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的房客
Giddens九把刀
楔子
有人說,真實的人性只存在於一個人獨處時。
在沒有人看見的角落裡,一個人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才是他真正的本性。
比如說,一個在學校表現優秀的小學生,如果下課後偷偷在鐵軌上排石,那麼他其實是個壞孩子。
又比如說,一個常常在街上痛扁老人的小流氓,如果私底下總記得買幾個肉包子餵野狗吃,那麼他到底還是個好人。
我無法同意。
如果真實的人性真的只存在於獨處時的自我,那麼,這種永遠不會表露在別人面前的自己,怎麼會是真實存在的呢?難道真實只需要自己同意就可以任性地存在嗎?
前些日子,我總覺得真實的自己是需要別人同意的。
有部在台灣被禁演的日本電影叫「大逃殺」,劇情大概是一群同班三年的高中生被變態的軍方拘禁在一個荒島上,分配武器後,被迫互相殘殺到僅剩一人為止,唯一的生存者方可離開島上,要不,三天的期限一到,所有裝置在眾人脖子上的頸環就會一齊爆炸。
可以想見的,這群平日交好的朋友開始殘殺彼此,刀來槍去的殺得一塌糊塗,我想,看到最後誰都會同意,真實的人性存在於人與人的互動裡。當別人拿槍指著你的臉,你一刀砍將過去,另一個人又衝出來向你們扔一顆手榴彈,大家就這麼激烈地相互印證對方真實的人性,倒下的弱者絕不會承認對方是個好人。
這個時候誰來管你私下一個人的時候是不是個乖寶寶,因為威脅到我生命的可是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的你。
所以說,一個人真實的自己是不是存在於獨處的時刻並不是重點,而應該說,一個人無論如何都需要獨處,因為獨處可以釋放一個人不想在其他人面前釋放的能量,不管是好的能量或是壞的能量。每個人總有一些不想讓別人參與的時刻,例如用嘴巴自慰,例如趴在馬桶前研究昨天忘記沖掉的大便,例如穿著老婆的內衣在沙發上濃妝豔抹開演唱會等等,但如果硬是指稱一個人私底下的自己才是真正的他,恐怕誰也不會服氣。
獨處只不過是想喘一口氣,讓自己在跟其他人互動時,可以表現的更好罷了。
所以後來我才明白,真實的自己根本不存在。
有什麼樣的互動,就可能會出現什麼樣的自己,所以人性太難以捉摸了,人到底不是由一種叫真實的東西所組成的,要不,就是常常被不同的真實所構成,或者,真實其實是一種幻覺,都是被製造出來的。
什麼樣的人製造什麼樣的真實,
像電影「大逃殺」那樣的殘暴互動,就別指望有光輝的人性,而像「把愛傳出去」那樣的溫馨電影,就很難想像有壞胚子在電影膠卷裡頭跑來跑去。
太亂了。
有時候我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
如果真的有真實的自己,應該是鐵一樣堅固,不應該變來變去。
所以人根本只是在表演一段又一段的戲,每一段戲各有不同的自己,但要說其中某一段戲是「真」某一段才是「虛應故事」,卻都太虛偽太唯心了,也沒有意義。
所以我裝了針孔。
第一章 錄取的房客
每個人都有魔鬼的一面。
如果你自認沒有,那只是因為你不肯承認,或是你還沒遇上夠讓你成為魔鬼的事罷了。
三年前我從沒有兒女的大伯父那裡繼承了這棟老房子,屋齡三十多年,不算天台的話有五樓高,附有一個老舊的簡易升降梯,因為我大伯父因為一場車禍成了個瘸子。
平白繼承了這棟老房子,說不高興是騙人的,雖然它的位置在熱鬧的東海別墅區裡算是偏僻了點,但只要三分鐘就可以走到便宜小吃區,騎車五分鐘就可以到對面的國際街吃點好東西。
不用花任何代價就取得一棟宅子總是件好事,至少讓我這個只會做白日夢的中年人稍微像個樣子,不至於一事無成。
於是,我賣了大伯父的老賓士,再跟銀行借了幾十萬,將老宅重新整修一下,將幾間房間附上廁所浴室,然後添了幾張床,刷刷牆壁之類的。
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將房子租出去,這輩子就靠收房租過日子。以前我老是羨慕別人可以收租快輕鬆日子,現在總算輪到我了。
修了房子,清出了幾間衛浴套房,二樓兩間房,三樓兩間房,四樓兩間房,五樓我一個人住,一樓則是客廳和公共廚房,天台上則有一台洗衣機和曬衣場。如果一間房間可以收租五千塊,我一個月的收入就有三萬塊,夠了,重點是我什麼事也不想做,至多偶而幫房客修修水管、換換燈管,學學催租的技巧等等。
但很不幸,不知道是這間老宅外表太過老舊,還是大家都有房子住還是怎麼的,我到處張貼租屋傳單後都沒有回音,有些貼在電線桿上的傳單還被警察拍照警告,我只好花錢夾報登廣告,卻也沒人理睬。
失望之餘,我只好嘗試降低登在廣告上的租金,從五千降到四千,再從四千降到三千五,卻還是一個人也沒有上門。
當這棟老房子是鬼屋嗎?
我嘆氣,也許世道真的不好,也許景氣真的像電視上的反對黨說得那樣差。所以我決定將租金壓到三千元的賤價。
但,這些貪小便宜的房客得貢獻點自己的人生作為代價。
針孔攝影機花了我不少錢,走廊上、電梯中、每個房間裡都有。我將針孔攝影機的線路接到我房間裡的電視上,電視正對著我的床,我打算將每個房客私底下的個人表演當作是睡前的八卦節目頻道,租金的一部份。
如果問我有沒有罪惡感,我必須承認是有那麼一點,不過我的靈感來自於我的大伯父。
我在接收這棟老房子時,發現以前幫行動不便的大伯父打理雜事的菲傭房裡,有一個隱藏式攝影機就嵌在牆上,而訊號線路則接到大伯父浴缸上方的小電視。
我想這或多或少都牽涉到基因遺傳吧,大伯父這種娛樂很吸引我,罪惡感也就稀釋在家族遺傳的病徵裡。
於是我將新的廣告單貼在電線桿上,等待面試適合的房客進來。
前來面試的人果然不少,我一個一個仔細考慮、秤量他們人生的有趣程度,以及可能存在的表演天分,我帶著每個人進房間解說住在這裡的規矩,評鑑他們的談吐和一些不自覺的小動作。
我淘汰了一個職業妓女。
她越想隱藏脂粉味,就越騙不了我。
我並不希望窺視到機械化、太過皮毛的肉體交纏,用錢就可以交易到的性就應該用錢交易,因為它的價值就僅僅於此,而不需要費事在牆上挖個孔。
說穿了,我可以從鹹溼片裡取得更高的娛樂,甚至可以自己去嫖。
我也淘汰了幾個帶著厚重眼鏡的大學生,我在他們身上聞到了我最討厭的味道,我根本不會好奇這些表面上十足用功、將來準備擔當國家棟樑的孩子,私底下有什麼不欲人知醜惡的一面。
因為我清楚知道,他們是徹頭徹尾的無趣,生活所謂的變化不過是功課表上的科目轉換,和偶而變更的讀書計畫。我可不想浪費六分之一的機會、冒險去顛覆自己對他們的既定認識。
一臉毒蟲樣的人也不行,他們遲早惹出事來。
毒癮發作死在我家床上的話,街頭巷議的,只會讓房子更難租出去。警察要是來搜毒品或是什麼的,說不定會發現針孔攝影機的存在,我一定會被告到牢裡,甚至被誤認為是毒品經銷商。
最重要的是,這些毒蟲會讓其他房客感到不安,我可不希望影響到其他人的表演。
我最先錄取的表演家,是帶著一個六歲女孩的單親爸爸,王先生,他跟他女兒住在二樓,多半是因為我的基因裡也有一些戀童的潛在遺傳吧,另一方面也是同情心使然,加上王先生願意一次就付清半年的房租有關。
陳小姐是我第二個錄取的房客,她是個三十歲左右的上班族,我第一眼就決定錄取她了,因為她長得很漂亮,身材前凸後翹,光是跟她說話就足夠教我血脈賁張。我希望她能多帶男友回家過夜。
她選了二樓王先生的對面,說是不想爬樓梯,靠近一樓的廚房跟冰箱也近。
老張的談吐很風趣,所以我錄取了他,他是個四十歲的單身漢,離過兩次婚,現在在附近的國小當體育老師,我跟他說話挺投緣,面試當天還讓他請了一頓飯。我實在想知道他的另一面。
老張住在三樓,就在陳小姐的樓上。
住在老張對面的,是兩個男同性戀。
他們一起來面試,也不避諱他們的性向,大概是怕就算騙我錄取了他們,以後我還是會大發雷霆趕他們出去吧,索性一次把話說清楚。
他們多慮了。我沒有這方面的歧視,而且還很好奇同性戀的日常相處,我以前看過幾支同性戀色情片,但裡面幾乎都沒有劇情,只有兩隻大砲彼此轟來轟去,我實在沒有興趣。
他們也許能拓展我的視野。
四樓,我的正腳底下,住了一個輕輕的美女。
為什麼用輕輕的兩字來形容她呢?因為她說話輕輕的,腳步也輕輕的,連笑起來也輕輕的,給我一種很淡的感覺,好像這個女孩子是白開水做的。
她來面試那天我就覺得這女孩子很素,臉上脂粉不施,皮膚白皙到連靜脈都看得見。我對她頗有好感,就這麼讓她住了進來。
輕輕美女的對面住的是附近東海大學的男學生,大二了,叫柏彥,念的是企業管理。
我瞧他不是什麼正經的學生,瘋瘋癲癲的,面試當天還戴著耳機用RAP自我介紹,穿著鬆鬆垮垮的褲子一直晃個沒完,是個將來會拖垮社會經濟的那種死大學生。
我想像他這種廢柴私底下決不會突然變成一個努力用功的無趣書蟲,但我對他也提不起興趣,於是拒絕了他。他嚇了一跳,立刻拿下耳機討饒,說每個月多付我五百塊,因為這裡實在便宜的關係。
我想想,於是答應了這筆交易。
第三章 暴走
好的演員,會努力達到導演的要求把戲演好。
好的導演,多半也是個好編劇,他會端詳演員的資質,無論如何都會端出一碗好戲。所以一個好導演絕對不能急,就道理跟王家衛一部「2046」導了好幾年還沒導完同樣的道理。
我要從現在開始,以全新的角度觀察這些房客的個人特質,更重要的是,我要設法洞悉這些人日常生活的背後,潛藏著什麼樣的動力。
那會是什麼樣的動力?
那些動力又會引發出多少新的可能性?
我不是心理醫生,甚至沒念過一點心理學的皮毛,所以為了徹底了解日常行動背後的深沉動力,我必須更進一步。
我需要聽見。我需要看得更多。
趁著每個人出門的短暫時間,我拿著鑰匙潛入空門,在每個房間角落的插座裡面、還有走廊上的煙霧感應器裡裝上竊聽器,我試了一下,效果勉強可以,然後再將新的可活動式針孔攝影機放在每個房間、客廳、走廊的隱密角落,讓可視角擴大許多。
接著我到中古家電行,買了八台二手電視機,這樣我就不需要一直切換訊號輪流監視六個房客,我可以連升降梯一次看個明白。
空白筆記本當然也是必備,我可以想見那上面的塗鴉會有多精彩。
就這麼開始了。
「嗨,小妹妹!」陳小姐常常和藹可親地向王先生的女兒打招呼。
起先,住在對面的王先生總會提醒王小妹:「糖糖,叫陳姊姊。」但不久之後,王小妹就很自然而然地跟陳小姐親暱起來,因為陳小姐偶而會買點小禮物給王小妹,有時是麥當勞的小玩具,有時是陳小姐多買的零食。
如果陳小姐那兩個男友不來過夜,陳小姐心情一好或是百般無聊時,王小妹就會被陳小姐熱情的聲音喚去她的閨房看電視,或是吃東西,一待就是一兩個小時。王先生從未客氣地拒絕,但我從監視器中知道王先生其實並不怎麼高興,我猜想是陳小姐有兩個男朋友的關係,讓王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
「小柔,今天晚上想試試妳的小嘴。」陳小姐的高大男友笑呵呵地解開皮帶,陳小姐的眼睛一瞇,妖媚地將門鎖上。
他是個佔有慾跟性慾一樣強的男人,他連陳小姐講個電話都要趴在話筒旁聽。
男人抓著陳小姐的頭,陳小姐跪了下來,辦公室的制服還沒脫下,她那粉紅色的舌頭輕輕纏上男友的陰莖,我也脫下了褲子。
對面。
「爸爸,陳姊姊為什麼有兩個男朋友?」王小妹好奇地問,露出頑皮的笑容。
「乖,趕快去睡覺,大人的事以後慢慢再懂。」王先生皺著眉頭將女兒趕到床上,抱著女兒哄她入睡,然而陳小姐的舌功非凡,男友竟開始呻吟。
我將音量調小,男人的叫聲會讓我陽痿。
王先生也一樣,他明顯感到不自在。
他的手在棉被裡隆起一大包,猶豫著。
他還能猶豫幾天?幾個月?還是幾年?我一邊套弄著老二,一邊揣摩著王先生複雜的心態。
畢竟,對我來說,犯罪可不是爆發性的異常行為。
犯罪是一種可預知的心理狀態。
「唉呀呀王先生!哪天一起吃個飯聊聊啊!」老張總是將客套話掛在嘴邊,在上樓時若碰見年紀相近的王先生老是熱呼呼地裝熟,但內斂近乎沈默寡言的王先生報以一貫靦腆的微笑,反正是客套話而已。
下班後回到房間,老張常常一邊扒著便當,一邊坐在望遠鏡前隨機尋找偷窺的獵物,但好獵物難尋,也常常受限於別人緊閉的窗戶,所以老張吃完晚飯,不是看著偷窺光碟手淫,不然就是鬼鬼祟祟地打開房門,看看走廊上有沒有人,如果沒有人出入,老張有三成六的機率會將望遠鏡裝進背包裡,走到我頭底上的天台架望遠鏡偷窺對街的人們。
真夠大膽的,畢竟天台是每個人晾衣服的公共場所,所有人都可能突然出現。
有幾次,我會故意打擾他。
「嗨!老張!晾衣服啊?」我懶洋洋地走上天台,假裝要來天台做運動。
老張的臉色有些慌亂,語氣卻很鎮定:「哎呀!上來做運動啊?我在賞鳥啊。」
「這大都市的有什麼鳥好賞?」我彎下腰拉筋,假裝對他的嗜好沒有興趣。
「說的好,我真希望有一天能有個空閒去郊外走走,免得在這裡望梅止渴,盡是些小麻小雀的。」老張胡亂用著成語,將望遠鏡的鏡頭悄悄調高八度。
「嗯啊,城裡空氣污染嚴重啊。」我隨意說著,向著夕陽做起了體操。
而老張就這麼立著望遠鏡,有模有樣地觀察電線桿上的麻雀半個小時後,我揮手向他道別,留給他一些時間大大方方地偷窺。
畢竟老張是很要面皮的,我可不想壓抑他的黑暗面太久,使得他積壓不了的情緒化作一個拳頭向我揍來。
好導演必須懂得演員的情緒,進一步控制任何演員情感的波瀾。
身為一個雙十年華的大學生,柏彥卻是個十分枯燥的年輕人。
而且得了一種叫「沒有前途」的病。
「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兮!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兮!」有一次柏彥戴著耳機,全身抽筋似跳著,與我在走廊上擦肩而過。
「為什麼要使用雙截棍?」我站住,敲敲柏彥的肩膀問道。
柏彥皺著眉頭,並沒有停下抽筋的身體。
我拉開他的耳機,又問了一次:「我說,為什麼要使用雙截棍?」
「哼哼哈兮!快使用雙截棍!快使用雙節棍!」柏彥高興地念經,手指在我的眼前揮舞著快速的奇怪符號。我只好裝作懂了。
我在走廊的盡頭看著柏彥像猴子一樣打開門,進去,心中竟有種說不出的憎厭。
是我大學沒念完就被踢出來的關係嗎?是妒恨不斷供他揮霍的青春嗎?
我懶得替自己做分析,但我十分喜歡打擾柏彥的生活倒是真的。
有時候你必須嘗試接受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你正是電視劇結尾裡被所有角色唾棄扭送去警察局然後又不幸在監獄裡遭到圍毆那種「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的壞蛋的話,你也必須接受。偷偷地接受。然後去做。每個人在這個世界裡都有自己的位置,作好自己應該做的事,就是盡本分。
柏彥喜歡打手槍,愛的不得了,而每天射三次精的結果使他無心課業。
我可以了解他跟他的左手為什麼那麼要好,因為這個白念大學的廢人根本交不到女朋友,我曾經將針孔畫面調整到最大,發現他總是兩條腿架在電腦桌上,左手急速抓著他那條髒東西,朝著小澤圓、川島合津實、白石瞳等日本AV女優的臉孔射精。
這令人無法忍受。我無法忍受他跟我意淫同一批女孩子。
「扣扣扣!扣扣扣!」我輕輕敲著門,雙手叉腰。
房裡傳來東西碰撞的聲音。
「扣扣扣!扣扣扣!扣扣扣扣!」我不耐地敲門,心中暗自嘲笑著。
柏彥慌慌張張地打開門,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他可不比老張,他的臉色像是後車廂塞了具屍體卻遇上路邊臨檢的殺人生手。
我輕輕喉嚨,微笑道:「沒事,只是來問問你住得還習慣嗎?」
柏彥有些錯愕,但很快就回答:「習慣。」
馬的,連句謝謝都不會說嗎?你不知道我本來打算租五千塊一個月嗎?
我微笑:「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嗎?」
柏彥有些不耐,說:「沒有,嗯,如果再便宜一點會更好。」
我點點頭,笑笑:「我會想想看。」拍拍他的肩膀,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記得跟叔叔說。」
我走了,聽見柏彥關門的聲音。
回到電視機前面,我盯著柏彥打手槍,計算著時間。這小子平均打槍所需時間是三分鐘四十七秒,但會視AV女優是誰而定,他現在盯的是新女優草莓牛奶,而草莓牛奶的平均記錄是四分又八秒。
快了,我格放柏彥的電腦螢幕,我知道草莓牛奶就快吸出精來(因為我看過那片),而柏彥總會慢上兩拍。
我拿起電話,撥著柏彥房間的電話。
只剩下「撥話」一鍵沒按。
柏彥的手越來越急,而草莓牛奶已經吸出精來,雙手打開,慢慢吐在手心上。
柏彥的背越晃越劇烈,於是我迅速按下「撥話」。
電視畫面裡的柏彥抽慉了一下,但不是射精的那種抽慉,而是受到驚嚇。
柏彥憤怒地看著電話,一拳重重打在桌子上。碰!
「喂,我是房東。」
「幹嘛?」
「我只是想問你,我一整天都想不透為什麼要使用雙截棍?用來幹嘛啊?」
「......」
「嗯?」
「那是歌啦,周杰倫的歌啊。」
「喔,是喔,是新人嗎?我真是過時了。」
「......」
柏彥掛上電話。
我滿足地看著電視裡的柏彥摔在床上,胡亂打槍射精後便躺著睡去。
這小子今天射精真是不順利。
住在柏彥樓下的兩個男同性戀,跟住在這棟房子裡的其他人互動良好,與我原先想像的大不相同。
我本來以為郭力跟令狐兩人只是想找個打砲的隱密小窩才會在這裡築巢,怕家裡人知道他們的同志身分之類的理由吧,但他們並不是全把這裡當作廉價旅館,尤其是郭力,跟所有人都會打招呼,跟不懂禮貌兼又沒有前途的柏彥完全不一樣。
「請大家吃。」
年長的郭力偶而會買些飲料跟小蛋糕放在一樓的客廳桌上,附上紙條。真懂得做人。連廚房冰箱裡,郭力也常放巧克力牛奶的家庭號跟一桶冰淇淋,附上紙條說請大家隨意取用,所以老張也總是在巧克力牛奶即將過期時,毫不客氣將它拿到自己的房間儲存起來。
郭力四十多歲,但皮膚保養的很好,臉又長得一副斯文有大腦的樣子,加上他有一份待遇優渥、社會地位高的大學教職,我猜想他在同志界一定頗有身價。我從跟他幾次短暫的對話裡得知他其實是有老婆小孩的,但他的家人並不知道他的性向。
「我可以理解你為什麼要隱瞞真正的性向,唉,人嘛,總有一些祕密不想讓別人知道,就算是家人也一樣。」我說,喝著郭力請客的啤酒。
「其實,我也不是刻意隱瞞。」郭力微微有魚尾紋的眼睛笑著:「我喜歡男人,可女人我也喜歡,愛情就是愛情,是不分性別的。」
「照!照啊!說得挺有道理,我以前怎麼都沒想過?」老張的手大力拍著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但我知道他對這話題一點也沒有興趣,他只是喜歡抬槓而已。
「可以接受兩種性別的愛情,不見的是福氣,可也決不是罪過。」郭力笑笑,他連拿啤酒的姿勢都很紳士,一點也不娘娘腔。
「你跟令狐是什麼時候認識的?」我問,這些我可無法從他們的日常對話裡偷聽到。
「很久了,以前他是我的學生。」郭力話只說到這邊,似乎笑笑不願再說下去。
「啊!是師生戀啊!哈哈真有你的!可惜我教的是國小!沒你幸運!」老張誇張地大聲嚷嚷,我心想真是狗屁。
而令狐只是在一旁安靜地坐著、看著擅長交際的郭力,不時面露滿足的微笑。
令狐的年紀只有二十七歲,身子骨壯健,我常看他在房裡健身,有時一動就是兩個多小時,我一時興起還會跟著他的動作一起活絡筋骨,畢竟我也想擁有那六塊肌理分明的腹肌。
我可以理解令狐為什麼這麼勤於健身。那是一種資格,一種被呵護的條件。
「老師。」
令狐赤裸依偎在小腹微凸的郭力身上,郭力一邊看著書,一邊慢慢撫摸著令狐漂亮的背肌,每每他的指甲游移在令狐身上,令狐都會不由自主地顫抖,而郭力用力捏著令狐的屁股時,令狐還會發笑,像隻樂壞的土撥鼠。
說到土撥鼠,令狐的眼睛也真像土撥鼠,很大很大,我幾乎從電視螢幕裡就可以看見他那充滿幸福的瞳孔倒映著郭力成熟的容顏,感受到他對郭力的依賴,那是愛。我不禁肅然起敬。
令狐頭髮捲曲的像電影魔戒裡的哈比人佛羅多,烏黑亮麗,郭力常常像貓看老鼠一樣貪婪地嗅著令狐的頭髮說好久的話(我將音量開到最大,仍然聽不到他的綿綿細語),所以令狐洗頭的時間長達二十分鐘,生怕有一絲油味。
在做愛這檔事上,年輕的令狐爆發力強,而年長的郭力經驗豐富、技巧溫柔,兩人不做愛便罷,砲一開打便耗時良久,平均要纏上一個多小時,但兩個人做愛的姿勢卻是相當單調,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郭力在上頭扮演所謂的一號,而一身肌肉的令狐則任由郭力擺佈,相當的順從。坦白說,要看作愛的話還不如盯著經常發浪的陳小姐,她的花招可多了。
這五個房間的六個房客,都可能是所有人租屋時遇見的樓友,所有人都可能與他們在街上擦身而過。
但穎如不是。
我不只意外,還感到害怕。
害怕得厲害。
我永遠記得升降梯發出「喀拉喀拉」聲響那一天。
當時,我正拿著記滿眾人行為模式的筆記本、咬著筆桿,躺在床上思考:「以這些人「現階段」的所作所為,可以編織成什麼樣的劇本?如果我可以成功剖析他們的心理,我真的可以知曉他們『道德的極限』嗎?」
我就這麼盯著筆記本瞧,一個好的方案也沒有。
「喀拉,喀拉……」
老舊斑駁的升降梯突然開始運作,我不知道是不是所謂的齒輪咬合製造出來的聲音,或是履帶之類的零件。
我有些吃驚,將柏彥的房間畫面切換。
升降梯因為並不常被使用,所以我沒有多為它買一台電視機監視,現在想來真是錯的離譜,升降梯裡的畫面也是精彩絕倫。
我看著電視畫面,不久前才剛出門的穎如帶著一個男人站在升降梯裡,那男人我自然從未見過,而看起來他跟穎如也不甚熟識。穎如站在升降梯按鍵前,安安靜靜看著生鏽的金屬柵欄,而那陌生男子穿著入時,拘謹地站在穎如左後方看著穎如的裙子,一句話也沒有說。
但他心裡在笑,我瞧的出來。
柵欄打開,穎如往身後微笑點頭,那男人很有禮貌、簡直是客氣過頭地點頭回應,跟著穎如走出升降梯,進了她的房間。
我必須承認,我原先以為穎如生活的如此單純,讓我徹底錯估了這個平淡如水的女孩。
我一點也不了解穎如。
從表面、從各種表面、從二十四小時日夜不停監視的表面來推敲一個人,都可能不足以使你了解另一個人。
從表面觀察得到的東西,最終就是表面的東西,妄自聲稱什麼動作都是反射自心靈深處,其實是自大,無知到了極點。
穎如不喜歡說話,至少在這棟房子裡就屬她最沈默寡言。
我經常一整天都偷聽不到她說句話,這也許是我一點都無法窺知她心靈狀態的關鍵。唯一的門徑,只是她每天晚上看的書。
園藝佈置、金融理財、心靈小語、星座卜卦、名人傳記、普及科學,甚至是靈異玄學。穎如興趣的廣泛讓我無從下手了解。
穎如進了房間,那男人跟了進去。
「好別緻的小房間。」男人說,卻心不在焉地看著床。
「介紹一下你自己,喝咖啡還是水?」穎如的笑有淺淺的酒渦,示意男人坐在床緣。
「來點咖啡好了。我不都在網路上介紹過自己了?應該換妳說了,妳可是這裡的主人。」男人沒有聽話坐在床上,反而雙手輕輕摟住穎如的肩,看著穎如嫻熟地使用咖啡機。
「說說你,多說點。」穎如淡淡輕輕的聲音有種柔軟的魔力:「我怕你等一下什麼都說不出口。」
咖啡自銀色的嘴口涓涓滴出。
「妳對我還真是好奇,坦白說,我也覺得自己很特別,哈,也許妳在網路上跟我聊天已經感受到了,但我說的特別,可不是隨便跟女孩子做那種事的特別,不過妳別介意,我可不是說妳隨便,妳也知道每個人都有一些祕密,而……」男人一打開話匣子就說個沒完,瞬間就變了個人。
穎如只是靜靜地聽,既沒表示有興趣,也沒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咖啡好了,穎如小心翼翼倒了兩杯,一杯給男人,一杯給自己。
男人接過咖啡啜了兩口,看著穎如笑著:「好香。」
穎如將自己手中的咖啡放在茶几上,然後面無表情地捧住男人手中的咖啡。
「嗯?」男人不解,但還是將咖啡讓穎如捧走。
幾乎是分秒不差,男人閉上眼睛,雙手垂地,登時昏了過去。
多麼離奇。
我怎麼也看不出穎如的體內住了這樣的東西,這是最令我呼吸發冷的地方。
穎如走到廁所,將兩杯咖啡都倒在洗手台上。
她從抽屜拿出一只大塑膠袋和幾條粗繩,將塑膠袋鋪在男人下,拿起繩索將那男人牢牢綁在椅子上,所有的動作不能說非常熟練,但卻毫無猶疑。我不禁懷疑穎如是否曾經做過同樣的事,或是在她的腦袋中演練過千百遍?為什麼穎如這種行動一點徵兆也沒有?
男人昏睡著,他當然也不知道。
穎如坐在床上面對著他,像是在考慮著什麼。
我好緊張,因為我根本就猜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穎如,穎如,妳到底在做什麼?」我緊握著遙控器,不斷格放針孔攝影機的畫面,想看清楚穎如的表情。我的手心全是汗,腳一直在不安地交互擺動。
穎如終於動了。
她蹲下,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小木頭箱子,我趕緊將臉貼在電視螢幕上,看看那小箱子到底裝了什麼。
穎如打開小木箱,拿出一個像是裝藥片之類的罐子,打開,拿出幾粒不知道是白色還是黃色的藥片在手上,倒了杯水,然後用手扳開男人的嘴巴,將藥片跟水塞了進去。
「老鼠藥?安眠藥?還是搖頭丸?」我胡亂揣測,竟開始不安。
餵了男人不知名藥片後,穎如看著昏迷不醒的男人,竟若無其事地躺在床上看書,一本短篇小說文選。
我汗流浹背地看著螢幕,等待著穎如下一步,無法分神理會其他人在做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男人絲毫沒有醒轉的跡象,難道穎如餵他吃的是毒藥?我該打電話報警嗎?
我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竟不知道如何是好,這可是我的房子,我可不想出了人命後房子租不出去,加上殺人這件事根本就很令人難以忍受,即使被殺的跟動手的雙方都與自己非親非故也一樣。
何況,兇殺案竟然就在我的腳底下發生!
我就這麼焦慮地在房間裡踱步,荒唐了整個晚上,而穎如卻逕自安穩地躺在床上睡覺。
到了隔天中午,那男人的頭像鐘擺微微晃動,但意識明顯不清楚,甚至連眼睛都沒辦法睜開。穎如醒來後,從床底下拿出同樣的藥瓶,抖出幾顆藥片又塞進男人的嘴巴,她摸著男人的喉節,確定他的確吞下藥片後,穎如竟換了身衣服走出房間,將門鎖上後便下樓離去。
「這女人瘋了,卻不像要逃?」我狐疑著,精神狀態已經因為失眠渙散許多,但穎如冷靜走出房門的樣子絕非想一走了之。
我決定要冒險進入穎如房間,看看她究竟在變什麼把戲。
趁著柏彥還在睡大頭覺,我躡手躡腳,拿著鑰匙進入穎如的房間,我幾乎可以聽見巨大的心跳聲。
穎如已經無法估計了,她會不會突然回來?多久回來?我現有的統計資料已經不實用,但我非得進房看看那個男人不可。
輕輕帶上門,我的鼻心都是汗。
我看著那男人,他的臉色好蒼白,但絕沒有死,至少還沒發生。我探了他的鼻息後,想翻翻他的眼皮,卻驚覺我沒有戴手套。我可不想在這個很可能變成死屍的男人身上留下指紋。
「算你倒楣。」我在心裡說著,暗自慶幸我沒有在穎如房間聊天喝咖啡過。
我蹲下,尋找那只小木箱,將它的位置四角放了四個硬幣,小心翼翼將它拿了出來,屏住呼吸打開。
汽油、醬油、滅鼠藥、安眠藥、鹽酸、小兒痲痹疫苗、白喉等疫苗、眼鏡蛇毒、百步蛇毒,還有一些裝著混濁不明液體的玻璃罐,其中一個玻璃罐裡漂浮著一隻死老鼠!而另一個玻璃罐竟裝著搗碎的不明爬蟲類屍塊,浸泡在我無法形容的顏色的膠狀液體中。而昨晚穎如拿出的藥罐子,裝的是強效安眠藥。
我愣愣地看著,闔上木箱。
穎如原來是瘋的。
我抬起頭,以四十五度仰角看著那不知還要受苦多久的男人,正要感嘆幾句勉勵他時,依稀,我聽見很輕很輕的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
我的胃一陣翻滾,好想嘔吐。
竟這麼快就回來?
我猛力抓著胸口,生怕劇烈的心跳聲暴露自己的行蹤。
穎如出門,從來沒有這麼快回來過。
我居然錯亂地以為她至少還有一點點可估性。
殺了穎如?
我居然慌張到讓這個荒謬的鏡頭在我腦中掠過!
腳步聲越來越近。
「打昏她吧!」我心中篤定,不管是什麼想法,只要篤定就不會驚慌!
因為暫時看不到後果!
我屏住氣息,站在門後。捏緊拳頭,用力到整個手臂都在微微震動。
該打頭的哪裡,穎如才會立即暈倒?
上面一點?還是下面一點?
還是該像電影裡一樣,用手刀猛力朝脖子一斬?
我的腦袋空白一片。
腳步聲靜止在門前。
我的眼睛瞇起來,有些暈眩。
鑰匙孔金屬聲喀擦喀擦,門微微打開一條縫。
我渾身發熱。
穎如不知為什麼在門口猶豫了一下。
難道是發現我了?
門輕輕關上。
穎如竟沒有進房。
我仔細傾聽房間外的動靜,那腳步聲輕輕邁開,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去哪?
要去哪?
那腳步聲似乎是想上樓!
我沒有多想,立刻將拖出床底的小木箱依照四個硬幣擺放的位置放好,將硬幣放回口袋,靠在房門附耳傾聽腳步聲的動靜,隨時開溜。
沒有腳步聲。
「扣扣。」
啊?穎如在敲我的門!
我立刻將門打開,惦著腳尖走出,大氣不敢透地將門反鎖。
「扣扣。」
穎如依舊敲著我的房門。
該上去嗎?
該裝作若無其事地上去嗎?
我躡手躡腳地下樓,心膽俱裂下我根本不想跟穎如見面,尤其我根本不知道穎如是不是發現房間裡有人,所以想找我一起進房?
如果是這樣,我的臉色這麼差,又是從樓下上來,穎如一定會懷疑擁有鑰匙的我!我根本不敢想像那會是多麼難堪扭曲的畫面。
如果不是這樣,那從來沒有主動找過我的穎如,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敲我的門?距離繳房租的月底可還有一個禮拜。
逃就對了。
我打開門,走出房子。
深深吸了一口氣。
麥當勞裡。
我挖著巧克力聖代,試著平復剛剛繃緊的沈重情緒。
穎如實在太可怕了,如果關於她的一切都無法預知的話,我如何能導演出一齣絕妙好戲?
她是個弱女子,充其量只會使點迷藥手段,但我為何如此害怕?
穎如絕不是突然暴走、某天早上醒來莫名其妙決定綁架另一個人的那種人。
因為那只小木箱。
牛奶、醬油什麼的,都很容易取得,但疫苗跟蛇毒絕不是想在便利商店買就可以買到的,還有那兩瓶古怪噁心的玻璃瓶,那像是正常人會想擁有的東西嗎?
那是一種蓄意,鋼鐵般的千方百計。
穎如絕對是個累犯,她一定曾在某個城市裡作過案,綁過另一個人或等等。
而她只不過剛剛在這個城市裡落腳,所以乖上好一陣子、熟悉環境後自然又開始幹些莫名其妙的勾當。
要不然,穎如怎麼會突然變成另一個人?難道是她有個雙胞胎姊妹,在沒有知會我的情況下住進她的房間,跟她對調?那真正的穎如呢?難道被她的變態雙胞胎姊妹給殺了?給綁架了?
巧克力聖代吃完了。
冰淇淋降低了我血液的溫度。
「妳在挑戰我嗎?妳想出個難題考考我嗎?」
我冷冷地重複類似的語句,想得到一些冰冷的、忿恨的勇氣。
「好,妳這個刁鑽的演員,甭想爬到編劇的位置。我要把妳當成辛辣的調味料,一顆屬於我的炸彈。為我跳舞。」
我將塑膠盒子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走出位於新興路上的麥當勞。
第四章 觀眾?還是投手?
我在一樓樓梯口轉角的公佈欄,貼上一張啟示。
「大家好,住得還習慣嗎?我今天不見了一串鑰匙,那串鑰匙是大家鑰匙的備份,我這邊沒有多打第二份,所以請撿到的人放在客廳桌上,或拿到我房間給我,謝謝。PS:為了防止大家也弄丟自己的鑰匙,到時候誰也打不開房間的情況,請每個人將鑰匙多打一份給我,否則被鎖在門外時須自費請鎖匠開門換鎖。房東啟
。」
我冷笑,這樣一來,穎如即使當時懷疑房間裡有人鬼鬼祟祟,也不會猜到我頭上。
而是撿到那串所有人房門鑰匙的「潛入者」。
至於誰是潛入者?
