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雨下得好大,蘇記得好清楚。蘇知道自己會永遠記住那一天的。
那一天,那個人,被帶來自己面前。
大雨的聲音把腳步聲掩蓋得模糊不清,但蘇敏銳的聽覺仍然很快地辨別出那是兩個人。一個是達文西子爵,還有一個……是陌生人。
有一點煩躁,蘇有點想笑,又笑不出來,自己這靈驗的直覺在戰鬥中很管用,在平時,卻往往給自己平添煩惱。
門開的一剎那,右腕一轉,一把擁有強大火力的BBK—S,就對準了達文西的頭顱。
“蘇!”達文西倒是處變不驚了,他回過頭去,“她是鬧著玩的,不用介意,伊留斯。”
“誰說我是開玩笑的?”蘇朝旁跨出一步,準星就瞄準了達文西身後的陌生人——那個叫伊留斯的傢伙。真討厭,連頭臉都用披風罩得嚴嚴實實的,這種藏頭露尾的傢伙最討厭了。“把臉露出來!”
“蘇!”達文西從來都拿她毫無辦法,蘇也不搭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那個伊留斯解開披風,手輕輕一甩,任厚重的披風無聲地落在柔軟的地毯上。
不,當然了,那些旁的細節,當時都不曾落入蘇的眼睛裡去,事實上,那時,有短短的時間,她在失神,雖然不管是之前還是之後,她都絕對不會承認。
為了掩飾自己一時的失常,蘇冷冷哼了一聲,平舉的手臂放下。她將臉轉向達文西,“你就找了這麼一個人?浪費我的時間。”
“伊留斯只是看上去柔弱而已,他的強,絕對勝過你以前的任何一個搭檔。”
“其實我根本就不需要,我一個人,就可以乾得很好。大陸最強的吸血鬼獵人,可不是浪得虛名!”
“蘇……”
“倫朗特小姐。”伊留斯第一次開口,柔和的男中音逼住了蘇和達文西正待出口的話,一時間,除了雨聲,屋裡異常安靜。
“相信我,我可以幫助你。”他的眼睛是金褐色,但因為目光太溫柔而顯得略略黯淡。
儘管如此,蘇還是難得地震動了一下,這個蒼白瘦弱,看上去連陣風也禁不起的人,他說要幫助自己。嘴角牽動淺淺笑意。
“他可以。”達文西顯然把她的表情當作了嘲笑,“他可以,他是聖靈體質。”
蘇訝然地看達文西一眼,又看他。
柔軟的棕發,中長,有一綹垂落,遮住了半隻眼睛,看著時,會想幫他拂起,那麼精緻的五官,那麼纖弱的身軀,他是聖靈?是,應該是他,又不,不該是他。蘇搖一搖頭,又搖一搖頭,後來她恍然清醒,達文西是不會騙她的,那麼,是真的了。
“您是想看一看證據麼,倫朗特小姐?”伊留斯說話時,有著與生俱來似的一種溫柔,讓蘇覺得好不習慣。
他將長衫稍稍拉開,蒼白的皮膚上,在鎖骨略下的地方,金色的聖十字刻痕觸目驚心。
“你就給我看這樣的證據?”蘇無需刻意,語氣中自然流露傲氣。
“我明白了。”伊留斯仍然維持著微笑,達文西卻皺起了眉頭。
蘇在墻上按一下,地板隆隆響著沉下去,她抽空看一眼伊留斯的表情,還是那樣,並沒有變化。
鉸鏈放到了盡頭,地道裡的燈一下子就亮起來,遠處隱隱傳來鬼魅的哭嚎,令人毛骨悚然。
“這裡面都是我最欣賞的一些戰利品,一些很有品位的俘虜。雖然很可惜,不過,我想看一看你的能力。把這個,作為你的證據吧。”
“好的。”伊留斯應得迅速,他甚至沒有問那裡面都有誰。
“我沒有餘力照顧我的身體。”只說這麼一句,他的身軀已軟倒在達文西的懷裡。蘇屏住呼吸,看著從他身體裡逸出的光點在入口處凝結成一個發光的人形。
這個人當然還是伊留斯,這就是他的聖靈。但是,又不一樣。伊留斯的聖靈發色是雪一樣的白,和他發光的羽翼同色。不變的是他五官的精緻,變的是金眸中令人無法直視的光芒。他衝蘇輕輕點頭,消失在漆黑的地道拐角。
