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們把這箱子送到巴家的祖宅之後,立刻就回來,知道嗎?火翼,冰鰭!”
“可是奶奶,你總得告訴我們這箱子裡裝的是什麼吧!”
“那是……務相屏風。”
十月初,風的涼意剛剛好,天晴得不像話。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我和堂弟冰鰭被祖母支使當跑腿小廝,送一個看起來相當有年月的黑底紅紋的漆箱去巷口的巴家祖宅。據說巴家過去是香川城裡數一數二的大財主,別的不說,看祖宅就可以知道,幾乎一整條巷子都是他家的院墻。不過,這家人在解放前逃到國外去了,房子一直空著,之所以能保留下來是因為巴家曾舍了一半的宅子作無量宮,不知祭祀著什麼神明,至今越過那高高的黃墻,還能看見給神靈憑依的高大社木。
做通草花的祖母家以前一直是侍奉巴家的匠人,本來不可能有什麼深交,可是祖母說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巴家當時的家主廩先生,一位看起來就非常嚴厲的古稀老人,曾經在逃亡前夕強硬的將一個漆箱託付給祖母家,據說箱子裡裝著巴家的傳家寶——務相屏風。
我和冰鰭怎樣也不可能對巴家有好感,因為這家的子女正準備回國發展,頭一件事就是要收回祖宅,在這塊土地上建高樓!還好他們的計劃很快就被駁回了——就算曾是他家的祖產,無量宮可是文保單位,而且在舊城區裡建高樓根本就是被禁止的;可是,巴家的子女態度非常傲慢強硬,甚至連家主也親自出馬前來交涉。據說這位家主現在就落腳在祖宅裡,因為嫌惡這家的作風,巷子裡關係融洽的鄰居們一家也沒去打招呼。祖母也認為得趕快把務相屏風完璧歸趙,和這家撇清關係。
“千萬別耽擱太久,這家不幹淨,有咒縛之家的名聲。”臨出門,祖母還這樣再三叮囑我們。
我們也想快去快回啊!在叫門數次失敗的情況下,我和冰鰭乾脆推開了已經撤了封條的巴家的正門。看著眼前的景象,捧著漆箱的冰鰭大聲抱怨起來:“這要怎麼走啊!”
經年累月的荒廢之後,又剛經過生命力泛濫的夏天,巴家祖宅正廳前的天井已經被亂草遮蓋得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前廳尚且如此,後宅恐怕連三徑也不分了。冰鰭咬牙咒罵著:“簡直是鬼屋嘛……”
“不可以說出那些傢伙的名字!”我立刻瞪了這小我一個月的堂弟一眼,“而且,我們有說別人的立場嗎?”低級的小精魅們會被人類的慾望和執念吸引,所以人來人往,有著強大情緒波動的地方,往往會聚集許多來自彼岸世界的傢伙們,如果這地方再居住著可以看見它們的樣子,聽見它們的聲音的人,那麼這些傢伙們更是會以百倍的熱情聚集過來,賴著不走——巧的是跟我們過世的祖父一樣,我和冰鰭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們家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精魅們的安樂窩,相對於這種意義上的“鬼屋”,空了許久的廢宅裡,一般反而不會有太多的那種東西,如果有的話,那這廢宅裡一定居住了能吸引低級的精魅們的,可怕的大傢伙。
這間荒廢已久的宅院還算“乾淨”,只有些過路的低級精魅。所謂“咒縛之家”名聲的來歷我們是不知道,但說這裡是鬼屋,應該是“看不見”的人的一面之辭吧——畢竟看見又大又黑又沒人住的老房子,人們心裡總會有點毛毛的。我和冰鰭急著交差,只能硬著頭皮走進大半個人高的荒草。
“重嗎?”我有些同情的問捧著箱子,又堅持走在前面冰鰭。
“還好不太重。”冰鰭轉身把箱子交到我手裡試了試,的確好像只能感覺到箱子的重量似的。雖然箱子裡放的是几案上的裝飾屏風,但未免也太輕了吧,這屏風究竟是什麼做的?祖母真是的,這樣的東西乾脆交給博物館就好了,為什麼還要自找麻煩還給這麼討厭的人家!我順手揮開一條垂到眼前的藤蔓:“什麼嘛,到處都長滿貧乏葛,這樣的家族怎麼可能發達!”
“就——是——嘛!”冰鰭拖長聲音表示贊成。
“……務相屏風啊要回來了!”突然,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在我身邊的廂房裡響了起來。還沒等我和冰鰭反應過來,又有好幾個聲音接了上來:“回來了嗎?那麼,可以開始‘那件事’了!”
“我們有救了!巴家有救了!”
“可是廩會乖乖的把屏風交給我們嗎?”
“廩這個傢伙根本不能相信!”
