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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羽 作者:季薔

tomjay936 發表於: 2011-2-20 20:12 來源: ADJ網路控股集團




漫天羽 作者:季薔
該死!該死的女人!該死的這一切!  
摔斷雙腿成為廢人對他的打擊已經夠大了  
現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冷血驕傲的惡女出現在他面前  
打著物理治療師的旗號堅持為他做複健,看盡他無助的醜態!  
他不相信,這個素來與他不對盤女人會真心幫助他  
他不相信,以欺陵妹妹為樂的她會耐心守著一個脾氣暴躁的瘸子  
但事情的發展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竟是真心幫助他脫離輪椅  
不論他如何惡言相向、粗暴對待,都無法將她趕離自己的身邊──  
他終於看清楚她隱在高傲面具下的深情,也領悟自己一直愛著她  
沒想到她卻含著淚告訴他,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第一章

德國石園鎮

當從機場租來的白色福斯拐了個彎,石園鎮木造的招牌赫然立在眼前時,薛羽純持平的心韻一下子亂了調,急促起來。

她深深呼吸,放緩了車速,白色車體像優雅的天鵝般無聲無息地滑過小鎮平坦卻窄小的道路。

日輪西沉,半隱在遠方青翠的山頭後,透過灰藍色的雲層,灑落最後溫暖的餘暉,在平坦的路面上,浮移朦朧的金橙夕影。

好美的小鎮。

花了將近四個小時車程抵達的地方,竟是她怎樣也料想不到的美麗鄉間。

薛羽純屏著氣息,凝望著眼前被黃昏夕照靜靜籠著的寧謐小鎮,望著柏油路兩旁錯落有致、一幢幢頂著咖啡色屋瓦的鄉村小舍,望著那一排排沿著屋舍窗櫺伸展出來,迎風搖曳的繽紛花朵。

除了青翠草地上幾頭懶洋洋休息著的牛只,整座小鎮竟然一個人影也無,安詳寧靜。

怕是都回家享用晚餐了吧?她怔怔然,不覺想起才幾個小時前,她還在人潮洶湧的法蘭克福機場找尋著租車公司,耳畔聽著各種聲音交錯來去……怎麼仿佛才一會兒,她已下了高速公路,穿過羅曼蒂克大道,從德國中部最最熱鬧的大城市來到這座最最安靜的小鎮?

眼前的一切,安恬得像個不真切的夢境。

這兩個月以來,他就住在這樣恬靜的地方?這樣偏僻荒遠、仿佛遺世獨立於天涯一角的安詳小鎮,實在不像是那個性格一向飛揚跋扈的任傲天會選擇駐足落腳的所在埃

薛羽純怔忡著,輕輕踩了煞車,讓白色福斯在一幢外觀看來像是個鄉村旅社的屋子前停定。

下了車,她推開旅社的木質大門,儘量以最輕盈的步履悄然走進旅社內一條傍著餐廳直直延伸的長廊。

她步履輕逸,盡可能不引起正在餐廳用餐的旅人們注意,但即便她頂了一頭染成咖啡紅的狂野秀髮,清麗的眉眼間那股掩不住的東方氣質還是吸引了幾名西方男女的注意。

她直直走著,娉婷的身子終於落定在櫃檯前一名正低頭忙碌的德國少女面前,俏顏微微一偏,嘴角揚起淡淡淺笑。

“對不起,可以請教你一件事嗎?”她盡可能以最簡單的英語問道。

少女聽到她和婉的嗓音,微微訝異地揚起頭來,接著螓首輕輕一遙

薛羽純相信那是指她聽不懂英語。

她保持微笑,在少女面前攤開一張白色便條紙,上面寫著一串德文地址。

“我在找這個地方,可以告訴我怎麼去嗎?”

“埃”少女輕輕呼喊,像是忽然明白她的來意,明亮的藍眸微微一閃,掠過某種類似好奇的光芒。

她點點頭,放下手邊事務,微圓潤的身子領著薛羽純走出旅社外,白皙的玉手朝左邊一條岔路一指。

她比手畫腳地指引著方向,最後看薛羽純似乎仍是不懂,索性拿筆在便條紙上畫起路線圖來。

其實很簡單,不過是從旅社外的主幹道左轉,沿著小徑直走,繞個彎,再攀上半山腰便是。

薛羽純看著,微微頷首,再度朝少女充滿好奇的臉龐拉開一抹甜美燦笑,接著用從臺灣出發前臨時惡補的簡單德語道了聲謝。

別了少女後,她繼續開車上路,照著圖上所指引的,一路開上一條羊腸小徑,蜿蜒上了半山。

當一幢三層樓高、有著與眾不同的灰藍色屋瓦的屋舍映入眼簾,她知道自己終於到達目的地。

屋舍靜靜矗立于一片青翠草皮最深處,幽雅迷人。

她凝望著,明眸逐漸彌漫薄薄煙霧,緩緩地掩去總是躍動于黑瞳中的炯炯火苗。

終於到了。

這一路從臺北飛法蘭克福,再從法蘭克福開車來石園,超過一天的奔波就是為了來到這幢位於半山腰的灰藍色小屋。

為了來到這裏,見到這幢小屋的主人——任傲天。



☆☆☆



任傲天靜靜坐著,陰沈的眼直直地瞪著那個不請自來的女人。他的眼神如此灰冷,任是誰也無法輕易承受,脊髓竄過一道冰流。

薛羽純同樣保持靜默,驕傲地命令自己的身軀不可因為那寒酷的眼神而打顫。她挺直地立著,強撐著超過二十四小時未曾好好舒展的疲倦雙腿在他面前。

她是累了,此刻的她只想倒入柔軟的床榻中,甚至隨便一張椅子也好,她只渴望能真正地睡上一覺。

只想真正地、完全放鬆地入眠……

但一貫的驕傲不許她如此放縱自己委靡的精神。

她不著痕跡地深呼吸,明眸跟著一陣流轉,悄悄掃視面前久違的男人,心韻隨著每一瞬間更加細細認清他,再無法輕易收攝,逐漸淩亂。

他變了。

不過兩年多不見,他竟能與她記憶中大相徑庭。

那一貫的狂野不見了,斂了從前瀟灑不羈的氣質,現在的他,五官分明的面龐不再光芒四射,只有全然的陰暗。

而那對深邃的眼瞳,從前總燃著炯然火苗的眸,現在卻只像燃燒餘下的灰燼,灰灰冷冷。

他的唇,那總勾勒著玩世不恭的性格方唇,正緊緊抿著,銜著嘲諷的冷意。

他真的變了,在見到他之前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她從未真正相信那從少年時代便狂縱驕傲的男人會變得如此陰沈不振、如此黯淡灰冷。

他不再是她記憶中的任傲天了。

她驀地領悟這一點,不覺咬緊牙,拼了命勻定急促的呼吸。而眸光,緩緩一落。

只是因為坐在輪椅便讓他有了這般恍若雲泥之別的轉變嗎?

