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第1章 最美的笑容
由於我會說日語,急診室請我過去關懷一位外籍遊客。
我來到急診室,看到一個年輕人,脖子掛著相機,驚嚇過度,臉色發綠。他以極為驚惶的眼神看著病床躺著的另一個年輕人,這個人顯然受了重傷,極為痛苦,臉色發白,但不敢喊痛。
我拍拍他,讓他鎮定些,然後問他發生什麼事。原來他們是非常優秀的兩個日本青年,他叫小純,考上京都大學,受傷的男生叫永治,考上東京帝大,來台灣自助旅遊。
我問小純:「怎麼會選擇台灣來自助旅遊?」
「永治聽姊姊說,台灣的太魯閣國家公園非常好玩,建議趁考上大學的空檔,趕快去玩。我們在太魯閣的長春祠照相,結果一不小心掉到橋下。」
我又拍拍小純的肩,他似乎又鎮定不少。這時候急診的外科醫生過來跟我說,摔得很嚴重,要開刀,需要家人簽字。於是我請小純聯絡永治的媽媽,過了大約十五分鐘,小純跑過來說:「永治的媽媽要我先簽,她明天馬上到。」
馬上緊急開刀,由陳英和醫師執刀,雙手雙腳預計有四處要開。本來腰椎也要開,但醫師認為等媽媽來再開較好。
第二天媽媽趕到,陳英和醫師詳細解說開刀過程與危險性。最後跟媽媽說,妳也可以選擇回去日本開。媽媽一邊聽醫師講,一邊做筆記,然後打電話回日本問先生意見,先生說,既然醫生能講這麼詳細,就能幫我們兒子開刀。
真是辛苦了這位媽媽,媽媽雖然匆匆忙忙從日本趕來,但是她的化妝、衣著、談吐,一看就知道是上層社會。但是已經嚇到花容失色,我們會說日文的志工趕緊安慰媽媽。
術後,當陳英和醫師來巡房時,告訴媽媽情形:「孩子未來在生活上一切都沒問題,遺憾的只是不能當運動員。」
我以為媽媽聽了「未來在生活上一切都沒問題」應該會很高興,沒想到媽媽本來是站著,聽了之後竟然當場往後倒,我趕快拉她起來。
媽媽很難過,告訴我:「在東京帝大,讀書要讀得好,運動也要好,叫優等生,不是只有會讀書而已。」所以兒子不能當運動員對她來說,好像天要垮下來一樣。
「喔,這樣。」我不禁露出惋惜的表情。
媽媽顯然不死心,面帶慌張的問:「我的永治,他……他真的不能跑了嗎?」
我還沒回答,陳英和醫師馬上說:「你們誰會說日文的?快,快,趕快用日文告訴媽媽,永治還年輕,經過好好復健,可能還可以恢復。」
我們請翻譯照說了,可是媽媽以為我們是安慰他。笑也笑不出來,很憂愁,我想,媽媽一定是很心疼的。
後來我又請一位從宜蘭來的資深志工來陪伴永治,這位志工滿頭銀髮,親切活潑,給大家的感覺就像媽媽一樣。她也會說日文,平常大家喊她「阿母」。
阿母到了以後,一直跟永治說日文,逗他開心。晚餐送來的時候,阿母一口一口餵,永治一口一口吃,吃到八分飽,就說我飽了。媽媽很高興,因為兒子開刀出來能這樣吃,表示兒子恢復得很好。然後媽媽竟然拿著餐盤到護理站,很興奮對護士說,你看你看,我兒子吃得這麼好!我兒子吃得這麼多!
真是天下父母心啊!媽媽回病房,餐盤剩下白飯和一點點菜。她吃白飯,好像很好吃,我從來沒看過一個媽媽臉上會有那樣的表情,我就在旁邊,看媽媽一口一口吃,一碗普通的白飯可以被吃得那麼好吃,對我來說真是少見啊。她覺得很安慰,她覺得兒子吃得下就有希望。我覺得那種媽媽的心,真的很令人感動,其實白飯也不會那麼好吃,是看到兒子開完刀胃口好,媽媽也覺得吃什麼都好吃。
陪了母子五天的阿母告訴我,白天時,當這位日本媽媽得知穿梭病房間的女眾委員志工,大多都是職業婦女,既驚訝又佩服;夜深人靜,媽媽反思:「是不是日本太太很自私?她們只是把家裡照顧好、把孩子照顧好、把先生照顧好,叫做最好的太太,沒有想到,我們台灣的太太還能走出家庭,服務人群。」媽媽又反省:「是不是上天處罰我,讓我的永治跌成這樣?」阿母就安慰媽媽:「這是意外,但是永治幸運被救。永治很快就會好,你們有很多能力,可以再去幫助別人,這樣就可以了。」媽媽聽了才釋然。
既然永治手術後恢復得不錯,又能適應台灣的食物,而且吃得下醫院的伙食,我們就特別煮一些和風餐點,有點像日式定食,一份一份,少少的,讓他覺得好像在日本。他很高興,我們慈濟的香積師姊做的精緻小點心,也是不輸日本的呢。
最新回復
他們一家人快樂的吃點心時,我們志工在一旁唱〈最美的笑容〉這首歌:
在異鄉遊子的睡夢中,
看見世上最美的笑容。
深深的皺紋是愛的痕跡,
溫暖的手心撫摸著受傷的我。
在慢慢成長的歲月裡,
總是辜負了你的叮嚀。
而你的寬容像大海一樣,
任由我乘風破浪,
追逐理想。
媽媽忽然放下手上的食物,很客氣地問:「師姊,這是什麼曲子?旋律真美,請告訴我歌詞的意思。」我們就告訴她,她聽了一直掉眼淚。永治不知媽媽為什麼會掉眼淚,阿母翻成日文給永治聽,永治懂了,也哭了。
好聽的歌,真是無國界。媽媽看到永治哭,很緊張的問說:「我的永治怎麼哭了?他為什麼哭?他從小到大沒有哭過。」
我告訴媽媽:「因為永治辜負了媽媽的期待和叮嚀,媽媽任他乘風破浪,追逐理想,自助旅遊到台灣;他不注意安全,跌到橋下。可是媽媽的寬容像大海,溫暖的手心,撫摸受傷的兒子。永治手術後看到媽媽,一定會認為媽媽的笑容是世上最美的笑容。」
我又問爸爸:「要不要翻譯?」爸爸說看得懂中文。原來爸爸是政府官員,東京帝大畢業。曾任日本駐外人員,精通德語、英語,於是我們也找會德文的醫院同仁和爸爸互動,介紹慈濟的團體和慈濟醫院的人文精神。
剛好宗教處有兩個加拿大回來的年輕伙伴,跟永治以英文溝通,就帶著永治當志工,年輕人嘻嘻哈哈,充實愉快。永治恢復得很好,但是媽媽認為兒子開刀,一定很痛苦,所以媽媽就一直摺紙鶴為兒子祈福。後來一位師兄陪媽媽到外交部延長簽證,我們就這樣一路陪伴,給他們很大的鼓勵。我還跟永治建議,如果你回日本前,學會〈最美的笑容〉這首歌,我們回精舍,可以唱給上人聽。母子用羅馬拼音記歌詞,我也拿CD給他們聽,咬字清晰,發音準確,旋律亦合,學習能力真強。
永治住院期間,花蓮慈濟醫院的名譽院長曾文賓夫婦幫了大忙,院長夫婦留日,精通日文。院長夫人常常去看永治的媽媽,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出院前一天,我帶永治一家人回精舍謝謝上人。我們推輪椅去,爸媽一見上人,長跪於地,媽媽淚流滿面,說不出話;爸爸一直鞠躬,神態恭敬。這時永治說:「媽,我們不是要唱一首歌給上人聽?」於是母子二人唱〈最美的笑容〉,完全沒走音,咬字也很準。
隔天回日本,我們表現「愛的接力」,陳英和醫師親自送,曾文賓院長、護士也隨行,送他們到花蓮機場,再由台北賴師伯,就是帶媽媽延期護照的那位師伯接手,送到中正機場。
到了日本,慈濟日本分會的師姊已到機場準備接機,完成愛的接力最後一棒。在機場,爸爸說,送到這裡就可以了。因為爸爸休旅車夠大,永治可以躺在車裡。日本分會的師姊就說:「回到祖國,你們就可以安心了。」媽媽趕緊回答,「我們在台灣也很安心啊。」大家相視一笑,場面好溫馨。
回到日本的永治開始復健,期間我們持續通信,未曾間斷。永治寫信提到復健情形,爸媽也都有寫信給我,他們說:「東京帝大是最好的醫院,連那邊的醫生都很肯定我們有這麼好的醫生,幫他們的兒子恢復得那麼好。」媽媽還寫:「想起我們這邊的護士,就會自然而然地掉眼淚。因為白衣天使對異國人士似乎更溫馨熱情,令人感動。」所以媽媽真想回台灣慈濟醫院當志工,順便看看我們。
經過一段時間持續努力復健,永治已經能走路了。當時,急性嚴重呼吸道症候群(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 簡稱SARS)大流行,他為了到慈濟日本分會幫忙包素粽義賣,搭電車到慈濟分會,來回要花兩小時的路程。但是讓我感動的還不只這樣,最感人的還是這對母子真的回花蓮慈院當志工。我說我們志工是要穿制服的,他們也依規定購買,穿著志工服跟我們上病房區看病人,也去居家關懷,十天之後才返回日本,真是有心人。
當志工的心願終於完成,回去日本之後,媽媽來信:
我好像作了一場夢,我的永治跌下去,好像有蓮花托住,我的永治好像蓮花上的露珠。因為有蓮花托住,所以永治沒有損傷。雖然開刀,很快復原,好像一場夢。
我看著一張張媽媽寄來的照片,照片內容是永治的學校生活、復健情形、還有全家福。最特別的是一張永治畫的圖,他不會中文,又怕寫英文我會看不懂,所以用畫的。這張圖上面畫了五個畫面,訴說整個事件的經過:第一個畫面畫著一個人掉到橋下;第二個畫面畫著醫生、護士、志工獻花,還畫了香蕉、木瓜;第三個畫面畫著一個人彈吉他,一個人坐在輪椅上,旁邊畫了兩個人推輪椅,雖然只有簡單幾筆,但四人表情生動,非常有趣;第四個畫面上畫著我們團隊送他去機場;第五個畫面畫著一個人在走路。
我又想起媽媽跟我說過,永治一直很勇敢,沒掉淚,只有那天聽到〈最美的笑容〉那首歌,明白歌詞後,他一下子就哭了。媽媽還捐了一筆跟醫藥費同數目的錢給醫院。
永治的爸媽真的無法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團隊,因為媽媽覺得永治的命真的是撿回來的。所以媽媽才會寫信跟我說,自己好像作了一場夢。
我想,如果有些夢比真實人生更加真實,那一定是因為愛吧。(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顏惠美口述)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第2章 八指新娘
下午我從急診室經過,一個三歲的小男孩不斷哭泣。
「你怎麼了?」
他還是一直哭。
「你一個人怎麼會在這裡?媽媽呢?」
他還是一直哭。
「來,我們來這邊坐。」
他哭得更大聲了。
「你哪裡痛痛?」
他拼命搖頭,右手摸著胸口,顯出痛苦的樣子。我看他用手一直搓揉左胸,覺得不太對勁。因為小孩如果受傷,大多無法明確描述,但是絕不能錯過治療時機。於是我一邊哄他,「別哭,別哭,我帶你給醫生叔叔看,這樣就不會痛痛了。」一邊請值班的外科醫師檢查小男孩。
果然,醫師立刻判斷有受傷,要照一下X光才知道。隨後護士請我協助,帶小孩到X光室照片子,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不遠之處床上的一位少婦著急地喊著:「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我走到少婦床邊,正要開口回答,旁邊一個中年男子回答說:「在這裡。」我看著少婦,看著剛剛開口說話的男子,看著男子的左手,他左手牽著一個一歲多的小男孩,也在大哭。
躺在床上的少婦,聲音十分驚慌:「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那位中年男子把手中牽著的一歲多小孩拉近少婦,「別慌,別慌,他在這。」那小孩似乎驚魂未定,還是大哭。
少婦看到小孩,似乎稍稍安心了些,對中年男子說:「謝……謝謝你送我過來醫院。」
看著少婦驚魂未定的表情,兩個小孩也是驚嚇過度,臉上還留著淚珠,我問中年男子究竟發生什麼事。原來他開車路過,看到車禍,見義勇為,把少婦和兩個小孩送來急診。於是我對少婦說:「妳先放心,孩子我幫妳照顧,我們也會馬上通知妳先生,妳安心等先生來。對了,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華。」
我請另一位志工師姊通知她丈夫,自己帶著胸口似乎受傷的小孩到X光室,孩子一直哭,我要抱他,卻被他一下子推開了,我想孩子可能都是媽媽帶,外人很難切入。
「師姊請到外面等一下。」放射師請我離開,他要照片子。
我走出X光室,關上門,背後卻傳來孩子大叫:「阿嬷!阿嬷!不要走!」
照完片子,我把孩子帶回急診室,阿華立刻問我:「我先生呢?他知不知道我在醫院?有通知他來嗎?他會不會來?還是他已經來了嗎?」
我擦了擦阿華額頭上的汗珠,「妳先別急,我已經請人通知了,妳先鎮定一下,孩子我剛剛帶他去照完X光片。」
過了一會,阿華又問起小孩的傷勢,我走過去問醫師,醫師看著X光片,跟我說小孩鎖骨斷裂,但孩子年紀小,恢復力快,所以沒開刀,穿上一個「背架」,沒事的。於是我馬上把醫生的話告訴阿華,沒想到阿華聽了我轉述醫生的話,不但沒有比較鎮定,反而更著急:「怎麼辦?怎麼辦?我手指斷了,我變成殘廢了,我先生會不會不要我?我小孩會不會覺得我是怪物?我以後怎麼做家事?這怎麼辦?我以後怎麼辦?」
我正要安慰阿華,一個看起來像水泥工的中年壯漢快步向阿華走近,他粗獷高大,肩膀寬厚,皮膚黝黑,滿臉鬍渣,汗水不斷自額頭往下滴,牛仔褲和球鞋都沾滿了石灰粉,喘呼呼的對阿華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才來,因為我剛剛跑錯醫院。」
阿華滿懷歉意:「對不起,我沒有把孩子照顧好,我真對不起你。」
這位丈夫忽然彎下身去,看著阿華,一直輕輕撫摸阿華的臉,他的衣服、褲子、鞋子和臉全都髒髒的,可是他的手卻非常乾淨,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齊,令我眼睛一亮。他的動作很溫柔,一直輕輕撫摸阿華的臉,他的聲音更溫柔:「對不起,是我不好。因為我要工作,沒有把你們母子照顧好,是我不對,妳痛不痛?我知道妳很痛對不對?妳哪裡痛?讓我代替妳痛,好不好?」
