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  

莊周一夢

jnny66 發表於: 2010-11-01 23:06 來源: ADJ網路控股集團


這大概註定是個令人不舒服的早晨。


(一)夢中夢


清晨五點四十。


暈暈忽忽地從被窩中鑽出頭來,冰冷的空氣觸到我的臉,濕漉漉地好像涎蟲在游動一般令人渾身不舒服。


“子強,”我叫,“把你的鬧鐘關掉,吵死人了!”


沒有人回答我。子強在對鋪翻了個身,嘟噥了兩句什麼,隨即打起均勻沉穩的鼾聲來。鬧鐘仍然在響,沒有人有關掉它的意思。


“阿標……”我叫,“是不是你的鬧鐘?”


“不……不……是。”阿標口齒不清地回答,翻個身,也沒了聲音。


寢室裡一片寂靜,只有鬧鈴在響,響得歇斯底裡、撕心裂肺,活象被人拋棄的女人尋上門來又拉又扯,哭哭啼啼。


“一群沒義氣的。”我從被窩中勉強鑽出來,尋找聲音的來源。清晨灰藍色的光線中,什麼東西的輪廓都有種游動的模糊。


“胖子,是你的鬧鐘,快摁了它!”我衝胖子喊。


一陣沉寂過後,對面的胖子開始細細簌簌地動起來,他的被窩從一團圓形慢慢拉長又隆起,一會兒被窩口鑽出了一蓬亂糟糟的頭髮,有隻手伸出來,啪唧一聲按下了停止鍵。寢室裡剎那清靜了,靜得什麼都聽不見。


“沒事開什麼鬧鈴,”我嘟噥,“又沒課可上。”


“對不起。”胖子囁嚅著回答我,聲音沙啞,還隱隱帶點機械的味道,就像是小時候電視裡放的那個叫霹靂五號的機器人說話的樣子。


“對不起。”他說,整個人從被窩裡慢慢爬出來,動作緩慢,好像提線木偶,他慢慢慢慢地衝我轉過臉來。


“對不起,小狼。”他說,白花花的蛆蟲從他那張失去了表皮的“臉”上嘩啦啦地掉下來,淌了一地……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氣喘吁吁,驚魂未定。藉著清晨灰藍色的光線,我看到手錶的指針指著五點四十,不知道是誰的鬧鐘在喪心病狂地吼:“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


一個令人不快的夢!


我快速掃視了一遍寢室,子強睡得正熟,黑子在說夢話,阿標在打鼾,胖子……


“胖子。”我喊,聲音不知為什麼有些顫抖,仿佛害怕會發生些什麼。


“……嗯?”一陣沉默過後,胖子在那奇怪的鬧鈴聲中回答我。


“胖子,你……你沒事吧?”


“……嗯。”


“胖子?”我仍然不放心,心裡像是有一百隻蟲子在撓,難受得我直想掀桌翻凳。


胖子翻了個身,一咕嚕爬起來。


“大清早的你吵什麼呀。”他慢吞吞地說,口齒模糊,所幸聲音正常。


“胖子,我剛才做了個夢。”


“……呼。”胖子的頭一點一點地,仿佛馬上又要睡著。


“沒事了,睡吧。”我猶豫了一下,躺下去。


“小狼?”


“嗯?”


“你剛才是不是看到我了?”


“?”


胖子轉過頭來,扒開亂蓬蓬的頭髮,頭髮下面是一張紅白紅白的臉。紅的是肌肉,白的是蛆蟲……


滴滴滴……


我從夢中醒過來,枕頭旁邊,手機鬧鈴歡快地歌唱“早睡早起精神好啊,精神好”,一看竟然已經十點。


“真是一群沒義氣的傢夥,起來也沒人吱一聲。”我懶洋洋地從被窩中爬出來。天色還是很黑,大概是下雨了。這個城市的秋雨總是讓人覺得心裡不痛快,冰冷冰冷地像小冰珠一樣,砸到身上,癢癢得疼。


視線落到對面胖子的床鋪時,莫名地扎痛了一下。整齊摺疊的被子,沒有一絲人氣,不僅是胖子,大蝦也好,子強也好,每個人的床鋪都鋪得整整齊齊,被子四方几乎看到稜角,那樣子,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想到了墓園的靈寢。


真是個令人不舒服的早晨!我爬出被窩,一個沒站穩,踩到了什麼東西,軟乎乎地,還發出噗的一聲,有什麼粘粘的液體噴出來。挪開腳丫子一看,黃綠黃綠的一灘,好像是什麼軟體動物的遺骸。一瞬間,有什麼光景快速掠過腦海。


剛才似乎做了個什麼夢;


一個令人不快的夢;


一個夢中夢。


我靜靜站了一會,然後猛地跳起來,用火燒兔子尾巴也比不上的速度飛快地拽了條毛巾衝出去,不管怎樣,我要好好洗洗我的腳丫子先!