原本以為是空屋的,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多人聚在裡面談一些家族內部的話!可能是巴家家主的隨行者們,剛剛我們失禮的話一定被他們聽見了!我和冰鰭對看一眼,慚愧得看都不敢往室內看一眼,別說敲門進去了。
“喂,你們兩個,站在那裡幹什麼!過來!”威嚴而蒼老的聲音從寬廣的堂屋對面的廂房門口傳來。那種命令式的語氣讓人覺得非常不快。我轉頭去看那個傲慢的說話人,動作卻在一瞬間僵住了……
明媚的秋光照不進衰朽的老宅,只能從磚木破損的地方漏下幾縷薄光,在濕衣服似的空氣裡看來如同永遠不會生鏽刀鋒一般——金色灰塵的漫舞著,光與暗之間,浮現著,一張青白的臉……
爬滿歲月爪痕的臉,就好像被一刀和身體切離一樣懸浮在空中,這已經很讓人害怕的了,更何況這張臉的一半還突然隱滅在一片黑暗的陰翳裡,像被猛獸一口咬掉一樣!
“出……出現了啊!”“你好,請問你巴家的家主嗎?”
我沒品的大叫和冰鰭冷靜又有禮貌的聲音同時響了起來。話音一落,我們都彼此驚訝的瞪著對方。
老舊的地板傳出吱呀聲,那個“半張臉”要從廂房裡走出來了!我下意識的退了一步,躲在冰鰭身後,冰鰭卻若無其事:“請問你是巴家的家主嗎?我們是通草花家的人。”
“這還用懷疑嗎?”酷烈的目光在我和冰鰭的臉上掃來掃去,“半張臉”說出了讓我意外的話。
從冰鰭身後探出頭來,我這才冷靜的分辨面前的情況——原來,是我看錯了啊!那是個普通的老人,穿著幾乎要融入黑暗中的藏青色衣衫,使得過於蒼白的臉好像憑空懸浮一樣。而那面孔被被咬掉一半的錯覺,是因為老人半張臉上長著很大的一塊青瘢。
雖然身軀已呈現老態,可是這位臉上長青瘢的老人氣勢依然咄咄逼人。我皺起了眉頭——看他的樣子一定脾氣像石頭一樣,搞不好比石頭還硬!不過論到脾氣,長相纖細的冰鰭也絕對不輸別人,他揚了揚手中的漆箱,毫不畏懼的看著眼前一臉凶相的老人:“我們是來把這東西還給巴家的。”
“務相屏風吧。”臉上長青瘢的巴家家主看了一眼冰鰭手中的漆箱,意味深長的冷笑一聲,“拿箱子的……那個屏風可不輕呢?你力氣不小啊。”
這和……冰鰭力氣大小有什麼關係?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冰鰭已經大聲怒斥回去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家當年的家主不是因為信任我們家的為人,才把這屏風託付給我們家的嗎!”
原來這個態度惡劣的老人在懷疑箱子裡是空的啊!太過分了,這是對幫過他家忙的人的態度嗎?
“當時只是覺得通草花家老實巴交,玩不出什麼花樣而已。”老人不屑的冷笑看起來尤其討厭!
箱子上的確又沒有封條又沒有鎖,但我相信祖母家是絕對不會動那個屏風的!雖然太複雜的事情祖母並沒有講,可是這麼多動盪的歲月裡,祖母家一直保護著這個漆箱,一定非常辛苦!今天原封不動的還給這戶人家,也不指望他感謝了,可這個惡劣的老人居然還懷疑祖母家的誠實!
“我們走啦!”我用力奪過冰鰭手裡的漆箱放在地上,“這樣的人家……簡直,簡直不可理喻!”
冰鰭卻拉住我的衣袖,狠狠的盯著面前的巴家家主:“不弄清楚,誰都不會罷休的!”
巴家家主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縮了,因為兩邊臉頰的膚色不同,所以看起來帶著捉摸不透的詭異。這時,身後的廂房裡吵鬧起來,似乎一大群人都涌向了緊閉的房門口,屋子裡的人意外的多呢!“務相屏風!務相屏風的味道!”“在哪裡?在哪裡?”好像有幾十個人在七嘴八舌的議論著,不覺得擠嗎?廂房再大,這麼多人呆在裡面也不會舒服吧。
“住口!”老人的吼聲異常威嚴,一瞬間,背後的廂房裡安靜了下來,我正想回頭看看房間裡的狀況,冰鰭卻用力掀開了漆箱的蓋子。
一瞬間,同時響起了三種聲音——巴家家主嘲諷的冷笑聲,冰鰭壓抑的驚叫聲,還有身後廂房裡象炸了鍋一樣的嘈雜聲——“空的!箱子是空的!”“務相屏風不見了!”
冰鰭凜冽的氣勢一下子弱了下去,包圍在吵鬧聲裡的巴家家主閉上眼睛搖著頭,發出了裝模作樣的咋舌聲。“怎麼……會這樣……”我扶著一時搞不清狀況的冰鰭的肩膀彎下腰去,察看空空如也的漆箱,襯著褪色紅綢緞的箱子內部,還殘留著方形重物的壓痕,但原本應當放著屏風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張泛了黃的信箋,看來已經是很多年前的東西了。
我也沒想太多就拿起信箋,雖然紙上散落著細小的蠹痕,但墨跡依然很鮮麗,冰鰭也不甘心的湊了過來,在看見那沉靜內斂的熟悉字體的一刻,我們都失去了表情——“應廩先生的要求,我把務相屏風送去砂想寺供養了。”那是四十多年前留下的信件,內容大抵如此,可是出乎我和冰鰭意料的是信箋下的落款——訥言。
——訥言……是祖父的名字!是在我和冰鰭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過世的祖父的名字啊!