阿華忍著痛,回答丈夫:「我……我好痛。可是我不要你代替我痛。你呢?你痛不痛?」
我在旁邊靜靜的聽他們夫妻對話,覺得阿華這句話問得有點奇怪,丈夫又沒受傷,怎麼會痛?但丈夫的回答更令人震撼:「我也很痛啊,我很心疼妳,心疼到痛。」
太--浪--漫--了。
多麼浪漫的對話啊!這樣的對話好像是我年輕時讀的愛情小說裡的對白。若不是站在急診室,我真以為我是在偶像劇的拍片現場。他們看起來相差三十歲,後來丈夫告訴我他的年齡,我才知道原來夫妻只相差二十歲。若不是聽了這樣的對話,真以為他們是父女,不是夫妻。老夫少妻,情感這麼好。人這麼粗獷,對話這麼美。
這樣溫柔話語,從這樣粗獷的大漢口中說出,真令我別有一番感受。原因就在於畫面的反差。如果今天是一位翩翩公子,俊俏體貼,說出這樣的話,不會給我這麼深刻的感受;如果是在燈光美、氣氛佳的咖啡廳裡聽到這樣的話,也不會給我這麼深刻的感受。因為畫面的反差,使我們更容易融入情境,使我們更能體會其中的那一份美妙的感覺。因為畫面的反差,打破了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人的心底深處那種最深藏的浪漫情懷被挑動起來。在急診室裡,緊張、見血、殘忍、分秒必爭的氣氛,突然上演這一幕,山東大漢式的粗獷,兒女情長似的對話,讓人忘記此刻正置身於攸關生死的急診室,彷彿是身處江南煙雨濛濛的長柳短亭。
第二天我到病房區看阿華。阿華一看到我就說:「既然小志叫妳阿嬤,那……那我就叫妳阿母好了。我的阿母在印尼。」
這時候醫生來了,跟阿華說明:「妳這樣的狀況我還是建議進開刀房截肢。」
阿華非常驚訝:「你說什麼?截肢?你說截肢?你……你要把我手指切掉?」
醫生點頭回應:「妳的情況,要接斷肢很難,一般來說,傷口如果是被機器切的,傷口會很平整,那還可以接。可是妳手指的血管和肌肉都嚴重挫傷,現在的狀況如果硬要接斷肢,你的手指很可能會肌肉壞死,失去功能。」
「你是說我只能截肢,沒別的選擇了?」阿華還是不願接受事實。
「如果時間拖的越長,日後感染的機會越大,我建議不如現在趕快處理,趕快好。」醫生又說明了一會,然後離開。
阿華問我:「怎麼辦?我剩下八個手指,怎麼辦?怎麼辦?」
我還沒開口,阿華急得快哭了:「我還能不能愛漂亮?我用左手拿皮包會不會很怪?我穿鞋子會不會不方便?我還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嗎?」
阿華才二十五歲,人長得也清秀,當然還是愛美,我說:「妳是右撇子,受傷的是左手無名指和小指,這二根指頭較少用,也不常露出被別人看到。一個人內在比外在重要,妳是一個好媽媽,也是一個好太太,妳的心很好,人也漂亮,所以妳是內在外在都很好,而且……」
這時候阿華的丈夫忽然急急忙忙跑進來,打斷我的話:「阿華!妳還好嗎?妳怎麼了?怎麼看起來這麼難過?」
「我完了啦。」
「怎麼了?怎麼了?」
「唉呀,我完了啦。」阿華憂愁滿面:「我兩根手指沒了。你會不會不喜歡我?你會不會不再
買新衣服給我?你會不會再娶別的新娘?你會不會不要我?你會不會嫌我少了兩根手指,不帶
我出去?你會不會覺得我殘廢,不愛跟我說話?」
丈夫堅決回答:「就算妳是八指新娘,我也會愛妳一輩子!妳是我永遠的八指新娘!」
哇!又要開始偶像劇的對白嗎?我一直覺得奇怪:這麼粗獷的男生怎麼會講這麼體貼的話?中國人的情感表達是含蓄的、是保守的,但是這位丈夫卻浪漫當頭,愛無反顧,情不容辭,兩人之間的情感表達是那樣直接而真誠,令我嘖嘖稱奇。
下午我又來病房看阿華,「讓我看看妳的傷口,現在怎麼樣了?」
「很可怕,你別看!」阿華本能地把手縮到後面,刻意躲避我的關心。
「我在醫院這麼久,什麼沒看過?來,讓我看看。」
阿華還是想做義肢,我說:「妳現在先把孩子照顧好,把先生照顧好,把家裡照顧好,把自己的心照顧好,雖然妳現在少了兩根手指,但是妳還是可以跟以前一樣,做很多事,甚至把事情做得更好,阿母真的這樣相信。」
畢竟年輕,阿華還是會想,一直說要裝義肢,因為怕人家看。
我又勸她:「義肢很貴,沒有妳想像中的便宜,這些錢如果先生可以負擔,那很好;如果裝了義肢可以恢復自如,那更好。萬一裝了之後,沒有什麼功能。不如把錢存起來,給孩子當教育費,兩個孩子都還小,我們多為他們想想,好不好?」
阿華右手輕輕抓左手,非常擔心:「孩子會不會問,我兩根手指頭怎麼不見了?」
我告訴阿華:「孩子一樣愛媽媽,當他們知道媽媽這麼勇敢,會更敬佩媽媽,更愛媽媽。幸好只是傷到左手,妳是右撇子,左手比較少用,而且以左手來說,小指和無名指更少用,妳別再擔心了。」阿華不再說話,低頭若有所思。
我又說:「妳一直幫先生做很多事,幫他管帳、發薪水、煮飯、帶小孩、打掃,所有的事,裡裡外外,大大小小,妳都做得很好。」我停了一下,拉著她沒受傷的右手,「阿華,我們女人家,一輩子希望的是什麼?妳從印尼嫁過來,有一個這麼疼妳的丈夫,兩個好可愛的小孩,妳又幫他管事業,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孩子又這麼聽話,妳的幸福美滿,不是每個女人都有的,妳要多想想擁有的一切。」
阿華似乎刻意轉開話題:「阿母,我在印尼的阿母快要來看我了。」
「好,妳出院以後,我一定去你家看看妳。」我答應她。
一個週末上午,我帶著志工師姊居家關懷,此行安排了訪視這位印尼新娘阿華的家。一方面關懷一下外籍新娘在花蓮的生活情形,一方面關照一下這對超浪漫夫妻的窩,是怎樣的別具風味。
車子在壽豐鄉的一處小山坡停下來,眼前一片綠意灌進眼底,我全身從頭頂到腳底都涼了起來。整座小山坡只有一間小房子,我想起一首兒歌:「我家面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我感覺這首兒歌是依照這裡的環境而寫的。
他們的家不大,甚至可以說很小,但是打掃得非常整潔。窗戶有窗簾,房間有帷簾,在簡單的家具上加裝一個簡單的小裝飾,家具不再簡單,整體亦顯大方,每一樣家具擺設的位置和小東西的布置,在在令人感受到女主人的細膩。
我跟阿華的阿母相見甚歡,她很客氣跟我說:「謝謝妳幫我照顧阿華。」
我笑說:「我多了一個好女兒,還有兩個可愛的小孫子,很開心啊。」
一個月之後,我還是陪阿華去一趟台北,希望透過專家來勸她,讓她了卻心事。此行主要是陪她到台北最大的幾家義肢製作公司,讓專業人員評估阿華的情形,到底適不適合做義肢。結果這幾位專業人員的說法跟阿華住院時主治醫師、復健科醫師的說法都一樣。回花蓮後,大約又過了一星期,阿華打電話給我:「阿母,我決定不做義肢了,把錢留下來,當作孩子的教育基金。」
深深祝福阿華一家人繼續幸福下去--在他那位超浪漫丈夫的呵護疼愛下。(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寶彩口述)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第3章 阿公的尿袋
「阿公,你好。」
「好什麼?我一點都不好。」
「不會啊!我覺得你氣色很好,很有精神。」
「什麼精神?妳沒看我掛尿袋?夏天穿短褲,一個尿袋掛著,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害我越來越不想出門。只要我越來越不想出門,我脾氣就會越來越壞。」
一位高雄的委員師姊去阿公家裡收功德款,阿公掛著尿袋,愁眉苦臉,頻頻抱怨,怒氣連連向師姊訴說他的不滿。
阿公的媳婦告訴師姊:「公公自從開刀以後就必須掛尿袋,所以心情鬱悶,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就破口大罵,在家裡大人被罵、小孩也被罵,到最後,家裡的人漸漸不太想回家。這又給旁人錯覺,好像我們多不孝似的。」
師姊勸說:「阿公身體不舒服,當然心情會不好,大家都是一家人,俗語說,家和萬事興,要多站在阿公的立場想,多包容。」
媳婦很傷腦筋,向師姊求援:「自從公公掛尿袋,脾氣很壞,小孩子很怕跟阿公接近。一句話不對就會被罵,家裡的人都說,簡直快住不下去了,怎麼辦?」
師姊說:「讓我來跟阿公說說話。」媳婦答應了,但阿公脾氣暴躁,師姊秀氣嬌小,媳婦對這位
溫柔師姊實在沒什麼特別信心。
隔一個月,師姊又去收功德款,簡單問候日常起居生活之後,對阿公說:「阿公,我帶你去花蓮慈濟給醫生看好不好,那個泌尿科郭主任,很厲害喔。」
「厲害什麼?有多厲害?我什麼主任都看過了,名氣再大的我也看過,你還變得出什麼名堂?」阿公當場不以為然。
師姊耐著性子,慢慢說服:「阿公,我們一開始,要往好的方面想。如果想不好的,結局就會不好;如果我們想好的,結局會變好。」
阿公還是不信,「我上次去開刀,也以為會好,結果越弄越糟,還弄了個尿袋回來掛。」
師姊還是充滿耐性:「阿公,你看我像是會騙人的嗎?去一趟花蓮那麼遠,如果不是真的對慈濟醫院那麼有信心,認為可以試試看,我怎麼可能建議你去?對不對?」
經過一番勸說,阿公決定由阿嬤陪著,一起來花蓮。這位師姊親自帶著兩位老人家來花蓮醫治,而且師姊的機票還是自己出錢的。
我在慈濟醫院大廳等候,看到這位師姊,我當然免不了要讚嘆她:「妳真用心,去收功德款,看到阿公這樣,就當作自己的長輩,自己親自坐飛機送他來。」師姊還是保持慈濟委員一貫的縮小自己,笑著說:「這沒什麼,應該的。」
他們到花蓮後由我接手,於是我請師姊回去,師姊走了三步,回頭看了一下,我微笑點頭;師姊走到大門,又回頭看了一下,我揮揮手,師姊才放心的離開。
「阿公,你好。」我先來個親切問候。
「好什麼?我一點都不好。」
聽來有點熟悉,那位高雄師姊跟我說過她與阿公之間的對話,所以我聽起來有點似曾相識。
阿公說:「尿袋一段時間一定要重插,否則會感染,插管的時候,那種痛會要人命。」
阿嬤也在一旁補充說:「他的膀胱本來有問題,去開刀,開完就要掛這個尿袋。他說自從掛了尿袋,不知道小便的感覺,簡直生不如死。」
我在一旁傾聽,阿公又說:「我大便的時候,聽到外面小便聲,最羨慕。有時候想小便,尿不出來;有時候明明就沒有小便的感覺,卻一直滴。我都八十多歲了,還要包尿布包一整天。有時不想包尿布,就拿掉。一拿掉,就滴尿。那種挫折,唉。」
我讓阿公連珠砲似的訴苦,只是靜靜聽著阿公的話,不發一語。
阿公開完刀以後,我去看他,還沒說話,阿公就跟我說:「嘿!郭主任有夠行,帶進去開,二、三小時我就出來到恢復室,昨天郭主任說,到今天如果可以小便,應該是順利。昨天手術出來,尿袋還是掛著,今天就拿掉了。」
我真為阿公高興,正要說話,阿公又搶在我前面:「昨天尿一點,會痛,今天早上又尿一點,比較沒那麼痛,下午又尿多一點,現在可以尿了,我沒尿袋了。」
阿公似乎越說越高興,我心裡想,該我說了吧,阿公又說:「前天看門診,郭主任說我這個尿袋四年了,他來做,有兩種結果,第一,會好,第二,跟原來一樣,掛尿袋。問我要不要開刀?」
「結果你說要?」我終於接上話了。
「我說當然要,我還問郭主任,最壞的結果是怎樣?他說,最壞的結果是掛尿袋。但他覺得應該是不會,不過很難講,要開刀才知道狀況。然後又問了我一次要開刀嗎?我就說要開,當然要開。」
阿嬤接著說:「師姊,我跟妳說,兒子全部反對開刀,因為他八十多歲。我只好偷偷領二十萬現金。騙兒子說我們去花蓮玩。二十萬現金用布包著,有時候藏在我衣服裡面,沒有人知道。」阿嬤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一想到兩位老人家藏著一包現金,輪流保管,小心翼翼的樣子,那畫面就令我感到有趣。
阿嬤又說:「有一個晚上我去小便,回來一看,錢不見了,我嚇壞了。」
「結果怎樣?」我也不禁緊張。
「後來我到處找一找,原來我去小便之前把錢壓在床下,難怪找不到。」阿嬤自說自笑,自得其樂。
阿公說:「我明天出院。」
我很驚訝:「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尿袋拿掉了。」阿公笑得很開心。
我一看,「哇,阿公你的尿袋真的拿掉了。」
阿公哈哈大笑,「我現在可以自己尿尿,我已經四年沒聽過小便聲。」
我問:「那現在感覺如何?」
阿嬤又搶答:「郭主任很棒,又英俊,又有禮、又親切,笑瞇瞇的,笑起來眼睛瞇瞇的。」
阿公說:「住嘴。該我說,那是我該說的。是我開刀又不是妳開刀;郭醫師是對我好,又不是對你好,你還講的那麼高興。」
阿公本來興高采烈說著,忽然嘆了一口氣說:「被人尊重的感覺真好。」
我說:「我知道。」
「妳知道?妳知道才怪。」阿公瞪著眼。
我好像說錯話了,趕緊說:「是,我不知道,對不起。」
阿公忽然收起笑容,皺著眉:「妳又沒有八十幾歲,妳知道什麼?我告訴妳,我們這種人活到這個年紀,別人不要嫌我們礙手礙腳就不錯了,我還敢奢望別人尊重我?那個郭主任,真客氣,不大牌。我在別家醫院看,尿袋被醫生撥來撥去,弄得我痛死了,好像我不是肉做的,都不會痛。不過,在慈濟醫院這裡我都沒生氣。」阿公又笑了,「你知道聽到滴滴答答是多幸福嗎?」
我覺得奇怪:什麼滴滴答答?