他仿佛注意到她的視線,眸光倏地更加陰沈,嘴角微微一陣抽搐。

“你來做什麼?”

充滿厭惡與怒意的嗓音低低揚起,驚得她眼皮一跳。

她揚起眼,望向那張縱然陰沈卻仍英挺的面龐,在眸光與他憎厭的眼神相遇時,嘴角微微一揚,漾開淡淡自潮的笑意。

只有對她的厭惡之意,倒是絲毫不變,不論從前還是現在,他看她的眼神總是不具善意。

“你說呢?”她聳聳肩,清雅雋亮的嗓音輕輕回旋。

他卻驀地迸出一聲詛咒,“該死的!你是專程來嘲弄我的吧?千里迢迢從臺灣飛來,就是為了看我的笑話?”他激動地吼著,臉上肌肉跟著抽搐,掠過一道又一道陰影。

薛羽純眨眨眼,“我是專程來看你沒錯。”她微笑著,以從容不迫回應他漫天的怒氣。“聽說你登山發生意外,摔傷了腿,所以我才過來看看。”

“是!我是發生了意外,摔斷了腿。又怎樣?你看夠了吧?可以滾了吧?”說著,他手臂一抬,手指向大廳出口處,竟是立時便要趕她出去。

他真那麼討厭她?

薛羽純呼吸一顫,差點掛不住面上清淺的微笑。她閉上眸,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時,語聲仍是先前的淡定平靜。“我是來幫你的。”

“幫我?哈!”他瞪她,嗓音嘶啞。“告訴我,你能怎樣幫我?”他一字一句,迸落的是清楚的怒意。

“忘了嗎?我是專業的物理治療醫師。”

“你的意思是要替我複健?”

“不錯。”

他瞪她,似乎極力控制因狂怒而激顫的身軀,雙手緊緊握住輪椅的把手,指節泛白。“不必了。”

“你需要一個專業複健醫生——”

“我說不必了!”他怒吼,激昂的嗓音幾乎掀了屋瓦,震得薛羽純耳膜發痛。

“怎麼不必呢?難道你想一輩子坐在輪椅上——”

“該死的你聽不懂我的話嗎?我不需要什麼狗屎物理治療醫師,不需要複健!我這雙腿已經廢了!廢了!你懂不懂?”

她回瞪他,不許自己被他陰沈的怒吼嚇到。“我是不懂。我不懂那雙腿明明是有救的,你卻偏偏要讓它廢了、瘸了!為什麼不肯進行複健?為什麼不肯——”

“住口!”

“為什麼你不肯回臺灣,要一個人躲到這偏遠地方來?莫非想製造戲劇效果?你以為這樣就可以讓人同情嗎?你以為——”

“該死的!我叫你住口!”金屬輪椅忽地激烈運轉,逼到薛羽純面前,撞得她雙腿發疼。

她忍不住驚呼一聲,身子跟著一陣搖晃,倒退數步。

而那個罪魁禍首卻毫無歉意,只是冷冷瞪視她。

她咬唇,彎下腰按揉被撞疼的膝關節。

真的好疼!她一面用力按揉著,心底一面泛起某種酸澀的感覺。

他真是毫不容情啊,甚至在把她弄傷、弄疼了之後仍毫無悔意,瞪著她的眼眸依舊冷淡寒酷。

為什麼他對她總是如此冷酷?

她心一扯,掩落眼瞼,不想再迎視他冰寒的眼神。

“滾。”低沉卻清楚的嗓音逼向她。

“我不。我答應了無情來替你做複薑—”

“是無情要你來的?”

他忽地截斷她,嗓音裏蘊著的某種奇特況味令她不覺揚起眼瞼,怔怔望他。

“是無情要你來的?”他再問一次,一字一句。

“是。”

他瞪她,陰暗的眸中掠過一道道她無法瞭解的暗芒。他瞪著她,良久良久,久到她幾乎忘了如何呼吸。

“我不需要複健!”他終於開口了,語音清冷。“就算要複健,也不會讓你這個蛇蠍女人來替我做。”

她身子一顫,“傲天——”

“滾。要不我就讓人丟你出去。”



☆☆☆



他厭惡她。

到現在依然深深憎厭她。

薛羽純輕輕歎息,娉婷窈窕的身軀在水涼的石階上落坐,雙膝弓起,嬌顏一側,抵住了還微微疼痛的膝蓋,明眸,對著天際一輪溫婉皓月。

是十五夜了嗎?

她凝望著高高掛在天空、圓滿無缺的明月,怔怔地望著。而眼前的景象不知為何,一點點,逐漸迷,像年代久遠的放映機,在銀幕上投射著朦朧的黑白影片……

也是個十五夜吧,當她還是個十七歲的清秀少女時,也曾經有過這樣月華溫潤的十五夜。

那一夜,她一個人獨坐在白楊樹邊,一座古典精雅的涼亭裏,讀著席慕蓉的“白鳥之死”。

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

我就是那一隻

決心不再閃躲的白鳥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來

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懷

你若是這世間唯一

唯一能傷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歲月

所有不能忘的歡樂與悲愁

就好像是最後的一朵雲彩

隱沒在那無限澄藍的天空

那麼讓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像是終於能

死在你的懷中

“你若那含淚的射手,我就是,那一隻,決心不再閃躲的白鳥,只等那羽箭破空而來,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懷……”

她低低念著,讓那道不盡的滋味在嘴裏咀嚼著、在心裏低回著,癡癡默默,絲毫沒注意到身邊不知何時侵入了一抹長長的黑影。

直到那黑影的主人開了口,她才悚然一驚。

“天啊,讀詩呢!”那聲音清朗悠揚,灑落點點半蘊嘲弄的笑意。“原來本校最聰明的才女也有如此感情的一面。”

她轉過頭,瞪著破壞她詩興與心情的不速之客。“任傲天,離我遠一點。”

任傲天只是聳聳肩,撥了撥汗濕的發綹,那張不與尋常少年相同的性格面孔在月光掩映下,奇異地添上幾分書生般的俊秀氣息。

但他明明是個熱愛運動的粗魯少年啊!