(二)消失的人們


“你聽過朝夢的說法嗎?”


“唔。”林傑左手一杯大可樂,右手一隻肥雞腿,嘴裡還叼著一隻僅剩半截的雞翅啃得不亦樂乎,一面啃一面還哼哼唧唧地發出諸如“肯德基的麵糊也越放越多了”之類的抱怨。


“我今天大概做了個噩夢。”


“說來聽聽。”林傑把啃完的雞腿骨丟到一邊,騰出一隻手來三下五除二扒掉雞腿漢堡的外皮,一囫圇丟到嘴裡。


“想不起來了。”


“那就算了。”林傑三兩口消滅掉漢堡又開始打我的漢堡的主意,“想不起來的東西沒必要多想,人只要考慮明天的事情就可以了。”


“不過感覺很不舒服。” 我把漢堡從林傑的魔爪下挪開,問,“你說惡夢到底是吃完早飯說還是吃之前說才會不靈驗?”


“唔……不知道。”


我皺起眉頭:“你小子吃我的喝我的,問點小事還不搭理,這還算兄弟嗎?”


林傑看我發飆,一個激靈跳起來,先忙著把剩下那隻雞腿拆皮去骨塞到嘴裡,又連吞不帶嚼地將一整包薯條倒進去,猛一挺脖子,把所有的東西都硬吞了下去,這才抹了抹嘴,抬頭笑咪咪地看我。


“一般說起來,朝夢這種東西不過是普通的夢罷了,偶爾會有靈感比較強的人把對未來的預知影射到夢之中,但這種機率是很低的。”他笑嘻嘻地說著,順手又往嘴裡灌進去一大口可樂。


“你的意思是我只是多心了?”


“如果是別人八成,是你的話就未必。”


“什麼意思?”


“因為你這個人實在太招那種事。”林傑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型計算機,噼噼啪啪地摁了一陣,“半個月中飯外加十天夜宵,我幫你解決這件事。”


“……”


“算了,”我起身,“我找阿標他們去。”


“小狼。”林傑叫住我。


“幹什麼?”


“不管那個夢怎麼樣,你還是得多防著點蘇魘,尤其你們兩個單獨住一塊。”


“行了,我知道了。”剛準備往外套袖管裡伸的手突然之間停在了空中。


“你剛才說什麼?”我問林傑。


“我說你要多防著點蘇魘。”


“不是這一句,後面那一句,你說什麼?你說我跟蘇魘單獨住?”


“這句話怎麼了?”林傑奇怪地看我。


“不對,”我說,“我不是跟蘇魘單獨住,寢室裡還有大蝦,有胖子,有阿標,有子強……你幹嗎這麼看我?”


林傑歪著腦袋,兩個眼珠像抽線陀螺被狠打了一鞭子那樣滴溜溜直轉,好半天,他才猛嗝了一下,喘出一大口氣來,他問我:“你說的那些都是誰?”


(三)玩玩偶的女生


每個人都有名字,我當然知道,阿標真名不叫阿標,那只是個外號。依此類推,子強當然也不叫子強,黑子是,大蝦是,胖子也是。


外號雖然不是真名,但至少可以代表一個人在一定時間段內的身份標識,這個時間段可長可短,也許只是一個月,一星期,一天,也或者就是幾年,幾十年,甚至一輩子,但是一定存在那麼一個階段,當別人提到那個外號時就會想起那個人,就好像說到小狼,在我們這個圈子裡的人都知道那是在說我一樣。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那麼林傑現在是什麼意思?


