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李,名存義。
我今年二十七歲。
我聽大哥說過,我和他兩兄弟的名字,都是父親絞盡腦汁而改的。本來,依照祖父的意思,到了我們第三代,仍然要沿著族譜來定名,我大哥理應叫光祖,輪到我,便喊光耀,底下如果尚有弟弟,依序便是光宗,光華,光明……
為什麼我大哥不叫李光祖而取名李存仁?我則由李光耀改為李存義?這其中是有典故的,至於是什麼典故,大哥也不甚了解,只是約略知道,父親做錯了事,事後懺悔不已,所以生了兩個兒子,都不肯遵照祖父的意思取名李光祖李光耀,而執意替我們兩兄弟命名為李存仁李存義,希望他生下的兒子能在日後做人存仁存義,他便老懷告慰了。
但是父親他老人家,來不及看到他的兩個兒子是否做人有存仁、行事有存義,便撒手塵寰了。
本來,母親在我們童年時早逝,我人父、兄、弟三人遂相依為命,父親死後,這世上,最親的人,便只剩下大哥一人了。
大哥比我年長四歲,但看上去,他比我這做弟弟的老成了許多,加上他的人,木頭一個,在香港這麼一個搶食世界裡,像他這麼一個老成、老實、循規蹈矩、正正經經的人,恐怕也絕種了。
我不懂大嫂怎麼會看上他的,嫁了給他做老婆?
我大嫂,哎這女人,我該怎麼形容呢?
她風騷得叫人為之心癢難耐。
我第一次看見她時,是在五年前她和大哥的婚禮上,之前也瞧過她的照片,但照片中的風姿及不上她原來容貌的百分之一。我這大嫂,說不上是傾國傾城之貌,但是她的眉梢與眼角,盡見風情,尤其笑的時候,嘴脣微翹,脣邊的小痣閃呀閃的,加上她皮膚白皙非常,簡直白璧無暇,俞發把她整個人,襯托得媚態十足。
把我這個做小叔的都看傻眼了。
心下不由佩服大哥好眼光。
大哥結婚時那段日子,我是在新加坡當建築工人,他舉行婚禮,我返回香港喝了他那杯喜酒之後,便又繼續在獅島謀生,過年過節,都難得回家一趟。直至我在新加坡出了事,才狼狽地逃回家。
當著大哥的跟前,我不敢吐露出事的真相,騙他說是在建築地盤不甚弄傷了腳,其實我是遭人活生生的打斷了腳骨,以至要扶著拐杖回港療傷。
打斷我腳骨的人,是阿玲的幾個大哥哥。
阿玲是我在新加坡工作時認識的女朋友,在阿玲之前,我已和不少的女子來往,且都發生了關係,後來見阿玲漂亮,便把那些女子一個個甩掉,一心一意的追求阿玲。好不容易把阿玲追到手,才發現自己瞎了眼,只會看皮,只會看面,看不見肉。一瞧她第一眼,就被她外表的美麗迷住了。記得那天,我隨著地盤工人到她家去,她有個哥哥在我們建築地盤當工頭,一進門,便看到她坐在客廳沙發上,挺著身子直直的坐著,而手輕輕地擱在腿上,真是端莊的處子誰見了會不喜歡?不心動?而我,偏是那麼目光短淺,就不能從她外表的端莊,看入她內心的肅穆,從她外表的規矩,看出她內心的冰冷。
阿玲的面孔,時時刻刻都是漂漂亮亮的,她的頭髮,總是梳得紋絲不亂,眉毛描得細又長,粉撲得無比的均勻,口紅搽得曲線玲瓏,衣服也穿得整整齊齊的,任何時候看到她,都是風度高雅,一點也不隨便。
可是老天!我李存義要的女人,不是像一朵花,擺著觀賞的。阿玲那副如觀音娘娘的神容,誰敢自自然然地碰一碰她?沒有顧及地摟她?放肆的吻她?總有再濃,再熱的愛意,碰上那麼一座的冰山,也會凍成冰的。
我不是規規矩矩的男人,我不愛裝模作樣,我愛的是活潑、自然、自由自在。和阿玲相處,我哪裡像跟“人”拍拖?簡直像供奉著一尊神像,多少愛不敢現於行動,多少愛被冰山擋了回來。和她在一起,我真是倒霉透了,最親密的接觸,也只限於拉拉手,碰碰肩,相靠坐著;帶她去稍暗的地方,如晚間的公園的樹陰下,她死都不依;在電影院裡,當銀幕上出現男女主角兩情糾纏的當兒,我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她腿上捏、揉,同時把嘴湊到她耳邊說話,她的反應是摔開我的手,別過一張臉,厭煩地掙扎使得我無癮至極。
起初,我以為她是怕羞,再不就是作狀。
幾次挑逗不成,才曉得她是真的正經八百。
像阿玲這麼一個正經八百的女子,碰著我這麼一個野性難馴的男人,又怎麼會合的來?所以我向她提出分手的要求,她哭得淚人似的,第一次,主動地撲進我的懷裡,第一次,沒有拒絕我那不安分的手。為了輓回我的一顆心,阿玲甚至把她的初夜給了我。但後來我還是決心離開她,因為我在她身上,不能在縱情中得到滿足,即使她後來勉為其難地讓我一再占有她的肉體,她也只是如盡“義務”,沒有快活,沒有沉醉。那和一具屍體沒有什麼分別,我對她的性趣遂降至零點。阿玲當然怎樣都不肯分手,又哭又鬧,我氣起來,要辭職而去,好讓她死了一條心但我人還沒趕得及離開新加坡,阿玲的幾個哥哥已找上地盤來,不由分說揪著我便拳來腳往,我寡不敵眾,掛彩自不在話下。
幸好阿玲沒有懷孕,不然,我豈止只給打斷腳骨?恐怕遭潑鏹水,甚至給閹了都有份,想起來實在不寒而慄,唯有倒霉,誰叫自己去招惹阿玲。
話說我扶著拐杖回到香港,大哥見狀,心痛得不得了,硬是不肯讓我搬出去住,雖則家裡實在狹窄得僅容他一家四口棲身,最後東挪西移地騰出客廳半邊位置,添了張帆布床,要我留下來療傷。
父親在世時,我們是住在秀茂坪的非法木屋區,他死後的幾年,大哥駕的士維生,節衣縮食地供了一間座落在沙田,僅得一房一廳的樓,把非法木屋留了給了。我因為去新加坡工作,想著與其讓屋子空置,不如便宜賣掉,所以後來在新加坡出事了回返香港便沒有落腳的地方。
開始我還擔心不受大嫂歡迎,只怕難為了我的好大哥,結果出乎意料之外,大嫂對我這小叔,再好不過了。
我第一次見大嫂,是在五年前大哥的婚禮上,第二次見面,期間已隔了整整三年。她那時,剛生下第二個寶寶,還在坐月子,人也更豐滿,卻又更嫵媚,尤其是當好睨著眼角掃我一下,我的一顆心頓時撲撲跳,仿佛要從腦腔裡飛迸出來似的。
大嫂的一雙媚眼,電力真夠。
簡直要命。
大嫂也不當我這小叔是外人,當著我的跟前,沒有半分顧忌的就掀開上衣,露出雪白豐挺的乳房,把乳頭朝初生嬰兒嘴裡一塞,一邊喂奶一邊和我聊天。即使不是在喂奶的時候,大嫂為著坐月子方便,只是套件毛綿衣,腹系上一條紗龍;大嫂空紗龍,不像其他婦女般寬寬鬆松的隨意披來,她老愛把紗龍獎自己的下半身包得緊緊,使臀部的曲線畢露無遺。此外,她兩隻奶頭,在沒有奶罩的束縛,完全是放任的,因而在薄薄的毛線衣下,誇張地挺著,每一動手或動腳時,都在左右上下地微微顫動。
把我直瞧得熱血沸騰。心頭的慾火,在那裡簇簇燒著,簇簇燒著。
我承認自己對大嫂心猿意馬,但到底還是克制下來。
我不能對不起我大哥。
雖然我也看得出大嫂對我很有意思。
有時候,尤其是大白天,大哥外出駕的士去了,家裡就剩下兩個寶寶、大嫂和我。兩個寶寶一個剛會走路,一個吃飽睡睡飽吃,我們兩個大人,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偏又是屋子窄,轉個身或走過也難免碰觸一下。有時候,我們站得近些,鼻尖、脣邊感覺著她的氣息,我便會渾身熱而浮動起來,恨不得就將她緊緊地摟住,摟得她透不過氣來,狂熱地吻好。
當然我不敢。
但是每每趕上這時候,大嫂總是媚媚地瞄我一眼,那眼裡,流露過多的渴慕之情。有一次,我們又幾乎面碰面,身子極近相靠的挨著小露台說話。她把手肘擱在欄一,凝神地望著露台外面的世界,卻飄忽地瞄我一眼,突然兩掌往欄上一擱,撐起身子,兩隻腳雙雙向後一蹴起,胸脯那樣的突出去,以至我都駭呆了。
那一剎我仿佛整顆心滾了出來,一發之際又臨欄勒住。大嫂這種舉動我真受不了,如果她不是我大嫂,我李存義早就……
再在大哥家住下去,遲早出亂子。所以我的傷勢一旦康復,便急不及待要搬。大哥不依,還表示已為我作好安排,就是咱們兄弟輪班駕的士齊齊打工,他駕日班,我駕夜班。
老實說,經過阿玲哥哥們的一頓毒打,我的腳骨雖已駁愈,但腳力畢竟受了影響,不適宜再在建築地盤謀活了。況且書又讀不多,又欠一技之長,駕的士,又不必自己掏筆錢租車,反正的士是現成的,我可撿了個大便宜哩,當然“恭敬不如從命”了。
就這樣,咱兩兄弟,照舊同住一個屋檐下,大哥駕日班,我駕夜班,一輛的士兩人開,齒脣相依,血濃於水,打死不離親兄弟。
大嫂呢?
到底是怎樣搭上的?事後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因為太緊張太興奮的緣故,好像是有天覷著大哥一踏出門,她摸上我的帆布床來……又好像是有回她在廚房炒著菜,我站在她身後挨緊著她背部,伸手擁抱她,把她扳過來,吻她的臉、耳、脣。這是我第一次吻她,然而我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為在幻想中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總之是後來的後來我和大哥輪流駕的士,白天我在家裡睡覺,屋裡儘管只有大嫂一個人在,但避免隔墻有耳或不小心給鄰居撞見好事,我們都不失分寸。
我們幽會的地點是郊外的大潭郊野公園。
大嫂每個星期總有一天找個藉口,說什麼要盡孝道的服侍娘家的兩老,帶同兩個寶寶回娘家過一夜半天的。
大哥總不疑有他。
於是每當大嫂回娘家的那天,早上大哥駕的士出外謀活的當兒,順便載大嫂一程,待入夜,我便駕著同一輛的士,在她娘家住屋的路口等她,溫存了一個晚上,翌日大哥便去接她回家。
這個辦法,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
轉眼又是一年多兩年。
我不是沒有犯罪感的,只是當大嫂媚眼向我一拋,我的靈魂頓時飛上天,一切就豁出去啦。感覺上我是在演一出現代版本的“潘金蓮”,我大哥好經武大郎,我大嫂就是潘金蓮我嘛,我身份是武松,但行徑是西門慶。
然而這出現代版本的“潘金蓮”,恐怕演不下去了,因為那晚上……
那晚上,我照例駕著的士,載了藉口回娘家的大嫂,直朝我和她慣常幽會的大潭郊野公園飛馳。抵達後,我把車子泊在樹林隱密處,然後牽著大嫂的手,漫步走入我們“愛的天地”裡。那是一處的峭壁,峭壁下,有一個水潭,上流的水琮琮地流入水潭,嘩啦嘩啦從潭的另一端流出去。潭的這一邊,是一大堆聳起的沙石,靠岸處長滿了青草,鄉下綠茵一片,再過去一點是一排當風圍的竹林,竹林那邊,又是山又是樹,荒無人煙。在這裡,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有人曉得的。
像往常般,我和大嫂心情狂歡地享受二人世界,月亮為我們的燈光,蟲鳴鳥叫是為我們伴奏,但那晚上,卻似乎多了一種聲音……
是喊叫呼救的聲音。一個女人尖細、凌厲、顫抖抖的一聲聲奮揚而起,聽得人毛骨悚然。
我的猜測是有女子被惡徒擄來附近欲圖強姦,當下,不假思索,我和大嫂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防範有什麼意外的發生。
果然。
隨著那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慘烈的悲嚎由遠而近,月光下看得分明,有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子,被一粗壯的男人死拖活拉的,給擄了正朝竹林的方向而去。
我和大嫂躲在一塊聳高的沙石背後,不知所措,面面相覷。
“我們好不好去救那女子?”我附耳悄聲地問大嫂。
“你瘋了你!”大嫂啐了一口,“他如果有槍有刀,你豈非送命!”
“難道眼巴巴地瞧著她被強姦?說不定不被殺了滅口,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我們憑什麼救她?”