薛羽純攏緊翠眉,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奇想感到憤怒,啪地一聲合上詩集。

“席幕蓉,無怨的青春。”他念著封面上的落款,接著星眸一揚,圈住她清秀容顏。“聽到沒?無怨呢!”

“什麼意思?”她防備地,為他眸中嘲諷的笑意武裝起自己。

“這種清幽淡雅的詩我看不適合你這種盛氣淩人的女生讀吧?像你這種又驕傲、脾氣又壞的女生讀這個,真讓人雞皮疙瘩掉一地。”他說,一面誇張地拍了拍雙臂,仿佛真在彈落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驀地倒抽一口氣,怒極。

這個油氣又滑頭的轉學生,仿佛是上天專門派來與她作對的魔鬼,從第一回見面就與她不對盤。

“我讀什麼樣的詩、適不適合都不關你的事!你還是踢好自己的足球吧。”她視線一落,望向那顆沾滿泥濘的肮髒足球,玫瑰般的菱唇揚起淡淡嘲弄。“你剛剛轉來時不是誇口說要讓我們學校的男生愛上足球、組一支足球隊嗎?我倒很好奇,現在你們足球隊有多少隊員了?”

“還不夠組一支足球隊。”他坦然回應,唇邊仍是笑意盈盈。“臺灣真奇怪,怎麼都只打棒球或籃球呢?在英國,足球可是全國上下風靡的運動呢。”

“真抱歉,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臺灣小孩就是不喜歡足球,無法瞭解你們這種從小念英國貴族學校、喝洋墨水的富家公子高尚的興趣。”

他笑意一斂,“你不必那麼諷刺。”

“我說的是真心話。”她誇張地,“真不曉得像你們這種人還回來臺灣做什麼?莫非洋墨水不合胃口,只好回來喝白開水?”

她只是隨口一說,卻仿佛刺著了他的痛處,俊朗的臉龐一暗。

“莫非那個傳言是真的?你是因為在英國被退學所以才被送回臺灣的?”她問,一面回想起她在導師辦公室聽來的傳聞。

聽說任傲天是知名企業集團總裁的長子,他還有個弟弟,叫任無情,兩個人原本都在英國就讀貴族學校的。弟弟成績優秀、樣樣第一,他這個做哥哥的卻放蕩不羈、專門闖禍,最後還因宿舍裏被搜出毒品而慘遭退學。

因為吸毒而被退學,她微微蹙眉,心底流過一陣淡淡的厭惡。

要不是因為他父親是商業界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哪能如此輕易又找到學校肯收他。

“你知道些什麼?”他問,語音倏地陰沈。

“聽說你在英國吸毒。”她靜靜望他。

他嘴角怪異地一撇。

“是真的嗎?你真的吸過毒?”

“怎麼?模範生看不懂?”他瞪她,語聲諷刺。

“你現在還吸嗎?”

“我有沒有吸毒不關你的事。”他冷冷地。

“是不是關我的事。”她立起身,語氣同樣清冷,“我只要你別帶壞我們班的同學。”

“是,班長。”他冰寒且嘲諷地回敬她。



☆☆☆



大概就是從那一夜起,兩人便真正結下樑子了。

她看不慣他,他也討厭她,兩人雖在同一班上課,見了面卻連一聲招呼也不打,冷冷地擦身而過。

他只對她一人冷淡,對其他人,卻總是笑意粲然。

雖然足球在臺灣確實不是流行的運動,但他仍憑著個人魅力以及高超的球技找到了願意一起踢球的同好。放學後,當薛羽純經過學校運動場時,總會看見十幾個少年一起揮汗踢球的快樂身影。

而圍在運動場邊緣的,是一整排興高采烈為他們加油打氣的女同學。

女同學們會如此熱情,絕大部分的原。因也是為了任傲天。

聰明俊秀、足球又踢得一把罩的任傲天的確是很容易吸引女生傾慕的。尤其他一貫瀟灑不羈、帶著三分邪氣的壞男孩氣質,更令他顯得出眾非凡,卓爾不群。

很快地,他便成了全校知名的人物,與她這個連續當選兩屆模範生的才女校花分庭抗禮。

仿佛是故意氣她似的,他對每一個女同學都好,既溫柔又體貼,唯獨對其他男生渴望戀慕的她不屑一顧。

她當然不希罕他的體貼,只是他待她的態度冷淡惡劣到眾人為之側目,連那些平日嫉妒她的女同學們也私下以此為樂,不懷好意地嘲弄她。

“模範生又怎樣?長得漂亮又怎樣?只有那些有眼無珠的男生才會捧她當校花!”

“就是嘛,我就最看不慣她那種目中無人的態度,驕傲個什麼勁啊!”“還是任傲天有眼光,替我們出了一口氣。”

“沒錯。像那種連自己妹妹都欺負的女生本來就該有人殺殺她的銳氣。”

“薛羽潔她可憐,有這種陰狠的小人姐姐。”

“聽說她常常自己一個人躲起來哭。”

“好可憐!”