不是我,也不是嫁禍給不存在的人。
「給你。」
我將舊的鑰匙串放在老張門口的鞋子裡,故意只露出一小截金屬以免顯得太刻意。
你猜得對,我當然重打了一份鑰匙,剛剛從麥當勞出來後,隨即去請五金行打的。
為什麼選老張?老張是我心中的最佳人選,他一定想都沒想過能夠擁有這棟樓最高的權力、與我平行的權力。
而這正是偷窺成癖的他,所追求的兩個超能力。
Peeping Power。
Invasive Ability。
我看著走廊上的針孔畫面,老張在穿鞋的時候發現這個神祕的禮物。
「你不會還給我的,你不會還給我的。」我不斷念著,看著老張緊張地走進房間,看著鑰匙串皺著眉頭。
但他的嘴角揚起的角度很邪惡。
「收下吧,然後展開你的探險。」我說。
老張打開抽屜,將鑰匙放在裡面,然後振臂輕喝了一聲。
很好。
我一邊替老張高興,一邊替被綁在椅子上的陌生男子感到悲哀。
他已經連續吃了三天的安眠藥,每三、四個小時就被穎如餵藥一次,而穎如睡前則會給更多的份量。
更多,但不至於太過量。雖然我看不出穎如是怎麼拿捏的。
「就算不昏死,也乾死你了。」我看著螢幕。
那男人最後一次失禁已經是27個小時以前的事,但他除了一點點和著安眠藥進肚的水以外,什麼也沒喝。如果強灌昏迷的人液體,液體多半會流進氣管而不是食道,只有死的更快。但爽快多了。
穎如當然也知道。
但我說過了,犯罪除了是一種高深的心理狀態,也是一種專業。
穎如從衣櫃裡拿出一個肥大的針筒時,我以為她殘忍到要用注射生理食鹽水或葡萄糖的方式,苟延殘喘那男人的爛命,但穎如卻從詭異的小木箱裡拿出珍藏已久的絕對過期牛奶。
「妳這女人究竟會瘋到什麼程度?」我訝然。
穎如將牛奶灌滿針筒,套上看似不慎衛生的注射針後,她專注地將針刺進男人手臂靜脈,慢慢推送泛黃的牛奶。
我好想吐。
穎如連續注射了大約五百毫克的牛奶,於是那男人晚上又開始失禁,我看了真的很反胃。
接著,穎如拿出手動式虹吸管,一端慢慢推進男人嘴裡的食道,手捏著另一端的塑膠空氣球,抽出水桶裡的水灌進男人的胃裡。
水桶裡的水減少許多,於是穎如將虹吸管拔出,摸著男人的額頭,拿著溫度計讓男人含在舌下。
我看不清楚溫度計顯示幾度,但這舉動應該表示男人正在發燒,我健康教育念的不好,但我猜想這應該是男人體內的白血球正在跟過期牛奶裡的病菌大戰的關係吧。
穎如躺在床上,捧著電腦敲敲打打,累了就看書、餵藥、擦地、睡覺,好像正在貼身照顧一個病人。她製造出來的病人。
真不知道那跟她第一次見面的男人,是因為什麼特質才被選中,抑或是隨機的不幸。
這件事讓我感觸很深。
不幸,到底是不是一種隨機的結果?上帝如果是個瘋狂的投手,朝著滿坑滿谷的球場觀眾扔出一記大暴投,誰給砸中了就是不幸。
那麼,儘管被這種大暴投K中腦袋瓜的機率很低,但一旦給K中了,你的人生就掛了,且人人都有機會。就像那個本想要一夜情現在卻坐在椅子上發燒的男人。
所以該怎麼辦呢?
難道就任由上帝不幸的大暴投砸掛自己嗎?
不,也許有個辦法。
如果投球的人不只是上帝。
如果我也能爬出等待不幸的觀眾席,站上投手丘。
我得好好思考這個可能。
另一方面,我想老張也應該開始觀察每個人出入房間的時間慣性了,畢竟關於犯罪的事情不光需要天生的敏銳,還得依靠刻苦的調查。專業。
於是,老張開始有意無意增多他往返一樓的次數,經過陳小姐的房門時都會低頭注意陳小姐的鞋子還剩幾雙,有沒有男人的鞋子等等。
跟我想的一樣,老張對漂亮淫蕩的陳小姐最有興趣,他也一定觀察出陳小姐每個禮拜四都沒有帶男友回家這事實。
另一方面,雖然穎如長得也很清秀,但穎如住在老張樓上,老張要藉機往返五樓或天台以便觀察穎如的作息是比較奇怪的。
我一直期待著老張偷偷潛入陳小姐房間的一天,去偷條內褲或是躺在床上滾一下之類的。但老張似乎很沉的住氣,大概是「如果被發現的後果」的想像阻礙了他的侵入計畫,或是他另有盤算。
也好,晚點也好。
因為我腦子很亂很亂,深怕自己終究站不上投手丘。
穎如給了我一個措手不及,一次在我的腦中注入太多震撼的想法。
回到我的佈局。
筆記本上充滿了零碎的塗鴉,我卻沒有很好的靈感編織一個故事,更缺乏精密控制「時間流程」跟「空間交錯」的能力。
我的統計數據還不夠多,是事實,但穎如跟一具準死屍給我一個震撼教育,那就是:「所有人都可能突變」。
如果我無法掌握突變的可能程度,我就會被無法預料的突發事件給擊倒,到時候,即使無意間成就了一齣好戲,卻是跟我毫無干係。那只是偶然,然後很有趣而已。
雖說如此,但我心裡明白,像穎如這種外表一點蛛絲馬跡都看不出來的瘋子實在少有。我相信只要猜到這顆不定時炸彈爆炸的時間,整個劇本就能驚奇地將每個房客、每個事件都扣連在一起。
沒錯。
這可以說是最近幾年市面上一些「很能表現導演與編劇的設計感」的好電影的特色。那些電影通常內容雜亂紛呈令人摸不著頭緒,但在步入結局的幾分鐘內,讓所有的、各自運作的劇情線,因為種種機緣湊巧撞擊在一起,然後迅速在眼花撩亂的掌聲中落幕。
例如偷拐搶騙、愛情靈藥、猜火車等。
但那些電影只是電影,將所有兵分多路的支線全搭在一起,只是戲外導演運用的、演員不可抗拒的「巧合」。
我所面臨的,則是真實世界。
我必須先構思出幾個一定要達到的「名場面」,然後想辦法去實踐它。
吃著剛剛從樓下冰箱裡端出來的、郭力買的冰淇淋蛋糕,我一次觀看六個電視螢幕尋找靈感,但主要的焦點還是放在老張跟穎如身上。
最基本的,一個角色原本就具有至少一個特色,而導演我需要將他們的特色刻劃出來,強化、或甚至賦予更適合他們的特色。
老張嗜愛色情偷窺,我給了他peeping power&invasive ability。就等他什麼時候蛻變。
穎如截然兩人,一個文靜如開水、一個像變態護士。
我該給她什麼?或應該迴避她什麼?
應該積極地讓她變成戲劇裡最辛辣的部份,還是該消極的防止她破壞?
無論如何都很難。
柏彥無聊嗜睡嗜打手槍,我該給他什麼?
或想辦法惡整他,讓他變成一個可笑的戲劇零件?
這個主意好。
郭力成熟善交際,算是令狐的主人。
令狐則幾乎倒了過來,嗯......
應該思考如何利用他們是同性戀這項特質。
陳小姐縱然看似淫蕩,但她為什麼要交兩個男友?
這個原因陳小姐自然不會無緣無故自言自語讓我聽到。
應該想辦法讓這個醜聞被其中一個男友揭穿嗎?
王先生呢?
他除了一直在壓抑想侵犯女兒的慾望,他甚至比柏彥還要無趣。
不過他終究有個女兒。
這樣很好。
我看著電視螢幕,穎如剛剛起床。
這是她綁架男人的第五天,男人逐漸在椅子上枯萎,一點反抗的可能都不存在了。
穎如大大降低了安眠藥的劑量,我想光是發高燒不退就足以癱瘓任何人,何況這幾天那男人什麼東西也沒吃,只是被猛打牛奶,我也不知道穎如如何控制牛奶應該施打的量,後來我看了幾次後才醒悟,穎如根本沒有控制劑量,她只是隨意地將針筒插來插去。
死才是那男人的解脫吧?我只負責看、還有感嘆。
我走到穎如房間外,這四天以來我一直想不透穎如當天為何要敲我的房門,我只有幾個無法印證的猜測,因為穎如後來並沒有再找過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備份鑰匙偷偷打開柏彥的房門。他一個小時前去上課了。
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安眠藥溶劑,我將它倒進柏彥喝到一半的可樂裡面。這小子邋遢得很,這瓶沒有氣泡的糖水準要繼續喝下去。
我劑量下得不輕,務求他徹底昏睡。
「我要給你一個了不起的能力,你是起點。」我忍不住竊笑,從門縫中看看走廊上沒有人後,才鬼鬼祟祟地回到自己房間。
柏彥晚上七點半回來,正好那時穎如出門,而那男人被穎如拖到浴室裡的馬桶上,浴室門關上。
我躺在床上吃包子,看見柏彥坐在電腦桌前上網聊天,一邊將可樂喝個乾淨。
「快去睡覺。」我說,我可不想碰上穎如回來。
柏彥繼續敲著鍵盤,但幾分鐘過去後,他怔怔看著螢幕恍神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而按「del」鍵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但就是不肯去睡。
好不容易,柏彥結束對話窗,打了個哈欠,螢幕進入連線對戰的第一人稱射擊遊戲畫面,他面無表情拿起機槍衝鋒陷陣,沒有平日那樣激動、搖晃現實世界的身體閃躲螢幕裡的子彈。
漸漸的,柏彥揉揉眼睛,脖子有些搖晃,但貪玩的柏彥竟不肯放棄,他整張臉幾乎貼著螢幕開槍。
「你這小子就是不肯合作點。」我很不高興。
但話才剛說完,我發現柏彥的下巴早就頓在鍵盤上,臉貼著電腦螢幕一動不動。
成功了。只要動作快些,就不至於遇上神出鬼沒的穎如。
「扣扣扣,扣扣扣。」我敲著門,確定柏彥是否真的昏睡。
沒有回應。
「柏彥開門,叔叔有話跟你說。」我說。依舊沒有一點動靜。
我輕輕將門推開,沒鎖。
柏彥的嘴巴張得好大,口水涎在嘴角。
「柏彥,柏彥?」我揉著柏彥的肩膀,但柏彥睡得跟死豬似的,於是我拿出塑膠手套戴上,免得我劑量用得太高,萬一柏彥一覺不醒後屍體居然留下我的指紋。
我將柏彥的拖鞋脫下,然後將他抱在地上,脫下衣服。
我讓他右手勾著衣服,短褲連著內褲一齊拉下至膝蓋,露出他的陰莖,然後讓他慣用的左手放在陰莖上。
我站著俯瞰柏彥狼狽的滑稽樣,狠狠地恥笑了一番。
轉過身,我打開他珍藏A片的抽屜,拿出一片他沒看過幾次的日本AV女優大埔安娜的色情片,放在電腦光碟裡播放。
但我立刻愣住了,既然我打算這麼做,那精液呢?
難道我要抓著他的老二,幫他打一泡出來?我光想就覺得噁心。
「算了,看你這蠢貨應該死不了。」我蹲在柏彥身旁觀察他均勻的呼吸,於是拿下塑膠手套,坐在電腦前。
我看著大埔安娜柔軟巨大的豪乳套弄老二,越想越覺得好笑。
難道我真的不怕柏彥因為藥劑過量死去嗎?不,我還是擔心的。
但因為太有趣了,使得我無法抗拒這麼做的誘惑。
來了!我的腹肌繃緊。
我急忙站起來,跪在柏彥身邊,瞄準他裸露的陰莖噴射,沾得他的龜頭跟陰毛都是乳白色。
但他仍舊酣酣地睡著,我簡直快笑死了!
我抽起一張衛生紙將自己擦乾淨,從門縫確定沒有人後,便從容地走到一樓客廳看報紙。
「這小子醒來後,不知道會怎麼想。」我大笑,用大笑將一些無謂的擔心掩埋起來。
「什麼事那麼開心啊?」老張打開冰箱,隨口問我。
「有件新聞好好笑,哈。」我笑著隨意回答,陳小姐也正好下班回來,向我點頭示意。
陳小姐的手牽著那個較矮的男友,那男人也向我微微笑。
我注意到老張跟著陳小姐和他男友後面上樓時,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她的小屁屁。
「有種就潛進去插死她啊?或是躲在衣櫃裡看她被插啊?」我在心裡碎碎念著,老張這個人目前真是軟腳蝦一隻。
我看著報紙,將所有的新聞都看過一遍,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剛射精完的疲憊讓我想打個盹。
但我不能睡著,因為我也想打擾一下那顆炸彈。
穎如出去那麼久了,已經超過一般買東西、買書的時間,她到底去買什麼東西?去幹什麼?
總之,我想反擊。
別以為只有妳可以嚇人而已。
我乾等著穎如回來,想同她說幾句話嚇死她,一直卻等不到穎如。
「難道穎如逃跑了?不再回來了?」我多疑起來,但心中的遺憾感竟大過於擔心。
也許我很期待穎如會變出什麼新把戲似的?
我抬起頭看時鐘,十一點半。
「這麼晚?」我心道。
此時,升降梯傳來喀拉、喀拉的聲音。
我猛然醒覺,卻已來不及修正自己愚蠢的行為。
真笨!穎如要是從屋子後的升降梯上樓,我怎麼會遇得上穎如?而且……
「穎如一定還帶著另一個人!」我大驚,趕緊快跑上樓。
穎如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從來不曾使用過升降梯,而且她晚上出門前將那昏迷的男人丟到浴室的馬桶上,可見她一定還在打什麼壞主意!
我聽著升降梯轉動的聲音,後悔莫及地跑到房間裡,打開電視。
走廊。
穎如打開房門,身後跟著一個滿臉稚氣的男子,看他穿衣服的樣子鐵定是個未滿二十歲的小滑頭。
他笑得很開心,以為今天是他跨破處男的黃金之夜。
「白癡。」我竟然忍不住笑出來。
接下來,又是同樣的劇本。
咖啡還是水。
說說自己。
穎如接過笨男孩的杯子。
笨男孩暈倒。
五花大綁。
我想,有問題的不是咖啡豆,而是水,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穎如接下來想做什麼。
穎如躺在床上看書,一本關於星座占卜的書,一看就是兩個小時。
這讓我非常不能忍受,我的好奇心已經強烈到不斷地自言自語,對著螢幕亂給建議。
「拿出那隻死老鼠塞在他的嘴巴裡啊!教訓教訓這自以為是的小鬼!」
「那個蛇毒!打在小雞雞上!」
「不是聽說打一小截空氣在血管裡就會死人的嗎?試試看!讓我開開眼界!」
「還是要玩活體解剖?讓他吃多一點安眠藥,邊睡邊死也就是了。」
我胡思亂想的快瘋了,但穎如就是乾耗著,甚至看書看到打盹,我的心情開始變得很惡劣,連陳小姐跟他男友在浴缸裡做愛我都沒興趣看。
直到半夜兩點,穎如才把書放下,我精神一振。
穎如首先進了浴室,沖了個熱水澡,就在那坐在馬桶上的男人旁沖澡,那畫面之詭異令人提不起一點性慾,而穎如洗完澡後,披著浴巾、將針筒灌滿牛奶後,連血管都不瞄準就直接插在昏厥的馬桶男的大腿上,針筒一壓到底,我摀著眼睛幫喊疼。
那男人真的很慘,我猜他發燒依舊,但穎如洗完澡後,一點也沒意思幫淋溼的男人擦乾,就這麼讓他半死不活地坐在馬桶上腐爛。
但穎如對剛剛擒到手的小男生就溫柔多了,她拿出幾顆安眠藥搗碎,小心翼翼地餵他吃了,接著拿出剛剛用來注射牛奶的針筒,灌入黑漆漆的醬油,端詳著熟睡的男孩。
想些什麼呢?
穎如撫摸著男孩的手臂,像是在尋找較明顯的靜脈。
「妳真是太難猜了,打下去的話,順序就都亂掉了啊……難道妳等不及他開始脫水,就想亂打東西進去?」我看得頗有興味,因為這次我可是相當贊成穎如快速整人的作風。我一樣等不及了。
穎如微笑,果然將沒有消毒過的針孔插進男孩的手臂裡,讓醬油慢慢漬入血管,我的嘴巴隨著醬油越灌越多,張得越大。
「好鹹啊。」我差點沒笑死,雖然我並不認為血液裡有這麼多醬油會死掉,但一定不會有樂觀的下場,光是滲透壓劇烈的改變大概就足以讓紅血球爆炸還是萎縮的。
男孩睡得很死,任勞任怨地讓穎如連續灌入大約三百多毫克的醬油,我想過不了幾天,他也會被扔進浴室裡。
穎如睡了。
我也閉上眼睛。
她不曉得是隨性整人?抑或是早有步調不一的安排?總之我難以估計她的行為,但我已經不覺得這是一面倒的悲慘情況。
難以逆料,但一點都不悲慘。
穎如的捉摸不定,以及還有什麼隱性瘋狂即將暴露在我的眼前,都讓我感到興奮與好奇。
當然,我並不準備認輸,也不會輸。
因為我看得比她多。
第五章 交鋒!
「早!」我向早起上班的王先生打招呼,愉快地在客廳吃早點看報紙。
「早。」王先生向我點頭示意,他可憐的女兒睡眼惺忪向我揮手道別。
我睡得少,但睡得可好,只比被迷倒的柏彥稍差一點。
愉快極了。
我吃完燒餅豆漿後,陳小姐才跟她那矮男友匆匆下樓,我想跟她說句早安什麼的,但她的臉色十分疲憊,於是我將話吞進肚裡,幹罵了幾句。
「早啊!房東先生。」郭力不久後也下樓,拎了一個褐色小皮箱。
「早!早上有課啊?」我寒暄。
「是啊。」郭力站在我面前,不急著開門出去。他總是不急著做任何事。
「令狐弟還在睡啊?」我裝作不知道,其實我什麼都看得見。
「不啊,昨天只有我在這裡過夜,他小子值大夜班,等一下才會回來。」郭力笑笑,這才開門出去。
我聽著郭力開著他那台BMW離去的引擎聲,上樓塗鴉筆記本。
我的靈感飛湧而出,白紙在頃刻間洋溢著不可思議的幻想與佈局,每個支線又佐以更複雜的支線可能,所有的一切全都糾結在一起。
柏彥十二點醒來,那時穎如已經餵了那年輕人又一次安眠藥,然後又一劑醬油,而馬桶男則被針筒從下腹部打進不知幾毫克的牛奶。
睜開眼睛的柏彥很錯愕,甚至還躺在地上賴了半小時才真正醒來。
摸著將陰毛黏成一團糟的乾掉精液,柏彥並沒有那麼驚訝,但坐在地上的他似乎陷入百思不解的情緒:打槍打到幾乎一絲不掛、立刻睡著倒地,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幹。」柏彥失笑道。這是他白癡的結論。
柏彥站了起來,腳步有些踉蹌,顯然藥力持續奪取他的平衡感。
「你媽的,幹你媽的!」柏彥揉著太陽穴,表情猙獰地打開電腦螢幕,然後才拿衛生紙試圖把精液擦掉。
當然擦不掉,衛生紙的碎屑黏在陰毛上。
「我怎麼會看這隻大奶媽打飛機?」柏彥一直旋轉著腦袋,就是想不起來昨天晚上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事。我解讀著他的表情。
柏彥又罵了幾聲「太誇張」後,去浴室拿起漱口鋼杯裝水沖陰毛,用肥皂搓搓搓搓搓搓,就是不肯乾脆洗個澡,一點衛生概念都沒有。
「再去突擊檢查你一次吧?這次嚇死你!」我得意洋洋地看著柏彥憤怒地清理我的精液,盤算著應該怎麼打擾他,但穎如喝完一杯咖啡跟一小片麵包後,就蹲在馬桶男的面前,量體溫、看瞳孔、搭脈搏,然後就開門出去。
我緊張地看著走廊上的針孔畫面,自言自語:「妳不是要去找獵物,不是,不是,不是,因為妳沒有藏好小男生。但妳要去做什麼呢?去買新的有趣東西嗎?」
我的神經發燙,因為穎如不是下樓,而是上樓。
來找我?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雙腳好像不存在似。
穎如慢慢、一步一步輕輕踩在階梯上,我嘴唇一痛,這才發現我的牙齒已經將下嘴唇咬出血來。
「糟糕!」我快步走出臥房,緊張地將臥房門關上。我絕不能讓她發現我祕密的眼睛。
我深呼吸,調節著情緒,但一種很畸形的恐懼正凝結在門的另一面,我甚至可以感覺到有個焦黑到著火的影子正燒燙著門。
「不要敲門。」我吐氣時還在顫抖,好想對著門大吼大叫滾開。
「扣扣扣,扣扣扣。」
我不能立刻應門,不然就太刻意了。我轉轉脖子。
「扣扣扣,扣扣扣。」
我慢慢呼出一口氣,雙手按摩著肩膀。
開門。
「嗯?啊!穎如!」我佯作驚喜,站在門口。
「嗨,房東先生。」穎如輕輕的聲音,臉上微笑。
「什麼事啊?記得房租過兩天才需要繳的吧,哈。」我真是不知道,仍是站在門口。
「是這樣的,我房間有個盆栽要修,但缺把大剪刀,不知道房東先生有沒有剪刀可以借我?」穎如說謊臉不紅氣不喘,語氣甚至更加輕柔。
「是這樣啊?大剪刀……我想想……」我抓著頭,腦子一片混亂。
跟我借剪刀幹嘛?
我有大剪刀嗎?
我應該借嗎?
「比普通大的剪刀再大一點就可以了。」穎如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到瞬間鬆懈我的神經緊繃。
「我找找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回答,總之我話出口後,我才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對。
我轉過身,在一個又一個的抽屜裡尋找大剪刀,而我的眼角餘光一直注意著穎如的動靜,我實在很怕她從我後面突襲,到時候我可沒有一天吃好幾次安眠藥的好本事。
打定主意。
「有嗎?」穎如關切問道。
「這一把行嗎?」我拿起一把實在不能算是大剪刀的剪刀,故意忽略抽屜的角落裡躺著另一把更大的裁縫刀。
我打心裡不想借給這顆炸彈任何東西。尤其我房間所有的東西沾滿了我的指紋。
穎如瞇著眼,看著我手中的剪刀。
拒絕吧!
「可以。」穎如伸出手,高興地說:「謝謝。」
十秒鐘後,我呆呆地看著穎如的白色洋裝隱沒在樓梯口,十足的勝利者姿態。
「有妳的。」我憎恨地說,對這次對決的落居下風感到羞恥。
我回到臥房後,便深深感到後悔,而不只是毫不足道的羞恥而已。
當時戰敗的感覺,有如戰場中的士兵被迫將手中的步槍借給敵軍槍斃自己。
很糟恨糟。
穎如走進房間,褪下身上雪白色的洋裝,解下蕾絲內衣褲,一絲不掛,粉紅色的乳頭微微隆起,乳房下方鼓起的弧度,恰恰是男人的手最想捧起的角度。
然而,穎如勻稱修長的身段並不會使人充滿邪念,而是令人想輕輕摟著、親吻一整個下午的純潔。
她在笑,看得我有些痴了。
穎如從床上拿起那把剪刀,走進浴室,輕輕蹲在馬桶男面前,將他的衣服跟褲子全剪開,讓男人衣不蔽體地坐著,接下來,剪刀刃口輕輕扣住男人的左手小指。
我的眼睛大得不能再大。
「別……別這麼幹!」我慘叫。
男人的脖子抽動了一下,穎如的臉上噴上極細的紅點。
但她的眼神專注到發出光芒,在螢幕裡閃閃發亮。
「住手…住手……」我只能作這樣的旁白。
剪刀刃口打開,重新扣住男人的左手無名指。
我透不過氣來,兩手手指緊密地纏在一起。
紅色流滿浴室,以及穎如的雙手。
我的手指也滾燙起來,我連忙甩它一甩,但不可能出現的痛楚以象徵、以隱喻、以病態、以抽象的速度,沿著手指裡的神經直達我的心臟,像有根針在血管裡揚帆穿梭一樣。
我抓著胸口,五指指甲深深插在肋骨的縫隙之間,依然無法逃避電視螢幕中那把紅色剪刀。
十根手指掉在瓷磚地上,然後都給穎如扔進馬桶裡。
沖掉。
馬桶男默默承受著,無怨無尤,好像之前就簽下「絕不喊痛」的切結書,也或許他早已因為發燒過度將幾千條神經全都給燒糊了,連他的老二、陰莖跟陰囊,被鈍鈍的剪刀分成二十幾次剪掉,他也只是微微拱起背、晃著兩隻腳,表示「他知道了」。
但我卻透過電視螢幕,被迫吃食著、分享著馬桶男的尖銳痛苦。
他感受不到的,我被迫扭曲五官及四肢作回應,彷彿化身為馬桶男的末梢神經。我甚至痛到流下眼淚。
一股氣直衝到胃裡,我捏緊拳頭,試著將痛覺反芻出來。
「有妳的。」我氣急敗壞地用頭錘砸向床被,吐了一床。
我決定攻她個措手不及報復!
「扣扣扣!扣扣扣!」
門過了一分鐘才打開,穎如已穿上剛剛的白色連身洋裝,若無其事地站在門縫前。
動作還真快!
「妳瞧,我剛剛找到的。」我揚起手裝的裁縫刀,溫暖地笑著。
「太好了,我正覺得那把剪刀有些不稱手,謝謝你。」穎如笑笑,接過我的裁縫刀。
「別客氣,大家有緣才會住在一塊嘛,相互照應照應才有道理啊!哈哈!」我笑著,不肯離去。
馬的妳這個賤人,老子非要妳緊張到拉尿不可!
「嗯。」穎如點點頭,笑容絲毫不減。
「嗯。」我微笑,我當然要微笑,死賴著不走,眼睛透過窄小的縫隙打量著屋子內。
「還有別的事嗎?」穎如輕輕說道,身子微微一傾,自然而然擋住我的視線。
「喔!只是想拿回剛剛借妳的小剪刀,哈,說不準我最近就會用到。」我笑笑,鼻子假裝抽動抽動,忽然皺著眉頭又說:「好奇怪的味道,妳有養小貓小狗嗎?味道好像有些……有些腥味啊。」
「嗯,我的小狗剛剛死了,我等一下就會把牠處理好的。」穎如微笑,她甚至懶得裝出替寵物惋惜的樣子。
「最好快些處理,哎,不是我的關係,我是怕其他的房客會抱怨啊!」我裝出豁然大度的樣子。
「好,等我一下,我去拿剪刀。」穎如也笑笑,將門關上。
我頗為得意地看著關上的門,嘴裡還留有剛剛吐過的酸味。
緊張吧!還不快去洗老子的剪刀!
門打開。
我的胃揪了一下,警覺性地往門後退一步。
「謝謝你,裁縫刀我用完了會還給你。」穎如笑意不褪,她遞過剪刀的手背白皙光滑,我忍不住摸了一把。
穎如也沒不高興,只是想關門。
「對了!」我假裝猛然想起:「那個盆栽!是啊!我可以看看妳養的盆栽嗎?我對那個很有興趣,說不定也想自己養一盆喔。」
我興高采烈地看著穎如,等待她露出驚慌失措、語無倫次的大失態,一報害我吐床的大仇。
穎如看著我,看著我。
嘴角微微牽動。
我笑笑,手心卻湧出大量的汗液。
「請進。」
穎如微笑,我突然間竟忘記呼吸。
妳瘋了嗎?
妳在打什麼主意?
妳怎麼可能在一分鐘以內就將一切佈置妥當?
如果沒有,難道妳一點都沒有一個犯罪者應該有的樣子嗎?
難道,妳打算連我也一起……
我瞥了穎如手中的大裁縫刀一眼,竟隱隱生懼。
微笑在臉上僵成了一張灰白的面具。
「馬的……」
柏彥的聲音出現在我身後,我感覺到一股很悶的憤怒夾雜在開門的風中。
我趕緊往後一看,柏彥皺著眉頭,穿著短褲、藍白拖鞋,將門摔上,朝下樓的樓梯拖步走著。
「柏彥啊!小心把門給摔壞啊!」我嘴上埋怨,心中吁了一口氣。
我假裝熱絡地搭著柏彥的肩,回頭看著穎如說:「穎如,下次再去參觀妳的房間啊。」柏彥也回頭。
穎如點點頭,微笑,進門。
「最近心情不好?是學校的功課還是女朋友的問題啊?哈哈。」我乾笑,柏彥簡直是我快溺死前偶然抓住的浮木。
「沒事。」柏彥的語氣很差,與當初求我讓我搬進來住的時候判若兩人。
他甩開我的手,快步下樓出門吃飯去。
我慢慢地跟在柏彥後面,舒緩剛剛跟穎如對峙的緊張情緒。
這次,我可沒有心神感受到戰敗的屈辱了,我抱著死裡逃生的心情感恩著。
甚至,還佩服著。
犯罪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精神活動。
犯罪使人與人之間有了高下之分。
犯罪使人強大。
這就是犯罪者。
罪的本身,就是一種專業,一種浪漫,一種迷人的憧憬。
一種必須克服自身恐懼,與不斷壓抑道德才能完美實踐的、對人性的逆向操作。
逆向總是使人深深著迷,這點,我原本從偷窺一事中漸漸體會。
但,穎如讓我見識到另一種迥異於偷窺,迥異於航行於陰暗處的鬼鬼祟祟,一種乘風破浪。
她的罪,使她即使弱小、即使孤獨,卻瀰漫著叫人嘔吐與戰慄的鬼氣,叫我這個低階犯罪者完全失卻了被偷窺餵養的犯罪精神。
我無法久站在她的面前。我試了兩次,兩次都徹底失敗了。
罪帶給了穎如強大,卻也相對萎縮了我。
也許,我該慢慢訓練自己,讓自己在螢幕中觀看穎如變態地展演犯罪的荒謬藝術,一次又一次,直到自己從模擬與學習中,逐次接近犯罪的、更高的精神狀態。
那樣,我就可以不必懼怕穎如,我就可以跟她並駕齊驅成為高檔的犯罪者了。
但,我的意思可不是要學她,我對狂餵安眠藥跟剪手指之類的事絲毫提不起勁。
我坐在路邊的行道樹下的長椅子上,看著柏彥走進附近一家燒臘店,他的肚子可餓壞了。
我的腦子被震撼的視覺暫留螢繞著,自我強迫回憶著穎如一剪一剪喀斷男人手指的模樣,如果我現在回去,大概可以趕上男人的脖子被剪斷吧?
如果我要沾染犯罪的氣息,我最好趕快回家守在電視機前。
「咦?」
老張騎著機車,從街角一轉而過,騎進我那棟老房子旁邊的小巷子。
「下午一點半?」我看著手錶,看著老張將機車停好,東看西看地開門進屋。
老張星期二根本沒有這麼早回家過。
你要行動了嗎?
我起身,慢慢走向老房子。
我盡量使自己腳步輕盈,像個優雅的犯罪者。
我躺在床上,看著電視螢幕。
令狐躺在床上睡覺,果然跟郭力所說的一樣。
柏彥大約半小時後回到了房間,打開電腦東摸摸西摸摸,就是不曾翻開過書。
穎如躺在床上看書,浴室的門關上,那個馬桶男已經不見了,他已經變成一只黑色塑膠袋,靜靜地窩在浴室的角落;而年輕人癱在椅子上,石膏似的。
開始行動的老張,挑選的對象果然是陳小姐的香閨。
他足足觀察了走廊的動靜十四分鐘後,才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打開陳小姐的房門。
老張是個比我還要下層的犯罪者,他所有的動機與行動全都指向「色情」兩字,於是他理所當然將眼光瞄準了床,誠惶誠恐地輕趴在床上,聞著、嗅著、捏著、呼吸著。
「別儘做些無聊的事。」我說。
老張不敢躺太久,他很快就起身研究房間其他有趣的部份。
梳妝台前的香水,他拿起來聞一聞。
放在桌上的髮梳,他拿起梳一梳。
浴室裡的香皂,他握在手裡再三把玩。
吊在掛鉤上的浴巾,他將整張臉埋進去深呼吸。
放在杯子裡的牙刷,他擠了一點牙膏,興奮地刷了自己的牙。
最後,他趴在馬桶上,用撫摸美女的姿勢與神情,手指一次次滑過馬桶的塑膠坐墊,將整張臉貼在上頭。做白日夢。
「你應該開始想想應該怎樣擁有這一切,而不是光貼在馬桶上啊!」我嘀咕著,深怕老張辜負我賜予他的peeping power。
但老張終究是個初窺犯罪殿堂的生手,他在螢幕上的表現像第一次看見駱駝的印第安人。
老張足足幹了一個多小時的無聊探險,最後才戀戀不捨關上陳小姐的房門,忐忑不安地出現在走廊上。
我原本想像打擾柏彥與穎如那樣、去干擾老張的變態行徑,但我生怕會摧毀老張剛剛才萌發的一丁點犯罪天分,或說是膽子,於是我只得作罷。
不過主要的理由,仍是終於起身伸懶腰的穎如。
穎如放下剛剛正在看的「都市恐怖病」小說,站在年輕男子面前,撫摸著他的額頭。
死了嗎?
從螢幕中我實在看不出來,也實在沒有關心的動力。
穎如拿出針筒,灌滿了放在桌上的牛奶,彈一彈針口。
「不會吧?妳不會忘記這個人……這個人是醬油男吧?」我張大嘴巴。
穎如顯然不在意,她拿起針筒,插進年輕人的頸子,硬是將牛奶推送進去,牛奶有的被灌進去,有的則不停漏出來,乳白色的漿液線一樣流下。
我的媽呀,穎如根本沒有瞄準頸動脈,隨隨便便就將針刺了進去。看來我必須習慣她的大而化之。
針筒拔出來的時候,鮮紅色像一條細線噴出,穎如沉吟了一下,打開抽屜,拿了一塊正光金絲膏貼布朝傷口啪一聲用力貼上。
啪一聲,顯然太過用力,因為年輕人摔在地上,椅子傾倒。
穎如將他扶了起來,拍拍他的臉,年輕人當然沒有一點回應。
過了幾個小時,黃昏了,穎如拿出一塊紅色的布蓋上年輕人後,拿起桌上的大塑膠袋跟那瓶該死的醬油,打開門。
去做些什麼呢?
我趕緊拿了一頂帽子跟了下去,卻見穎如走進一樓的廚房,打開瓦斯。
「?」我一愣,看見老張跟下班的郭力正在客廳瞎扯淡,令狐安靜地坐在一旁翻著男性服飾雜誌。
「房東先生!一起聊天啊!」老張熱呼呼地吆喝。
我點點頭,坐了下來,眼睛仍不時張望著在廚房變魔術的穎如,老張跟郭力怎麼扯東扯西扯什麼蛋我都聽不見。
此時王先生跟王小妹開門進屋,跟大家微笑點頭,立刻便要上樓。
「王先生,請在客廳坐一下,我煮點東西給大家嚐嚐。」穎如笑咪咪從廚房走出來,手裡還拿著醬油與鍋鏟。
王先生呆呆地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卻見老張鼓掌叫好:「好好好!我就奇怪廚房怎麼那麼香啊!原來是妳這小妮子在耍把戲,哈!該不會是要嫁人了,找我們練習廚藝吧?」
穎如溫溫笑著,說:「才不是,只是看到新食譜,想試試看罷了。」說完就轉身回到廚房,留下我們在客廳裡等待著意外的、免費的、美味的晚餐。
除了我。
「該死。」我坐立不安。
那些食材該不會……該不會就是那位馬桶男身上的東西吧?
雖然我根本沒有看見馬桶男怎麼被裝進塑膠袋的,但要是穎如割下他身上的肉還是內臟什麼的,我一點也不會意外。
「王先生坐啊!大家聊聊嘛!」老張哈哈大笑,他顯然還在為今天的房間突擊檢查感到興奮。
王先生靦腆點點頭,跟王小妹坐在沈默寡言的令狐身旁,有一搭沒一搭地參加關於國內教育改革的對話,而廚房一直傳來陣陣香氣,我的心中也一陣一陣雞皮疙瘩。
「房東先生,你最近身體微恙麼?」郭力注意到我的臉色難看。
「是嗎?我只是昨晚睡得不大好,哈。」我乾笑。
「睡得不好,我這道菜正適合補身子。」穎如走出廚房,拿出一個裝滿黑褐色肉片的小碟子,肉片冒著蒸氣,還有醬油香。穎如將小碟子放在桌子上,還有一把筷子。
我一看,心裡更驚懼了。
「怎說?」郭力好奇,拿起筷子。
「這人肉肝是餵牛奶後才割下炒煮的,肉鮮味美。」穎如笑笑說:「對身子疲倦特別有好處。」
我快吐了。
「人肉?新鮮新鮮!倒要嚐嚐!」老張哈哈大笑,夾了一片送進嘴裡,大家嘻嘻哈哈地各自夾了一片,連沈默的王先生也為自己與女兒夾了幾片放在碗裡。
我的筷子遲疑不決地停在碟子上方。
其實,我原本有很多機會可以離開這個恐怖的宴席;對不起,我臨時有事要出去,你們慢用;對不起,我今天吃素;對不起,我剛剛吃過晚飯。
但我的屁股偏偏選擇坐下。
為什麼呢?