“你瘋了,蘇!”達文西的責備蘇完全沒有聽見,她呆呆地看著伊留斯的聖靈消失的方向,“咚,咚。”蘇聽見自己的心砰然跳動的聲音,她把眼睛閉上幾秒鐘,再睜開,看伊留斯的身體,一動不動地靠在達文西的懷裡,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得和死人一樣。伸過手指去,呼吸還是有的,極微細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呼吸令她惴惴地縮回手去。
“雖然是聖靈體質,也不是總能維持這種狀態的,你不要糟蹋了他,蘇!”達文西顯然非常不快,蘇卻難得地沒有回嘴。
伊留斯的身體一彈,張著雪白光翼的聖靈在回到身體前,只來得及對蘇淺淺微笑。短短的抽搐之後,伊留斯睜開了眼睛。他極力撐直了身子,與方才同樣的微笑不曾抹平他臉上殘留著的痛苦的痕跡,但他的聲音在精疲力盡的這種時候仍然保持著平靜與溫柔。“可以了嗎?”
蘇沒有朝已然寂靜的地道投去目光,她點一點頭,“可以。”
“做你的搭檔?”
“可以。”
“可是,我得先說明,”伊留斯躊躇一下,“在聖靈出現時,我的身體是沒有自保的能力的,你必須幫我守護。”
“可以。”
“而且,維持聖靈狀態的確損害健康,我不是能總是以聖靈狀態出現的。”
“我明白了,一般的敵人不會需要你的出手,我能夠應付。”
“那麼,”伊留斯的微笑甚至有些羞澀,“希望我不會成為你的累贅,倫朗特小姐。”
“叫我蘇。”蘇伸一隻手給他,“若你成為累贅,我會拋下你。”
他的手綿軟無力,一觸便知,這是一雙從未握持過武器的手。
“當然了,這是玩笑話。”蘇放開手,眼角瞥到達文西朝伊留斯投去一個歉疚的笑。
西元一九九九,八月二十四日,找到新搭檔伊留斯,年齡,十九歲,特長,聖靈體質。
第一次和伊留斯一起出任務,是什麼時候?不太記得了,大概是無關緊要的小委託吧,伊留斯並沒有動手。蘇知道自己,畢竟還是很強的。
第一次伊留斯要求出手,對方是克拉馬。坦白說,克拉馬的追捕雖然困難,蘇還是有自信自己應付過去的。為什麼自己會讓伊留斯冒險去殺他呢?蘇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當伊留斯的身體在懷裡漸漸冰冷,那種恐懼是面對任何強大的敵人也從未出現過的,那時候,她是真的害怕,害怕他不能再回來。
那不過因為是第一次,後來習慣了,就不再怕。蘇喜歡,好喜歡看伊留斯的聖靈戰鬥的場面。他的羽翼上的光,也能割開吸血鬼骯髒的身體,他的手一揮,聚集的光束總能穿過吸血鬼們的心臟,讓他們灰飛煙滅。那時的他,那樣的他,太美,太美,蘇移不開眼睛。尤其每次,伊留斯的聖靈回歸本體前,總不忘對蘇淺淺一笑,那聖潔美麗的笑容,每一次都能讓蘇從心靈到肉體,發生同樣的震撼。
儘管從來不說,蘇是真的希望伊留斯的聖靈出現得更多些,她接的任務越來越難,即使是要穿越大陸,令日漸孱弱的伊留斯不堪其苦,她也往往不顧。而伊留斯也從來沒有半句怨言。
伊留斯確實十分安靜,有點過分的安靜,令習慣了前任搭檔加恩的嘈雜的蘇反而不習慣,然而要她提起話題也是很難。常常不知該說什麼。對自己所懷有的私心,蘇內心中還是難免歉意,這讓他們間的交流更困難。但伊留斯的溫柔,還是貫徹始終。沒有戰鬥的時候,伊留斯會極力承擔對他的身體來說過分勉強的繁重的體力工作,而蘇也只是默默地奪過工作,把他踢回床上休息而已。這種行為,到底是真心不忍還是為了讓伊留斯有更多的力量維持聖靈,蘇是從來不想的。
西元二00一年,四月二十九日,達文西公爵發出委託,連夜趕回薩伊阿。
到達城堡時已是半夜了,蘇不假思索地叩響了大門,撐著不睡的伊留斯問:“為什麼不回你的住地去?”
