩和不少,眾人這才有隙細細打量四周。
只見眾人陷身之處乃是一個天然地洞,它約一丈方圓,深達三丈有餘,上窄下闊,洞底鋪了不少細枝枯草,看這模樣,卻似是獵人利用它來狩獵凶獸的陷井,也幸得這樣,眾人才沒有損手折足。眾人細細尋思如何出去,但洞壁光滑,四周又沒藤條之類,要想出去不若是空手登天,大聲呼叫,回應的只是自己焦急的聲音,一時萬念俱灰,再沒語言。那兩個小姐何曾有此窘境,眼兒紅紅的就差淚珠兒沒滾下來。
過了約莫三柱香的工夫,隱約間傳來丫環的呼叫聲,細聽之下,果然越來越清晰,眾人精神大振,放聲回應,過得一會,兩個人頭果探身於洞口。兩個丫環的面目雖然熟悉得麻木,但此刻在兩個小姐的眼裡卻是無比的親切可愛,再也忍不住,相擁而泣。
兩個丫環見小姐仍好端端的活著,心裡不知謝過多少次菩薩,當下手忙腳亂地結條樹藤將三人一一拉了上來。
紅衣少女出得陷井已渾忘了剛才的生死一線,指著張生罵道:“你這渾小子,不好好看管牛群害得我姐妹兩人幾乎給這畜生斷送性命,而且你還敢輕……輕薄我倆,看我告上官府讓你好好受罪。”
張生心中受了委屈卻無言以對,窮人的命猶如田頭的西瓜,隨時都可以讓人砸個稀爛。他的雙眼望向黃衣少女,那個小姐溫文爾雅,他第一眼就對她有種莫言的親切感,醇醇的猶如他娘親的溫暖。他發現小姐也正粉臉桃紅地看著他,顧盼之際流轉的是淡淡的情意,只有充滿情意的人才會臉紅,他看到的書都是這樣說的。當她向她姐說“此事就此作罷”時,就更印證了他的看法,而這隨後而來的是喜悅無限,清涼的山風已給她所溫暖,他的心也給她的溫情所融化,他只想和她長相相處,那怕只是她的僕人。
紅衣少女怒瞪張生數眼後才由丫環相扶而去,空落中張生又感到空氣的清涼,悵然地望著小姐遠去的背影。
小姐走後張生只感茫茫失失,捧起書來再也讀不進去,腦裡所思所想全是剛才發生之事,歷歷在目,觸手可及。恍惚間天色暗了下來,張生這才想起已過了時辰,他似乎看到了娘親的影子,不由急急地趕著牛群回去。
他娘親正焦急地站在門前,她的背很駝,長年累月地趴在織機前倒似不是她控制著織機,而是織機在操縱著她,至少她的背就再也直不起來,但她此刻卻盡力地往上挺,仿佛挺得越高兒子回來就會快些。她此際的彷徨是為了能早點看到兒子,兒子是她生命的全部,她只有一個兒子,兒子在此時本已安坐家中。
張生遠遠就看到娘親單薄的身子在風裡哆嗦著,心中內疚令鼻子一陣難受,並著腳步奔了回來。娘親見他衣服臉上污漬斑斑,模樣狼狽不堪,不由急切問道:“孩兒,發生何事?”
張生心存溫暖又令鼻子一陣難受,四下活動肢體,強笑道:“娘親,孩兒只是不小心摔到土溝裡去,不礙事。”
他娘親四下看了他才放下心笑了,笑容中帶著幾滴淚珠,她的淚珠已和她那沒了青春的老臉一樣沒了珍貴,說流就流。她又開始咳嗽,她的咳嗽近來已越發嚴重,令她咳的時候要背著兒子的眼,怕他看到自己咳的不是痰,而是血。
燈火凄迷,雨透寒聲,張生覺得娘親又比以前憔悴枯萎了許多,看著就快燃盡的枯燈,他已不敢再想也不敢再看他娘親,低著頭扒飯,在重複的咀嚼中把一滴滴的眼淚又一滴滴地咽了回去,可凄然的往事卻是慢慢涌上心頭。
從別人的口中他隱約知道娘親是和父親私奔出來的,父親除了能吟些雅風詩賦外別無所長,更不幸的是他不到兩歲父親已撒手人寰,父親的模樣,依稀裡只能從別家的父親裡感受到。娘親本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嬌滴滴的受人呵護備至,自小那愁生活瑣事,卻不幸要獨自挑起這個家,才三五年光景,已渾沒了當年的嬌艷俏麗模樣,面黃手粗已和尋常婦人無異。
娘親父女兩人性格卻也倔強,你不來我不往,倒是她母親時不時偷偷地著人送些細軟銀兩,暗地裡維繫著這緣親關係。但僅有的聯繫也在她父親發現後中斷了,他女兒的失去就如走失的一隻貓,是痛是癢都不會有所牽掛。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張生自是比別人少了一分歡樂,多了一分愁苦。