「房東先生,請用。等一下還有很多好菜呢。」穎如笑得我遍體生寒。
「是。」我夾起一塊肝肉,但就是無法將筷子移動到嘴巴附近。
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好奇、不解、茫然、呆滯。
「大家請用啊,我只是比較不喜歡肝肉的味道,真是抱歉。」我尷尬地說,將筷子上的肝肉放回碟子,滿臉歉意。
「不要介意。」穎如笑笑,走回廚房。她除了笑,好像沒有第二種表情。
老張將我放回去的那塊肝肉吃進嘴裡,笑說:「真是好吃啊,真不愧是餵牛奶長大的……的人啊!滋味鮮美!」
於是大家繼續討論著教育改革的國家方針,而廚房也不斷傳來陣陣香氣。
這年頭只要提到教育改革,幾乎所有人都能夠插上幾句話,就算插不上意見,幹罵幾句總是會的。我聽著郭力發表高見,一邊觀察大家是否有昏厥等異狀。
我可不想吃進含有安眠藥的肉塊,然後變成另一道菜。
此時我覺得很窩囊,雖然小心為上,但我畢竟退卻了,輸得節節敗退。
「這是炒人肚、悶燒人雜、蔥爆人腿、醬燒人臂。」
穎如一次端上許多菜色,老張與郭力笑得合不攏嘴,而王先生雖然聽不慣穎如口中的「玩笑」而皺起了眉毛,但仍捧場地拿起筷子。
「要不要去叫柏彥下來?」我起身,盼著叫柏彥下來自投羅網後,我就可以交代他,說我身體不適想睡一下,叫大家盡情享用便了。
但我一起身,就看見柏彥穿著拖鞋趴啦趴啦走下樓,眼睛不斷張望著我們。
這麼巧?拍電影了!
「柏彥!正好要去叫你哩!來一起用吧!」老張最喜歡裝熟,柏彥遲疑了一下,立刻被穎如的笑容吸引下來。
馬的,你小子對妞就是沒輒。
「都是妳煮的嗎?」柏彥裝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坐在郭力身旁,拿了一雙筷子笑著。
「嗯,還有一鍋湯在煮著。」穎如說,在我的左邊坐了下來。
我的左臉頓時痲痹。
「好吃,真的是有軟又嫩,新鮮新鮮。」郭力讚許道,柏彥趕緊夾了一大塊「人腿肉」放在碗裡。
「這肉好鮮,謝謝妳。」令狐跟著郭力的話。
「不只鮮!坦白說我的鼻子對牛奶很敏感的,這肉裡的的確確有牛奶的香味,一定花了張小姐不少錢吧?」老張一副老饕的樣子,實際上他只是喝多了過期牛奶的變態。
「嗯,張小姐的手藝真不錯。」王先生有禮貌地回應這頓免錢的晚飯。
「謝謝姊姊。」王小妹的家教不錯。
「陳小姐要是在的話,整棟樓就算到齊了,哈哈哈哈……」老張笑得亂七八糟。
哈哈哈哈哈,我也跟著發笑。
穎如夾了一大團見鬼的「人雜」,放在我的碗裡,點頭示意。
「張小姐自己不吃嗎?」我已經忘記我當時的語氣,我只記得當時的耳朵燙得快燒起來,五官也快抽筋了。
「我不吃人肉。」穎如一說完,全場哈哈大笑,尤其是王小妹更是笑得前翻後仰。
我很想跟著穎如的話後說:「哈,正巧我也不吃人肉。」但我的手居然將那一團切得稀八爛的人雜放在舌頭上。
莫名其妙的挫折感難道會導致行為錯亂嗎?
人雜果然食如其名,令我心情十分複雜。
「好吃嗎?」穎如微笑。
我點點頭,將碎肉吞進肚子裡。
這就是妳棄屍,不,毀屍滅跡的方式嗎?
我們的肚子,是妳最好的棄屍掩埋場嗎?
「我去看看湯好了沒。」穎如站了起來,大家一陣歡呼。
「啊!少了酒!少了酒啊!」我驚呼,也站了起來。
無論如何,我決不碰那鍋來路不明的湯。
「這樣吧,你們別等我了,我去買幾罐啤酒回來請客,這樣才夠盡興嘛!」我大呼。
「不必麻煩了,我開車去比較快。」郭力也站了起來,但我及時搶到門口,大聲說:「你們先用,別為我留菜啊!等會我順便再買點下酒菜回來!」
我打開門,匆匆逃離現場,一走到巷口,我用手指挖著喉嚨想催吐,無奈我催吐的經驗少之又少,吃進肚子裡的那團人雜究竟沒能吐出。
我喪氣地走到便利商店,買了兩手啤酒,再繞到滷菜攤前買了三大盤滷菜。
「好噁心,到底我為什麼要一直坐在人肉宴上,撐那麼久?」我生起自己的氣,此時我倒不是責怪穎如,而是不解。
我走在巷子裡,遠遠就聽見客廳傳來的歡愉大笑聲。
「一群蠢貨。」我暗自嘲笑。
腳步停了下來。
我發覺我是真的開心。原來如此。
「原來,我是想看看這群蠢貨把人肉吃進肚子裡的蠢樣。哈!」我一想通,也就不那麼介意回去了,反而對能夠迅速原諒自己感到欣慰。
「加菜了!」我打開門,高興地宣佈。
陳小姐跟她的矮個子男友也出現在客廳,各捧了一碗人湯開心地笑著。
接下來的這一夜,我吃著滷菜、喝著啤酒,大聲訕笑著這群誤吃人肉的蠢貨,而穎如則淡淡聽著大家天花亂墜批評國家教育,什麼東西也沒有吃。
就在笑聲中過了一夜。
第六章 人生的盡頭
當天晚上,我在床上看著穎如回房。
穎如掀開紅布,那年輕人的臉色灰灰白白的,好像已經死透了,因為穎如並沒有再為他施打什麼東西就躺在床上看書、睡覺,她只是摸摸他的頸子、拍拍他的臉。
而喝了酒的王先生,在陳小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野獸般叫床聲中,一整個晚上都坐在椅子上思索著什麼,沒有如往常般抱著女兒睡覺,我想他其實很想選擇社會進化的一端,而不是極端原始的那部份。
但他坐在椅子上發愣了一整夜的行為,只是暴露出他不敢靠近床的悲哀。
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們必須伸出援手。
我一大早醒來後,就去附近認識的老舊藥局買了許多安眠藥,藥局的老闆是我國中同學,姓勤。
勤店裡以前掛的是他老爸的執照,現在他老爸死了,他就去跟別人租了一張,勤自己連藥劑生的執照都沒考過,但他賺錢的門路倒是五花八門。
「你買這麼多混合型安眠藥,不會是想自殺吧?」勤只是隨口說說,就算我回答「是」,他也一樣會賣給我。他就是這種人。
「不是,只是想泡妞。」我笑笑,將錢放在桌上。
勤收了錢,商業性地陪笑。
「對了,你這裡有沒有春藥?」我直接問了,反正這裡唯一的語言只有兩種,「有或沒有?」、「多少錢?」。
「威而剛嗎?要多少?」勤問。
「我不是要威而剛,我要春藥。」我問,沒有商量空間。
「這世界上沒有春藥,只有荷爾蒙、激素這些東西,你要的話,我幫你找。」勤也不囉唆,手指比了個五。
「我要十,這兩天就要。」我說。
「明天來拿吧。」勤點了根煙,說:「老樣子,這些東西有效是有效,但會不會出事我可管不著。」
「了。」我說。這是當然。
隔天。
王先生的房間裡擺設很精簡,就跟我在螢幕中看到的一樣,我打開熱水壺,想丟一小包春藥進去,但一聞到藥粉的怪味道就縮手了。
聽勤說,這地下工廠作的春藥裡成份很雜,有傳統的壯陽中藥和西藥威而剛,還摻雜奇怪的人體激素,也有時下最新潮的迷姦藥丸,一堆成份雜七雜八加起來,唯恐沒有成效似的。
我聞聞,氣味挺奇怪,跟無色無味差多了,加在熱水裡一定會被發現。
我回憶在螢幕中的這個房間。
有了。
我打開櫃子,拿出王先生的肝藥,這藥王先生每個晚上睡前都會吃一顆,我暗自保佑這藥是膠囊而不是藥丸,因為我從螢幕中看得並不清楚。
把罐子旋開,所幸裡頭真是膠囊。
潛入的時間格外有壓力,所以我不能待在裡面太久,我記住藥名跟罐子大小後,便走出房間到藥局,想跟勤買一模一樣的肝藥膠囊。
「你肝有毛病?」勤不以為然看著我。
我搖搖頭,沒什麼好偽裝的。
勤的手指在鼻子上又揉又捏,像楚留香一樣。
「我這麼說吧,這罐藥的膠囊很常見,要不要跟我買空的?」勤似乎看透我的心思。
「好,謝了。」我莞爾,勤這傢伙有時候還真夠意思。
「多來光顧就是了。」勤認真說:「但吃死人也別來找我。」老規矩。
於是,我買了三百顆空膠囊。
我在自己房間從容地將膠囊打開,換上春藥的藥粉,再到王先生房間裡,倒出所有的肝藥膠囊,換上我的版本,無一闕漏。
接下來是老張。
老張的床底下有大約三十瓶未開封的過期牛奶,還有一瓶已經打開的水果調味乳,目標非常明確。
我抓起一點點春藥丟下去,搖一搖,希望老張的鐵胃對春藥沒有太強的抵抗力。
「一點一點,不要急。」我微笑,小心走出老張家。
我走到四樓,看著穎如的門。
下午三點半,此時的她正在床上寫小說,我潛入王先生跟老張房間前,她已經將疑似死掉的年輕人丟到浴室裡,跟那只黑色塑膠袋放在一塊,然後就一直在床上敲鍵盤敲個不停。
「妳綁人殺人,是為了要寫小說嗎?」我心想,看著門。
但,有什麼小說需要這種恐怖的親身經歷?恐怖小說?偵探小說?黑色異想小說?
不,這太不合理,這種小說的報酬不可能豐厚到值得穎如如此冒險,這年頭只有愛情小說才能被群眾擁抱,才能賺到豐厚的版稅。
我看多半還是穎如自己心理變態,她最恐怖的地方就是隨性胡搞。
柏彥一個小時前已經出門上課,我輕輕打開門,將他桌子上沒吃完的泡麵掀開,丟了比上次更強的安眠藥進去。
這小子衛生習慣很差,沒吃完的泡麵一定會把它吃完,甚至不需要加熱。
「晚一點,再幫你開發新的能力。」我很樂。
我的筆記本早已記滿各種對柏彥「能力開發」的每個進度,他可以說是我計畫中不可或缺的「第一個齒輪」。
我小心打開柏彥的房門,從門縫中看看對面的穎如有沒有出來。我很介意她的存在。
沒有。
我走出柏彥房間,關上門。
前面的門突然打開。
「房東先生?」穎如笑著打招呼。
「好啊。」我點點頭,笑笑。
她看見我從柏彥的房間出來嗎?
「昨天晚上真是謝謝妳了。」我打哈哈。
「可是我注意到你不大吃我作的菜,是不是我的手藝很差?」穎如難為情。
她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開門?
「怎麼會?我只是覺得......」我有些語無倫次。
「吃不習慣嗎?」穎如看著我。
她為什麼總是選在這種令我窒息的時刻?
難道她有心電感應不成?
「這不是妳的錯,我從小就有挑嘴的毛病,想一想還真不好意思。」我歉然。
「嗯。」穎如點點頭。
怎辦?
如果她看見我從柏彥房間出來,我絕對不能讓她有機會問我我進去做什麼,因為我一點都沒準備好這個答案!
「對了,穎如,妳不是個作家嗎?哈,我最近去書局逛逛,可都沒看見妳寫的書,我猜妳用了筆名吧?可不可以透露一下!」我興致盎然。
「其實說起來,我不能算是作家......」穎如微微笑。
我靈機一動,我應該趁這個機會多多了解穎如,於公於私都應該把握機會。
於公,了解穎如有助於我實現計畫。
於私,有誰有機會跟一個喜歡殺人烹人的變態兇手聊天呢?
「穎如,妳有時間嗎?我想請妳喝個茶吃個飯,聊聊天。」我打斷穎如的話,熱忱地說:「我想多了解妳一點,說實話,我沒什麼可以聊天的朋友,哈,說來難為情,我好久沒有跟一個人好好說說話了。」
穎如瞇起眼睛。
我盡量讓笑容擴散,擴散到穎如的臉上。
「好啊,不如來我房間喝咖啡,我煮咖啡請你。」穎如的笑天真無邪,但這點活命的警覺我還有。
我乾嚥了喉嚨。
「那怎麼好意思,我記得張小姐剛來租房子的時候說過自己不是本地人吧,我知道附近有一間很棒的咖啡廳,妳看怎麼樣!」我擊掌,表現得迫不及待。
「不好意思讓你花錢,我對沖咖啡還蠻有研究的。」穎如的笑令人失卻抗拒。
我除外。
「不好啦,我怎麼好意思進女孩子房間,那間咖啡廳真的很不錯,我想去很久了,但一個人怪落寞的,總不好意思啊哈!所以我請客,千萬別客氣!」我忙說,差點要掏出錢來。
「好吧。」穎如終於點點頭。
xxxxxxxxxxxxxxxx
咖啡廳。
穎如點了一杯貴夫人。這點叫我驚訝,我從來沒看過嗜喝咖啡的穎如在咖啡裡加過牛奶。她總有辦法讓我驚奇。
我點了一杯愛爾蘭,還多要了一疊巧克力餅乾,一疊牛角麵包。
「謝謝你的招待。」穎如說。
「哈,別那麼客氣,妳覺得這裡還過得去吧?」我笑笑。這裡隨便一杯咖啡就要兩百塊上下,如果還過不去我也沒辦法。
「這裡很好。」穎如很有禮貌地說,聞一聞咖啡,笑笑:「不過,改天你真該嚐嚐我沖的咖啡,至少比這裡便宜多了,味道也不差。」
「是嗎?」我笑笑,背上又是一陣冷汗,幸好這裡是公共場所。
穎如觀察著咖啡上的奶暈,撥開一顆奶球,又慢慢倒了進去。
牛奶一滴滴墜入咖啡裡,僵化擴散開來。
穎如出神地看著。
「對了,妳剛剛在走廊上提到,妳說妳其實不算作家......這是什麼意思啊?」我問。了解她的職業作為聊天的開始吧。
「我是個專門替人代筆的出版社寫手。」穎如抬起頭來,解釋道:「我幫各式各樣的作家、出版社、各種題材寫東西,最後掛上他們的名字。」
「喔......原來如此,難怪我都找不到妳的作品。但妳既然可以寫東西,為什麼不乾脆掛上自己的名字,這樣不更好?抽版稅的話,妳拿的錢應該更多才是。」我問。
「不是所有人都對出名感興趣,像我。」穎如輕聲細語地解釋:「在別人的名字下寫東西,可以嘗試更多的題材,也有更多的機會。只要肯下工夫研究新事物,不怕沒有工作,但要是掛上自己的名字,失敗一次,下一次的機會就遙遙無期了。」
研究新事物?
需要藉助亂搞別人身體來作什麼研究?
變態殺人小說嗎?
「那最近呢?最近在寫些什麼東西啊?」我。
「最近在幫蔣小姐寫個人財務規劃的書,這陣子流行這些。」穎如,又加了一顆奶球。
「蔣小姐?」我好奇。
「這是業務祕密。」穎如的笑很暢懷,我要是真有興趣繼續問下去,她肯定不會隱瞞。但我感興趣的不是別人的事。
「像妳這樣幫人代筆,還要自己唸書做研究,會不會很累啊?」我問。
「會啊。」穎如。
「那妳平常都做什麼消遣?像昨天那樣燒菜嗎?」我笑笑。
「上網聊天,旅行,想事情,沖咖啡。你真像記者。」穎如又加了一顆奶球。但她還沒喝過一口。
「哈,上網聊天啊,像我這個年紀已經很難學習新鮮事了。」我自言自語。
「房東先生自己呢?」穎如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我,但我知道她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窮打哈哈。
「我啊,看看報紙,看看電視,日子渾渾噩噩的,幸虧有你們這群房客住了進來,我平淡到近乎枯燥的生活才起了一點變化,像這樣跟一個漂亮女生面對面坐著喝咖啡,我以前哪裡想像的到。」我說,這也是事實。
「房東先生沒有女朋友嗎?」穎如問。她的咖啡裡已經墜入五顆奶球了。
我想她只是在玩弄她的咖啡,穎如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喝掉它吧。
「以前交過一兩個,但年紀越大就越沒什麼成就,也就沒什麼好女人接近我了。而我自己也懶了。」我說,這也是事實。
「嗯。」穎如低下頭,用湯匙玩弄著咖啡上的泡沫。
許久,兩人都沒有說話。
我翻著桌上的電影雜誌,吃著巧克力餅乾,穎如則像古老的吉普賽人一樣,研究著咖啡上一次又一次的白色圖像,試圖從中占卜些什麼似的。
有時,我會指著電影雜誌上的明星或是電影劇照,問問她的看法,但兩人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
這樣很好。
我篤信的人生守則不多,但第一條是:越沒有話題的時候,越能看出一個人心底的樣子。
因為可供偽裝的虛假言辭已經越來越少,就等原形畢露。
「你、自、己有沒有想過,你的人生可能已經到了盡頭?」
穎如停止剝奶球,突然丟了這個怪問題給我。
我表面一愣,但其實沒有這麼震驚。
「倒沒想過,畢竟還是自己的人生嘛。」我苦笑:「再怎麼無趣,日子畢竟還是要過下去。」是這樣沒錯,多找些樂子也就是了。
「盡頭的意思,不一定是死亡,也不是說,不能繼續過舒服的好日子。」穎如溫和地反駁我剛剛的話。
她的眼神變得跟剛剛有點不一樣,但我卻說不上是哪裡不同。
我對那種「請指出這兩幅畫哪十個地方不一樣」的益智問題從來沒有天分。
「喔?」我想,要讓她把話說下去的話,最好就是暫時不要發表意見。
「盡頭就是沒有變化,不斷週而復始沒有可能性的人生,這個社會有太多人都走到了盡頭,有些人三十歲到了盡頭,有些人才二十歲就到了盡頭,有些人不過十幾歲,也到了盡頭。」穎如仍舊在笑,但那種笑的成份已經變質了。
但我只能感覺、只能意會,卻說不出來實在的細微變化,就跟過期的牛奶一樣,你要不嘗一嘗、聞一聞,否則絕不會發現純白的底下已經腐敗酸化。
「週而復始?我還以為人生就像一條線一樣不停往前走,走到死了才停下來,怎麼會週而復始?」我忍不住問。
「一個人的人生如果跟其他大部分的人一樣,那就是一種週而復始。每個人都在重複另一個人的人生,重複著上學、重複著交朋友、重複著買車買房子、重複著結婚生子、重複著變成其他上億個差不多的人生,連笑都重複了,連哭都重複了,你覺得這不是一種週而復始嗎?」穎如的笑容底下的氣味越來越腐敗。
「聽起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我說:「但對一個人來說,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事就是沒有經歷,沒有經歷,哪來的重複?」
我抗議著,因為這種週而復始的說法深深刺傷了我,我的生活雖然就像一頭不停往地洞裡鑽的土撥鼠,永遠都沒有看到光明的可能,但要說我重複了許多人的人生的話,為什麼我沒有娶妻生子,為什麼我沒有比爾蓋茲那麼有錢?
「要經歷,就去看書、看小說、看電視、看漫畫,那裡有許多人展示著不斷被重複的人生,那些東西看得越多,就越容易重複到別人的人生,既然過程重複了,結果也差不了多少,既然差不了多少,就到了盡頭,從此展開拼拼貼貼別人人生到自己人生的過程,從此週而復始,從此循環,漩渦,黑洞,墜落。」穎如的用詞越來越不像日常口語,而像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講稿。
令人灰心的講稿。
「妳的意思是說,別看電視看太多嗎?」我胡亂說著。
「不,恰恰相反。」穎如的回答令我意外。
「喔?」我。
「多看電視多看電影多聽廣播就會知道,這社會有很多管道告訴一個人,其實你不管怎麼努力,都不免成為另一個已經「被成為」的另一個人。這樣很好,早點知道自己只是集體循環中一個可以被輕易取代,不,甚至是不需要被取代的一小點東西,就可以早點體認到人生其實已到了盡頭。」穎如又開始剝奶球了。
「就算真的是什麼循環、重複的,早點體認有什麼好處?不知道過一輩子、卻很快樂的人也很多啊,就算知道,也可以很快樂的過一輩子不是嗎?」我有些不滿,但臉上還是笑得很歡暢。
「你說得沒錯,很多人到了盡頭還是笑的出來。」穎如笑笑:「可以笑的時候,就不要哭。這是人之常情。」
「啊?」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對話的邏輯已經有點失焦了。
不過,我已經開始亂猜穎如綁人胡攪實驗的理由。
「對了,你、認、為、自、己的人生到盡頭了嗎?」穎如沒有忘記剛剛那個問題。
「如果妳剛剛說得都是真的,我又憑什麼例外?我平凡到了頂點。」我苦澀地說。
穎如頗有興味地看著我。
那眼神稱不上犀利,但那眸子是一種清澈到了無法抵抗的反射,看得我心裡直發毛。
「你還沒有到、了、盡、頭。」穎如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寫在臉上。
「每個人都有很多機會鑿開盡頭後的海闊天空,只是不敢鑿,不想鑿,就這麼卡在盡頭裡。」穎如說得我飄飄然。
「喔?那為什麼不鑿?」我問。
「因為大家都怕跟別人不一樣。」穎如幽幽地說:「大家都怕自己跟螢幕上的別人不一樣,所以全部都卡在盡頭、一動也動不了,偶而有人動了一下,好一點的便被視作離經叛道,差一點的便被稱為落伍。」
我不由得點點頭。流行本來就是集體向前看齊,向右轉。
「那你為什麼認為我還沒到盡頭?」我不禁有些高興,不管是什麼讚許,只要是加在我頭上,我都是高興的。
「因為,我看得到盡頭。雖然你為什麼還沒到達盡頭,我不知道,也或許你到過又後退,也或許你正在想辦法避開,但你終究還沒走到集體週而復始的長長排隊裡。」穎如的瞳孔張得很大。
霎那間,我彷彿被拴在無法動彈的黑暗裡。
「而且,從我的身體反應裡,我沒有感覺到盡頭的氣味。」穎如笑笑,我卻明顯知道這絕對不是笑。
「妳的身體反應?」我不由自主打直了身子。
「每個人都走到了盡頭,也都成為盡頭,而我,沒辦法在盡頭前待太久。」穎如喝了一口漾滿白色牛奶的貴夫人咖啡,這是她的第一口。
「待太久會怎樣?」我問。
我想,這就是所有問題的答案。
「我會鑿開它。」穎如放下咖啡。空空如也。
第七章 1/2老鼠
後來我跟穎如一起回到了老宅。
跟她並肩走在一塊的時候,我的呼吸已經不會凌亂急促、也不會下意識地同手同腳。
要說我已經不懼怕穎如了嗎?那真是大錯特錯。
我只是覺得親近,或者說一種被認同的感覺。
我、還、沒、到、盡、頭、嗎?
被認可的感覺讓我不由自主對穎如崇仰了起來,連呼吸都開始畢恭畢敬。
但我還是害怕穎如。
因為這是我崇仰她的根本,也是我認同她的起點。
「以後有機會多聊聊。」我說,站在樓梯口揮手。
「好啊。」穎如說,一貫淡雅的微笑。
穎如回到她的房間。
我回到了電視前。
我一邊想著怪怪的問題,一邊看著電視裡陸陸續續回到自己房間的房客們。
問題一。
如果穎如邀我進她的房間喝咖啡,她一樣會將我迷昏嗎?
「會的,她會令我害怕不是沒有原因的,她總是嚇我一跳,她才不管我到了盡頭沒有。」我舉手,自問自答。
所以,將來我依舊會拒絕奪命的邀約。
問題二。
穎如說她看得見盡頭,她是有精神病還是怎樣?還是異能力者?還是胡說八道?
「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不想走到週而復始的盡頭,所以乾脆卯起來大幹一場?」我舉手,自我議論。
但這種直接因果式的推論一定不適用於穎如,尤其我不清楚她身上還嵌著幾個晦澀離奇的人生理論,說不定還有一個叫「人生就是不斷的進行實驗」理論,或是「靜態凌虐才是高尚的品德」理論,或是她有信手捻來種種奇怪人生理論的習慣?
我零零碎碎地想著,後來老張回來了,七點十二分喝下不乾不淨又色不溜丟的過期牛奶,柏彥八點回來,九點半吃光了昨晚剩下的沈睡泡麵,九點四十分就趴死在電腦桌前,王先生跟王小妹五點半回來,現在是十點零八分,離王先生天人交戰還有一段時間。
老張喝下的春藥藥劑其實並不重,因為我必須「控制」老張決定性爆炸的時刻。前幾次的份量都要輕,只需要觸發老張遐想就行了,但最關鍵的一次,必須要由超重的份量來轟炸。
所以今晚的老張,只是一直趴在地板上,一邊聽著陳小姐的呻吟聲難過地蠕動身子,過了半小時後,便一個人逕自拎著望遠鏡上了天台。
一個人只要腦子裡只存在一件事,行為便相當好預測,老張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所有的行為都被一條無形的線綁在單單「色」一個字上,我只需要蹲下來,摀著耳朵點鞭炮尾巴,老張自己就會飛上天去。
趁著王先生還沒吞下藥丸,我觀察了穎如在房間裡的動靜後(她渾不理會倒在浴室黑色塑膠袋旁的年輕男子,沖了澡,舒適地躺在床上敲打電腦),便輕輕走下樓,打開柏彥的房間。
柏彥電腦螢幕上的聊天視窗甚至還開著,對方的訊息不斷丟將過來,等待著柏彥答覆。
我將柏彥移到床上去,坐在他的位子上,胡亂丟幾個訊息過去,對方似乎是柏彥在網路上認識的女孩子,叫「躺在鋼琴上的貓」。
我沒跟人在網路上聊過天,我過了那年紀;但我還認得鍵盤上的注音符號,以及「Enter」鍵,還有我前幾天特地去書店買的暢銷網交書「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我可是為了整死柏彥徹底研究了它一遍。
「嘟嘟……你睡著了嗎:(」
好噁心,柏彥這死大學生居然自己起了個「嘟嘟狗」的花名。
「嗯…我剛剛發現另一個我……:)」我敲著。
「^^另一個你啊???那是什麼???」
「另一個我已經睡著了??現在的我好像破殼而出的蝴蝶耶??感覺很奇妙??」
「聽不懂:P」
「我是新的自己?以前的我就像一隻醜陋又平凡的毛毛蟲?但現在我連呼吸都感覺到自己在蛻變了*^^*」
「呴呴…那麼厲害啊…是不是因為遇見我啊(大心)!」
大心?那是什麼東西?這個年代的年輕人都在胡亂造字嗎?
「哈哈哈?有可能喔?我等一下就要去探險了???探險我的與眾不同!」
「怎麼探險啊?(期待的眼神閃閃發亮@o@)」
「我會消失!咻????」
打完最後四個字,我就不再理會那隻蠢貓繼續丟過來的訊息。
我將柏彥身上的衣服脫的精光,胡亂將脫下的衣物摔向四面八方。
「快使用雙節棍,哼哼哈兮?整天光會亂叫!」我笑笑拉著柏彥的雙手,將他塞進自己的床底下,然後將衣櫃打開,把掛在衣架上的衣服扯得亂七八糟,再將衣櫃仔細關上。
「睡吧。」我忍俊不已,坐在他的電腦上又打了一槍,淅哩嘩啦射了一地後,將擦過老二的衛生紙丟在地上。
回到房間,盯著另一個黑暗的螢幕。
我坐在床上,看著王先生坐立不安地坐在浴室馬桶上,精赤身子淋著熱水。
他半個小時前吞下了藥丸,而王小妹早已唏哩呼嚕睡得香甜。
「應該淋冷水的吧?淋熱水可見沒好事。」我旁白。
王先生赤著身子,走到王小妹床前,凝視著她。
我從這個角度看不清楚王先生猙獰的臉孔,不禁徒呼負負。
那種天人交戰的表情一定很有演技、很扭曲。
王先生的肩膀下垂,胸隆起。
「深呼吸也沒用,假裝猶豫也沒意義。沒有人在看你,你只是表演給自己的良心看罷了......如果你還以為自己身上有那種叫做良心的內臟的話。」我恥笑著王先生的多此一舉。
這個世界上經常發生這種事情。
爸爸會強姦女兒,不管女兒是智障、年幼、還是根本就好大一隻,只要爸爸想插女兒,想必都會來上一段天使與惡魔的例行作戰,但這些都是假惺惺的作戲。
我提過,我所奉守的第二條人生守則告訴我,只要是需要天人交戰的戲碼,良心都是自己唱出來的。
唱完了,好戲就會登場。
所以我決不浪費時間在跟良心對話,畢竟會做的事終究還是會去做的。久而久之,我也找不到良心跟我對話了。
「快動手吧。自己的女兒還不是自己生出來的?這種事你同意就行了不是?」我旁白。
但王先生是個龜毛人,他就這麼硬梆梆地焊在床前,腳焊著,老二也焊著。
就這麼焊了兩個小時,我在介於半夢半醒與全睡不醒之間盯著螢幕,都快無聊死了,王先生還是像自由女神像一樣屹立在女兒面前,我猜想他是不是站著睡了。
我不斷切換著螢幕,等待,又等待。
哈欠一個又一個。
終於,王先生像隕石一樣墜落在床邊的小沙發上,睡著了。
他的良心戲唱的太長,導致藥效就這麼從他跨下溜走。
「你王八蛋,拖拖拉拉的算什麼近親相姦界的英雄好漢?」我罵了幾句後,也睡著了。
第二天,第三天,王先生每個晚上都這麼模仿石像站在床前,而每次,我都因為攝影機的角度錯漏他精彩的慾望獨白,漸漸的,我不禁從不屑的眼神,轉為佩服他驚人的忍耐力。
但王先生一直這麼捏著睪丸不肯發難也不是辦法,我只好拿出我的劇本,修改掉一大半篇幅。但在結果還是不能改變的情況之下,編篡劇本的難度大增,讓我著實苦思了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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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得提提穎如,在我跟她聊過的第二天下午,她打開櫃子,拿出一個超大的旅行箱,從宅子背後的升降梯下樓,一直到晚上九點才回來。
我看著監視器裡的升降梯,穎如穿著一身藍色的運動服與跑鞋,真是莫名其妙,她出門的時候明明就是一身白色的連身洋裝啊?
穎如不只換了衣服,靠在她腳邊的行李箱也顯得特別沉。從她拖箱子的樣子就可以看得出來。
箱子裡一定裝了個人。
死人。
只有切成一塊一塊的死人,才可以塞進這樣大小的行李箱。
「我真是被妳打敗了,別人都是裝屍體出去丟,妳老人家是去外面撿屍體回來堆。難道又打算煮湯給我們吃啊?」我不解,卻開始懂得欣賞她的黑色行動風格。
我看著螢幕中穎如拉著行李箱走進房間的模樣,還是忍不住覺得很好笑,她的浴室裡堆了一個黑色屍袋、一具屍體,但她卻嫌不夠麻煩,居然還去外面找了一具。
啪答。
穎如將行李箱打開。
我看得傻了,差點要鼓掌!
裡頭是一個小女孩,披頭散髮,小學制服、藍色百褶裙。年紀大概……
「國小五年級?」我將鏡頭放到最大。
她雙眼緊閉,看來是給迷昏了。
穎如一反常態,將小女孩綁在椅子上、用膠布封住嘴巴後,就打開床底下的恐怖小木箱,拿出我最懼怕的玻璃瓶子。
浸泡著死老鼠的那一只。
然後坐在床上看著小女孩。
「啪!」
穎如一巴掌打紅了小女孩的臉,力道之強差點打翻了椅子。
小女孩的鼻子流出鮮血,眼睛緩緩睜開。
茫然。
「乖乖小女孩,張姊姊要幫妳鑿開人生的盡頭嚕!」我忍不住大笑。
小女孩的胸口激烈喘伏著,眼神充滿驚怖與張徨……
咳,坦白說,我從小小的螢幕上根本看不清楚、那倒楣的小女孩眼睛裡有著什麼樣的恐懼,我只是將「如果是我」的心情稍微投射在那小女孩一下,就足以令我遍體生寒。
穎如拿著玻璃罐,在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前晃啊晃的,那隻浮腫的死老鼠懸浮在不明液體中,張牙舞爪地朝小女孩的臉上逼近、撤退、逼近、撤退。
小女孩亟欲閃躲這恐怖的夢靨,雙腳掙扎著往後退,椅子差點往後摔倒。
我好想知道,穎如是怎麼樣將小女孩綁架到箱子裡的……不過我想這個問題對穎如來說反而是次要的娛樂,重要的是她又有新的玩具了。
小女孩閉上眼睛索性不看鼠屍,全身的顫抖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弧度很激烈的晃動。
穎如看小女孩閉上了眼睛,滿意地站了起來,在櫃子上拿起一瓶澆花用的噴霧器,朝小女孩的臉上噴了過去。
小女孩身上的劇烈震動驟然停止,像是操縱線突然被剪斷的木偶。
看到這一幕,我心中的驚恐久久不能平復。
「如果當時我進去穎如的房間……」我喃喃自語。
除了那只平凡的噴霧器,穎如的房間裡到底還有什麼隨手可得的兇器?