“你需要醫生。”
這樣的話蘇並沒有說出來,她全當沒聽見伊留斯的話,把門叩得更響些。
門終於開了,蘇從車上抱下伊留斯,不發一言地走進去,直到見到了認識的管家才說:“通知公爵我回來了,還有,叫醫生來。”
一腳踹開一扇門,就這樣一路進去,在一扇有著精巧雕花的門前站住,看了一會,還是一腳踹開。
房間裡布置得盡善盡美,雖然象很久沒人住過,卻打掃得十分乾淨。蘇走到床前,象放置脆弱的瓷器般小心翼翼地把伊留斯安置好。
“蘇。”
“不要說話。”
“蘇。”
“什麼?”蘇還是走過去。
“達文西,你是達文西家的人吧?”
“不是。”
“你剛剛有說‘我回來了’。”
蘇沉默了良久。“不是。”
“這間房子很特別。布置得如此完美,卻在窗子和壁爐上裝著鐵欄,內門上也有,若不是沒關內門,你都不可能踢開。”
“那又怎麼樣?”
“蘇,我有聽說過前任達文西公爵夫人的事。懷孕的公爵夫人被吸血鬼帶走,一年以後,帶著女兒的公爵夫人回來了,卻不再是人類。”
“我不知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蘇的聲音冷冷的,卻不看伊留斯的眼睛。
“達文西公爵,不,那時還是子爵,他拜託我成為你的搭檔時說,‘請你照顧她,她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我原以為是戀人,後來知道不是。你就是他的妹妹吧,那個從吸血鬼處回來的小女孩。”
“不要說了!”
“蘇!”門口的達文西公爵終於忍不住喊出聲,蘇抬頭看他,才知道自己方才心緒混亂,竟沒有覺察出他的到來。
“你是我妹妹,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我不是!”蘇指著窗上的鐵欄,“誰家的女兒必須住在這樣的房間裡?誰又承認過我和回來的母親嗎?沒有,沒有!我們的回來只是達文西家的負擔和恥辱吧。我不是你的妹妹,公爵大人!”
“蘇。我知道,你還恨著父親。在當時,他確實沒有承認你們的勇氣。”
“可是母親卻有勇氣從黑暗處逃出來,克制住自己對血的渴念和對陽光的恐懼。”蘇冷冷地道。
“不要這樣,蘇。”達文西按住額頭,一臉不堪重負的痛苦表情。“父親去世前,囑託我將這個交給你。”他從貼身的口袋裡掏摸出一個水晶的瓶子,“這是,這就是那個梅麗恩爾的聖母眼淚,史稱天使之淚,西元1872年在梅麗恩爾的聖母像眼中流下的淚珠之一。父親輾轉尋找,在雪利港花了一億元把它買下來,他希望這個東西可以讓母親恢復正常,沒想到……沒想到母親會在他回來前自殺。”
“他說什麼也沒有用,母親是因他而死的,我絕不會忘記!這種東西……”
她劈手奪過小瓶子,狠狠砸在地上,“你出去!”