這明明是巴家和祖母家的事情,祖父怎麼會卷進來的?而且,還說“應廩先生的要求”,這未免太奇怪了吧——祖母還是小女孩時候,巴家家主廩先生就已經帶著家人逃到國外去了,一直沒聽說回來過,他怎麼可能和祖父有交往!
“怎麼辦?巴家要完了!”
“就說廩這小子不能相信!”
“他從一開始就想破壞掉‘那件事’,所以才偷偷把屏風送給那種人家!”
“吵死了……”冰鰭咬緊牙關低聲咒罵著,可能長這麼大也沒碰到過這麼尷尬的羞辱吧,我看見他額頭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可是……我始終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對勁啊……
首先,祖母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廩先生就已經年逾古稀,信箋是四十年前留下的,那個時候他就算還活著的話,也該一百左右歲了!而身後的緊閉房門廂房裡,七嘴八舌吵鬧著的人們,他們居然一直喊著“廩這個傢伙”、“廩這小子”!
這絕對不是晚輩對長輩的叫法!懷著突然高漲的恐懼,我偷偷的瞥了一眼身後的房門……
“真是出人意料啊……”好像傳家寶屏風丟了,還不如羞辱我們家來的重要一樣,半張臉的現任巴家家主發出了酸溜溜的嘆氣聲,“你們說怎麼辦呢?”
我和冰鰭抬頭注視著占了上風的老人,他的“半張臉”上露出假惺惺的為難表情,指著我們身後的廂房:“你們也聽見了吧……那些傢伙們的聲音……”
“咦?”我下意識的往冰鰭身邊靠了靠,可一張那帶著巨大青瘢的臉突然湊近了:“還不明白嗎,他們是……鬼啊!”
“啊啊啊……”巴家家主的語聲淹沒在我突然爆發的大叫裡。比起他的話,那突然占據著整個視野的臉更有恐怖的效果啊!
“不要叫他們的名字!”冰鰭冷靜的語聲在我的驚叫聲結束後響起。
巴家家主不屑一顧的瞥了我們一眼:“你認為現在那些規矩還有用嗎?我家早就被這些傢伙們纏上了,它們總是伺機奪走家主的性命。以前一直有務相屏風鎮壓著,它們就禁閉在屏風裡……現在屏風不見了,你們不是應該負起責任來嗎……”
原來巴家就是因為這個被稱為不幹淨的“咒縛之家”啊!說什麼傳家寶,把屏風給祖母家,其實是想丟下麻煩一走了之吧,現在發現甩不開那些傢伙們,又來把屏風要回去!這是什麼人家!
“負起責任來”,聽著對方講得好象理所當然一樣,冰鰭冷冷的瞪著那個“半張臉”,咬牙切齒的說:“我們去砂想寺把屏風拿回來就可以了吧!”
“你們?”蠻橫的老人從眼角看著冰鰭,“你們要把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留在這些凶惡的東西們中間嗎?你們兩個出了這個大門之後就再也不回來我可怎麼辦啊!”
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啊!剛剛是誰大喝一聲就嚇得廂房裡那些傢伙們全都閉嘴了!
我看見冰鰭的拳頭握緊了,若不是看對方是老人,他可能早就動粗了吧。可那“半張臉”完全不知道收斂,他指著冰鰭發號施令:“就是你去吧,那一個呢,就留下來陪我。”
“我留下來?”指著自己的鼻尖,我的表情垮了下來,誰要留在這名副其實的“鬼屋”裡啊!可巴家家主卻講得好像應該的一樣:“就是你了,比起那個不親切的傢伙,你的感覺比較像我的前妻。”
“前妻?”我和冰鰭的聲音都提高了八度。巴家家主則閉著眼睛坦然的點了點頭。
“受不了了!”冰鰭不由分說的把我推向前廳方向:“火翼你去拿,反正砂想寺就隔一條巷子!”
雖然不想留在這地方,但我還是不得不擔心冰鰭的安全,被冰鰭退著走出堂屋的我回頭想看看巴家家主的態度,卻看見他抱著手臂冷笑著:“快去快回。不然我可不保證你同伴的安全。反正那些傢伙們要的只是一條命而已……”
想要冰鰭作替身為他擋災嗎!雖然覺得這件事裡始終有我想不透的彆扭地方,但我還是不顧一切的以最快的速度向砂想寺跑去——遲一秒,也許冰鰭就會彼岸世界的傢伙們拖走啊!
敲打著砂想寺紅漆大門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可能我根本進不了寺院!砂想寺是以修行為主的寺廟,幾乎從不和外界聯繫。方丈僧能寂大師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又和祖母同為香川城民間工藝社團“青柳會”的成員,即使有這樣兩重關係,我們家和他的交往也僅只是信箋酬唱,節令之時互贈些應景的物品而已,出家人的人際關係相當淡泊。寺裡也許是紅塵中的一切煩惱都無法進入的清靜世界吧,焦急也好,恐懼也好,悲傷也好,人間的一切感情,在這裡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可是我不能在這裡耽擱!我必須立刻拿回務相屏風,把冰鰭換出來!像出家人那樣波瀾不驚的看待眼前發生的一切,我做不到啊!無論我怎麼敲打,怎麼呼喊,砂想寺的大門都無聲無息的關閉著,在諸多努力都付之東流的情況下,無計可施的我再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
“你在那裡幹什麼啊,火翼?”聽見有人不客氣的叫我的名字,我茫然的轉過頭來,被眼淚模糊的視野裡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雖然看得不那麼真切,但還是能分辨出那是穿著一身香川省中運動服,背著籃球隊員常用的那種圓筒形的包,脖子上還掛著擦汗毛巾的……和尚!