我無法為死裡逃生感到慶幸,我的心跟四肢一齊揪著。
穎如走到浴室,將死老鼠倒在臉盆上,拿出我借給她的大裁縫剪刀。
喀擦。
老鼠的腦袋立刻被剪離牠的屍身。
穎如拿了湯匙,將鼠頭捧在湯匙上,走出浴室。
「唔……」我發覺我的腳已經懸空離地,被雙手緊緊抱在胸前。
穎如撕開封在小女孩嘴巴的膠布,將模模糊糊的鼠頭放進她的嘴巴裡,她的動作像是讓小女孩的舌頭壓著那髒東西。
要是我,也會那麼塞。
然後,穎如將封條重新貼好,回到浴室裡,將死老鼠的殘身與屍水重新倒進玻璃罐子,那畫面有說不出的詭異,她對躺在地上的男屍與黑色大塑膠袋視若無睹。我不禁開始擔憂屍臭惱人的問題。
然後然後然後然後……
穎如將大行李箱收好、將身上的運動服換下,躺在床上看書。
書名:活在世界上的一百個理由。
我笑不出來。嫌惡與崇仰的兩種情緒同時在我的身體裡碰撞。
矛盾,卻相互茁壯著。
我已經忘記小女孩是什麼時候醒來的。
不過要忘掉她那張臉可是千難萬難,穎如拿著玻璃罐子,面無表情地在她面前晃著。
一隻沒有頭的老鼠。
舌頭底下蠕蠕刺刺。
小女孩馬上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我從未想像過人類的臉上可以出現這種表情。
那是極度的恐懼、毀滅性的崩潰。
椅子腳斷了,那股狂亂的情緒在不對稱的稚齡中從未歇止,像一頭猛獸,從螢幕中嘶吼著爬出。
向我襲來。
半小時後,穎如拿起噴霧器,再度暫停小女孩噁心的惡夢。
撕掉封口、倒出鼠屍、剪下上半身、湯匙、嘴裡、封住、裝罐。
然後小女孩重又醒來。
失卻上半身的鼠屍魔幻般漂浮在她的眼前,晃著、祟動著。
穎如的雙眼透過玻璃罐彎彎曲曲地看著小女孩。
小女孩的嘴巴鼓鼓的,那種飽滿充實的感覺根本無須聯想。
她無法大叫,我卻清楚聽見淒厲尖銳的嚎叫聲。
她甚至沒有哭,但我已經流下眼淚,全身僵硬地扭曲在一起。
小女孩瞪大雙眼,好大好大,黑的,白的,好大好大。
那已經不是人類的表情。
我也不再是人類。
穎如摸摸小女孩的胸膛,拿出剛剛收拾好的大行李箱,將小女孩裝好。
放在牆角。
後來穎如上樓跟我要了一只大黑色塑膠袋跟菜刀的時候,我沒有像以前一樣害怕又興奮的手足無措、言語錯亂。
我只是打開抽屜,遞了一捲厚厚的塑膠袋給她。
那是一種見識過黑洞的無盡虛無後的精神萎靡。
我懷疑我暫時沒有了心跳,暫時失去了對穎如的恐懼感,或者,暫時失去了對任何恐懼應該有的恐懼。
然後我靜靜地吃著無味的便當,在電視前看著穎如用菜刀將躺在浴室裡的年輕男子切一切,一塊塊裝進塑膠袋裡。
兩個塑膠袋,一大一小。
一只靜默在牆角的大行李箱。
第八章 道德文明進化
別再提穎如了,我現在頭很痛。
說說其他的房客吧。
被我第二次迷昏的柏彥在清醒後,像個遊魂一樣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我聽說過因藥劑昏睡的人會有部份失憶的後遺症,但這件事我從未證實過,我只能從柏彥茫然的眼神與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的肢體動作中察覺一二。
他赤裸著身子,一下子坐在床上,一下子坐在馬桶上,一下子在電腦螢幕前苦苦思索,一下子,又回到初醒時的床底下待著,想拼湊出根本不存在的零瑣記憶。
他唯一的線索,只有前一天晚上我在聊天記錄上留下的自囈:
「我會消失!」
之後的幾天,柏彥喝下了出門前沒喝完的橘子汽水後,我照例將他扒個精光,將他塞進衣櫃裡,讓他在裡頭抱著電腦螢幕與鍵盤醒來。
又一次,他喝下昨晚剩下的珍珠奶茶後,我將掛在他房間的海報全都撕下,將CD盒打開,一片片的光碟被我當飛盤射了一地,然後再將他扛到天台上,用棉被將他的精赤身子捲住。
最重要的是,我打開他的電腦,找到一篇恐怖網路小說擺在他的螢幕中央。
冰箱。那是我設計柏彥的靈感。
我相信,柏彥會逐漸了解自己潛在的能力,一步步走到他應該有的位置。只要時機成熟,一切都會開花結果。
你如果覺得太扯,我也沒辦法向你解釋更多。
實驗一下吧?
找個人實驗一下你就會明白的,人什麼都願意相信,甚至有時候你舉出越多的反證,人越是被自己荒謬的想法所說服。
美麗的陳小姐在處理她那兩個男朋友上很有一套,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發覺另一個人的存在。
陳小姐的衣櫃裡永遠都不會出現另一個男人放的衣物,她的記憶力一流,總會記得將另一個人的衣服取下、換上另一個夜留客的衣物。
她在叫床時也不會喊錯另一個人的名字。
她記得兩個男人的敏感處、喜歡的姿勢、被小嘴套弄的分寸與口紅的顏色。
她每天早上都會將垃圾裝好,放在門口外,袋子裡頭的保險套和乳白色的漿液被衛生紙團團包覆著。
她把一切都打理的很好,毫無破綻。
可是我有鑰匙。
老張也有。
老張白天蹺課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待在陳小姐的房間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他不再只是將臉貼在馬桶墊子上幻想,他鑽進粉紅色的kitty被窩裡、像隻水蛭般蠕動,絲毫不怕將體味留在陳小姐的床上。
色慾薰心的他逐漸喪失理智。
決堤的速度比我預料的還要快上許多,你知道,人真的不能被小覷,萬物之靈可不是句口號。
大前天,就是我將柏彥扛到天台用棉抱包起來的隔天,老張居然在陳小姐的被窩裡睡著了。
我張大嘴巴,在螢幕前呆呆看著白癡到失控的老張無知無覺地睡起午覺,還打鼾,正考慮應不應該用什麼方式叫老張醒來的時候,陳小姐居然挽著一個陌生男子走進宅子裡,我看著客廳懸吊式電風扇上的針孔攝影機,驚嚇得跳了起來。
天啊,現在才下午四點零六分,陳小姐居然蹺班,而且還跟兩個男友之外的老男人走進來!
怪了怪了,我不需要翻筆記本都清楚記得,今天是禮拜四,陳小姐禮拜四總是獨自一人過夜才對?難道以後的禮拜四都是這個第三個男人的夜晚?
不管這麼多了,既然發生就是發生了,我迅速拿起話筒,打電話到陳小姐的房間裡。
鈴鈴鈴鈴鈴鈴????
老張瞪大眼睛,霍然坐起。
我掛上電話,緊張地抓著電視機。
陳小姐在陌生男子的肩上黏膩地笑著,陌生男子頭髮半黑半白,臉上褐色的老人斑被靦腆的笑容漾開。
慢慢上樓。
老張大吃一驚,掀開棉被,動作愚笨慌張地下床,走到門邊。
搭、搭、搭、搭……
陳小姐的高跟鞋聲,陌生男子的笑聲,我的心跳聲。
老張打開衣櫃,將自己藏了進去。
我努力思索著有什麼方法可以救老張出來,我看著電視機裡的陳小姐房間,那張棉被凌亂地攤在床上,陳小姐可是疊好才出門的。
我只能天真地祈禱陳小姐機靈的心思被男人粗暴的動作蒙蔽。
門打開。
陌生男子還來不及將門帶上,肥胖腰上的褲帶立刻被陳小姐熟練地解下。
碰!男人的背撞在門板上,褲子滑落。
然後含住。
年過四十的老男人不能置信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陳小姐,他慢慢伸出雙手,緊緊抓住陳小姐的頭。他已被陳小姐迫不急待的動作給征服,臉上的表情迅速衰老著。
這種場面無論看幾次都叫人臉紅心跳,但此時的我只關心陳小姐身旁的大衣櫃。
我彷彿可以聽見老張在黑暗中的驚懼心跳,以及一雙亟欲穿透衣櫃的貓頭鷹眼。
好!就是今晚!
我迅速衝下樓,打開老張的房門,找到他正在喝的過期巧克力調味乳,將一整包春藥倒了進去。
發動了。
從今天晚上開始,所有的齒輪都將一個一個地接縫在一起!
氣喘吁吁地回到電視前,我雙手緊握顫抖,祈禱老張別被發現,趁機會逃回自己房間裡喝下最濃烈的春藥,也祈禱那個老男人不要在陳小姐房間待太久,最好趕快離開。
順利的話,我今晚就可以實現導演與編劇雙棲的夢想,不順利的話,老張就會被送進警察局裡關他媽的。
螢幕裡的人兒依舊打得火熱,但老男人似乎完全招架不住陳小姐妖嬈百媚的攻勢,沒有多久,老男人臉色發白宣告棄守,木板門的震動遽然停止。
陳小姐拿起一旁的紙巾揩了揩嘴巴,幽幽吐出白色的漿沫。
老男人虛弱卻佯裝憐惜地撫摸陳小姐的臉頰,陳小姐也佯裝靠自己的嘴巴就能夠滿足自己,幸福地笑著。
衣櫃裡的眼睛在侷促著、瞳孔扭曲著。我可以感覺得到。
老男人點點頭。
他在那瞬間後蒼老了十年,一種空泛和虛無飄渺的瑣碎在他臉上的皺紋裡囉唆著。於是,他也沒有心情待在這裡了。
「那麼,明天公司見。」老男人的語氣像個慈祥的父親。
「部長,我送你。」陳小姐站起來之前,還細心地將老男人的褲子穿上,皮帶扣好。
然後,門打開。
陳小姐送那個叫做部長的早洩老男人到樓下,揮揮手,轉過頭。
一臉的嫌惡。
但此時,我卻更加無法離開電視了。
我的眼睛幾乎快貼到了電視螢幕,百思不解。
老張在衣櫃裡睡著了嗎?
他怎麼還不出來!
我左看、右看,敲著腦袋看,就是不見衣櫃有任何動靜。
「你瘋了嗎?你結了兩次婚,難道還不知道女人的興趣就是開衣櫃嗎?快走啊!」我著急了,這個計畫要是缺了老張,幾乎等於要重新寫過。
但衣櫃的門還是一動不動。
陳小姐的高跟鞋,喀喀喀喀蹬著。
打開門,陳小姐像往常獨處的禮拜四一樣,無精打采地將鞋子踹下,衣服胡亂丟在鞋櫃上,解下內衣內褲,一絲不掛的走進浴室。
突然,我明白了衣櫃裡,那雙眼睛。
那是一種自信,一種邪惡的心靈狀態。
穿透了薄薄的木櫃、穿透了冷冰冰的螢幕。
「既然你決定了,那就放手去幹吧。」
我突然覺得熱淚盈眶,眼淚中還參雜著內疚。
衣櫃慢慢打開,露出一條縫。
「原來你不是我所想像的孬種,你並不需要藥物來催化什麼,你是一個鐵錚錚的性海男子漢啊!」我激動地看著衣櫃那條縫,縫裡的眼睛熾熱到只夠在熊熊烈火中,看到一個方向。
沒有後退的餘地。
老張也不想後退。
浴室裡的沖水聲、蒸氣從浴室門底下淡淡冒出。
衣櫃打開。
老張赤裸裸的爬出,他將全身衣物跟世俗的莫名其妙,一齊留在空洞的衣櫃裡。
他赤裸裸的來到這個世界,現在也要赤裸裸尋找全新的人生。
他沒有走到盡頭。
我的眼淚滑落。
不由自主的,我唱起了約翰藍儂的黃色潛水艇。
我英文很差勁,這首歌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只會跟著幾個簡單的旋律跟琅琅上口的副歌單字,讓歌裡模糊不明的意思隨著一種不可解的情緒,在舌尖上輕快的跳躍,自動翻譯成一種動作。
就是老張現在的這種動作。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想我不必說得太明白。
這種事,我想你們這種人應該看多了吧?
什麼?要我好好說個清楚?我看你們只是想聽免費的色情故事吧!
老張走進浴室,從後面抱住陳小姐,拿著洗髮精的泡沫摀住她的眼睛,在淅瀝嘩啦中挺進了陳小姐的身體。體育老師的健美身材使他的動作充滿了粗暴的、誇張晃動的線條。
從頭到尾,老張都沒有說一句話,他只是在陳小姐的耳朵旁邊大聲喘息。
野獸是不會說話的。
這件事我從小就知道。
但真正叫我吃驚的,是眼睛被泡沫摀住的陳小姐。
她只有在一開始的時候顯得措手不及,但接下來的十分鐘裡,陳小姐的手緊緊抓著鏡子前的臉盆,蛇腰配合著老張的突進慢慢纏動。
我懷疑她是個天生的蕩婦。
以陳小姐的細心與對性的敏感,她不可能察覺不到背後陌生的胴體,並不是跟她發生過幾百次性愛的兩個男人之一。
她只是自然的賣力配合。
她真是天生的狐狸精。
「你是張先生吧?」
陳小姐停止擺動腰枝,笑著說。
老張的劇烈動作嘎然消止。
一句話,就讓老張從野獸退化成人。
然後恙恙不知如何是好的,將那東西緩緩拔出陳小姐的身體。
「既然做了。」
陳小姐沒有撥開眼睛上的白色泡沫。
然後高高挺起渾圓的屁股。
老張的喉骨上下鼓動。
口水凝結在喉間,發出僵硬不安的聲音。
然後繼續。
所以說,人到底是一種出類拔萃的動物。
有時候我們用兩隻腳走路,卻用四隻腳的腦袋去做事。
事情做完了,我們還可以用四隻腳走路,用兩隻腳的語言解釋所有發生的事。
進化不是沒有道理的。
就跟作業系統一樣,新程式總是可以向下相容,朝舊的、故去姿態招手。
然後又可以隨時回來。
在腦袋裡切換一下荷爾蒙就行了。
老張抱著陳小姐,在她的床上。
他們在床上所說的話,我發誓我一個字都沒有聽到。
情侶,或假裝是情侶的兩人,他們說起見不得人的話時總是在耳邊磨蹭,在棉被裡細語。
然後又是一陣交纏。
我翹著二郎腿,冷冷地看著這一幕。
這兩個人各自朝物競天擇的險惡環境,又進化了一步。
床上真是交換體內遺傳因子,也是交換靈魂因子的最好地方。
我讓視覺盡情引導我的左手套弄著陰莖,然後拿起剛剛吃過的、洗好的布丁盒,讓它流了進去。
放下布丁盒,兩隻腳鬆垮垮的。
「好好的幹,用力的幹。」
我雖然無法聽到他們在說什麼,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了。
我開始從螢幕中培養出一種複雜的讀心術,然後寫下預言。
大抵上,越是瀕臨瘋狂與黑暗的人,就越接近預言。
中世紀,黑死病橫行歐洲大陸各大城市的時候,痲瘋病的患者被囚禁在監獄裡,他們精神恍惚,歇斯底里,口中念念有詞的是城市繁榮的末日,審判已經在巨大的下水道中爬梭。
瘋子最接近預言,他們的迷亂眼神看見了常人所無法理解的未知。
於是,人們不敢以火終結承載著神祕的、恐怖的預言者。
他們只是揚帆,將這群活在瘋狂與死亡邊緣的預言者,放逐到了洋洋無際的汪洋。
愚人船。這是它們的名字。
穎如跟我講的故事。
我想,我開始明白穎如的意思了。
那是盡頭之後的峰迴路轉。
愚人船駛出了沒有希望的港口,一望無際的,是海。
黑暗自由了,在海上,然後再也不能回到虛假的文明。
我審視了螢幕一眼。
我想,預言已經在我的體內發酵,滾燙著我的舌頭。
站了起來,是該收成柏彥的時候了。
我拿起布丁盒,走下樓,望著穎如深邃的木板門。
門後的她正躺在床上翻書。
這一兩天,她一直沒有邀請新的塑膠袋進房,也沒有提著巨大的行李箱到城市裡狩獵。
她很安分,所以該輪到我了。
我小心翼翼打開柏彥的房門,他已經在床上安眠。
這次我用的藥劑輕了點,但柏彥依舊是昏迷的高手。
他的鼾聲規律,皮膚睡到微微發燙,睡到熟透了。
我脫下他的衣服,發現他的手裡捏著一張紙條:「你有自己的名字嗎?你為什麼會出現?請留言告訴我。」
白癡。
我看了看手錶,大概還有一個多小時,郭力才會從大學下課回到這裡,而再過一個半小時,令狐才會從便利商店下班。
今天已經不容許意外了。
我扛起柏彥走下樓,奇怪的是,我的心裡竟然不十分緊張。
我轉開郭力與令狐的房間,將渾身赤裸的柏彥放在床上,然後將被單弄亂,像一場激烈性愛大戰後的現場。
我將布丁盒裡的精液,倒在趴在凌亂被單的柏彥屁眼上,然後關上門,到樓下冰箱裡拿了一瓶汽水,回到房間,準備欣賞精彩好戲。
第九章 二分之一的機率
下午郭力回來的時候,老張甚至還在陳小姐的床上廝混。
六點半,郭力提著兩個便當,愉快地打開房門。
「Surprise!」我靜靜地喝采。
年輕的柏彥,正五體投地,赤裸裸的趴在床上。
還有蛋白質的情慾氣味。
郭力一動也不動,像個石膏像般杵在床前。
他的表情瞬間冷漠,令人發寒。
「坐下吧。」我說。
我知道郭力是個外熱內冷的人,對於性、對於愛,至少在他跟令狐之間,他一向是占盡上風。
這種人遇到種級數的挫折,還來不及憤怒,就已被冰冷的羞辱感包圍,我很清楚。
所以郭力真的坐下了,他僵硬地拿起便當,打開。
扒著飯,咬著滷肉,機械似的咀動。
郭力的眼睛裡充滿了血絲。也許曾經晃過一絲波光吧,但旋即消失。
而柏彥依舊沈睡著。
郭力默默結束進食,闔上便當,橡皮筋捆好。
一動不動的看著門。
他拒絕面對赤裸的柏彥,他知道這個小夥子並不是羞辱他的始作俑者。他只是個工具,只是記號。
六點四十二分。
門打開。
令狐錯愕地站在門口,看著一言不發的郭力,然後又看了看一絲不掛的柏彥。
「你……」
令狐的胸口宛如重擊,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體內血管瞬間膨脹的擴大感。
郭力依舊沒有說話。
平常他的話很多,但現在的他極為脆弱,說什麼都可能一併帶走他所有的自尊。
他只能被沈默選擇,所有的屈辱感都將他的嘴巴緊緊封住。
但令狐卻是個外冷內熱的年輕人。
「你做了什麼!」令狐憤怒的咆哮著,他對感情毫無保留,手中的那袋飲料隨即脫手,砸向表情漠然的郭力。
郭力不閃不躲,只是僵硬的坐著,淋了一身溼。
「他有什麼好的!他有什麼好的!」
令狐發瘋似的,一拳捶向鼾睡中的柏彥,柏彥立刻驚醒,然後嚇了一大跳!
「去你的!」令狐像個女孩般哭著,然後將十個男人的力氣捏在拳頭裡,轟向既驚惶又茫然的柏彥臉上。
碰!
柏彥砰地一聲倒在床上,鼻血染紅了白色的枕頭。
郭力既沒阻止,也沒詢問。
他僵硬的觀賞這齣鬧劇。
「幹!你瘋啦!」
柏彥憤然罵道,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隨即又被令狐一拳揍倒。
這一拳也不輕,柏彥雖然舉手擋架,但令狐的拳頭仍然鑽進柏彥的雙手之間,狠狠砸在鼻樑上頭,柏彥後腦勺的頭髮立刻飛了起來,可見力道之強。
柏彥滾下床,屁股著地,此時的他連忙大叫:「別打了喔!我會還手!別把大家搞得那麼難看!」
令狐哭得整張臉都紅了,指著坐在椅子上拿著空便當盒的郭力大吼:「你說過什麼!你自己摸著良心,說你說過什麼!」
郭力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屑。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竟然還在作戲?郭力應該正在這麼想吧。
「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嗎?一定要嗎?我真的那麼賤,需要你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嗎?」令狐的語氣越來越失控,越來越大聲。
此時的柏彥大概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他摸著歪掉的鼻子,漲紅著臉插嘴:「喂,你們兩個同性戀聽我解釋好嗎?其實我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一個很奇怪的理由……」
「閉嘴!」令狐大叫,拾起地上的二十三磅啞鈴,朝柏彥的頭上飛擲!
萬萬不可!我跳了起來。
柏彥慌張的撲倒,笨重的啞鈴撞到牆壁,喀瑯!
「你瘋了嗎死同性戀?你以為我做了什麼!」柏彥憤怒的說,但已不敢靠令狐太近。
「賤人!你再一句同性戀試試看!」令狐拿起另一個啞鈴大叫。
「總之你們聽我說,其實我最近常常一睡著,就會出現另一個人格在我身上到處走來走去,而且那個人格常常會脫光所有的衣服,甚至好像會穿牆遁地,他還常常……」蹲在地上的柏彥連珠炮大叫,眼睛緊跟著令狐手中的啞鈴。
「閉嘴!」令狐哭叫著。
柏彥摸著青腫的鼻子,反而大怒了起來:「你以為你是誰啊!你自己去問那個幹花你屁眼的老相好我有沒有玩他的屁股!你們這種陰陽怪氣的人最……」
啞鈴再度飛過柏彥的頭頂,這一下將牆壁撞落一堆石灰粉,柏彥既怒又怕地想奪門而逃。
「夠了吧?」
郭力突然開口,眼睛像老鷹一樣盯著令狐,但長期處於下風的令狐卻沒有閃躲他冰冷的眼睛。
「什麼夠了?今天你一定要把話說清楚!你想想當初是怎麼跟我說的!現在你又把我看作什麼東西!你說你想有個正常的家庭!想跟女人生兒子!我也讓你有了啊!通通都讓你有了啊!現在呢!現在……」令狐的哭聲跟他結實的肌肉截然兩幟,看得我在螢幕前笑的前仰後翻,簡直快岔了氣。
「等等!你們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你們的事我不想管,不過我可不想被當成屁股開花的零號,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場誤會……」柏彥一邊說,一邊摸著屁眼。
突然,他的臉色發青。
油油滑滑的。
難不成另一個我竟然是個死同性戀?
柏彥一定正在心裡哀號。
「如你所願吧。」郭力嘆了一口氣。
拿起空便當,拿起公事包,走到門口。
這一走,是永遠也不會回來的。
「不要走!」令狐突然崩潰,跪了下來。
神智遭到極大打擊的柏彥,趁著此時的慌亂跌出這個令他不知所措的鬼地方,也因為他一絲不掛的光著屁股,所以他一到走廊後就開始飛奔。
而我,也開始飛奔!
在走廊上,我刻意撞見了柏彥。
我假裝差點摔了一跤,這誇張的動作讓柏彥動作愕然一挫,像第一次偷錢包的小偷遇到警察般,跳了起來。
「天啊!你怎麼……你怎麼全身脫光光啊?」我驚呼,臉上寫滿了厭惡。
柏彥殺氣騰騰地瞪了我一眼,想轉開門,卻被我擋了下來。
「等等,這樣不對吧?房東先生當然是無所謂啦,大家都是男生嘛,不過你這樣什麼都沒穿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喂,大學生,你也要替其他人想一想,我們這裡可是有住女生的哩!」我埋怨,教訓教訓他。
而我的眼睛,正毫不客氣的打量他的私處。
柏彥紅著臉,快要抓狂了。
我皺皺眉頭,疑道:「好奇怪的味道?好像是……」
「幹!別人的事不要管那麼多!」柏彥爆發,推了我一把,開門甩門。
碰!
我微笑,重新走上樓,繼續收看郭力大戰令狐。
作弄柏彥不僅必要,還是絕好的娛樂。
現在的電視螢幕上有幾個畫面。
老張出門了,陳小姐一個人在房間裡看TVBS連續劇,既沒有哭,也沒有亂摔東西,一切都很自然而然似的。
王先生躺在床上休息,翻來覆去的,王小妹一個人坐在書桌上寫功課,橡皮擦塗塗抹抹。
穎如洗了個澡,然後打開餅乾盒子,吃著洋芋片,一邊看書。
柏彥在浴室裡不停地洗澡,將蓮蓬頭對準屁眼猛沖水,一手拿著肥皂用力地搓著腰部以下。他的表情像是在洩恨一樣,接著又在浴室裡抓狂,用拳頭毆打著瓷磚牆壁,直到牆壁上突出幾道血紅。
而郭力跟令狐,持續沒有意義的對峙。
你也許會想,這樣的誤會根本不能算是誤會。
怒火攻心,只要情緒滾燙的時間一過,彼此都有機會冷靜下來。
但。
羞辱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它不單單是一種表象的情緒,它的根盤紮在人的最底層,那是能夠消融人類本質的腐爛劑。
自尊心一旦腐爛,眼睛就什麼也看不到。
郭力坐在椅子上,低著頭,閉著眼睛。
令狐站在床邊,呆呆的看著凌亂的床單發愣。
我看著螢幕中的兩人,原本相愛的兩人。
想起了以前高中時的往事。
高二那年,班上跟我最要好的同學,叫阿志。
阿志有一天跟我借剛買不久的野狼機車泡美眉,當天晚上,阿志一臉抱歉的把我叫出去,跟我說機車被幹了。
我很生氣,非常的憤怒,但除了白費力氣瞪阿志以外,我什麼也沒做。雖然那機車可是我整個暑假打工掙來的。
第二天,我們兩個人在學校碰頭,什麼事也當沒發生過。
因為這只是一起急怒攻心的單純事件。
然後我必須舉一個有所不同的例子。
大學,被退學的那一天晚上,把我死當的民法老師打電話給我,狠狠地將我羞辱一番。
「我就說你過不了這學期,是不是?你這種廢物廢到骨頭裡了,什麼事都做不好,現在把你當掉也是為了你好,你最好明天就去路邊攤見習人家是怎麼做麵的!」
我掛掉電話。
直到現在,我都想殺了他。
所以我的床底下總是藏了一桶汽油。
只要哪一天我覺得生命空虛不再值得留戀,我就會拿起那桶汽油,騎車到早已背熟的地址。
這就是羞辱與怒氣的天差地遠。
一個人最無法忘記的,永遠都是自尊心被冷酷剝奪的那一瞬間。
有些東西,被拿走以後,就永遠也拿不回來了。
或者,你常常自以為忍一時胯下之辱就可以換來些什麼美好的願景,但恥辱會永遠存在你的夢境,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被談論,就像我們提到韓信都免不了要說說他當初鑽進小流氓跨下時的糗樣,韓信這笨蛋從此鑽了跨下幾千年。
又,等到你有機會拿些什麼很像自尊的東西還給自己時,你會發現,幹,如果我當初沒有被剝掉這些東西,我現在怎麼可能是這副德行?韓信如果地下有知,一定寧願自己沒稱過王,也不願鑽那次恥辱千年的跨下。
「你知不知道!有些東西被拿走以後!就永遠也拿不回來了!」
令狐號啕大哭。
「……」
郭力的鼻子噴出不屑的氣息。
令狐坐倒在地上,全身屈成一團發抖。
「你還記得我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你的諾言嗎?」令狐抬起頭,他整個人已經毀了。
郭力的身體一震,但很快又恢復鋼鐵一般僵硬。
「你忘記了嗎?你說,如果我覺得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繼續呼吸下去的理由,你會陪著我終結一切,所以你要給我所有所有的快樂,是不是?」
令狐的語氣像漂浮在海水上的破爛塑膠袋。
郭力依舊緊閉眼睛。
我知道比起情緒外放的令狐,郭力的深沈更加危險。
「陪我一起死,好不好?」令狐眼神空洞的站了起來。
令狐其實不需要多此一舉的死。
他現在的模樣就像躺在棺材裡面的冰冷屍體。
令狐慢慢打開門,走了出去。
我看著走廊上的針孔攝影機,令狐正一步步走到樓下去,而郭力全身上下,大概只剩下心臟還在跳動。
兩分鐘後,令狐進門的時候,手裡已經拿著廚房裡最尖銳的生魚片刀。
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裡,心中不禁讚嘆自己的劇本寫得真是絲絲入扣。
「我愛你,郭。」
令狐跪了下來,拿著刀,抵著自己的脖子。
令狐到底還是深愛郭力的。
只要郭力這時候道個歉,或甚至直接將令狐擁在懷裡,令狐的刀就會噹噹噹落在地上。
令狐可以不要自尊的。
這個缺口就由郭力的愛填滿。
「賤貨。」郭力冷冷地睜開眼睛。
令狐尖叫一聲,歇斯底里的舉起刀子。
我雙拳緊握。
紅色與情愛相互迸發的一瞬間!
郭力大吼,從椅子上跌下來。
利刃插進郭力的肩膀,往下深深割破一道殷紅。
「你瘋了!」郭力大叫,一拳將令狐砸開。
「你說過不打我的!」令狐悲愴嘶吼,手中的利刃再度盲目劃開。
郭力的鼻子被利刃輕輕帶過,但我還來不及確認郭力的傷勢,令狐已經舉起鋒利的生魚片刀,明晃晃的刀芒上滴落幾點血珠,郭力顧不得傷勢,雙手往後一撐,試圖爬起。
「陪我!」令狐哭喊著,手臂青筋暴露。
「你這個賤骨頭!」郭力忘卻害怕,醞釀已久的怒氣終於爆發,撲向手持兇器的令狐。
碰!
兩人在地上一陣打滾,而我始終看不到那把該死的刀子。
「說你還愛我!」令狐大哭,蜷縮的膝蓋將郭力頂開,遞出利刃的右手腕被郭力抓住。
「你真的是個賤貨!賤骨頭!賤娃娃!」郭力的憤怒全部爆發。
接下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我打開門,走過四樓,穎如當然還是在房間裡看她的書,而柏彥還在浴室裡拿牙刷刷他的肛門。
走過三樓,看了看郭力與令狐的房門,又走到二樓。
陳小姐與王先生已經站在走廊上,兩人用眼神議論紛紛著。
「他們兩個人難得吵一次架,我們就不要打擾他們了。」我嘆氣。
陳小姐點點頭,報以知趣的微笑,王先生皺皺眉頭,也不多說什麼。
我抬起頭,看著通往三樓的樓梯口,回想起剛剛那一幕。
利刃深深沒入令狐的胸口,筆直的捅了進去。
郭力坐在床上,整個人被吸進黑洞裡。
二分之一的機率,也讓我賭贏了。
在關鍵的一刻,強壯的令狐搖搖頭,刀子竟脫手讓郭力奪走。
當刀子插進他的心臟的一瞬間,令狐的模樣既悲苦,卻又像在微笑。
令狐的嘴型好像在說:「……你說過的。」
二分之一的機率,也讓我賭贏了。
那把刀是令狐故意讓郭力奪走的。
坐在床上的郭力,似乎還不如我這個局外人來的清楚明白。
他的眼神完全喪失了靈魂。
二分之一的機率,也讓我賭贏了。
「進房間裝作什麼都沒聽到吧,替他們兩人留點面子罷。」我感嘆。
陳小姐跟王先生聽話地進房。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我對郭力的觀察正確的話,今天晚上才剛剛開始。
回到螢幕前,郭力還是維持他迷惘的姿態。
冷冰冰的刀子,依舊穿透沈默不語的令狐。
血漿了一地。
「還等什麼?」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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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老張回來了,提了一袋滷味進了陳小姐的房間,陳小姐拉著她的新姘頭反覆說著令狐跟郭力在樓上大吵的事,老張嘖嘖稱奇,然後一隻手死命揉著陳小姐的奶子。
對面的房間裡,王先生不停回答正在寫功課的王小妹的種種問題,例如同性戀是怎麼一回事等等,他的回答保守到令人反感,不外乎「同性戀是一種變態兼很沒有家教的行為、愛滋病就是從同性戀的屁眼裡跑出來的一種很髒的病」之類的鬼扯,還要王小妹以後別跟郭力、令狐主動說話。
當然,以後王小妹想找令狐說話,那還真是不容易。
畢竟啊,郭力「錯手」殺了令狐。
話又說回來,幸好是郭力活了下來,如果正好相反,我的計畫趣味程度就會驟降不少。
這一定是瘋狂的想法開啟了我腦袋裡的預言能力。
而此時,我透過螢幕看著神情滯塞的郭力,他已足足發呆了半個小時,肩上淺淺的傷口也漸漸凝固。
年輕力壯的情人兒尚未閉眼,一雙無神無眸的眼珠子看著天花板。
情感豐沛的令狐,他在錯亂的情緒中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他的愛人,而他的愛人也不負所託。
在那個瞬間,郭力沒有絲毫猶豫。
就這樣。
有事業,有地位,有家,有老婆,有兒子女兒的郭力,「錯手」將一把利刃捅進了令狐的胸膛。
郭力無言看著令狐蒼白的臉龐,那是他熟悉的、情慾交織的線條,但郭力一滴眼淚都沒有。
他所受到的驚恐壓倒性吞噬了其他多餘的情緒。
後悔嗎?
一個被嚴重侮辱的人如果會後悔,那一定就是一頭屍體直條條的躺在他的面前這種等級的事,就跟現在一樣。
但後悔之後要怎麼處理,就跟後悔與否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一個人,在這個社會中所受到的種種訓練,心靈上的、教育上的、涉獵上的、娛樂上的、體能上的,此般種種訓練後的人生結晶,在這種極端的情境中最能體現出它的成色與價值。
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一塊料,究竟還能夠蛻變到什麼程度,就看現在了。
而我,早就看出郭力盡頭之外的峰迴路轉。
他可以的。
只要我給他一點靈光。
郭力面無表情站了起來,將令狐的屍體搬到浴室裡,然後將自己身上沾到的血跡反覆洗乾淨,拿起溼淋淋的拖把,將臥房地板上的血跡處理妥當。
然後,郭力打開衣櫥,挑了件顏色相似的襯衫穿上,又回到床上坐著。
他眉頭深鎖地盤算著什麼,時而鎮定地緊握拳頭,時而搖頭哭泣。
「地板上的血跡,警察還是可以用特殊的奇怪藍光照出殘餘的化學反應。這點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笑笑:「可是,如果你用鹽酸刷過一遍,警察也可以用化學檢驗的方式得知你用了大量的鹽酸擦拭地板,這個動作本身就非常可疑。這點我知道,你也知道,台灣的警察再怎麼辦事不力,也懂得做點基本工夫。」
我得意洋洋地看著郭力。
郭力茫然環顧房間四周。
「想棄屍的話,你沒有大到可以裝下一個人的行李箱,尤其是像令狐這麼粗壯的男人,所以要嘛,你就去十二點才結束營業的愛買購物廣場買一個回來,不過警察在發現屍體之後,一定會調查裝載屍體的行李箱購買資料,然後調出賣場這幾天甚至這幾個禮拜的監視錄影帶。這點我明白,你也明白。」我摸著下巴,愉快地揣測郭力能夠想出來的點子。
郭力攤開手掌,顫抖著。
「分屍再棄屍的話,你沒有經驗,也下不了手,就算嘗試動手也砍不了幾刀,如果一定要這麼做,也不能現在硬幹,要等到血凝固之後才可以動手,免得血噴的到處都是,到時候現場反而容易留下各種線索。這點我明白,你也明白。」我替自己鼓掌,平常多看電視裡的警察探案果然有些道理。
而此時的郭力,在這麼倉皇的情境下一定想不出好法子,我看他有九成九會去自首。
但,我可不能讓他這麼做。
郭力只是需要鼓勵一下,需要時間沙盤推演一下。
這件事又不是生孩子,沒什麼好急的,除了他跟我,誰都不知道這裡發生了命案啊!
於是我撥了通電話。
電話鈴聲大作,郭力像一隻驚弓之鳥般跳了起來。
看著電話,郭力深深吸了一口氣。
「喂?請問是郭先生還是令狐先生?」我和善地問。
「嗯,我是郭力。」郭力的聲音有些乾澀,但還算鎮定。
「沒別的事,只是剛剛你們吵的有點大聲,我是無所謂啦,不過你知道的嘛,現在已經晚了……」我歉然。
「抱歉抱歉,現在……現在已經沒事了,我們已經......」郭力猶疑不決,臉上神色十分痛苦。
「啊,和好就行了,只是關心你們一下嘛!」我笑笑,說:「那郭先生早點睡吧,不打擾了。」
「嗯,嗯,謝謝。」郭力掛上電話,頹然坐在床上。
我看著郭力。
只要開始說謊,謊言就停不下來。人生守則第三條。
尤其是一個有地位的大學教授,他絕不能夠被他的妻兒發現他的雙性身分,也絕不能夠在警方與媒體甚或法庭一次又一次的尖銳詢問下,將謊言編織成另一個動機、另一個樣子,以隱瞞他所不欲人知的一面。
所以就讓謊言湧無止盡的繁衍下去吧。
郭力站了起來,穿好衣服,打開房門,鎖上。
我趕緊衝下樓去,在一樓的客廳攔到即將離去的郭力,假裝我正要出門買宵夜。
郭力看見我,僵硬地笑笑,一臉的抱歉。
這種表象的演技勉強合格了,但內在的軟體仍需要昇級一下。
「郭先生,這麼晚了上哪去啊?回家嗎?」我打招呼。
「是啊,剛剛跟令狐有些誤會,心情不大好,所以想回家睡。」郭力嘆口氣。
「郭先生......」我壓低聲音,一手搭著郭力的肩膀說:「不是我在打小報告,不過......令狐弟最近有些怪怪的,你不在的時候,他常常會跑到住四樓的那個死大學生的房裡,常常一待就是一兩個小時,有時候是那個死大學生下去找他,兩人好像挺有話聊的......馬的,連我都看不過去了。」
「是嗎?」郭力的臉上閃過一絲恙怒。
「你們最近是不是有點疏遠了?好像比較少看見你們在一起?」我關心地問道。
「算是吧,我有些不明白年輕人的想法,不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誤會......誤會總會慢慢解開的。」郭力的語氣有些勉強,眼神也開始飄忽,但越來越有說謊的架子了。
「這樣就好,我想是我想太多了。」我笑笑,說:「上次我在走廊上遇見令狐弟,我們隨便聊了一下,他提到他想一個人搬離開這裡,那可嚇了我一跳啊,他不住了,難道你還會住下去?這年頭房間要重新租人還真不容易,我當然希望你們長長久久囉!哈!」
郭力有些震驚,但臉色隨即平緩下來,甚至隱隱有些興奮。
是啊,快點把握機會吧,依你的聰明跟本質,一定想的到的!