“就憑我手上這支士巴拿。雖然我的腳力不夠,但我以前學過空手道,對付一個大肥佬,應不成問題,況且還有你,加上那個女的,是三對一,他見形勢不利,一定開溜。”每次到公園來幽會,我總隨身攜帶一支士巴拿,作為防盜用途,沒想到,這麼久以來平安無事,而今卻要以它救人脫難,救的還是美人。
“我是說你憑什麼資格救人?別忘了你自己是在偷情的處境,我和你的事一旦揭穿,我們的下場恐怕比這女子遭強姦更大哩!”
一言驚醒。
“那……”
“那什麼,還不快快走,少管閒事,你好我好,萬一驚動了他們,又生什麼意外,豈不糟!”
說得也是。
於是我和大嫂躡手躡腳地從沙石背後走出來,彼此緊抓住對方的手,竭盡吃奶之力,往來路跑,在夜涼如水,萬籟俱寂的山村裡,我們腳下雖未曾停過半步,但背後卻仍清晰的可以聽見女子的尖嚎聲音:
“呵有人……救我……救我……不要走呵……救我呀……救我……做下好心……不要見死不救……”
儘管隔了七八十碼遠,我仿佛可以聽見那女子咻咻的艱難呼吸聲,以及那深痛惡絕的詛咒:“……你們見死不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們……你們沒有一點人性……見死……不救……”
在這一剎間,我只覺得我的腿一陣陣的發軟發麻。
我的心,劇烈地抽搐。
仿佛那女子,已立時化為歷鬼,陰魂不散的尾隨而來,今生今世,不肯放過我。
偏是趕上這個時候,忽然雷電大作。
橫風暴雨,一聲霹靂,仿佛在眨眼間,原來黑暗地世界猛地大放光明,轟隆的雷聲迢遞傳來,一級一級的,像在下天梯。
我和大嫂,被雨水打得遍身濕透。
終於跑至路口,復轉奔泊車的地方,上了車,踩了油門,朝馬路飛馳而去,車輪滾在潮濕的路面上是風雨的聲音,給人蕭瑟的感覺。
車在搖搖的開動,潺潺的雨聲中,沉默的空氣綿綿橫梗在我和大嫂之間,就像我們中間多坐了一個人,渾身冰涼的軀體。大嫂望向窗外,身體前傾,好像外面有什麼吸引她的注意力似的,但見車窗上密密布滿雨珠子,銀光闊閃,有如成群在水中游動的銀色小蝌蚪。也不曉得是駭怕抑或是緊張,感覺回途中特別多轉彎,一路上轉來彎去的像在走山路,拋得人發昏,而在那顛沛之中,我的心底涌起一股茫茫的痛苦。
“折返回去好嗎?”我顫聲的轉過臉朝大嫂問道。
不知是我這句話嚇著了她抑或怎樣,她整個人僵了一僵,仿佛跟看著沉默被打破了,馬上就要聽到那傾嚀嘭啷碎片落地的聲音。
結果她也沒答話,只是惡狠狠地盯了我一下。
“我想……折返回去……看……看……”我囁嚅地。
“有什麼好看的!”她聲色俱厲。
“你不……不覺得……我們……如此……跑走……太……太……沒人……沒人性……了嗎……無端…端……又……打雷……又下雨……如果……我們……見……死……不……救,…··連……天……也……不……容…的……”我平素口齒伶俐,但此刻卻抖不成音。
“什麼無端端的!”大嫂朝我吼叫,“你要是真的折返回去,才是無端端的發神經!”
“不折返回去,我總覺得很……很……不……妥……”
“不妥的又不是我們,你怕什麼?”
“但見死不救,太沒……人性…了……”我嘟噥著道。
“人性一斤值多少錢?”大嫂睨我一眼,用半調侃的口吻道,”李存義,你如果真的那麼有人性,就不會搭上你嫂子我!”
說得我無言以對。
車窗外,一片灰茫。
一路上我再也沒有跟他說話。
嘩啦的雨聲中,只聽見緊密的雨點不斷擊落在玻璃鏡面和車身上。急起急落如舞步輕靈的踢跳、飛躍、凌空的交錯和旋轉。恍惚中,一陣大風從雨聲深處嘩嘩吹來,鼓奏出狂風掃葉似的音樂,隨著那操著急驟的雨勢,我只覺眼前一花,隱約看見一張似曾熟悉的花容月貌之面孔,那身影正朝我開馳的方向急速而前。我心一抽,手一抖,腳一震,來個緊急剎車。
驚魂中聽見大嫂的咆哮:“你怎麼駕車的?”
我惶叫:“我見到她!”
她狐疑:“你見到誰?”
我打了個冷噤:“我見到那女子!”
“什么女子?”
“剛才在公園被人擄去強好的那女子!”
“你別黍線了!”
“我沒黍線,我真的看見她!”
“你又怎麼會見到她,她即使能逃得脫,也不可能比我們車速更快地趕到市區來!”
“可是我明明看見……”
“你呀就是這樣子,不關我們的事,別再理它!”說著,大嫂欲轉換個話題,免得我老往那窩心事上想,於是跟我聊道,“好不好待會我們去吃宵夜,我娘家附近有檔豬雜粥,味道頂呱呱,你沒嘗過吧?每次我回娘家,都吃出幾碗才夠本的……”
“下雨天吃粥,咪搞!我怕尿多。”
“你好膽小,連這個也怕!”大嫂噗嗤一笑,“下雨天,濕著身子,吃口熱粥,才暖肚哩。”
她那句“濕著身子”倒提醒了我,才省起我們兩人早被淋得如落湯雞。視線就不免停在她浮凸玲瓏的身材上,這才發覺,她那濕漉漉的衣裳下,是真空的,那對本挺的乳房隨著車子的駛動而在顫搖。
“你的乳罩呢?”我問。
“剛才匆忙之間哪裡還顧得穿它,就連底褲,也丟在一邊來不及拿走。”大嫂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蓋在我握著駕駛盤上的左手。我一時只覺意亂情迷,捉起他的右手,往自己的臉頰來回的輕輕揉搓著,那一刻,我明明對她有氣,偏們又為她心動了。
狂風暴雨並沒有衝談我們的興致,我們找了一間地點偏僻的公寓,繼續那在郊野公園未完的孽。一番纏綿之後,我竟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駕著的士。不知怎的,車身震得一分厲害,轟轟隆隆的行駛如雷嗚,望向窗外,到處烏黑墨漆,什麼都看不見,竟不知自已身在何方。不免疑惑,好生奇怪,即使是晚間,總該多少有些燈光,街燈、住宅的燈,或是星辰的光。再往外仔細地看。仍瞧不出是在什麼地方,仿佛一路上都走在一條隧道裡,但是這條遂道就走也走不完似的,難道政府呼籲節省能源的運動已經施行到這種地步了嗎?我猜度著,連燈也不許開了。四周又無一可問的人,煩躁間,猛地不知打哪裡走出兩個人來。定睛一瞧,內中一人形容眼熟,不是被強擄去大潭郊野公園的那女於是誰!再認清楚,她身邊那粗壯的男人,不就是我在郊野公園現場所看到的那行凶者嗎?我不由得心頭一熱,踩盡油門,車子朝那男的撞過去,誰知倏忽間,他們不見了,正不解處,不知怎的,又剩我一人了。只好摸索著往前行駛,然而車子顛簸得險些翻轉,又無東西可攀援,那段路非常漫長,我業已累得一身乏。眼前猝然一亮,大哥在燈光下端坐,眉頭緊皺,十分憂戚的樣子,焦急的往屋外張望,他看見我回來,便撲上前抓住我的手,且泣且言: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存義,這回你沒命啦!”
我瞠目結舌:“大哥,發生了什麼事?”大哥未語先哭,淚眼潺緩,待要說話又何嘗能夠?
我情知不妥,搖著他雙肩:“大哥,我為什麼沒有命?”
大哥激動如狂:“存義,有個女子剛剛打電話來,她說她是從陰府打來的,說是你見死不救,以致她枉死黃泉路,她說她要報仇!”我大駭之下,哪及多想,整個人彈跳起來……
一驚醒來,已是出了遍體冷汗。
大嫂已不在身邊。整個房間陰森森的,涼颼颼的好下恐怖。我回頭一看,原來是風吹開了窗戶,我起身關窗,風撲上臉的感覺,就仿佛在窗外經過的鬼魂,正在一口口呼著從心裡呼出來的冷氣,對準著我咻咻地吹著氣。我就著房外廊間隙進的微光,看了看表,快將六點半了,天也快亮了。
正在思忖大嫂是否已先溜一步的當兒,房裡的電話忽然朗朗響了起來。
怎麼可能會有電話找到這間公寓來?
接?不接?倒費煞躊躇。
結果是沒接,讓它響去。
“嘟,嘟……嘟……”聲浪份外地震耳,在寂靜的房裡,在寂靜的公寓裡,在寂靜天猶未亮的清早裡。
我猛然醒覺,可能吵醒整間公寓的人,於是戰戰兢兢拿起聽筒來,也不敢問一聲“哈囉”,就像要甩掉手上毒蛇般的摔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了,雖是有一段的距離,但我仍然清清楚楚的聽見電話的那一端,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那聲音,是冷刺刺的,說的是:
“你——見——死——不——救——我——要——報——仇——”
一句是一句,每句的尾音,都緊繃繃的。
我站在原地,腦裡轟地一響,立時空白,渾身機靈靈起雞皮疙瘩。
我這麼大的一個人,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公寓,惴惴難安地登上車子,顫顫抖抖地直駛回家。
到了家,掏出鑰匙要開門,鬧的心慌,也不知道是因為手汗還是手顫,那鑰匙開來開去還開不到,結果驚動了屋內的大哥,他開了門,見了我面,劈頭就是一句:
“剛剛有電話我你!”
我心頭一震,怯聲道:“誰我我?”
大哥回答:“是個女子,不過聲音很怪,好像從很遠的地方打來似的,那聲音……總之好怪,我說你還沒回來,她就掛斷電話了。”
“她還有說什麼嗎?”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大哥打了個錯愕,“存義,不是有什麼事吧?怎麼你的臉色這樣難看?”
“沒有事,”我忙道,“不過昨晚下了湯大雨,我淋了一身濕,有點感冒。”我汲汲鼻子。
“你怎麼會淋個濕透,你不在車子裡嗎?”大哥奇怪兼關心地有問。
至此,方知失言,也就亂扯:“我餓,跑下車吃雲吞面,誰料忽然下起大雨,避個不及,便成了落湯雞。”
“哎呀!”大哥頓足,“存義你這傻仔,淋濕了身就趕緊回來呀,賺錢固然重要,健康更重要哩,況且下大雨也沒什麼搭客的啦。”
他這麼一說,我更覺漸愧,如果讓他知道我和大嫂的事,不曉得他會氣成什麼樣子……
“你如果不舒服,快點衝個熱水澡就歇歇啦,待會我出門去載你大嫂回家,順道買包退燒藥,服了就沒事的啦!”輪到大哥駕早更的時間,他臨出門時,仍不忘叮囑一番,“你感冒,就別喝冰櫥冷水,泡美祿來喝啦。”
大哥走後,我稍松一口氣。
但那惡夢,以及那電話所引起的恐懼,始終不曾褪去,我在屋內走來走去,不停地打轉,聽著自己那股急切,沉重的腳步聲響,我幾近崩潰。
也不曉得有多久,大嫂回來了。
也顧不得兩個小寶正在哭嚷,我迅速拉她一把,只差沒哭出來:“那女子死了!”
“哪個女子死了?”大嫂甩開我的手,虯眉皺鼻的回應一聲,“值得你哭喪臉孔!”
“那個被強擄去大潭郊野公園的女子死了!”
“你怎麼知道?”大嫂臉色霍地一變。
“我夢到她……”我頹然而坐。
“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即使夢見她死了也不出奇。”大嫂松懈下來,不覺失笑。
“我不止夢見她、我還接到她從陰間打來的電話,”我說到這裡,由於駭怕過度,一顆心抽搐得厲害,哽咽道,“她在電話中說我見死不救,她要報仇,如果她不是死了化成厲鬼,又怎會知道我那個時間睡在公寓裡?又怎會死纏不休地打電話找上門來?大哥說那聲音好怪,像是從遙遠的地方打來……她死得冤枉,怎肯放過我們……”
不待我說下去,大使已像母雞生蛋咯咯啼的笑得直喘氣。
“這個時候,你還笑得出?”我一時直如萬箭穿心。
“你這笨蛋傻瓜!”大嫂猶在笑咯咯,指尖只差沒戳到我額心來,“打去公寓的那個電話,是我的惡作劇。我氣你睡得像豬一樣,推你不醒叫你不醒,怕太遲回去娘家的人要生疑,就只好先走一步。怕你睡過了時間,便在六點半打個電話到公寓接進房間去。偏是響了許久也不見你接,氣煞了,待你一拿起聽筒,便故意跟你開個玩笑、想唬你一跳,包你睡意全消,可是聽筒是被拿起了,卻沒有你一聲半響的回應,後來我又打了個電話回家,想知道你回來了沒有,因為是你大哥接電話,我唯有找塊厚一點的布塊,蓋在話筒說話,免得你大哥聽得出是我的聲音……”
我念叨著說:“我不信……我不信……你為了安慰我才這麼說……”
大嫂頓時一副啼笑皆非的神色:“信不信由你,總之不要因為你的疑神疑鬼,把我們的事給抖了出來!”說完,也下再理睬我,氣呼呼地進了房。
倒把我臉上說得訕訕的。
我待把大嫂的話重新在心裡、腦裡過一過,漸覺她所言不虛,人也稍為平靜下來。但沒多久,不知怎麼心裡就沒著沒落,老是在那裡想,不知那女子被強姦了之後是否給殺害了?先奸後殺的例子比比皆是……我該不該報警呢?她要是暴死荒野,我愈發罪孽深重了,我在她遇害之前已經見死不救,她遭害後尚且連讓她有個葬身之穴的機會也不肯給予,我實在實在是太過分了!