你一言,我一句,那些平素對她忌恨的女同學仿佛終於有了宣洩的管道,趁此機會對她大加撻伐。

她忍著,明知這些惡意難堪的流言幾乎是光明正大地擲落她身後,背脊卻仍挺得傲直,維持一貫驕傲的步履。

這一切,都是那個任傲天害的。

她真恨他,是他令她陷入如此難堪的境地。

對他的厭憎使她對他態度更加冷淡,而後者,在清晰感受到她的敵意後,只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冷漠回應。

他們倆是如此厭惡彼此,她真料不到那一天他竟會出手救她。

那一天,她因為留在學校趕一篇老師交代的報告,準備回家時天色已然完全沉暗。

家裏雖在學校附近,但回家路線卻得經過一段相當偏僻寂靜的街道。

即使如此,一個人穿過小巷的她並不感到害怕,在路燈照拂下踽踽獨行,一面回想著昨夜剛剛讀過的一首新詩。

直到一個高大的形影擋住她前進的道路。

她抬起眸,震驚地望向一張猙獰的男子臉孔,他嘴角歪斜,瞪著她的眼睛亮著某種野獸似的精芒。

她身子一顫,不覺倒退幾步,“你想做什麼?”

顫抖的語音方落,男人已經一個箭步沖上來,健壯的右臂鉗住她的腰,左手掌則用力按住她嘴唇。

她掙扎著,驚慌的尖叫被堵在他手掌裏,纖細的身子則被他緊緊鉗扣。

這男人究竟想做什麼?

她混亂地想著,心跳狂野,一口氣幾乎換不過來。

她拼命掙扎,雙手拼盡全力想扳開他鋼鐵般的手臂,被他一路拖著前行的雙腿則不停用力踢著。

但這一切的努力只是徒勞,她依然被陌生男子緊緊鉗鎖著,無法掙脫。

一個黑暗的念頭擊中她腦海。

他……該不會是想強暴她吧?

陰沈的念頭方竄起,她腦子隨之暈眩,眼眸跟著一痛,沖上朦朧淚水。

“放……放開我……救命礙…”她悶喊著,徒勞地祈禱有人能救她,意識卻一點一點,逐漸流失。

“救命……”她驚恐地合眼,絕望地感覺一張肮髒的唇貼上她的頰……

仿佛經過一世紀,又仿佛只一瞬間,一聲漫天狂吼忽地侵入她耳膜,震醒她迷的神智。

“放開她!你這傢伙,究竟想做什麼?”

隨著這陣怒吼而來的是一隻有力的手臂,救她脫離了危險的魔掌,並且給了那男人重重的、毫不留情的一擊。

是任傲天。

她迷著眼眸,看著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少年一拳一拳,利落地擊打比他高上十幾公分的男人,最後還拉過男人手臂,給了一個淩厲的過肩摔。

男人結結實實地被摔倒在地。

而他,解決了男人後,轉過身子匆匆忙忙奔向軟跪在地的她。

“你沒事吧?”他問,語氣急切慌亂,眸光一面來回梭巡,檢視著她。

他是真的關心她,擔憂她是否受傷。

她怔怔地,腦子瞬間呈現一片空白。片刻前冰雪般的恐懼淡去了,一束奇異的曖流緩緩竄過全身。

“謝謝……謝謝你救了我。”她顫著嗓子道謝。

“不客氣。”確認她平安無事後,他仿佛松了一口氣,“你沒事就好了。”

為什麼要救她?

她想這麼問,卻只能吐出一句,“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剛剛從你家出來。”

“我家?”她訝然。“你到我家做什麼?”

“找你妹妹。”

“羽潔?”她茫然。“為什麼?”

“道謝。”

“道謝?”她向他,在看著那對忽然之間滿溢傾幕之情的黑眸時,方才那束竄過她身軀的肯流不知怎地忽然消逸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逐漸籠上心頭的寒意。

“謝謝她救了我。”






第二章

他本來以為救了他的人是薛羽純。

說來好笑,從小便學空手道及柔道,足球技巧更可以說接近職業水準的他,照說該是運動萬能的,偏偏對游泳沒轍。

或許是年幼時一次溺水的經驗仍然深深烙印在心底吧,他怕水,非不得已絕不接近有水的地方。

說翠湖、大海,就連滬池也絕足不去。

可該死的這所學校竟然要考游泳!

當他聽說這個消息時,只覺漫天黑暗當頭籠罩。

在英國,校方固然要求學生課業、運動均衡發展,但項目是可以自行選擇的,他可以選擇足球、網球、空手道、馬術,不一定非去學游泳不可。

但在這裏,體育課卻制式規定非上游泳不可。

他不願意讓人家知曉運動萬能的任傲天竟然不會游泳,除了報名校外的游泳訓練班,放學時還一個人悄悄去到學校後山一方明鏡般的澄湖,偷偷練習起游泳。

但那天,也不知是誰惡作劇,竟然從他身後推了一把,讓他在毫無心理準備下跌落湖裏,一緊張,半調子的泳技便完全派不上用場,五歲那年被嚴厲的父親推落泳池時感受到的極度驚慌重新攫住他,讓他不論如何掙扎就是無法浮出水面。

不久,他便似乎暈過去了。再度捉回神智時,耳畔首先回旋一陣清雅有致的讀詩聲。

“我相信,滿樹的花朵,只源於冰雪中的一粒種子。我相信,三百篇詩,反覆述說著的,也就只是,年少時沒能說出的,那一個字……”

是席幕蓉的詩。

他朦朦朧朧地想,認出了耳畔迴響的正是不久前還認真讀過的詩,不久前他才去買了那本《無怨的青春》,第一次讀中國人寫的新詩。

“我相信,三百篇詩,反覆述說著的,也就只是,年少時沒能說出的,那一個字……”

是她嗎?是薛羽純在他身旁讀著新詩?

他深吸著氣,勉力展開酸澀而沉重的眼瞼,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接著是她瑩白細緻的容顏。

他認出了這是醫院的病房,而那張臉,正是屬於那個一向驕傲自我的少女。“薛羽純!真是你?”他的嗓音縱然沙啞,卻掩不住極端驚愕。“是你救了我?”

她默然不語,靜靜望著他,冰封的神情令他參悟不透。

“為什麼要救我?”他問,嘴角扭開一個半嘲半諷的弧度,“你不是一向最討厭我嗎?”