自那天相遇小姐後,張生放牛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總要多翻幾個山頭,希望能再遇著那少姐,可景物依舊,人影查無,當日之形,雖仍歷歷在目,觸手可及,但也如南柯一夢,無影無蹤。
如此匆匆過得月余,春寒漸散,日子已越發暖和,可他娘親的咳嗽卻一發不可收拾,仿佛每咳一下,身子便瘦了一整圈,張生生怕娘親發生不測,空閒的時間大都陪著她,連四書五經亦生疏起來,可不幸仿佛是西下的太陽,要來總要來。這天他娘親用孱弱的枯手拉著張生氣若游絲地道:“孩……兒,娘親是不行的了,幸好你已長大,要好好求得功名,以慰父……母在天之靈……”話沒完就已閉上永不睜開的雙眼,嘴角殘留著的一絲笑意,仿佛是相會相公時的喜悅。
張生聚遇此變,悲痛之際更添不知所措,幸得左鄰右舍鄉親幫忙,好歹將他娘親埋了。到了第四天,娘親的娘家得了消息派人送來口信,要張生到外婆家居住。張生本極不願去,但被鄉親一番勸說,沒了主意卻只好答應下來,來者見了歡天喜地先行回去稟報了。
又過得數日,張生將一切善後辦妥,收拾行裝獨自上路了。此時已是初夏時節,路上行人絡絕不斷,路旁各式花兒開得奼紫嫣紅,入眼滿是給人輕快,可張生卻如踏在一條虛無的大道上,一切的繁花麗景在他眼中亦如過眼雲煙。每多走一步,離娘親的影子倒似更遠一些,故張生走得很慢,更多時常在路旁呆坐半晌,走了三天竟還沒走出所轄州府之地。
這天張生來到一個驛站,此時他心情已大為好轉,紅花綠草在他眼中又著上顏色,他在茶鋪裡歇了下來。驛站本是為官家所設,用作官差傳遞信息時的休息之所。只是近數十年來國泰民安,驛站倒也向平民開放,以聚得些錢財作修繕驛站之用。茶鋪散散落落坐了十來人,當中三個人看衣著似是當地人,邊品茶邊高聲說話,張生本無心聽他們之言,奈何他們隆隆之音卻是充盈耳際。
只聽一人道:“昨天的那場大火,足足燒了一天才熄滅,吳氏一家上至老夫人,下至丫環僕人,一併人等三十餘條人命竟是一個不剩,唉,老天亦過於殘忍矣。”
東首那人道:“這吳家仗著有些臭銅錢,有那天把窮苦人家放在眼裡,只會魚肉百姓,助惡為紂,這沒來由的一場大火,定當是遭天譴地責。”
南首那人沉吟一會道:“吳家有此一劫卻也上天有眼,只是可惜吳家同胞大小姐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美人兒眨眼間和炭火無異,倒是令人婉惜。況且那二小姐聰慧賢良,樂善好施,常常背著家人施些米糧給窮人,如此佛心善腸之人有此下場,倒是上天的疏忽了,唉。”
另兩人聽罷,也都“唉”一聲面露婉惜之情,想來這二小姐在當地倒是很得人緣。三人接著又說些姐妹倆令城中登徒浪子如何神魂顛倒之韻事,越說越是下流,盡顯鄉人粗陋之德。
張生聽得他們說是同胞兩姐妹,心中一震,不知是否就是自己所遇的姐妹。回想當日相遇之情形,猶如昨日之事,心中一陣溫馨,似是又回到了手抱嬌軀,脣脣相印之時,身上一股熱流恍若是在她們體內散出般,臉不自禁有些紅了,心頭卻是一片迷茫,待得那幾個人走後,更是仿如深秋中的落葉,有種重重的空落。
第二天,張生終於來到他外婆家。但見宅院宏大,環境清雅,少爺小姐凌羅綢緞,光鮮奪目,珠佩玉環,盈聲充耳,即便是些丫環僕人,亦比自己勝上十倍百倍。張生遲疑著竟是抬不起腿邁進去,那送信的小廝卻是眼尖看到他,半推半拉將張生帶到他外婆面前。
他外婆面目慈祥,但卻是如凋花之憔悴,她相公一年前病逝,女兒新近又去,是烈女也經不起一次次的風雨摧殘。她第一次看到外孫的樣子,依稀裡浮現出女兒的模樣,老淚縱橫,再也忍不住,一把將張生緊緊摟在懷中,“心肝……心肝”地叫喚起來。張生被突如其來的親情嚇得竟是不知所措,待得半晌他外婆才將他放開。