念及此,我悄悄出門。
電話是不能在家裡打的,一來大嫂肯定不休,二來讓警方查上門來可吃不了兜著走。我乘車到大埔,挑了一處偏遠的公共電話亭,撥九九九。之後,我也沒直接回家,在街上遲達了有三個鐘頭之久,才返沙田。
回到家不見大嫂在屋裡,兩個小寶也沒在,心想準是她一把二的串門子去了。女人就是愛八婆,卻也不以為意,便徑自去衝澡。剛踏進衝涼房、便瞥見裝置髒衣的桶子邊沿,斜覆著一條粉紅色的女式通花蕾絲底褲,以及一件也是粉紅色半杯型鑲花邊的乳罩,不消說,是大嫂的了。奇怪的是,內褲和乳罩沾了不少的泥漬,倒像是從泥濘中給剛撿了上來似的……
我不疑有他。
衝了涼出來,剛巧大嫂帶著兩個小寶回來,想必因為早上的事,她跟我打個照面時,神色仍是燃然,我也不便多言。坐到客廳裡,翻閱報紙。
報紙卻給大嫂突然奪了去,但是她的臉色卻是十分的和悅,她斜著眼看我,那神情,就像第一次她向我挑逗時的媚態,只聽她聲音酥軟地道:“你剛才去大潭郊野公園了?”
我詫異,搖頭。
“還說沒有?”她倖倖嘴,笑意盈然,“你究竟是去查看那女子有沒有死去?抑或一心去撿回我的乳罩底褲討我歡心?”
我的一顆心,馬上沉下去。
她猶在細細地笑輕輕地道:“這件乳罩和底褲,是我最心愛的,才穿過兩次而已,是在‘連卡佛’買的,好貴喔,我昨晚穿了它,偏是碰上那回事好不掃興,匆忙之間給丟在那裡,今早想起來還心痛呢……”
我的一顆心,愈發沉沉沉沉沉到底。
“你沒記錯?其的是這件乳罩和底褲?”
“怎會弄錯?上面還沾滿泥漬,昨夜下這麼大的雨……”
“可是我沒去過大潭郊野公園呀!”
“什麼?”大嫂瞪大雙眼,張大嘴巴,一陣暈眩的反應,“那……到底……是誰………撿……回……來……的……”
“莫非是……”
我搖搖欲墜,大口大口喘著,給誰掐著喉嚨似的,恨不得把空氣一口喝光,我聽見自己那濃濁的呼吸在屋裡迴旋:“一定是她!這回我們死定了!”
大嫂的臉色、聲音皆變:“你別嚇我!不是這麼猛吧?”挫了一挫,卻又強自由定,“光天化日,那怕真的是她纏上來了,我也不怕!”
我嚷了起來:“你都沒人性的,你當然不怕!”
大嫂愀然大怒,目露凶光覷著我說:“李存義,你是不是要嚷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我不覺泄氣:“我是真的怕……”
也瞧出大嫂口裡硬朗,其實心底也真有點忐忑:“你愈怕愈是糟糕,我就不信沒有辦法對付,如果真的是她纏上來了……”
有一陣冗長的時間,我們面面相覷。
直至兩個小寶嚷著肚餓了,我們方醒覺已是日落黃昏之刻,該是煮飯時間了,大哥也即將收工回家,輪到我駕晚更的士。
於是大嫂進了廚房,須頃,傳來鍋裡的油正哪裡啪啦爆得熱鬧的聲音,再隔了好一會,又傳來喀啦曬啷碗盤打碎的聲響。
分明大嫂心神不寧。
我正想起身步進廚房看個究竟,不料和剛踏出廚房的她撞個滿懷,只見她屈肘虛懸著兩肩呆了一呆,非常慌張的模樣,間歇無意義的空叫幾聲,尾音長而滯:“唉呀——我愈想一愈不對勁——我這就下樓到雜貨店——買甘文煙去——”
“買甘文煙幹嗎?”我不解。
“甘文煙可以驅妖辟邪呀,”大嫂心神稍定,答道,“待會我把整間屋子熏一熏,再撒些米粒和茶葉,便什麼都不怕了!”
“真的那麼靈?”我仿佛迷失者乍見一曙光明,“那你快去買。”
甘文煙買了回來。於是我和大嫂“分工合作”,她負責把甘文煙點燃了在屋子四周來回熏幾趟,而我則朝各個角落撒米粒和茶葉。
如此折騰了好半晌,暮色已濃。
望向壁上的時鐘,已近八點。
大嫂說:“奇怪你大哥這個時候還沒回家?”
“是呀,今天怎麼會這麼遲……”我也納罕。
說曹操曹操就到,只聽大哥的聲音在屋外響起,一拉開鐵閘門,他便朝我把他手中握著的報紙一揚,一副忿忿的語氣,道:“太沒人性了!太役人性了!”
我與大嫂相互望了一眼,遂都不敢接腔。
“存義,”大哥將報紙一攤,指著上面的新聞,嚷著,“你瞧,這種人是不是毫無人性,把人家給強姦了也罷了,又殺人滅口,那殺人的方式又簡直慘絕人寰!”
我心裡一慟。
從大哥手中接過報紙一瞧,那血紅斗大的標題已是觸目驚心——“大潭公園午夜姦殺,妙齡女郎裸血赴黃泉”,我還來不及細看新聞內容,但感腦裡轟地一響,立在原地,心底只管一陣陣嗡嗡聲的發空,報紙從我手中滑落。
“存義,你怎麼啦?”如果不是大哥及時搶上前扶我一把,只怕我已昏厥過去。
“我……我……很不……很不舒服……”儘管我極力控制著,聲音還是抑不住地顫抖,我渾身機靈靈起遍雞皮疙瘩,我只覺得怕。
滿心的駭怕。
“我這麼夜回來,就打算叫你休息一下,身體不舒服,就別開工了,剛才我多兜了幾個圈,也賺了百多塊……”大哥一邊說一邊示意大嫂給我倒杯熱茶,“你吃了飯沒有?不然我下樓給你打包清湯河粉,你人不舒服,吃些清淡的食物比較好,要不,我買一碗魚片粥怎樣……”
說完,便徑自下樓打包去。
大嫂拾起地上的報紙,遞到我跟前來,燈光下,我們兩個人抖著手顫著心,一同閱讀那姦殺案的新聞內容。
根據警方的形容,警方是在午間接獲一個男人的神秘電話之後,趕抵肇案的大潭郊野公園現場,發現該女郎赤棵的屍體橫陳在一攤泥濘中,死者致命於一把長約四尺的尖木條,該木條由私處直透喉嚨,刺破死者的胃部及心臟,由於屍體經過泥灘的雨水浸透,已顯著的發脹,赤棵的屍身不見一絲血跡,但當警方將該木條從死者私處拔出,木條上染滿血跡,死狀非常恐怖。新聞還附上幾張圖片,全是該裸屍的鏡頭,雖則屍身已被遮掩大部分,但仍可清晰看見死者雙腿間染滿的斑斑血跡,以及那微睜著的雙眼,分明是死不瞑目!警方還呼籲任何目擊者挺身而出協助警方破案。至於死者的正確身份,則有待進一步的調查。
“她死得太慘了!”昨晚在大潭郊野公園所發生的一切,霎時間風雲涌動驟襲心頭,我只感罪孽深重,歇斯底裡地喊了起來,“是我害死了她!如果當時我們肯出手相救,她又怎會死得這麼慘!”
大嫂沒有我預料中的驚慌懊悔的反應,相反的,她氣得兩膝不住顫抖,胸膛一股氣往上涌似的,指尖只差沒戳入我的眉心:“是不是你報的警?你為——什——麼——報——警——?——”
我闔了闔眼,只差沒掉淚,語氣贏弱的:“我們見死不救已夠沒人性,若連報警
也不肯,只怕天也不容。”
大嫂待要發作,又似乎不忍,只是跺腳急道:“你在哪裡打的電話?別讓警方找上門才好,屆時吃不了兜著走,你我都別想有安樂日子了!”
我覺得我整個人像被抽空了血液似的,虛成一團:“發生了這種事情,即使她不纏上來找我們報仇,我心裡也無法安樂……”
大嫂鼻孔裡“哼”了一聲,啐道:“你都傻的,換作是別人,也未必會出手相救,現在的人哪有這麼好心腸,大家都是自掃門前雪,你好笨,又怕事又要逞英雄,事後報警也沒有用呀,她人還不是死了,你可別惹來一身蟻才好……”
我剛要駁她兒句,卻聽聞大哥的聲音響在身後:“你們在說什麼?什麼報警?什麼一身蟻的?”他瞥了一瞥我手中的報紙,續道,“你們在研究是誰報的警?”
這時,大嫂默默地眄了我一眼,我只覺得驚心動魄。
對著大哥,我不敢接腔。
“照我看,”大哥卻儼然一副專家口吻似的在淚滔不絕,“報警的人一定是案發現場的其中一個目擊者,有腦筋的人都想到啦,三更半夜,到大潭郊野公園去幹嗎,一定是有對男女在那裡幽會,結果碰上死者正巧給凶手強擄到命案現場強暴,他們卻不敢相救,事後可能良心不安才去報警……為什麼不敢相救?如果我猜測不錯,這對偷情的男女,他們的關係肯定不是一般的戀侶,說不定男的是有老婆而女的也已有老公,他們怕出手相救會揭穿身份……”
我啞聲遲疑地打斷大哥的話:“你……太武斷……了……說不定……目擊者……就只是……就僅得……那打電話……報警……的……神秘男人……”
“我都說了嘛,”大哥說得興起,也忘了手中打包回來的食物,乾脆坐到我跟前來,剛坐下,還忘形得一拍膝蓋,只聽他道,“大潭郊野公園這種地方,三更半夜,哪有一個男人跑去尋樂呀,除非是帶著女朋友去幽會、說不定,這對狗男女為了這件事還起過爭執,不然不可能遲至命案發生後的第二天下午才報警的,他們即使不方便立即相救,也該早點打九九九呀,說不定死者只給奸了,不至於死……”
說得我驚驚心寒。
大嫂到底比我鎮定,只聽她對大哥道:“你別老顧做你的福爾摩斯,瞧,打包的河粉和粥都冷了!”
大哥也忍俊不住:“哎呀,我顧著說話,都給忘了。”旋即起身跑進廚房取碗筷!把打包回來的食物盛好,遞到我眼前來。
我哪來的胃口?這一頓,吃得辛苦艱難。吃著的當兒,只聽大哥在吩叨道:“屋裡怎麼有種怪味?呵像……甘文煙……哎呀……怎麼撒了滿地的米粒和茶葉……”
也聽到大搜嘟噥著回答:“……孩子……有點……燒……用甘文煙……壓口驚……撤些米粒和茶葉……驅驅邪……”
我心亂如麻。
我心驚膽跳。
我心裂魂離。
我坐又不是,站又不是,躺又不是,直覺告訴我,大禍臨頭了。
大哥見我在屋裡折騰來折騰去臉色慘白,催促我去著醫生。我堅持不肯,最後,他在藥箱裡搜索半晌,找出兩粒安眠藥讓我服下,之後我便迷迷糊糊人睡。
不知怎的,我驟然驚醒,不知被什麼所驚醒。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驚醒,張開眼睛,只見屋裡是一片漆黑,而窗外,月光染白了玻璃窗。
在那窗外,卻赫然有個人影站在那裡!
我猛然坐起,那黑影搖晃了一下,倏忽不見。
我已驚出一身冷汗,定睛細瞧,窗外仍是一片月白,何嘗有什麼人影呢?
於是懷疑自己是心神不寧,眼花繚亂而已。
遂起身扳亮屋裡電燈,見壁上時鐘指向十二點整,卻原來自己不過僅睡去一陣子而已,於是又按熄燈光,繼續躺下,可是再也睡不下了。
心口只覺有一股透不過氣來的空悶。
我便從枕頭下掏出香煙,一口一口吸著,一支一支吸著,臉上彌漫煙霧,我大口吸著大口噴出煙霧永遠散不盡,就像心頭的陰影揮不去般。就在我準備燃起第一支香煙的時候,煙頭上的火光一閃,我就看到,有一個人貼門站著!