她聞言,眸中掠過一絲奇特的異樣神采,卻仍是一句話也不說。

“怎麼?你啞了嗎?怎麼不嘲笑我?一個不會游泳的男生,很好笑吧?”

為什麼偏偏是她救了他?為什麼偏偏是她發現了他不會游泳的秘密?

他懊惱著,感到自尊嚴重受損。

任何人都好,他就是不願她發現,就是不願她有任何看輕他。

她已經夠瞧不起他了……

“說話啊,要笑儘管笑,我不在乎。”

她掩落眼瞼,起伏的胸膛顯示她正壓抑著激動的情緒。

“我不會笑你。”半晌,她終於輕聲一句。

不知怎地,她平靜淡定的語氣只令他更加自我厭惡。“為什麼?這不像你,薛羽純,你一向得理不饒人啊!”

她驀地起身,墨簾跟著一揚,露出澄澈明亮的星眸。

他心一跳,“幹什麼這樣看我?”

“我不是薛羽純。”

“什麼?”

“她討厭你,怎麼可能救你?”她喃喃地,接著擲落一句他料想不及的話,“我是她的雙胞胎妹妹——薛羽潔。”



☆☆☆



是薛羽潔救了他,不是羽純。

也對,她那麼討厭他,又怎可能救他?

任傲天陰沈地想著,眯起眼,仰頭灌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

濃烈的酒精嗆入咽喉,他等待著,讓那滾燙的液體滑過食道,竄過四肢百骸,及於一雙令他憎惡至極的雙腿。

該死的、沒用的廢腿!即使殘了、瘸了,就該無知無覺,偏偏還懂得疼痛,還要這樣日日夜夜折磨他的身軀與靈魂。

真是可惡!

更可惡的是,是那個從學生時代便與他作對的惡女竟然還專程從臺灣飛來看他的笑話。

她說要替他複劍

該死的他根本不需要複健!他寧願一輩子坐在輪椅上也不要與她牽扯上任何關係。

那個高傲自我的魔女,跟羽潔那樣一個純真善良的天使簡直有天壤之別。

羽潔……想起這個以為早已淡忘的人名,他不覺心底一痛。

羽潔,有著一張與薛羽純一模一樣,同樣清豔美麗的容顏,性格卻是完完全全的不同。

若說羽純像內帶刺的玫瑰,羽潔便是靜靜開在角落的百合,清雅、高潔,悄悄吐露著淡淡芬芳。

與才氣縱橫、光芒四射的羽純不同,羽潔雖然同有一張美麗絕倫的臉孔,卻因為個性文靜寧馨,總像躲在暗處的影子。

她常說薛羽純是光,自己是影。

“姐姐又聰明又伶俐,又有才氣,每一個人見到我們第一眼注意的總是她。爸爸媽媽、叔叔阿姨都疼她,老師同學都喜歡她,所有的男生都崇拜她;而我……雖然有一張一模一樣的臉孔,卻永遠只是只不起眼的醜小鴨。”

他心疼總是帶著淡淡自卑的她,“怎麼會呢?羽潔,你怎麼會是個醜小鴨?在我心中,你比你姐姐美上幾百倍。”

“只有你會這麼說——”

“相信我,如果其他人不這麼認為,那是他們沒眼光。”

“傲天,你對我真好。”當他安慰她時,他總會對他淺淺微笑,那笑容,雅致甜美,總讓他一陣失神。

“我喜歡你。”

“真的?”

“嗯。”

“可是大家都比較喜歡姐姐——”

“我喜歡你!”他急切地宣稱。“一點也不喜歡羽純。”

“謝謝你,傲天,謝謝。”

她輕輕地,對他清清淺淺地笑著,但那宛若百合般柔嫩溫婉的芳唇卻在兩年前,靜靜吐露了深深打擊他的真相。

“我喜歡的人是無情,我真正愛的人是他。”

她愛的是無情!她顛倒瞬的人竟然是無情。

是他那一個一向俊秀儒雅,循規蹈矩的好弟弟,是那個所有長輩都疼他愛他,連父親也對他服氣的無情。

不是他!

不是他……

他高舉威士忌酒瓶,再度斟滿璀璨的水晶方杯,一仰而荊

雙腿,仿佛愈來愈疼了——

“任先生,她還在外面。”一個微微帶著猶豫的嗓音喚回他陰沈不悅的神智。

他倏地回首,瞪向英國籍的管家——傑生•奈爾斯。

將近五十歲的英藉管家,修得整齊端整的灰色短髮嵌的是一張典型的盎格魯•薩克遜人輪廓深刻的臉孔,澄藍色的眼珠,綻著訓練有素的精明銳芒,氣質卻是禮貌內斂的。

兩件前當任傲天的英國朋友推藏傑生時,形容他是個“能幹且精確的男人,絕對是一個倫敦上流家庭不可或缺的人物”。而事實上,這兩年來兩人的合作,也的確證明他不愧是領有英國管家協會專業執照的專家。

本來,任傲天隱居到這座德國小鎮時並不打算續聘管家的,但傑生卻自告奮勇跟來石園,並且還親自為主人物色了一名德藉女傭夏綠蒂,專司打掃及一般雜務。

傑生是個很能幹的管家,能幹到不應在這樣的三更半夜還來打擾他心情不悅的主子。

“你說什麼?”任傲天問,兩道濃傲劍眉緊緊揪著。

“她還坐在外頭。”

“誰?”

“傍晚前來造訪的小姐。”

羽純?她還在外頭?搞什麼!

任傲天低咒一聲,驀地轉過輪椅,快速來到起居室臨著屋外草皮的落地窗前,掀起乳白色紗簾一角。

“在哪兒?”他問,眸光搜尋著只有淡淡月華籠映的屋外,語氣十足陰沈。

“在門前石階上。”

“石階?”

蜷縮在大門前灰色石階的纖秀身影甫映入眼簾,任傲天立時又是一句沉聲詛咒。

她真的還在那裏,裹著單薄淺色針織衫緊緊蜷縮著,螓首深埋在雙膝之間,一動也不動。

她在那裏做什麼?現在都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了,屋外的溫度肯定比白天下降了十度以上,她不冷嗎?