……打籃球的高中生和尚……
“你那是什麼眼神!通草花家的!”穿運動服的和尚湊近我大吼了起來,“我知道你的意思!跟你講了多少遍了——我不是和尚,只是在廟里長大而已!”
“是……醍醐啊……”無視他下意識晃動的拳頭,我沒精打采的叫出了他的名字。即使從小就在砂想寺里長大,他也不用把頭髮剃的只剩發根吧……突然間,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拉住醍醐的衣袖——在砂想寺里長大,就表示跟著他就可以進寺啊!
我的動作令醍醐立刻慌亂起來,拼命甩著手想要掙脫我卻又不敢太用力的他,好不容易聽清了我“帶我進寺院”的要求。“嗄?”他停下動作為難的摸著後頸,“帶你進寺院?別開玩笑了!”
“我要把供養在寺裡的務相屏風還給巴家,這樣才能把冰鰭換回來!不然他就危險了……巴家……巴家是咒縛之家啊!”我急得聲音都有點哽咽了。
“冰鰭那小子!”醍醐低聲咒罵了一句,丟下我轉頭沿著院墻徑直向前走。就算不是朋友,怎麼說冰鰭也是他的熟人吧,居然毫不在意的袖手旁觀!一時反應不過來的我呆呆的注視著醍醐強硬的背影。
“喂!站在那裡幹嘛?你總不會以為能從正門進去吧!”並不回過頭來,醍醐停下腳步大聲說,是在……叫我過去嗎?我環顧空無一人的寺門口之後,連忙朝已轉過巷角的醍醐追去。
混著檀香味道的空氣,幽暗的建築物的陰影,無論來多少次,砂想寺都給我一種不舒服的威壓感,明明,不是什麼又大又氣派的寺廟啊!乾淨得過分的寺院裡連一個人影也看不見,如果不是無處不在的低沉的誦經聲,我簡直以為是一座空寺了。
明顯畏懼我會被僧人們看見,從角門近來之後,態度一向囂張的醍醐謹慎的走在前面,繞過偏僻的迴廊,我們來到一間可能是地藏堂什麼的偏殿門口。這裡,就是放置供養之物的地方吧——即使門上貼著經文的封印,我還是能感覺到殿內來自彼岸世界的強大波動,我的耳中充斥著虛空的哭喊與叫囂!
“這裡……好吵啊……”我膽怯地轉頭看醍醐,然而他卻毫不介意的打開了偏殿耳房的門,將背包扔了進去,猶豫了一下又將脖子上的毛巾甩到了背包上:“是啊,每一天每一天……”
“每一天每一天?”重複著醍醐不之所謂的話,我看見耳房裡簡陋卻還算整潔的擺設,難道,這裡就是醍醐的房間?就算他不是出家人,不能和僧人們住在一起,也不要住在這種地方吧!
“習慣就好了!”醍醐粗魯的摸著後腦勺,推開我走向偏殿,毫不介意的去打開上了封印的正門!我驚叫著阻攔不及,那扇禁閉著彼岸世界的險惡之物的門,已經敞開了……
詭異的波動立刻高漲起來,封印無力的垂下來,洞開的門口,仿佛有一股混濁的激流要決堤而出!
“吵死了!笨蛋!”醍醐突然大吼起來,像被無形的墻壁擋回去一樣,奔突的凌厲之流瞬間平息下來,縮回了偏殿裡,不甘心的蠢動著,明明滅滅……
看著我驚呆了的樣子,醍醐得意的露出了白白的犬齒:“對付這些不識相的傢伙們,就是不能客氣,什麼供養品,越當回事,它們就越登鼻子上臉了!”不僅私自打開封印,還能把那些傢伙們嚇退,醍醐這傢伙的神經……到底有多粗啊?
“磨蹭什麼,給方丈看見挨板子的可是我!”醍醐對著在門口猶豫不決的我喊道,“我又不認識什麼務相屏風!”我也……不認識啊……戰戰兢兢的繞過室內亂七八糟堆放著的供養物,我開始翻找起來。無奈這間偏殿裡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不僅有歷代砂想寺僧人們的漆器作品,還有附著不時惡作劇的傢伙們的供養物,甚至還有醍醐不用的初中教科書和穿著清涼的女明星雜誌——知道這個偏殿一般不會有人來,醍醐顯然把這裡當成秘密倉庫用了。
見我的進展實在太慢,醍醐不耐煩起來:“你要找到什麼時候啊!等你找到冰鰭已經被吃掉了!”