突然之間看到了這種情形,我全身的毛孔,最先有了反應,一陣發麻,我甚至感到連我的頭髮、也在根根倒豎,而我口中所含著的香煙,也由於陡然的震動,掉落了下來。
眼前自然也黑了下來。
但是,我剛才已十分肯定地看到有一個人,背貼著門,面朝我站著,這時,雖然眼前黑了下來,我卻仍然可以感到那個人猶在那裡!
我的帆布床擺在屋裡一角,距離燈掣有七八步遠,如果我起身飛撲過去,按到電燈開關,便可以亮著電燈。電燈若是亮起的話,那麼自然便可以看清楚那個貼門而立的是什麼人!
可是我無法挪動身體,因為一雙腳像生了根似的,動也不能動了。
我站不起來,我是這麼的無助,這麼的懼怕。
在黑暗中久了,眼睛適應了黑暗,看起黑暗中的景物來,總比乍一來到黑暗時清楚得多了。我全身雖然都處於僵硬麻木的狀態,可是眼睛的功能,卻還保持正常——最要命的真是這一點。因為我漸漸可以看清楚了,那人,不是誰,正是昨夜在大潭郊野公園被姦殺的女子!
她來了!
她終於來了!
她終於纏上來了!
“我本來是要出手相救的!可是我大嫂阻止……”我努力掙扎著想要說話,可是我張開嘴巴卻喊不出聲音來。因為麻本的感覺已經蔓延到了舌頭,使得我一個字也講不出來。只能在喉間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響。
與此同時,我又完完全全地看清楚了——她的確是纏上來了,但是她的身體,卻緊貼在門上,噢不,形容得貼切一點,是……她的背貼在門上;噢不不,應該說是……並非她的背貼在門上,而是她整個身子,像是藏在門裡面一樣;噢不對不對,是……是……她的身子,只是一個平面,也完全嵌在那扇門中!
人的身體自然比一扇普通的門來得厚,照說不應該會嵌得進去,然而她……她已經死了,她是……鬼……總之,我可以確定,她的身子,不在門的面前。
在黑暗之中,我仍然能夠清晰地看見她的表情,那是一張完全扭曲的臉孔,我這一生中,從來沒瞧過這麼痛苦,悲慟、灰敗的神情,她瞧我的眼光,迸射出深痛惡絕,萬念俱灰的神色,仿佛在說:“你見死不救!你見死不救!”
我閉上眼睛,下改再看。
我感覺自己的一顆心,要爆裂開來,太駭怕的緣故。
我那僵直的姿勢沒有改過,然而縱使我閉上了雙眼,臉底下,頸後處卻漸漸濕了。臉底的是淚,頸後的是汗,冰涼的水暈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凍得我渾身酸痛,腦門子更是直發脹。仿佛有一世紀那麼湮久那麼的長遠,一陣猛烈地搖撼將我從可怖的意識裡喚醒,突來地騷擾使我戰慄了好一會,我隔了半晌,才敢睜開雙眼。
只見大哥又是緊張又是惶恐的一副表情,光聽他語氣,就曉得他有多焦灼了:“存義!存義!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你是不是魘著了?你的樣子好怕人……”
我愈發心神皆碎,五臟俱傷,頓時虛作一團倒了下來,感覺自己像是剛從一場戰役中逃生出來般。
“存義,你怎麼了?”
我答不出半句話來,皆因整個人都崩潰了。
“存義,你不要嚇我!”
我也哭不出聲來,只覺得徹骨的疲倦。
“存義,你怎不說一句話?”
我眼前漸漸是一片漆黑,慢慢的也就失去了知覺。
在迷迷糊糊之中,我感到好像有東西在拉扯著我,分割著我,有一種被撕裂的痛苦,從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我努力要睜開眼睛,然而頭痛欲裂,我掙扎著要起身,卻感到有一雙厚實的手按倒我,一個關懷,熟悉而又憂心忡忡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存義,你快別起來,好好地躺著,你在發高燒呢!”我努力集中目光,終於看清楚大哥那張親切的臉孔:
“我……我……睡……了……很……久……?……”我虛弱地問。
“今早我醒來時,見你直挺挺地坐著,閉著雙眼,滿臉滿身是濕漉漉的,喊你又不應,嘴脣抖得發紫。後來我大力搖你,你睜開眼一會便昏厥過去,之後我替你擦風油和按摩,你仍不醒。我慌起來找樓下藥材店的中醫師給你把脈,他說你是嚇破了膽,喝了幾劑定神茶便沒事了。”大哥一邊回答一邊用冷毛巾壓在我的額上,不斷幫我拭去臉上的汗水,“你暈過去後便一直發高燒,睡了大半天了,我見你遲遲不醒,還打算打電話找個西醫上門給你診斷,幸好你現在醒來,我就稍微放心一點。”
這時候,大嫂剛好捧了臉盆走來,見我醒轉,遂道:“你發高燒的時候,口口聲聲喊著門呀門呀,喊打喊殺的,叫得那麼響,屋頂都給掀掉了。”說完,投我以狐疑的神色。
一提及“門”字,昨夜那可怕的光景驟襲心頭,就像一把刀一樣從我心臟刺過來,我費力地轉開頭,淚水不可遏止地流下來。
“存義,怎麼了?”
大哥不問還好,經他一遍一遍藹聲地問我,我實在受不了,滿心駭怕之餘更是罪孽深重,再也抑制不住,弓著身子,一陣陣地痙攣,開始放聲大哭,渾身不停抖動,拚命用手捶著床,淚水染濕了大半衣襟。
“存義,我是你大哥呀,有什麼事不可以告訴我的?”大哥用試探的口吻道,“發生了什麼事叫你怕成這個樣子?你碰上骯髒東西?還是惹上了降頭?抑或被人威脅?……”
可見大哥也看得出我是在害怕,怕到腳軟,怕到半死不活的。
“存義,你是我親弟弟,天大的事,有大哥替你擔當!你不用怕,沒事的……沒事的……”大哥重重覆覆是那一番話。大嫂這時也插口道:“依我看,二叔一定是在路上踩到人家祭鬼的祭品,所以惹上了邪妖,我聽人家說,九皇爺的神符驅鬼最靈,”轉頭朝大哥說,“老公你還不快點去討幾張回來鎮壓鎮壓,順便帶瓶符水回來給二叔喝,說不定就好了。”
大哥聞言,旋即匆匆出門。
屋子裡只剩下大嫂和我,兩個小寶不見蹤影,想必是到鄰居處玩去。
大嫂劈頭第一句就是:“你看到了什麼?”她的臉色也變了,分明她也不安了大半天。
我已停止哭泣,但聲音仍便塞:“她——來——了——”
“昨晚?”
“嗯。”
“你沒眼花?”
“我……沒……眼……花……”
“她——可——是——來——取——你——命——?——”大嫂的聲音顫抖、沙啞、身於搖搖欲墜。
我搖頭。
她長長地吁了口氣。
頃刻,她總算平靜了下來,又恢復平日那鎮定淡漠的表情和語氣:“她既然沒加害於你,又怕什麼來!”
“她……很……恐……怖……”
“七孔流血”。
我搖頭。
“卷著長舌?沒有腳?在屋子裡飄來飄去?”
我又搖頭。
“像她死前的形狀?”
我再搖頭。
“她既然不是七孔流血、卷著長舌、沒有腳的在屋裡飄來飄去,又不是像她死前的核突形狀,你怕什麼來?”大嫂雙眼一瞪,板著臉,扎煞著雙手,沒好氣地道,
“李存義,一切不過是你的幻覺,你再這樣自己嚇唬自己,遲早神經錯亂進青山!”
“絕對不是幻覺,我是真的看到她!”我歇斯底裡的喊起來,朝大嫂身後的大門一指,“她就出現在那道大門裡面!”
“什麼大門裡面外面的,我都弄不懂你講什麼?”大嫂噗嗤一笑,“瞧你,搞到自己都神經兮兮了。”
“我沒看錯,我的腦袋很清醒,”我悲哀沉鬱的呻吟起來,“她真的找上門來了,她的整個身子,完全嵌在那扇大門上,她瞧我時的眼光,是絕頂地深惡痛絕……”
“慢著!”大嫂打斷我的話,“你說她的整個身子完全嵌在那扇大門上……”說著,不由的也回頭對著大門直盯著。
我點頭。
“啊,我想起來了!”大嫂忘形地拍起手掌,“我聽人家說過,但凡那些死於非命的陰魂,由於沒人給予超度,魂魄只能時聚時散地在陽間飄蕩,是沒什麼功力的,頂多是顯現一下嚇嚇人,再不弄點聲音唬唬人,壓根兒就沒本事報什麼血海深仇……”
“哪……她……的……整個身子……完全嵌在……大門……上……是……怎麼回事?”
“如果我沒說錯的話,”大嫂做了個告慰的手勢,“幸好昨晚我們在屋裡熏了甘文煙又撒了米粒和茶葉,加上咱們家拜的又是關帝爺和大伯公,她即使施展全力凝聚魂魄要顯現嚇唬你,卻功力仍有限,只能嵌在門上。”
“單是如此,一個我都不夠死啦!”我的一顆心仍在害怕地抽痛。
“我就沒見過這麼怕死的男人!” 大嫂啐了我一口。
“你當然不怕死!你都沒人性,你什麼都不伯!”我回嘴。
“李存義,你又要吵架?”她吼道。
“發生了這樣的事,惹了這麼大的禍,你難道心裡一點也不難過?”
“我為什麼要難過?即使我們沒有目擊命案的發生,她一樣難逃劫數!即使換作別的人,也未必會出手相救。這個年代,只有錦上添花的份兒,沒有雪中送炭和見義勇為的事情,當時你若是見義勇為,十個李存義也不夠死啦!”大嫂拗著臉氣衝衝轉身跑開,須臾,又一陣風似的拐回我眼前來,她罵我時,往昔的風情盡斂,眼白突突地好難看,罵的內容,更難聽:
“李存義,你再這樣下去弄死你自己沒人可憐你,你可別拖垮我,她找上門來又怎樣?有本事動老娘一根頭髮,我也豁出去了,找桶黑狗血潑她,瞧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永不超生!”
“你真狠!”
“我狠,她不敢招惹我,鬼也一樣欺善怕惡,她如果要報仇,應該找那凶手才對,怎麼找上你來?你是她恩公呀,如果不是你報的警,她暴屍荒野,不是更慘麼?”
說得我無言以對。
卻依舊是惴惴難安。
想瞌上眼再睡片刻,但仍是頭痛欲裂,無論如何睡不著,愈發煩躁起來。
不久大哥也匆匆而返。
他從袋中小心翼翼地掏出幾張黃色的神符,一一的解釋給我聽,說是一張貼大門,一張黏玻璃窗。一張折好壓在我枕頭底下,另外一張燃了化灰混和白開水飲服。
“我本來是要去九皇爺廟的,半路碰到一個朋友,他告訴我咱們附近的何仙姑的符更靈,他還告訴我以前他的一個侄子中了人家的降頭,喝了何仙姑的符水,第二天便龍精虎猛,後來契給何仙姑更是百邪不侵哩。”大哥一頭說又一頭忙著遞給我悉悉索索抖響著的一袋東西,道,“裡面全是元寶蠟燭紙箔一大堆,何仙姑說怕你撞到什麼邪物,燒了它便沒事了,不過燒之前先用七色花和柚葉衝乾淨身子,七色花和柚葉也都在袋裡頭,我全買齊了。”
本來,手足之間是不必言謝的,但我因做了對不起大哥的事,更覺愧然,本能地握住他的手,淚水不遏而流。
“存義,不用怕,沒事的。”大哥還以為我在害怕,不停地安慰著,“人有三衰六旺,一人摔倒難免會碰上骯髒東西。你不過運氣稍低,過幾天便沒事的了,咱兩兄弟,人同名字。一個存仁一個存義,天塌下來也不怕!”
給大哥這麼一說,我愈發不敢接腔,簡直無地自容了,大哥一生人坦蕩蕩、無愧於人無愧於天,他當然人如其名是存仁,但我……唉。
“存義,我瞧你人也精神了些,高燒也退了,我就放心多了,”大哥意欲出門,“剛才我在路上見很多搭客都截不到的士,想出去兜幾個轉。今早沒做生意,賺點油錢都好,回頭我給你打包吃的。”
於是又一陣風似的出去。
大哥走後,我依言把辟邪的關目一一照做。
折騰了一番,已是落日之時,我望著窗外漸薄的暮色和漸侵的夜,不知怎的,陰影仍無法除去,心中依然一片慘淡。
大嫂特地給我熬的田雞粥,我都咽吃不下。
對著桌上的那碗粥,唯覺神傷。大嫂為了避嫌疑,從來在人前不敢流露真情,即使當著大哥的面,也是一副冷淡的態度,她在家裡從來不會故意給我布菜,煮我喜愛吃的東西,而今破例熬雞粥,無疑是為了下午她罵我的那回事,是一種願意冰釋前嫌的表示。
我沒吃,她當然很失望了。
“門上和玻璃都貼了符,她來不了……你還害怕什麼?”大嫂柔著聲道,“你瞧你,不過一兩天的時間,憔悴了許多。”的確是,因為精神上負擔、重壓,我的意志委頓到崩潰的田地。
“我想看報紙,剛才看電視新聞,都沒看到有報道她的消息。”
“她人都死了,一切已無可輓回,你現在即使粉身碎骨也無濟於事。”我想看警方查出她叫什麼名字,她家人認了屍沒有……”
“還早哩,晚報不知賣了沒有,明天的日報,起碼要過晚上九點半才買到。”
“你下樓看看好嗎?”