阿嬤說:「那是小便的聲音啦。」
「幫我跟郭醫師說,他會有好後代,後代會賺大錢。」阿公交代重要事情,表情嚴肅。
我說:「你自己跟郭醫師講啊!」
「唉呀,我會不好意思,而且我每次感謝他,他都說,老伯,你太客氣了,這是我應該做的。妳跟郭主任說,他會有好後代。」阿公好像又想起什麼,「還有,祝郭主任賺大錢。」
我笑著說:「這就不用了。」
阿公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不用?」
「你祝他賺大錢,表示他的病人很多,那就表示生病的人很多,不好不好,所以不要祝他賺大錢。」
「好,那祝他的家人賺大錢。」
我又笑了一下,「除了郭醫師,你還要感謝誰?」
「護士。換藥的時候我很彆扭、很尷尬,這麼老了,年紀一大把還要被小女生看身體。護士還問,阿公,會痛嗎?現在要怎樣怎樣,一步一步都會先跟我說,下一步要怎樣怎樣,也說得很清楚。還一直問,傷口會痛嗎?」
「那你現在傷口會痛嗎?」我也關心。
「不會,郭主任真棒,傷口很小。妳是女的,不然我可以給妳看傷口。」
我趕緊說,「沒關係沒關係,你用講的就好。」
阿嬤笑罵:「不死鬼,羞羞臉,哪有人掀傷口給人看?」
阿公笑嘻嘻,不在意,「對了,我還要感恩那位陪我們來的師姊。」
我點點頭:「好,我幫你跟她說。」
「我不要。」
「為什麼?」
「我怕妳記性太差,我講的話妳漏掉了,所以我要回高雄親自跟她說。」阿公還是笑嘻嘻。
那天,兒子來接他出院。
「你看!我不用掛尿袋了。」阿公得意的像展場上的模特兒,急著秀給兒子看。
兒子十分驚喜:「爸,你尿袋拿掉了?」
「當然。我早說過慈濟的醫生很行,你還說去花蓮怎麼行?」
「不好意思嘛,我們在台北住那麼久,當然會想要帶你去最大的醫院。」
「大醫院就比較好?我去高雄那間也很大,還不是沒弄好?」
「好啦,爸,跟你說對不起嘛,看到你好起來,我比誰都高興啊!」
阿公把行李交給兒子,很認真的向兒子說明:「郭主任都笑嘻嘻的,給人一種很值得信賴的感覺,而且還會跟我分析病情。不像別家醫院,醫生問我要不要開刀?要開就來開,不開就叫我可以回去了。我別無選擇只好開。一開,要掛尿袋。我回去質問醫師,怎麼變這樣?那醫師竟然回我說,本來就會這樣,你都那麼老了,輸尿管萎縮,膀胱無力。」
阿公轉過頭來對我說:「這種好醫院怎麼只有在花蓮?幫我告訴你們師父,來高雄建一間,我會幫忙出錢。」我笑著回答:「好,我會記住。」
阿公拉著我的手說:「走,我要去謝謝郭主任。」
我看他說走就走,趕緊說:「郭主任在開會。」
「是嗎?我看這樣吧,如果郭主任到高雄,我辦桌請客。」阿公似乎已經認為他請客請定了,又說:「對了,我有養雞、鵝,我先各寄一隻來。」
我馬上說:「不用了,萬一人家吃素,會造成他的困擾。」
阿公搔搔頭,「不然我要煮什麼?魚?」
「魚也不行。」
「那我煮青菜可以吧。」
「郭主任沒有要去高雄,他如果要去我再教你煮什麼。」我真覺得這個老人像小孩,既單純、又可愛。
「你們慈濟,人真好,高雄的慈濟人好,花蓮的慈濟人也好,你們的師父專收好人。」
「那是師父教得好。」我又補上一句,「你也是好人,大家可以一起來做好事。」
我拿了準備好的薏仁粉要給阿公:「這個很營養,我教你怎麼沖泡。」
阿嬤正要收,阿公大聲阻止:「不准拿,這麼好的醫院,我們沒送禮就很失禮了,還拿人家的。
不准收,妳一收我就翻臉。」一下子又氣呼呼的。阿公像小孩一樣,可以一下子高興,一下子生氣,一下子又好了。
幾個月後,那位高雄師姊告訴我,阿公會到居家附近的公園運動,而且阿公到處跟人家炫耀,他的尿袋拿掉了。我一邊聽著師姊的話,一邊又想起:一位單純、純真又有赤子之心的老人家、一位視病如親的醫生、一位用心收功德款還幫人家解決困難的師姊,共同組成了這樣一個溫馨的故事。(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蘇足口述)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第4章 三念之間
2001年,花蓮。
中午,我上病房區準備幫忙發餐盒,一到走廊就看到他。他坐在輪椅上,我看到輪椅的踏板是空的。一個雙腿截肢的病人。
「師姊,在這裡住院很無聊。」他跟我打招呼。
「不會啊,很多病人說有志工真好。」我不賣瓜,當然無須自誇。
他露出無奈的表情:「無聊死了。」
「讓病人覺得無聊,這是我的錯,我讓你有聊一點。來來來,幫忙送便當,幫忙醫院做環保。」
「做環保?做什麼環保?我自己都快不保了,我還跟你做什麼環保?」
「怎麼會不保?你有健保。」我的幽默可能他一時也難以接受,於是我趕緊補充說:「那你幫我們發便當,像現在中午,或是晚上的時候,你就來幫忙發。」
「我才不敢。」
「不敢?發個便當有什麼好不敢的?來,我陪你。」我馬上推輪椅。「走,你幫我去發便當。」
「你嘛幫幫忙,我這樣怎麼發?」
「就是這樣才好發,坐輪椅,機動性高,快速便捷,出入方便,走啦。」
他大概是怕別人異樣的眼光。我大概看出這一點,我的大概好像比他的大概還要大那麼一點,蓋過他的心理障礙,他竟然答應了。
廖海通,台東人,45歲,沒有雙腿,口腔癌患者。
帶著這樣的病人發便當,很能產生一些「激勵效果」,因為假使某個病人抱怨為何別人健康自己住院,或是抱怨住院已經夠慘了,醫院供餐還是素食時,看到這個發便當的病人,兩條腿都沒了,還得了口腔癌,大概所有的抱怨都會吞回去了。
我一邊推他的輪椅,一邊發便當,突然,他好像想起什麼,轉頭問我:「妳怎麼知道我有健保?」
1978年,金門。
「報告連長,不好了!不好了!,工地那邊爆炸,出事了。」一位下士班長慌慌張張的報告。
「什麼?什麼爆炸?」連長從椅子上彈起來。
「用來炸山洞的炸藥沒有爆乾淨,有未爆的炸藥,四名弟兄用鑽地機去鑽,鑽到未爆炸藥,就炸開了。」
兩個月後,廖海通提前退伍,提前退伍的代價是兩腿截肢。
退伍後,廖海通整天待在家裡,有一天,舅舅來家裡看他,看著落魄的廖海通,舅舅問:「你有想過將來的事嗎?」
「什麼將來的事?」
「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你以為我想這樣?我也沒辦法。」廖海通真的放棄他的人生了。
舅舅停了一下,「我做生意失敗,賠了好多錢。」
「怎麼會失敗?你做生意不是賺了很多錢嗎?你最會做生意了。」廖海通從小就看舅舅很有生意頭腦,非常崇拜。
「賭博也有輸贏吧。做生意當然會失敗,我還欠人家很多錢。」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就是來找你商量這件事,我看你整天關在家裡也不是辦法,倒不如找些事來做做。」
「我也不想整天悶在家裡,可是,我這樣還能做什麼?誰會要雇用一個雙腿殘廢的人?」
「要不要跟我一起賣水果?」
「我不知道。」
舅舅讓廖海通考慮,但他還是鼓勵:「至少你現在還有一條命啊。」
「這條命真的是撿到的,」廖海通回憶,「那時我們四個人去挖山洞,這一秒鐘還好好的,下一秒就爆炸了。一個弟兄當場死亡,一個重傷,還有一個真幸運,我叫他先去買東西,打算做完工作大家吃,所以逃過一劫。」
「嗯,算你幸運,沒被炸死。」舅舅既覺得不可思議,又為廖海通的不幸遭遇感到惋惜。
「人生幸與不幸,真是在一念之間。跟逃過一劫,沒有受傷的比起來,我是不幸的;可是跟死掉的比起來,我就幸運了。」時間過了這麼久,廖海通似乎對當年的意外還是心有餘悸。
舅舅說:「假如你自己去買東西,你就逃過一劫了,如果被你叫去買東西的那個人,他一念之間不幫你買,留下來挖山洞,他是死亡或重傷還很難說。所以,人生的幸與不幸,真的是在一念之間。」看了廖海通一會,又說:「有些事碰上了就是碰上了,你不接受也不行。」
廖海通不再說話,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
廖海通開始在夜市賣水果,傍晚六點開始賣,凌晨一、二點收攤。
「阿通,現在生活怎樣?」
「賣水果,生活還過得去。」偶爾遇到以前軍隊同袍的問候,阿通懶懶的回答。
「水果賣得怎樣?」舅舅又來看他,當然是關心。
「剛開始賣,生意不好,因為我也沒在叫賣,都是靜靜等客人過來買,沒人買,水果都爛掉了,我也覺得可惜,不得已才漸漸開始敢叫賣。後來一天天過去,漸漸有人知道我的身體狀況,才有比較多的人來跟我買。」
這天,廖海通一如往常賣水果,忽然看到一個美麗的身影,他當下立刻忍不住說:「我們做個朋友吧!」
我在病房區見到廖海通賢慧的太太,她笑著回憶當年:「我住花蓮,他在台東。那天我去台東找我乾姊,好巧,那天就是他第一次看到我。一見到我,他說,我們做個朋友吧!我那時有點莫名其妙,也不敢一下子就答應;但是如果馬上拒絕,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心,所以我就跟他說,我考慮一下。其實我是嚇到了,怎麼這麼突然說要做朋友?」
「他真的勇氣十足,後來呢?」我對他們夫妻相識的經過很有興趣。
「後來我又去找我乾姊,真巧,又遇到他。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一看到我,竟然大叫:留下來!你是我老婆!我心裡想,這個人是瘋子還是腦筋有問題?還沒結婚,怎麼叫我老婆?」廖太太想起來還是覺得很有趣,「一開始,我家裡的人很反對我們交往;後來有很多次,他從台東來花蓮找我。後來我的家人才慢慢接受他,因為他沒有雙腿,還從台東來花蓮看我,很有誠意,很令人感動。我覺得,現在想想,我們好像注定是夫妻;也許,菩薩叫我照顧他吧。」
太太說完,忽然轉向廖海通,「你有沒有感恩我?」
「太感恩了!」
「你感恩我什麼?」
「感恩妳這麼有愛心、慈悲心。」
「就這樣喔?還有呢?」
「我不愛說。」
「可是我愛聽。」太太心滿意足笑瞇瞇的。
真是溫馨的對話,於是我對廖海通說,「你要常常感恩太太,你生病她照顧你,回家還打掃家裡,維持生計。」
廖海通以充滿感謝的語氣告訴我:「所有重症病患,背後都有一位偉大的女性。她們很有耐心、愛心。」
2004年,花蓮。
廖海通多次來慈濟醫院接受電療,我跟他很熟了,每次他來醫院我都會找他鼓勵別的癌症病人。所以當我知道廖海通這次又住院了,馬上帶了一個布丁上病房區看他,他只能吃布丁、綠豆沙、喝牛奶。他告訴我,口腔癌患者一開始發病的情形都不太一樣,他剛開始是牙痛,後來才知道是口腔癌。這次來做高壓氧,是因為嘴巴裡面破了一個洞,那是放射治療的後遺症。高壓氧一週五次,一次十分鐘,一個療程三十三次。
「嗯,覺得還好嗎?」我看廖海通有點疲倦,關心他一下。
「怎麼了?」
「我不想活了。」
癌症病人,大家都看他們的英勇抗癌,看他們現身說法、激勵人生。其實,他們在堅忍,他們也脆弱;他們在面對,他們也在逃避。
我想都不想,立刻板起臉:「你今天如果是口腔癌死掉,我還會掉一滴眼淚,你如果給我自殺,我連看你也不看。你試試看好了。」
廖海通嚇了一跳:「妳怎麼可以對我這麼兇?」
的確,我跟他認識以來,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兇,我大概把他驚醒了,所以接下來語氣轉溫和:
「你生命中有兩大災難:一是當兵時挖山洞被炸斷雙腿,一是得到口腔癌。」
廖海通把頭低下去,我繼續說:「第一個人生大災難,錯不在你,你也莫可奈何,但你用僅剩的四分之一大腿,加上義肢,總是堅強的往前走。你做得很好,換作任何人,他不一定有你的堅強,就算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你這麼勇敢,面對現實。」
「我舅舅跟我說,有些事碰上了就是碰上了,你不接受也不行。」廖海通說。
「有些事你可以不要碰。」我又恢復嚴厲的口氣,「第二個人生大災難,跟你一天二包檳榔,抽二包煙,喝三瓶米酒,不能說完全沒有關係。根據學者以花蓮縣豐濱鄉的阿美族人為調查對象,進行原住民嚼食檳榔的研究。研究指出,嚼食檳榔者罹患口腔癌的機率比未嚼食者高二十八倍,如果煙、酒、檳榔三者都入口,其危險率更是全無此嗜好者的一百二十三倍。」
廖海通還是沉默,我語氣更柔和:「第一個災難就算是無可避免好了,但第二個災難明明有很大的機率可以躲掉的,你選擇了自己的路,可惜只選對一次,真的好可惜,如果連第二次都能選對,不抽煙、不喝酒、不吃檳榔,今天的你,很可能不會得口腔癌。」