達文西看著堅固的水晶瓶子在地上彈跳幾次,安然無恙地滾開,嘆一口氣,什麼也不再說,徑直走出去。
蘇靜靜地站著,目光從壁爐移向伊留斯,手直直地指向壁爐,“當時我就在那裡。”
伊留斯安靜地聽她講下去。
“我不怕陽光,也不怕十字架和聖水,我不是吸血鬼,在母親的保護下我不是,但我仍然只能待在這個房間裡,和吸血鬼的母親待在一起。我是母親痛苦的根源,天知道她忍受著多大的痛苦才能忍住不吸我的血。或者,沒有我的存在,母親根本就不會回來,她不該回來,即使是活在永遠的黑暗中,也比這個活地獄好得多。”
她頭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伊留斯仍只是平靜地看著她,等待著故事繼續。
“七歲的時候,有一天,作為母親和我的晚餐的摻著聖水的食物。對傭人來說,只是普通的失職,對於我,也只不過是短暫的肚餓吧,但對母親來說,卻是酷刑,是地獄……”
那時是如何爬過壁爐的鐵欄的,她忘了,但她忘不了母親伸過鐵欄的手,那張慘白的臉,乾枯的脣,無神的眼睛,尖利的磨得咯吱作響的牙,還有她介於哭嚎和叫喊間的聲音。
“……我是多麼多麼地想向她伸出手去,就算被她殺死……我的生命、光明都是她的賜予,她為我已犧牲得太多,可那時我只是恐懼地抱緊自己,在她夠不著的地方縮作一團,我看著她親手用藏在地板下的劍刺穿自己的心臟——她死之前看著我流淚,我卻還不敢出去,你能想象麼?你能想象麼?我連臨終前的親吻和擁抱都沒有給她……”
倔強地別過臉去,淚簌簌落下。
“蘇。”
連站著都很勉強,伊留斯卻走到她身旁,向她張開雙臂。這是,這是唯一還可以流淚的地方吧。
“蘇並沒有錯,夫人的希望,也是蘇能夠健康快樂地活下去吧。”
“媽媽——媽媽!”蘇抱緊伊留斯,一直抱到她覺得胸口硌得疼,眼淚肆意流淌。
“對不起,媽媽。”
終於說了,終於說了這句話。
是為了媽媽才誓不回達文西家吧,而成為一名吸血鬼獵人,也是為了媽媽不是嗎?可最重要,最重要的這句話,卻直到此時,才說出口。媽媽,你還能原諒我的,對吧?
淚眼朦朧中,仿佛又看見倒在地毯上蒼白的母親,血染紅了她的衣服,還有地毯,她側著頭望著蘇的方向,卻好象已看不見她,嘴裡喃喃地念:“抱抱我,蘇。”
如果時間重來的話,自己會抱她,即使這只是一場最後的騙局也好,自己不會再錯過了。
肩頭陡然一重,抬頭一看,傷感的情緒頓時無蹤。
門砰地一聲打開,“醫生!醫生呢?醫生還沒來嗎?”
在門口站了好久的達文西往旁邊退開,醫生忙忙地進去了。
這樣的人,這樣的身體。看慣了傷患的大夫也不禁皺起眉頭。
“他怎麼樣?”
“很糟糕。”大夫又看一眼伊留斯深陷下去的臉頰,皮包骨頭一樣的身體,“非常危險。”
“大夫,他不會有事的吧,他可是有聖靈體質的人。”
“是這樣。”醫生斑白的眉頭鎖得更緊些,“那我就明白了。他不能再使用聖靈,那麼耗費生命力的東西,再堅持不下去了,應該,早就很困難了吧。”
蘇望向伊留斯顫動的眼睫,心頭一熱,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終於醒過來。
醫生替他又檢查了一遍,開出一個藥方。
“這個藥,可以禁錮聖靈離體,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他的生命。”
“真的,有這麼嚴重嗎?”蘇急急地問。
醫生放下藥方,玻璃鏡片後的眼神嚴肅而認真,“當然。就是這樣,完全康復的希望也十分渺茫,不過,不這樣,恐怕連再一次他也撐不下去了。”
蘇住了口,深深嘆下一口氣。伊留斯卻撐起身體,“那麼,吃了藥以後,萬一還要用到聖靈……”
醫生差不多是瞪了他一眼,終於不大情願地說:“也是有的,一些無良的人不顧別人的死活,強要他們使用聖靈……那是黑市藥,價格很高。”
他拿出一個針劑盒,七支藥水排成一排,伊留斯伸出一隻骨瘦如柴的手去夠,剛剛夠到,蘇已揮過手來。“不要碰!”