就算再怎麼沒常識的女人,也該知道溫帶地區日夜溫差大,愈是入夜,愈是涼冽如水。

她為什麼還要留在這兒?為什麼不乖乖開著她那輛福斯走人?該死的!就算她選擇在這裏跟他耗到底,也可以留在車上等啊,又何必非讓自己穿著那樣單薄的衣裳傻傻坐在室外水涼的月夜裏。

她該死的究竟是哪一種沒常識的人?

他緊緊抓住白色紗簾,“趕她走!”

“我已經勸過小姐幾次了,她就是不肯離開,非要等任先生回心轉意不可。”

他倏地轉首,淩厲的眸光逼得即使是訓練有素的傑生,也忍不住微微一顫。

“等我回心轉意?”他低吼。“叫她再等一百年吧!”

他低聲咒駡著,如果雙腳可以行走,早暴跳如雷。片刻,待他好不容易收攝了紊亂的呼吸,才重新轉向傑生。

再開口時,他的嗓音是微微沙啞,“要她進來。”

“是,我馬上去。”

傑生立刻應聲離去,仿佛害怕再多等一秒鐘,他陰晴不定的主人便會改變主意。



☆☆☆



“你就是偏要與我作對不可,是嗎?”任傲天瞪著亭亭玉立于面前的女人,一面在心底痛恨坐在輪椅上的自己必須仰著頭才能看清她蘊著明顯倦意的容顏。

“信不信由你,我沒有找你麻煩的意思。”她說,嗓音輕細,帶著強烈疲倦造成的沙啞。“我來這裏是想幫助你。”

“並非出於自願吧?”他諷刺地,眸光從她微微淩亂的紅色秀髮梭巡起,直到仿佛站立不穩,微微顫動的修長玉腿。

他瞪著她,忽地發現她左膝上一塊明顯的淤青,黑眸一眯。

那是他之前撞傷她的嗎?她為什麼一聲不吭?

那麼明顯的淤青,又正巧在最敏感的膝關節,她肯定很痛……不痛才怪!

他咬緊牙關,對著那一塊烙印在白皙玉腿上顯得格外醜陋的淤青,心底驀地冒起無明怒火。

“明天就走。”他收回眸光,重新凝定她看來平靜淡漠的容顏。“我會親自打電話給無情解釋這一切。”

薛羽純兩道秀麗翠眉蹙起,“解釋什麼?”

“我會告訴他,我不需要你的幫忙,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忙,所以你毋需委屈自己留在德國。”

“我並不覺得委屈——”

“你當然委屈!”他截斷她,語氣慍怒。“若不是無情求你來,你怎可能來鍈這淌渾水?”

“你為什麼認為我不願意?”

“還用說嗎?”他諷刺地一笑,“我們對彼此的觀感彼此心知肚明。”

她沒答話,只是默默看著他,明眸光彩微斂。

他受不了她那若有深意的眼神,驀地撇過頭去,“傑生!”

高昂的喚喊方法,效率奇高的管家來到起居室門前。“有什麼吩咐,任先生。”

“帶這位小姐到閣樓休息!”他命令道,在以“lady”稱呼薛羽純時還故意加重了語氣。

“閣樓?”傑生雙眉微微一挑,“可是任先生,那裏已經很久沒整理了,而且一樓也有一間客人專用的套房,不是嗎?”

“我說帶她到閣樓去!”他不耐煩地,“她只是暫住一宿,不需要太好的地方。”更不需要住在那正好位於主臥室隔壁的客房。

“可是任先生——”

傑生還想說些什麼,薛羽純卻以一個清甜的微笑打斷他。“沒關係的,奈爾斯先生,閣樓很好,只要有個地方睡覺就行了。”

“但是小姐,那裏連床罩都還沒鋪——”

“沒關係,我可以自己打理。”

“不行的,小姐。”管家似乎認為這麼委屈客人並非待客之道,微微思索兩秒後,唇角拉開微笑弧度,“這樣吧,小姐大概也累了,就請小姐先行沐浴,完畢後傑生保證您的房間肯定打理好了。”

“謝謝你,奈爾斯先生。”薛羽純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另外,以後請直接喚我名字就行了,我的英文名字是薇若妮卡,你可以叫我薇若。”

“是的,薇若小姐,請往這邊……”



☆☆☆



洗了個長長而舒服的澡後,薛羽純總算覺得精神一振。

換上從臺灣帶來的絲質睡衣,再罩上夏綠蒂擱在浴室門口的白色浴袍,系緊腰帶,她才緩緩步出浴室。

走廊盡頭依然透出來黃色燈光,顯示起居室仍然有人。

他還在那裏嗎?

她咬唇沉思,猶豫半晌,終於還是邁開步履,盈盈朝長廊盡頭走去,悄然停定起居室門前。

他果然還在這裏,側對著門口,手邊扣著個璀璨亮眼的威士忌方杯,頭顱微微垂著,仿佛瞪著那造型精緻的酒杯沉思。

她眯起眼,這才發現距他身旁不遠處一張小方桌上擱著一隻已然全空的蘇格蘭威士酒瓶,而桌腳邊還歪斜地躺著另一隻。

一個晚上喝兩瓶威士忌?他什麼時候酒癮變得如許凶了?

他似乎察覺到她的出現,忽地轉過頭來,淩厲的眸光射向她,她禁不住呼吸一顫。

喝了兩瓶威士忌的男人眼神真不該還如此英銳,應該是朦朧而混濁的才是。

“你終於洗完啦?”他瞪視她良久,黑眸掠過幾道異芒,好一會兒才低低開口,嗓音嘲諷而沙啞。“整整半個小時。你知不知道德國水很貴的?這裏的人不主張泡澡。”

“這是你很少沐浴的原因?”