外婆拉著張生問起他娘親的事來,禁不住又是一陣噓噓,這樣過了大半天光景才讓人領著他沐浴更衣,待得張生再出來時,皓首俊俏,舉止風流,仿佛是換了個人似的,已和公子少爺沒甚分別。他外婆見之甚是歡喜,吩咐他在此好生安住,勤讀詩書,以慰父母在天之靈。
自此張生就在此住下,每天勤讀詩書,閒來偶然想起娘親的影子時難免有些傷感,可當想起當日和小姐相處之形時,心中又涌起甜蜜溫馨,呆呆出神,只是不知小姐是否已化為縷縷香魂,心頭惻然。
春往秋來,雁飛鴻歸,匆匆三年轉眼即過。當張生踏在寬敞的官道時,胸藏宏圖,意氣風發,想著多年勤學苦讀,終將有出頭之日,雖腳下只是黃土大道,卻仿佛是踏在黃金大道上,每一腳踏下去都是鏘鏘作響。
官道上自是相遇不少趕京赴考之人,有氣高志揚的富貴公子,有孤傲清高的寒酸書生,但此刻在張生的眼中不若是伴讀之書僮,花下之綠葉,只有娘親臨終前的凄容與遺言才令他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
考場是嚴謹的,張生卻如處在春游的郊外,流雲行水,直抒胸意,早早就做完離場了。待得放榜之日,張生果是金榜題名,高中探花。正是十年寒窗無人間,一舉成名天下知。人還沒離京城,他要到他故鄉任府尹的消息已先自在當地鬧個人人皆知。
張生本非大張聲勢之人,刻日接過皇上的誥命書後卻是一個人靜靜上路了。離上任期還有不少時日,張生倒不急於匆匆上任,沿途卻是觀賞雅麗景色,了解風俗民情,悠然自得,勝卻閑仙無數。
這天,張生終於來到自己赴任的州府,但見茶樓飯市三崗五哨地並立著,遊人仕女絡繹不絕,小販商人熱情地招徠遊人,買賣聲此起彼落,民風甚純,一切有如水之附堤,草之傍地,井然有序,張生見之不禁喜慰,想著自己自太可不用為官事煩擾,得以舞文弄筆,賞雪觀花,結得一二個好朋知已,對酒當歌,當真是快意人生。這麼想著,卻是不急於上任了,找了間客棧先行住下,心想先熟悉一下這裡的民俗再說。
張生本想躺在床上歇會,怎奈一路舟車疲困,心情又得舒暢,倒下去卻是一下子就沉睡過去。他又看到了那個黃衣少女的影子,她的影子近來頻頻地出現在他夢中,莫非這是倆人相會之兆?他一想到這時心裡充滿著溫馨,可當他正要和她說話時,她卻凄然一笑消逝了。可是,這一次他卻聽到了她的呼喚了,很遙遠也很迫近,一聲聲的很虛渺也很真切,張生興奮得正想回應,可當他坐起來時發現四周卻是萬闌俱靜,那還有什麼動靜。
此時張生已是睡意全無,看看窗外,一輪圓月才淡隱淡現,雖是初夜剛上,可四周卻人聲全無,仿佛身處死城,不覺心中奇怪。出得房門,但見客棧內的房門都已關閉,心中更是驚奇,莫說這麼一座大城,即便是自己沿途所過的小鎮村落,此時仍是熱鬧非凡才對,何以此地卻靜寂如此?自己身為父母官,更是不能不理,當下就從一個虛掩的偏門走了出去。
夜風凄切,月色慘容,稀稀的投將下來張生踏在道上竟有種虛虛渺渺的感覺,若非看到四周聳立的高樓,此地已和墳冢無甚分別,白天的熱鬧喧嘩情景在這瞬間消失得竟是無影無蹤,仿佛此間白天是陽間之城,晚上已是陰間之府,張生心裡雖說不上十分害怕,背上卻是不自禁地冒起一股寒氣,隱隱的似有人在他背梁冷冷地呵氣。
張生強著膽子又走了兩條街,雖是寂靜恐怖,卻並無怪事發生,心頭慢慢釋然,只道這裡如此不過是當地風俗而已,暗怪自己多心,而衣衫單薄,被夜風一襲,肢體微顫,始覺有些寒意,於是沿來路返回。
走得數步,悠悠然間聞得有女子的叫喚聲,淡淡傳來卻似是自己所思的小姐之音,可數度回頭,空空落落,那有人影。暗笑自己思憶成痴,心說終得尋個日子好生和她相見以一了情愫,如此一想心頭大慰,耳邊的聲音越覺越遠,是真是假倒是不在意了。
一個出來夜尿的夥計,見外面突然閃進一個人來,嚇得雙腳如寒風秋葉,哆嗦著道:“你……你是人是鬼?”
張生心裡發笑道:“小生乃今天來的租客,夥計這就忘了?”
那夥計揉了揉雙眼看清些,這才定下心來道:“原來真是店裡的客官,剛才給你嚇個半死,你那來著,沒什麼事吧?”