「令狐......令狐的確這麼想過,他說他再三考慮過跟我分開的事,嗯......一個人到別的城市生活,畢竟我有個家,他沒有,令狐會這麼想也有他的考量,我想,唉,兩個人在一起也有幾年了,是值得好聚好散吧,剛剛為這件事跟他發脾氣,實在是我不好,我太自私了。」郭力嘆口氣,神色已經十分和緩。
「也是,也是,畢竟你們都在一起這麼久了,令狐弟想要一個人到外頭走走也不算是什麼壞事,年輕人嘛,老待在便利商店做事也怪怪的。」我附和道,心中大力讚許郭力的演技。
郭力打開門,我跟在後面。
「對了,令狐累了一天,現在正睡得香呢,你就別找他聊我們的事了,我明、後天再來。」郭力轉過身說,一副體貼入微的模樣。
「我知道。」我點頭笑道。
郭力發動停在外面的車子離去。
我一邊走著,一邊滿意的笑著。
人是經不起引誘的。
亞當跟夏娃會啃蘋果,絕不是因為蘋果看起來很好吃。
而是老是嚷嚷著千萬不可以吃蘋果卻種了一大堆蘋果樹的頑皮上帝。
郭力這一走,始終都會回來的,就跟他說的一樣,他必須在屍體還沒發出味道的明後天就回到房間,將「已經去其他城市到處走走」的令狐處理妥當。
然而,郭力這種高級知識份子,這種警匪偵探片看多了的高級知識份子,會如何為這起意外的命案善後呢?
或許,郭力會壯起膽子,將令狐的屍體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然後包一包、拿去焚化爐之類的地方,超高溫烘烘烘,屍塊於是變成連DNA都沒法子留下的骨灰細粉。
令狐從此人間蒸發。
或許,郭力會搞來一個非常巨大的行李箱,或是堅固的大帆布袋,將令狐載到深山裡埋了,然後在屍身潑灑一堆石灰。
留下購物記錄的行李箱只要不跟屍體一起丟掉,什麼線索也不會留下來。
令狐從此成為一具荒山野嶺的枯骨。
這讓我想起何平導的一部好電影,挖洞人。令我印象深刻。
「搶錢不難洗錢難,殺人不難挖洞難。」這是該電影的中心思想。
台灣一年大約有十萬個失蹤人口,其中很多人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但卻從未留下死亡記錄。
他們消失了。
要想殺人卻不被知道,就得好好善後,而不是將屍體草率往海裡一扔,潮一漲,一個「被殺」的屍體就會給沖上岸,或是胡亂把屍體載到甘蔗田或公墓旁一丟,農夫或晨跑客遲早都會發現一具「被殺」的屍體。
既然是「被殺」,於是就理所當然有「殺人者」,有殺人者的既定事實,殺人者就有很高的被逮捕的風險,只要不是無動機殺人,被殺者與殺人者之間就一定有無數條「社會關係」的線牽繫著,只要其中一條被掘了出來,那就乖乖不得了。
所以,我必須語重心長的提醒大家,一個優秀的犯罪者,只能讓一個人徹底失蹤,卻不能讓一個人「被殺」,這才能脫卻被發現的風險。
屍體不是拿來「棄」的,而是拿來「焚」的,或「埋」的。
勤勞一點總沒有錯,中國人的優點。
郭力說不定已經在腦袋裡開始盤算哪裡是一個非常好的埋屍地點,一旦有了頭緒,他明天就會在某個人煙罕至的地方掘了個超級深坑,然後後天將赤裸裸的令狐裝在行李箱載到埋屍點。
行李箱打開,呼咚一聲摔將下去。
誰找的到?說不定幾年以後屍體居然被考古學家挖出來了,還會說是布農族還是什麼族的古老墳地,有了學術重大突破咧!
更何況,要是警方到這裡查起失蹤人口來,郭力也可以拉著我證明,令狐的確說過要去外縣市走蕩走蕩。
郭力真不愧是冷靜的知識份子,我稍微一引導,他就完全發揮出優秀的潛力。
盡頭跟郭力之間,開始有段距離。
我看著車子隱沒在黑壓壓的街角,似乎可以從輪胎與地表的輕微摩擦,感覺到方向盤上郭力那雙逐漸穩定的大手。
冰冷的夜風從藍色的月亮表面吹來,街燈忽明忽滅,慘青色的光印在我的臉上。
「但,那又怎樣?」我吃吃地笑了起來。
我可是房東啊!
第十章
郭力走了。
我回到房間裡,打開電視的種種畫面,但我的心仍舊停留在剛剛的歡愉裡。
與郭力的交鋒,我無疑是占盡上風的。
一個堂堂東海大學的知名教授,就這樣被我,一個大學被退學、一事無成的中年男子,玩弄於鼓掌之間,想到就不禁狂笑,肚子都給笑疼了。
那天晚上,老張沒有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就堂堂睡在陳小姐的床上,光是我坐在電視機前的時候,當體育老師的老張就一連幹了陳小姐三次,自以為在拍A片似的。
這對被我安排苟合在一起的狗男狗女,一定沒想到惡魔預言的齒輪,很快就會卡著他們一起滾動了。
而滾動的核心軸件,仍然是我精心設計的穿牆人,柏彥。
那天深夜,柏彥忿恨地甩上門後,我就聽見像噴射機一樣的引擎聲劃破安靜的小巷。
二十一世紀的死大學生,大學錄取率超過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死大學生,哼,他們的心理素質真是弱的要命,就如同正在吐絲結繭的蠶寶寶,絲越吐越多,身體卻越瘦越小。
國小三年級時,我將養在鉛筆盒裡、正在結繭的蠶寶寶,用自動鉛筆戳來戳去,然後再將牠吐的絲不停破壞再破壞。最後,牠什麼屁也沒結成,身子卻變得枯黃孱弱,縮成一團慢慢殭死了。真不能撐。
說遠了。
像柏彥這種專門敗壞大學素質的爛貨,就連發洩屁股被幹穿這種事,也要騎著將消音器拔下的機車在深夜裡擾人清夢才能達成。無論如何都要麻煩別人的社會敗類。
又扯遠了,每次提到柏彥,我總不免多罵幾句。
柏彥一出門,我就開始行動。
我拿了一個大黑色塑膠袋,打開柏彥的房門,將強力安眠藥倒進他沒喝完的可樂裡(人真的不能養成習慣,否則不論是好習慣或是壞習慣,通通都是顯而易見的致命傷,這一點穎如倒是個出人意表的佼佼者),然後再去郭力的房間裡,將逐漸僵硬的令狐抬進袋子,仔細將塑膠袋的封口打了兩個結。
我頑皮地吐吐舌頭。
郭力發現浴室裡的屍體憑空消失了,不知道會露出什麼樣慘絕人寰的經典表情?真想立刻就見識。
我在走廊上再三張望,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重的要死的令狐拖進升降梯裡,按下「上升」。
喀拉!
這老舊的升降梯,不管是上升還是下降,速度都是驚人的慢,那種金屬吱吱吱吱的嘶咬聲挺刺耳,配合著這折磨人的聲音,要穿鑿附會說這升降梯有十個鬼怪傳說,誰都會信的。
升降梯裡的時間極緩慢,與我在監視器裡觀察到的時間截然不同......
在密閉空間裡跟一具屍體獨處這種事,原本光放在腦子想就會令我反胃,但現在真的在這小小的金屬空間裡發生了,我卻一點畏懼的感覺都沒有,跟我闖進穎如房間與那具半死不活的準屍體面對面的經驗比起來,我簡直是大跳躍的成長。
我低頭,踢了踢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是軟是硬的塑膠袋,嘗試笑一下。
這個時候笑,應該是超酷的,就像是個深明哲學的職業殺手。
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臉龐的酒渦就是沒辦法漾起來。
說到底我還是有點人性的?
等到我可以踹著屍體笑出來的時候,我就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王了吧?
不,我從沒見過穎如在房間裡作弄別人時,曾經笑過那麼一下還是怎麼的?
一點印象也沒有。
如果殺人沒辦法讓穎如開心的話,真不懂她為什麼要無端端殺人?
我一邊想著這個無聊的問題,老舊的升降梯喀拉一聲,青綠色的金屬柵欄緩緩朝左邊打開,我正打算拖著令狐走出門時,抬起頭,卻赫然發現……
穎如站在門外,手裡也拎著一只沈甸甸的黑色塑膠袋,微笑。
那只溼淋淋的黑色塑膠袋,我看得可久了。
早不丟晚不丟,偏偏在這種要命的時候跟我碰頭。
一定是升降梯的金屬聲將剛剛熟睡中的穎如喚醒。
一定一定,她一定是故意的。
「房東先生,這麼晚,丟垃圾嗎?」穎如淺淺的笑。
「是啊。」我報以溫馨的微笑:「我喜歡晚上丟垃圾。」
「丟垃圾應該往下吧?」穎如笑笑,拖著塑膠袋走進窄小的升降梯。
「嗯,我這個人高深莫測吧,哈哈。」我哈哈一笑。
說也奇怪,可能是我明白知道穎如手中的塑膠袋裡同樣也是具屍體吧,自以為是的共犯結構讓我心中竟沒掠過一絲驚恐。
喀啦。
柵欄拉開。
我冷靜拖著令狐走出升降梯,這時我發現沒有經過截肢的屍體令黑色塑膠袋裡突起的樣子,真是個不折不扣的「人」。
但那又怎樣?
我停下腳步,趁升降梯還沒闔起來前轉過身去。
「對了,妳袋子裡裝的是什麼啊?怎麼味道有點臭?」我故意皺起眉頭。
「沒什麼,廚餘而已。」穎如笑笑,柵欄喀喀喀闔上。
「哈,我還以為是屍體呢。」我故作輕鬆地開玩笑,看著穎如始終不變的俏臉隨著緩慢往下的升降梯,慢慢下沉。
然後消失。
我打開房門的瞬間,發覺自己握在銀色門把上的手,竟然興奮地顫抖,一時之間停不下來。
在我的啟蒙老師面前,這次的黑暗交鋒我竟沒有屈居劣勢。
我奮力踢了令狐一下。
碰!正中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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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講到這裡,你們這些整天都在處理這種事的人,難道會看不出我接下來想做些什麼?
可笑啊可笑,難道你們都是混吃等死的廢渣嗎?
要不,就是我已經不是凡人了。
看著躺在房間角落的黑色塑膠袋,令狐用一種類似胎中嬰孩的姿態在裡面蜷著。
我不曉得這種姿態算不算安詳,但我猜想死掉的人應該沒什麼感覺,於是我又往塑膠袋上重重踹了一腳。
真夠硬的。
每個人死掉以後都變成了鐵諍諍的硬漢。
柏彥到了中午才回來,我被他的重重的甩門聲給驚醒。
一個好吃懶做的死大學生多一點憤世嫉俗總是好的,看起來會像樣點,批判社會的文藝氣質假象事很好的文化香水,讓一個人看起來很有想法。
我看著電視螢幕裡的柏彥,臉上多了點傷口,嘴角都腫了起來。不曉得去哪裡跟人打架,發洩體力去了。
「那麼多精力,不會去耕田啊?」我嘲諷。
柏彥一邊喝著可樂,一邊在電腦前玩「重返諾曼地之榮譽勳章」射擊遊戲,慢慢的,在烽火驚險的法國奧哈瑪海灘中,柏彥的腦袋終於砰一聲撞在鍵盤上。
戰鬥的畫面並沒有隨之停頓,碉堡裡的重機關槍將柏彥的虛擬化身射成一團爛泥。
「action!」我微笑。
在電影錯綜複雜的結局開拍之前,我先說說其他人的世界。
這是一個八度空間的世界,說了這麼久,你們也應該學著將視野放到八個空間裡。
王先生跟王小妹一早就出門了,無妨,今天沒他們的戲份。
其實我挺佩服王先生的,他每天晚上都來一粒春藥,卻可以堅挺著老二睡大覺,甚至不需要去浴室偷偷打槍發洩慾望。他只是緊緊抱著他可愛的女兒蠕動著,然後忿恨地睡著。
不過,我竄改了預言的內容,有新的劇本等著王先生去詮釋,新的角色應該會更適合他。
經過昨天馬拉松賽式的做愛後,今早陳小姐跟老張一齊走出房門,不過他們倆並沒有如膠似漆黏在一起出現,而是一前一後穿過客廳,鬼鬼祟祟地不得了。
今天陳小姐照例是要帶高個子的男朋友回家過夜,所以老張應該還會安分待在自己房裡。
當然,我行動時已不需要害怕老張突然蹺課回家,他暫時沒有這方面的需求。
不過我要強調的是,聽著,老張之所以被我賦予「侵入」的能力,不單單是利用他想要幹女人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偷窺」的黑暗興趣。
而這棟樓,還有一個女人。
是,我承認,我是不希望老張太早殺進穎如的房間,不然事情會少了很都樂趣。不過他要是這麼做,我也不反對。
穎如呢?
她從昨天晚上出去後,就一直沒有回來。
穎如自始至終都不在我的劇本之內,她像個隨時暴走的脫線演員、還是隔壁攝影棚裡不相干的大牌演員什麼的,總之我連她這次回家會不會帶新的戰利品回來都不知道。
但我可是很期待,就像在聖誕節深夜不停張望著掛在門板上的大襪子的小鬼。
郭力,這個場景的主角之一,我想此刻的他應該還在某個偏遠的荒山中挖洞,不然就是在儲備夜間行動的工具與體力,以及至關重要的「計畫」。
計畫,是實踐之母。
總之,現在我應該是通行無阻了。
於是,我拖著沉重的令狐,來到柏彥的房間。
柏彥的口水都流到鍵盤上去了。這次他甚至沒有機會留下任何跟「另一個人格」溝通的訊息就昏睡過去。
我打開塑膠袋,將逐漸僵硬冰冷的令狐輕輕慢慢倒了出來,一些屍水或是什麼的紅黃色液體也一齊傾流在地上。
那把尖刀還插在令狐的胸口上。
我不曉得令狐胸口裡的血是不是像豬血凍一樣凝成果凍狀,還是將尖刀拔出後,腐敗的血還是會淅哩嘩啦傾瀉而出?保險起見,我的動作小心翼翼,何況尖刀更賦予了屍體「遭到兇殺」的影像聯想,所以我並沒有將刀子拔出。
我將令狐慢慢搬到柏彥床底下,刻意露出一小截手臂,然後將柏彥照例剝個精光,我瞧了他的屁股一眼,挖靠,他的屁股被自己洗得脫皮泛紅,可以想見他真的是歧視同性戀的死硬派。
罪有應得啊。
將柏彥的衣服內褲全都亂丟後,我硬是將光著屁股的柏彥扛起來,利用升降梯走下樓,打開陳小姐的房間,一邊竊笑一邊將柏彥塞在陳小姐的床底下。不過我將柏彥塞得很好,沒有故意讓他身體的任何部份露出來。
我滿意地關上門,回到房間睡個午覺。
今晚可是好戲連連,我必須養好精神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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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一個屬於偉大黑暗預言家的夜。
陳小姐勾著高大男友的手臂,笑嘻嘻進了房間,在走廊上與下樓開冰箱的老張擦肩而過時,色膽包天的老張居然伸出手,利用男子視線的死角、在陳小姐的屁股上擰了一把。
陳小姐瞪了老張一眼,門打開。
「今天上班還是好忙喔,尤其是下午被王董叫去弄單子,所以沒有去妳的部門探班,不會介意吧?」男子笑吟吟說,將領帶解下。
「是這樣嗎?我瞧你最近跟你的新秘書處的挺好的不是?剛剛從學校畢業的小女孩怎麼是我比得上的?」陳小姐語帶嘲諷地說。
「她哪有妳這麼風騷!」男子哈哈一笑,突然將陳小姐撲倒,熟練地解開陳小姐的藍色套裝,陳小姐的小嘴立即湊上,將男子吻得透不過氣來。
我笑吟吟地看著他們倆在床上撕光彼此的衣服,野獸般的淫慾在彼此的肢體與眼神之間傳遞著。
此時,客廳的監視器出現另一個主角,他的氣色跟昨晚簡直判若兩人。
他精神飽滿、臉色紅潤,身上的襯衫燙的一點縐褶都沒有,手裡拿著一個比平常大上許多的公事包。
他是郭力。
瞧他精神奕奕的樣子,顯然已將棄屍的詳盡細節都再三模擬過,盤算得天衣無縫似的。
郭力正要上樓,老張正好拿著冰箱裡的西瓜切盤在轉角遇上了郭力,郭力神色自若與老張攀談著,兩人一齊慢慢走上樓梯。
陳小姐一絲不掛,被男子整個人攔腰抱起,偌大的陰莖在半空中快速進出陳小姐玲瓏有緻的身軀,趴答趴答,男子的屁股觸電似繃緊又鬆弛,陳小姐一副抵受不住地亂哼,淫水都快濺到我臉上似的。
床劇烈搖晃著,床腳發出吱吱的摩擦聲。
陳小姐的叫聲也越來越大,好像生怕住在樓上的老張聽不到。
老張與郭力慢慢上樓,兩人經過陳小姐淫叫不斷的房門時,不禁相視一笑。
此時,王先生正好神色不悅地打開房門,看見郭力與老張兩人正好就在門口,只得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插死我!插死我!插死我啊!」陳小姐發浪,兩條腿瘋狂地擺動著,男子奮力在半空中挺進他的大屌。
依照以前的記錄,男子這咬牙切齒的表情距離射精只剩下十秒鐘不到。
「咚!」
男子皺著眉頭,抽插的動作緩了下來。
「不要停啊!」陳小姐發蠻哼叫,一對大奶答答甩著。
男子疑惑地看著床板,繼續幹著啊啊亂叫的陳小姐,但動作已經沒有剛剛那麼威猛。
「咚!咚咚!」
男子嚇了一大跳,手一鬆,陳小姐隨即被摔了下來。
睡眼惺忪的柏彥從床底下爬出,看到床上揮汗如雨的妖精男女,不禁大叫了一聲。
「哇!」柏彥驚慌失措,自己撞上牆壁。
「啊!」陳小姐披頭散髮,摔了個四腳朝天。
「幹!」男子大罵,跌下床緣。
剛剛經過門口、已經到了三樓樓梯轉角的老張與郭力好奇地往樓下走廊一看。
郭力其實並沒有興趣,他今天晚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於是不理會老張的興奮手勢,笑笑回到自己房間。
「幹你媽!你怎麼會在這裡!」男子認出柏彥是這棟樓的住戶,一開口就是 破口大罵,完全不顧自己一身的赤裸。
柏彥張口結舌,也沒有遮住自己的私處,一副受到嚴重驚恐的呆滯模樣。
「幹!這臭小子怎麼會在妳床底下!」男子的脾氣暴躁,憤怒地看著陳小姐。
陳小姐完全沒辦法回答,她只是全身僵硬地縮在床上。
「賤貨!妳存心的!」男子咆哮,一腳踢向陳小姐的奶子,陳小姐慘叫一聲,隨即被男子扯住頭髮,然後又是一巴掌。
陳小姐被這霹靂一巴掌轟得暈頭轉向,臉上出現熱辣辣的紅印,以及充滿惶恐的眼神。
「等等!聽我說!」柏彥回過神來,大叫辯解。
我看了大笑拍手,樂不可支。
扣扣扣!扣扣扣!
老張急切地敲門,想來個英雄救美人。
「請問發生了什麼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老張在門外問道,示意對面的王先生一起過來關心,王先生也不是沒有好奇心的傢伙,於是將自己的門關上,不讓探頭探腦的王小妹湊近這件骯髒的大八卦,自己站在老張後頭。
「賤貨!幹妳娘老雞掰的大賤貨!」男子用重量級拳王的力道甩了陳小姐漂亮的臉蛋四、五下巴掌,隨即將陳小姐整個人抱住,用力砸下床。
柏彥趕緊閃開、避過裸體的陳小姐,免得真的被誤會,於是陳小姐亂七八糟摔在地上,樣子十足狼狽,兩邊的臉頰都腫起來了。
「聽我說,其實我有一種特殊的能力,一種我自己都沒辦法控制的......」柏彥慌亂地辯解,只見男子跳下床、一拳朝他的臉上幹下去,柏彥眼冒金星,整個人被擊倒。
扣扣扣!扣扣扣扣扣扣!
「陳小姐,開開門好嗎?」老張聽出了打鬥的聲音,緊張地快速敲門,一旁的王先生作勢要打電話報警,老張搖搖頭。
我了解老張這個人的。他寧願陳小姐被打死,也不願拿出口袋裡的鑰匙進去。嗜愛偷窺的人最懂得保護的,就是自己。
陳小姐抓過一件衣服擋在胸前,蹣跚走到門邊,隨即被男子猛力扯住頭髮、往後摔在地上,陳小姐痛苦地尖叫。
「敢開門?門外又是哪個姦夫!」男子大怒,一腳往陳小姐的奶子上踹去,陳小姐害怕地躲開,被背脊承受了這一腳。
柏彥爬了起來,此時的他居然沒有一點憤怒或男子氣愾,他的樣子十足十的驚弓之鳥。
「這位先生,你聽我說,你自己去問樓上那兩個死男同性戀,他們昨天才看過我......」柏彥話沒說完,男子又是一拳招呼過來,柏彥只好象徵性地舉手防禦了一下。
就在這個間隙,陳小姐不顧赤裸的羞恥,衝到門邊將門鎖打開。
「臭女人!」男子狂性大發,掄起拳頭衝來。
門外的老張一見大驚,立刻撲向男子,兩人狠狠扭打起來。
「張哥!別留情!他欺負我!」陳小姐這才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此時她摸著臉上浮腫的雙頰,羞憤不已。
「你叫他什麼?!」男子怒氣攻心。
「你管得著!」老張喝道。
老張不愧是教體育的,大概在體專時也學過幾手柔道吧,一下子就將男子翻在下頭,一個針對頸子的肘擊就讓男子痛得招架不住,老張瞥眼看見陳小姐像隻受虐的小貓全身顫抖躲在櫃子下面,猶憐之心頓起。
「你這混帳!」老張一個下段正拳命中男子的鼻樑,男子避無可避挨了這結結實實的一拳,我看了都幫他喊疼。
柏彥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完完全全的不知道自己的立場。
「柏彥,你光著身子在這裡幹些什麼?」老張這才發覺柏彥的怪異存在,但手底下的十字勒技仍制服著男子,男子掙扎了一下,老張一拳再度轟下,男子立刻被重手打昏。
「他光著身子躲在我的床底下,老張,你幹嘛把......」陳小姐哭道,但言語中諸多不忿。
「喂!柏彥!你怎麼會有陳小姐房間的鑰匙!」老張大聲吼道,粗大的聲音示意陳小姐不要把話說完免得洩漏出自己的祕密。
柏彥委屈地說:「我沒有鑰匙啊?我其實有另一個人格,他只在我睡覺時才會出現......而且,他常常這樣脫光衣服跑來跑去,好像會穿牆一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
陳小姐尖銳地大叫,似是抗議著這荒謬絕倫的強辯之詞。
「要打電話報警嗎?」王先生在一旁囁嚅道,眼角一點都不敢掠過赤裸的陳小姐。
「不用了,這裡有我,行了!」老張正氣凜然說道,朝著昏過去的男子又是一拳,男子哇哇大叫醒來,老張隨即架住男子走到門外,大喝:「滾蛋!你這打女人的畜生!」隨即將男子的衣服跟褲子亂撿一通,丟到門邊。
男子眼見不敵,大吼一聲:「賤貨,明天到公司我照樣見一次扁一次!」說完,立刻撿起衣服褲子走下樓,在樓梯間狼狽地穿著。
而此時,郭力正呆晌在浴室門外,臉色冰冷。
堪稱今晚最經典的畫面。
浴室裡的令狐消失了。
郭力的皮箱剛剛已擺在地上,裡面的各種器具一字排開,顯示出他的計畫周詳。
帆布袋、手術刀、短鋸、口罩、手套、石灰粉、雨鞋等等。
但就在郭力深深吸了一口氣,打開浴室的門的瞬間,一切的計畫都灰飛煙滅。
我在螢光幕前,靜靜地欣賞郭力的黑色西裝褲上,尿水慢慢暈開。
第十一章 混亂的佈局
兩幕精彩絕倫的電影場景同時在這棟樓放映著。
一幕,是錯綜複雜失控不斷的驚悚片。
一幕,是荒謬與陰謀重重的恐怖戰慄。
王先生回到自己房間,索性關上門不再理會。但好奇心被勾引起來的他,其實正貼著門傾聽著門外的動靜。
「說!你怎麼會在我床底下!是不是他把鑰匙給你的!」陳小姐歇斯底里地對柏彥尖叫,指著老張。
「我怎麼可能給這小子?我為什麼要給他?」老張又急又怒,陳小姐居然洩漏他的祕密。
柏彥遮住重要部位,拼命搖頭:「我哪有妳房間的鑰匙!再說,如果我要偷窺,剛剛我幹嘛要跑出床底下?」
陳小姐抓狂了,她一口咬定是老張給的鑰匙,大叫:「你這個變態!你這個變態!」立刻抓起枕頭往老張臉上丟擲。
老張無奈地抓過枕頭,一臉質疑走向柏彥,喝道:「小鬼,今天你在這裡把話給說清楚,不然我叫警察來抓你!告死你!」
柏彥氣也上來了,大吼:「要告你也不是你來告!幹!要打架我還怕你!」
老張扭動脖子、正想動手時,陳小姐摀著耳朵大哭:「你們兩個都給我滾出去!滾出去!我明天就把門鎖換掉!你們通通都是大變態!」
老張百口莫辯,但柏彥聽到陳小姐叫他滾,正是求之不得,立刻裸著身子快步往樓上跑,而老張趁著柏彥跑走,立刻輕輕關上門,蹲在發抖的陳小姐身旁,輕聲細語地安慰著。
陳小姐這種賤女人在大驚大怒、特別是在被海扁一頓後,自是格外脆弱。
我雖然聽不見老張在安慰什麼,但我猜想是在為自己分辯。而陳小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一股勁的嚎啕大哭。
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在走廊上堵住裸奔的柏彥趁機好好嘲諷一番。
因為。
郭力已經站在走廊上,像個稻草人虛無又實際地存在。
「幹!看三小!」柏彥憤怒大罵,用跑百米的速度朝住在三樓的郭力奔來。
「等等......」郭力兩眼無神,攔下了柏彥。
柏彥在郭力面前已有兩次出糗的經驗,而且他的屁股也不知道是被郭力還是令狐中的誰給搞過,或是兩人都曾上過他,只見羞憤不已的柏彥暴怒朝郭力的臉上轟了一拳,大罵:「幹你娘的死同性戀!」
錯亂中的郭力並沒有意思閃開這一拳,迸的一聲,他完全承受下柏彥的憤怒,鼻血都噴到柏彥的臉上。
「柏彥......我......我問你,令狐他......」郭力渾然不覺得痛,他只是呆呆地看著柏彥說道:「他在哪裡?」
柏彥一聽,更是憤怒交加,以不可思議的大吼咆哮道:「關我屁事!給我滾開!」
郭力跪了下來,抱住柏彥的大腿說:「我知道是你,令狐他一定把鑰匙給了你,是不是?是不是?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
柏彥一個拐子,居高臨下朝郭力的頭頂撞下,郭力卻茫然繼續問道:「什麼事都可以好好談,你既然這麼做,一定準備好交換的條件了是不是?告訴我,條件是什麼?」
一個柏彥內心的創疤如此緊抓著他的大腿,令柏彥既憤怒又畏懼,我看見一雙害怕不潔的眼神呼喚著兩個拳頭,對死纏不放的郭力一陣亂毆,但郭力只當作是情人姘頭的報復之一,心甘情願地承受下來,完全沒有放開柏彥的意思。
「帶我去看他,好不好?我只想要回令狐,其他的我都可以答應你......」郭力又哭又哀求的,弄得柏彥心煩意亂。
是時候了。
我打開門,慢條斯理地走下樓。
「啊?」我假裝驚呼。
柏彥窘迫地看著我,郭力也頓然醒覺,放開了柏彥。
「你們這樣不好吧?走廊上那麼多人進進出出......要搞也得進房間吧?」我沸然不悅。
「幹!臭機八!」柏彥氣沖沖地踢了郭力一下,閃過我跑到樓上去。
我嘆口氣,看著頹然坐在地上的郭力。
衣衫不整,鼻青臉腫,尿臊味一地。
郭力兩眼空洞地看著我,不曉得該說什麼。
他已經瀕臨崩潰了。滿腦子所想的,恐怕都是「柏彥到底在盤算什麼?他想要我的什麼才肯放我一馬?」這類的問題吧。
「失戀總有失戀痛,雖不足外人道,但忍一忍還是會過去的。」我嘆口氣,扶起了郭力。
郭力胡亂點著頭,無精打采。
我搖搖頭,說:「自己保重啊,天大的事都能給熬過去的。」
郭力閉上眼睛,示意我不要理睬他。
我轉過身,扭曲的笑容綻放開來。
我得回到電視機前,今晚還有好多奇怪的午夜電影可看哩。
柏彥連續兩個晚上遭遇到極大的、不知所以然的挫敗後,甩上門的力道完全具體化他內心的恐懼與憤怒。
砰!
他的背靠在門後,疲倦地慢慢滑下、滑下。
坐在地上,像隻全身白毛都被剃光光的乾瘦綿羊。
兩隻手插進他蓬鬆的頭髮中,柏彥痛苦無力地抓著腦袋,撕著。
這一切,已經遠超出了他的想像力跟控制力,第四度空間的魔幻身影鬼魅般席捲了柏彥的神經。
「幹!幹幹幹幹幹幹幹!」柏彥的眼淚終於決堤,在咒罵聲中傾瀉而出。
然後。
柏彥跳了起來,大叫一聲。
他的視線正好對準了床底下,那一隻蒼白又粗壯的手臂。
剎那間,柏彥獨處時應然的脆弱又重新快速蛹化,無處宣洩的情緒頓時化作憤怒的外衣。
刺蝟般的外衣。
他站了起來,大罵:「死同性戀!滾出來!滾出來!」
令狐當然沒辦法滾出來。
屍體一向是默劇的最好演員。
「我叫你滾出來!」
柏彥聲色俱厲,大步踏前,一把抓住令狐裸露在床外的大手。
一拉!
他眉頭皺了一下,又在瞬間斷裂。
「啊!」
柏彥拼命尖叫了幾秒。
然後吐了一地!
令狐歪歪斜斜地、半身躺在地上,兩眼瞪著天花板。
不知哪裡來的蒼蠅在令狐灰濛濛的眼珠上爬行,胸口上明晃晃的尖刀倒映著柏彥嘔吐的模樣。
「這......」柏彥搖搖欲墜,想發出一點聲音,喉嚨卻立刻被不斷上湧的穢物噎住。
此時的他在想些什麼呢?
在想另一個自己在什麼時候殺了令狐嗎?
聯想到了剛剛郭力近乎瘋狂的哀求嗎?
另一個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讓郭力略窺一二呢?
柏彥吐到雙腳無力,跪了下來。
他的臉色灰白得可怕。
前幾次靈魂易主不過是讓自己出糗、挨揍、屁眼被捅,今個兒卻闖出了大禍。
殺人大禍。
扣扣扣!扣扣扣!
郭力在柏彥的門外急促地敲著。
身為學者的他可不會相信殭尸這一回事,所以他的腦袋裡的邏輯運算結果,唯一的答案直指「與令狐相好」的柏彥。
只有他,才可能擁有他與令狐房間的鑰匙。
柏彥看著房門,無辜者與畏罪兇手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同時眩化在他的臉上,此時柏彥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甚至一點想法都沒有,跟已經作好「條件交換準備」的郭力迥然不同。
「幹!你到底要做三小!」柏彥隔著門罵道,但語氣卻頗為氣餒,還帶著微微的顫抖。
「柏彥你先開門,有什麼事我們都可以商量,求求你了!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郭力以為自己全處於下風,幾乎要哭出來了。
郭力心中一定抱著很大的希望,所以才死纏活賴在柏彥的門口。
「沒錯,如果柏彥真要害死你的話早就報警了,他扣著令狐的屍體不放,肯定是對你有所圖謀。既然有所圖謀,基本上你就安全了,只是扮可憐求人,這一點禮節都不可少。」我聰明絕頂地旁白。
「吵什麼!你在說什麼我通通不知道!」柏彥開始進入狀況,「否認到底」看來是他目前的策略。
一個重要關係人在門外亂吼亂叫,的確會使一個錯以為自己殺了人的蠢貨陷入策略崩潰的死地。
柏彥就是這樣。
但我懷疑,就算給他一整天好好靜下來思考,柏彥這死大學生又能做出什麼英明的決定?
「我全部都知道了,我只求你別讓我一個人悶著,何況這件事說起來,也是因為你跟他通姦起的頭,我才......我在門外等你!」郭力發覺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大,警覺到對面住了穎如(他並不知道穎如出門未歸),於是閉起該死的嘴巴,臉色冷靜不少。
柏彥咬著牙,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雙頰。
仍舊是赤裸著身子的他站了起來,果斷地將冰冷的令狐重新塞進床底下,然後將一堆雜物、鞋盒通通擋在令狐的屍身外,一點縫隙都不留。
然後,柏彥胡亂抽了幾十張衛生紙將地上的穢物擦掉,走到浴室將自己的雙手徹底洗了個乾淨。一邊洗著一邊啜泣,一點男子漢的樣子都沒有。
而郭力,情緒低落地坐在柏彥門口,全身散發出比屍體還要徨然、還要腐敗的氣息。
昨天,郭力死了最親密的愛人,跟自己的良心。
而今天,郭力連靈魂都枯萎了。
一個屍體,兩個兇手。如果我不算在內的話。
遊戲正要開始好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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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把鏡頭帶到陳小姐跟老張的互動上。
陳小姐大概是第一次見識男人的拳頭吧,她這膽小鬼坐在地上哭個沒完,連我都想給她幾拳,而老張卻頗有耐性地揉著她剛剛被毆打的奶子,細聲安慰著。
我不清楚他們之間的信任到底被從床底下鑽出來的柏彥摧毀了多少,但我相信,他們之間一開始就不存在什麼狗屎信任。
幹過一天的炮又怎樣?
一夜夫妻百日恩,這種鬼話奇談在擁有豐富性閱歷的陳小姐身上絕不可見。
對於口口聲聲安慰她的老張,陳小姐的心裡到底怎麼想的呢?
陳小姐停止哭泣,深深吸了一口氣。
老張微笑。
「張哥,我只問你一次,你好好回答我。」陳小姐看著地上,心平氣和地說。
「我發誓,這件事跟我無關。」老張連問題都沒聽,就連忙舉手否認。
「張哥,柏彥是不是你叫他躲在床底下的?」陳小姐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她完全不看老張的臉,也不理會老張在她胸部上不斷游移按摩的手。
「我做這種事幹嘛?我有什麼好處?」老張想當然爾地說,一點也不遲疑。
「當然有好處。」我翹起二郎腿,聳聳肩笑道:「不管是花錢也好,唆使也罷,你用柏彥這個小棋子就可以輕輕鬆鬆將陳小姐的男友送走,這樣一來,你不就可以一個禮拜多幾個晚上,好操死淫蕩又免費的陳小姐嗎?」
陳小姐點點頭,不發一語。
真不知道她點頭的意思為何。
「寶貝,妳不相信我?」老張有些慌了。
「你知道那個男的一個月給我多少錢嗎?」陳小姐語氣冷冰冰的。
嗯,好問題!這個答案我也很想知道!
