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陸小天終於從那層層密密的雜草荊棘後發現目的地時,已經是迷路的第四天了。
李玉聽到陸小天的歡呼也沒多大力氣應和。他將半身重量都託付給還算精神的肖恩,趴在他肩膀上一同俯視著肖恩手裏那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亮膜已經殘破了,前景為三個小孩的寫實風景照。照片上三個小孩以盤腿而坐,目容清秀,清一色的光頭。居中的額心有顆顯目的痣,他抿嘴微笑著,看上去頗有些佛陀之相。左側的那個孩子眼神恍惚,似神遊九天宵,右側的孩子看上去最小,雙手做著一個手勢表情嚴肅至極。
李玉記得曾經問過肖恩這照片的來歷,經過一年的逼問之後,肖恩終於承認了其中有一個人是他,具體的別無所獲。小孩後面的景致與不遠處的寨口相差無幾。最打眼的依然是寨前的那棵老槐樹,它如照片傾斜著技幹,連同那幾塊青石板都安放得一樣的位置。看到這裏,肖恩在心底發出這樣的感歎:時間在這裏只是一個休止符而已。莫名的,一股寒顫從他的心底裏升騰出來,讓他有些發悶的腦袋清醒了不少。他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放好照片後,無預警的將手伸到李玉的腋下把他半癱的身子猛的一提。
“別那麼沒用,傷口又沒化膿。呆會讓寨子裏的赤腳醫生消消毒就可以。”
“說得輕巧,放你身上試試。”
李玉翻了個白眼,搖晃著摔傷的右腳。陸小天拿著一把瑞士軍刀在前面開路了。正興奮的他根本不理會身後的爭吵。他此時只想快點進寨,吃上一口熱飯,洗個澡,再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
三人終於出現在寨口,神色狼狽又激動。他們一同注視著寨口立著的那塊青石,上面寫著寨子的名字,年代太久字跡經過雨水的沖洗,有鬆散的錯覺。天色雖然還早,可是在陰天的情況下光線不是很好。陸小天走上前幾步,低目細看。
百家坪
陸小天的眉毛舒展開來愉快的笑了。可是下一秒,他卻又將眉擰緊了,疑惑的打量四周。
這個寨子太安靜了。準確的說,簡直是死沉一片。
陸小天正要張口發問,一頭老黃狗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對著這群陌生人沒理由的狂吠,一聲狗叫之後,從寨子的四周也傳出應合之聲。剛剛還沉悶的寨子瞬間活了過來,深處有人開始呵斥了,小孩的嬉笑聲響起了。陸小天似乎看到了熱騰騰的飯菜和洗澡水。
黃狗緊張盯著他們,搖晃著瘦尖尖的屁股,警備的在他們四周打旋。亂草堆裏又竄出幾條花皮狗。眼看增援的力量來了,在那老狗頓時來了精神,一群狗在它的帶領下又開始吠了。
肖恩沒有理會這群畜生,自顧自的大步向前。李玉朝那群狗揚了揚當成拐杖的木棍,在陸小天的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的踩著黃泥緊跟上去。一不小心踩上尖銳的石子,他對著陸小天咧牙裂嘴的作苦臉。
那群狗看到他們進寨子之後,又象徵性的吠了幾聲,嗅了嗅陌生人殘留在地上的氣味,生硬的互相搖了幾下尾巴,也就消音了。
寨子很大,空房子也有很多。偶爾可見有火燒過的痕跡,看上去十分頹敗。肖恩在前面停住了,不遠處一個穿著灰藍土布馬褂子的老人坐在門前曬太陽。皮膚鬆鬆垮垮,掛到骨架上也如同一件寬大的衣服。老得已經是難分男女,他就那麼面無表情的對著寨口坐著,如同一個活著的標本。
肖恩快步向前,在那老人耳邊大聲的用當地方言彆彆扭扭的問話。老人漠然的看了他一眼,張開沒牙的嘴,慢騰騰的抬起手指著一個方向,舉到一半並垂下來了,眯著眼睛不再動彈。肖恩道了謝,順手將那老人內陷的衣領翻出來才從那坡梯上退了下來。
“在那邊。”
“確信嗎?”
李玉懷疑的看了那老人一眼。肖恩打量著四周,一邊點頭。
“有點印象了,我記得那個菜圃上去,經過一大片風竹林。拐子叔在小院就在那裏了。”
肖恩小時候在這寨子裏呆過,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個月。聽到肖恩這麼說,李玉並不再說話了。他開始低頭盤算起心裏的小算盤。
“你說,這寨子裏的人真的肯帶我們進山嗎?如果他們拒絕怎麼辦?”
“如果說服我拐子叔,應該就沒問題的,他曾經去過呢。”
肖恩走上坑坑窪窪的歇涼壩子,他又叫三聲,歪著頭想從風聲中聽到什麼動靜。在他面前,那兩張原門神版畫泛起殘存的黃邊,在陣陣風聲中搖曳不已。
門在肖恩的手裏被推開了,發出沉悶摩擦聲,屋內黑沉沉的如果一張沒牙的嘴。帶著潮濕地氣的風迎面撲來,肖恩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屋內很簡陋,零星的放著幾個農具。他回頭看了一眼,終於踏了進去。
屋內變化不大,與童年的記憶沒有衝突。
“拐子叔?”