“林傑,你開什麼玩笑?”我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道為什麼有點麻乎乎的感覺,像被人將手肘狠狠地摜在地上,撞到了麻穴一般。


“你說的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林傑嚴肅地看著我,然後一個字、一個字斬釘截鐵地回答……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還是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曾經很喜歡逃課到學校附近的舊書店去玩。那個舊書店是用別人家自己搭建的平房改建而成,裝飾簡陋,門檻低過路面一大截,每次跨進去都讓人有種眼前一“黑”的感覺。看店的老頭是個瘸子,聽說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人整瘸的,有一口大黃牙,笑起來喉口沙拉沙拉地響,就像一口破鑼。


不知道為什麼,對別人很凶的老頭偏偏很喜歡我,有事沒事就掏些糖果給我吃,所以我也喜歡有事沒事就往那家書店跑。那些春天令人犯困的午後幾乎統統被我消耗在了那大堆大堆發黃的舊書之中,當時我最喜歡的是拿書皮子折飛機或者翻洋片什麼,偶爾也看看書,不過多數時候看不懂。


我記得那時候我最喜歡看的是一本專門講鬼故事的小人書,薄薄的一本,字不多,偶爾也有幾幅歪歪扭扭的插圖。每次玩乏了,我就會拿出書來央求老頭給我講故事,老頭便會哈哈一笑,戳我的腦門罵我笨,然後他就會把他的小竹椅搬出來,再從亂七八糟塞滿了廢報紙和螺絲的木抽屜裡翻出副年代久遠的老花鏡,給我講故事。


那些故事現在多數已經遺忘,只模糊記得有一個故事說有個小孩子,他身邊的人突然一個一個地消失了,別人都不記得那些消失的人,只有他記得,他害怕但是沒人理解,大家都說他妄想,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也消失了,所有人都消失了。


我說這些當然不是因為突然之間有了懷舊的情緒,我說這些是因為子強不見了,阿標不見了,黑子不見了,胖子不見了,和我朝夕相處,一起逃課一起打遊戲一起玩兒八十分的兄弟們一個一個都不見了,最要命的是除了我,竟然誰也不記得他們。


“胖子是誰?”榨菜問我。


“胖子就是胖子,”我回答。


“他大名叫王海。”我再補充。


“不認識。”他伸手探我的額頭,“小狼,你沒事吧?”


我確信我沒有發燒,我也堅信自己絕對沒有妄想,但是他們就那麼憑空消失了,一個都不剩,像泡沫一樣,安安靜靜地連怎麼漂走的都不給我看到。


路邊走過兩個低年級的學生,嘻嘻哈哈地打鬧著從我身邊過去,我想起來以前,我也曾經和我的哥們排成列同進共退。


“你喜歡我的玩偶嗎?”經過花壇的時候,有個女生突然說話。


她應該是一個長得不怎麼好看的女孩子,留冬菇頭,戴一副老土的黑框近視眼鏡,大冷的天竟然只穿一件白襯衫,一條薄絨褲,瘦瘦的身形,看起來就像個發育不良的中學生。天黑魆魆的往下稀稀拉拉地撒冰粒子,她卻好像一點都沒感覺到,大大方方地坐在瓷磚鋪的花壇邊上,看得我直牙酸。


我以為她在自言自語,所以我繼續往前走。


“你不喜歡我的玩偶嗎?”她又問。


“你跟我說話?”我有點莫名其妙。


她點點頭,仰起臉來,露出一雙覆著長長睫毛的大眼睛,竟然是雙很漂亮的眼睛。


“你喜歡我的玩偶嗎?”她把手裡的東西給我看,一個軟塑料做成的小人,大概巴掌那麼大,穿黑色的衣服,黑褲子,一張笑眯眯的臉,好像看著有點眼熟。


“你不喜歡嗎?”她接著問,眼淚汪汪地像要哭出來。


“喜歡喜歡,你別哭啊。”我急了,一個不認識的女生在我面前突然就哭起來,如果給人看到了還不定說成什麼樣,“我喜歡還不行嗎?”


“真的喜歡嗎?”


“真的喜歡。”


她笑了,將玩偶胡亂塞到口袋裡,向我揮揮手,一溜煙跑了,動作奇快無比。


奇怪的女生。


“小狼。”突然間,我好像聽到誰在叫我。


我抬起頭,不遠的地方就是宿舍樓,三樓的窗口有個人的面孔出現,只是一下,很快,那面孔便變作透明消失不見。


是林傑!


林傑,消失了。


(四)倒置


“你上哪去了,我等你很久。”


餓著肚子回到宿舍,竟然看到英飛坐在我的床上看雜誌。


“英飛?英飛!”我一個箭步撲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們都不見了,一個一個不見了。”


英飛平靜地看我,像個寵溺的父親看著自己淘氣的孩子,眼神明亮又溫柔。


“誰不見了?小狼,慢慢說。”


“阿標,子強,大蝦,黑子,胖子還有林傑!”我的心忽然一涼,英飛,難道英飛也不記得他們了?