盒子連藥水一齊翻倒,在地上砸得粉碎。醫生牙齒交碰,格格作響,指著蘇說不出一個字。
“賠償金和醫藥費去向公爵拿。”蘇指一指門口,若無其事地拿過那張藥方研究。她完全沒留意到伊留斯握緊的手。
晚飯後蘇繼續守住伊留斯,他已吃過藥,,卻還睡不著。
“蘇。是不是有薔薇的香味?”
“是,”蘇替她掖緊被子,“院子裡種著薔薇。”
“小時侯,家裡的園子裡也有薔薇。”
“哦,伊留斯從沒說過。對了,你是哪裡人?”
“萊爾特。”
“光之聖城?教皇統治的地方。你父親一定非常顯赫吧?”蘇隨口說著,腦海中映出遠遠見過的那輝煌的城池。
“那個人。教皇陛下。”伊留斯的聲音平淡如常,“他就是我的父親。”
“什麼?”
“我是教皇的私生子,沒有見過母親,不知道她是誰。五歲時教皇命令人把我帶到夏洛爾的農村,交給當地的教士撫養。”
“我……天!”對於伊留斯的過去,蘇從未關心,達文西會找他來,不會有什麼問題,她卻從沒想到他的身世會有著這樣驚人的秘密。
“蘇,確實,有些東西是我們掌控不了的,我們所能做到的,只是盡力於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你母親若知道現在的你,一定會為你驕傲的,這就夠了。你明白嗎?”
“伊留斯。”
“……”
“我明白了,謝謝你。”
“明白什麼了?”達文西從門外進來,一臉笑意,上次在這屋裡發生過的不愉快他竟全當沒發生過。蘇也只好不再提起。
“你來作什麼?”
“蘇,別忘了,我請你來是有委託的,既然訂金都收了……”
“訂金?”蘇打斷他的話。
“醫藥費也就算了,七支鈴蘭酊的價格可真是天文數字……”
“好了,說任務吧。”蘇再次打斷他的絮叨。
“我懷疑城堡裡有吸血鬼……”
“沒錯。”蘇第三次打斷他的話,不可能不是故意的,但他偏偏還是把氣咽了下去。
蘇站在窗前,看月光下采摘薔薇的侍女正朝馬夫走去,補上一句,“也許還不止一個。”
“什麼?”達文西一驚。
突然有人敲門,把他又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時不好意思地說:“對了,是管事,我叫他送飲料來。”
房門打開,果然看見管事端著茶盤站在門外,達文西剛要說話就聽見蘇喊道:“小心!”身體重心不受控制地後移,跌倒,如果他沒弄錯的話,有一隻手拖住了他的領子。
眼前一花,不知是頭撞到地冒的星星還是眼前果然亮了一下,晃晃頭回過神來,看見蘇正面不改色地把槍插回去,而剛剛朝他張開“虎牙”的管事,卻已帶著左胸的大洞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去抱著伊留斯吧,我們只有衝出去了,這裡的情況不妙得很。”
“難道有很多吸血鬼嗎?”
“很多。這兩天我只注意著伊留斯,城堡裡的事情可發展得不太好。”
話邊走邊說,說話間蘇早又摞倒四五個撲上前來的侍女僕人。
“看來是有恃無恐了,連暗襲的方法都不再用。”蘇往槍裡又上一排銀彈,順手插進達文西懷裡。“你拿著這個,萬一待會應付不過來,你帶他去馬房套馬先走,我看見馬夫剛剛沒理會那吸血鬼侍女,應該還沒事吧,他的銀製十字架在月光下也亮得很,而且,”蘇笑一笑,“我記得他挺愛吃大蒜的。”
“沒錯。”達文西也啞然失笑,緊繃的情緒抒解許多。
“該死!”蘇移下目鏡,很清楚地看見從各個方向奔向過道的吸血鬼們,其中有一個為首的,她調近焦距。那張臉!