張生指了指外面道:“就在外頭轉了兩圈,除了冷清外有啥事啊。”
夥計疑惑不信地看了他幾眼,口中咕嘀著走回房裡去,張生想問些事倒也來不及了。張生躺在床上總是似乎聽到那小姐在呼喚著他,神思恍惚,如此折騰了大半夜,直過了三更天他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第二天直至日上三竿,火辣辣的陽光才將張生刺醒。探頭張望,街上小販商人穿梭不絕,遊人仕女絡繹不斷,煙氣繁華,熱鬧非凡,那曾有半點頹廢之景,低頭思吟,莫非昨晚之形竟是勞神心恍之夢景?
洗漱完畢,張生吃了早點後又出門而去,此時他精神煥發,一路慢慢地行走,走時多了個心眼,卻是事事小心,處處留意,眼見商正民醇,秩序井然,心情歡快,不知不覺間已走完三條大街,猶無半點倦意。
張生又走了一柱香工夫,已來到城西,這裡跟城中它處本無甚分別,但行人卻逐漸稀少,甚顯荒涼。張生心中奇怪,於是在附近的一個涼茶鋪坐下,沏了一口茶開口問道:“小二,小生初來貴地,不知情形,有些事想向你討個明白。”
那夥計一聽馬上放下手中的活計走了過來,仿佛這裡已很少有客人,把張生當作貴客般,恭手答道:“客官有什麼話直問就是。”
張生問道:“此城西和它處並無別樣,何故此地人煙稀落,一片蕭條?”
“客官你有所不知,這城西三年前本是此城最熱鬧之所,但一場大火卻將這一切都改變了。”
張生不由想起三年前自己離家之時聽路人之言,心中一震,隨口問道:“當年的大火是否將一對天仙般的同胞姐妹也活活燒死?”
夥計驚奇地望了張生一眼道:“客官原來亦有聽聞此事?那場大火足足燒了一天才熄滅,吳家從上到下共三十餘人無一活口,真乃慘絕人寰。想那吳家是本地首富,積聚珠寶無數,有些丐兒和無賴不免想到他家撿些珠寶,那知當夜全都暴死在吳宅。其後還有些膽大不信邪的偷偷來此地,卻是同一下場。住在吳宅附近的人家每到深夜時分都隱隱約約聽到女子的哭喊聲,並且城中不時有人不明不白的死於非命,大家只道是吳家冤鬼怨魂作怪,那敢進入吳宅半步,慢慢地城西一帶人煙逐漸稀少,而城裡的人一到夜裡再也不敢輕易出來了。”
張生聽了呆了一呆,是否有鬼魂他不知道,但他絕難相信當日那個溫柔美麗的小姐會化為厲鬼惡魂,當下結了茶錢,亦不向那夥計言明,卻是一個人獨自行向西郊。
沒走多遠轉了個彎張生就已看到一座大院屹立眼前,雖是殘墻斷壁,但看其庭院高深,亦可約摸看出當年的繁華富貴來。其時韶陽正盛,園內各處通透,不覺半點陰森,只是園內多年荒廢,卻是雜草叢生,不易行走,倒是不時要用手扒開藤荊之類。
藉著殘留的斷台碎柱,張生總算依稀分辨得出那是花園、那是魚池、那是空地、那是樓亭……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三年前的一切:小姐春日裡在花園裡追蜂撲蝶,夏日裡在魚池邊嬉笑取涼,秋日裡在空地上飄飄地蕩著鞦韆,冬日裡在樓亭上暖火賞雪……張生想得如痴如醉,倚著亭欄慢慢坐在地上竟也不知曉。
“呀呀”一陣烏鴉的凄切叫聲又猛地把張生從綺麗的虛幻拉回眼前凋零的現實,他覺得全身並不舒服,細眼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竟是坐在一堆殘骸上,不由急急地彈起身跳出兩丈之外。地上散散落落地有幾具殘骸,形態各異,想是焚燒痛苦扭曲之故。經三年的風吹雨打,鉛色盡沒,若不是還有些形狀,倒和地上的石頭土團沒甚分別了。
張生心中倒還沒確定這骸骨裡是否就有小姐的一具,但眼前的凄景卻是令人心頭惻然,心中暗暗祝福小姐平安無事。張生在園中坐坐停停呆了大半天功夫,除了些烏鴉野貓不時驚叫竄跳外,倒和別處荒宅沒甚分別,只道是城裡人膽小,自己嚇自己來了。心想不論這是否小姐一家,但念他一家數十口拋屍戶外,多年來無人祭拜,於心不忍,當下決定明天帶些祭品好好超度一番。