“好,我這就去。”
約莫有四十分鐘之久,大嫂回來了,臉青脣白的,手裡握著一份剛出來的晚報。
“有什麼新消息?”
“你自己看。”
我攤開報紙,觸目便是一張放大了的女子的彩色照片,花容月貌,臉上的一彎酒渦,月牙兒一般,似曾相識!
是她!是她!
昨天晚上,整個身子嵌在那扇大門上的,就是她!
警方終於證實她的身份了,她原來姓袁,名小玲。
袁小玲,袁小玲.一個動聽的名字,卻有個悲劇的收場。放大了的彩色相片旁邊,又刊登了她另一張生活彩照。照片中的她,皮膚白皙非常,襯起葉綠衣裳,宛然翡翠白壁,滾邊袖子有一絡綠盈盈垂了下來,垂在臂膀上,像白壁裡滲著一絲碧玉,雪裡的春意盎然。一個年輕美麗的生命,一夜之間,枉死黃泉,如果不是我不肯出手相救,她又何至於喪命魂斷。
我手亂顫地拿著報細看那新聞內容,內容大略如此:袁小玲白天是在一家洋行任職書記,晚上則攻讀時裝設計。案發的當晚,她如常的出門,唯徹夜未歸,她家人遍尋不獲,唯在未失蹤超過四十八小時,不敢先行報答,只是不斷打電話找親戚朋友探詢。她家人是在翌日晚上閱讀到報章上刊登發生於大潭郊野公園的命案新聞之後,懷疑遇害的女死者是袁小玲,這才報案,經過認屍,證實死者乃袁小玲。袁家在哀慟之餘,向各報記者透露,在袁小玲下葬時,要為她穿上紅衣,胸間擱一面鏡子,手握一把利劍,好讓她做了鬼也不放過殘無人性的凶手……
就在我忐忑不安的讀著那新聞內容之際,忽然之間,對面人家那原本黑鴉鴉的窗口陡的亮了起來,兩扇窗扉“忽地”一聲往外甩開,一個瘦削的婦人從裡面探出頭來,張口就罵:“王八蛋!你做了虧心事,燒香拜神都沒用的!看你怎樣死!”她顯然是在罵她自己家裡的人,又或者是她不屑的老公,然而,她那番罵語,聽在我耳裡,登時直如被人用鞭子猛抽一下,又驚又痛。
大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渾然不知,待我發覺,他已撿起我滑落在地上的報紙,我聽到他的聲音在說:“咦,這袁小玲,不就是剛剛截了我的的士去大潭郊野公園的那位小姐嗎?”
我突然覺得周身一道冰涼迅速貫穿。
接著又聽到大哥發出一聲驚呼:“啊!怎麼這袁小玲就是大潭郊野公園姦殺案的死者?怎麼會是她……”
然後是大嫂的駭叫:“老公你別嚇我,恐怕你眼花看錯了……”
大哥的聲音是確定中夾雜著一股寒懼:“我沒認錯!我沒認錯!是她!是她!”
大嫂的聲音都抖得尾音尖尖:“會不會是碰上容貌相似的女子?”
大哥說:“不可能!”大嫂問:“為什麼不可能?”
大哥答:“她的樣子,和報紙上所登的相片一模一樣,只不過她臉色看來十分的蒼白,她截停我的車子,一上車,便說要去大潭郊野公園,孤身一個女孩,入夜時分跑去大潭郊野公園做什麼?分明是……是她的……鬼魂……要回去……她喪命……的現場……去……去……”等那道冰涼灌到腳底,我已為之軟癱,那一刻,我什麼也不記得,我什麼也再聽不進耳裡。因為沒有更恐怖的意識可比擬,所以刺激不進我的大腦,無從反應那刻驚嚇的程度,光反覆冒出袁小玲裸血陳屍的畫面。仿佛有一世紀那麼的長久,我這才從那恐怖的意識之中甦醒,如果不是大哥猛力搖撼我雙肩,只差沒把我肩骨搖脫臼,我想我仍然還沒恢復知覺。
“存義!瞧你嚇成這個樣子!”
大哥的語氣、臉色都鎮定了許多,“那是裝作不來的,他的神情含蘊著一般正義之氣,他一頭為我揩冷汗。一頭安慰我道:“存義,都是大哥不好,你剛碰上骯髒東西受了驚,我又說上了這一大堆的,把你嚇成這個樣子,不用怕的,不怕不怕,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本來想到那袁小玲的鬼魂乘搭我的的士,我也是心頭髮毛,其實回心一想便又釋然的了。存義,這個世界,人和鬼也沒啥分別,只要自己不會加害對方,那麼對方應該不會纏上來的。正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她要報仇又怎會找上我呢?同樣,你碰上骯髒東西,就當作不小心弄污了腳,衝把水洗乾淨便沒事的了……”
我的一顆心,仍怕得發躁。
卻仍抑不住那股好奇,噢不,形容貼切一點是作賊心虛,我怯怯地問大哥:
“她……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麼……?……”
“她?哪個她?”大哥先還沒明白過來,直至會意這才道,“你說袁小玲?沒有哇,她什麼都沒說過。”
“她真的沒說一句什麼?”
“沒有,”大哥搖頭,“她一上車,便說要去大潭郊野公園,之後便一聲不響了。你知道的啦,我這人一向都不多話的,心裡雖納罕,怎麼一個女孩子家孤零零跑到大潭郊野公園去?可這是人家的私事呀,我又怎麼好意思問,再說,恐怕是約了男朋友在那裡等,我如果多口,豈不令她尷尬?”
“她……除了……臉色……蒼白……還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嗎……?……”
……“也沒有什麼地方不妥呀!”大哥思索半晌,“她坐上了車,便一直不作聲,又垂著頭,我在望後鏡偷瞧過她一下,剛好她也同時抬起頭來,我注意到她雙眼含淚……”
“你沒問她為什麼哭?”
“哎呀!”大哥失笑,“存義,你大哥我見到女孩子家流淚,哪怕有滿腹疑問,也早噤聲了。”
“那你載她到大潭郊野公園後,她在哪一處下車?”
“路口呀,”大哥忽然猛拍腦袋,醒悟似的在褲袋摸索一番,不久便掏出一張冥市,“她下車前,遞了張一百元紙幣,叫我不必找,我心裡一樂,滿口稱謝,還慶幸自己載了個闊客,什麼油錢工錢都撈回本了,剛才忙著講話,也忘了取出來看個清楚是否陰司紙……”
那張冥市,不過是薄薄的一張紙,卻猶如一天的黑暗沉沉的向我壓過來,我招架不住,人不覺往後一翻,復又徐徐昏厥過去。
“存義!存義!”大哥及時扶我一把,我的人,軟倒在大哥的懷抱裡,耳邊響起他那又是心疼、又是緊張、又是關心、又是焦的的呼喊聲。
我忍不住流下兩行淚。
“存義,知弟莫若兄,”大哥競憨憨地盯住我,那聲音,關懷的成分多,責備的成分少,“你到底碰到什麼骯髒東西?你到底做了些什麼事?怎會怕成這個樣子?你說給我聽,沒什麼不能解決的……”
如果大哥待我的情分,是比路邊的一隻狗都不如的話,我勾搭上了大嫂,心裡起碼不會怎樣的愧疚。但是大哥對我,是無條件的好,好到一個地步,他疼惜我更勝於愛惜他自己。我李存義卻大逆不道,罔顧手足情,給了自己大哥戴綠帽之餘,又招惹禍端。看來袁小玲不僅不放過我,還纏上大哥來……
“大哥!大哥!”我慟哭,“我對你不起……”
“快別哭!”大哥輕聲撫慰,拍著我的肩膀,“有什麼話慢慢說。”
“大哥!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我剛要原原本本把和大嫂的姦情相告,求取大哥的寬恕,再商議如何應對袁小玲鬼魂的糾纏,猛抬頭,驚見大嫂那張氣白的俏臉不知何時湊上前來,一僵,便說不下去了。
大嫂的凝視令我無言地垂下頭。
她的目光,如火。
不是往昔我們溫存時所觸及的銷魂蝕骨之慾火,而是血氣憤張的怒火。分明是攔截而來,阻止我把與她的醜事拆穿。
只聽她道:“老公,你就讓二叔歇會,他已折騰了一整天,也累得乏了,”說著,便上前幫忙把我扶回帆布床躺下,又給我蓋上被,繼道,“其實二叔也沒做了什麼事,不過一時貪玩,和幾個朋友摸黑上墳場,想求個真字……”
大嫂的話沒說完,大哥已是一連疊聲搶問:“哎呀,存義你咋學人家插青竹?是不是和五七九的大黑和七三0的金堆他們一班人去的?這班人你少和他們來往呀,一整天就只想著發財,以前也有個同行跟隨他們去泰國拜鬼仔,回來病了一大場,財沒發到,錢都看病耗個精光……”
大嫂盯我的眼光咄咄逼人。
大哥瞧我的神色盡是無奈。
我唯有黯淡的垂下頭去。
“哎,”大哥頓足,嘆聲,“我早就料到,事情沒這麼簡單,不可能碰上路邊骯髒東西會怕成這個模樣!既是插青竹惹的禍,明天我就陪你去磕十個響頭,買隻燒豬作賠禮,燒多一些紙錢,就沒事的了!”
大嫂又插上嘴來:“我聽人家說,還要帶桶炭灰或柴灰去,要蓋起病家的腳印子。”
“呵,是是是,”大哥附和,“明天存義我陪你上了墳後,你前腳走,我後腳跟著,把炭灰和柴灰抓起撒在你走過的路上,這樣再凶再猛的鬼也不會找著你了!”
話聲甫落,便又急忙忙地到廚房找了個大水桶,說是要出門找些碳灰和柴灰去,一陣風似的又旋出了門去。
剩下大嫂和我,我知道她又要發難了。
果然。
她朝著我,紅著眼狠聲道:“李存義,你最希望鬧得人盡皆知是不是?”
我心虛:“我面對大哥,那股犯罪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再加上袁小玲又纏上來,我再也受不了,我要發瘋了!”
大嫂聲音,冰、冷、僵:“你要發瘋儘管瘋去,可別……拖……我……下……水……”
“出了事,你一點都不怕?”
“說不怕是假的,然而一切總有解決的辦法,像你這般歇斯底裡,只有死路一條!”
“我怕,也不盡是貪生怕死,我是受到良心的來備!我起碼比你有人性!”
“笑話!你李存義會比我更有人性?”
“我當然比你更有人性,別忘了你不僅見死不救,還想去潑黑狗血叫她永不超生!”
“我見死不救,還不是為了你,事情拆穿了,你大哥逐我出門,我日後一樣可以風光嫁人,但你呢?你一輩子抬不起頭見人,去到哪裡都遭唾棄。”大嫂的語氣軟下來,“至於我想去潑黑狗血叫袁小玲永不超生,也還不是為了你!怕她纏上你,你忍受不了會發瘋,你瘋了,難道我會心涼麼?”
我不覺泄氣。
“存義,”大嫂眼裡有淚光,淚光中映照著我畏縮的影子。
只聽她道,“我明白你心裡怎麼想,你一定覺得我比男人更剽悍、凶狠,可是我一切都為了你。”
她上前擁住我。
“存義,沒事的,哪怕袁小玲的鬼魂再猛厲,我豁出去,也會護住你,沒事的,你不用怕,愈怕愈死……”她重重複復是那番話。
我聽著聽著,恍惚起來。
許是太疲倦累垮了,許是駭怕過度要逃避現實,我居然睡了過去。
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一個長髮披肩的女孩,穿著火紅色的裙子,飄呀飄地來到我們家裡。她的胸前,吊著一個圓鏡,她的手裡,握著一把利劍。她在屋子裡晃來蕩去,片刻的功夫,便把大哥從什麼何仙姑神壇討回來黏貼在玻璃窗上、大門上的符紙,全給撕了下來,並且撕個粉碎,撒了滿地的紙屑。然後她離去前,用那我已經熟悉不過的深痛惡絕的眼光,瞟了我一下,恨聲道:
“你逃不了!你逃不了!”
那紅衣女鬼,不消說,是袁小玲。
我聽到自己惶急的大叫:“我沒有殺你!我沒害你!我還做好心報警不讓你暴屍荒野、你放過我呀!”
她那裙裾飄飄掠離的一剎那,我聽到她在說什麼,但聽起來遙遠,卻又有點嘶叫的意味,好像是說:“你替我殺了那凶手,我放過你!”還是說,“你見死不救,你也是凶手!”