記憶深處的認知浮現上來。
是那個人,是那個人。
當年帶走母親的,華夫卡三世。
記憶深處的恐懼感也隨之浮現,她微微發抖,弩箭竟然沒有上滿。
但也夠了,至少,對付前門處的吸血鬼徒眾。只要自己擋得住後面的追兵,只要……
“達文西,我一放箭你就帶著伊留斯往前衝!”
“不,蘇,我得留下來。”伊留斯有氣無力,話音雖弱,聲音裡卻透著堅定的決心。
“你現在連站著都困難,還能幫我什麼?不要作我的累贅,記得嗎?我說我會拋下你的。”
“不,我不會……。”
“不!”蘇的制止顯然是遲了,伊留斯的手突然鬆開,針筒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蘇咬了咬牙,“傻瓜。”
然而聖靈的伊留斯仍然只是溫柔的笑著,清秀的臉上那笑容也似在發著光。
“薇薇安,我終於找到你了。”華夫卡一步一步走下台階,目光直直地盯住蘇。
“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再也不會。你不高興做吸血鬼,就不做,可是薇薇安,不要再離開我,不要再離開我了,好麼?”他一步步朝蘇走近。
“她不是……”達文西的話只說了一半,就被蘇一把捂住。
“我來應付他,伊留斯,你和達文西快走。”
伊留斯的聖靈搖一搖頭,巨大的雙翼已把蘇擋在了身後。
蘇一跺腳,知道時間已再禁不起延誤,一抬手,弩箭流星一般飛出,與此同時,伊留斯手中的光束也散射出去。
車子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飛馳,蘇一直緊緊握著伊留斯的手,臉色越來越難看。
時間每過一點,伊留斯回來的希望就少一點。
“蘇!”
達文西的聲音中有一點異樣的什麼讓蘇立刻地回過頭去。
暗色的天幕下著火的城堡成為明亮的剪影。
“伊留斯!”手裡的冰冷觸感提醒她將要發生的事情。蘇覺得心裡一陣痛過一陣,一推車門就跳下去。
疾速駛遠的馬車上傳來達文西的驚呼,蘇遠遠看一眼,沒有回應,只在心裡輕輕說一句:“哥哥,再見了。”
黑色與白色對峙的人影背後,巨大的火城只不過是普通的背景。蘇悄悄地繞過去,小心不踏上正在融化中的死去的吸血鬼。 “滾開,讓我去找薇薇安!”華夫卡三世,那雙極富魅惑力的眼睛已經漲成血紅色,披風下的黑色巨翼割開空氣。
“鐮鼬。”蘇認出來,華夫卡打算利用空氣的異變割裂伊留斯的聖靈嗎?
伊留斯比任何一次出現都還要美麗,他的聖光那麼亮,又那麼溫柔,臉上似乎是恆久的微笑中飽含著對世界的寬容和愛,他手中的光球,也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不知道為什麼,心又一陣陣痛起來,仿佛自己也能感受那股力量,讓身體無法承受的痛苦。
“一定要阻止。”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難以輓回的……
在兩大力量的夾縫中,蘇連動動手指也異常艱難,她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舉起弩弓來,抖抖索索地瞄準華夫卡。汗水涔涔流下遮擋了視線,手也拼命在抖,這一切,蘇幾乎無法控制,可是,非瞄準心臟不可,非瞄準心臟不可。蘇的嘴脣無聲蠕動,手陡然一輕,弩箭竟不受控制地飛出去,釘住華夫卡的黑翼。
“薇薇安!”華夫卡朝來襲的方向不假思索地反擊,在看到她時要收回力量,也已經來不及。
蘇眼前一亮,伊留斯已護在了身前,鐮鼬的利刃,險險地撞上了他手裡的光球。
裂變的光球放出奪目的光芒,華夫卡的身體,被光束穿過的地方灼燒,冒出白煙來。他收起雙翼,踉踉蹌蹌朝蘇走過來,倒地的一剎那仍向蘇伸出手去,恢復成海藍色的眼睛裡滿是乞求的意味。
“薇薇安,薇薇安,你不再愛我了麼?你要我死麼?”