我知道病人只要有一閃而過的負面念頭,都要趕快壓下去,否則星星之火足以燎原,任何一個行動,都是由心中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所引發、執行、成真的。他不再說話,目光含淚,雙腿被炸斷,又得了癌症,他雖然表面上堅強開朗,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心中很苦。
我看他這麼開朗堅強,實在是最好的、活生生的生命教育最佳教材,所以鼓勵他:「你這次電療結束後,回台東,可以到慈濟的環保站幫幫忙。」
「我會不好意思。」
「做好事還怕不好意思!」我的口氣完全輕鬆下來,「你呀,就是太閒,太閒就會想一些有的沒的,去當志工,把自己弄忙一點,找一些事來做,就不會在那裡亂想。」
他左看右看,看病房的擺飾,就是不看我的眼神。我又說:「老天對你很好了,你雖然雙腳沒了,但是也娶到一個這麼好的太太,想想看,這些年來她是怎麼照顧你的?老天對你好了一次,可是你不好好珍惜,還抽煙、喝酒、吃檳榔,這樣怎麼叫老天爺再對你好一次?」
廖海通忽然看著我,我說:「不要怪老天爺對你不好,他已經對你好過一次,通常他不太可能連續對一個人這麼好。」
「為什麼?」
「我想,他是要人人相信,平時多積點福報,多累積一些福德善緣,還是必須的。」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幫人家什麼。」
「所有的人,不管他身份地位,在人生低潮,情緒低落的時候,都需要我們一句好話、一個微笑、一個鼓勵的眼神。而這些對我們來說,簡直是舉手之勞。」我認真的看著他。
回到台東,廖海通真的到環保站幫忙,再加上台東師姊的鼓勵,又看了大愛電視台的「草根菩提」節目,他持續做資源分類與回收,還跟鄰居宣導地球暖化越來越嚴重,強調環保概念。過了不久,做環保做上癮,乾脆自己花錢整理空地,跟兒子一起蓋了小型環保站,可以放資源回收物。他的精神感動了周遭的人,他的故事流傳出去,大愛電視台拍攝他的故事,他成了當地紅人,知道有這號人物在宣導環保概念,愛護地球,但他從不驕傲。
廖海通在一次意外中失去雙腿,後來因為舅舅的一句話,一念之間改變人生,重新出發。明明就賣水果賣得好好的,但一念之間把持不住,抽煙、喝酒、吃檳榔,承受因果。最後來慈濟醫院治病,受到一群志工鼓勵,一念之間又改變人生,再度出發。三念之間,人生變化何其大。三個一念之間,就決定了廖海通的一生,一念之間,實在不可小看。如果我們這一念錯了,我們一定還有機會,因為每個人都會犯錯,這沒什麼。但是如果後來的一念之間又錯了,甚至身邊的好人都幫我們,而我們還不改變念頭,那情況就不理想了。
因為人生太短,沒那麼多機會。(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謝靜芝口述)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第5章 一間房子五塊錢
傍晚,花蓮新城鄉加灣村,十歲的阿傑大聲呼叫:「小米!小米!你快跟我來,你看我找到什麼。」
「要做什麼啦?我在寫功課。」小米皺著眉,有點不耐煩。
「你不來,一定會後悔,我找別人好了,我先走啦。」
「什麼?好啦好啦,我跟你去。」立刻放下手邊的事,飛奔而出。
兩個小孩來到馬路邊,阿傑蹲下來,看著其中一個水溝蓋;然後又繼續往前,看下一個;又繼續往前,再看下一個。
小米跟在後面,「你到底找什麼啊?」
阿傑沒有回答,頭更低了。
「在這裡啦。」阿傑在一個水溝蓋邊停了下來,聲音非常興奮:「你快過來看。」
小米馬上蹲下來看。兩個孩子四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水溝裡的五塊錢。水溝裡是乾的,看起來舊舊的五塊錢上沾了一些污土,但兩個小孩一看就可以非常確定:那是一枚五元硬幣。
阿傑說:「我說一二三,我們把水溝蓋搬起來。」。
「好,一二三,一起搬。」
四隻小手穿過水溝蓋,緊緊抓住,兩人一起說:「準備!一、二、三,搬!」
水溝蓋被掀起一邊,阿傑雙手扶著,小米右手也扶著,左手靠在水溝蓋邊,「我來、我來。」不等阿傑回答,小米左手撐住身體,右手伸下去撈那五塊錢。
水溝不深,一撈就撈到了。「我拿到了!」小米忍不住驚呼起來。
「耶!好耶!」阿傑放掉原本扶住水溝蓋的雙手,歡呼起來。水溝蓋應聲而落,但是小米用來撐住身體的左手還扶著水溝邊緣。「砰!」的一聲,水溝蓋扎扎實實壓在小米手上。
「靜芝師姊,五○三病房有一位小弟弟叫小米,都沒人來照顧,麻煩妳關心一下。」經過樓梯,許宏達醫師告訴我這個個案。
一進病房我就看到小米和一個小女孩在吃便當。一個便當二人吃,隔壁床的病人說,他們是兄妹,已經兩天沒吃飯。兄妹飛快吃著便當,一聞味道我就知道他們很久沒洗澡,我立刻回社服室,找了幾套別人捐贈的舊衣,回到病房,他們已經吃完,於是我請師兄先幫小米沐浴更衣。
沐浴完畢,我問小米:「爸爸呢?」
「什麼爸爸?」
「媽媽呢?」
「小佩沒來。」小米答得理所當然。
「小佩是誰?」我實在搞不懂。
「小佩就是小佩。」
忽然門口站進來一位婦人,年紀跟我差不多,只聽兩兄妹大叫:「阿嬤,阿嬤,你快來。」
「小佩是我女兒。」阿嬤冷冷的說,「我知道你們志工有買便當給他們吃,還給他們穿衣服。」
我覺得奇怪,孫子住院,阿嬤怎麼常常不在?阿嬤也頗為無奈:「我住加灣,沒有車子怎麼過來?而且……」
「而且什麼?」我看阿嬤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忍不住追問。
「沒什麼。」
「妳要對我們坦白,我們才知道怎麼幫助妳。」
阿嬤忽然皺了一下眉,「其實沒什麼,我家失火,都燒得差不多了。」
我很驚訝:「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一定要直接說,我們居家關懷會去看妳。」
阿嬤卻只是淡淡的說:「電線走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電線會走火。」
我問阿嬤:「孩子的媽呢?」
「小佩生了五個小孩,小米是老大,這個妹妹阿里拉是老三,老二送人,老四送人,老五媽媽帶去台中自己養。」
我又問:「孩子的爸爸呢?」
「你問哪一個爸爸?這五個小孩有四個爸爸,你要找哪一個?」
五個小孩有四個爸爸,又是一個問題家庭。什麼樣的孩子會叫自己的媽媽名字呢?也許我該這樣問:什麼樣的媽媽會當到讓自己的孩子直接叫名字呢?哥哥九歲,妹妹七歲。兩個小孩都不
叫「媽媽」,直接叫媽媽的名字。
阿嬤看我的表情,大概也知道我在想什麼,阿嬤說得理所當然:「這兩個小孩眼睛睜開看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他們就沒見過媽媽,妳要他們叫什麼媽媽?」
這對兄妹不知道「媽媽」這個名詞所應具備的意涵,不知道被媽媽呵護疼愛的感覺,不知道被媽媽餵食的感覺,也不知道被媽媽罵的感覺,所以對他們兄妹而言,自從媽媽棄之而去,也等於放棄自己「媽媽」這個頭銜,更等於失去了被叫一聲「媽媽」的資格。對他們而言,「媽媽」只是一個一般性的名詞,而且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名詞,他們用「小佩」來稱呼這個名詞。
阿嬤因為沒有自己的交通工具,所以很少來,都是七歲的妹妹阿里拉在照顧,我就問妹妹:
「妳怎麼照顧哥哥?」
阿里拉說:「叫他不要下床就好了嘛。」
小米的手被水溝蓋壓碎,雖然開了兩次刀處理碎骨,並且做了一個固定器,但小孩子恢復得很快,經過兩個星期,小米可以出院了。
我跟一群志工師姊開車送他們回去,經過農會超市,師姊說:「他們家經過火災,現在一定什麼都沒有,我們買一些日用品去。」於是我們買米、油、鹽、白麵、青菜,來到他們家。
進到房子,為了躲頭頂的漏水,左跨一步,右踩一步,彎著腰,抬著頭,避開橫在頭頂的木頭樑柱,依照長度推測,它原來應該是屋頂,火災後,現在已經塌了一半。眼觀前方還不夠,要時時注意上方,深怕被頭頂滴落的不知名水滴擊中;地上還有一窪一窪的積水,雖說是水,但顏色深黑,表面好像還有生物游動,於是踮起腳尖,幾個五十歲的人,像小孩玩「跳房子」一樣,一蹦一跳,時而往前跨跳,時而向左移步。好不容易站在安全地帶,師姊們妳看我我看妳,心中都是一樣的念頭:「這怎麼住人啊?」
於是我提報個案,基金會經過評估、協商、訪談,開始幫祖孫三人蓋房子。特別請營建處的同仁,接水電,挖水溝,解決排水問題。我們為他們蓋的房子都已經想到未來,所以房子隔成三間:阿嬤一間,阿里拉一間,小米一間。廚房裝瓦斯,以便開火。浴室天花板是透明的,有天窗,晚上洗澡兼看星星,一舉兩得。
家具當然也不能少:有書桌、檯燈、櫃子;客廳有桌椅,房間有棉被。當我們搬家具進去的時候,阿嬤一邊看一邊哭。雖然所有的家具都是從環保回收站及資源回收場來的,我告訴祖孫三人:「要感恩所有的資源。」
營建處的同仁還為他們做了一個欄杆,頗有歐式風格,欄杆是將慈濟環保站回收的廢鐵,重新焊接,做造型,噴漆,上光,看起來非常特別。最後舉行「入厝典禮」,貼春聯,吃湯圓,溫馨熱鬧,大功告成。
我告訴阿嬤:「好好守著房子。要保持乾淨,常常打掃。如果我來看,很髒亂,我就把這間房子沒收。」
阿嬤沒有針對我的話作任何表示,卻說:「小佩回來過。」
我微微一驚:「什麼時候?」
「就是失火前幾天,小佩跟她現在的同居人回來過。」
「他們回來做什麼?」
阿嬤毫不在乎的樣子,「不知道,可能是小佩又沒錢了,所以回來看看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拿。那個跟她同居的,哼,還很兇。」
我告訴阿嬤:「妳千萬要注意安全,那時候妳怎麼辦?」
「當時我跟小佩說,妳把兩個孩子丟給我,還敢回來拿東西?這個家已經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剩下我,一條命,妳有本事就來拿。」
我稍微緊張了一下,「結果呢?」
「結果他們摸摸鼻子就走了。」
我心中暗暗為阿嬤喝了一聲采,跟阿嬤說:「妳要守著房子,不要讓這間房子被搶走。」
阿嬤點點頭說:「會啦,安啦。」
小米很乖,放學就回家,乖乖寫功課,也會幫忙整理家務。妹妹阿里拉也很乖,跟著阿嬤去做工。阿里拉照顧哥哥,小米照顧阿嬤,看到他們一家人,我才真正知道,什麼是相依為命。後來從阿嬤口中得知,小佩不是阿嬤親生,但阿嬤視如己出,五個孫子是由四個女婿所生,如今剩下兩個,阿嬤也視如己出。
阿嬤靠自己的雙手,硬朗的身體,到處打工,有工作就做,也參加鄉公所的「以工代賑」方案。
「一定要讓孩子讀書,日子才會好過,」阿嬤說,「再苦也不怕,我就是要讓孫子讀書。」阿嬤用自己賺的錢,買了一個櫃子,她跟我說這樣很有成就感,感覺超好的,我也被她講得高興了好一會兒。平時居家,小米會先幫忙打掃,然後把功課寫完。
原住民都有一股生命毅力,我無法形容的,平時一般人也很難感受,但是,在環境艱困的苦難中,在脫離貧困的目標下,這股生命毅力慢慢顯現出來,堅韌,強勁,剽悍;但是,在剛猛力道的深層之處,卻又蘊藏一股極溫柔的情懷,令人動容。因為這種生命力很純、很真,很質樸、沒有一點雜質,沒有任何功利成分在裡面,完全出自生命中最原始的那份愛,就像阿嬤愛她的兩個孫子,這種愛是那樣清澈、那樣純淨,所以表現出來的生命毅力,帶著原始生命的質樸,對,就是這種質樸,呈現了生命裡最真最純的原點原味,令人感動到想哭。
後來一位年輕的培訓委員問我:「我們都幫小孩治好傷口,也買了那麼多食物,還定期作居家關懷,這樣難道還不夠?為什麼還要幫他們蓋房子?」
我告訴這位師姊:「我們慈濟的作法,先安身,再安心。身能安,心才能安。我們給阿嬤蓋了房子。阿嬤就會想出去工作,工作回來就有個家。小米也有個家,放學不會亂跑。小米想到家裡有阿嬤和妹妹,他就會想回家。家是有形的,但給予無形的心靈屏障,讓心不再受傷;心不再受傷,就會想做心中的事:對阿嬤而言,想拼命賺錢,養活兩個小孫子;對小米而言,想好好唸書,將來奉養阿嬤、照顧妹妹。家從有形的外在意義,延伸到內在的有形成果,讓家裡的個體創造無限個可能與未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去居家關懷時,我送了一只手錶給小米。我故意問小米:「你將來要不要養我?」