實在聽不清楚。
“嗚——哇——”我如同嬰兒哭泣,掙扎著由夢中躍起彈高。
眼底是一片漆黑。
我顫巍巍地撲上前,亮起燈掣,燈亮處,我首先是朝大門板壁上看去,不見袁小玲的鬼影“嵌”在門裡,心下舒了一口氣。然而,細瞧下,卻又赫然發現,黏貼在門上和玻璃窗上的神符已不見了,但客廳滿地盡是碎紙屑,分明剛才的夢裡情景不是在做夢,是真的……
在我還來不及發出第二聲的慘嚎時,大哥與大嫂己被我在廳裡的響動驚醒。
“存義,什麼事?”
“我夢見她……來……了……,她來撕掉門上和窗上的……神……符……我醒了……便見到……滿地的……碎紙……”
“不怕不怕,”大哥為了減除我的懼意,故意提高嗓子強作輕鬆地道,“都快天亮了,天一亮,我就陪你去墳場祭拜,拜了就沒事了,我昨晚還找了一大桶的些灰……”
距離天這尚有三個鐘頭,我一分鐘都難熬下去,莫說是三個小時了。
“是了,存義,你是在哪個墳場插青竹?”大哥忽然問道。
我差一點圓不了謊,舌頭老是打結,就是說不出話來。
是大嫂代答的:“二叔說過是合石。”
我唯有含糊的回應一聲“嗯”。
就這樣,大哥、大嫂和我,枯坐著乾瞪著眼等天亮。
天色終於在那痛苦的等待中大白。
趕著要出門的當兒,卻又傾盆大雨起來,好不容易待雨停了,已是中午十二點鐘了,但看上去,倒像夜色漸濃之刻。大哥的的士只能開到墳場半山.到山頂,還得步行一大段彎彎曲曲的山徑。一路上,舊塋新冢成千上萬重重疊疊,沿著山坡一排又一排,擠得滿滿的。我在前頭輓著大桶柴灰和大袋元寶蠟燭帶路,大哥在後面扛著燒豬尾隨。我一路心裡不免嘀咕,抱怨大嫂扯的謊害我不淺,搞到被大哥押著要來這種鬼地方圓謊。老實說,置身於這麼一座壘壘的墓地裡,放眼望去,四周陰沉沉靜沉沉,罩在一片無邊無垠的荒冢中,我可真的是毛髮倒豎。
大哥在催促:“存義,到了沒有?”
我給他催得心慌:“就到了,喏,前面就是!”
我閉上眼睛胡亂朝一個墓地一指,心想反正都是扯謊,拜誰都沒關係,那燒豬和元寶蠟燭就當作是益了墓下的亡魂。
“存義,”大哥驚叱,“你沒搞錯!是這裡……”
我睜開眼睛,隨著大哥的眼光望去,這一瞧,整個人只差沒給嚇得屁滾尿流,以及身子向後猛跌個十來丈遠。我的手,仍指著那個墓地,直至我發現了錯誤,可是我的手仿佛已不聽使喚般,僵直直地指著放不下來,我的手指所指的那個墓地,是一處新冢,分明是在我們到達之前不久才填好的土,泥還是松松的,木碑是新插的,燭淚一餅一餅的亂疙瘩,香枝猶盡息。我不用走近去看,已能清楚地瞧見,那石碑上赫然題著“愛女袁小玲之墓”!
“存義!存義!”大哥喊我。
我唔晤呃呃地答不出話來。
“存義,怎會是這裡?”大哥的一張臉,都傻白了。
我又是搖頭又是點頭,淚水不遏而流。“存義,你嚇糊塗了,你記錯了地方!”大哥的表情,好複雜、好疑惑、好古怪,卻又好生地不安。我陡然膝間一軟。撲通一聲,跪跌了下去,掙扎著爬前幾步,朝著袁小玲的墓前,全身匍匐,頂額抵地,開始放聲慟哭起來。我聽見自己一聲聲撼天震地的慟哭,隨著山上的陣陣陰風,沸沸滾滾往山腳下衝流下去,在那千塋百冢的山墳裡,此起彼落的激盪著……
“存義!存義!”大哥的聲音充滿抖痛、驚悸、顫動以及更多的焦灼。
我仍然哭得聲嘶力竭。
“存義,存義!”大哥依舊在聲聲喚我。
我業已哭得腦門發脹。
“存義……存義……”
我的哭聲漸弱,但間中仍抑不住發出一聲半響的乾噎。
“存義……”大哥把我扶起來,曳曳我的袖子,一副心疼的模樣,不防備一顆淚滾了下來,“存義……”
我喉底啞啞作響:“大哥!”
存義,我說了幾千遍幾百回了,咱倆打死不離親兄弟,你有事,難道我會袖手旁觀不成?”大哥一頭說,一頭潸潸流下淚來,又忙不迭的拭掉。
我慘白著臉:“大哥,我對不起你!”
“存義,你又來了,怎麼盡講這種話?”
“大哥,我也不瞞你了,”我下意識的掩著臉,也不知是痛苦還是羞恥,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十分虛弱,“袁……小……玲……遇……害……的……當……晚……我……是……目……擊……證……人……”
大哥聞言,像觸電一樣霎時打了一個猛烈的冷戰,半晌說不出話來。
“大哥!我對不起你!”
“唉,怎麼你又說這種話?”大哥長嘆一聲;“你年輕人血氣方剛,晚上載了女朋友到大潭拍拖,也是很自然的事,大哥又怎會怪你?”
我不敢正視大哥的目光,仿佛看著他我就說不下去似的。然而明明話已到嘴邊,只是說不出來,在結巴著:“……我……我……載……的……女……子……是……是……”
大哥淡淡地接口:“是人家的老婆是不是?”
我仿佛被人用一條棍,直戳心臟,痛得天昏地暗。
“存義,”大哥紅了眼眶娓娓地說,“剛才你告訴我在袁小玲遇害當晚是目擊證人,我便把實情揣摩出了八九分,你還記得前晚我們議論袁小玲案件時.我所分析過的一番話嗎?我說報答的人一定是案發現場的其中一個目擊者,為什麼我會一口咬定是其中一個目擊者?這也很簡單,試問一個男人在三更半夜時分,又怎會獨自一個人老遠跑去大潭呢?不消問是帶著女朋友同去,結果碰上袁小玲正巧給凶手強擄到命案現場強暴,卻又不敢出手相救,為什麼不敢相救?分明到大潭愉情的男女,他們的關係肯定不是一般的戀侶,不是男的有老婆就是女的已有老公,他們怕出手相救會揭穿身份。至於為什麼案發後的翌日下午那男的才報警,這也可猜測到,那男的和那女的為了袁小玲遇害事件起過爭執,才拖了這麼久。遲至第二天下午偷偷打電話報警……存義,這實在是個天大的諷刺,大哥又怎會料到,你是案發現場的其中一個目擊者,且還是你打電話報的警……”
“大哥……”
“你怕,證明你起碼還有一點的人性。”
“大哥!”我竭力按捺著,但那嗚嗚的哽咽,如同嬰兒的哭泣,“我是要救袁小玲的,我豈是見死不救的人?只不過……”
“我明白,我能理解,”大哥正色道。“存義,那個女人,你從今天起就跟她一刀兩斷!你又不醜,又不是七老八十,又不是窮得一毛錢都沒有,怕沒女人要?偷人老婆,遲早有報應的。瞧,現在就出事了,單是一個袁小玲,就夠拿你的命了,若果人家老公揭發你們的姦情,你不給斬得七截八截有勞大哥替你收屍才怪哩!”
說得我汗水瑩瑩,拾不起頭來。
“存義,事情不發生也發生了,當下之急,是先解決袁小玲的陰魂上門邪祟的煩惱。”
“大哥,我見死不救,我怕她……不肯饒我……不然……我又何至於怕成這個樣子……”centurys網際論壇
“不怕不怕,沒事的沒事的,”大哥嘴裡老是這麼安慰我,但他的一張臉,卻是流露陰晴不定,忐忑不安之色,“快把燒豬和元寶蠟燭移過來這墓地,咱們虔心拜過袁小玲,給她磕一百個響頭,乞求她的原諒。”
於是,在大哥將燒豬擺好在袁小玲墓前的同時,我劃亮了一根火柴,點燃了那蠟燭和香枝以及串串的錫箔,那些元寶燒得嘶嘶地響,一個個燒成灰,一縷一縷,飄落到地上,顫顫的獨自閃著暗紅的火焰。一陣陰風卷過來,吹得香煙亂繞,那陣濃郁的香煙撲到臉上來,熏得找眼睛酸辣辣的。
“存義,還不跪下磕頭!”
大哥要我跟地一同跪拜,於是我整個身軀匍匐在墓前,頂額抵地,開始一下一下地猛磕起頭來。而大哥則雙手合十,嘴裡喃喃念念,在祈求傾訴,淚光瑩然。如此跪拜有多久,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抑或是大半天?我自己也弄糊塗了,反正感覺上是一個世紀般的長久。直至天空忽然雷電大作,橫風暴雨,一聲大霹靂,我和大哥這才仿佛從夢裡乍醒般,在嘩啦的雨聲中,濕漉漉水淋淋地下山去。一路下山,但見墓地裡遍地的水溝子,腳踩在水裡,濺起朵朵水花。有好幾回,我腳下一個不穩摜倒了,弄得滿褲泥漿。愈走,愈是抖衣亂顫。不是因為轟隆的雷聲迢遞傳來,一級一級的,像要朝我劈打;也不是因為到處是密密風雨,沒有一絲人氣,模模糊糊地叫人感覺自己根本亦不存在,而亦化成了風風雨雨,而是……
我恍惚聽見後面有聲音在喚我。
是一個女子在凄哀的呼喚著我的名字。
“大哥,你聽到嗎?”
“嗯。”
“大哥,一定是袁小玲在喊我!”
“別怕……”
“大哥,怎麼辦?”
“我們先回家去。”大哥騰出手來拍拍我的肩膀。
“不!我要折回去她墓地,我要問清楚她想怎樣,我不能再如此擔驚受怕地下去,她這樣折磨我比馬上奪了我的命,更叫我痛苦……”我豁出去了,使蠻力一甩,把大哥的手甩開,回轉身便要朝山上跑去。
“存義!”
“大哥握住我的手腕試圖拉我回來,我拚命往回掙,他緊箍著下放,找心內一急,咬牙用盡氣力推他,他的右腳一滑。腳底下踩到一塊鬆動的石頭、一個踉蹌,便見他右腿彎跪下去,痛得緊咬下脣。
“大哥!”
“存義,你聽我說,我們先回家去,不用怕,凡事有大哥替你擔當……”
就這樣,咱兩兄弟相互扶持著下山了,回頭望向那座壘壘的墓地,但見一陣大風從雨聲深處嘩嘩吹過,鼓奏著狂風掃葉似的音樂,愈發把偌大的墳場襯托得陰涼涼、灰凄凄、詭異異、森森然。上了的士,還來不及找塊乾布什麼的揩抹滿頭滿臉滿身的雨水和泥漿,先已聞到一股氣味,且車內涼颼颼充滿了風。
“大哥,你忘了關冷氣?”
“沒有哇,你瞧,車裡的冷氣不就早熄了嗎?”
“你沒關好車窗?”
“四個車窗不都關得緊緊嗎?”
“那……”確實如是,我一坐上的士,便忍不住機靈靈地打了個寒噤,但覺車內寒氣十分僵凍,也不明白車內的空氣何以比外面還要冷得出奇。
“存義,你聞到嗎?”
“就像硫黃。”我皺著眉頭。
“就像死人的氣味。”大哥捏著鼻尖說。
我的腦子裡立刻印上無可抑止的恐怖,當我跟大哥的眼光一接觸,彼此心靈相通,迅速想到是怎麼回事。我心劇跳,如擂鼓,本能的掩著嘴巴,不讓自己發出一聲半響的尖嚎。然而禁不住一陣陣的昏眩,渾身毛孔豎立,大哥則強自鎮定,打開車門,搖下車窗,好讓車內的風溜出去。然而那股強風像無數碩大無比的蝙蝠,仍然在車廂內瘋狂地扇著翅膀,不曾旋出車外去。並且那股屍臭的氣息漸濃漸涌。
“袁小姐……”大哥嚅囁地叫喚。
隨著大哥的一聲叫喚,立時那股風撲上來,熱呼呼的,對準著我們兩兄弟在咻咻地吹氣。
“袁小姐,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弟弟知錯了,你就饒他一命吧!以後初一十五,會給你燒元寶蠟燭,到你墓地磕頭求恕……”
大哥顛來倒去就是這番話。平日他正義凜然坦蕩無愧,但今時今刻,卻為了他不肖的弟弟我,流露懼畏和驚惶之色,他那雙眼晴才會那樣閃爍不定,如同一隻受嚇的小鹿,在四處亂竄。
回應我們的,是一聲綿邈的嘆息。
一聲低沉而悠長的綿邈之嘆息。
“袁小姐,你饒了我吧!你饒了我,我發誓幫你報仇!”我脫口而出,話一出口,這才驚覺的捂住嘴巴,連我自己也怔住了,何以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然而話聲甫落,車內的那股強烈陰風,頓時旋溜而去。與此同時,那股屍臭亦漸淡漸遠而去。
“走吧,存義。”
大哥朝我打了個眼色,於是我們以最快的速度上了的士,他一踩油門,轉動駕駛盤的當兒——但聽見“砰”的一聲,是後座左邊車門關閉的聲音。隔著車窗,儘管仍下著傾盆大雨,但是我們依然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一抹紅色的背影消失在那黑暗的墳頭。
“大哥,我對死人發了誓,如果毀言,下場一定是很悲慘的,是不是?”我歇斯底裡的喊了起來。
大哥不語,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眼。
“怎麼辦呢?我哪來的本事替袁小玲報仇?”我但感到汗毛凜凜,頭皮發麻。
“只好見一步走一步,看來袁小玲是不會罷休的,”大哥沉吟道,“你認得凶手的樣子嗎?在案發現場你有否看清楚那凶手的模樣?”
