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禮拜天,當父親看見小男孩腳下蹬著的一雙鞋已經開口時,其實,我知道父親偷偷地隱忍住淚水。
優美的詩歌縈繞著,大人的聚會剛剛開始,小孩的主日學已經散去,父親是在入口的地方見到小男孩的。小男孩從臺階上下來,腳步極不自然,像是要努力把腳定在地上,又像要將就著鞋子的搖擺,深怕鞋子飛掉似的。
父親看看他,拍拍他的頭,叫著他的名字,然後,欲言又止地看看他,小男孩黑黑的眼睛羞赧地抬頭望了一眼,又低下頭去,眼睛停留在他的鞋子上幾乎只有千分之一秒,然後,抓不住的一隻鳥似的,他就飛奔出去了。
回家以後,父親和我商量為男孩買鞋的事。父親知道那個小男孩的母親也是跑掉的,父親開計程車,整天不在家,連夜裡回來都是醉醺醺的,孩子早睡了,他呼嚕呼嚕躺下,第二天一早,大女兒起來張羅妹妹、弟弟起床上學,家裡安安靜靜地,只有他的鼾聲,日上三竿,他才懶洋洋地起身,拖著疲憊的身子去開車。
孩子吃什麼、喝什麼,有什麼需要,他一概不管,只是例行禮拜六晚上發些零用錢就是了。但就是發零用錢也看不見父親,零用錢例行是擺在廚房旁邊的一張桌子上的,他們用那張桌子吃飯,也用那張桌子做功課。多虧大姊姊照顧弟妹,同一間小學,姊姊一有空就去跑去看看弟弟妹妹,因為他們家窮,又沒有媽媽,也從不帶便當,同學之間難免嘲笑諷刺,大姊姊常常挺身而出,「誰敢欺負我弟我妹?」一句喝阻倒也滿有效果。
三個姊弟衣服上常常散發出酸臭的味道,大姊雖是小保母,但是,她到底也是個孩子啊,家事那麼多,做也做不完,何況她自己的功課也越來越多,所以,衣服隨便洗、隨便曬,還皺如鹹菜,就往身上穿,他們三姊弟周圍的人,剛開始還會驚訝得上下打量,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了。
小弟的鞋子破了,其實,大姊不是不知道,可是,爸爸給的零用錢用完了,怎麼辦呢?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爸爸,拿弟弟的破鞋給他看,請他想想辦法。大姊只有空著急。有幾天,她把妹妹以前的舊鞋找出來,想讓弟弟試試看,也許可以撐上幾天。誰知道,弟弟嘟起嘴巴,說什麼也不肯,他說他是男生耶,男生才不要穿女生的鞋。
大姊只能看著他啪答啪答地走路,明明不是跛子,卻一點一瘸地,滑稽極了。我的父親向來很懂得怎麼為我們買鞋。臺北幾個地方賣鞋又好又便宜,爸爸常常帶我們去。父親說,他要為小男孩買一雙好鞋,男孩嘛,難免又跑又跳地,買一
雙好一點的鞋子,穿得久。
那一個晚上睡覺以前,父親又跟我提了一次,他要盡快找個時間去為小男孩買鞋。我進了房間,把燈關掉以後,在一片黑暗裡,我的眼前卻光明得像白晝。過往的回憶一時間全回到我的腦海裡。
我的母親也是跑掉的。
在我小學一年級那一年,我還記得我的新制服上常常沾著淚水,外婆總是叫我祈求媽媽不要走。但是,狠心的媽媽還是走了,留下頹喪痛苦的父親和我們兩個女兒。父親從此父兼母職撫養我們長大,他每天下了班,就趕回來為我們做晚飯,還預留菜為我們帶便當;為我們洗衣服,衣服破了他拿起針線也絕不含糊;過年過節父親一定帶我們去逛街買新衣、添新鞋,或是市面上有了什麼新鮮玩意兒,父親一定為我們也買上一個。為了使我們快樂,心裡已經十分悲傷的父親仍然強打起精神,常講笑話給我們聽,因此我們三父女的生活總是充滿了歡笑........。
至此,我的淚水也經悄悄地溜下,翻了個身,我想起小男孩,我知道父親的心意,他非常了解一個失去母愛的孩子心裡的痛苦,他不但想彌補我們兩個女兒,他也想把給我們的愛分一些給小男孩。
下一個禮拜天,父親帶著一雙新鞋到教會,小男孩還坐在第一排,那雙幾乎已經解體的鞋子在空中晃盪著,父親耐心地等他下課。小男孩走出來的時候,父親遞給他那雙新鞋,小男孩的眼隨即亮了,然後臉色又急速地變紅,「伯伯,我不能拿您的........。」
父親不聽他說什麼,把新鞋從盒子裡取出來,脫下小男孩的破鞋,為他穿上。小男孩的腳不自在地踏了踏,他終於笑了,他蹬著他的新鞋走來走去,頭老是低著,眼睛盯著新鞋,嘴裡叫著:「好漂亮!好漂亮喔!」
教會裡的人都不約而同圍過來看,小男孩一見人多,急忙謝了謝我的父親,又一溜煙跑掉了!
父親那天在參加主日聚會的時候,嘴角總是微笑著,我想那一天父親一定能感覺到主耶穌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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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