「要!」小米仰著小小的頭回答。
「好,那你告訴師姑,你將來要當什麼?」
「我將來要當醫生。」
「嗯!有志氣。你說,你要怎麼當醫生?」
「我要用功讀書。」
「那不夠啊,你用功,別的小朋友也很用功,你拼不過別人,怎麼辦?」
「我要學跆拳道。」
「學跆拳道?跟當醫生有什麼關係?」
「我要保護妹妹。」
「那阿嬤呢?」
「阿嬤也要保護。」過了一會,小米又說:「我也要保護師姑。」
我心中一陣溫暖,在苦難中長大的孩子,長得特別快,成熟得也特別快,很會替別人想,那一份感恩心,很令我感動。眼睛熱了一下,差一點就要當場把小米抱起來。
阿嬤讀書不多,後來嫁給一個老榮民,老榮民病死。她沒有生孩子,小佩是領養的;小佩十七歲生了第一個孩子,現在情況也不好;阿嬤第一代是身不由己,第二代是無能為力,現在到了第三代,阿嬤決定終結苦難。阿嬤自己受夠了苦,領養來的女兒也嘗盡苦頭;但是,阿嬤真的下定決心,不要再讓孫子受任何苦,苦難要就此結束,阿嬤不但下定決心,還身體力行,拼命做工。想法只有一個:孫子應該讀書。做法也只有一個:拼命做工讓孫子讀書。阿嬤真的拼了命,決心就這樣終結苦難。
拼命阿嬤,加油啊!(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謝靜芝口述)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第6章 表情
「妳以前裝的人工髖關節都開始鬆動了。」陳英和醫師告訴他的病人鄭淑慧。
「唉唷,我知道啊,那套人工關節用了二十年,現在根本用不下去,所以我每天都好痛。」鄭淑慧皺著眉頭,顯得很痛苦。
「那是因為鬆動的人工髖關節跑到腹部了,壓迫到骨盆腔內的骨頭。」
鄭淑慧似乎習慣了醫生宣判病情,雖然表情痛苦,但是仍冷靜詢問:「那怎麼辦?」
「如果人工髖關節繼續往上移,移到骨盆腔,可能傷及大血管,那就會造成生命危險。」
「現在情況有多糟?」
「妳右邊大腿骨上面的骨頭已經往下位移,而且斷裂,我從顏色判斷,骨頭已經空了,要填充重建。」
「那醫師你打算怎麼做?」二十年病痛折磨下來,意志力再強也會垮吧,鄭淑慧的聲音比表情還要疲倦。
「首先,就是要幫妳止痛。我要先把妳用了二十年的,已經壞掉的人工髖關節拿出來,然後拿骨頭填補空洞的骨頭;再重建,幫妳裝新的人工髖關節,最後打石膏固定。」陳英和醫師又補充,「通常我會從關節部位劃刀,拿出舊的關節,但是我會避免動到大血管,所以會在妳的腹部兩側動刀,這樣就不會因為誤傷而大出血。」
鄭淑慧苦笑了一下:「又要開七、八個小時的刀?」
「妳的骨質特殊,比一般人疏鬆脆弱,所以手術會稍微複雜一點。」
「那你就做吧。」鄭淑慧被病痛折磨了二十年,看過無數醫生,面對陳英和醫師,也不知道能不能信任。但她忽然想起什麼事,問:「陳醫師,你做過幾次僵直性脊椎炎矯正手術?」
「大概兩百例吧。」陳英和輕描淡寫。
「兩百……例?」這麼多!鄭淑慧看著眼前的醫師,一時說不出話。
手術後鄭淑慧出院,發生第一次感染發炎。再度入院,一天發燒三次,不論用注射或口服抗生素都無法退燒,整個人昏昏沉沉。好不容易治療痊癒出院,又發生第二次感染發炎,再度入院。
「帶我回家。」病房裡,身心疲憊的鄭淑慧對丈夫提出要求。
「妳還在住院,怎麼回家?」丈夫充滿了心疼。
「我不想住了。」
「為什麼?」
「好痛。」
「陳醫師不是還要幫你開刀嗎?」
「我知道,反正也治不好,不要開了。」
難怪鄭淑慧想回家,這段期間最苦,整條右腿動彈不得,只能臥床。左腿也持續疼痛。不久,陳英和醫師來到病房,向鄭淑慧解釋:「妳的左髖關節的髖臼鬆動,但此時不能立刻處理,我先幫妳處理右髖關節的感染問題。」
雖然心灰意冷,鄭淑慧還是問:「你要怎麼手術?」
陳英和頗有信心:「先執行清創手術,清理才置入不久的右髖關節及裡面的殘骨,再用骨水泥填滿空缺,注入抗生素,最後以鐵絲圈住。」
「我不知道你說的一大堆名詞是什麼,我只知道我現在很痛。」
「我會每天以粗針穿刺脊椎,抽取脊髓液檢驗,再依數據判斷傷口是否乾淨,以免再受到感染;指數下降到安全值,我再進行下一個步驟。」
「光聽就很痛,你怎麼做得下這樣的手術?」其實鄭淑慧已經和病魔苦苦奮鬥二十年,醫生大概會怎麼治,她也清楚,她只是想知道醫生在治療病人時,到底是怎麼想的。
「怎麼做得下?嗯,為什麼做不下呢?病人被麻醉了啊!」陳英和自笑自己的幽默。
「對。」
「你講那麼詳細,病人怎麼聽得懂?」
「他也許聽不懂,也許懂,但是我講那麼詳細,至少會給病人一種安定的力量。」
出院三個月後,鄭淑慧又因必須另一階段的治療而再度入院。今天我來到病房區看她,她丈夫剛好也在,於是我坐在一旁,靜靜聽著他們夫妻的對話。
「我一直以為我是好太太。」
「妳的確是。」丈夫的回答,簡短、堅定又有力。
「可是,我們結婚後不久,我就發病,我總覺得……覺得虧欠你很多。」鄭淑慧說話越來越輕
柔。
「夫妻哪有什麼欠不欠的。」丈夫眼中燃起一絲希望,「我相信這個醫生可以把妳醫好,他一天來看你那麼多次,而且還會打我手機說,不是把妳醫好就算好了,他希望妳走出醫院以後,人生會有不同。」
「還不就是這樣,又會有哪裡不同了?而且,每次手術都要七、八個小時,我苦你也苦。」
「我不覺得陪妳住院有什麼苦的,我覺得這個陳醫生可以相信。妳想想,我們以前看過那麼多醫生,哪有像陳醫師這樣,一天來看那麼多次?而且他連要出國都會來跟我們報備。」
「他大概是怕我們如果臨時見不到他,心裡會慌吧。」
「妳當初為什麼找陳醫師?」先生的溫柔話語,令人很有安全感。
「因為他很有名,聽說他很厲害。」過了一會又說,「你會不會覺得這樣陪著我,很……很……」鄭淑慧一時也說不出口。
「我不後悔,這沒什麼好說的。」先生把頭轉向我,「你們聊,我去買牛奶。」
我往前站了一步,鄭淑慧說:「我先生他很疼我,他不是把愛掛在嘴上的人,他不浪漫,也不感性,但是他對我很好,真的對我很好。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寶貝我,這二十年生病,他就這樣照顧我,大便小便,翻身擦澡,塗抹乳液。我開刀後,他也是陪著我,很體貼,很有耐性,不會不耐煩,也從不對我大吼大叫。」說起自己的丈夫,鄭淑慧臉上洋溢著幸福。
我站在旁邊,聽她繼續:「他還學做菜,現在我女兒都說,爸爸煮的菜比媽媽好吃。」鄭淑慧輕輕笑了一下,「聽說台東的腳底按摩很有名,他還特別去學,學來幫我按摩。」
我告訴鄭淑慧:「縱然有病痛打擊,我們並不孤獨,而且很幸福,因為我們身邊有很多愛我們的人。」這是我一直相信的。
「寶彩師姊,妳知道嗎?我先生說,就算要走,他也會讓我有尊嚴的走。」我趕緊勸她:「妳先別想那麼多,安心住院。聽醫生的話,不會錯。」
「我終於知道一個人生了病,他要多堅強就有多堅強,他要多脆弱就有多脆弱。」
「嗯,生病是了解自己的好機會,了解家人有多愛我們。」
鄭淑慧說話聲音忽然變小聲了,但我還是聽得很清楚,她說:「以前我覺得很幸運,可以遇到我丈夫,現在我覺得我很幸運,可以遇到陳英和醫師,遇到慈濟,遇到妳,一個女生一生只要幸運一次,就不得了,而我幸運了二次,真幸運。」
我輕拍她的肩,她露出一種幸福的表情,很令我感動。
「不要開刀了。」鄭淑慧對陳英和醫師說。
「為什麼?」
「我想出院。」徹底心灰意冷。
「治療尚未完全結束,怎麼可以出院?」陳英和醫師不以為然,「妳家裡有什麼困難嗎?是不
是需要什麼幫助?要不要我請師姊去關懷一下?」
「反正開也開不好,不如不要開了。」
「妳已經苦了二十年,再忍一下,這次讓我再試試。」
「就是因為已經苦了二十年,所以我不想再受苦了。你怎麼不放棄?我都想放棄了。」
「妳想放棄了?那我更不能放棄。再拼拼看!」陳英和醫師有點激動,他不甘心看到功虧一簣。
鄭淑慧顯出堅決的樣子說:「不用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
「不要這麼快放棄。」
「你不知道那種痛,我不會形容,反正就是很痛,非常痛。」鄭淑慧說話的表情,讓人一看就不難體會她是受什麼樣的痛苦。
「我知道很痛,妳生病了,我是醫生,所以我要治好妳。我要幫做下一個階段的治療。別放棄,真的,妳不要放棄。如果妳現在放棄,過去受的那些苦都白受了。」
「如果現在放棄,過去受的苦都白受了。」鄭淑慧反覆思索這句話,好久好久,望著窗外,輕輕地說:「我已經失去太多了,生那麼久的病,我錯過很多東西。」
陳英和醫師再接再厲:「別這樣說,其實有些東西沒那麼容易失去。」
「你真的有把握嗎?那你告訴我,成功機率大概是多少?」
「我不能告訴妳百分之幾,那只是一個數字,沒什麼意義。我想要說的是,我做過更難的手術,也看過比妳更能忍苦的病人,他們都成功了。所以我絕對相信妳還是有機會。」
鄭淑慧懶洋洋的問:「什麼機會?」
「我幫妳再做一次清創手術,控制感染;然後度置入德國製的人工髖關節,最後再用慈濟骨骼銀行儲存的骨頭填補缺洞。」
「原來如此,」鄭淑慧嘆了一口氣,「被這個病折磨這麼久,我不知道原來還有這種治療方法。」
「醫學技術一直在進步,」陳英和更加信心滿滿:「妳還這麼年輕,有時候妳只要多忍一下就知道,原來妳離成功是很近的。」
2002年10月底,鄭淑慧右腿狀況穩定後,陳英和醫師開始處理左髖關節髖臼鬆掉的問題。經過四個月的成功治療,她可以出院了!
「真沒想到我躺著進醫院,竟然可以雙腳踏地,走出醫院。」鄭淑慧對陳英和,不知如何表達心中的感激。
陳英和醫師淡淡笑了一下,「妳有一個了不起的丈夫。」
在一旁的丈夫立刻回答:「因為我有一個了不起的太太。很多人問我,怎麼有那種毅力,可以照顧她二十年?我都回答說,她有勇氣活下去,我為什麼沒勇氣照顧她?」
陳英和醫師點點頭,丈夫又說:「我不太會說話,可能我也說不出什麼特別感動的話;但是,陳醫師,我想告訴你,我覺得你是一個好醫師。感覺是一個可以對話的人,以前那些醫師,沒給我這種感覺。」
「謝謝你,這是我聽過最好的讚美。」陳英和開心的笑了。
鄭淑慧好奇:「像你這麼好的醫師怎麼會來花蓮?」
「嗯,這個嘛,哦,對了,我本來是去太平洋看鯨魚,結果沒看到,我就在花蓮上岸了。」
「真的?」夫妻非常驚訝。
「我開玩笑的。」陳英和哈哈大笑,他心情整個笑開了。
鄭淑慧笑著說:「我不知道原來你還滿幽默的。你是一個很厲害的醫生,真的,我二十年來給那麼多醫生看過,沒遇過你這樣厲害的。」
「我一生最輝煌的時刻是別人一生最黑暗的時刻,這實在沒什麼好驕傲。」陳英和苦笑了一下,還是保有他一貫的謙虛。
丈夫說:「二十年來,每看一個醫生,處理一次,就感染一次。每感染一次,我老婆就受苦一次。我老婆每受苦一次,我就要跟著受苦一次。看過二十年的醫生,你最好。而且你要出國還會跟我說一聲,讓我很驚訝,也很震撼。」
「我不敢說我是最好,因為我不可能把每個病人都醫到讓他們完全滿意,但我會把每個病人都當作自己的親人來醫治。」
鄭淑慧露出滿懷感恩的表情:「整個過程最令我難忘的就是,你不但把我治好,而且你還一直鼓勵我。」
陳英和點頭:「也許我治不好病人的病痛,但是我永遠不會放棄鼓勵他們。萬一當我治不好病人的痛苦,那也許算失敗;但是鼓勵病人,我常常會成功的。」
鄭淑慧夫婦不知該說什麼,只是一直看著陳英和醫師,夫妻臉上的表情有一種欽佩、一種尊敬、一種感恩加上一種不可思議的難以置信。
「也許我不記得手術內容,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病人和家屬的表情,尤其是病人康復出院時的表情。」陳英和醫師臉上洋溢著一層光彩,「做我們這一行的,自我要求很高,很多時候就算盡力了,自己還是不滿意,所以常常難免會有挫折感,不過,下次我有挫折感的時候,我會想起你們的表情。」(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寶彩口述)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第7章 我認識的一個未婚媽媽
早上我又到病房看她,她依然在沉睡,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我覺得奇怪:為什麼會這樣,整天一直睡?