“吃掉了!吃掉了!”那些傢伙們模仿著醍醐的腔調,興高采烈的呼喊起來。我的臉上立刻失去了血色,束手無策的看著醍醐。“你的眼睛不是很好嗎?不會看啊!”醍醐發出不耐煩的咋舌聲:“說起來,巴家的務相屏風……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啊……”
用眼睛看嗎……雖然不知道務相屏風的外形,可是外形有時候並不重要!我直起身來,環顧堆滿雜物的寬闊房間——哪裡都有興奮異常的那些傢伙們,做著鬼臉,模仿著我的動作,尖聲怪叫;除了……空盪蕩的佛龕下面。那裡就好像是是真空地帶一樣,卻散髮著異常悲哀的味道……
“那裡嗎……”我指著佛龕的方向,醍醐立刻跨過亂放的物件走了過去,一陣亂翻之後,他舉起了一個黝黑的長方體,然後把它輕巧的展開來——屏風!那是個四疊漆器屏風!
我磕磕絆絆的跑到醍醐身邊去察看,雖然丟在這裡很久了,但那屏風並沒有什麼磨損,醍醐粗魯的用衣袖擦去灰塵,圖案的細節就展現了出來——好像並不是盛產漆器的香川城的製品,這屏風裝飾風格相當原始質樸,紅黑兩色瑰麗奇異的花紋之間,用誇張的手法繪著變形的人物,好像是個故事:某位首領帶著很多人在跋山涉水,然後他和一位美人相愛了,接著是首領與眾人陷入了艱難困苦之中的樣子,最後一張圖是那位美人長了蜉蝣一般的翅膀飛在空中,而那個首領則做出彎弓射箭的姿勢。
“好奇怪啊……這些圖是后羿和嫦娥吧?奔月圖為什麼不畫月亮,嫦娥還長翅膀?”
“是巴人的手筆。”醍醐沉著的察看確認著。因為他以成為師匠為目標跟著方丈僧學漆器工藝,所以講的話多少有些可信度。可我還是有些懷疑:“沒弄錯?這就是務相屏風?”
醍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火翼,你知道‘務相’的意思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醍醐怎麼突然講起這個不相干的問題,醍醐則將屏風擱在了肩膀上:“巴家的務相屏風……我說怎麼聽著這麼耳熟呢。送這個去就沒錯了,我陪你走一趟吧!”
“那個……還是我來拿吧……”站在巴家祖宅那湮沒在荒草裡的正廳前,我再一次向醍醐提出了請求。醍醐不耐煩的從上方看了我一眼,終於把屏風從肩膀上撤下遞過來,可是還沒完全接到手上,我已經被那意外的重量壓彎了腰——明明是普通的漆器屏風啊,怎麼會這麼重?
“冰鰭這小子,怎麼讓你去拿啊?害我浪費那麼多力氣!”醍醐嘟囔著收回屏風。我的臉立刻紅了:“因為……因為巴家家主那個那個怪老頭,說我比較像他的前妻……”
“前妻?咒縛之家的媳婦,挺適合你的!”醍醐不屑的嗤笑著,可是他的笑聲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大喊打斷了:“小偷!把我們家的屏風放下來!你們兩個小偷!不要動!我要報警了!” 面對著這前後矛盾的句子,我和醍醐轉向了聲音的來源之處,只見一堆貧乏葛和鐵葎之間,出現一張毫不相稱的白白胖胖的臉,這個人大約和巴家家主差不多大,可能因為長期養尊處優的關係吧,長得相當富態,也格外軟弱,所以即使突然出現也沒引起我多大恐懼。看來他也是巴家人,看見那副又緊張又恐懼,鼓起好大勇氣才向我們高喊的樣子,我都覺得他有點可憐了。
“老頭子!說話客氣點!誰是小偷啊!”提醒別人注意態度的醍醐卻完全沒有自省,面對這凶神惡煞的高個子,對方雖然滿臉沁出細細的油汗,但卻表現出孤注一擲的勇氣:“就是你!你拿的務相屏風是我們巴家,不……我的東西!我就是巴家的家主!”
“你是……巴家的家主?”我難以置信的說,怎麼可能,這個人和我剛剛碰見的臉上長青瘢的老人,就存在感而言簡直是天壤之別!在那個蠻橫又威嚴的老人面前,這個發福的軟腳蝦簡直就是個無所事事只會花錢的萬年少東家。“我就是要把屏風還給巴家家住的!你才是小偷騙子!真正巴家家主我剛剛見過!他很凶的樣子,臉上還長著這……麼大一塊青瘢!”我不屑的說著,在自己臉上比劃著那塊青瘢的大小。
“臉上……有青瘢……”一瞬間,血色徹底的從對方那張又白又胖的臉上褪去了,假冒的巴家家主露出見了惡鬼一般的恐懼表情,突然間他衝了過來,不自量力的想從醍醐手中搶回那扇屏風!
反射神經一流的醍醐的閃到一邊,假冒的巴家家主收不住腳步,以滑稽的姿勢跌倒在地,可他還是滿嘴不幹不淨的罵著我們“小偷”。
“老頭子,嘴裡放乾淨點!火翼講得沒錯,小偷是你們!或者……叫你們強盜、殺人犯更合適!”醍醐突然居高臨下的露出了凌厲的眼神,單手揚起沉重的屏風,“這個屏風,就是罪證!”