“食堂和那些鬧鬼的地方都去找過了嗎?”英飛問我,“林傑喜歡去那些地方。”


聽到英飛的回答,我覺得自己整個人突然間軟了下來,手一松,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心中卻狂喜。英飛記得,英飛沒有忘記!那麼,我沒有妄想,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他們而已。


“你問過蘇魘沒有,他跟你住一個寢室吧,沒準知道些什麼。”


對了,蘇魘!從今天一早到現在我還沒見過他,但是昨天晚上,他的確在寢室。


“我去找他。”我像根彈簧跳起來往外衝,一下子與端著飯缸剛要進門的蘇魘撞個正著。饅頭、菜、飯嘩啦啦灑了一地。


“你幹什麼啊,小狼。”蘇魘站定身形,不滿地問我,看起來很心疼那些被糟蹋的糧食。


“蘇魘,子強他們到哪裡去了?我找不到他們了。”


“沒去自休嗎?”蘇魘彎下腰撿起飯缸,連連搖頭念叨可惜。


“他們全都不見了,所有人,他們都說不記得有他們幾個。”我大概有點思維混亂,表述也亂七八糟,難為蘇魘竟然聽得懂。


“小狼,這件事應該與阿炯無關,風格不像。”蘇魘想了想說,“當然也與我無關。”


“會不會是黑焰?”英飛問。


“不是不可能……”


“等等。”我突然發現不對,“你們說阿炯?阿炯不是不在了?”


蘇魘和英飛轉頭齊齊看我。


“你說什麼呢,昨天我還見他坐在食堂門口的樹上曬太陽。”蘇魘說。


“可是阿炯……阿炯不是在畫中自焚了嗎?”我問,渾身發涼,因為他們兩個,蘇魘和英飛都拿奇怪的眼神看我。


“小狼,我想你需要休息一下。”半晌,英飛開口。


腦子裡有根弦啪地斷了,應該存在的消失了,已經消失的卻還存在……


(五)秦小蝶


學校不知道為什麼放假,大部分的學生都跑了個乾乾淨淨,弄得校園裡無比凄清。


秋風,秋雨,愁煞人。


經過美術教室門口的時候,我看到阿炯坐在那裡,對著他的寶貝畫搖頭晃腦地吟誦,不知哪裡來的雅興。


“喲,小狼,你這是上哪去啊?”他看見我,轉過頭笑咪咪地打招呼,兩顆小虎牙在日光燈下閃閃發亮。


“我……”猶豫了一下,我還是住口,因為我不知道該和阿炯說什麼,難道要我問他你為什麼沒被燒掉?我走開,他倒也不攔我。


阿炯還在,阿炯沒死,那幅畫也還在,沒有被燒毀。那麼,我記得的一切,難道都是在做夢?那個年少的阿炯,那個陰森的林家大宅,那些死去的人,發狂的林素娥……


走過花壇的時候又看到那個女生,還穿跟昨天一樣的衣服,今天沒有戴眼鏡。


“喂,”她叫我,“你還記得我嗎?”


我現在太煩,我要好好思考,所以我不打算搭理她。我從她身邊走過去,看也不看她半透明的身體一眼。


“你知道我不是人吧。”她又問。


我還是不打算理她,可是她不放過我,她繞到我跟前,仰起臉看我。蒼白蒼白的小臉,有陽光折射出來。


“我叫秦小蝶,莊周夢蝶那個小蝶,以前是這裡的學生。”


“我叫周良。”我被動地回答。


她朝我笑笑:“我知道,他們都叫你小狼。你是我們那裡的大名人。”


“現在我可以走了嗎?”我問她,沒空問她我到底在哪裡出名。


“程英飛呢?還有那個蘇魘,你把他們甩了嗎?”她歪著腦袋問我,模樣很有點俏皮。


“吶……還記得昨天給你看的玩偶嗎?”見我不打算回答,她又轉移到別的話題。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知道我的口氣不好,但是我現在很煩躁,我煩得不能自已,煩到恨不得把整個學校刨開了看看阿標他們到底都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她不答反問,“ 我就死在這裡,這裡原來有所小房子。”她比劃給我看。


我想起來,這個花壇所在的位置過去確實有過一所小木屋,大概在我考進這所學校前兩個月,聽說出了事故死了個女學生才被拆除。


“你是那個女生?”