我耳邊沒有答案,只是響起護士們跟我說過她很排斥護士的關心:「妳不要管我。我知道妳對我好是為了趕我出院。」「妳們都是假好心。」「走開,我不要妳們關心。」
社工告訴我她的情形:她懷了男朋友的孩子,但男朋友因案入獄,次日她就在租屋的地方生了這個孩子。男朋友的友人來找他,驚見客廳到處都是血,小孩落地,臍帶未斷,趕緊叫救護車送醫院。已經住院多天的她,沒有任何家屬陪伴,也沒有任何親友探訪。
我告訴社工:好,我來關心她。
裝作不知她的狀況,我拿了一大袋嬰兒鞋,下午又去看她。她終於沒在睡覺,我熱情的說,來來來!來挑鞋子,要送給你的寶貝喔!這是要祝福他,腳走好路的。
「這麼好?」聽到人家拿東西來送給自己的寶貝,這位媽媽比什麼都高興。
「當然好,在我們醫院生的小孩,我們送媽媽嬰兒鞋。」
「嗯。」她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喜悅,顯出很有興趣的樣子。
我看到床邊、床下,都是奶茶的杯子,心中驚訝:一個產婦就吃這樣?於是問:「你有沒有吃飯?」
她稍微想了一下,「沒有。」
我再問:「那你就喝這些?」
「對。」她不再說話。
「這樣不行,妳這樣不吃,怎麼可以?妳剛生產完,需要補充營養。」我口氣越來越急促,又問:「妳今天中午有沒有吃?」
「沒有。」
「妳家裡面有沒有人來?」
「沒有。」
「為什麼?」
她又不說話。我再問:「妳是在擔心什麼?」
「沒錢。」
「沒錢也要吃啊,中午沒吃不行,這樣吧,妳在這裡等我一下,我下去煮一碗熱湯上來給妳吃。」
不等她回答,說完我便下樓,打算煮一碗十全大補湯來幫她補一下。
回到社服室,還沒煮補湯,我先找社工,告訴社工:她有跟我講話,我們有互動,情形還好。我先下來煮一碗補湯,等我這碗湯煮好,妳跟我上來。
很快的我煮好補湯,帶著社工上病房。我一邊把補湯端給她,一邊對她說:「妳看,我很有效率吧,剛才跟我說妳經濟有困難,我馬上帶社工上來。有什麼困難就儘管說,我們社工會幫妳,沒關係。還有,妳如果有什麼話想說,就告訴我們。」
社工也跟著說:「妳好,我是社工,如果妳有什麼需要幫助的,我們一定會幫助妳。」
她看著我跟社工的熱情,接過我手中的熱湯,開始慢慢喝。
就這樣,我跟社工一搭一唱,她覺得我們是真的在關心她。湯喝完了,我遞了一張面紙給她,「妳這樣子,在自己租房子的地方生小孩,家裡的人知不知道?」
「不知道。」
「那……妳要不要讓家裡的人知道?」
她沒有回答,皺著眉頭,只是搖頭。
我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她,她大概知道我希望她自己把心事說出來,於是說:「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男朋友被抓去關。」
「被抓去關?那妳怎麼在房間裡生小孩?」
「就是沒錢。因為我沒有錢,所以我不敢出來外面。」
社工問她:「妳媽媽知不知道妳懷孕,生小孩?」
「她不知道。」
「妳離家多久了?」
「一年多。」
我依時間發生點來推測,她離家不久之後,遇到現在這個男友,然後懷孕。我又問她:「妳男朋友怎麼會被抓去關?」
「他本來是假釋中,後來……就吸毒。」
「妳男友怎麼會去吸毒?」
「這不能怪他,他壓力太大,只好吸毒。」
「他知道妳生小孩嗎?怎麼不來看妳?」
「這不能怪他,他有自己的家庭,只是沒離婚。」
社工問:「妳怎麼會跟有丈夫的男人在一起?他太太知道妳嗎?」
「這不能怪他,他其實是愛我的,只是他老婆又不跟他離婚,他只好先保持這樣,我相信他是愛我的。」她說完看著窗外,心事重重的樣子,她深深相信,男友還是深愛著她。
我跟社工互看一眼,心中想的都是同一句話:「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女孩?」
可怕的不是墮落,而是墮落的時候非常清醒。
「不用了。」她一副很賭定的樣子。
「為什麼?」
「反正她也不理我。」
「為什麼媽媽不理你?」
她露出為難的表情,我拉著她的手:「除非妳也想幫自己,否則連我也幫不了妳。現在,妳要讓我幫助妳,妳真的要讓我幫妳,妳知道為什麼嗎?妳現在不是一個人,妳是一個媽媽,妳有小孩,妳需要別人關心。」我發現人很容易把自己的心門鎖上,然後把鑰匙握在手裡,於是別人無法進入,最後,連自己也無法拿到鑰匙。
聽到我提醒她現在是媽媽的身分和角色,她才終於說了,「我兩個姊姊,出去外面,結果帶著小孩回來。」
「先生呢?」
「沒有先生。」
我看著她,讓她自己說下去:「媽媽千交代萬交代,叫我千萬不能跟我姊姊一樣。」
結果沒想到她還是跟兩個姊姊一樣,可憐的孩子。我問:「媽媽還說什麼?」
「媽媽說,如果我帶小孩回去,一定不理我。」
我告訴她:「其實不管怎樣,媽媽還是愛小孩的。妳……」
她立刻打斷我的話,「我媽才不會管我們姊妹,妳什麼都不懂。」
「那妳爸爸呢?」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說:「我爸是開砂石車的,不愛講話,心情不好只會罵我們,對我們很兇。」
我說:「其實爸媽很辛苦,不會不愛自己小孩,爸爸給人的感覺雖然比較木訥、不講話,可是他很努力賺錢養你們母女,開砂石車那麼危險、又那麼辛苦。可見他還是很愛你們姊妹。只是他不會表達他對你們的愛,難道這樣也有錯嗎?」
她嘆了一口氣,「你不了解我爸這個人。」
「我也許不了解妳爸,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他很愛妳。」
「媽媽很兇,所有兄弟姊妹沒有人敢跟媽媽講話。」她皺著眉頭。
我刻意把語氣放慢:「媽媽這個角色,從來沒有人教她怎麼做媽媽,所以她當然不知道怎麼做媽媽,她當然是用兇的,她絕對會兇;可是,她還是愛小孩的。不然為什麼這麼辛苦工作,賺錢給你們?我相信這一點,所以我當然要說服妳,讓妳也相信這一點。」
她哭了。我輕輕撥了她的頭髮,:「不管怎樣,還是要讓妳媽媽知道。要不然妳一個人在外面怎麼辦?而且妳現在生了孩子,將來怎麼生活?妳去工作,誰來照顧孩子?我很擔心妳。」
她被我誠意打動了。我進一步問:「妳要不要跟我們說妳媽媽的電話?讓媽媽來看妳。」
她不肯。我一直勸,勸很久,她終於講出媽媽電話,於是我問:「我來打給妳媽媽?還是妳要自己打?」
她點點頭,又哭了。
她又點點頭,我把口氣緩和下來,「假如媽媽來了,不管她怎麼罵妳,妳都要忍。就算她要打妳,也要忍。這些妳都要忍耐下來。不管怎樣,一定要忍。然後再跟媽媽說,媽媽,對不起,我錯了。妳現在一定要低頭,媽媽一定會原諒妳的。」她又哭了,我塞了兩張面紙在她手中,走到外面打電話。
結果:她媽媽不願意來。
媽媽不願意來,我打電話給她大姊,「妳妹妹在慈濟醫院。」
大姊急問:「她是怎樣了?為何住院?」
我們當志工的,也要有所保留,我只告訴大姊:「她還在住院,我不是醫生,沒辦法告訴妳她
的詳細病情。她很想看看妳們這兩個姊姊,如果妳們有空的話,可不可以來醫院看看她?」
她的大姊來了,但是兩人之間沒有太多對話,只是她仍然一直重複、一直相信男朋友是愛她的,還一直說:「他是愛我的,沒有看到這小孩,好可惜。」
過了兩天,姊姊幫她辦出院,孩子留在加護病房。因為這個新生兒有點怪怪的,反應慢,一直睡,不哭不鬧,也不會餓。
幾天後她來帶小孩出院,我鄭重提醒她:「小孩不是在醫院出生,我們無法開出生證明;但妳要知道,小孩一定要有出生證明,妳一定要幫小孩辦戶口。」
她把頭低下去,好久才說:「我媽媽叫我把戶口遷出去。」
這不是擺明了趕女兒出門嗎?我問:「妳有地方去嗎?妳有好朋友或安全的地方可以暫時住嗎?」
「我根本沒地方去。」
就這樣,她把小孩帶走之後,失去聯絡。後來據社工瞭解,她沒有坐月子,去朋友家睡。朋友家是開卡拉OK的,晚上很吵;弄得她精神狀態很差,身體狀況更差。
一個月後。
早上我一進社服室,社工就來找我:「師姑,妳還記得一個月前的那個未婚媽媽跟她生的那個小孩嗎?現在我們急診送來一個小孩,有人報案,疑似棄嬰。好像是一個多月以前我們認識的那個小孩子,我們要不要去看一下?」
我們立刻去急診室,得知小孩被送到加護病房,又趕往加護病房。社工說:「師姑,妳看妳看,真的很像,很像我們一個多月以前認識的小孩。」
小女嬰是被警察送來,因為頸部紅腫,疑似棄嬰,警方懷疑曾經受虐,於是送來醫院檢查與治療。護士特別幫小女嬰沐浴,我送一條包巾,讓原本送來時又髒又臭的小女嬰煥然一新。
到了下午,護士通知我小女嬰情況已好轉,頸部紅腫是起疹子,並非受虐。但是有兩個人來了,要求立刻帶小女嬰出院。我馬上到三樓護理站,看到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她。她比之前更瘦,身上衣服也髒髒的,她一看到我,話都還沒說,兩行眼淚流下來。
「妳到底在做什麼?妳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我真的不知自己是心疼她,還是心疼小孩。
她只是哭,不說一句話,我再問:「妳喜歡妳現在的樣子嗎?妳告訴我。」
她還是哭,沒有回答,陪她來的女性是一位社工,向我們說明:「她託朋友帶小孩,自己去買尿布,結果因為都沒吃東西,體力不支,昏倒在商店門口。商店主人很好,就讓她休息,等她睡醒起來,開始回去找朋友要小孩。她朋友說,妳去了那麼久,我以為你不要孩子,所以幫妳送到警察局。」
她朋友送女嬰到警局,警察通知社會局,所以跟我說明她狀況的正是庇護中心的社工。
她哭了一會,忽然問我:「我知道妳們是真的對我好,妳們都是好人,為什麼我在外面遇到的都是壞人?」
我說:「遇到壞人妳就別理他啊。」
她又急得哭了:「我哪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想想她的遭遇,雖然是一時糊塗,但也是夠可憐的,忍不住嘆了口氣:「妳沒有辦法逃避不想遇到的事,妳只能想出面對它們的方法。妳還年輕,將來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我希望妳能記住我所說的話。」
「我怎麼會把自己的人生搞得這麼糟?」
「這不是妳的錯。妳從現在開始,好好去想以後的路要怎麼走。不管妳以前做了什麼,不管妳有多後悔,妳都沒有辦法改變了,妳只有向前看,向前走,更重要的是,接受別人的關心,妳真的要讓別人關心妳。」
她把孩子帶走,暫時住在庇護中心。
因為家庭得不到溫暖,她去外面隨便認識一個男生,以為從此就可以得到她一直想得到的溫暖,結果卻開始了另一段冰冷的人生。雖然她的人生冰冷,但是社會並不冰冷,就像她自己說的,社會還是有很多好人對她好,還是有人默默提供幫助。人們常常到一無所有的時候,才想到自己真正擁有的是什麼,我希望能溫暖每一顆曾經受寒的心。(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張紀雪口述)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第8章 揹著竹籃的老人
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帶一群慈濟大專青年志工(慈青)做居家關懷。
過年期間,很多慈青回來慈濟醫院當志工,我把志工分兩隊「走春」,我率領其中一隊走到加灣,挨家挨戶向民眾拜年,另有一部廂型車慢慢跟在後面,車內裝滿食物乾糧、糖果餅乾之類的過年應景食品。
「每條大街小巷,每個人的嘴裡,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一路唱著歌,我們一看到民眾,不管大人小孩,就給一些糖,除了敦親睦鄰,主要是訪查誰需要幫助。一路走過,發現有好幾戶需要幫助,我都一一記下,留待日後評估,進行相關輔助。
走了兩個小時,要折回來的時候,雖然大家已經滿累的,但我還是說:「現在我們要往回走了,眼睛要看得更多、更仔細。大街小巷都要走,小巷子也要進去。」
「好。」一群年輕孩子嘻嘻哈哈,倒也充實歡喜。
忽然一位慈青說:「師姑妳看!那一家怎麼在冒煙?」
我們一怔,以為火災,趕緊過去。原來這家人升起一堆火,旁邊散落零星木柴。一個阿公倒臥在門檻上,阿嬤蹲在一個大竹籃旁邊,一臉無助。我立刻問:「阿嬤,妳怎麼了?」
「阿公生病了。」
「生病,怎麼沒帶他去給醫生看?」
「今天是大年初一,怎麼有醫生?」
「有,我們是慈濟醫院的志工,醫院今天有看病,我們可以帶阿公去。」
我立刻請開車的師兄載阿公到醫院。望著漸漸駛遠的車子,我問阿嬤:「阿嬤,妳家裡還有誰?」
「三個孫子。」
「妳有小孩嗎?」
「我的兒子被抓去關。」
「怎麼會被抓去關?」
「因為他捕殺野生動物,關一年。媳婦受不了這種打擊,精神錯亂,最後住院了。」
「那誰照顧這些小孩?」
「就是我們兩個老人家。」
「三個孫子呢?怎麼不在?」
阿嬤手指著不遠的地方:「在外面玩的那三個就是。」
我看著房內用樹幹做成的「天然樑柱」,上面掛著三個小學生的書包,髒髒舊舊的。
我們跟阿嬤聊天,慈青們唱歌,比手語,演短劇,但是阿嬤只是靜靜的看,沒有特別高興。又坐了一會,阿嬤高聲叫回孫子,三個小孩擠成一堆,圍著阿嬤,雖然衣服有點髒,但是孩子看起來很伶俐,稍稍令人安心。
我再問阿嬤:「過年了,你們吃什麼?」
阿嬤指著桌上的鍋子,「你自己看吧。」
我掀開鍋子:三碗白飯,一盤空心菜。
「過年耶,怎麼吃這樣?。」
「對啊,我們就這樣吃。」
慈青們看著我:「師姑,怎麼辦?」
我尚未回答,廂型車載著阿公回來,我告訴慈青,「趕快趕快,去車上,有什麼東西就拿什麼東西下來。」
送完東西,天也漸漸黑了,我們走回精舍,一路上我和慈青想的都是同一個問題:「這一間最慘,我們到底要怎麼幫助這家人?」
我們下午兩點出去,六點走回精舍。已經是用餐時間,慈青不去餐廳,卻往樓梯一直走。我看他們走路無精打采,問他們:「你們怎麼不吃飯?」
「師姑,我們好累,我們要趕快休息。」
「要休息?那也要先吃飯再休息啊。我知道你們一定吃不下。走了四個小時,真難為了你們,好累你們怎麼都不講?」
「師姑都沒說累,我們也不敢講。」
「趕快吃飯,我們還要準備五個便當,送去剛剛那家。不管怎樣,至少要吃一點,我們等一下還要做事,快點。」慈青勉強吃,面有難色。我想他們應該走不動了,於是跟他們說,沒有要走路啦,等一下我們搭車去。
「好,那我們吃完馬上出發。」慈青一下子又有精神了。
用完餐,我馬上準備了年糕、年貨,五個便當,帶著慈青又到剛剛那人家。
客廳裡,三個小孩好高興,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很規矩,乖乖站成一排,沒有人有任何動作,阿嬤則是一直感謝,也叫小孫子們一直感謝。阿公在房內休息,我們就沒再進去了,我說了祝福的話,打算離開,看到慈青沒有要走的意思,心裡奇怪,這一群慈青為什麼不趕快走?人家要吃飯。
看著慈青,我明白:雖然他們剛剛喊累,一跟小孩玩起來,就不走了,真是年輕人純真本性。
時間真的太晚,我對慈青說:「我們走吧,他們要休息了。」
慈青被我叫上車之後,當我們車子要開了,我告訴慈青:「你們轉過頭看看,他們是不是在吃?」
「師姑,真的耶,他們吃得津津有味。」
「對啊,我們這時候不應該在他們前面,我們趕快離開,讓他們好好吃一頓,人家也是有尊嚴的,我們一定要顧慮到接受我們幫助的人的尊嚴。」
車子上路,一位慈青說:「師姑,我們想幫助他。」
「怎麼幫?」
「去雜貨店買些東西。」
我輕輕一笑,「你有心要幫他,這是滿好的,可是你有沒有想到,你現在一時幫助他,你只幫他
這一次,這一年他要怎麼辦?所以我們一定要給慈濟功德會知道這戶人家的狀況,要給他們生活補助。不如這樣吧,師姑看你這麼有心,也覺得滿好的,你把你的這一點點錢,參加會員捐款,讓大家少少的錢積攢起來更多的時候,才能長期、有效幫助他。」
他點點頭,我又問:「你要拿什麼錢幫助他?」
「我本來要搭飛機回去,我想改搭火車,把錢省下來。」
其他慈青也表示,放棄原先坐飛機的打算,改搭火車,省下錢來捐款。一位慈青還跟我說,這樣坐火車還可以一路上跟別的慈青互相分享志工心得。於是我說:「好,很好,大家都很懂事,這樣吧,我收下你們的捐款,幫你們繳回功德會,請功德會每個月幫助他。還要為他們申請提報低收入戶,請社工做這件事,安頓他們一家的生活。」
申請補助需要時間,這段期間我們還是持續關懷,幫助小孩的註冊費;中秋端午,月餅粽子,居家關懷,不曾中斷。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的去,後來我發現一件非常奇怪的事:阿嬤常常不在。
我問三個小孫子:「阿嬤去哪?」
「去山上。」
我隱隱約約覺得,這些小孩似乎在期待什麼?他們怎麼這麼期待阿嬤下山?