肖恩一邊叫著,一邊向裏屋走去。李玉就地找了一個平整的空地坐了下來。他呻吟著,打開纏在右腿上的紗布,彎下腰不斷的朝那裏呵氣。而這時肖恩已經走到屋子的後部。他跨過那粗厚的門檻,穿過那簡陋的柴門時他伸出雙手在前面亂比劃。一些蛛網被他劃破了,那些拇指大小的黑色蜘蛛們吐出線,搖搖晃晃的掉下來,落地後飛快的爬到陰暗的角落裏。
屋子裏很黑,屋頂上的幾片亮瓦,隱約的透出幾道微光,淨空很矮,肖恩一米八的身高很輕易的看到懸掛在灶頂上黑乎乎浸潤著黑油的竹檔子。幾塊陳年的臘肉懸掛在竹檔子的上方,如同一些黑色的洶魽C他掀開沉重的木板鍋說A鍋裏還放著一個盛著冷飯的土碗和巴掌大的一塊玉米餅。他彎下腰,細看一下:灰色的黴菌已經爬滿整個鍋底。灶臺上也有很多灰,肖恩小心的將鍋貍顐鴗@邊。
這裏也釩雂[都沒有人走動了。
“拐子叔?”
肖恩又叫了一聲,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摸索到灶前,找到一把沙刀。那是寨裏人日常用來上山砍柴的彎刀,比鐮刀大一點刀背很厚,純手工製作,握在手裏沉甸甸的。這時,一聲撕破而短促尖叫從院後傳來。他受驚的回頭,卻只看到有黑影至門縫裏一晃而過。肖恩情不自禁的閉住氣,輕腳輕手的走了過去,最後卻對著緊閉的一扇門猶豫起來。
他知道,門後面是一個不大的院子。平時用來曬洗一些衣物,靠東的角落裏種著兩個蘋果樹的一個櫻桃樹。多年來從沒結果,光長葉子,不開花。印象中拐子叔是不太喜歡他到後院。因為那裏埋著一些同宗的短命兄弟,大都是凶死病死的,既不能入祖墳頭又不能隨意的葬入亂墳崗,只能埋在命硬的獨身戶附近。據說沾著人間的陽氣,讓他們不在人間作惡,快快投胎。拐子叔一生未娶,從小就是孤兒,又是個淡眉毛。
眉淡如水,孤貧之相。
合情合理的,這近似於看守亡靈的差事順理成章的交給了他。過年時還可領取少野揤諵l人湊份子的報酬。山裏人對埋死人的地方很是尊重,不可隨意踐踏。可是卻看不上看守亡靈的人,一同吃飯,說話,甚至對眼都成了禁忌。以至於拐子叔個性孤僻,一直獨居在寨口之外。
記得從前一些貪玩的小孩偷溜進來打算爬上墳頭去摘那些開得豔麗的野月季,事情敗露後被寨子的大人們揚著馬鞭從東口趕到西口,全都被結結實實的教訓了一頓。那次的教訓太過厲害,令旁觀者的他現在亦有些猶豫。
“南無阿彌托佛。”
肖恩口裏默念著,右手拿著砍刀,左手移開抵在門欄上的粗木棒。門開了,風聲先竄了進來,這次吹得猛烈,肖恩別過頭,順著餘光看門外望去。下一刻他不由得冷喝出聲,在東面的那棵林樹上,竟然懸掛著一具乾屍!
待完全看清楚之後,肖恩松了口氣。只是一件寬大的衣物,不知為落到樹梢上,在風中搖晃著衣角,不經意間看上去的確像乾屍。肖恩踏入後院,查看一番後仍然一無所獲。他有些氣餒,想抽一支煙。剛掏出煙盒的他聽並到了一聲慘烈的嚎叫從屋外傳來。
他認得這個聲音,那是陸小天!
肖恩提著沙刀跑了出來,他看到李玉扶臉色發青的幹嘔不止。陸小天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捂著嘴巴,眼神直勾勾的看著屋子右側簡陋的豬舍。
山裏的豬舍就算拆了也是一個簡易的廁所。也陶陘p天想去方便,可是他又看到了什麼呢?
肖恩一個箭步竄過去。第一眼並看到一張正對著他的臉。一張長滿白蛆的臉,肖恩差點大叫出聲,但他很快又鎮定下來,忍住嘔吐感定睛細看。那的確是一張人的臉,面部由於高度腐爛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如同一個糜爛開裂的水果,牙齒很完好,讓臉保留成嬉笑的樣子。此人蜷縮在門檻邊,歪著頭正對著通向寨子的路口。乾洩漸k手上缺少一根食指,可是也不妨礙它緊緊拽住胸口,上面那些白乎乎的蛆蟲正活力十足地在腐肉中打著滾,一些發黑的爛肉像潮濕的黏土在這些蟲子的翻滾下從手背上脫落。門檻兒邊的地上,落滿了密密麻麻的碎皮肉屑,一大堆黑色的螞蟻正熱火朝天的搬運著。看到那特徵明顯的右手肖恩垂下沙刀,李玉終於也吐了出來。
“他就是拐子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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