強盜?殺人犯?我無法理解醍醐尖銳的措辭,也不想管太多,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不要和他囉嗦了,醍醐!只要把屏風還掉就行了,冰鰭的安危更加重要啊!”
“你要把屏風交給誰?那是我的東西!”假冒的巴家家住從地上撐起身體,聲嘶力竭的大叫起來。
“那個……不是你的東西吧!”從正廳的門裡,傳出了低沉而威嚴的聲音,緊接著是幾十人分的嘈雜:“務相屏風!我們的屏風!”
“回來了,回來了!‘那件事’可以開始了!”
“巴家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是真正的巴家家主和纏著他的死靈的聲音!那個假冒者立刻面如土色,冷汗涔涔而下。臉上長青瘢的威嚴老者的身影從正廳的幽暗裡浮現出來,冰鰭靜靜的跟隨在他身邊,他身後是隱隱約約的黑影——那些傢伙,已經現形了嗎?我立刻跑去把冰鰭拉到身邊,可能與死靈相處太久的緣故,冰鰭看起來有點疲倦,他有些意外的看了站在廳前的醍醐一眼,低聲說:“你不要太粗暴了,他……也不能算壞人。”
我還沒想透冰鰭話裡的意思,假冒的巴家家主突然朝著“本尊大人”,爆發出不可遏抑的哭喊聲:“爺爺……請你饒了我啊!爺爺!”
“我說過,務相屏風再也不是我們家的東西了!‘那件事’任何人也不準再提!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呢,阿富?”巴家家主用讓人血液都為之凍結的眼神注視著蜷在地上的假冒者——阿富。
阿富篩糠似的抖了起來:“可是……可是爺爺,沒有務相屏風不行的!巴家……巴家已經敗了,自從‘那件事’不再進行之後,巴家就敗了啊!”可能因為輩分的關係吧,兩人的歲數差不多,可阿富卻要叫家主爺爺,聽起來還真彆扭。
“用那種方法得來的財富,不要也罷!”巴家家主沉下那張長了青瘢的臉,看起來更加恐怖了!
阿富目瞪口呆的看著巴家家主,表情漸漸曲扭,他虛弱的嘴脣哆嗦著,不成腔調的語句漏了出來:“爺爺……爺爺你當然能這麼說,因為你已經享受過了吧!那種富有的生活……你不是為了那種生活,也作了……‘那件事’嗎?”
“住口!”巴家家主雷鳴般的咆哮著走向阿富,他身後的死靈們騷動起來,呈現出妄圖吞噬一切的危險波動。我和冰鰭慌忙後退著,阿富更是面若死灰。
“夠了!”伴隨著一聲低吼,死靈們的動作像被凍住似的停止了——醍醐單手舉起屏風,攔在了巴家家主面前。鄙夷的眼神從醍醐上揚的眼角流露出來:“長青瘢的,不要充好人了——你和他一樣,都是務相的子孫啊!”
“務相的子孫?”我不解的重複著,冰鰭靜靜的點了點頭:“務相是巴人的先祖,廩君的名字。”
“還好冰鰭果然不像火翼笨的那麼徹底!”到現在還不忘揶揄我們的醍醐露出了尖尖的犬齒,“巴家的‘那件事’,就是屏風上所畫的‘廩君的傳說’吧!”
“所謂‘廩君的傳說’,簡單的講,就是弒神!”雖然擺出不和醍醐一般見識的樣子,但冰鰭還是不肯服輸,“廩君為了族人能得到豐饒肥沃的土地,曾射殺了化為蜉蝣的鹽水女神。這個傳說裡暗含著原始祭祀或巫術的儀式,我想巴家可能是古代巴人的一支後裔,只有他們掌握了傳說中弒神的秘儀,通過殺戮神明盜取他的力量,獲得財富和豐饒!”
所謂的神明……就是某種自然之力的凝聚和化身啊!從冰鰭和醍醐的敘述中我才知道,原來務相屏風上繪的根本不是什麼嫦娥奔月,而是這樣一段傳說:在廩君務相率領族人尋找新國土的路途中,真心愛著並信賴著他的鹽水女神,為了把他留在身邊,率領眷族化為飛蟲遮蔽了人類的道路,而廩君想得到比鹽水之濱更肥沃的土地,他假意將自己的頭髮送給鹽水女神作為信物,當欣喜的女神將著縷頭髮系在身上化為蜉蝣歡舞的時候,廩君據此將她從成千上萬的飛蟲中辨認出來,一箭射殺!
然後,繼續前進的廩君得到了夷城,建立了巴國。這個神話傳說也可以被解讀為弒神之後,就可以得到豐饒——討取神的歡心之後,再殺死他奪走力量,換取豐饒富足,這就是巴家秘儀!
“你們家舍了一半宅院作無量宮,就是把所謂的神明當菜鴿,養肥了殺吧!”醍醐還是那麼口不擇言,但他的話卻的確一針見血。他的話讓巴家家主膚色不一的臉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沒錯……我們巴家在無量宮裡供養著一位失去神體的神明,也就是你們街坊傳說的,居住在千尋之井裡的龍神。其實……他究竟是什麼神明我們也不知道,只是他相當依戀人類,我們種下銀杏樹作為神木讓他憑依,所以……他有著美麗的……綠色頭髮……”
“爺爺你果然做過那件事了,我為什麼不行?我也是家主啊!”阿富用變了調的嗓子大喊起來。
“住口!小孩子亂說什麼!”巴家家主怒吼著,我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喊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人為“小孩子”,可是卻可以看出他凌厲的眼神裡流露出的舐犢之情,“爺爺就是不想讓你和我一樣,才送走務相屏風的!”