老張錯愕地看著陳小姐的側臉。
「多少?」老張有些不悅,覺得自己被看扁了。
「三萬。」陳小姐閉上眼睛。
老張一愣,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三萬。」陳小姐好像以為老張沒有聽清楚,冷淡又緩慢地重複了一遍。
老張有些動怒,語氣不悅說:「我聽見了。」
陳小姐張開眼睛,嘴角微微捲了起來。
「你一個帶田徑隊的光棍,一個月能賺多少?又能給我多少?你以為只憑你那玩意兒就能上我的床?」陳小姐輕蔑笑道。
老張的臉色大變,氣氛變得異常尷尬。
原本搓揉著陳小姐豐滿奶子的雙手,嘎然停了下來。
「滾。」陳小姐語氣平淡,好像身旁的男人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女人真是天生的戲子,張無忌他娘臨死前的一番見解果然別有見地。
老張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
「妳知道我為什麼會離婚嗎?我好像沒跟妳提過。」老張有些哀傷地說。
「你是誰?怎麼會在我房間?有沒有錢?有沒有信用卡?」陳小姐盡情地發洩,用女人最擅長的方式。
陳小姐終於轉過頭,正眼看著被冷眼冷語逼到牆角的老張。
突然。
陳小姐砰然倒在地上。
「因為家暴。」老張站了起來,舔了舔拳頭上的血。
開門,老張大步走了出去。
留下昏迷不醒的陳小姐,以及慢慢往外擴散的鼻血。
「來賓掌聲鼓勵。」我瘋狂鼓掌,大拍桌子:「一個燈、兩個燈、三個燈、四個燈!勝利者老張請登上衛冕者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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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禮拜六,郭力殺死令狐的第三天,柏彥「殺死」令狐的第二天。
早上九點,徹夜未眠守在柏彥門口的郭力終於垂著頭、呼吸凌亂地睡在地上,到了早上十點,郭力被好心的我喚醒,將神智迷濛的他勸回自己房間睡覺。
「失戀了就再找嘛!何必讓年輕人為難呢?」我是這麼說的。
而房間裡的柏彥始終不敢踏出房門一步,我想他是恐懼被郭力在門口堵到,然後被一連串無法招架的問題擊倒。在他做好所有準備之前,他必須強迫自己在房間裡休息、沉思。
但談到休息又豈是那麼容易?柏彥不敢睡在有一具屍體的房間裡。
他幾乎徹夜念著南無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玄天上帝等滿天仙佛的名號,更從網路上下載了往生咒經文,戰戰兢兢地跪在床前不斷唸頌,唸累了,便精神恍惚地看著床底下發呆,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何打算。
因為是週末,老張今天不必去學校教課,也不必去帶田徑隊。
那樣很好,今天就是需要他的存在。
老張早起去晨跑,一個小時後才回到他的房間睡回籠覺,就跟以前一樣。而老張回來、經過住在他樓下的陳小姐房間時,還特意用腳踹了房門一下恫嚇。
而前一天晚上被老張豪邁奔放的右直拳命中鼻樑的陳小姐,一大早就被老張吵醒後,遮遮掩掩戴了頂帽子和墨鏡出門,跑到藥局買了罐藥膏跟紗布、碘酒,以及一大堆食物回到房間。
照這種情形來看,陳小姐是要在家裡閉關兩天養傷、好恢復她姣好的面容了。
最後,陳小姐打了通電話請鎖匠過來換鎖。
我猜想,這半年租約過後,陳小姐是走定了。
又說不定,陳小姐過幾天以後找到新的地方就會離開。
不過沒關係的,預言會實現的很快,在所有人離開這裡之前,都跟最後的經典鏡頭脫離不了關係。
今天是假日,但對王先生來說可不是輕鬆的時光。
王先生兼了好幾份業務工作,現在的他應該正在某個鬼地方推銷不實用的教學光碟、或是可以吸起保齡球的恐怖吸塵器,每次都要搞到下午三、四點才會回來。
而懂事的王小妹,每個週六跟週日上午都會乖乖去對面的兒童美語上課,中午放學後,才會去轉角的好口味麵攤打包一碗乾麵加蛋還是什麼的回來吃飯,一邊做功課、一邊等王先生回來對她再接再厲的馬拉松意淫。
有時候王小妹功課寫完了,她也會去對面敲門,找陳小姐一起看電視吃零食,如果陳小姐沒有在吸別人的老二的話。
而今天,王小妹恐怕要來一場奇遇記了。
我冷笑,就像電視劇裡的壞人劉文聰一樣。
不管王小妹遭遇的過程多麼歧異,我都有不同的劇本將預言導引到相同的結果上頭。
這是一個好導演應該做的。
我轉過頭,看了看躺在我房間床上的王小妹,她睡覺的樣子真是可愛,小小俏臉紅通通的,細細的呼吸聲有條不紊在稚嫩的胸口起伏著。
我忍不住走到她身旁蹲下,親親她粉紅色的小乳頭,摸摸她一絲不掛的白色肌膚。王小妹長大以後一定是個美人,大美人。
不過看來是不可能了。
我拿著粗繩將王小妹紮紮實實地綁好,還特別突顯出她剛剛發育中的美好乳房和渾圓的小屁屁,有如一件強調童年綺夢與深邃幻境的前衛裝置藝術。
我低下頭,與她一陣激烈又深情款款的蛇吻後,我在王小妹的嘴裡慢慢吐了一口膿痰作為道別的紀念,然後拿起強力膠布封住她的小嘴。
意猶未盡地,我用手指輕輕彈了她軟不溜丟的小乳頭。
王先生果然有大定力,朝夕與這樣的美人胚子相處都能克制住一個單親父親理所當然的慾望權力。
「到底還是我得逞了。」我得意洋洋。
對付一個小孩子,手段當然輕鬆寫意。
趁著王小妹放學回到這裡、打開房門的瞬間,守株待兔的我立刻拿著沾有一大堆乙醚的棉布從門後摀住她的口鼻,只消兩秒,王小妹就像小白兔玩偶一樣乖乖軟倒在我懷裡。
我看著螢光幕。
老張自美好的回籠覺醒來已經很久了,他杵在窗口拿著望遠鏡偷窺對面大樓的住戶已足足三個小時。
大概是這兩天老張的性慾已經徹底被陳小姐撩撥起來,他偷窺時的表情顯示出意興闌珊的蕭索。他大概正在哀嘆自己昨天被誤會的衰運?天知道。
要不是昨天愚蠢的一切,老張現在應該在陳小姐的床上施展他的肉棒神技吧?
下午兩點,一直喝著床底下珍藏的過期牛奶的老張,肚子終於餓了。
老張摸著肚子走下樓,經過陳小姐的房間時,老二大概又癢了起來,試探性地將鑰匙插在鑰匙孔轉了轉,發覺門鎖這麼快就被換掉了,於是朝著房門重重砸了一拳。
「吵什麼!」陳小姐憤怒地朝門外咆哮。
老張深深吸了一口氣,朝房門比了個中指後,便快步下樓出門。
「輪到我了。」
我抱起赤裸的王小妹,走進升降梯。
鏽蝕的柵門鏘鏘鏘關上,惡魔的影子在小小的空間裡妖異祟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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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回來了,手裡提著一個便當跟兩罐海尼根。
而我也坐回電視機前,手裡拿著一碗康師傅方便麵。
算算時間,王小妹醒來的「點」如果落在下午兩點左右,我就進行計畫A;如果在四點附近醒來的話,我就進行計畫B;如果拖到晚飯時間才醒來的話,我也有計畫C可以執行。
如果,王小妹因為我拿捏乙醚的劑量錯誤,而再也醒不過來的話,我也有終極的計畫D可以實踐。
當然了,如果以上的情況都沒有發生,而是「另一種迫使我更快速下手」的異變發生的話,在「無法逆料的暴走人」穎如不出現攪局的前提下,我仍舊有七個儲備計畫可以操控,只是比較麻煩罷了。
這就是預言真正恐怖的地方。
一個絕頂的預言家,不只是在腦中堆砌圖像,用嘴巴恐嚇世人。
他還要具備不可思議的實踐能量,以及無論如何都要完成鏡頭版圖的決心。
我吃著泡麵。
現在我就只需要做這件事。
三點半。
王先生疲憊地拎著小皮箱,還有一個該死的樣品吸塵器,一步步踏上樓梯。
柏彥坐在浴室馬桶上,手裡拿著一把瑞士刀,端詳著自己的手臂。
他只是端詳,想藉著這個視覺動作召來上天的憐憫。
柏彥不管再怎麼疲倦,都不敢闔上沈重的眼皮。
天知道「另一個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後續動作。
郭力罕見地抽著煙,坐在床上,臉色蒼白地思索著什麼。
煙蒂隨意炙在純白的床單上,棄屍的工具散落了一地。
在柏彥通知他「條件」之前,他什麼也不能做。
陳小姐坐在電視機前,捧著濕毛巾冰敷自己烏青的臉頰。
在另一個矮小的男友來找她洩慾之前,她必須盡快讓自己漂亮起來。
老張踢著兩個空啤酒罐,看著破舊的電腦螢幕唉聲歎氣。
螢幕裡的妖精打架已經吸引不了這個中年男子的慾望。
穎如還沒回來。
王先生打開房門。
「嗯......」
王先生碎碎念著王小妹怎麼又沒乖乖待在房間做功課,將吸塵器收拾好,簡單整理一下衣領,走到陳小姐的門口。
扣扣扣、扣扣扣扣。
「?」陳小姐小心翼翼地露出一點門縫,這才打開門。
「請問我們家小朋友在妳這邊看電視嗎?」王先生微笑。
「小妹妹今天沒來找我耶,真不好意思。」陳小姐抱歉地說,手中的濕毛巾努力掩飾著臉上的創口。
「是嗎?」王先生臉色詫異,但隨即回到自己房間。
陳小姐關上門,繼續看她的電視。
王先生回到房間裡,坐立難安地整理剛剛收到的市調問卷之類的文件,然後到浴室裡沖了個冷水澡。
四點。
王小妹還是沒有回來。
我打開門,吹著口哨走下樓,拖鞋劈劈簸簸好不大聲。
二樓走廊。
王先生果然打開門,一看是我,連忙問道:「房東先生,你有沒有看見我家小妹妹?」
我假裝愣了一下。王小妹嘴唇裡的涎液滋味還殘留在我的舌尖上。
「啊?我怎麼知道?」我立刻露出平日愛管閒事的模樣,繼續追問:「她不見了嗎?不會吧,我今天下午還有在樓下客廳看見她啊,她手裡還提著一包飯還是一包麵?忘了。會不會去找陳小姐?還是去天台玩了?」
王先生有些厭煩我的問題,但還是說:「我工作完回到房間,她不在,也不在陳小姐那裡。我想大概是去同學家玩了吧,沒事。」
自我解釋一番後,王先生回到房間,我也到樓下冰箱裡拿了一罐泰山仙草蜜上樓,經過王先生的房間時,我還聽見王先生講電話的聲音。
大概真的開始一通通電話,在家長通訊裡尋找王小妹的蹤跡吧。
我翹起二郎腿,看著王先生心急如焚地確認每一通可能跟不可能的電話,甚至還打電話去麵攤老闆那邊詢問,想知道王小妹最後出現的地方。
晚上七點半,王先生終於掛上電話,開始暴走。
而沈悶了一整個白天,外面開始下起大雨。
「陳小姐,我想再跟妳確認一下,妳有沒有看見我家小妹妹?」王先生探頭探腦,往陳小姐房間裡頭張望著。
「沒有。」陳小姐斬釘截鐵地說。
「那我可以進去看一下嗎?」王先生的語氣很堅決。
「對不起,我這裡有點不方便。」陳小姐有些不悅。
要不是她跟王小妹交好,現在的語氣應該會更不客氣、更直接了當。
「她不見了,我想了想,她十之八九是來妳這邊了。」王先生不理性地說,完全不理會陳小姐根本沒有藏匿王小妹的動機。
「小妹今天沒來。」陳小姐簡單說完,想關上門,卻被王先生的左手抓住門板,反問:「我想進去,到底有什麼不方便的?我只是看看就走。」
陳小姐聲色俱厲,說道:「我一個女孩子的房間,是你一個大男人說進來就進來的嗎?」
王先生尋女心態作祟,硬氣道:「如果她沒有在妳這邊,妳為什麼不讓我進去?這不就是做賊心虛?」
陳小姐怒極反笑,伸手說道:「賭五千塊,小妹要是在我這邊我就給你五千,反過來你得賠我五千元房間參觀費。」
王先生瞪著陳小姐,陳小姐大概是想起了臉上那天昏地暗熱情奔放的一拳,於是快速將門關上。
正當王先生跟陳小姐在門口爭執不下的時候,老張不知所措地看著不斷震動的衣櫃。
衣櫃在動?
老張已經過了相信衣櫃裡有鬼的年紀,但是他仍舊無法理解為何房間裡的衣櫃會莫名其妙地晃動,好像有人在裡面亂踢、掙扎一樣。
「操......」老張只呆晌了幾秒,隨即回到現實的考量。
「喂,樓上的,你在裡面搞什麼鬼?」老張拿起牆角的壘球棒,不客氣大聲喝斥。
他話中所指的「樓上的」,應該就是柏彥了吧。
「昨天被你害慘了,你他媽給我出來,裝神弄鬼的想嚇唬誰啊?」老張說歸說,一時卻不敢拉開衣櫃。
「你在想什麼呢?在想柏彥為什麼會躲在你的衣櫃?在想沒有鑰匙的柏彥如何進來?柏彥是個擅長開鎖的小賊嗎?如果柏彥是個小賊,又為什麼要在衣櫃裡亂動暴露自己的行蹤呢?」我愉快地念著旁白。
在這個時間點,正是計畫C的節奏。
老張自己也曾躲在陳小姐的衣櫃過。
但面對一個封閉的大盒子,老張要打開幽禁的空間之前,所需要的大量氧氣還未呼吸足夠。
「開門!」王先生偏執地敲著陳小姐的門。
「給錢啊?那麼有把握就給錢啊!沒錢就寫支票啊?你這種小業務該不會連支票都沒見過吧?」陳小姐簡直火冒三丈,但尖酸言語是她最擅長的武器,隔了張門,這武器運用的就更肆無忌憚了。
特別是,一個昨天才在兩個男人拳頭底下吃大虧的弱小女性。
我又開始哼起披頭四的黃色潛水艇,不由自主的。
腳底踩著不存在的大鼓踏板,雙手撥弄著不存在的吉他,身體前後晃動,陶醉。
「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別說我沒給你機會。」
老張警告著衣櫃裡的「柏彥」,左手慢慢接近衣櫃把手,右手球棒凝在半空。
緊張。
衣櫃。
爭執。
僵持。
空白。
「鏘!」
升降梯齒輪慢慢咬合。
穎如穿著一身溼淋淋的黑色雨衣,手裡拎著一個「hollow kitty」的粉紅塑膠包包,按下「上升」。
雨水沿著黑色雨帽帽沿滴落,在地板上迸開。
刻意壓低的帽子裡,依稀,是個微微上揚的粉紅嘴角。
第十二章
我又驚又喜。
驚的是,原本順暢進行的預言恐怕會被這顆不定時引爆的原子彈炸成畸形兒;喜的是,這個預言的結局,原本就十足的畸形。
我真期待它最後會荒唐到什麼地步。
穎如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脫下了詭異的黑色雨衣,穎如竟是一絲不掛,而且自雪白的頸子以下,穎如全身都是紅豔的色彩。
是血。
穎如素淨的臉龐因為淋雨的關係,皮膚顯得更加的白皙滑潤,她撥了撥頭髮,走到浴室沖澡。
而那個粉紅色的Hollow Kitty塑膠包包,正安安靜靜地躺在茶几上。隱隱約約,好像有什麼東西隨時會從裡面掙破似的。
「我知道我女兒在你房間!」
王先生最愛的意淫物消失了,他的理性被時間一點一滴剝奪光。
除了大吼,王先生的手也一直敲著門板。
「憑什麼?你這個人到底是哪裡有毛病?自己的女兒不好好看著,跑到別人家裡搜什麼?」陳小姐並沒有大吼大叫,她坐在地上的榻榻米,一邊切換著電視節目一邊對著門冷冷回應。
另一個空間。
老張手中的球棒差點脫手落地,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衣不蔽體的王小妹紅著眼,驚慌莫名地看著眼前凶神惡煞般的張叔叔。
「啊?」老張一口氣噎在喉嚨間,他的驚詫完全不下於赤裸的王小妹。
怎麼會?
王先生的女兒怎麼會一絲不掛、被五花大綁丟在這個衣櫃裡?
是誰做出這種變態的事!
老張立刻放下球棒,蹲下,伸手想要撕開封住王小妹嘴巴的膠布時,顫抖的雙手卻不由自主停在王小妹的小臉上。
王小妹的眼神充滿了恐懼,以及一股無限委屈的能量。
「叔叔不是壞人......妳應該知道吧?是誰把妳脫光衣服綁在這裡的?妳應該有看到吧?」老張鎮定地說,但王小妹卻非常慌亂又害怕地亂動、亂踢,害怕遭到性侵害似的。
老張勉強擠出笑臉,說:「叔叔帶妳去找爸爸,但是妳不可以亂叫喔!更不可以誣賴叔叔,知道嗎?妳幾年級了?知道誣賴的意思嗎?老師上課有教嗎?」
王小妹扭動著身子,那稚嫩的美好在老張面前惶然無助地掙扎,看樣子是完全聽不進去張叔叔的話。
我拿起電話。
「叔叔要撕開妳嘴巴的膠布喔,妳不可以亂叫知不知道,叔叔是好人,好人的意思就是......」老張的語氣越鎮定,靠近王小妹的雙手就越是顫抖。
鈴??鈴??
老張緊繃的身體立刻斷裂,回頭看著地上的電話。
王小妹趁機跌出衣櫃,重重碰了一聲。
老張立刻抱住王小妹,用他粗壯的手臂架住王小妹的脖子,另一手緊張拿起電話。
「喂,陳小姐嗎?」我說。
「啊,房東先生啊,你打錯了,我是老張。」老張急促地說。
「抱歉抱歉,我再打一次。」我掛上電話,奸笑。
老張鬆了一口氣,但王小妹只有更加慌亂地扭動著,一時之間,老張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百口莫辯的情況。
我並不期待老張會因為抱著赤裸的王小妹而心猿意馬、做出人神共憤的事情,因為老張並不是那種人。
在這種來不及細想的情況之下,明哲保身是偷窺者的第一要務,也是唯一的行動選項。
王先生持續拍打著陳小姐的房門,陳小姐索性來個渾然不覺。
鈴??鈴??
陳小姐瞪著電話,深鎖著眉頭拿起。
「喂,陳小姐嗎?我是房東先生。」我的聲音沒有敵意。
「房東先生,你是想問王先生幹什麼一直敲我的門嗎?」陳小姐的口氣卻不太好。
「哈,的確是這樣,不曉得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我不好意思地說。
「王先生找不到他的女兒,就死誣賴在我這裡,我不讓他進來搜,他就一直亂敲門,你說怎麼辦?」陳小姐說話的速度極快。
「這我聽王先生問過他女兒了,嗯,不能讓他進去搜嗎?王先生看起來很急的樣子。」我問。
「憑什麼?憑什麼我要讓別人進我的房間?一個大男人可以隨隨便便進一個單身女子的房間嗎?」陳小姐不悅,故意說得很大聲,讓門外的王先生聽的清清楚楚。
「說得也是......不過,我看這樣好了,就讓我來幫大家排解一下,大家各退一步如何?」我微笑。
「什麼各退一步?」陳小姐口氣稍緩。
「為了幫王先生找女兒,只要你願意打開房間讓王先生隨意看看,下個月的房租跟水電費就免了,妳說怎麼樣?」我一副大仁大義的樣子。
陳小姐沉吟了一下,哈,正中紅心了吧!
「你下來,我再開門。」陳小姐。
我滿意地笑笑:「等我,我上個洗手間就下去。」
我將視線換到老張與他懷中的王小妹。
「等一下看你怎麼應付?」我遺憾地看著螢幕中、額頭全是冷汗的老張。
我走下樓,經過穎如與柏彥的房間。
一個仍舊在洗澡,她每次洗澡都會花上許久的時間,特別是這次渾身浴血,乾掉的血漬尤難清洗。
一個則整天都沒有吃過東西,正盤腿坐在馬桶上微微打盹,偶而不安穩地醒來,睜開眼睛後,不是嘔吐就是哭泣。
三樓。
香煙的味道從郭力的房間門板底下傳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將最後一根煙給抽完。
而老張房間裡持續傳來不安的祟動與對抗,細微聲響背後的肢體符號,光是猜想就十分有意思。
二樓。
「王先生!」我打招呼。
「房東先生!這女人把我女兒藏了起來,不還給我!」王先生氣憤地說,指著陳小姐的大門。
「別氣別氣,我在樓上就聽到你們吵架了,不過我想陳小姐應該不會這麼無聊吧,她又有什麼理由這麼做呢?」我打圓場,敲敲門。
王先生站在一旁、叉著腰,平日最沈默的、最邊緣的他,此刻卻成為張牙舞爪的演員。
陳小姐打開門,瞪了王先生一眼,又看了看我,說:「還是房東先生大方,為了開我這扇門免了我一個月房租,不像有些人,口口聲聲自己的女兒有多重要,卻連五千塊錢都賭不起。」
王先生看陳小姐敢打開門,臉色反而煞白。如此一來,王小妹反而不可能在陳小姐的房裡。
儘管如此,王先生還是匆匆進了陳小姐的房間,打開浴室、打開衣櫃,然後頹喪地在房間中間抓著凌亂的頭髮,完全陷入空白的狀態。
陳小姐冷笑,正想酸上幾句時,我嘆了一口氣搭著王先生的肩膀,說:「小妹妹應該只是去同學家玩,玩過頭了忘記回家吧。要不然,小妹妹又沒有其他房間的鑰匙,怎麼可能躲到哪裡去?」
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陳小姐並沒有特殊的反應。
真是笨蛋。
於是我故意重覆、加強了語氣,說:「何況,如果小妹妹有別人的房間鑰匙,她那麼乖那麼可愛,怎麼會故意躲起來讓你找不到?除非是小妹妹撿到了我遺失的鑰匙串,玩起躲貓貓來了。」
陳小姐全身震動了一下。
「等等,我知道小妹在哪裡!」陳小姐抬起頭來,臉上寫滿了報復的快意,以及少許的擔憂。
我詫異,問:「啊?那妳剛剛怎麼不說?」
王先生激動地抓著陳小姐的手臂,說:「小妹在哪裡!妳快快告訴我!」
陳小姐避開我的眼睛,看著王先生說:「老張撿到房東不小心掉落的鑰匙串,他有所有人的房間鑰匙!」
我假裝生氣,說:「那他怎麼可以不還給我?要是房間失火了怎麼辦?要是......」
陳小姐還沒接口,王先生就衝到走廊,往樓上跑去。
我跟陳小姐連忙跟了上去,我瞥眼看了看陳小姐的表情,她非常快樂地在笑,彷彿要去揭破一場陰謀似的。
「張先生!開門!開門!」王先生用力捶著老張的房門。
我跟陳小姐跑到王先生旁邊,看著王先生臉紅脖子粗地吼叫。
我渾然不解,看著氣喘吁吁的陳小姐埋怨道:「妳這不是栽贓給張先生嗎?就算他有鑰匙,老張幹嘛把王小妹藏了起來?」
陳小姐不置可否,只是自信又神祕地笑著。
老張可以躲在衣櫃裡,再去浴室中強姦她,然後又唆使柏彥躲在床底下嚇人,最後對她美麗的臉龐來一記魄力十足的豪拳。
對陳小姐來說,老張這樣的人品,要綁架、強姦一個小女孩也不至太意外。
「張先生!張先生!開開門啊!張先生!」王先生不停拍著門板。
然而,房間裡卻一點聲音都沒有。
「會不會是老張不在房裡?」我自言自語道。
陳小姐不以為然,說:「不如你們兩個撞門吧,要是小妹真的在裡面,天曉得這隻禽獸會做出什麼事!」
我大驚,說:「天啊!我剛剛損失了一個月的房租,現在還要損失一扇門!我看還是等老張回來吧!」
王先生就是這種矛盾的個性,這門一直不開,就代表裡頭一定有古怪,他拼命扭著門把,說:「這門我賠!只是我沒撞過門,該怎麼撞才好?要拿東西頂住它嗎?」
我連忙幫敲門,說:「再等等,再等等!說不定老張只是睡沉了!老張!」
外表急切與倉皇,但我心中其實很輕鬆。
不管老張開不開門或是要不要撞門,我都有不同的劇本,個個力道萬鈞。
「張先生,再不開門我可要撞進去了!」王先生粗著嗓子。
「啊啊啊!千萬別衝動!老張你快開門啊!」我討饒。
「得快點進去才行,這傢伙是個人面獸心,小妹落在他手上可就危險了。」陳小姐一手叉腰,一手遮著鼻子上的烏青,掩藏不住的得意。
門緩緩打開,老張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後,深深打了個呵欠。
一股難聞的酒氣撲鼻而來。
「吵死了,到底是什麼事?」
老張昏昏沈沈的樣子,真是有夠會作戲。
王先生一把推開老張,衝進房間四處搜探,兩個空啤酒罐被王先生急切的腳步踢到牆角,筐筐作響。
我更焦急,搶在王先生的屁股後東看西看,一邊說道:「好濃的酒味啊,老張你怎麼沒事喝這麼多酒啊?難怪這麼難叫!」
老張當然附和道:「嗯啊,還不就是那個婊子惹我生氣,他媽的害我宿醉,咦?妳也在?」狠狠地瞪著陳小姐。
陳小姐並不搭腔,往後退了一步,一副死三八的臭嘴臉。
王先生打開衣櫃,裡面只有幾件衣服跟雜物,往床下一探,全是幾十瓶珍藏的過期牛奶盒。
我拉起王先生,氣急敗壞說:「我們誤會老張了,我就說啊,老張怎麼會想綁你的女兒?沒道理啊!」
老張瞪著陳小姐,說:「操,一定是這個死要錢的賤人硬栽贓的!」說完,大搖大擺走向陳小姐,蠻橫地舉起右手,眼見就要揍下去。
「你要做什麼!」陳小姐驚恐地衝下樓,完全沒有剛剛的氣燄。
王先生失魂落魄地走出去,我卻擋在門口,正色對睡眼惺忪的老張說:「老張,不是我翻臉,但是你撿了我的鑰匙不還給我,你說,這比帳到底要怎麼算?」
老張打了個嗝,歉然摸著口袋,卻又假裝神智迷糊酒醉未醒的樣子,說:「呵,真對不住,不過我告訴你一個祕密喔,呵,這鑰匙恐怕不是我第一個撿到的,其實啊,樓上那個大學生啊才是第一個撿到鑰匙的人喔,呵呵,他大概複製了一份,所以他也有大家的鑰匙吧,呵。」
我趕緊問:「那你有看見他進過誰的房間嗎?」伸手將鑰匙拿了回來。
王先生更是在一旁大聲問:「那小子有沒有進過我的房間?」
老張沉吟了一下,說:「不知道耶,我只知道他昨天全身脫光光,躲進樓下那個淫娃的床底下,嚇了她一大跳吧,哈哈哈哈哈,那小子真夠趣的。不過今天下午我就不知道了,我喝了酒一下子就睡著了,嗯?沒別的事我......」
很好!
王先生沒等老張把話說完,就急著往樓上興師問罪。
然而,老張對面的房門突然打開,郭力蓬頭垢面、幾乎用摔的出來,我跟王先生連忙往旁邊躲開,免得被一身煙味的郭力撲倒。
「你們......剛剛在那邊吵什麼?柏彥果然有大家的鑰匙?」郭力跌跌晃晃地問。
王先生沒有理會,一股勁往樓上開跑,我也沒搭腔,只是對著老張大聲斥責。
「鑰匙的事再跟你慢慢算帳!下個月房租漲你兩倍先!」我生氣說道,跟在王先生後面往上走。
老張摸摸頭,嘴裡咕噥著對不起之類的屁話,關上門,繼續處理他未完成的另一個裝置藝術去。
而郭力像個石像杵在走廊上,空洞的不得了。
跟著王先生,我興奮地踩著每一個階梯。
無論大家以什麼樣的節奏在進行各自的事,都脫離不了我的劇本。
我的腦下垂體不禁開始分泌奇怪的物質,在醫學上應該有他的專屬名稱,大概是負責產生即興計畫的那種液體。
王先生要是硬逼柏彥開門,會發生什麼事呢?柏彥這樣一個沒頭沒腦的死大學生抵擋得住這種惶急的壓力多久?一行人在柏彥門口興師問罪,另一個兇手郭力能坐視不理嗎?
已經錯過第一時間自首的郭力,依照他的個性,其實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按照原先的計畫......原先「穎如不在」的計畫裡,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只要略施心理戰,就可以誘惑即將跟上樓的郭力跟我一齊突擊王先生,分享犯罪的罪惡感後,再與柏彥結盟,然後......
但是,我一踏上四樓、瞥見穎如的房門時,有個奇特又詭異的想法在我腦中一掠而過。
依稀,那流水聲還未歇止。
我想起來,個性封閉的王先生從來沒有上過四樓。
王先生之所以會知道單身的老張不是住在他的正上方,全是因為郭力跟令狐做愛時、床腳就在他頭頂上啞啞晃動的關係。
而現在,郭力碰巧並沒有跟上來。
果然。
王先生站在走廊上,滿臉是汗看著剛剛爬上樓梯的我。
「哪一個是那個柏......的房間?」
王先生看著我,微胖的他一口氣在胸口劇烈喘著。
我拿出剛剛老張還給我的那一大串鑰匙,指著右邊的房間,左手在嘴唇上輕輕擺動,用非常警戒的聲音模糊說道:「你偷偷進去,別讓他有機會跑了。」
王先生會意過來,接過鑰匙,神色凝重。
而我慢慢後退了一步,示意王先生自個兒進去。
王先生開門,像個忍者一樣潛了進去。
浴室裡的沖水聲更大了。
我悄悄將門從外面關上,將王先生封印在永恆的黑暗裡。
關上門,我完全沒有一絲惶恐。
王先生這一進去,就像自動走進一隻懶得偽裝的龐然巨獸嘴裡。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叫做地獄入口的,絕對就是這棟樓的這間房間,而不是形而上的「險惡人心」之類的虛偽托辭。
這裡,
就是這裡,
地獄就是這裡。
我站在柏彥的門口,看著走廊盡頭的樓梯口。
郭力隨時都可能上來,我必須為我這個突發奇想的安排找到新的出路。
真像是超激烈的腦中競速。
搭。
搭搭。
郭力刻意放慢了腳步聲,一步步逼近。
我上排牙齒緊緊咬住下嘴唇,雙手從太陽穴一路刮到脖子,大量的腎上腺素在體內滾燙翻騰著。
該怎麼跟郭力解釋消失的王先生呢?
該怎麼使得郭力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柏彥身上呢?
穎如房裡的沖水聲停止。
咚!
一場無聲的、顯然是一面倒的「對決」,已經在穎如房間裡結束了。
我瞪大眼睛,一個偏激到極致的想法像快速生長的藤蔓攀上我的腦髓。
既然計畫已經擅自被我更改,那就索性來個置之不理吧,反正郭力根本無暇顧及王先生的存在。
郭力的對決再簡單不過,我只需要幫他把搶奪屍體的談判聚焦!
搭。
搭搭。
趁郭力還沒上來之前,我拿出鑰匙,輕輕插在柏彥房門的鎖孔上。
脫下拖鞋拿在手上,我飛快跑上樓,回到原先的作戰指揮中心,在螢光幕前綜觀七個主要戰場。
電視機前,我大口大口喘氣,匆促之間所作了決定讓我心跳得好厲害。
這棟樓最不缺的,就是快要爆裂的心跳聲了吧。
郭力來到穎如與柏彥房間的中間,有些疑惑地看著柏彥門上的鑰匙。
他的手顫抖又猶疑地停在半空中,像是老舊錄影機虛弱的暫停畫面。
早發現門外動靜不斷的柏彥卻採取自暴自棄的策略,乾脆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著,大概是想將接踵而來的、難以承受的場面,交給另一個無法預測卻又超級恐怖的人格去處理。
我提過,這年頭大學錄取率超過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結果,就是製造出一堆光會推卸責任的烏龜蛋。
地獄入口。
巨獸的嘴巴裡佈置的跟一般的房間沒兩樣。
王先生坐在那張比電椅還可怕的椅子上,閉著眼睛,那模樣是多麼熟悉、那麼的安詳,好像教堂的唱經班一直在他身旁唱著福音歌曲當背景配樂,那樣悠揚舒暢。
渾身溼答答的的穎如還是維持她一貫的沈默與優越,她沒有多餘的舉動去確認王先生為什麼能夠闖進自己的房間、或是去思考王先生有什麼動機,這些她都不感興趣。
她自然而然的、好像獵食者的本能般翻出一堆繩子,緊緊纏繞著昏迷不醒的王先生,打開那一只藏在床底下的小木箱。
赤裸的王小妹躺在床中間,床底下的過期牛奶瓶凌亂散在地上,老張滿臉淚水跪著,雙手合十不斷地朝床上的王小妹拜下。
我將鏡頭影像調整放大。
王小妹雙眼緊閉,一動也不動了。
依照我從網路上看過數千張各式各樣死者照片的經驗,王小妹應該是被活活悶死的。
偷窺者最會保護的就是自己,這個原則果然不錯。
如果你手邊有紅筆,最好將這句話再三圈起來。
「你心目中能夠侵入房間的人選,只有一個人,柏彥。」我睿智的發問,就像益智節目主持人正在問特別來賓「快問快答獎金百萬」的項目。
「你想先挑了柏彥呢?還是趕緊去棄屍呢?柏彥把王小妹五花大綁丟在你衣櫃裡,惡劣歸惡劣,王小妹可也是活生生的交給你了,出了人命終須責疚於你。」
「如果你不趕緊棄屍,等到王先生遍尋不著女兒而報警之後,警察在這裡進進出出問東問西的,你哪有機會運屍體出去?你難道敢二次嫁禍給柏彥嗎?屍體上可全是你的指紋!」
我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逼問,不停在螢幕中朝屍體跪拜的老張當然沒有回答。
不過答案已經出爐。
老張茫然站起,搬了一個五斗櫃擋住門板,免得擁有所有房間鑰匙的「嫁禍者柏彥」突然侵入他的房間;然後走到浴室拿出溼毛巾,小心翼翼為王小妹擦拭身體。
擦著王小妹無辜瘦小的身軀,老張的眼淚倘滿了整張臉,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認真在思考裝屍體的用具跟棄屍的地點。
回到郭力。
不確定他是不是暫時將王先生尋找女兒的事拋在腦後,總之......
他已經將門打開。
第十三章 走廊
在這種壓力之下,柏彥當然沒辦法睡著。
但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搶下白癡比賽冠軍的柏彥,居然在郭力踏進房間後就一直把自己的腳黏在馬桶蓋上,然後用膝蓋將自己的腦袋夾在裡頭,兩眼半睜半闔的。
郭力戰戰兢兢地、非常緩慢地走著,兩隻手緊握成拳擋在胸前胡亂護衛,眼睛好像直視強光般不停眨眼、瞇眼。
我知道那是恐懼突然撞見屍體的自然反應,儘管郭力正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
站在柏彥房間的中央,郭力的胸口停止喘動,慢慢將頭轉向右邊,與浴室裡蹲在馬桶上的柏彥四眼交會。
郭力吞了一口口水。
柏彥打了個冷顫。
久久,大約有兩分鐘的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我將臉貼近螢幕,那畫面就像部可笑又品質低劣的舞台劇,兩個演員不約而同忘記台詞,只好尷尬相互對視似的。
但是舞台劇又必須持續進行,我這個導演兼唯一的觀眾也只好無奈地等著。
終於,前來談判的郭力在要命的沈默後先開口了。
「我......想請你......請你原諒......」
郭力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一定認為蹲在馬桶上狼狽不堪的柏彥,正是為死去的情郎令狐傷透了心、憔悴了身形。
「......」柏彥完全無法言語,絲毫不能理解郭力在說些什麼。
郭力突然開始哭泣。
大哭,但一滴眼淚都沒辦法掉下,像棵枯萎凋零的老樹,了無生機。
我明白,這哭泣並不是懊喪或懺悔,也不是想交易對方的憐憫,而是精神崩塌。
完全的崩塌了。
所以,郭力一滴眼淚都沒流,但他的樣子卻比悲痛欲絕還要更深的無望,他徹底的認輸,沒有底線的拋棄,除了......
「我只求你放過我,將令狐的屍體還給我......我什麼都答應你......」
郭力沙啞地哀號。
柏彥先是震動了一下,隨即又陷入輸家的面孔。
他果然......果然知道「另一個我」殺了那個死同性戀......