晚上張生躺在床上想起白日所見,竟是難以入睡,迷迷糊糊中似又聽到女子的哭泣聲、呼喚聲,真真切切的是那小姐的聲音,再無睡意。又想起自己身為當地父母官,亦有必要解開吳宅之謎,當下輕手輕腳出門而去。
月色被烏雲罩著時隱時現,夜風吹得路旁樹枝沙沙作響,投在地上的樹影欲欲作勢,有種說不出的陰森恐怖,可張生白天已去過吳宅一趟,心頭不見害怕,反覺有些空明,輕快地走著,竟仿佛是小時夜裡到荒山捉螅蟀,不知不覺間已可望見那吳宅了。
吳宅在夜色中黑沉沉的一團仿佛是一座山丘,山風吹來呼呼作響,依稀間似還有女子的低泣聲,張生雖是自小膽大,雙腳亦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寒氣也就從腳底冒了上來。又是一陣陰風吹來,將張生的衣衫刮得獵獵作響,仿佛要將張生拉進一個無底無形的地獄中,張生心裡的怯意已使他的腳步再不敢往前邁去。
正猶豫間,張生眼前一花,似有人影閃過,揉揉雙眼,果見一個白衣女子輕裊裊的往前行,若有若無,婀娜多姿,搖擺生花,仿佛是霞虹裡隱現的仙女,看真切些,竟是和小姐身姿十分相似,此時她回頭輕眸,真影盡顯,正是張生日思夜想的小姐,她素手輕施,眉間帶笑,似是向張生招呼示意。張生心中怦怦亂跳,心頭迷茫,渾沒了懼怕,一步一步地跟著小姐進了吳宅。
張生迷迷糊糊的跟小姐轉來轉去,卻來到一處地方,但見此處約有數丈長寬,草木修剪整齊,有石桌石凳,看其不見積塵反有些光滑,想是常有人在此之故,此處和日間所見迥然不同,張生心中驚奇不已。
小姐已在石凳上坐下,望著張生脈脈柔情道:“小女小玉,三年前和公子一遇,不知公子曾記否?”
此時張生已面對著小姐坐下,藉著月光把她看得真真切切。但見她姿容淡雅,清質逼人,玉妍清清,盈盈而散,那容貌竟是和三年前一模一樣,但凄月融融,素衣空空,卻是顯得有些清冷,心中有些疑惑不解。此際聽小姐問起,不及細想,答道:“當日相遇之情小生沒敢相忘,只是不知小姐何故深夜來此荒宅?”
小姐身子輕聳,微微抽泣,怨聲道:“三年前的一場大火想必公子亦有所聽聞,小女一家除我一人外竟是葬身火海,小女孤苦伶仃,本擬隨父母而去,奈何吳家無人祭拜,卻是苟且偷生了。城裡人只道吳家全死,小女亦已沒了活念,也不想聲張,只好深夜來此陪我父母孤魂。”
張生聽了心道:“是了,難怪城裡人說這裡鬧鬼,卻原來是驚見小姐凄容,為父母得個清靜,拳拳孝心,卻也不怪。”
張生心中釋然,又見著自己日夜思憶的小姐,只感這月色有說不出的嬌美,夜風也是有說不出的嫵媚,看著小姐的雙眼如饑如渴,茫茫天地裡就只剩下小姐和自己。小姐亦是含情脈脈地望著張生,眼神裡流露出的都是一般心思,四周盪漾著一片溫情暖意。
一陣涼風吹過,張生感到小姐的嬌軀抖索了一下似是不勝風寒,再也自製不住,轉身過去輕輕地摟住小姐。小姐略一掙扎後亦不再扭動,任由張生雙手在自己身上摸索。張生只感小姐全身清清涼涼,只道她深夜受涼,當下將她緊緊摟抱著,兩人肌膚相親,呵氣及面,暖暖的那還分得清是自己的還是她的。
兩人摟抱纏綿不知多久,沙沙作響的也不辨是風樹的低鳴聲還是衣服的索索聲,兩人交融在一起那還知萬物俱生俱滅。張生聞得一陣陣吟哦之聲從小姐口中傳出,心神俱醉,意亂情迷,全身一陣酥軟,慢慢地將巧嘴移到小姐脣邊。小姐本已沉醉,但觸及張生嘴邊卻是一陣驚然,將臉別向另處,目中竟似有閃閃淚光,張生心中奇怪,但卻是由著她。
兩人又溫存了一柱香功夫,張生在細風中似聽到小姐體內一陣輕微的“格格”之聲,猶在奇怪,小姐已輕輕掙出他的懷抱道:“公子,時辰不早,請回吧。”
張生正待要說些溫情的話兒,小姐又道:“公子,請回吧。”話畢小姐的臉色有些變樣竟似是有些微慍。
張生道:“小姐所居何處,容小生送小姐一程。”
小姐道:“小女三年夜裡都在此地度過,每晚必要和父母人鬼相會才略為心安,公子又何必強滅小女思父憶母之心?”
“那小姐明天可否讓小生到你處探訪?”