秦小蝶微笑著點點頭,“


(六)莊周與小蝶與小狼


“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異了,他們誰也不要我,我只能跟外婆外公一起過。外婆身體不好,很早就沒了工作,臥病在床,我們三個人全靠外公一個人的退休金過,日子很苦,不過我那時候總是很開心,現在想想那大概是我生命中最開心的時光。”


她停下來,小心翼翼地看我,像是觀察我有沒有在聽。我嘆口氣,乾脆坐到花壇欄桿上,聽她往下說。


“後來沒多久,外公中風死了,外婆沒能力照顧我,只能讓爸媽領我回去,他們那個時候都已經再婚,誰都不肯要我,外婆求了好久,他們才終於答應輪流照顧我。但是他們不讓我住他們的新家裡,他們出錢給我在外面租了間房子,讓我一個人住。心情好的時候,他們也會來看我,不過次數少得可憐,最長的一次,我試過半年多沒見過他們任何一個。”秦小蝶嘆口氣,“不過我有這個。”


她又把她的玩偶拿出來給我看,不過這一次不是黑衣服的那個。


“我跟玩偶說話,唱歌給他們聽,給它們取名字,還替他們做衣服。我覺得世界上除了外婆,只有他們是我的親人,我放學後總是什麼都不做趕緊跑回家,因為我的家裡還有他們在等我。”


“大家都覺得我是個怪女孩,再加上我本來就不太會說話,久而久之,誰都不來理我。老師有時候也會找我談話,但我就是改不了這個脾氣,我知道自己這樣不好,可是我就是改不了。”她嘟起嘴,埋怨自己,忽然又抬頭看我。


“我不是叫秦小蝶嘛,有的時候我就想,我大概就是隻蝴蝶吧,那個莊周夢蝶的小蝴蝶,這樣一想,心情不知怎麼就好起來。每次不開心了,我就想,我現在只是在做夢吧,很快就會醒的,醒過來的我一定就是隻簡簡單單快快樂樂的小蝴蝶,每天在花叢中快樂地飛來飛去,有疼愛我的爸爸媽媽還有很多好朋友,我不再是那個孤零零的秦小蝶。”


我默然,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


“我還想,小蝶啊小蝶,你現在受的苦都是暫時的哦,總有一天會有個白馬王子駕著世界上最漂亮的馬車來接你,到時候你就變成全世界最幸福最漂亮的那隻小蝴蝶啦。我每天做各種各樣的夢,自己給自己快樂,直到有一天,不知是誰惡作劇把我關在那間屋子裡……”她瑟縮了一下,似乎回憶起死之前的事:“有人亂丟煙蒂燒到了屋子,沒有人記得我在這裡,包括那個把我關進去的人,後來,我就死了。”


她平靜地說完,看著我嫣然一笑:“很倒霉吧。”


我看著她的大眼睛,胸口莫名地堵得慌。


“小狼,其實你也跟我一樣。你只是在做夢而已。”


“什麼意思,小蝶?”我問她。


“其實你也在做夢,做一個有林傑、有英飛、有阿炯、有蘇魘的夢……小狼,其實你跟我是一樣的!”她堅定地對我說。


(七)真相?


“不要開玩笑!”我嚴肅地看著秦小蝶,說實話,她有點惹惱我了。


“我沒有開玩笑。”秦小蝶還是那副鐵板釘釘的樣子,她仰起脖子,毫不畏懼地回瞪我,“小狼,你只剩一個人了,誰都不在了!”


我徹底火了,狠狠地盯著她,恨不得在她身上燒倆窟窿出來。


“小蝶,我一點都不喜歡你這個玩笑。”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話甩給她,說完拔腿就走,我不要再跟個瘋鬼講話。


“他們都已經死了,你忘了嗎?”遠遠地,我聽到小蝶在我身後大喊。


四周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霧,模模糊糊的一片,像燒開的刷鍋水翻滾著難看的黃褐色,就算伸長了脖子也看不到五步以外,只有寢室樓,寢室樓在濃霧之中竟然清晰可見。龐大的輪廓架子,像缺了牙齒的嘴一般黑洞洞的窗口,亮著燈的只有一間,是我的寢室。


對,至少英飛還在,蘇魘也在。


跑上空曠的樓梯,經過昏昧的走道,還有那一扇扇緊閉的寢室門,每跑一步,我的心就更沉下去一點,整棟樓一個人都沒有,任何一個。


“英飛!”我推開虛掩的寢室門,白得刺眼的日光燈一時晃得我眼花,以至於我倒退三步,差點撞到對面的寢室門。


如我所想,寢室裡什麼人都沒有。沒有子強,沒有阿標,沒有胖子……沒有英飛也沒有蘇魘。


“秦小蝶,你出來!”我對著空氣中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吼叫,“我知道這一切都是你搞出來的,你給我出來!”