柏彥機械式地指著床底下,什麼也沒有辯解。
說了又有什麼用呢?另一個人格這種事,全世界只有美國好萊塢電影裡的法官跟陪審團願意相信。
看到柏彥終於允許郭力接觸屍體,郭力如釋重負吐出一口氣。
他當然知道屍體不是在床下就是在櫃子裡,如果屍體還沒被支解的話。但沒有柏彥的允許,談判就不能獨斷地進行下去。
不知從哪出來的精神再度注入郭力一整天都沒有進食的身體,他連滾帶爬到柏彥床邊,將擋住屍體的雜物與鞋盒扒出,迫不及待拉出令狐的屍體,這時可不是害怕屍體的時候。
冰冷僵硬的令狐被郭力拖出。
無孔不入的蒼蠅在他的嘴角、鼻孔、眼珠上跳躍產卵。
死去的令狐只不過是丟掉了靈魂,他還留下營養豐富的蛋白質供亂七八糟的生物在上頭孵化,在內臟裡啃食。
遺愛人間,到底應該禁止遺體火化。
令狐的屍體,像一串斷斷續續的刪節號,要說不說的,將句子硬生生斷在那邊。
令人難受的氣氛,卻又不得不替這個場景說句台詞將模糊的句子給接下去,誰都好。否則一旁的靈魂都將失控。
「對不起。」
柏彥機械吐出這三個字,復又將整張臉深深埋在身體裡,就像找不到殼的寄居蟹。這是他言簡意賅的台詞。
郭力一愣,隨即明白柏彥在說些什麼。
柏彥在為他的橫刀奪愛道歉。
「不,我們......我們都錯了......要不是因為我平常太疏忽令狐始終一個人的感受,今天就不會演變成這個樣子。」郭力突然覺得很悲哀,內疚的感覺從現在才開始真正反噬。
這種反噬,會咬出早已消失的良心跟種種具不良影響的正面人格,我可不能放任他們繼續如此有道德意味的對話。預言會變得難以掌控。
「已經做對的事,又何必改變?」我想起海倫仙度絲的廣告詞,趕緊換了一雙布鞋走下樓。
「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毀了,都被我給毀了......無論事情怎麼發展,我都不該做出這種事......」郭力懊悔不已,我聽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聲音。
柏彥無言以對,他大概覺得對方崩潰過頭了。
我輕輕旋轉開鑰匙仍插在門把上的房門,訝異地站在門口。
「啊!」郭力嚇了一跳,整個人跳了起來。
柏彥不知發生了什麼狀況,立刻從浴室衝了出來,但因為他剛剛蹲姿太久的關係,一出浴室就踉踉蹌蹌地被屍體絆倒。
我兩腿發軟,慢慢扶著門緣蹲坐在地上。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瞠目結舌,指著地上明顯是一條屍體的令狐。
他的胸口還插著那明亮的尖刀。
郭力大口大口喘氣,完全被突如其來的狀況給嚇呆了,就跟我與穎如起初交鋒時瞬間挫敗的情況一樣。
柏彥一看是我,立刻兩眼無神地頹坐在地上,一副「把我抓走吧,別再折磨我了。」的疲憊表情。
這情景對他們來說,一定會用上「那時,整個時間彷彿都凍結住了,大概經歷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這樣的老舊形容詞,但我,一個介入者,卻很實際地在心裡面讀秒。
到了第十一秒,真正動手殺人的郭力終於試圖開口解釋什麼或承認什麼,但所有的話都在他的腦袋裡錯亂掉了,我只聽到含糊不明的發語詞在郭力的嘴巴裡咀嚼著,咿咿啊啊。
「等等!」
我強打起精神,一鼓作氣站了起來,將還插在房門上的鑰匙拔下、關上門。
郭力不明究理、往後退了一步,連自暴自棄的柏彥都忍不住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我看著他們倆,雙膝跪地,三個響頭扣扣扣墜地。
「求求你們!不要將今天的事說出去,我一點都不想插手你們三個人之間是怎麼談情說愛、是誰動手殺人還是出了什麼意外,我......我一點都不想知道,你們也千萬別去報警......」我的語氣中滿了惶急的懇求。
兩個兇手呆呆地看著我莫名其妙的舉動。
我繼續磕頭道:「你們也清楚,我這個人什麼專長都沒有,就只有這一棟長輩留下的房子可以收租活口,要是這棟房子死過人的事給傳了出去,以後誰還敢搬進來?我求求你們了,我這房子以後還要租人,你們行行好,這件事大夥齊心一起將它給蓋了過去,別讓我下半輩子喝西北風成不成!」
我不停磕頭,不停磕頭。
好不容易當我抬起頭時,郭力的臉上充滿了複雜的線條,不知道該怎麼堆砌表情。
而弱智的柏彥忽然脫胎換骨煥然一新重振雄風異軍突起大顯神威,簡直興奮的不得了,大叫:「沒問題!那現在應該怎麼辦!」
一秒鐘過後,他突然想到郭力還沒跟他算帳,所以這件事我根本做不了主時,他往旁邊看了郭力一眼。
郭力無法置信地看著柏彥。
這小子扣著屍體不放,不就是為了要跟他談條件嗎?雖然柏彥扣住屍體已經意味著不會報警、要私下解決這件事的訊息,但房東我幾句話就讓他如此興奮,這......這未免也太便宜了吧?
「我覺得好是好,但是......」郭力看著柏彥,不知道該怎麼將疑惑說出來。
我果斷大聲說道:「不要往下說了!既然大家都不想將事情張揚開來,現在就該一齊想辦法把屍體解決掉,況且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令狐......令狐是怎麼死的!這只會帶給我麻煩而已!所以你們要發誓,絕對不能將今天的事情說出去,今後即使只有我們三人在也休得提起,就算將來有一天,警察查到是你們之間的誰幹的還是一起幹的,都不能將我跟這棟房子扯進去,這是我唯一的條件。」
郭力緊皺著眉頭,偷偷觀察著柏彥。
柏彥當然一股勁地點頭,神采煥發的。
「我發誓。」郭力開口,抖擻了精神:「這件事我絕對不會說出去,將來也不會提起,也不會將房東先生拖下水。」
「我也是,我也發誓!」柏彥簡直樂瘋了,說:「要是我將這件事說出去或是將你拖下水,我就身中七七四十九刀不得好死!」
「那好!」我鬆了一口氣,說:「現在我們該怎麼處理他?」我指著令狐。他大概沒想到自己死後竟會成為不明不白的籌碼,陷入狗屁不通的交易裡吧。
現在,我要做的事情可以說是非常簡單、卻也非常艱鉅。
就是使這兩個兇手將焦點聚集在消滅犯罪證據上,而不是懷疑對方爽快加入交易的背後目的。
畢竟,矛盾從一開始就存在,我只能將場面打亂、重新整理,而無法消滅矛盾本身。
荒謬的,三個參與兇案程度不同的兇手,圍著一具屍體坐下。
我看了看柏彥。
「這個......這邊再往上十幾分鐘就是梧棲海港了,把他往海裡一丟就行了!說不定一路隨洋流飄到美國也是很有可能,要是飄到非洲就更沒問題了。」柏彥說完才發現自己失言了。
自己殺掉了郭力的枕邊人,居然想隨便處置屍體矇混了事,郭力要是生氣反悔就慘了。
於是柏彥頓了頓,自言自語:「從昨夜開始我已念了好幾百遍的往生咒跟南無阿彌陀佛,算算時間,令狐兄現在應該已經往生西方極樂、修成正果了......所以呢,我想屍體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嗯,在海裡也逍遙自在些......」
「你在鬼扯什麼?」我打斷柏彥的恍神言語,責罵道:「丟在海裡遲早會給沖上岸來,但時候查起來你能脫得了干係?依我看,還是找個地方掘個坑埋了比較妥當,地方當然是越荒涼越好。」
郭力點點頭,不發一語。
他跟大獲解脫的柏彥不一樣,他的思緒雖然依舊混亂,但年紀與涵養讓他看起來深沈多了,他應該早就想好應埋在哪一座山、哪一個人跡罕至的角落。
「但......但他好大一個,這下......」我刻意避開令狐的屍體,假裝我實在不想多看一眼:「這下有點難處理,你們有裝得下他的大箱子嗎?」
柏彥立刻接口:「怎麼可能有箱子可以裝得下這麼大的一個人?當然要......」
柏彥及時住口,抬頭看了看郭力。
「我在想,分屍會不會比較妥當一點?」郭力謹慎地回答。
他本來就準備好一堆工具要分屍。
「這分屍我受不了,也不敢看。」我為難道:「這個部份能不能由你們兩個自己去做?」
「應該的。」柏彥跟郭力不約而同說道。
瘋狂的想法一旦啟動,理性的討論就理所當然盤據在三個兇手的語言裡。
「分屍要用什麼工具?一般的刀子行不行?」柏彥天真爛漫問。
「恐怕得鋒利一點的,才比較......嗯,比較稱手,比較有效率。」郭力壓抑著自己的回答。
「不知道用這把現成的刀子行不行?咦?這不就是樓下廚房那把刀子嗎?」我大驚小怪指著令狐身上的兇器,裝出一副很想知道是誰拿的刀子、卻又不想真正了解的欲言又止。
「這工具......這工具我可以張羅,別用這把刀子吧。」郭力一定是想拿他準備好的鋒利手術刀,不過生怕觸怒柏彥而一直不敢提。
他不想讓柏彥知道他早就準備支解柏彥的甜心男友,如果赤裸裸說出來的話,心情看起來異常愉快的柏彥恐怕會反悔。
「不,事不遲疑,我贊成房東的建議,這件事越快落幕越好,越拖下去出事的機會就越大,就用這把刀子吧。既然它可以殺死人,可見一定很鋒利,有句話說水可以走船也可以翻船,行了。」柏彥果斷說道。
郭力看了柏彥一眼,他實在越來越糊塗了。
但郭力確確實實送了令狐的性命,這明確的、可體驗的事實讓他在過程中處於完全被動的角色。
說不定,柏彥是心情惡劣到了頂點,於是乎性情大變?還是柏彥本來就有精神病的問題?
「這刀上有誰的指紋我不想知道,但我是堅決不碰的,你們自己來吧。」我說,索性坐到床上。
「還需要幾個堅固的大塑膠袋,地上也要鋪一個,免得血流的到處都是、不好處裡。」郭力早已想好。
「我去樓下買,很快回來。」我說,作勢站起身。
郭力像是深怕我反悔似的,阻止道:「不,我的房裡正好有幾個,我去拿吧。」
柏彥深怕郭力反悔,說:「不如先割了吧,就在浴室裡割不就得了?大家同舟共濟,一鼓作氣將它給分了,免得等一下拖久了手軟,夜長夢多。」
我附議:「這也有道理,我就在這坐著,你們去浴室割吧。不過動作得快點,天亮前想個好地方埋了,這件事就此了結。」其實我更怕他們倆人反悔。
柏彥沒口子的說好,郭力只有點頭的份。
於是兩人將令狐拖到小小的浴室,將令狐的頭押在馬桶裡,省得面對屍體最恐怖的、最容易產生記憶殘留的部份。
柏彥拿起刀子,乾咽了一口口水。
真不知從何下手吧。
郭力嘆了一口氣,無聲從柏彥手中接過刀子,往頸子肉多的部份慢慢切鋸下去。
「嘖......」我還真不敢看。
就這樣,兩人你一刀,我一刀的輪流割著。
郭力吐了一次後就冷靜下來,漠然地操刀。
柏彥實際上根本沒宰過人,乾嘔了三次後才勉強鎮定下來。
慢慢的,浴室中內臟與腸子流了一地,黃色發臭的脂肪黏在兩人的衣服跟瓷磚地板上,我瞧了一眼就要發暈,味道更是難聞的不得了,我只有捏著鼻子等待令狐變成一塊塊不可辨識的東西。
插播個忠告,識相就拿筆跟紙抄下來。
我說,如果你想支解一個人,又很趕時間的話,我勸你最好別幹,想點更省事的方法,例如在陽台點一把火將屍體焚掉之類的。
因為割肉不僅噁心、遇到關節與韌帶更是耗時又費力,但這些比起腥味十足又拖拖拉拉的腸子只能算是小兒科。
如果你天真的以為支解後的屍體就是一塊又一塊連皮帶骨的肉,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必須另外準備很多堅固的塑膠袋包好或塞好亂七八糟的內臟,還要將腸子捆好或仔細切段,最後還得拿鹽酸好好將一塌糊塗的地板刷個幾十次,才將湯湯水水的脂肪、屍水、血處理個大概。
支解真是一門專業,應該要有專人負責。
等到令狐的屍體完全變成一把把的爛肉後,柏彥跟郭力兩人的身上全是細小的碎肉跟飛濺的血漬。
柏彥的右邊耳朵上還吊著一團半透明狀的漿液,隨時會垂下來似的,郭力動手的次數跟時間更多,整條褲子浸的油膩膩黃澄澄的,實在有礙觀瞻。
「那個手跟腳乾脆剁碎一點,免得塑膠袋萬一破了,給人瞧出是死人來的。」我建議。
人的手腳、跟臉耳口鼻,是最好辨識的部份,我相信一般人可沒研究過人跟動物的內臟、肉塊長得哪裡不同。
郭力點頭同意,幾乎要暈倒的柏彥只得接過刀子,將二十個指頭一一切掉。
已是星期天凌晨一點半,兩個一整天沒吃飯的兇手簡直累壞了。
「你們兩個身上又髒又臭的,不過沒時間讓你們洗澡,拿毛巾隨便擦一擦就行了,我們去郭力房間拿塑膠袋回來裝屍塊,然後就開車去山上棄屍。」我說。
於是兩人用溼毛巾揩了揩身子後,郭力跟柏彥要了一套乾淨衣服,三人便偷偷摸摸惦著腳尖下樓,無聲無息的。
慢慢的,郭力走到自己門口,想起房裡分屍的工具散落一地,於是用手勢示意我跟柏彥在走廊把風,他自個兒進去,拿了幾個堅固的黑色塑膠袋就出來。
我在走廊看著郭力進了房,看看對面老張的房門。
一些不明的小聲響在老張房間裡頭祟動著,似乎正進行著什麼。
「走。」郭力拿了許多大袋子走出房門,三人又躡手躡腳上樓。
回到柏彥的房間,我依舊坐在床上冷眼旁觀他倆在浴室裡將屍塊分配進六個塑膠袋的過程,然後再用其他六個塑膠袋將屍袋重複包好,免得屍袋破了,難聞的液體流了出來可就麻煩。
我看著馬桶裡令狐完整的頭顱,說:「腦袋我提著,這樣保險一點。」
郭力不敢反對也不敢贊成,看了柏彥一眼,柏彥當然立刻將頭顱包好遞給了我。
「走吧。」我說。
「先上我的車再想想應該去哪才好。」郭力說。
「然後去買一點掘土的鏟子吧,不過這麼晚了不知道上哪去找。」柏彥疲憊地說,摸摸饑腸轆轆的肚子,但我知道他什麼也吃不下。
郭力欲言又止,但總算將話又吞回肚子。他大概連洞都挖好了,所以他的房裡沒有看見掘洞的工具?
不,郭力前天殺的人,昨天就回來準備分屍,要挖洞的話根本沒有時間。
所以,掘洞的工具應該在他的車子裡。
「這麼晚了,哪裡去買工具挖洞?我看先隨便淺淺埋一下,後天再一起去挖個深一點的洞吧。」我假裝提議。
柏彥不敢反對,但忍不住咕噥了一下:「天,還要回去一趟,要是找不到地方就糟糕了。」
郭力鼓起勇氣,說:「今年清明掃墓的工具我碰巧還放在車上,將就一下沒有問題,不過鏟子只有一把,等會得輪流幹活。」
「那實在太好了。」我說,真佩服我自己。
三個人提起屍袋,戒慎恐懼要走下樓。
「等等,我們從升降梯下去比較安全,那裡直接通到屋子後面連著小巷的暗門不是?」郭力說,這顯然也是他原先的計畫。
我否決:「升降梯的聲音太大了,一啟動就會發出鏘鏘鏘的聲音。我們還是走樓梯吧。」這才是我的計畫。
柏彥看著郭力跟我,有些為難說:「升降梯就算會發出聲音也不要緊啊,根本不會有人好奇,反而我們三個大半夜的提著塑膠袋,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了,不會很奇怪嗎?」
郭力看著我。
我假裝為難:「我承認我不想用升降梯,拜託,你們以後可以不住這裡,但我以後可還要用它搬東西,我一點都不想在那個密閉小空間回憶起棄屍這件事,是你你要嗎?」
郭力沒有意見,柏彥也悻悻然搖頭。
三個兇手,拎著六塊屍體走下樓。
依犯案情節的表面重大程度似的,郭力走在最前面,柏彥中間,我殿後。
凌晨兩點十一分。
剛剛看了太多太久的「紅色」,走廊的燈泡顏色也不覺殷紅了起來。
浴室中血腥又超現實的畫面像萬花筒一樣在視網膜裡不停旋轉,搞得我有些頭昏眼花。走廊有如防空洞裡的祕密甬道令人透不過氣,好像隨時會坍塌。
每一口氧氣都是奢侈。
近距離被血淋淋畫面轟炸的兩人當然更慘。
柏彥的腳步有些搖搖欲墜,為首的郭力也好不到哪裡去,居然踩著S型彎曲路線。
我們幾乎是惦著腳尖走路,像貓一樣。
到目前為止,預言的結果幾乎一模一樣實行著,除了王先生的部份。
王先生原本應該裝在屍袋裡面,跟令狐一起被我們拎著,但既然左右都是個死,我也不介意將王先生交給另一個更優秀的屍體處理者。
這樣提著,還比較輕。
我看著走在前面的柏彥。
柏彥背上的衣服全是汗,跟皮膚黏在一起。
他正在經歷這輩子最大的峰迴路轉,雖然身體脫水虛弱,但他的意志卻逐漸鍛鍊堅強。
殺個人,可以令懦夫成長,是孩子長大的最快捷徑。
「真是令人欣慰。」我心中道,一邊暗中將左手提著的屍袋綁口解開。
三樓。
我看著前面老張的房間。
不知道老張出門了沒有?
用了什麼幼稚的棄屍方法?
裝箱?
裝袋?
烹食?
果汁機?
如果出門了,今晚什麼時候會回來?
總之,老張到底還是要回到這裡,免得到處暴走的王先生又把矛頭指向徹夜未歸的他。只要老張別遠走高飛,我的劇本都能將他網羅在裡頭。
突然,命運掀了一張好牌。
就在郭力經過自己房間的時候,對面的老張房門咿咿啞啞地打開,露出一張錯愕又蒼白的臉。
當然是做賊心虛的老張。
神經緊繃的郭力立刻停下腳步,有點失神的柏彥險些撞上郭力的肩膀,但兩手牢牢抓著的塑膠袋卻沒有摔落。
「嗯?張先生還沒睡啊?」
郭力的聲音很不自然,跟臉上的盛情大相矛盾。
「嗯嗯,想出去買點酒喝。」
老張的語氣更為乾澀,臉上驚愕的表情絲毫無法掩飾他心裡的不安。
白癡比賽冠軍的柏彥在一旁接不上話,氣氛僵在那邊。
我注意到老張的腳邊,也有一只黑色大垃圾袋,袋子看起來好沉。
唉,這個手腳特慢又了無新意的傢伙,真是太叫人失望。
「老張,這麼晚還要倒垃圾啊?」我開口。
「嗯,東西堆的多了,想說清一清,買酒的時候順便丟到隔壁巷子的大垃圾箱啊。」老張的表情更不自然。
我當然了解老張的不自然是因為甫殺害王小妹的關係,但看在郭力跟柏彥這兩個同樣心中揣揣的人眼裡,只會單純害怕「自己是不是被懷疑了什麼」。
「啊,正巧我們三個人要一起去丟垃圾,要不,垃圾拿來我們幫你丟了罷,反正順手嘛。」我哈哈一笑,故意讓老張心臟一懸。
老張的左腳在抽抖。
「這樣......不好吧?太麻煩你們了。」
老張的腳顫抖的很厲害,連郭力都注意到了。
「順手之勞罷了,算不得什麼。」
郭力爽朗地說,他的腳也在顫抖,好像裝了金頂鹼性電池。
兩個人就這麼尷尬地對視。
要是老張跟我們一齊下去倒垃圾,為了不使他起疑竇,我們就免不了跟著他、將零零碎碎的令狐拋到隔壁巷子那大垃圾箱中,到時候屍體被野貓野狗咬出來的機率簡直大不可言,比隨便挖個洞埋屍還要敷衍了事。
同樣的矛盾也發生在老張的顧慮之中,七零八落的王小妹可不能就這麼丟在垃圾箱裡。
「來!我說了算!」郭力乾脆放下一個塑膠袋,伸手要將老張腳邊的垃圾袋撈起。
老張機警擋住郭力的手,但他的視線卻往旁轉移、停在滿臉蒼白的柏彥上。
「我們幫你丟就行了。」柏彥被老張盯得很不自在。
老張默不作聲。
他停在柏彥臉上的眼神,一直保持著強烈又寂靜的質疑。
一個人將屍體處理掉的壓力,可不是我們同坐一條船的三人所能體會。
無法經過深思熟慮的一意孤行、強大的時間壓力、空間的不確定緊張,一切都體現在老張佈滿血絲的眼珠子裡。
柏彥被這麼一瞪,立刻加入了發抖的行列。
「我、受、夠、了。」老張一個字一個字強調,情緒即將崩潰。
郭力不知所以然,只好說:「那好罷,我們三人就先去倒,你自己......你自己慢慢來。」
老張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郭力的聲音,他豁盡全身的力氣盯著柏彥。
「是你幹的吧?」老張疾言厲色。
柏彥真正被嚇住了,張口結舌的看著郭力跟我求援。
「張先生,你醉了。」我溫言道。
「我沒醉!」老張幾乎要失控,大叫道:「是你這小子栽的贓!」
「我......我幹什麼了!你可別亂說!」柏彥跳了起來。
老張的怒火快壓抑不住,攻擊的本能快要跨越過偷窺者的自我保護界限。
好,自相殘殺吧。
這只是將劇本提早了幾個步驟。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清脆的高跟鞋聲節奏明快地踩下樓梯,突兀地迴盪在深夜的租宅裡。
每一次的「喀、喀」聲踩在地板上,我們四個人的心跳聲都跟著那該死的、毫不加掩飾的節奏。
一上一下。
一下一上。
上上下下。
不約而同、制約般的,我們四個棄屍新手慢慢轉過頭。
一道清瘦的黑影尖銳地從樓梯口折下,那「喀、喀」聲後,依稀還拖曳著遲緩的重物磨地聲。
四個喉結鼓鼓滑動,各自吞了一口口水。
下樓的,是穎如。
一個攪局者。
一個突發奇想的臨時演員。
踩著高跟鞋,穿著淡藍色的連身短裙,濃濃的咖啡香自她每一個清脆步伐的間隔中流動著,墨黑長髮飄逸,使得穎如的小臉更加白皙滑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隱隱約約。
我的耳朵裡似乎鑽進一股輕輕柔柔、綿綿細細的聲音,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但當我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時,卻找不出那聲音的源頭,只覺得那若有似無的聲音就像一首魔幻的曲調,不知不覺化解了我心中得意洋洋的情緒,我想築起心防,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古怪的調子哼唱。
遠遠的,穎如在樓梯欄杆中,對著大家親切一笑。
美女的笑,當然帶動四個緊繃的下巴機械搖晃,所有人都沈迷在曲子裡。
然後,我們看見她的左手拖著一只大黑色塑膠袋,慢慢走下樓梯。
詭異的是,那黑色塑膠袋異常沈重,導致穎如沒法子將它提起來,只是不在乎地拖動著,放任「它」在階梯之間自然碰撞,發出咚咚聲響。
那咚咚聲響一點也不好聽,卻奇特地「咚」在那綿綿悠長的音符中最適當的間隙,完全沒有一點突兀,反而更添樂曲的哀愁氣息。
也因為太過沈重,使得地板、階梯與黑色塑膠袋之間的摩擦太大,塑膠袋因此破出一條小縫,在樓梯與地上拖出一條難以形容的、蒼勁有力的紅色書法痕跡。
呆呆的,我們四個人看著穎如從容從我們之間穿過,那優雅的姿態令我們不由得屏住氣息。
就在穎如的髮絲掠過我鼻尖的瞬間,我才發覺那哀愁的曲子是從穎如的鼻子裡,淡淡地詠吟出來的。
直到穎如完全消失在轉角,我們才慢慢從現實與超現實中的迷惘中漸漸甦醒。
低頭一看,那條誇張的紅色液體痕跡並沒有隨著穎如的詠吟聲漸漸消失,就這樣一路拖劃到走廊盡頭,然後又咚咚咚咚地往二樓邁進。
接著,我聽見一樓的鐵門打開,清脆的「喀、喀」聲繼續迴盪在幽暗的午夜小巷裡。
吹笛人走進了山洞,巨石無聲無息封住洞口。
成千村童從此不見天日的恐怖童話。
我眨眨眼,在昏黃的走廊上搖晃著。
是幻覺嗎?
適才的歌聲太美、太稀薄,我的腦袋裡只依稀記得,那塑膠袋的裂縫露出了半個人頭,以及兩隻靜靜插在眼窩裡的鉛筆。
久久,四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剛剛劍拔弩張的氣氛不知道何時無影無蹤,卻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好像喪失了很多應有的感覺?
諸如興奮、恐懼、戰慄、嘔吐、壓迫、惶急之類的。
我的心裡空空盪盪,什麼計畫、預言、謊言,彷彿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那樣虛無。
「走吧?」許久,我打破僵局。
老張默默點頭,一口污濁的氣悠長地呼出。
沒有多餘的言辭,一切輕鬆起來。
輕鬆起來,所以沒有人急著朝原來的目的前進。
「剛剛那首歌好美。」老張的眼神有些落寞。
「嗯。」我同意。
「有人知道那首歌的曲子嗎?」柏彥問。
「好像是Gloomy Sunday,黑色星期天?」郭力見多識廣,想要多做解釋,卻欲言又止。
然而,並沒有人繼續追問這首歌的來由。
大家又開始靜默。
靜默中,那首「黑色星期天」蔓爬在我腦中,輕輕纏住每一寸神經跟情感,就像浸泡在深藍無際的大海,我只有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永無止盡的下沉中,穎如優雅的肢體律動,屍體咚咚,高跟鞋扣扣,濃郁的咖啡香,模糊的背影,兩隻插碎眼珠的鉛筆。
所有的樂曲元素天衣無縫共鳴著,持續不斷。
持續不斷。
不知道是誰先踏出第一步。
總之,郭力拿起三分之一的令狐,柏彥也拿起三分之一,我也拿起三分之一,三人慢條斯理的走下樓,而老張也抱起英年早逝的塑膠袋王小妹,四個兇手晃著晃著,無須多語。
「臭死了,天啊,一群人大半夜倒什麼垃圾?」
陳小姐打開門,手裡拿著空空的玻璃水壺。
她看見正經過門口的我們,不禁皺起眉頭埋怨。
我們面面相覷,正準備繼續走下樓時,我突然有點想殺了陳小姐。
「哈咻。」
我打了個噴嚏,左手拎著的塑膠袋墜地。
令狐的頭顱從鬆脫的綁口中滾了出來。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滾到了陳小姐的腳邊。
陳小姐的瞳孔放大,丹田微微鼓起。
陳小姐才正要扯開喉嚨尖叫,郭力、柏彥、老張全衝上前去,六隻手亂七八糟摀住陳小姐掙扎的口鼻。
沒有慌亂的失序,也沒有粗重的喘息聲。
一下子,只有一下子,陳小姐手中的水壺完好無缺放在地上。
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他看看你,你看看她。它。
郭力將手中的兩個大塑膠袋放下,柏彥接過,一隻手各抓兩個。
我拾起令狐頑皮搗蛋的腦袋,裝進袋子裡,重又仔細綁好。
郭力扛起玲瓏有致的陳小姐。
大夥一齊走下樓,打開門,坐上車,發動。
「去哪?」抱著塑膠袋的老張問道,坐在我身邊的他,渾然不知王小妹的長髮已經雜亂地露出來了。
「我知道一個好地方。」郭力轉動方向盤,輕踏油門。
沒有人有異議,各自沈澱著。
夜模模糊糊。
樓,已不再扭曲。它跟安詳的降E大調夜曲一樣自在,空空盪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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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再也沒有看過穎如。
就像個幽靈似的,她一個人拖著屍體消失在凌晨兩點半的小巷裡。
她的房間一直為她保留著。她有鑰匙,隨時可以回來。
帶新玩具回來也好,或是將已經發臭的粉紅旅行袋、跟巨大的行李箱帶走也好。
這裡永遠屬於妳。
兩天後,老張第一個搬走。
他在客廳桌子上的紙條裡說,他在菜市場裡找到一間還算過得去的小雅房,這段期間感謝我們的照顧。
他的紙條我吃下去了,代表這段深刻的友情與我永遠同在。
柏彥第二個搬走,搬走前他學會了抽煙,和嘆氣。
一個人多愁善感,或願意裝得多愁善感,都算是一種成長。
憑這點我祝福他。
有一天中午,我還在那間常去的排骨便當店遇到正在點菜的柏彥,兩人著實寒暄了好一下子,那感覺真是不錯。
只是後來,我就沒有見過柏彥了。
郭力無所謂搬走不搬走,他原本就不常住在這裡,東西也少,我打算租約期滿才幫他將房間清光。
這段期間,我跟郭力一齊打發了前來詢問的便利商店地區經理、學校老師、公司人事部經理、警察的公式詢問,稀鬆平常。
那個黑色的星期天之後,郭力留下了五十萬,夠意思。
不過我沒有把這堆鈔票吃下去、讓友情跟我永遠存在,我打算拿來擴充設備,看我看得更多、更清楚,聽的更細、聽的更廣。
我想,下一批的房客會玩得更有感覺。
小套房出租,月租3000(誠可議),不限男女。
附廚房、洗衣機、脫水機、共用冰箱、客廳、天台、升降梯、寬頻網路。
二十四小時內洽可。
黑色星期天之後
成疊的檔案卷宗擱了一桌,焦黃的煙屁股跟檳榔渣堆滿了煙灰缸,白板上一張張觸目驚心的照片,紅色的圈圈反覆強調著不斷格放後的致命創口,破破爛爛的證物鑑定報告跟法醫報告緊緊捏在每個人的手裡,有時無奈摔在桌上,有時被捲成乾癟的條狀。
專案偵緝室裡煙霧瀰漫,氣氛很疲累。
「幹!兩個禮拜了!這傢伙還是在胡扯!」兩天三夜沒睡的柯力文組長大拍桌子,為暮氣沉沉的偵緝室注入一點力氣。
王乃強彷彿沒有聽到,手中的嫌犯自白書給他捏的孜孜作響,閉上眼睛,滿下巴的灰白鬍渣。
「要是外面沒盯的那麼緊,用點手段,他什麼都老老實實吐出來了,什麼人權條款?都是狗屁。」我隨口罵道。
刑求是我的專長,刑求到嫌犯精神崩潰則是我的特色跟個人興趣。要不是因為前年我不小心弄死了一個毒犯,現在早就升副組長了。
「夏江平警官?既然不能用就別提,想點管用的辦法,要不你這輩子別想翻過去!」柯組長瞪著我。
我閉上嘴。
上頭給的破案期限即將在明天到期,但整個案子都陷入一團混亂,明天一早就必須去警政署向幾個長官會報案情進度的柯組長心情糟透了,左撇子的他甚至把一邊的頭髮都抓掉了,禿了半邊。
經過連續幾天馬不停蹄的逼問、偵訊、證據蒐集、調查相關人證物證後,有三個同事累倒在醫院,一個瘋了,還有一個介於精神失常跟辭職的邊緣。
但案情仍舊要命的膠著。
這件案子連上了各大媒體四天的頭條,斗大殷紅的報紙標題符咒般貼在每個專案小組組員的腦海裡,電視記者天天都在做追蹤報導、做專家訪談、做叩應綜藝節目廣徵民意,以各種角度切入這個台灣犯罪史上最扭曲的一頁。
「台中東海別墅區連環謀殺案!十死四失蹤!房東涉嫌重大!」
「立法委員的失蹤首級赫然出現在東別凶宅?」
「東別肢解怪案,四重要關係人三死一行蹤成謎?」
「房東發誓:兇手除了自己,還有四人涉嫌共謀。」
「東別靈異傳說紛紜。法醫:二十年來從沒看過這種命案現場。」
「警政署署長:本案不排除有其他共犯,還在調查中。」
也因為前一陣子,坐在黑頭車後座、被割去首級的國會立法委員的頭顱,也同時在這棟凶宅找到,於是這件原本就十分血腥的案子理所當然更加受到多方的關注與壓力,還扯上許多靈異玄說。
聽破門而入的同僚說,該立委的腦袋放在凶宅其中一房間的桌上,被一只粉紅色的塑膠旅行袋裝著。一打開,蛆在紫色的頭上密密麻麻爬附著,令人欲嘔的屍臭鑽進眾人的鼻孔裡。
媒體的八卦報導自然把握時機對案情加油添醋一番,「梅花瞳鈴眼」、「台灣靈異事件記事簿」等犯罪情境劇也應運而生,社會大眾在受不了恐怖新聞的連日轟炸後,一片假惺惺的大作反彈,學者與民眾紛紛投書報紙,指責這樣的深入報導太過強調命案的凶殘與血腥,只會帶給社會極負面的影響,若青少年有樣學樣的話豈不糟糕。
太可笑了。
任何人,只要翻過嫌犯長達八萬五千字的自白書後,都會覺得一向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在這次刑案的報導上,實在是太幼稚、太扁平、太卡通了。
「乾脆把自白書整理一下,做個簡單報告就好了?反正我們也沒有刑求,自白書是有法律效力的,事情的真相如何就交給法官跟檢察官去斷定吧。」從美國FBI受訓回來的新組員Sam頭低低地提議。
「自白書?乃強你說說看,你進重案組十七年,有看過哪一份自白書像這份異想天開的自言自語漏洞這麼多?不合常理處四十七處?太過巧合處二十六處?你是去美國打砲的嗎?你為什麼不去死一死?」柯組長震怒,口水都噴到我的臉上。
Sam臉上愧疚、不敢抬頭,但手指卻在桌底比了個幹。
別說辦案的經驗,我在小說跟電影裡都沒看過這種事,要是我也不敢拿這份厚達兩百多頁的胡說八道在各級長官前朗誦。這輩子肯定升不上去!