巴家家主的視線掃過我們幾個,終於嘆了口氣:“陽炎……我們家歷代都是通過對他的巧取豪奪,來維持奢侈的生活的……弒神和娶神是聯繫在一起的,是少主成為家主的秘儀,完成了這個儀式,家主才算真正成人。弒神並不能殺死陽炎,而是奪取他的力量,務相屏風會吸收靈氣。而失去力量的陽炎則回到新生兒的狀態,作為結婚對象被交到下一代少主的手裡,少主從小就竭盡所能的關懷他,愛護他;對他越好,陽炎的力量就恢復得越快越強大,也越能全心全意的信任少主,這樣陽炎才會在在新婚之夜,心甘情願的,再次被屠殺……”
原來巴家家主所講的“前妻”,就是神明陽炎啊——難怪醍醐叫巴家是殺人犯和強盜……
“不止吧!”醍醐指了指巴家家主的身後,“那些傢伙是巴家的歷代家主吧,如果沒猜錯,這些死靈背負著弒神的罪孽,困在吸收靈氣的屏風上,如果不舉行新的儀式,他們就會持續的帶來災禍!”
“沒錯!已經成為惡性循環了,這就是弒神的代價!這就是巴家被稱為咒縛之家的原因!”巴家家主大笑起來,“可是這不重要!看看自己究竟能走多遠,看看自己的雙手究竟能握住多少東西,實現自己野心的那種滿足感,那種可以操縱一切的至高無上的滿足感,你們難到從來沒有渴望得到過嗎?”
“變態!”“值得嗎?”醍醐和冰鰭的聲音同時響了起來。只覺得胸口被揪緊了,我也皺起了眉頭:“可是如果是我的話,一想到陽炎……也快樂不起來啊……”
突然間,巴家家主泄氣似的笑著低下頭:“看來……你們比較聰明……歷代只有家主能看見陽炎,從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是那種樣子,不知道是少年還是少女,不會長大也不會衰老,像一張白紙一樣,什麼也不懂……雖然對他好的時候,我一直在告訴自己這是為了成為巴家真正的家主,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可是回想起來,是我在逃避自己真正的心情吧——我不快樂,在殺了陽炎成為巴家家主的之後,在我奪取他的力量一個接一個的實現野心之後……我一點也不快樂……”
“所以你把屏風送給了我家?廩先生!”冰鰭皺起了纖細的眉頭,一字一字的說。阿富虛張聲勢的叫聲跟著響起:“果然是你,爺爺!你太自私了!自己不需要了,也不讓我——你的親孫子享受!”
他是……廩先生?祖母在童年時代曾經見過的廩先生,曾經要求祖父將屏風送去砂想寺供養的廩先生!這個阿富應該和祖母同輩,那麼身為他祖父的廩先生……到底多少歲啊?
“我並沒有把陽炎交給我的繼承人,我把他送進無量宮,並且把那裡封閉起來。”廩先生臉上的青瘢漸漸被黑暗侵蝕了,“有一陣子我身體很差,我害怕就這樣過去的話,一切都會恢復原狀,而且那個時候我家在這裡也呆不下去了,可是就算全家到國外,只要務相屏風還在的話,小輩們就可以利用它繼續弒神,所以,我把他交給了通草花家,因為這家人沒有什麼野心。”
“那為什麼會送去砂想寺呢?”我問道。廩先生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其實我每年都來察看屏風的,開始你家總是沒人,後來每次都是個叫訥言的小子接待我,他人倒是不錯,大約四十年前的時候,屏風上的惡氣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了,所以我就讓訥言把他送去砂想寺供養起來。”
廩先生,他叫我的祖父……訥言!訥言——是祖父在和彼岸世界交流的時候,才會使用的名字!
——難怪那個阿富堅持說自己是巴家的家主,卻在聽見我說巴家家主的臉上有一塊青瘢的時候嚇破了膽,因為,那明顯就是他已經過世的爺爺,先代巴家家主的相貌特徵!我驚恐的退了兩步看著冰鰭,冰鰭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哦?終於發現了,你還不是一般的遲鈍啊!”
比我更遲鈍的人,是廩先生啊!他並不知道自己因為弒神之罪,也被務相屏風的詛咒束縛住了!完全沒有自覺的他看著身後逐漸濃重的黑影:“看來……供養也不夠了。應該考慮,破壞掉它!”
“這也不難!”醍醐敲了敲屏風,輕描淡寫的說,“可是,老人家你沒問題嗎?”看來沒看出廩先生是死靈的,只有我而已。
“我不允許!”突然間,巴家真正的家主阿富以意想不到的激烈動作從地上爬了起來,撲向醍醐,那種超越的極限的氣勢和力量使醍醐猝不及防,被他搶去了手中的屏風!歪斜的笑掛在阿富的嘴角:“還不明白嗎?爺爺,你已經死了啊!還霸著屏風幹什麼?你根本就用不到了!”