沒有人回答我,整個樓面空盪蕩的,連回聲都沒有。洞開的老舊木框子窗被風吹得甩來甩去,東倒西歪著仿佛馬上就要掉下來,桌上一本簿子,在風中嘩啦嘩啦狂亂地翻著紙頁。


“小狼,那是你的日記。”秦小蝶的聲音在這個時候傳過來,細細的,輕輕的,仿佛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說話。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對那本簿子害怕,但是我確實害怕了,我竟然害怕一本簿子?


“看了你就會明白。”她還在說,“那裡記載了一切,一切發生了但你試圖去忘掉的東西。”


“我不要看。”我虛弱地回答,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抗拒,而腳步卻一步一步地挪開了。我一面想著要逃跑一面卻像個被人扯住了操線的木偶一般,僵硬地活動著,走過去,靠近,再靠近,拿起那本簿子。


“英飛死了!”


開首觸目驚心就是這四個字,我像觸到了滾燙的火鉗一般反射性地想要丟開它卻發現自己怎麼也甩不開手,不僅是手,我竟然連視線都無法移開。


“我不要看!”我試圖咆哮,聲音出口卻意外地蒼白,“你在騙我,小蝶!”


“我沒有騙你,小狼。”她冷淡地說,“這都是你自己寫的,你看清楚。一切一切,雖然殘酷,但全部都是真實,你知道,人們總是會選擇逃避無法接受的事實,所以人們愛做夢,就像我活著的時候那樣!”


我的手在動,我的眼在看,我的腦子在接受白紙黑字的判決。


英飛死了,他是最早走的那一個,我不敢相信,是我害死了他,雖然雀兒說那是她的錯,但是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是我。


林傑也死了,在他20歲生日的黎明。在那之前,我們幾乎要以為通靈手記中所寫的預言被打破,但他還是死了,死得莫名,但是,真實得可怕。


阿炯沒有再回來,蘇魘也在某個清晨離開,再也沒出現,黑焰?我沒有聽過他的任何消息,也許他已經被冥都抓回去。


我終於什麼人都失去……


“不可能!”我狂亂地丟下那本可怕的簿子,衝出去,“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我拼命在樓道裡奔跑,一扇一扇地敲門,大喊:“出來,全給我出來,全部!誰出來都好!任何人都可以……”


我慌亂地跑著,直到一骨碌從高高的樓梯上滾下去……


(八)又一個夢中夢


“小狼?小狼?”朦朦朧朧中,有什麼人叫我。


“別吵,讓我再睡一會。”我翻個身,後腦勺磕到什麼東西,痛得一個鯉魚打挺立馬躍起來。


“不是叫你不要逞強嗎,弄成現在這樣。”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我的女朋友,梅正一臉擔憂地望著我,紅彤彤的眼中還噙著未及擦乾的淚。


“從單槓上摔下來還磕到石頭,這樣都沒能搞成腦震盪,小狼,你運氣真好!”說風涼話的是林傑,那傢夥大剌剌地坐在醫務室的窗台上,一面說一面還在啃蘋果。


“我……我怎麼了?”望著眼前一屋子的人,我的腦子一下子轉不過來。


“我說兄弟,你是不是真摔糊塗了?”胖子湊過來看我,大手一伸直探我後腦勺,痛得我齜牙咧嘴。


“痛死了,胖子你要謀殺啊!”我吼。


不過這一痛,記憶倒馬上回來了。我想起來就在剛才,在上體育課時我一不留神從單槓上掉了下來。


“小狼,下次你可絕對不能這樣了,手腕傷了就老老實實地請假,逞什麼強。如果這次不是英飛碰巧經過,替你擋了一下,我看你現在早送醫院了。”子強一本正經地對我說。


英飛……噢,我想起來,我的高中同學程英飛,今年突然轉來我們班,記得以前他就是個運動好手,這一次真是多虧他。


“謝謝你,英飛。”


英飛衝我微笑,眼睛閃閃亮:“是阿炯急救做得好。”


阿炯就是隔壁班的林炯,原來他也在。


“呼……”我長出一口氣,心情莫名地輕鬆,但是在什麼地方,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吉光片羽間,似乎有記憶的碎片一閃而逝。


“小狼?你怎麼了,還是覺得不舒服嗎?”梅看我皺起眉頭,一下慌了神,手足無措地看著我。


“沒事,”我甩了甩腦袋,“只是做了個噩夢而已。”


“你聽過朝夢的說法嗎?”