“什麼意思?”他擰起眉。

“或許你自己沒注意到,你的頭髮糾結,像整整一星期沒洗過似的,襯衫也皺得可以,仿佛好幾天沒換了,更別說現在你身上還傳來陣陣難聞的酒味。”她略微衝動地,本來無意點明這樣的事實,卻不知為何還是沖口而出。

或許,是因為看不慣他近乎酗酒的行為。

“我洗不洗澡、多久洗一次澡,根本不關你的事。”他瞪她,眼神兇惡鷙猛。“別忘了你只是暫住一宿的客人,別妄想插手我的生活。”

別妄想嗎?她就偏要,就偏要插手他的生活、干涉他的一切。

他別想輕易趕她離開!就算無情開口要她走也別想她會乖乖聽話。

她管定他了,要不把這個自甘墮落的男人拖出地獄,她就不叫薛羽純!

“我要留在這裏。”她堅定地,一字一句擲落鏗鏘有力的宣稱,“明天、後天,在你雙腿還沒能恢復行走前我絕不離開,在這裏留定了。”

“你!”他氣怔,淩烈瞪她。

“你想要我走,可以,快點讓自己站起來走路,別再這麼一副要死不活,讓人見了鄙夷不屑的懦弱模樣!”她冷靜地,嘴角甚至還拉開一彎半嘲弄的弧度,“那時不必你趕我,我自己會走。”

“薛羽純,你別太過分!我要你明天就滾出我視線。你叫駡也好,死賴也好,總之即使要讓人把刀架在你頸上,我也非讓你坐上回臺灣的飛機不可!”

任傲天怒極,高聲咆哮,而薛羽純只是神情淡漠地聽著。

“是嗎?我們走著瞧。”



☆☆☆



她果然留下來了,一天、兩天,甚至第三天清晨她還留在這座德國小鎮,待在這幢位於半山腰的典雅房舍。

但這並不是因為那一向心高氣傲的任傲天終於讓步了,心甘情願答應她留下來。

而是因為她發了超過三十九度的高燒,神志不清地昏睡一日一夜。

她一直昏睡著,偶爾醒來喝點水,卻連杯子也拿不穩,得要他人一口一口喂飲才喝得下去。

她不記得是誰如此體貼地喂她喝水,只朦朦朧朧看見一個像是個男人的灰色形影。

大概是傑生吧?因為這間屋裏的另一個男人絕不可能對她做出那般關懷的舉動。

更別說在她無法真正安穩入眠的時候,感覺到那一隻貼在她滾燙額頭的水涼手心,以及一直緊緊握住她柔荑的另一隻大手。

那絕不可能是任傲天的,他不可能守在她身邊看護著她,甚至還溫柔地提供自己的雙手安撫脆弱心慌的她。

是的,她是心慌的。當意識載浮載沉于像永遠探不到底的黑暗深淵時,她真的感到無助而心慌,有某種渴望想抓住什麼,像溺水的人試圖抓住浮木一般。

她感激有那樣一雙溫暖的手願意守著她度過無底深淵。

她真的感激。

“謝謝。”當她掙扎著從黑暗中醒覺時,第一個映入腦海的念頭便是開口道謝。

不論是誰,她都要感謝他如此照看她。

她強展眼瞼,眨了眨因昏睡而酸澀的眸子,奮力想看清映入眼簾的一切。

是那間低矮的、卻讓傑生佈置得溫馨舒適的閣樓,她躺在柔軟的床榻上,嵌在牆上的一排長窗落下粉紅色紗簾,只令戶外明媚的天光微微透入,在床前的木質地板上流轉著柔和的七彩。

她偏轉過頭,望向床頭櫃上罩著白色蕾絲燈罩的可愛桌燈,仍然略嫌蒼白的菱唇輕輕拉開一個微小的弧度。

一聲輕微的聲響從床的另一邊佛過她耳畔,她應聲轉首,明眸倏地圓睜,流露出完全的驚訝。

是傲天!他竟然在她房裏,冒出點點胡碴的俊挺容顏正對著她,深邃的黑眸無可窺測。

他靜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接著舉起手中奧地利出品的水晶酒杯,一仰而荊

“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她問,語音幾乎梗在喉頭。

“你終於醒了。”他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淡淡一句,一面又舉一隻威士忌酒瓶,再斟滿一杯。

又喝酒!他一天究竟要喝多少酒?現在……她瞥了一眼腕表,才不過清晨七點多,他竟然就唱酒?

她深吸一口氣,忍住意欲出口的痛責,緊緊咬住下唇。“你一直……在這裏守著我?”

他瞪視她,眼底閃過一道輝芒,半晌,唇邊逸出十足諷刺的冷哼,“你還沒睡醒嗎?我不過是聽說你昏睡了一日一夜,來看看怎麼回事而已?”

是嗎?

她掩落眼瞼,抑制一股驀地自心底升起的莫名失落感。

當然是這樣啊,以傲天對她的憎惡,怎麼可能會對她如許溫柔關懷?

但即便只是上來看看她,這番用心也就夠了,他雙腿不便,這幢房子裏又未裝設電梯,他要上來肯定也是費了一番功夫。

他總算還是關心她的……

她怔忡想著,低落的精神重新一振。

“那……究竟是誰?”

“什麼究竟是誰?”他不耐地。

“那個人啊,我記得一直有一隻手握住我……”她嗓音低細,在抬眸迎向他充滿嘲諷的目光後更一下子消逸在風中。

“大概是我做夢吧。”她匆匆一句,試圖迅速撇開這尷尬的話題,眸光一轉,落向他扣在指間的酒杯。

“看什麼?”他察覺她眸光的焦點,不悅地。

她直起上半身,晶燦灼亮的眸光逼向他,“你一大早就喝酒?”

“不行嗎?”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他面無表情地。

“為什麼酗酒?我記得你以前並不愛喝酒的埃”

他瞪她,“你又對我瞭解多少?”

“至少知道你不該是那種借著酒精來逃避一切的男人。”她回瞪他。

四束銳利而深刻的眸光在空中互會,緊緊糾纏良久。

終於,任傲天首先別開目光,“你說得對,我並不是借著酒精逃避,我只是純粹愛喝而已。”他推動輪椅轉身,準備離開這間閣樓客房,“你燒剛退,想吃些什麼?我讓夏綠蒂替你送來。”

她瞪著他背影,忽地靈光一現,“等一等,傲天!”

他停住輪椅,卻沒有轉身。“什麼?”

“你會痛嗎?”

“什麼意思?”