“認得,卻記不起來。”
“什麼認得記不起來?”
“如果讓我碰見他,我相信會認得出,但若要我描繪他的樣子,我卻又記不起來。”
“茫茫人海,說不定一世再沒機會碰上他!”
我也這麼想,香港這麼大,總不成要我逐家逐戶地去搜索?再說,他殺了人,還不躲到老遠去麼?”
“除非袁小玲的陰魂從中協助……”
“媽呀!她如果三天兩頭地顯靈,我怕凶手沒找到,我已給嚇破了膽去見閻王了!”
“存義,搞到今日如此田地,你也只好認命了,別忘了大哥的話,從此與那女人一刀兩斷,不然,惹的禍端恐怕還不止這些哩……”
“大哥,我知錯了。”
“是了,回到家裡,如果大嫂問起,你就隨便敷衍她幾句算了,千萬別把大潭的事情告訴她。你知道的啦,婦道人家就是守不住秘密。讓她知道還得了,不到半天,便沸沸揚揚加鹽加醋地傳給隔壁的三姑六婆聽,那就糟糕了。”
“嗯,我知道。”
“我看這幾天還是把兩個小孩子送去娘家給岳母看顧為妙,免得袁小玲上門邪祟時.讓小孩子受驚就不好了。”
“不如也讓大嫂回她娘家住幾天。”
可是你身子不舒服,沒她在家堡湯燉藥的。很不方便。”
“我不是身子不舒服,而是心裡太駭怕。正因為大嫂不知頭……不知尾……我擔心也把她嚇倒了……不如也……打發……她離開……幾天……”
“說的也是。”
終於抵達家門。
為了避免引起大嫂的懷疑,大哥早就跟我商量好在她跟前要假裝若無其事般,所以他一踏進大門便故作輕鬆狀,表示一切避邪的關目都照做了,從此闔家高枕無憂了。可是要我強顏歡笑,我實在裝作不來,心裡禁不住聲聲自責:大哥呀大哥呀,要是你知道我勾搭的那位有夫之婦原來就是你老婆我大嫂,你還能笑得出來麼?
如此一來,我越發毛躁起來,喉乾舌燥,千頭萬緒。
幸好一夜無事。
沒有惡夢。
半夜醒來,黑漆裡,我摸到了香煙,劃亮火柴,煙頭上火光一閃的剎那,我的視線,便不由地朝大門處望去,我以為我會看見袁小玲整個身影“嵌”在門裡,用深痛惡絕的眼光死死地盯著我。
然而沒有。
大門一片光滑,連個影跡都不見。
我不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旋卻卻又惴惴難安起來。
風雨欲來之刻,總是顯得特別平靜的。
真正的恐怖,不是在我面對危險恐懼的時候,而是在我完全不知道將要面臨是什麼,對未知的恐懼。要替袁小玲報仇。那必定是個艱辛重重的擔子,不給她伸冤雪恨,我命也必休矣。我竭力要把這種可怖的思想打發,然而出現在我腦子裡的仿佛是個鐘擺。搖過來晃過去,令我頭痛欲裂。無論如何再睡不著,唯有強撐起身拼命抽煙。centurys網際論壇
就在我點燃第二十根香煙時,廳裡的電話突然朗朗地響起來。
沉寂中我嗅到不尋常的頻率。
我幾乎是撲上前抓起聽筒的:“哈囉!”
電話那頭,完全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真空。
喂!喂!喂喂!”
聽筒裡墊底的是我自己濁重的呼吸。
電話那頭是完全沉寂。
就在我準備再重重地擱上聽簡的一剎,我聽見了,我終於聽見了,一個女人凄哀的聲音在說:“李存義,你不是發暫要替我報仇的麼?”
我但感由聽筒那端傳來一股強大的電流,由頂端衝下,流
竄四處叫人震悸。
呵,是袁小玲!
我知道我躲不了!逃不了!
註定要經歷此劫!
擱上聽筒,我頹然而坐,抱著胳膊,靜靜地垂淚。
“存義……”
大哥的輕喚在我背後響起。
“存義,這麼夜了,誰打來的電話?”
我艱澀遲疑地回答:“她……打……來……提……醒……我……替……她……報……仇……”
“她?”大哥倒抽了一口氣,臉色和聲音同時變了,“剛剛的電話是袁小玲的鬼魂打來的?”
我點點頭,說不出話來,因為聲音已埂咽。
“這麼猛……”大哥哺哺吶吶地,“她還說了些什麼?她有沒有指示你怎麼去替她報仇?外面天大地大,你要怎麼去揪出凶手來?即使讓你找著了,有足夠的證據指控他嗎?凶手又豈會坐以待斃讓你捉上法庭……”
至此,也不由得我不認命了,說話的同時,眼淚忍不住潸潸地往下淌,感覺自己如同在一個惡魘之中,清醒但掙脫不了。
“也唯有見步走步了,大不了以我一命還她一命,是我自己該死,做錯事,連天都不容了……”
大哥頓時無言以對。
“你回房睡吧,明天還要駕的士,沒精神不行的,我李存義這麼大的一個人,都還沒做過好事,閻羅王不肯收我的……”連我也覺得自己在語無倫次,“大哥你也別擔心了,我不會這麼容易送命的……”
大哥唯有黯然回房。
我頹然躺下,掀起被,要照頭蒙下,但感眼前一花,有抹白影掠過,我以為是袁小玲來了……待瞧清楚,原來是大嫂!
她身上穿的是一襲長及腳踝的白睡袍,但是她的臉色比身上的白睡袍更雪白,她站在房門口,像一根木樁般挺立在那兒。她一定聽到了我和大哥的對白,她的臉色已經表明了一切。
我驀然看到她,比瞧見袁小玲的鬼魂更為寒慄,因為她看我的眼神,流露深徹心肺的哀怨,比袁小玲那深痛惡絕的眼光,更叫我顫慄。我提不起勇氣跟她說一句話、再瞧多她一下。垂下頭,掀開被,矇著頭,可是怎麼也睡不著。天一亮,大哥便起床催這弄那的,出門駕的士之前一順道把大嫂和兩個寶寶送返娘家,臨走時,叮囑我一番:
“沒事別到處跑,這幾晚你也不必駕的士了,在家好好養息,記得別胡思亂想。”
我依言沒有出門。
奇怪這麼樣窒悶的空氣並沒有把我逼瘋,當然也是因為有類似不斷的電話搭錯線,引起我一陣又一陣的緊張。
電話第一次響的時候,是在早上一點半。
我一聽到電話響,整個人便不由得彈跳起來,心裡思思付忖:不會是袁小玲的鬼魂打來的吧?大白天她不是這麼猛吧?
我抖著手去接聽,話筒的那一端,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大世界!”
“什麼大世界?”我摸不著頭腦。
“這裡是大世界,你找誰?”對方甚不耐煩。
“是你打來的,怎麼問我要找誰?”我也沒好氣。
“串線!”對方摔電話。
我只覺得莫名奇妙。
約莫過了半小時,電話又突然響起。
我拿起話筒,問:“喂,找誰?”
仿佛是先前同樣的那個男聲:“你打來的,還問我找誰?”
我詫異:“你那邊是什麼地方?”
對方粗聲粗氣地:“大世界!”
“大世界是什麼地方?”
“大世界就是大世界!”對方發火,“X你老母,你問東問西幹嗎?你到底要找誰?”
我不免有氣:“我要找你老母!”
結果雙雙重重的擱上電話。
一整天,由早到晚,電話就是幾乎每隔半小時更響起來。
每次都是同樣的塔錯線,同樣的一個叫什麼“大世界”的地方打來,卻又問說要找誰,弄到雙方都好生氣。有好幾次,對方連罵三字經,我亦以粗話回敬,那後筒,只差沒看摔個稀爛,到後來,我一怒之下,把電話的插頭拔掉。
於是乎,任何電話也再打不進來,沒有突如其來的電話聲響,屋子顯得好生安靜。但不知怎的,心裡頓時沒著沒落的,老是在那裡想:“大世界”究竟是什麼地方?酒吧?餐廳?桌球中心?商店?想著想著,不禁心頭一動,像是觸到件很重要的事,隱隱覺得很不對勁,卻一時又茫然無緒。
直至傍晚時分,大哥回來,劈頭第一句便是:
“存義,家裡電話壞了嗎?我老打不通,擔心你出了事,”
我把搭錯線的事告知,當下也把電話插頭插上,順臾,
“嘟……嘟……”作響。
大哥接聽:“喂!找準?”
對方是誰,說了些什麼,我都不知道,只曉得大哥在片刻間便收線,且在喻咕:“串線!明明是他打來的,硬要問我找誰。又是你剛才所說的那個什麼‘大世界,的串線電話。”
“大哥,你說這‘大世界’會不會跟袁小玲的命案有關?
不可能老是搭錯線,會不會是袁小玲指示我沿著這線索去查……”
“存義,別疑神疑鬼,咱們出去吃飯,你悶在家裡一整天。
盡胡思亂想!”
於是咱們兩兄弟出去吃了飯,飯後,沿著彌敦道一路朝尖沙嘴一帶兜風。
“大哥,你瞧——”
“瞧什麼?”
“你沒看見‘大世界’三個大字的招牌嗎?”
“噢,這又有什麼稀奇?”
“這間‘大世界’不知是否老是搭錯線的那個‘大世界’?”
“不會這麼巧吧?”
“我們下車進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
“我總覺得有點不妥。”
“什麼不妥。”
“是袁小玲在冥冥中牽引我們來到這裡。”
“……”大哥終於點點頭,“好,下車看看也無妨。”
“大世界”原來是一間經營波子機的遊戲中心。
裡面擠滿一張張的面孔,全神貫注的重複著那單調、枯躁而機械化動作、吆喝、歡呼聲此起彼落,煙霧彌漫。我和大哥正想踏步而入,裡面傳來一陣騷動。
有人打架。
挨打的是一個瘦骨稜稜的小夥子,打人的是一個健碩壯實的高個子,前者給打得在地上折騰幾個翻滾,一時間,慘嗥連聲,後者顯然是個練家子,身子敏捷得難以形容,但真正令我驚愕的是——我拉著大哥三步並著兩步跑,喘成一團。
“存義,你不是說要進‘大世界’瞧瞧?怎麼看到人家打架就嚇成這樣子?”
“大哥,那打架的高個子,就是姦殺袁小玲的凶手!”
“你沒認錯?”
“是他!是他!你要我描繪他的樣子,我形容不來,但只要讓我看一眼,便馬上認得出來!”
“那我們該怎麼做?下一步……”
“回家等袁小玲的電話!”
於是咱們兩兄弟十萬火急地趕回家,鐵柵門還來不及啟開,但聞屋裡“嘟……嘟……嘟……”電話響聲份外震耳。
我和大哥幾乎是同時抓起話筒。
電話是警察局打來的,大嫂出了事。
大嫂不是好端端地回了娘家麼?到底發生了什麼意外?
於是咱們兩兄弟忐忑不安地趕至警察局。
才曉得原來大嫂背著我們,天一黑,便摸上袁小玲的墳頭,準備朝墓地把手中輓著的一桶黑狗血潑下的當兒,被埋伏在旁的袁家幾個大男人逮個正著,送往警局。根據袁家兄弟向瞥方的說法,是袁小玲託夢給他們,要家人防著她的墓地被潑黑狗血,否則仇報不了,倒反永不超生。袁家起初想著斗膽到袁小玲墳上來潑黑狗血的除了凶手,也沒有誰了,遂白天黑夜輪流在袁小玲墳墓附近守候。誰料,捉到的卻是一個年輕婦人,也即是我大嫂。而大嫂的口供是:她想求真字,聽聞被姦殺的鬼魂最靈,遂找上袁小玲的墳頭來,卻害怕日後遭鬼魂的騷擾,所以不插青竹,只潑以黑狗血,以為如此可以“一勞永逸”。警方與袁家的人是否相信大嫂的話,那已是另一回事,大嫂是否只給警方懲戒一番抑或袁家的人會追究到底,那也是日後的麻煩,眼下的禍端——
已躲無可躲!
避無可避!