“唔。”林傑左手一杯大可樂,右手一隻肥雞腿,嘴裡還叼著一隻僅剩半截的雞翅啃得不亦樂乎,一面啃一面還哼哼唧唧地發出諸如“肯德基的麵糊也越放越多了”之類的抱怨。


“我昨天昏迷的時候似乎做了個噩夢。”


“說來聽聽。”林傑把啃完的雞腿骨丟到一邊,騰出一隻手來三下五除二扒掉雞腿漢堡的外皮,一囫圇丟到嘴裡。


“想不起來了。”


“那就算了。”林傑三兩口消滅掉漢堡又開始打我的漢堡的主意,“想不起來的東西沒必要多想,人只要考慮明天的事情就可以了。”


“不過感覺很不舒服。” 我把漢堡從林傑的魔爪下挪開,問,“你說惡夢到底是吃完飯說還是吃之前說才會不靈驗?”


“唔……不知道。”


我皺起眉頭:“你小子吃我的喝我的,問點小事還不搭理,這還算兄弟嘛……林傑,那裡什麼時候造了棟小木屋?”


林傑順著我的眼神看過去:“早就有了,專放沒用的體育器材。”


“那房子不是早拆了蓋花壇了嗎?”


“拆,為什麼要拆?”林傑站起來把整個全家桶抱到自己懷中,幸福得眉開眼笑。


“因為死了人,一個女生,叫……”我的腦子突然當機,無論怎麼努力,就是怎麼也想不起那幾個字。


“小狼,你沒事吧。”林傑放下紙桶,盯著我直看,“不行,我看你還是得上醫院。”


“不用,我,我先走了。”不明原因的心慌,我從食堂逃離。經過那棟木屋的時候,我瞥到積灰的窗子內有什麼人影閃過,一個冬菇頭,戴黑框眼鏡的女孩。


(九)十個玩偶


我夢到自己半夜爬起來,打開寢室門,走出去。


晚上的校園很靜,天上一輪新月,神神秘秘地躲在雲後偷偷窺伺。我走著走著到了白天那棟小木屋邊,木屋門虛掩著,伸手一推就開了,一點都不費力氣。


屋裡大概很久沒人打掃過,灰塵遍地,蛛網錯結,空氣中滿是霉味。我熟門熟路地走到屋中間,擰亮老舊的電燈,一路上竟然沒有撞到任何東西。


燈亮了,照亮雜物堆積中小小的一塊,一張桌子,十個玩偶。


“我來看你們了。”我說,不知拿裡找來一塊抹布,挨個地抹娃娃。


“林傑,我來看你了。”


“英飛,我來看你了。”


“胖子,我來看你了”


……


每拿起一個玩偶,我就喊一個名字,然後很仔細很仔細地抹娃娃的臉,把他們擦得乾乾淨淨,五個、六個、七個、八個、九個……


“小狼,我來看你了。”


沒有五官的第十個玩偶,不知是不是做玩偶的人忘了拔出縫製的針,拿起來的瞬間有尖刺深深地扎入我的左手掌。


疼!


我甩開玩偶,呆呆地注視著自己的左手。


“你在幹什麼,小狼?”蘇魘好奇地看我一眼,坐到我身邊。


我把舉了很久的左手放下來,想了想,問:“蘇魘,你記得我這兒原先有個疤嗎?”


“疤?”蘇魘攤開課本,裝出在看書的樣子,“你不是扭傷了手腕嗎,和手掌有什麼關係?”


我將左手攤開,平放在課桌上,手掌上皮膚平整,血色紅潤,沒有一點受過傷的痕跡。


“但是我記得自己曾經受過傷,在這裡,”我指給他看,“這裡有一個疤,一個很重要的疤。”


“小狼,你絕對應該上醫院看看。”蘇魘眨眨眼睛,說和林傑一樣的話。


“不對,蘇魘,這裡確實有個疤,那是,那是冥都留給我的痕跡!”用盡力氣喊出來的剎那,四周的一切開始劇烈地震動,糾結的跳繩、沒了氣的癟籃球、生鏽的啞鈴,所有的東西都開始瘋狂跳動,周圍滿是嘎吱嘎吱的聲音。震動中那些聲音慢慢匯攏,形成一個清晰的女聲。


“小狼,你為什麼要想起來!”