有一次,我故意留很久,等到阿嬤回來,看到她揹著一個大竹籃,笑問:「阿嬤,妳這竹籃裡裝什麼好東西啊?」
阿嬤很高興,擦了擦汗,把身體挨近我,有點神秘的說:「沒有啊,我去採野菜。」
「採野菜怎麼採這麼久,小孫子在等妳唷。」
「嘻!」阿嬤笑了出來,「我去挖地瓜。」
「挖地瓜?」
「妳不知道,那是我孫子的糖果。」阿嬤小心翼翼拿出地瓜,每個地瓜不大,只有手掌大小,阿
嬤一個一個拿出來,慢慢拍去沾在地瓜上的細土,再輕輕吹一口氣,最後輕輕放在桌上,彷彿手
中拿的是宋朝的瓷器,瓷器上面映照著阿嬤臉上異樣的光采。
「這樣喔,難怪小孫子這麼高興。」
就這樣,月復一月,持續關懷,我忽然發現老大在變:他變得有點娘娘腔。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因為爸爸不在,媽媽不在,他是長子,必須扛責任,又不知怎麼扛,乾脆做女生比較輕鬆,比較不需要去承擔。我亂猜的,不知他的想法,只知道要趕快矯正他的情形。
回到社服室,我請社工查一下他們家附近的情形,得知有一間教堂和一所景美國小。於是我特地去拜訪教堂的牧師,首先跟他大略談一下這家人的情形,然後再跟他商量說:「孩子下課後,可不可以到教堂溫習功課?這個大兒子,可能心裡有壓力,沒有辦法紓解,請你多關心他,不要讓他變成娘娘腔。他家狀況已經很不好,不要再造成這樣的事。」
牧師完全同意協助,我們也跟國小溝通,請老師幫忙輔導村裡的小孩,鐘點費由我們付,由教會提供課桌椅,一起幫助他們。我們要達到的目的,不是只幫助這一家,這樣他會覺得很不自在;全部幫助,一起讀書,讀書起來很快樂。
就這樣開始了課後輔導,前幾個月我們補助教師鐘點費,校長知道以後,也願意承擔,為教育多付一份心力。透過我們大家一起努力,我們把這個男孩子融入大眾,讓他覺得,他不應該跟大家不一樣。環境也慢慢影響、改變了他。
這天我又帶志工去,阿公身體不舒服。我問阿公:「怎麼了?」阿公愁眉苦臉,一直跟我說他很難過。於是我帶阿公來醫院,檢查結果,竟然是肺癌末期。
阿公說:「帶我回去,我想家;而且,我也不想死在醫院。」
「好,讓你回去,癌症末期不一定要住院。」
我們帶阿公回去,安頓好,還為他唱聖歌,以表祝福。阿嬤也唱了一首歌:
你為我們的家,
揹著十字架,
你是我們家的依靠,
把家裡扛起來,
你累了,
請你放下。
沒有關係,
我也會接過你手中的十字架,
繼續把家裡照顧好。
請你安心,
孩子會回來,
孫子會長大。
我從來沒有聽過類似的旋律,大概是原住民特有傳統,由阿嬤唱來,特別有一種蒼涼,但並不十分悲悽,正因為旋律沒有刻意十分悲悽,反而帶給聽者一分淡淡的哀傷。
一段時間之後,阿公離開了世間。我帶著志工參加告別式,牧師、村民和我們志工輪流唱聖歌。然後牧師帶領我們唱「讚美主」,最後請我說話。我說:「各位鄉親,這一家人,這位阿公已經很累了,他得到安息了,他的兒子會很快回來,希望在這段期間,大家也來幫助他的孫子,他太太,讓他們平安度過這段期間。慈濟也會繼續把他們當作一家人,照顧他。請大家多多幫忙。」
村民紛紛回應:「對啊對啊,我們都是一家人。」「他人很好。」「小孩很乖。」「我們會彼此照顧。」
一天下午,我收到一封信,是那位在監獄的孩子寫給我的:「顏師姊,我已經回來了,謝謝妳這一年來在我坐牢的時候照顧我的家人,我現在回來,我一定要很認真賺錢養家的。」
三天後我去他家看他,他當著我們一群志工的面,對著老媽媽說:「我一定會照顧家的。」不久後他又打電話告訴我,他有帶孩子去醫院看妻子。幸運的是,一段時間後,他太太也從醫院回來了。
一個月後再度到他家訪視,他家本來就很破爛,一家人睡地上,我對他說,這像什麼家?你去好好找工作,我們幫你木板隔間。
於是我請慈誠隊師兄用木板隔四間房間,二個孫女、孫子、阿嬤、爸爸媽媽各一間,還有廁所。隔起來就像家了,不會一進門就看到大家窩在地上。
他看著我,點點頭,不說一語,一臉堅毅的表情。
居家關懷時間又到了,這次去,看得出來這個家越恢復越有自信,又種樹,又種花,我對阿嬤說:「你家好像別墅,裡面簡簡單單,外面是靠大自然。」
「我兒子去工作了。」阿嬤聲音掩不住驕傲。
「去哪裡工作?做些什麼呢?」
「去秀林國中那邊,在雕刻。」
「雕刻!這麼厲害?在哪裡?帶我們去看。」
阿嬤跟我們上車,到了現場,他雕好一個圖騰,這個圖騰馬上吸引了我們所有人的目光,圖騰的構圖很簡單:一個阿公揹一個阿嬤,旁邊放著一個竹籃。阿公好像在跟阿嬤說什麼話,阿嬤的眼神卻望向好遠好遠的遠方。畫面雖然只有兩個人,但充滿原住民特色和風味,觀賞者會把目光停留在阿嬤的表情上,整幅作品好像在跟觀賞者訴說一個故事,一個從來沒被訴說過,卻又令人感到十分熟悉的故事。
我拍拍這個兒子的肩說:「看到你有工作,我就安心了。」
「顏師姊,慈濟不用再幫助我,我一個月雖然做十天工,但是做十天工就可以讓我孩子讀書。」
「那你們吃飯怎麼辦?」
「我們吃得很簡單,摘一些野菜,配米飯。但是,孩子讀書一定不能少。我以孩子為重。至於我自己,有得睡,有得吃就好。我們一家現在很快樂。」
看到他這麼重視孩子的讀書,我們就更安心了。
雖說不用我們經濟援助,但居家關懷還是會去看他,他用心佈置他的家,越來越漂亮。
又到了過年,這次我們拿年糕去看他們一家人,敦親睦鄰,熱絡感情。一陣噓寒問暖之後,我們即將趕往探視下面一戶。他忽然說:「顏師姊,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照顧,我現在要唱一首歌給你們聽。」
他走進房間,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吉他,那把吉他很舊,表面的漆都已經斑駁,上面還有幾塊污漬,末端六弦,收線之處長短不一,雜亂糾結。他沒有調音,看了阿嬤一眼,直接開始唱。雖然他用原住民母語唱,但是每一個字聽起來好清晰,好像每個字、每個音符都化成一道最透明的小溪,直接流進我們心裡,在我們體內到處流動、四處洗滌。原住民歌聲是那樣清澈、高亢、嘹亮,讓人聯想到屬於他們的青山,聯想到屬於他們的藍天,聯想到屬於他們的大海。仔細聽原住民歌聲,歌者與聽者的靈魂深處會產生一種共鳴。
我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關懷,志工師兄師姊跑馬燈般接力而為,他有了工作,太太也從醫院回來,一切努力都已開花結果,正在欣慰感動之時,我看了阿嬤一眼,阿嬤一直流眼淚。
我微微一驚,問:「你在唱什麼歌?阿嬤怎麼哭了呢?」
他說:「我用你們的話再唱一次,歌名就叫:揹著竹籃的老人。」
有一位老婦人,
揹著破爛的竹籃,
她孤獨的往上爬。
她不怕苦,
想著家人的生活,
一步一步往上爬,
為了她的家。
她有堅強的意志力,
為了家庭的重擔,
一步一步往上爬。
不管風吹雨打,
她還是一步一步往上爬。
我們要向她學習,
她是一位揹著竹籃的老人。
滄桑的歌聲模糊了在場所有人的視線,我說:「你很懂得孝順。你媽媽這麼辛苦,你現在回來,一定要好好孝順她。」
回程的車上,餘音繚繞在志工師兄師姊耳畔,大家紛紛討論:「聽原住民唱歌真是一種享受。」「他的歌聲怎麼這麼好聽?」「簡單的伴奏,也能如此感動人,真的很難忘。」
我告訴志工們:「因為他用他的生命在唱,他一直在感謝他的媽媽。」(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顏惠美口述)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第8章 當我們一起努力
當邱韋翔被直昇機從台東送來花蓮慈濟醫院的時候:骨盆脫臼,腸子外露,骨科、泌尿科、胸腔外科、心臟內科、心臟外科、神經外科、麻醉科的醫生都到了,他們都來救一個高中男孩,他騎腳踏車被遊覽車碾過,從遊覽車輪胎下被救出。
男孩的媽媽、阿嬤、阿姨,從台東趕來,幾近崩潰。
我在開刀房外告訴媽媽:「妳要冷靜,妳待會看到的兒子妳會幾乎不認識;但是,妳不要惶恐,母子連心,他一定會感受到妳的感覺,哪怕妳覺得很難過,妳也要跟他說,孩子,你的情況比我想像得更好。」
媽媽不說一句話,嚇到全身一直發抖,我心中很捨不得,抱住她。後來倒茶給她,她欲哭無淚,面無表情,目光呆滯,跟她說什麼,她都只是含著淚,跟我點頭。
經過好幾個小時的開刀,邱韋翔被送到加護病房。我告訴媽媽:「我們一定要相信,他在大車底下沒有死,表示一定很有福,既然很有福,也表示他可能會比別人辛苦,可是他總是活下來了。」
在加護病房奮戰兩個月,邱韋翔被送到一般病房。
被送到一般病房的邱韋翔真是累壞了媽媽,因為媽媽本來就要做生意獨立撫養兩個孩子,孩子都念私立學校,負擔很重;現在其中一個住院,媽媽必須每週往返於台東花蓮,一週來花蓮五天,留在台東的時間只剩一天或一天半。這一天或一天半也沒有心思做生意,既要擔心兒子傷勢,又要煩惱經濟來源,更是心力交瘁。
讀高中的邱韋翔本來就有點叛逆、愛耍酷、有時頂嘴。現在受重傷,必須長期住院,不能行走自如,使原本好動的他心情越來越煩躁,依賴心也越來越重。種種因素,使他開始不按時吃藥,作復健也不是很積極,對護士更是有不耐煩的臉色。這使得連一向溫和的陳英和醫師都看不過去,忍不住說重話:「你乖一點,外科把你內臟破裂處理好,我骨科說不定不用開刀。你該覺得慶幸,頭部完全沒有受傷,你這是皮肉之痛,可以勇敢的活起來。」
骨盆脫臼,他的腳不能動,要作牽引(以一根約20公分的不鏽鋼貫穿腿,用夾器鉤住,再以滑輪和砂包固定)六、七個禮拜。如果能熬過,就不用開刀。但邱韋翔依然日復一日消沉,我用盡方法開導他,也找同齡的孩子跟他互動,但情況似乎沒有進步;以前我用來開導病人的方法、打開病人緊閉心門的方法全用了,這一次竟然沒有一個方法有效的!我開始覺得這個孩子很令人失望,我也感到很挫折。
就在我煩惱的時候,問題似乎越來越嚴重,他開始不吃飯。媽媽怕他不喜歡醫院的伙食,特別煮兩碗粥,他吃不到半碗。有一次邱韋翔甚至還問我:「媽媽是不是要遺棄我?」
孩子竟然懷疑是不是將被遺棄,邱媽媽真是難過極了。我想,是該有一個辦法讓他覺醒了。
這天下午,媽媽和邱韋翔的姊姊來找我,媽媽說:「師姊,妳看我是不是不要在台東做生意了,來花蓮租房子,照顧他。」神情憔悴,頗為無奈,「我兒子竟然誤會我要遺棄他。」
姊姊也跟我說,她想辦休學,因為她不忍心讓媽媽一個人住花蓮照顧弟弟;更不忍心媽媽不做生意,媽媽不做生意,家裡經濟來源怎麼辦?