蘇的手指深深地掐進手掌心,“不,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我說愛你,只是為了我的女兒,只是這樣而已。”
“原來,是這樣。”華夫卡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身體在微風中縷縷成煙。
“是的,就是這樣,你安息吧。”蘇在胸前劃一個十字。
剛要松一口氣,身邊的伊留斯突然栽倒,蘇撲過去,“伊留斯!”
從來,從來也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伊留斯的本體會疲倦,會受傷,聖靈卻絕對不會。那麼,這反常的情形預示著什麼?
明明已打倒了最大的敵人,最想打倒的敵人,蘇卻還是抑制不住地發抖,不停地發抖。
細小的光點從伊留斯的聖靈中散逸出來,在夜空中點點飄散,象夏夜裡飛舞的螢火,那情景,十分美麗,蘇的心裡卻是漆黑冰涼,這樣的狀況……是不是伊留斯的聖靈,再也回不去他的身體。
那就是死。
“不要,伊留斯,我不要你死,快回去,伊留斯!”蘇幾乎是粗暴地想把伊留斯拉起來,但手只要一用力,就會穿透他已經半透明的身體。滾落的熱淚也透過伊留斯,落進草叢中去。
伊留斯吃力地舉起一隻手,為蘇拭去淚水,他的臉上還是那個表情,又溫柔又寬容,眼睛裡的光讓人眩目,羞怯的微笑讓人心疼。
“是,我喜歡伊留斯的聖靈,勝過喜歡伊留斯本人好多倍,好多倍,我好喜歡這個只屬於我的溫柔的伊留斯,真的好喜歡,可是,絕對不要伊留斯死掉,伊留斯就是伊留斯,沒有人可以代替你,所以,不要死掉,不要離開我,伊留斯!”
蘇驚愕地看著一滴光從伊留斯的眼裡滲出來,滑過他越來越透明的臉頰。
她伸出手,接住那滴光珠,發現它居然是有溫度的。聖靈……也會哭麼?
“伊留斯……”
並沒有眨眼,伊留斯就這樣在眼前消失得乾乾淨淨,毫無痕跡。
“伊留斯!”蘇惶然地站起。
沒有回應。除了手裡那滴還有餘溫的光淚,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剛剛還躺在草地上的那個人的存在。
和達文西一起見教皇的使者是九天后的事情,蘇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交還伊留斯遺體的要求。
“即使是教皇親自選定的墓地,離天堂的距離也不會比愛人的懷裡更近。這一點,請替我轉告教皇陛下。”達文西把使者們送到門口時這樣說。
教皇使者的車隊在遠方消失時,蘇走出來,拍一拍達文西的肩膀。
“我們也該走了。”
“蘇。”達文西擔心地抬頭,“其實,我真的覺得,把伊留斯交還給教皇會好些。以他的權力來說,得到天使之淚的可能比我們要大得多了。”
“一個曾經拋棄過孩子的父親,我怎麼會把伊留斯交還他?相信我,”蘇低頭,望著懷裡輕得象孩子一樣的人的目光裡滿是堅定的溫柔。“我會讓他醒過來。”既然一滴天使之淚可以保住他的生命,兩滴,三滴,拼了命地搜尋也罷,總有一天會讓他再醒來,再讓他對自己露出那溫柔的笑顏。
蘇一步步穩穩地朝馬車走去,風吹起她的發,左耳上那滴晶瑩剔透的珠墜,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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