“小女陋室非但簡粗,更是放有父母不少遺物,卻是不便讓人拜訪,此事還請公子莫怪,公子還是早回吧。”
張生聽罷無言以對,失魂落魄地向宅外走去,索然間卻是一步三回首,首首情意無限。小姐見了微笑道:“公子明晚此時可再來,小女在此恭候就是。”張生聽罷心頭寬慰,慢慢地終於將吳宅拋離身後。
第二天一早醒來,張生顧不上其它就急急趕到吳宅,尋得昨夜相會之處,雖是景物依然,卻那還有小姐身影。張生撫摸著那些石桌石凳,雖是觸手冰涼,但此際卻仿佛是小姐的纖手一樣溫暖,空氣裡淡淡然的一陣清香,竟似是小姐身上發出的幽香猶沒散出去,又見和小姐溫存之處的草叢猶留痕跡,想及和小姐撫摸親熱之形,熱浪燙煎臉容,一股旖妮之情隨之激涌而至,只是想起現在隻身獨影,惆悵卻也涌上心頭。
張生就這樣迷迷茫茫地在那呆坐了半響工夫,肚子餓得咕咕作怪時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待得入夜,張生趕來吳宅時小姐已在那相候了。張生見小姐穿的仍是素衣,冷艷悲清,當下問道:“小姐高堂仙逝多年,縈縈之音不復存,渺渺之容難相見,小姐何故還要穿此衣裳,讓已穿之身瘁,讓人見之心碎?”
小姐答道:“父母之恩仿如昨日親,父母之忌仿如昨日傷,小女之身乃父母所賜,卻是至死不敢相忘。”
“小姐之高義巍然如高山,小姐之長情綿延如流水,只是如此說來,小姐難道竟要長久在此為父母守孝?”
“山不改其容,水不腐其質,小女只怕今生都是如此了。”
語氣間說不出的凄涼幽怨,張生聽了心憐不已,輕輕地擁她入懷,只想讓她靠在自己懷裡有所依靠。兩人情深意切,良久都沒出聲,只是難分你我地摟抱撫摸著,和夜色安然地融為一體。
過得一更時辰,張生只感懷裡的小姐一陣抖索,接著又聽到輕微“格格”之聲,小姐又已掙出他的懷抱,溫聲道:“公子,時辰不早,請回吧。”
張生戀戀不捨,欲走還留,小姐卻也不忍,又和他摟抱半晌後,才柔聲道:“公子就請回吧,明晚又不是不能相見。”
待得第三天夜晚,本來明朗的夜空突然烏雲遮天,四周狂風驟起,不時雷鳴電閃,在空曠的郊外迴盪著唳唳的呼鳴聲,聽來有種說不出的鬼詭陰森,張生雖是摟抱著小姐,但全身猶自顫抖,看這光景,一場狂風驟雨只怕在所難免。
張生心道:“小姐不知何故,只過得一更工夫總要催促我走,今晚如此惡劣天氣,不論她是何種理由何種性子,卻是由不著她了。”這麼一想,心中卻是欣喜無限,總有一個理由陪著小姐,對這惡天氣倒有點親切起來。
又過得半晌,風卻是更急了,張生只感弱不禁風的小姐在自己懷裡顫若寒蟬,她雖是站起身要張生回去,但張生卻答道:“小姐,如此天氣小生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獨自走了,要走一齊走,要留一起留。”
小姐聞言微慍道:“小女在此多年,淋雨披雪平常得緊,今晚之天氣又何懼?公子貴為官人,不好好保重身子如何做好父母官?”
“小姐無論如何說,小生今晚卻是鐵了心陪小姐了。”
小姐聽此話臉上雖有慍怒,但瞬間眼中卻是柔情無限,又再出聲問道:“公子當真不走?”
張生昂然答道:“莫說和小姐相親相愛,刻骨銘心,即便只是尋常一面緣之人,如此天氣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應棄之不理。”
小姐幽幽道:“公子既然不聽小女之言,小女也沒辦法,只怕到時公子別後悔就是了。”說罷一個人靠在亭柱上,竟不理他。
張生見此本想走過去對她好言溫存,但見她臉色紙白,雙目呆滯,神情竟是和往時大相徑庭,心中好生奇怪,竟沒過去,只是呆呆地看著她。一時兩人間靜極,呼呼的狂風聲更是顯得張狂了。
“格格”聲又從小姐身上傳出,雖是很微但張生卻聽得很清晰,而且越來越響,而小姐的神情亦有些古怪,慘白慘白的像是個紙人。又過得一柱香工夫,小姐軟綿綿地癱在柱上,雙目緊閉,竟似暈了。
張生大驚,急急地走了過去抱起她。可一抱之下大驚失色,小姐輕輕的一點力感都沒有,竟似抱著的是空氣,而觸目之際更是令他悚然,只見小姐腦後竟是長著一張和小姐一模一樣的臉,雙眼正骨碌碌地向張生眨眨眼,嘴兒帶著一絲詭秘的微笑,張生何曾見過如此荒唐恐怖之事,“啊”都來不及發出一聲竟爾嚇得昏死過去。
亦不知過了多長時辰,張生才悠悠醒了過來,睜眼之際,見小姐正關切地注視著自己,想起剛才恐懼之形,一骨碌坐了起來,驚道:“你……你是人是鬼?”