我知道姊姊不是擔心自己沒有經濟來源,而是為媽媽、為弟弟著想,家裡需要錢啊。於是我問姊姊:「妳說想休學,那妳將來怎麼辦?」
「我沒有想到將來,我只知道現在先放棄學業好了,為了媽媽,也為了弟弟。」過了一會,姊姊又說,「這樣一來,我之前那麼辛苦,念護校,不就白費了?」忍不住開始大哭。
我對媽媽和姊姊說:「妳們可以哭,哭完把眼淚擦乾,我們一起努力。」
媽媽看著我,姊姊問我:「我們怎麼一起努力?」
「把問題丟回去給他。」這次我真的狠下心來。
隔天我和媽媽、姊姊到病房時,阿嬤、阿姨也在,當著她們的面,我問:「韋翔,你今天必須要當男子漢,做個決定。」
邱韋翔不問什麼決定,只是看著我。我說:「你現在已經慢慢恢復,狀況越來越好,雖然還是很痛沒錯,但是你不要那麼輕易就喊痛。你是男生,要勇敢一點,怎麼這麼不耐痛?還有,媽媽煮的東西你要吃,你知道南非有多少人沒得吃?你吃是為自己好,你自己想不想好起來?」
他故意把眼神移開。我又說:「現在有三條路你必須要選擇,第一條路,媽媽不做生意了,來花蓮照顧你。但是這樣一來你們家經濟來源馬上有問題,你知不知道媽媽很自責?她自責不能百分之百照顧到你,所以她很心痛,她寧願不賺錢也要照顧你。可是你要想清楚,就算媽媽不做生意一直照顧你,把你照顧好了,你們家以後的經濟來源還是有問題。誰要請媽媽做事?你以為四十多歲家庭主婦就業很容易嗎?如果你是老闆你要顧一個歐巴桑嗎?」
邱韋翔忽然看了阿姨一眼,我又說:「第二條路,你讓姊姊照顧你,姊姊現在才大一,為了照顧你,她要休學,你知道這件事嗎?你覺得這樣好嗎?」
「第三,」
「第三是什麼?」他似乎開始有點害怕,說話聲音變小聲了。
「你先跟我說你要選第一還是第二?」我完全沒有不忍心,反而更大聲說話。
「我不說,我怕妳罵我。」
「我不會罵你,你放心。」
「那妳先跟我說第三是什麼?」
「好,我先說。第三,你是男子漢,這步棋你要自己下。要跟別人配合,吃醫院的東西,如果膩了醫院伙食,真的很想吃別的,請別人幫你買。你沒有選擇了,只有好好復健,不要再叫媽媽煮這個、煮那個,讓媽媽安心工作,大家各自努力,各自的成果自己負責。」
邱韋翔說話越來越小聲:「我要怎麼負責?」。
「你要給自己壓力,告訴自己要趕快好,難道你真的要姊姊休學一年?你從現在開始要站在媽媽和姊姊的角度去想,這就是對自己負責。你做復健很苦沒有錯,你這樣就覺得壓力大嗎?你還單身,不用養別人,你要不要想想,媽媽一個弱女子獨立撫養你們姊弟她壓力大不大?你現在又這樣她壓力大不大?你都已經這樣了還一直鬧脾氣她壓力大不大?」
韋翔沒有回答,我也不給他回答,繼續說:「你不要再逃避現實了,現在不是你要不要活的問題,現在你整個身體是交給醫生、護士,大家都投下那麼多心力,包括你所有的長輩、包括那麼多志工,哪一個人沒有盡心盡力對你好?」
我越講越激動,越激動我就越難過,我哭了,直接告訴邱韋翔:「你是我輔導過最令我挫折的個案,我那麼努力,尋求各種資源,用盡各種方法,說盡各種好話,你還這樣傷媽媽的心,我也是媽媽,如果我兒子這樣耍性子無理取鬧,我可能會心痛而死。我……我從來沒有這樣難過。」
我真的哭了,在一旁的阿嬤安慰我,阿姨也來安慰我。我說:「我要先說清楚,我不是因為你而哭的,這點你要弄清楚。」我一邊哭還不忘一邊發表聲明,「我看到媽媽這樣,我太心疼了,因為我也是媽媽,你媽媽那麼瘦弱,為了你不知偷偷掉過多少眼淚,你還這副樣子;我看你一直自暴自棄,亂發脾氣,我太生氣了,我真的非常生氣,可是,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法改變你,都沒有讓你心裡好過一點,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心裡很急,我從來沒有覺得這麼挫折。」
邱韋翔聽到我一直很生氣,露出害怕的表情。阿嬤拍拍我的背,「妳別哭了啦,真難看。」
我知道難看,難看我還是要說:「韋翔,如果你選一或二,我……我可能要放下志工身份,回台北從頭學起,重新調整我的心態。」
阿姨拿出面紙給我,我搖搖手,拿出自己的手帕擦乾眼淚,繼續說:「你要學勇敢一點,單親家庭裡的男生應該是像爸爸的角色,照顧媽媽、照顧姊姊,所以為了媽媽姊姊,你要站起來。這三條路給你選,我們大家先不吵你,給你思考,看你要想多久,想好了,我們大家再進來。」
我跟阿嬤、阿姨先到走廊,站不到五分鐘,媽媽和姊姊也從病房出來,我跟她們說:「不行,有一件事我還沒說清楚,妳們在這裡等我一下。」
於是我又進入病房,拉著邱韋翔的手:「對不起,師姑剛剛一時情緒失控,因為我把你當成自己的小孩才會這樣,如果我說話太重了,師姑跟你道歉。可是,這是我最真心的話,我希望你不要受了苦,就認為是世界末日,好像全世界都遺棄你,好像上天虧待你。也不要把自己一剎那的不愉快情緒,隨便發洩在你身邊那些愛你的人身上,這樣對你身邊的人很不公平,你知道嗎?」
邱韋翔紅著眼眶點點頭,我又說:「阿嬤跟我說她很自責,覺得自己老了,沒用,讓孫子那麼生氣,照顧你照顧到自己血壓高,還讓大家擔心得要命,所以阿嬤覺得自己沒用。你阿姨說她自己笨手笨腳,為你服務得不好,你才會不滿意。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錯,反而好像只有你沒錯。」
他終於哭了,我不管他,繼續說完我要說的話:「我把你當大人,因為我相信我的眼光。我從來沒有看錯人,你是一個孝順的孩子,上人說,孝順的孩子最有福,有善心,會遇到貴人。你好好想想我給你的三條路,想好了再告訴我。」
邱韋翔一邊哭一邊問:「什麼時候要跟妳講答案?」
我拿了一張面紙給他,「你慢慢想,好好的想,針對這件事想,不要再鑽牛角尖,不要再覺得自己很可憐,想好了再跟我說。你在加護病房的時候,姊姊、舅舅、兩個阿姨這樣輪流照顧你;阿嬤、姊姊每次來每次都哭,後來表哥、表姊、表妹,都有來照顧。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這樣你最後會沒有福。」
邱韋翔擦了眼淚,我說:「你身邊還有很多人在意你,關心你,你再這樣覺得自己很可憐只會讓他們更痛苦。你知道什麼是同理心嗎?就是你站在醫生、站在親人的立場想一想。醫師要醫你,也很頭痛;我們要打開你的心門,也很頭痛。醫生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現在就看你自己了。你要知道,受傷的不只你一個,我不說了。」
走出病房,我和媽媽姊姊又抱在一起哭,阿嬤也哭,跟我說:「我叫妳別哭,妳還哭。」
我對媽媽說:「對不起,讓妳難過了。」
「天下父母心,我知道。」媽媽似乎恢復不少信心,「師姊,妳進去講了那麼久,有給他壓力嗎?」
「有,我有給他壓力。這一帖藥是最後一帖藥,也算是很猛的特效藥,如果有用那就是有用,如果沒用再想別的辦法,我們還是要一起努力。」
媽媽認為邱韋翔好像滿聽我說的話,我告訴媽媽,我跟韋翔互動也有三個月了,除非我去收功德款,不然我每天都來看他。他要什麼幫助,我就幫他到底。買布丁、泡五穀粉、借書給他看;我想,他已經漸漸信任我,依賴我。
我又進病房告訴韋翔:「我們大人哭,你小孩不要理我們,等一下我們全都離開,你要好好吃飯,晚上我不過來了,我不想把情緒再帶到你身上。」
接連兩天我因為沒睡好、眼睛腫,所以沒去看邱韋翔,但我交代另一位志工師姊,請她幫我注意。
第四天,這位志工師姊告訴我:「韋翔請我跟妳說,他決定不要讓姊姊休學,不要讓媽媽中斷生意。」
「真的?然後呢?」
「我就問他,那你要做什麼?他說,我要好好復健,聽醫生的話。」
下午我身體情況較好,上病房區看韋翔,問他:「志工師姑跟我說的是真的嗎?我就知道我的眼光不會錯。」
韋翔笑得有點不自然,問:「師姑,我不知道那段時間為什麼會那樣鬧脾氣。」
我淡淡一笑,「有時人們會一時情緒失控,變成連自己也不喜歡的樣子。」
「噢,這樣啊。」
「這段住院期間對你來說,真的是很大的考驗,每個人都要受考驗,只是時間長短和形式不同而已,有時候就要強迫自己去面對。」
我想起這些日子相處以來的點點滴滴,想起母愛的偉大、親屬的呵護、醫生的嚴厲與鼓勵雙管齊下、護士把他當弟弟的細心照料、志工的耐心膚慰,不禁紅了眼。
邱韋翔說:「妳……妳又要哭了喔?」
「我感動啊!」
韋翔現在會固定打電話跟我問好,還親手做卡片給我。雖然走路仍有點小小的不方便,但復健情形越來越好,是個孝順又貼心的大男孩。(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蘇足口述)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第9章 畫筆添丁
「有一個病人都不理我,很酷。」一位師姊這麼說。
「我知道妳說誰,上次我要關心他,他還很兇的叫我別管他。」另一位師姊也認識。
「我更慘,有一次差點被他罵。」還有一位師姊有驚無險。
我仔細聽完,立刻問:「怎麼可能?應該不會有這樣的病人?是不是妳們說錯話?還是服務過程
中有誤會?妳們有沒有好好照顧他?或是妳們照顧不周?」
「有啊,我們有照顧啊。可是,這個病人真的很奇怪。」三位志工異口同聲。
這一梯次的志工這樣講,下一批志工來也這樣講,我想,我應該出動了,志工心靈也是會受傷的,不能讓我們志工受傷。
我拿了一顆人家送給我的大水蜜桃,還拿一本書《迷你袈裟下的故事》上病房。那是一間五人床病房,我一進去故意先不找他,先依序問候各床:
「老伯,今天覺得怎樣?」
「還好。」
「哇!張先生,好漂亮的花喔,誰送的?」
「哈哈,我姊送的。」
「林先生,今天很有精神喔!」
「你也是啊,等一下還要下去看門診。」
「鄭先生,中午胃口有好一點嗎?」
「唉呀!還不是老樣子,不過有稍微好一點就是了。」
我到最後一床,床頭病人資料寫著他的名字:周瑞勝。我非常客氣地問:「先生,我剛剛有吵到你嗎?」
周瑞勝眼神飄來飄去,我也故意裝作沒看到他飄忽的眼神。
「沒有。」很不耐煩的語氣。
我更客氣了:「先生,我可以坐下來嗎?」
「醫院又不是我開的,妳坐你的,不用問。」不止是不耐煩,開始有點不友善。
「我真的是很有誠意要替你服務。」
「有什麼好服務,妳又不是沒看到,我都不會動了,還服務什麼?」
原來我們志工就是這樣被對待的,我終於印證了她們的話。但我還是面露微笑:「我就是看到你的情形,憑著我一顆真誠的心,來跟你說說話;來跟你說,我是真的來服務你的。」
「哼,服務什麼?我沒有前途,還服務什麼?」
「沒前途?這話怎麼說?」
「我本來是開小吃館,車禍受傷,傷到頸椎,就變這樣,只有頭還能轉。」周瑞勝似乎越說越火大,停了一下,又繼續:「我被送到安養之家,一個月要付兩萬塊。就這樣過了幾年,我哥哥說,我只能再幫你付一年,再過一年,我要結婚,我也會生小孩,我沒辦法再幫你付安養費。」
原來如此,身受重傷,無法行動,哥哥又要斷絕經濟補助,這個心結在心中糾結,沒地方發洩,發洩到我們志工身上。
周瑞勝看我不說話,又說:「我在安養之家曾經想自殺。妳看看我現在這樣,只有頭能轉,還像個人嗎?那個什麼安養之家,看過去都是老的,只有我一個年輕的。餵飯,一個一個餵;洗澡,一個一個洗,像什麼生活?這種生活是人過的嗎?我無能為力,沒有辦法,所以我要自殺,但是我想自殺也自殺不了,這是我最恨的地方。」
住在安養之家的周瑞勝已經夠生氣的了,又碰到哥哥跟他講沒能力再出錢,心裡鬱悶,再加上身上褥瘡越來越嚴重,所以送來醫院。住院期間,看到別人有訪客,自己孤單一人,更覺痛苦,於是把情緒發洩到志工身上。
我明白了這一點,堅定地說:「我們可以學一技之長。」
「學一技之長?妳說笑?還是故意諷刺我?學什麼一技之長?學到什麼時候?我現在連動都動不了,怎麼學一技之長?哪裡有一技之長讓我學?」
於是我講謝坤山老師的故事給他聽。謝坤山在十六歲那年,因為誤觸高壓電,導致雙手和單腳截肢……。
「妳隨便說說吧。」他隨便聽聽,打哈欠,看別的地方,各種不耐的表情都有。
我還是耐著性子,說完謝坤山老師的真人真事,並且告訴他:「這是真的,他現在也是我們醫院的志工,幫忙輔導病人。哪天我請他來,跟你來場男子漢的對話。」
「隨妳便,妳要找誰是妳家的事。」
既然他隨我便,我問:「你想畫畫嗎?」
「畫什麼?我又不會。」
「你小時候有畫過圖嗎?」
「廢話,當然有。」
「有就好啊,我們重新來嘛。」
他半信半疑,問我:「哪有這麼好的事?」
「志工不會說謊,志工說的都是真的。」他不再說話了。
我猜他有點口渴,趕緊說:「水蜜桃我捨不得吃,特地送來給你吃,這本書裡面說的都是志工服務病人的真實故事,給你看。」我請隔壁看護翻書給他看,然後我先離開了。
隔天我故意再去,「先生,你覺得怎樣?」
「喂,原來你們志工還真的是好心。」
他的確有看《迷你袈裟下的故事》,我笑著說:「對呀,我跟你說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