“這小孩講的什麼瘋話!你這個不孝子!”廩先生怒吼起來,阿富卻完全失控了:“什麼小孩子,只有你的時間停止了!你看看我——我已經到了和你一樣的年齡了!其實出國前你就咽氣了,就因為這樣我們才始終找不到屏風的下落,巴家就是這樣衰落的!不過現在不一樣了,我是家主,巴家不會完的!我要過連你也沒過過的日子!”
“住口!我……我怎麼可能會死?阿富……倒是你……你怎麼變成這種樣子的!”廩先生的語氣依然強硬,但他的內心已經開始動搖了,死靈憑著堅信自己還活著的強烈念頭而存在,所以只能看見他生前熟悉的狀況,廩先生也正是因為這巨大的執念而震懾了其他化為惡靈得巴家祖先,可是現在他看清了阿富的樣貌——看清真相體認到自己已經死去的的時候,就是廩先生變的衰弱的時候!
“開始吧!開始秘儀吧!”
“動手,現在就動手!”仿佛被解開了束縛一樣,纏繞在屏風上的黑影百倍的高漲起來,像突然撐開的雨傘一樣籠罩在阿富頭頂,阿富的脖子僵住了,他驚恐的轉動眼珠:“那……那是什麼啊……救……救命啊……”還沒來得及發出完整的求救聲,他的身體已經被歷代巴家家主的怨靈纏住了!
“住手!”廩先生的怒吼並沒有像前一次那樣奏效,黑影發出雜亂的嘲笑聲:“沒用的,務相屏風在我們手裡!等不及了,這個身體,就借給我們吧!”感受到沉睡在社木裡的陽炎那甘美的能量波動,這些貪婪的饕餮已經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慾望了!巴家空曠的祖宅裡,迴盪著阿富的慘叫聲……
“住手!”還以為自己能像以前一樣威嚇住惡靈的廩先生怒吼著,靈體卻在瞬間變得透明,他驚訝的看著自己漸漸消失的身體——失去生的執念的他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毫無覺察的自由操縱力量了,然而錯諤和迷惑只是一瞬間的事,“原來我真的已經死掉了……那就沒有辦法了。”轉向醍醐的時候,廩先生已經恢復了威嚴與坦然,“是你說有能力破壞掉務相屏風吧?還不動手嗎?”
“可是如果被屏風破壞掉的話,廩先生……你也會消失的啊!”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我大喊起來。冰鰭一把拖住我:“火翼!幹嘛同情他,他和那些傢伙們不是一樣的嗎?”
一樣嗎?不,不一樣的!因為無法從傷害陽炎的罪惡感中掙脫出來,廩先生甚至忘卻了自己的生死啊!他一定在愛著陽炎吧,陽炎,一定也用同樣的心情愛著他——就像巴家千百年前的祖先:廩君和鹽水女神那樣,女神一定也知道那縷頭髮致命的信物、死神的邀約吧,可她還是毫不猶豫的的接受了它,因為女神比任何人都了解廩君真正的心情,那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心情!
“可是她在笑……我看見屏風上,女神在笑啊!”無法恰當的傳達出自己的想法,我用力的搖著頭,我明明看見的——面對著廩君的弓箭,以蜉蝣之姿擁抱死亡的女神,那最美麗的的笑臉……
“你和陽炎……還真像!”漸漸變得淡薄的廩先生轉頭看著我,那長著恐怖得青瘢的臉上,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笑容,“陽炎那個傻瓜……在我殺他的時候,他還笑著對我說,謝謝,他很幸福……”
幸福嗎……就是這樣——也許有人悲傷,也許有人哭泣,但是,沒有人後悔……
“準備好了吧?”語調意外鄭重的醍醐揚起頭,使得我和冰鰭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長青瘢的,我會請師父好好念經超度你的!”說著,展開手臂,扭動手腕,我和冰鰭難以置信的注視著咬緊牙關用力的醍醐——他破壞屏風的方法,居然是憑蠻力!
出乎意料的,屏風發出了慘叫般的聲音,竟然裂開了!一瞬間,廩先生的身體化作一條弧線,剎那間沒入逐漸擴大的屏風裂口中,那裂縫就像巨大的漏斗,包裹在昏迷過去的阿富身上那些混濁的黑色怨靈們身不由己的被剝離,迴旋著被吞噬了進去,屏風一邊吸引著嚎叫的怨靈一邊風化著,不斷出現更多細小的龜裂,在最後一縷黑氣被吸進的時候,屏風也在崩壞聲裡化成了一堆灰塵……
繁華的野心也好,咒縛之家的往事也好,和破碎的屏風一起變成了泡影,一點一點的,散進微涼的秋風中……
抬起頭,還可以看見無量宮高大的舍木靜靜的聳立著,保護著沉睡在它體內的,害怕寂寞的龍神。“難怪都說龍這種東西,又笨又溫柔……”我垂下了頭,輕輕地說。
難得一直安靜的注視著飛灰的醍醐,發出了低沉的笑聲,他那種得意洋洋的聲音,和一直注視著高大社木的冰鰭那平靜的語調混在了一起——雖然是不同的語氣,卻說著相同的句子:“人類,也好不了多少吧!”
查看全部回復
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