且一觸即發。
幾經周折,大嫂終得以保釋回家,一路上,我垂著頭默默無言,恨不得粉身碎骨死去,一了百了。大嫂更是臉青脣白無地自容,而大哥亦悶聲不響。他握著駕駛盤的手是顫抖的;他的一張臉不像大嫂般慘白,而是死灰死灰的顏色;他額頭上的青筋暴起來有如小指頭那麼粗,腮上的肌肉一凹一凸,一根根牽動者,他緊咬的下脣溢出一絲的血跡……
空氣僵得像凝結的冰。
我感到冷,冷得腦門子直發脹,且腳板涼寒寒的。
回到家裡,仍沒誰先打破沉默。
大哥企圖掩飾什麼,提起熱水壺倒茶。但見他端起杯子,冷不防那杯茶入嘴滾燙,他又喝得急,一驚之下,手一動,便潑了些茶在身上的同時,杯子順勢滑下,隨著茶杯,“傾匡”一聲摔破,仿佛整個靜寂的世界便破碎了,且碎如粉末。
“燙著沒有?”大嫂脫口而出,很快地找來一塊布要替大哥擦一擦身上的茶漬。大哥卻伸出一隻手,推開她:“走開!不要碰到我!”他那雙凜然的眼神,令我痛人心脾。大嫂給大哥這麼推,人朝後一仰,腳下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手壓在破玻璃上面,頓時劃了一道傷口,流著鮮紅的血。
我愣在那裡,扶她又不是,開口又不是,指間的香煙,短得幾乎燒到手指的皮,也渾然不覺。大嫂沒有哭。centurys網際論壇
她笑!
是的,她在笑!
她一邊用舌尖甜她那流著鮮血的傷口,一邊朝我笑笑,笑得那麼詭異!笑得那麼猙獰!
然後,我聽到她在說:“有仇不報,我豈不枉死?”那不是她平日說話的聲音,卻也是我十分熟悉的……
電光火石之間,我省起,喊了起來:“袁小玲!”
莫非是袁小玲的鬼魂趕在家便上演的這一刻,上了大嫂的身?
我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已見大嫂立起身子,裙裾飄呀飄的,旋出大門。聽到一聲“砰”地關門聲,我人倒清醒了大半,隔著百葉窗,剛好看見大嫂消失在那黯暗的樓梯口。
“大哥!大嫂跑了出去,你還不追她回來!”
大哥瞪起眼珠子。目露凶光覷著我,但是他的聲音卻出乎預料的平靜:“你要去追,追到了還可帶她到大潭郊野公園樂一樂,大哥頭上的綠帽子怕也戴了有好一段時日了吧。”明
知道經大嫂這麼一到袁小玲的墳上潑黑狗血,一切都百詞莫辯了,一切都沒有轉圓的餘地了,然而此時此刻親耳聆及大哥這番話,我仍抑不住一陣劇痛愧疚……
我追下摟,已不見大嫂的影蹤。
我說不出的駭怕。
大嫂去了哪裡?
被袁小玲的鬼魂上了身的大嫂會到哪裡去?
袁小玲會怎樣懲治大嫂?
大嫂她處境危險……
我顫慟慟的一路走一路搜索著大嫂的影蹤,冷汗涔涔,那種窩心的煎熬真是不可以言語形容,就像有幾千張饑餓無牙的嘴在咬嚙著自己的心,連五臟六腑都要被蠶食掉了。
不知不覺居然轉進一條較少人跡的小巷。冷清的巷子赫然是一條波子機的遊戲場所。再沒見過如此喧嘩的場合,裡頭每張臉的表情那般無動於衷,我往裡頭張望,但見每台機械前黏著一個身體緊張、腦力放鬆的人、在那一浪一浪咻咻的回應聲響中深深地沉醉著。這間波子機遊戲中心叫什麼名呢?總不能也叫“大世界”吧?一觸及“大世界”的記憶,心底猛地掠過一道恐怖的閃厲……
啊!大嫂她……
被袁小玲的鬼魂上了身的大嫂會不會是去了“大世界”?
不假思索,不容猶豫,我跑出巷口,截停了一輛的士,直奔“大世界”。
然而還是遲了一步。
我跳下的士,已瞧見大嫂和那殺人凶手相擁著,上了另一輛車飛馳而去。
他們上哪兒去
我一時直如萬箭攢心,五臟如焚。
會不會是去大潭郊野公園?
我愈想愈慌亂,愈驚怖,愈哀酸,致使全身都如搖落葉般的震顫了起來。
我伸手召的士、拉開車門,但聞司機問道:“去哪?”
我從褲袋掏出一張五百元鈔票,遞過去,急促地喊道:
“大佬!我等救命,你速速載我去大潭,我包你的的士,不夠再給!”
司機收下五百元鈔票,咧嘴笑道:“好好好。”
於是車子十方火急直奔大潭。
“停!停停停!”司機在滿臉錯愕之下,停下的士,讓我在大潭郊野公園下車。
其實還未下車之前,我老遠就注意到有輛車子停泊在公園外面的路口處,登時只如被人用鞭子猛抽了一下,又驚又痛,但覺生平所身受的最殘酷的諷刺,莫過於此了。身受者的我,激動若狂。
因為直覺告訴我,大嫂是被擄了來這裡!
我竭盡生平吃奶之力,拔腿奔進森林深處,往昔我與大嫂幽會之地——
果然是。
我聽見大嫂的哭泣。
我也聽見那凶手如狼嗥的笑聲。
我終於看到了,那凶手一拳二拳的擂在大嫂的小腹上,一面痛毆一面呻罵:
“你這臭婆娘,是你自己送上門來勾搭我的,還口口聲聲說這裡風涼水冷好環境,來到這裡卻扮純情裝聖潔,五行欠打啊!”
就在大嫂挨痛彎腰之際,凶手一伸手把她的衣襟撕開,疾速地朝她的乳房大力一抓,同時仍繼續打她。她掩著給他撕得稀爛的衣服,已忘了抵抗,只曉得掙扎。就在我怒吼著正準備衝上前的那一剎間一我完全震呆了!嗅不!形容貼切一些,不是震呆,而是我發覺我要飛撲上前救大嫂的那一瞬間,我的身子卻倏忽麻掉了,撐不起來。我身體裡好像每根筋,都斷了、裂了,唯一仍不斷不裂的,是我憤怒著的神智。
這時,大嫂身上大部分的衣服,都給撕爛,她蜷曲著身子,哀呼著,且在地上像蟲類一般的蠕動。而他直等到她爬了有一段的距離,又一把走前兩步扯住她的頭髮,把她跟著腳尖仰著脖子地扯了回來。但見凶手力扯著大嫂的頭髮,再正正反反給了她幾個耳光,使大嫂完全脫了力,失了方向,粉碎了鬥志,跪了下來,不偏不倚就跪在他的胯前,他扯下褲子拉練,笑聲喋喋。大嫂要叫,沒想到凶手在慾火衝昏一切之際,反應卻是出奇的快,他即時捂住大嫂的嘴,大嫂用力咬他,他復換膝蓋壓著,他是那麼的使勁,以致她整張臉都扁成一塊白糖糕般。一切一切,我在月光下都瞧得仔仔細細,清清楚楚。centurys網際論壇
我簡直瘋了!狂了!悲、哀、怒、憤在我體內冷冽的爆炸開來,我竭盡全力,但覺氣息亂竄,居然能微動手指,但已千辛萬苦,無以為繼。
為什麼會這樣?
不但無法動彈,甚至叫不出半點聲來,仿佛喉嚨給人用塊粗布堵塞了似的。
就在我神亂志潰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李存義,這齣戲夠精彩了吧?”
噢!是袁小玲?
真的是她。
她猶在那裡脆生地輕笑“李存義,有仇不報,我豈不枉死?”
到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袁小玲的鬼魂上了大嫂的身,到“大世界”去勾搭凶手,然後引誘他至大潭郊野公園來,卻在緊張關頭,鬼魂自大嫂的軀體抽離而出,好讓大嫂飽受蹂躪之慟。那麼慘烈的報仇方式!
好絕的一個袁小玲,甚至還要我睚毗盡裂地看著大嫂受辱!
不能動。
不能喊。
不能救。
不能做任何事來阻止這件事的發生!
對我而言,這是比當即殺死我還要難受,別說受辱的是與我有肌膚之情的大嫂,換作是任何女人,我也會出手相救的。袁小玲出事那晚,如果不是大嫂的阻力,恐怕她不至於送命了……
而我那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極了。
但見那凶手又在扯大嫂的頭髮了,扯得她秀頷往後仰,嘴角鮮血直流。凶手“嗯”的湊過臉陰笑著如斯道:“我不怕你反抗,你愈是反抗,我愈感刺激。你要是也像上回那個不知歹死的臭婆娘,老子也就讓你像她般嘗嘗一條木棍由私處插進貫穿喉嚨的滋味,叫你做了鬼也不靈!呵呵呵……”他一邊說話一邊脫下褲子,又去剝光大嫂剩下的褻衣。
他的動作很慢。
很輕鬆。
甚至很溫柔。
“我不怕你反抗,瞧!我連棍子也準備了!”但見他在地上摸素一回,撿起一條長棍,舉起朝大嫂雪白的胸脯上一撞,我隱約還可以聽見大嫂肋骨折斷的那一聲響。
大嫂想掙扎。
但她最大的力量,也不過是盡力把脖子往後仰。她的長髮因而往後仰晃,激盪的發絲在她雪玉雕鐫般胴體上回纏,像一張朱筆仕女圖上的裂紋。她微微噢了一聲,眼神是恥辱與恍惚的,她失去了拒絕的力量。凶手尖笑了起來,看他樣子,是亢奮得接近狂喜的表情,像是在發瘋,又像是在發燒。他把小腹在大嫂的發上絞扭濕布似的蹭蹬著,這時候,大嫂的手指,無力的、軟弱的、悲哀的在空中畫著哀傷絕頂的構圖。羞恥、受辱使她全身劇烈而且恐怖地發著抖,凶手的下腹緊貼著大嫂的臉,不住抽搐。好半晌,他移開自己的下腹,扳開大嫂的雙腿,往她最隱蔽的地方,直挺了過去……就在於鈞一發之間,我都來不及明白髮生了怎麼一回事,但見凶手的身子已直飛至半空,被回扯了幾個旋轉,然後重重地摔下來,直跌個四腳朝天……centurys網際論壇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猶坐車中走馬看花,一幕一幕驚鴻似的飛過,只來得及搶瞥一眼,在心中造成的印象是紊亂無比的,唯一最記得清楚是最後所目睹凶手死前的慘狀:……隨著大嫂(噢不,是袁小玲的鬼魂)的飛起一腳,倏然朝凶手臉上踢去,但見他鼻骨,脣肌、眼球、眉毛全嵌入他的頭骨裡。連一聲慘呼也來不及喊出,便悶死在碎裂的臉骨裡。然後又是狠狠的一腳,朝他下身踢去,驟然碎裂的下腹,就像一朵綻放的大紅花。然後又是更狠狠的一腳。把他的屍首,踢落在遠處的瀑布池裡去——嘩啦一聲,池水旋起水花,凶手的屍首,便直沉了下去。隨著凶手的屍體沉下瀑布池的同時,大嫂那猶如武俠時代的絕技也倏忽中止,但見她委頓地倒在地上,分明是袁小玲的鬼魂再度離開她軀體了。也與此同時,我的四肢也恢復能活動自如,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是飛撲上前,抱起已昏厥過去的大嫂,脫下身上穹的衣服替她披上,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大潭郊野公園。一路上,大嫂發著高燒,汗出如漿,兩頰通紅,脈搏微弱,昏昏沉沉,但又不時遽然乍醒,驚恐莫已。
故事寫到這裡也應該結束了。
大嫂始終沒有醒轉。
她瘋了,不過也不哭,也不笑,只是靜靜、痴痴、呆呆、愣愣地坐著,一動也不動。那眼瞳的光是渙散的,喊她也不應,喂她吃她就吃,灌她喝她就喝,老是大小便弄污了滿床滿身,最後只好送進青山精神病院。最後一次去探望她,她一見我面,咬牙切齒地道:“袁小玲!我不怕你!我用黑狗血潑你,叫你永不超生!”
至於我大哥,父兼母職地撫育那兩個寶寶,咱們兄弟倆,也沒來往了。偶然在街頭碰上,他也故意轉開臉去,沒有理睬我。我知道的,在他轉開臉的同時,眼淚一定不遏而流。
而我,經過這次慘痛的教訓,從此絕了女色,開始是初一十五誦經念佛吃吃素,後來就演變至長年吃素,寄情於佛理。
說到那凶手,他的屍體後來當然也被發現,警方把它列為無頭公案,因為根本毫無線索可尋,實際上他也是死有應得。
其實,我、大嫂和凶手三人,都得到了報應,我沒死沒瘋已算一場造化,最無辜的還是我大哥。我也曾多番到過袁小玲的墓地上一住香,燒些冥紙元寶。但我花更多時間朝著廟裡的佛祖一頭磕了下去,額頭抵住殿裡冰涼的磨石地上,流淚傾訴,祈求佛祖驅散我一生的罪孽。然而任憑我如何痛哭懺悔,我的腦海里時不時仍浮現那一晚的情景!以及袁小玲“嵌”在門裡那深惡痛絕的臉與詛咒。
還有與大哥已經沒有轉圓餘地的絕裂之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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