小姐“唉”地嘆了口氣,幽幽說道:“她是我姐姐,我姐妹倆不是人也不是鬼,弄得現在這光景卻都是公子所賜的。”
張生聽罷愕然萬分,迷惑的神情仿佛和天上的烏雲那樣積厚。
小姐又接道:“我姐妹其實在三年前就給燒死了,但公子可曾記得三年前你曾給我姐妹渡過氣。就因為我姐妹倆體內有公子的陽氣,卻讓陽間不留,陰間拒收,獨自在這成孤魂散魄。我姐妹本是一胞之胎,生前一體,死後亦為一體,心相異體一致,華容輪流附在肉體上,這就是公子剛才看到之異像,那時正是我隱她現之際。”
張生恍然大悟,想起小姐素日來對自己的情義,自是不會有害已之心,即便已是陰陽相隔,卻渾沒了害怕,倒更平添了許多憐愛之心,當下問道:“如此說來,城中之人卻真是你們所驚嚇致死了?”
小姐黯然道:“我姐姐生前的性子本就孤怪,大火之後更是變得仇視一切,恨不得將此地之人一一掐死,來此之人俱是受她驚嚇致死,亦幸得姐姐的鬼魂不能出此吳宅範圍,否則只怕更多人會死於非命。”
張生聞之慨然長嘆,又問道:“如此下去終不是辦法,小姐可知有甚法子來補救?”
小姐欲言又止,可見張生雙目滿是誠摯,沉吟半晌終於道:“法子其實很簡單,我姐妹現在這光景是因體內有公子少量陽氣之故,只要公子多渡點陽氣,這光景也就不是這樣了。但我姐妹卻共為一體,活得一個另一個卻必得魂飛魄散,姐姐雖是性子暴戾,但我倆終究是姐妹情深,小女卻是不忍心這樣做。”
張生這才想起當晚她不給自己親嘴兒的事來,當下又道:“小姐仁心宅厚,小生甚是佩服。可人鬼殊途,我倆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況且你姐妹倆鬱郁在這永無還魂之日,你父母泉下有知何忍,小生又何忍?”
小姐呆了半晌才道:“公子所言不無道理,雖是對姐姐狠心些,但終究是事情的解脫,姐姐就算要惱我,也希望父母在天之靈能明白小女之心。”
張生聽了甚是寬慰,走了過去摟著小姐就要親嘴兒,可小姐卻輕輕推開他道:“公子倒不用如此性急,姐妹惜別之情乃人之常理,容小女向姐姐作個交待亦可得些安慰,公子明晚來此就是了。”
張生聽罷臉有些燥熱,對小姐的高情深意更是欽佩,當下揖手向小姐告辭,卻是歡天喜地回去了。
第二天一俟晚上,張生便興衝衝往城西走去。只見夜風暖暖,朗月清清,散散的撒在大道上閃閃作亮,仿佛張生正踏在一條銀色大道上。想著自己終能和相愛的人兒日夜廝守,心情歡快,行走時輕飄飄的有如浮雲在滑動。
城西吳宅又出現在他眼前,那種荒蕪冷峻在別人眼中可能是說不出的陰森可怕,但此際他卻感到無比的親切可愛,那種自內而出的溫暖仿佛遠方遊子的歸家感覺,特別看到小姐熟悉的身形已在院門前候著他時,心怦怦的急跳已然先飛了出去。
張生來到小姐跟前還沒來得及和小姐說話,小姐已小鳥依人般靠在張生懷裡,柔柔的嬌軀在張生身上蠕動著,癢癢酥酥的令張生很舒服也有點難受,雙手摟抱著小姐,巧嘴對著小姐的脣邊俯了下去。小姐脣舌冰涼,但觸之卻軟滑無比,若有若無的令張生欲仙欲死,腹中熱浪翻滾,源源陽氣也就自覺不自覺地徐徐渡入小姐體內。
如此過了一柱香工夫,張生感到摟著的小姐已不再冰涼,暖暖的仿佛抱著的是一頭初生的小鹿,但自己卻是全身軟弱無力,頭昏眼花,可想起小姐終得可和自己在陽間廝守,臉露微笑,那有悔情倦意。
小姐此時卻是推開他,既詭秘又狐媚地笑道:“多謝公子相助,明晚再會,小女先去了。”張生只覺眼前一花,小姐已沒了蹤影,任憑張生“小姐小姐”的大聲叫喊,回應他的只有呼呼而來的山風聲。張生雖對小姐的行為感到奇怪,但此刻卻也沒法可施,當下失魂落魄地回去,雖仍是夜風暖暖,朗月清清,散散的撒在大道上閃閃作亮,但張生覺得自己踏在的卻是一條虛無縹渺的大道上。
晚上張生思緒起剛才之事,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亦不知可曾熟睡過一陣,直到太陽高高地掛在藍天上,聽到棧外哭聲震天這才赫然驚醒。