乃強依舊沈默不語,好像在思考著什麼,臉上深陷進去的皺紋緩慢牽動著。
牆上的鐘:十一點十七分。
看來,今晚是沒辦法回去了。
我起身,推開煙霧繚繞的偵緝室大門,走到走廊撥了通電話:「綺姍,看來今晚又回不去了,妳先睡吧,記得把門窗鎖好,嗯,不要忘記掛上門後的鐵鏈子。掰。」
掛掉電話,我在走廊站著,閉目養神,回憶案情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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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前,永福國小的教務主任到派出所報案,說一個叫王芸可的三年級學生已經有一個禮拜都沒去學校上課了,家裡的電話也沒人接,到連絡簿裡的住址拜訪家長,卻被家長的房東告知王先生跟王芸可小妹妹在一週前的星期天就已經搬走了,還積欠了兩個月的房租。
後來,一個大約三十多歲、叫曾德成的男子,帶著一個焦急的五十多歲婦人到派出所報案,自稱他的女朋友陳敏慧,也就是婦人的女兒,已經有一個月沒有打電話回家,曾德成去陳敏慧租賃的地方找她,房間卻搬個一乾二淨,無消無息的,也沒去公司上班。房東還埋怨說,陳敏慧上個月的水電費欠交,著實數落了半小時。
這不是稀鬆平常的事嗎?有什麼好大驚小怪?但那個叫曾德成的男子卻堅持這件事必有蹊蹺,因為房東跟其他的房客都向他證實,陳敏慧失蹤前一個星期,跟一個個頭高大的男子在房裡起了肢體衝突,男子還動手打了陳敏慧,並揚言日後還要在公司場合加以報復。
曾德成嚴重懷疑,那個個頭高大的男子恐怕跟陳敏慧的失蹤有關連,經過他的調查與其他房客的指認,確定是陳敏慧在目前任職公司的前男友孔憲剛。
孔憲剛與陳敏慧在分手後一直保持藕斷絲連的曖昧關係,也承認他動手毆打陳敏慧的當晚的確有不當出言恐嚇,但他絕對跟陳敏慧的失蹤沒有一點干係,最多也只是陳敏慧心生畏懼不敢去公司上班,索性離職搬家而已。
經過初步的調查後,相關證據闕如,孔憲剛當晚就被飭回。
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畢竟類似的案子調查到最後,不是依舊一頭霧水,就是大驚小怪居多,反正一點證據都沒有,要辦下去也不知道從何著手。
然而,原本應該就此打住的無聊案子,卻因為一個剛從警校畢業的派出所警員在整理報案記錄時發現的「巧合」,有了一點看似不相關、卻十分重大的進展。
「你看,兩個禮拜前永福國小來報案,王芸可跟她爸爸住的住址,正好跟陳敏慧承租的地方一模一樣耶!」那個初出茅廬的員警好奇地跟一旁的同事說。
當天,那個追根究底的小員警查了半天,終於得知王芸可的父親王名凱也已經兩個星期都沒去公司上班,而王名凱工作的兩家公司中,其中一家已經依照規定將他辭退。他跟王芸可一樣,兩個多星期以來都沒有明顯的社會聯繫。
小員警興致一來,放下手邊最愛的福爾摩斯探案集,告訴同事他要去王名凱與陳敏慧共同租賃的東海別墅區走一下,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
結果一去不回。
小員警失蹤了,家裡也不見他回來。
離職三天後,派出所的其他同事開始調查他的下落,發現最後看見他的人,是東海別墅區裡一個賣西瓜汁的女店員。
「他買了一杯西瓜汁後,就一個人在那棟老房子門口按電鈴,後來有個高高瘦瘦的人打開門,他就進去了。」戴著假睫毛的女店員強調:「我印象很清楚,因為我最度爛那些蹺班出來逛大街的警察了!」
於是,派出所叫兩個跟失蹤小員警交好的警察去那宅子查一下,結果那兩名警察中午出去,但到了晚上九點都遲遲沒有回報,打了手機也沒人接聽。
當天晚上十一點,處理過幾件刑案的派出所老警官仔細一想,發覺事情有些怪異,於是調了幾個荷槍實彈的刑警,偽造了檢察官的搜索令,十多個人緊張非常地到三名員警失蹤的租屋門前,正考慮要不要按門鈴的時候,鐵門就打開了。
「啊!怎麼一天到晚都有警察找上門!有什麼事嗎?」一個高高瘦瘦,眼睛深陷在巨大黑眼圈的中年男子,躲在門內笑道。
惡夢連連,才正要開始。
「發呆啊?」
乃強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旁邊,手裡正點著一根煙,我伸手過去將剛剛點燃的煙頭捻息。
「拜託,在裡面抽的還不夠嗎?」我說,彈彈手指上的灰。
乃強莞爾,並不生氣,將煙盒收了起來。
兩個辦過好幾件大案子的老警官,並肩站在走廊上。
「剛剛在裡面組長問你話,你不鳥他,是在想什麼?」我問,從口袋裡摸出兩個十元硬幣,走到老舊的自動販賣機前面:「喝啥?一樣?」
乃強點點頭,慢慢說道:「這個案子,那個房東絕不是精神失常妄稱犯案而已,他涉嫌最重大,這個立場從一開始我就沒變過。」
咚咚。
我將一罐凍頂烏龍茶丟給乃強,自己開了一瓶。
「廢,一個正常人好端端的幹嘛把指紋用鹽酸剝掉?那個房東早就計畫好要犯案了。」我說,停了一下,又說:「我們可不可以停止叫他房東?他馬的,一開始被他耍的團團轉浪費了不少時間,依我看,他根本就是個操你媽的神經病。」
雖然,我們調閱了所有精神病院的就醫記錄,至少在「照片」檔案上,並沒有發現這個自稱房東的精神異常者。
這個談笑自若、有時甚至興奮異常的殺人兇手,十根手指頭上的皮都被自己用鹽酸腐蝕、然後給剝了下來,根本沒辦法從指紋檔案中比對出他的真實身分。
把他的照片登在報紙上,前來指認的人異口同聲聲稱他的確就是那棟租宅的房東,經常在附近出沒、用餐、買東西、貼租屋啟示等等。
但是,我們在他的房間衣櫃裡後找到一副破碎的枯骨,那枯骨經過法醫鑑定,發現死者生前遭到非常殘暴的攻擊,全身骨骼上下有一百四十多處刀傷,其中有一百二十九處都足以致命。
更重要的是,經過DNA的鑑定發現,那枯骨的主人才是那棟租宅法律上的真正擁有者,四十七歲李建發,而且死去五年以上。
調查也發現,沒有家室的李建發買下這棟樓,已經有十一年之久,幾個老一輩的居民指出,李建發以前也曾將房間租給幾個學生跟上班族。
那麼,這個自稱「房東」的殺人兇手究竟是誰?
他為什麼要冒充那棟房子的主人?
而且長達至少五年以上?
他是否曾經是那棟樓的房客之一?
如果不是,他怎麼會挑中這棟樓的房東取而代之?
如果是,那棟樓究竟發生過什麼可怕的事?
所有的答案全都在那可惡的冒牌貨的腦中,也說不定,根本沒有所謂的答案。
這個冒牌貨刻意毀掉能夠確認身分的指紋,卻又不斷聲稱自己叫做林澤佑,但戶政事務所的電腦資料庫中,全台灣只有兩個林澤佑,其中一個早在1987年就移民美國,年約六十七歲,另一個則是二十五歲的小毛頭,現在正在服兵役。
「幹!」我冷笑,這傢伙心裡一定得意的很,好像不管他說什麼我們都必須被迫相信似的。
乃強嘆了一口氣,沈重的鼻息教我皺起眉頭。
「需要這樣嗎?」我不以為然。至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衝進去特別偵訊室將他踢成會說實話的女人。
「江平,我們以前辦過很多大案子,為了感情殺人的最多,為錢為色殺人的第二,失手不小心掛了別人的也不少。但這個人顯然是瘋子,所有的被害者從一開始就沒有彼此殘殺的理由,卻在一連串的巧合底下個個死於非命。真的是瘋子的行徑,偏偏法律對這樣的人又最寬容。」乃強有感而發。
「你該不會真信了他那一套吧?我敢打賭所有的人都是他殺的。」我不以為然。
「殺人的部份他的確涉嫌重大,但每個房間裡都有好幾台針孔攝影機跟收音器,是事實。江平,你一定要試著接受這個事實。」乃強凝視著手中的烏龍茶,罐子搖晃著。
「太離譜了,你竟然會相信一個人可以藉由針孔攝影機操控一整棟樓的人?說到底,他不過就是偷窺女人洗澡的變態。」我一口將烏龍茶喝完。
「......」乃強依舊端詳著烏龍茶漂浮的褐色,聲音平緩:「江平,難道你都不會害怕嗎?」
「怕?怕三小?」我發笑。
「你怎麼知道有沒有人在另一個房間偷看你?你怎麼知道之前房子的建商有沒有偷偷留下一份鑰匙?樓下的大樓管理員有沒有私製你房間的鑰匙?之前的住戶有沒有暗中備份房間的鑰匙?隔壁鄰居是不是懂得開鎖的能手?幫你照顧小孩的朋友有沒有心懷不軌重製一份大門的鑰匙?在你回家的時候,有沒有人躲在......」乃強越說越離譜,他的眼神呆滯的可怕,好像靈魂被吸進另一個空間。
「真是太不可置信了,你以前辦案時那股嫉惡如仇的衝勁跑到哪裡去了?你真該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的蠢樣。」我嗤之以鼻。
「我不知道,大概是老了。現在的我真的很慶幸再過兩個月就可以退休、回家吃自己......」乃強注視著烏龍茶的眼睛好像在逃避什麼,說:「面對這個案子,我只想吐,只想逃走,只想把卷宗鎖進檔案室裡。我永遠都忘不了前天小鳳在廁所裡自殺被發現,大家合力架住她時,她臉上扭曲的表情。」
乃強抬起頭來,啜飲著烏龍茶:「江平,那不是人的表情。我只想把案子結了,怎麼結了都不打緊,我不想再碰它。」
我靜靜聽著。
乃強真的老了,變弱了。
「我明白了。」我拍拍乃強的肩膀,一個人走進羈押人犯的特別偵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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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幽的小房間裡,昏黃的燈光打在「房東」的臉上。
他看起來像是剛剛睡了一場好覺,精神奕奕。
值班的二毛五說,房東在睡覺的時候,鼻腔裡還會不由自主發出奇怪的旋律,那旋律不停重複了三個小時,吵得他連一本漫畫都沒辦法看完。
我叫二毛五出去,整個特別偵訊室只剩下我,房東,慢慢捲動的錄音帶,以及單向鏡面玻璃後的律師與檢察官。
我將烏龍茶喝完,單手將鐵罐擰爛。
「夏江平警官,你該不會又來問那些一成不變的問題吧?」房東一臉無辜。
「那是因為你只回答一成不變的問題。」我冷冷看著房東,我最痛恨他這種事不關己的表情。
他跟我之間已經重複了四、五次一模一樣的對話,而這一次,我已經盤算好一段擊潰他犯罪喜悅的結尾。
我將燈光故意拿靠近他,強光厲害,讓他睜不開眼睛。
房東沒有埋怨也沒有皺眉頭,他只是看著我,好像強光根本不存在。
扣扣扣。
單向鏡面玻璃被敲打著,我知道是他的律師正在警告我,我的行為已經越線了。
我不在乎,繼續讓強光打在他醜惡的臉上。
「藥局的勤還是不肯承認賣過藥給我嗎?」房東主動開口。
「東海別墅附近有五家藥局,沒有一家姓勤,整個台中縣也沒有藥局老闆姓勤,你要虎爛就找別人吧,我對你的藥哪裡來的根本沒有興趣。」我的反應很冷淡。
「勤真是狡猾。」房東噗嗤一笑,好像早就料到一樣:「他真是天生的罪犯,隨時隨地都可以消失。
我不耐,回答問題的怎麼是我?
「你不覺得你自白書根本是一本恐怖小說,還且還是一本三流的恐怖小說,節奏亂七八糟自以為是,巧合也多得太過分了?」我彎腰,盯著他的眼睛。
「過獎。」房東大方承認。
「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柏彥被你下藥後醒不過來,你該怎麼把故事接下去?」我總是用這個問題開始。
「那會是另一個故事。」房東幽幽地說,彷彿為了另一個沒有實現的故事遺憾著。
「你覺得一個人被反覆下藥迷昏、搬運身體到不同的地方,不起疑自己被下藥的機率有多大?不去買攝影機錄下自己睡著後做了些什麼的機率有多大?出現異常行為或記憶空窗期後,不去看精神科醫生的機率有多大?」我往左走。
「不知道,大概非常小。」房東露出他的黃板牙,笑:「但對柏彥來說,機率是百分之百。」
「你覺得一個人相信自己會夢遊殺人的機率有多少?」我往右走。
「不知道,大概趨近於零吧?」房東一貫的回答:「但對柏彥來說,機率是百分之百。」
「你覺得一個女的在浴室洗澡,突然被人從後面強姦,居然一下子就順從發浪的機率有多少?」我往左走。
「對陳小姐這個人來說,機率是百分之百。」房東左手比一,右手劃了兩個圈圈。
「你覺得一個人會用殺人這麼激烈的手段,也不願意多費脣舌澄清誤會的機率有多少?」我咄咄逼人,但看在房東的眼中這根本不是問題。
「對老張這樣的人來說,機率是百分之百。」房東不慍不火。
「三個人在同一個晚上忙著棄屍,結果經過另一個房門時,竟然碰見第四個人正要出門棄屍,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我冷笑。
「你知道籃球大帝Michael Jordan在比賽最後一秒,投進了多少次不可思議的逆轉球?」房東用一種竊笑不已的表情看著我。
「四個人一起棄屍,經過走廊時,碰巧遇見第五個人拖著一袋屍體開門的機率有多大?」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拳頭都快捏出血來。
「那幾百個逆轉球裡,有幾十個球Jordan根本連籃框都沒看見,其中最經典的一球居然是在塞爾蒂克隊的王牌Larry Bird面前、毫不遲疑從籃框後面出手進算!你有沒有印象?Larry Bird的表情都綠了!簡直是神乎其技!」房東說得很興奮,好像那一球是他本人安排的。
「你知不知道你編造的故事裡,有多少個不可思議的籃框後0.5秒出手進算加罰?二十六個!只要其中一個巧合沒有發生,你鬼扯的故事就會大大失控!」我嘲笑。
「如果Jordan同時也是個裁判,我想,無論比賽最後剩下一秒還是十分之一秒,Jordan從各個無法想像的角度投進逆轉球的機率,都是百分之百。」房東的眼睛發亮,好像Jordan正從三分線外起跳,在他頭頂上灌進爆炸性的一球。
「我受夠了你的百分之百。」我憎恨地說。要是比較不起眼的案子,眼前的殺人犯早就被我脫下褲子,電擊老二直到冒煙為止。
「回頭看已經發生的事,機率當然是百分之百。有些事不能不發生,因為它就是那麼存在著,預言在實現之前叫做預言,實現過後就沒有意義了,劇本演完就該放進倉庫,因為我們要看的是最後的、剪接過後電影,電影裡的機率,都是百分之百。」房東誠懇的表情非常欠揍,他胡說八道的、自以為是的哲理更令我頭痛欲裂。
我喝斥:「那柏彥呢?既然你們最後都是共犯!為什麼你還要天涯海角追去殺他!」
房東雙手合十,微笑道:「阿彌陀佛,我怎麼知道那個死大學生後來搬到哪裡?」
「是嗎?」我來回踱步,要不是房東的律師正在單向玻璃後監視著我,我真想給他的下巴一拳。
柏彥在房東的自白書中,是棄屍的共犯,是倖存者,是一個離開的房客。
但事實上,就在柏彥找到新租處搬出凶宅的第六天,就被住在隔壁的同班同學發現,三天沒出門的他被綁在新房間的鐵椅上,喉嚨發炎腫大,兩隻灰白的眼睛凝視著天花板,像是被迫噎死的。
後來法醫取出柏彥喉管中的異物,發現竟是一顆腐爛多時的貓頭,當真匪夷所思。派出所調查了幾天,卻查不出有誰會費心潛入一個大學生的房裡,對他做出這麼變態的虐殺。
與自白書最不對稱的一點是,這件案子發生在東別連環凶案之前好幾天。
總之這份夢幻自白書少了一個重要證人、犯罪涉嫌者。
「仔細看著!這個叫張國定的男人,是不是你殺的?」我將一疊恐怖的照片摔到房東的桌上。
「我也是聽你們說才知道老張被殺了,那件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房東正色說道,拿起兇案現場的照片欣賞著:「不過,能夠用那種方式慢慢殺死老張的,你們看了我的自白書後也應該知道是誰了吧?」
張國定是第一個搬出凶宅的倖存房客,在這件案子初露線索時,我們警方循線搜查到他在菜市場的新住所,那是一間老舊的鐵皮屋加蓋,門板上貼了十幾道大大小小的符咒,還有從廟宇求來的平安香包。
持了搜索票,一行人浩浩蕩蕩在張國定的房門口堵著,但喊了半天門也沒人應,於是我叫那棟房子的房東過來開門,竟發現張國定的雙手被衣服綁在衣櫃裡的鋼製懸樑上吊著,全身上下都有針孔的細密傷痕,肢體發黑,死了好幾天。
法醫驗屍發現,張國定的血液裡有成份不明且相當複雜的毒素溶劑、也曾出現過數十倍於正常人的抗體反應,但對張國定本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在完全斷氣前至少歷經了七十二小時的痛苦折磨。
於是自白書又少了一個重要證人、犯罪涉嫌者。
「喔?那郭力呢?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我雙手環抱胸前。
「第六次回答你,郭力如果消失不見了,只有一個可能,你們去翻翻我的自白書吧。」房東長長嘆了一口氣,說:「沒想到連郭力都躲不掉,唉,你們把我關到牢裡也好,牢裡安全些。」
「幹,你不要將什麼事情都往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女人身上攬!是男人的話就敢作敢當!」我憤怒地大拍桌子。
房東正色說道:「我是敢作敢當,你們那三個來探查的警察確實是我殺的,所以要判我三個死刑也是合情合理。不過令狐的確是郭力親手斃的,王小妹的確是老張殺的,王先生的確是穎如宰的,陳小姐也的確是老張、郭力、柏彥三人合力掛掉的,而穎如房間超大行李箱裡的腐爛國小女生、桌子上血肉模糊的立委人頭,當然也是穎如幹的,這點毋庸置疑不是嗎?我也帶你們到大度山找到棄屍的地點不是?我很合作,但不能將所有的命案都算在我的頭上,那對辛苦實踐預言的我是個天大的侮辱。」一副大義凜然、敢作敢當的模樣。
我的拳頭緊握,轟然揍向桌子:「你以為自己很行嗎?警察是那麼好耍的嗎?告訴你!全台灣監獄裡到處都是我們的人,不管是獄卒還是裡頭的大哥,只要我一句話交代下去!用鋼刷刷你的老二,白天被大家用拖把戳你屁眼,晚上要幫兩百多人口交,倒吊、鴛鴦鎖、辣椒水、吃頭髮、架烏龜樣樣都來,準整死你!」
房東害怕地說:「別這樣對我,我已經在反省了。」
他反省的表情,卻像正想朝你臉上射精的猥瑣樣子。
兩人許久未語,但我的話可還沒問完。
我瞪著房東,說:「不想在被槍斃前就被搞死的話,就說清楚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冒充房東?是不是一開始就計畫犯案?幹什麼把指紋弄掉?」
誰是誰,居然是結案最大的關鍵,最官僚的一部份,非搞清楚不可,要不然任何記錄都會變得空空洞洞,意義也會隨時自我毀滅。
房東沒有說話,他出神地玩弄手指頭上的鼻屎,接著研究起掌紋的奧妙。
每次我們質詢他的身分,就像使用法語跟猴子溝通一樣毫無反應,問他是哪個學校畢業的,他一下子說台大肄業,一下子說輔大肄業,又問他曾被哪個老師教過,他就會背誦出曾經看過的警察制服上的名字。
存心搗亂。
「還有,我們在所有人的房間裡都可以找到他們的指紋,唯獨你跟穎如的房間一個像樣的指紋都沒有,只有你自己的毛髮、指甲、皮膚碎屑、精液,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兩手一攤。
「穎如神出鬼沒,自然不會留下證據。如果留下了,也是她不在乎。」房東的眼神炯炯發亮。
我諷刺道:「一個人要扮成兩個人,還真是煞費苦心,其實你跟我心裡都很明白,從頭到尾都沒有張穎如這個人,張穎如只是你的幻想,你的分裂,你沒有老二的第二人格。」
這是Sam提出的精神分析理論,假房東既然冒充了真房東收租,自己還篤信不疑,兼又杜撰出一個荒謬絕倫的犯罪腳本,精神狀態不穩本身就是確定的。也所以,假房東將心中某個想像或慾望投射到一個不存在的人物上,這樣的想法也就不足為奇。
久而久之,不存在的人物也會實際發生行動。以藉用同一個身體為方式。
穎如,只是一個投射,一個完全沒有道德軀殼的假設。
所有關於她真實存在的可能,是零。
已故的導演希區考克的經典代表作「驚魂記」,就是敘述一個精神分裂症的男子同時化身為自己已經去世的母親,動手殺害許多無辜少女,化身期間不只偽裝女性聲嗓欺騙調查案子的私家偵探,連行為舉止都強烈顯現母親的特殊嫉妒性人格。
眼前的男人,不管是真的精神分裂還是善於偽裝,總之,這個世界上絕沒有穎如這個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杜撰出來的虛偽故事。
我看著不發一語的房東,繼續說:「一個大男人居然要閹割自己才有辦法當一個殺人鬼,真是丟盡我們帶把好漢的臉!」
房東沒打算理會我,他研究著沒有指紋的手指,捏著、揉著、掐著、甩著,好像手指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玩意兒。
「你渴望犯罪、渴望殺人、甚至渴望成為經典,但很抱歉,你只是一個娘娘腔的小彆三,我也會跟記者這麼說的。」我得意洋洋看著沈默的房東,我的話一句句命中他的弱點。
這傢伙如果真的像他說的那麼神,為什麼要殺掉前來詢問的小員警?唬弄幾句過去也就是了,但他選擇了將自己曝光,其心自是要成為犯罪史上不斷被引述的一頁,這是所有變態共同的虛榮心。
我洞悉了他,他在我面前已經虛弱無力。
房東頭也不抬,不多久,雙手手指彼此怪異纏繞,打成一個肌骨扭曲的結。
「而這個怪案,隨著時間跟媒體健忘的個性,一年後就不會有人在意。你應該知道前桃園縣縣長劉邦友在自己官邸被黑道掛掉的案子吧?當初炒得驚天動地的,哈,現在呢?那恐怖的命案現場已經被拆掉了,一點價值都沒有。你呢?一個沒有頭的立法委員,沒名沒氣的,過一陣子大家連他叫什麼名字都忘了,你啊,不過是做了一場白工。」我哈哈大笑,鼓掌拍手。
強光照射下,手掌的巨大黑影在房東臉上晃動著。
房東舉起他纏繞不清的手指團,困惑地說:「警察大人,我......我好像把自己鎖死了?打不開!」
我失笑。
一個人的兩隻手掌,怎麼會如此亂七八糟地鎖在一起?
「你不過就是個小丑。」我說,打開門,關上。
門縫裡,最後看到的房東,正忙著苦惱自己兩隻糾纏不清的手掌。
就跟虛假的房東、張穎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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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姍,今晚我要加班,恐怕不能回家睡了,明天一早還要去署裡跟那些老頭子報告呢,嗯,愛妳,晚安。」
我掛上電話,在沙發上切換著電視節目,索然無味地在上百個頻道中跳躍。
三年又十個月了。
乃強說的對,那個 扭曲變形的案子絕不能碰。
就在身分不明的「房東」被送進土城監獄之後的兩個月,我剛剛刑求完一個飆車族後回到家裡,赫然發現公事包裡竟有一份房東自白書的影本,我慢慢思索回憶,好不容易才承認原來是自己在有意無意中將檔案室的備份偷了出來。
偷?為什麼我要偷這種愚不可及的東西出來?
我不知道,但在嗤之以鼻後,深夜我躺在熟睡的綺姍旁,慢慢翻閱著荒謬至極的自白書,一遍又一遍,我竟沒辦法停下來,也沒辦法睡覺。
因為我怕闔上眼睛後會做惡夢嗎?
不是,我不是像乃強那樣的人。
我比較強。
翻著翻著,我不由自主想到下班前,自己被柯組長轟罵一頓的下賤樣子,他不斷質疑我為什麼要將一個飆車、拒絕臨檢的毛頭小子用指老虎打到脾臟破裂?然後像個管家婆般,柯組長將許多無謂的陳年舊事倒了出來,氣得我當場離席,打開暫時拘留室、抓起裡面一個剛抓到的女毒蟲的頭髮往牆上摔,直到牆上塗滿鮮血為止。
停職留薪三個月?
馬的,今天社會會扭曲成這個樣子全都是因為這群沒有老二的迂腐警察執法不力的關係。
天亮了,闔上看了五遍的自白書,上面的字句有些已被我重複塗了好幾個圈圈。
真是邪惡透頂的人性,不管這些自言自語是不是真的,光是用人類的語言說出這樣的想法就夠令人作噁的。
我小心翼翼下了床,打開電視,看著晨間新聞。
「各位觀眾早安,昨天深夜土城監獄發生集體兇殺案,眾所矚目的東別連環兇案受刑人所被囚禁的四人牢房在凌晨兩點發生激烈口角,其中兩人聯手將另一名受刑人毆打致死,隨後在獄警鎮壓的過程中,一名獄警涉嫌過度執法,不斷使用電擊棒攻擊其中一名受刑人鼠蹊部,導致受刑人重傷緊急送醫,而神祕的東別受刑人則立刻被隔離審訊,目前還不知道整個衝突的過程......」
多麼可笑。
這種變態應該讓我在廁所裡打到半身不遂,何必送到監獄浪費國家飲食?
我立刻關掉電視,打了通電話給線民阿角,叫他想辦法幫我約中部的大毒梟白桑出來。
「跟白桑說,我夏江平要跟他談一筆大生意。」我是這麼說的。
兩天後,我在一間茶室跟白桑闢室密談,半小時後,白桑一出了密室,就從懷裡掏出手槍幹掉他最親近的手下,也就是警方長期佈線的臥底;一個小時後,另外兩個重要的臥底也被挑斷手腳筋丟到海裡,死得不明不白。
而我的戶頭裡,則多了七百萬新台幣。
七百萬,我買下了逢甲一棟老舊的租宅,重新翻修打理好,弄了最流行的寬頻網路、全套衛浴、甚至是第四台。
但是我,卻不太看電視節目了。
我起身,打開隱密的小房門,走進一個幾乎被電腦液晶螢幕、各種聲音環繞著的小小世界,關上隔音極佳的泡綿厚門。
很多畫面,很多聲音,但卻很寧靜。
二樓,一個月前搬走的柏森正拿著自己暗中備份的鑰匙,偷偷打開以前租賃的房間,尋寶似窺探著,在黑暗中慢慢接近正在熟睡的新房客舒可。
住在舒可對面的雞飯,正坐在浴室地板洗澡。
我不懂,一個大男人幹什麼留那種長頭髮?幹什麼在身上刺一堆自以為有個性的圖騰?每次看到雞飯仔細呵護一頭頹廢長髮的樣子,我就會奇怪為什麼他還能交得到那麼漂亮的女朋友?應該教訓一下。
三樓的美鈴正在作仰臥起坐,一邊戴著肥厚的耳機哼哼唱唱,肺活量挺大,你真該聽聽他親哥哥跟她做愛時,她一邊大哭一邊大叫的淫蕩聲音,真是峰峰相連到天邊。
美鈴戴著耳機,自然沒發現剛剛走廊上重重砰的一聲。
「幹你媽的!好好的書不念學人家吃什麼搖頭丸!」我拍了拍住在美鈴對面的死延畢生國仔的後腦勺。
國仔渾身發抖,卻無法動彈與喊叫,他的嘴巴被我封死、全身捆上粗麻繩,坐在小房間中的鐵椅子上。
「刑求嗎?抱歉,叔叔我只刑不求,專門整治你們這些被法律過度保護的壞孩子!」我笑笑,一拳將國仔的下巴轟歪。
水載舟亦覆舟,偷窺對我來說可不是像那個該死的「房東」那樣,想導出一齣沒有意義又自以為了不起的「電影」。
偷窺讓我發覺人性的更黑暗面,進一步確立我執法的正當性。
這些社會的劣質品、生活在空虛迷霧中的小鬼,每一個都有機會進來這個、我個人精心打造的社會再教育房,加以焠鍊、提升、百折不撓,然後裝進袋子丟掉,就跟半年前只會刷卡、預借現金的敗家女秀卿一樣。
「喂,仔細看著。」我拿出立可白,故意慢慢靠近國仔的眼珠,國仔恐懼地緊閉眼睛,但這根本徒勞無功。
我得意洋洋地用手指撐開他的眼皮,然後將立可白塗了厚厚的一層上去。
我聽不到國仔的尖叫聲,但一種大快人心的痛撤心扉用一種形而上的方式衝進我的體內,我的腦下垂體好像分泌出什麼爽快的東西讓我不斷顫抖似的。
我滿意地拍拍國仔搖晃不已的頭顱,用膝蓋撞了幾下讓他休息一陣,隨時準備開始第二回合由我個人主辦的「反搖頭丸活動」。
為什麼要休息?
因為我聽見一股既熟悉又幽悵的旋律,以及輕輕的腳步聲,慢條斯理地穿過昏黃的走廊,穿過隱藏式的收音器。
四樓,我的腳底下。
飄逸的烏溜溜長髮,潔白無暇的連身長裙,巨大的行李箱,一只 包羅萬象的木盒。
一個神祕的租屋傳說。
「那幾百個逆轉球裡,有幾十個球Jordan根本連籃框都沒看見,其中最經典的一球居然是在塞爾蒂克隊的王牌Larry Bird面前、毫不遲疑從籃框後面出手進算!你有沒有印象?Larry Bird的表情都綠了!簡直是神乎其技!」
我還記得房東當時說這段話的表情。
我坐了下來,靜靜欣賞「如霏」打開大行李箱時的優雅動作。
喀,一個昏迷不醒的老人從箱子裡摔了出來,撞上牆角鼓鼓的大黑色塑膠袋。
避無可避,身為一個執法人員與一個社會再教育者,我跟身為殺人魔的如霏之間,遲早會殘忍地對決。
但在這之前,我得好好了解她、洞悉她、吃食她散發出來的妖異魅力。
然後,從千萬個紅色畫面中尋找出、藏在她優美行刑中的弱點,像一頭耐心的野獸,等待璀璨絢麗的交鋒瞬間。
她拿起針筒。
夜也深了,靜謐在安詳的租宅裡。
慾望慢慢在每個畫面裡,扭動著,失焦著,爬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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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的房客,幕後製作特輯
(導演感想)
樓下的房客,老納把它看作電影,比將它看作小說的成份要大很多,所以老納不說作者感想,稱慣常的完結篇馬後砲為「幕後製作特輯」,坐在偌大的、漆黑的首映電影院的觀眾席中,自顧自的說說剛導完一部電影的心路歷程,以及電影的其他可能。
以後將自己的小說當作電影開拍,編劇、導演、製作、鏡頭切換、背景音樂、旁白等等電影元素,都將朝著視覺強烈的文字電影努力嘗試。
而樓下的房客,堪稱是老納第一部沒有超能力、沒有異世界的恐怖創作,私以為,樓下的房客在驚悚的許多層面上,超越了語言、陰莖(陽具森林)、超越了冰箱、甚至超越了大作異夢,因為它接近了生活,接近了可能,接近了你的門。
看完了都市恐怖病系列,你會記得Giddens這個名字,然後你可以抽離;看完了樓下的房客,對不起,你不能關掉電腦一走了之。
在幻想的英雄國度中,你在文字堆裡邂逅了Dr.Hydra,在對面租屋的門板後,你遇見了穎如(如霏?),也可能在走廊上與古道熱腸的房東擦肩而過。
今晚,「樓下的房客」上映,卻沒下檔,因為現實始終懸掛在扭曲的氛圍裡,最後在這裡謝謝大家,共同參與了老納經典之作的誕生,也感謝Giddens板上眾好漢、高人、推倒蘿莉聯盟、大陸水木清華bbs武俠世家板眾英雄拍攝期間的不吝指導(包括推倒蘿莉的武術指導),給老納絕大的信心與鼓勵。
這堵自以為是的高牆,留待老納編導功力的再加強,日後再行攀越吧!
樓下的房客,幕後製作特輯
(故事的誕生篇)
一開始,所有的故事都沒有什麼。
老納是不相信靈感這一套的,靠靈感寫東西的作家,無法稱為創作,那只是天外飛來一筆的某個東西在支配你。
作家要學習倚靠自己,而不是靈光乍現。
起初,老納只是想寫一個關於偷窺者與殺人魔之間的視覺故事,一個偷窺者(如老張那般的人物)某天拿起高倍望遠鏡,竟發現對面大樓的某戶中,一個男人正在虐殺另一個人,而且每週四,那個兇手都會帶陌生人回家處決,於是偷窺者看上癮了,每次都非常期待週四的行刑,最後兇手消失了,那個房間也一直空著,但染上偷窺殺人的病態者,終於忍不住親自主持每週四必須上演的虐殺。
故事結束。
這個故事不壞,但不是老納應該寫的。
所以老納繼續思考,也開始跟電影顧問毛毛狗討論,於是將故事改成房東喜歡用針孔偷窺女房客,有一天搬進來一個新房客,女的,很有禮貌,而那個女的竟然是個殺人魔,房東也迷上了她處決陌生人與其他房客的過程,甚至迷上了不停打擾殺人魔的棄屍與殺人(部份與本電影雷同),兩人精彩的交鋒,直到房東看了某天晚間的新聞......(結局不錯,保留)
這個故事很好,但兩、三年前的老納就可以辦到。
(註:針孔取代望遠鏡、女人取代男人,覺得有提升恐怖要素的空間)
於是,在無聊的課堂上,老納打開了傳說中夢幻逸品,Giddens空白筆記本,開始組織五層樓、升降梯、六戶各司其職的房客、空間的遷移與時間進行的關係,勾勒出複雜、矛盾、太過巧合又彼此糾纏的劇情線,讓房東的角色在一次又一次更加變態扭曲的心理過程中強大自己、又帶領眾房客墮入與黑暗的鬥爭中,逐漸與寧靜的殺人魔並駕齊驅,甚至凌駕。
堪稱是小成本大製作的恐怖電影。
這才是老納要的。
樓下的房客,幕後製作特輯
(穎如vs房東)
一部電影,有一個演技卓絕的大壞蛋就夠瞧的了,但很抱歉,樓下的房客中,最缺的就是可堪與壞人對決的好人,所以,就來個壞蛋vs大壞蛋吧!
穎如無疑是可怕的,她的殘暴藏在她美麗的軀殼和輕輕的笑顏底下,在她的手底下,生還的或然輪等於零啊!
而本電影並沒有解釋穎如為何為暴走殺人,是為了增添犯罪者的神祕氣息,而且拉里拉雜地交代,也無必要。
重點不在此啊。
所以,穎如是個無端啟動的殺人機器,優雅,卻很肢體。
儘管她在電影正文的最後一幕,似乎展露了一手漂亮的音樂催眠術(?)。
相對於穎如,房東在正文中的表現卻是非常心理層面的,即使他掌握了每個人的空間與隱私,但他試圖操控所有人,試圖令人心墮落,想導出一部活生生的集體精神殺虐,這種心態跟付諸行動的惡魔本事,在老納的心中,是超越穎如的。
儘管,穎如作為一個房東的啟蒙老師,是相當稱職的。
以上老納的想法,僅止於「電影正文本」中的房東與穎如,而黑色星期天之後的後設故事,卻又有另一番解釋了。
樓下的房客,幕後製作特輯
(後設敘事的文本延展)
使用後設敘事延展文本的想法一直都存在恐怖電影與小說中,之前看了既晴的超恐怖作品「請把門鎖好」,於是幾個後設的觀點便浮在腦海,以下僅舉幾個曾經想過的故事結尾,相似程度不大的版本小改變就不提了。
最初想到的結局版本A。
所有人在彼此殘殺一番後便因內疚陸續搬走,只剩下房東跟穎如惡魔二人組,於是房東貼出吉屋出租的啟示。
這種平凡的結局,老納當然只是「記在心裡」而已,老納一直篤信自己能夠在連載的過程中,想像出比版本A更棒數倍的結尾。
後來是結局版本B。
穎如在黑色的星期天凌晨來個大暴走,將所有的倖存者與被構陷的兇手,全都在三分鐘之內一一掛掉,因為她拾起了老張屍體手裡的所有鑰匙!
房東驚呆,只見穎如來到他的門口......
房東心想,穎如不可能進來的,畢竟他的鑰匙不在老張那串裡頭。
但,穎如不就是無法預知的大怪物嗎?
房東嚥了一口口水......
這個結局已經可以了,運鏡的功力好一些的話,氣氛會很驚悚。
所幸老納連載的速度很慢,夠時間讓老納想出版本C。
版本C的結局,已經到了後設。
房東依然被逮,其他房客依舊下場淒慘,或死或失蹤,警察質問諸多不合理處,依舊得不到解答,亦懷疑穎如就是房東的幻想物。
多年後,承辦的警官跟他外遇的女友吹噓他辦過這件不可思議的大案子時,電視新聞的跑馬燈指出,房東在監獄裡又耍起相同的惡魔劇本,引起監獄裡同房的自相殘殺。
警官大吃一驚時,發現身子搖搖欲墜,手中的咖啡被外遇的女子小心捧走。
依稀,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繩索緊緊纏繞......
夠力了!說不定有人會比較喜歡這個版本也不一定?
但這個版本C有個嚴重的問題,就是穎如具有不可被侵犯性,也就是說,她不能成為性交的對象,她的存在是孤獨的、優雅的。
儘管老納可以將穎如設定為警官第一次見面的一夜情對象(還沒發生),但這個結局還是比現在的結局遜色了一點,尤其是現在的最終版本,擁有開啟另一頁「樓下的豬仔」這樣恐怖續章的可能性與想像空間,這是版本C辦不到的。
使用「讓恐怖無限繁衍的罪犯自白書」這樣七夜怪談式的結局,
真的非常令老納感到振奮!
拍攝樓下的房客期間,最大的樂趣,除了是跟房東一齊思考佈局的可能性外,就是結局的高度不確定性(老納一直抓不住穎如,這是相當有趣的現象),要是老納在上周四就寫完結局貼出的話,大家僅僅能看到版本C,而不見究極的黑暗終章版本了,拖稿畢竟有其命定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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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