“小狼,做夢不是很好嗎?”


“我為什麼不能想起來。”我握緊左拳,掌心疼得厲害,冥都的力量似乎就要奔涌而出。


“這才是真正的小狼,我不是個虛構的人,我真實地活著!”我衝空中喊,“我不要虛假的美夢,因為我的生活該死地還沒那麼糟糕!”


濃霧迅速地逼過來,體育器材室的一切突然消失無蹤,遠近只有大團大團濃濃的沉霧。


“你忘了嗎,他們都死了,林傑、英飛,他們每一個都死了!這就是你要的現實,你接受得了嗎!”


“他們沒有死,從頭至尾你都在撒謊。”我喊,“甚至你的名字你的身世也是撒謊,秦小蝶,不,你本來的名字應該是秦小鹿!”


濃霧中傳出一聲歇斯底裡的尖叫,有個女孩白花花的身影從裡面滾出來,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


“我不是秦小鹿,我不是,我不是!”她抬起頭,露出一張可怕的臉。紅色的肌肉,痙攣的血管,鬆散掛著的皮膚上清晰可見點點咬噬的斑痕。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身上嘩啦啦往下掉東西,一地蠕動的蛆蟲。


“我不是秦小鹿,我是秦小蝶!”沒了眼皮的眼窩中,布滿血絲的碩大眼球惡狠狠地瞪我,“你不可能知道,你怎麼可能知道。”


我嘆口氣,用右手抓起那第十個玩偶:“這上面繡了你的名字。”


尖叫聲中,冥都的火焰奔涌而出……


(十)尾聲


“秦小鹿啊,我還有點印象,”子強放下書,推推眼鏡說,“好像是大我們兩屆的哲學系學生,在我們進來之前被發現死在這所學校廢置的體育器材室,警方調查說是自殺。”


“聽說發現時距離死亡時間已經過了幾個月,屍體上蓋滿了厚厚一層蛆。”大蝦縮縮脖子,害怕地說。


“很可怕的死法啊!”林傑倒是絲毫不覺得噁心,那小子正積極消滅我買的晚飯,左右開弓,滿嘴油膩。


“是很可憐。”忙著打八十分的阿標忙裡偷閒插了一句話。


“白痴,你出錯牌了!”在坐在對面的黑子的慘叫聲中,胖子笑呵呵地收了花花綠綠的K進帳。


真實的秦小鹿,她的家庭狀況並沒有她自己說的那麼凄慘。她的父母確實早年離異,但還不至於不管她,只是因為雙雙下崗,沒有足夠的經濟條件讓小鹿過上與別人一樣的日子。也許是貪慕虛榮,又或者是自卑感作祟,性格孤僻的秦小鹿本就極少與人來往,上了大學後在外更是對人撒謊聲稱自己家境殷實,並且處處炫耀,在被人拆穿後,她受到了所有人的孤立。也就是在那這之後不久,秦小鹿被發現在體育器材室自殺身亡。


“我一直都覺得那女生會有問題,聽保安科老師說,她死前身邊有九個已經完成的玩偶,手裡還攥著一個未完成的。聽說那九個玩偶的臉畫得就跟以前她班上的九個女生一模一樣。”


“難道是什麼邪術?”阿標丟下牌,兩眼發光。


林傑神秘地笑笑,從容地將飯盒裡最後一勺菜舀到嘴裡,細細咀嚼了一番,像鵜鶘一樣一伸脖子,吞了下去,這才滿意地抹抹嘴,拍拍肚子說:“所以我打算吃飽了好好研究一下。”


哪裡是什麼邪術啊,那些玩偶只不過是一名孤單少女想象中的朋友而已啊。我打開盒蓋……


“唔?誰允許你把我那份也吃了的”我一拍桌子跳起來。


暮色四合的窗外,英飛懶洋洋地從樹梢上立起來。


“看來還是得去別的地方找吃的。”他嘟噥著,將一根細細的針收到袖中。


不知道莫靈那裡會不會有好吃的呢?矯捷的身形從樹梢躍下,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小鹿,你為什麼會盯上我呢?


小狼,因為我們的名字裡都有種動物。


小鹿,不要開玩笑。


小狼,我不是開玩笑。我一直期望像鹿一樣瀟灑自由地奔跑卻失敗了,而你卻能夠如你的名字一般勇敢。


小鹿,我並不勇敢,我能到現在還一直往前是因為我有這些朋友。


小狼,所以我說了,我羡慕你,並且深深地嫉妒你啊……

[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