張生匆匆來到大街上,只見街面上沒多遠就有一群人放聲哭喊,找了幾個路人詢問,卻原來是昨晚一夜之間城中不少精壯男子突然暴斃。既發生如此大事,張生再也不敢耽擱下去,拿著誥書匆匆來到府衙上任。
辦齊官家一切事宜後,張生就帶著捕頭和仵工來到停放死人的地方逐一檢查死者。死者一共有十三人之多,都是些精壯漢子,聽他們家人講,死前並無疾病在身,昨夜也並沒甚異常,但今天醒來後卻已然死去多時。他們臉色正常,不見痛苦之狀,反倒有種安祥之色。仵工雖是開解屍身,亦是毫無可疑之處。張生雖是憂心腫腫,卻也束手無策,一面叫仵工繼續好好驗屍,讓捕頭查查可有可疑線索,一面派人向上頭報去。
張生這一天忙忙碌碌,心煩意亂,入了天黑之際才想起和小姐之約,於是把事情吩咐給師爺後,卻是一個人獨自向城西走去。
此時夜色清清朗朗的倒和往日無甚分別,但張生不知何故竟是如踏在通往地獄的陰間大道上,輕輕的夜風仿佛是鬼魂在他身旁走過時所牽帶的陰氣,四周的低鳴聲也如怨鬼的幽魂聲,但奇怪的是張生心中並無半點的害怕,反而能遠離日間煩惱之事竟還有些心頭空明。
來到吳宅,見小姐坐在石凳上,輕紗惹風,皓膚如月,窈窕玉質,楚楚動人,月光下如公主仙女般高貴聖潔,張生一時瞧得心醉如痴,茫然不知何處。小姐並沒有起身相迎之意,只是情深款款地望著張生,似有無限的話兒要對他說,卻是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就這樣兩人怔然地深望著竟足足有一柱香工夫。
月影西移,張生的影子終於慢慢投向小姐,可當他想拖起小姐的手時手中卻是空無一物,情急之下雙手環抱向小姐,但空空盪蕩那有小姐的嬌軀玉身,張生不由大急,發慌地道:“小……小姐,發生何事,你現在在那?”
小姐淚光點點,幽幽嘆道:“唉,公子,我們一切都錯了。”
張生心頭一震,心感不妙,呆呆地問道:“小姐,我們究竟做錯什麼了?”
“昨夜和公子相親的人並不是小女,而是我姐姐。我本誠意向姐姐說明此事,那料得她卻制住了我,冒充小女和公子相會。姐姐得公子陽氣,已然脫苦而出,再不用在此鬱郁而居,小女再過得幾個時辰卻是要魂飛魄散,灰飛煙滅,現時公子看到的只不過是小女的形身虛影罷了。”
張生聽罷恍如雷擊,魂神俱散,良久才招魂聚神,喟然長嘆,淚如雨下,呵呵的風聲伴著這凄凄的噎泣聲倒是更顯無比的凄涼。
“城中十三條人命可是你姐姐害的?”
“正是,姐姐的性情已是大變,只怕不知要害多少條人命才會出得了她的一口冤氣。”網際論壇
“難道就沒有法子阻止她這般殺戮嗎?”
小姐凄然一笑,移了移身子想靠在張生身上,可空空落落的那還有當日相依相靠的感覺,雙眼濕潤,傷心欲絕地道:“卻也不是沒有法子,只是此法子卻害得公子要賠上一命。”
張生強顏一笑,淡淡道:“小姐如此光景,小生早已沒了活念,小姐快快說來就是。”
小姐聞之欣慰一笑,亦不再勸說安慰,慘然道:“姐姐得脫此困,皆因有公子之陽氣,附公子生而生,離公子死而死,只要公子再無陽氣,姐姐也就魂飛魄散了。小女和公子雖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得同年同月同日死,卻如夫妻……夫妻的下場……”
張生喃喃地也道:“雖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得同年同月同日死,卻如夫妻……夫妻的下場……”
說畢兩人相視而笑,笑意裡有說不出的歡欣,也是說不出的凄涼。張生在兩人情意綿綿的目光中慢慢退向幾步,突然一頭撞在亭柱上,鮮血四濺,腦槳噴涌,已然氣絕。
小姐見了,一言不發,只是俯下身子靜靜地伏在張生身上,慢慢地於夜色間彌散於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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