“你的腿……”她小心翼翼地,“是不是經常發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回應她的嗓音沉澀。

她驀地掀被下床,赤裸著玉足踏過冰涼的地板。“你會痛吧?因為痛得受不了所以才用酒精止痛?”他沉默兩秒,“他在說笑吧?一雙殘廢的腿怎麼還會感到疼痛?”

說謊!他明明就發疼,而且肯定鎮日酸痛得令驕傲的他無法承受,只得借著酒精來麻痹——

麻痹雙腿的疼痛,以及自身深深的無力感。

她驀地伸出雙臂,用力轉過輪椅,接著傾下上半身,嵌在瑩潔臉龐的晶燦黑玉堅定地鎖定他。

“你會痛!任傲天,承認吧。”

他似乎一窒,呼吸有一瞬淩亂,“你要我承認什麼?”

“承認你雙腿會痛。”她微微一笑,“別想騙過我這個專業複健師,我不會上當的。”

他無言,只默默瞪視著她。

她加深微笑,“喝酒絕對不是解決疼痛的最好方法。”

“離我遠一點。”他突如其來地開口,嗓音低啞。

“什麼?”她一愣。

“離我遠一點。”他忽地失去冷靜,迸出震天怒吼,“該死的你不知道自己現在幾乎是半裸的嗎?”

“什麼?”她怔愣著,有半秒的時間捉摸不出他話中含意,但只一會兒,待她落下眸光發現自己半隱在水藍色絲質睡衣後渾圓高挺的乳峰正因這樣的姿勢而呼之欲出,呈現某種魅惑誘人的狀態後,面色忽地刷白。

“對……對不起。”她尷尬地立即後退,驚慌地手掩胸前,試圖借此掩飾睡衣後若隱若現的窈窕曲線。

但很快地,她便發現這樣的舉動只是徒勞,絲料睡衣的設計原就以輕軟的貼身為訴求,而一向只在自己臥房穿著睡衣的她從來沒想過這樣的設計太過撩人,能令自己的曲線遭人一覽無遺。

“對不起。”她再度顫聲道歉,一個慌亂地轉著眼眸,尋找任何可以蔽體的東西。

這樣的驚慌無措仿佛取悅了任傲天,他瞪視她數秒,忽地仰頭,迸出一串清朗渾厚的笑聲。

他笑得那樣愉悅、那樣自得,直到她終於從房間角落的衣架上取下了前晚夏綠蒂給她的白色浴袍,緊緊裹在身上後,仍然沒有稍稍停止的跡象。

她只能瞪他,直到自己無法忍受。

“停止!”她銳喊一聲,用盡所有的氣力,掩蓋他震天的笑聲。“別笑了!”

他總算應聲住口,黑眸卻緊緊凝定她,蘊著某種像是好玩,又仿佛是嘲弄的光芒。

“沒想到一向驕傲自信的薛羽純,也有這樣驚慌失措的時候。”

她咬住下唇,“你不必這樣嘲笑我。”

“你覺得難堪嗎?”

她撇過頭,保持靜默,但渲染芙蓉玉的嫣紅美暈卻洩漏了她內心的感覺。

他不覺揚起嘴角,噙著淡淡笑意。好一會兒,他像是驚詫自己莫名的開懷,笑意一斂,神情亦跟著一凝。

“你肚子餓了吧?”他問,語聲卻是冷淡沉澀的。“我讓夏綠蒂送吃的東西上來給你。”

“啊,不必了。我精神好多了,可以下樓去吃。”

他皺眉,“你確定?你才剛剛退燒——”

“沒問題的。”

“你真的要下樓?”

“是。”她堅定地頷首,“我要跟你一起用餐。”






第三章

早餐的氣氛相當沉悶。

算是一頓相當豐盛的早餐,除了德國式早餐固定有的硬面包、奶油、果醬、火腿、起士之外,考量薛羽純初來乍到的因素,傑生還體貼地準備了熱騰騰的蛋捲、美味可口的法式吐司以及玉米片等等,再加上熱咖啡、牛奶、鮮橙汁各一壺。

高燒剛退的薛羽純,面對這一桌豐盛可口的早餐,其實是相當饑渴的,但對桌男人的陰沈表情多少減低了她的食欲。

她要自己別在意,慢條斯理地享用幾天來第一頓正式的餐點。

“要來些咖啡嗎?”在餐桌邊服侍的夏綠蒂執起玻璃咖啡壺,輕輕問著薛羽純,英文雖生澀,面容卻是和善的,掛著盈盈笑意。

薛羽純回她一個甜美的微笑,“謝謝,麻煩你了。”

她點點頭,輕巧地為她斟滿骨瓷咖啡杯。

薛羽純注視著她的動作,“你住在這附近嗎?夏綠蒂。”

“嗯,就在這座小鎮,山下那邊。”

“跟家人住在一起嗎?”

“是啊,我和父母住在這兒二十年了。”她微微笑,“還有一個弟弟,在海德堡大學讀書,假日偶爾會回來。”

海得堡大學?正是“學生王子”求學之地。

薛羽純想起了老電影裏的情節,唇角彎起一抹淺笑,“有機會我也想到海德堡看看,那兒一定很美。”

“那兒離這裏不遠,靠近德國中北部。”

“是嗎?”她啜了口香濃的咖啡,轉向對面一直一言不發、默默進食的任傲天,“你去過那裏嗎?傲天。”

他抬頭,冷然瞥她一眼,面無表情。“沒去過。”

“你應該找機會去玩玩的。你知道知名作家龍應台也曾經住過那裏嗎?”

“我不想去。”

“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截斷她。“我就是哪里也不想去。”

“為什麼?”她依舊是這麼一句,慢條斯理地切著蛋捲,再慢條斯理地將它送入嘴裏,接著方揚起星眸,定定凝睇面色陰暗的男人。“因為行走不便,所以你打算將自己困在這座小鎮一輩子嗎?”這句話是用中文說的,她並不想在外人面前打擊任傲天的自尊。

他猛地擲落刀叉,在餐盤上敲出清脆聲響,燃著怒焰的黑眸狠狠瞪視她。“看在你病才剛剛痊癒的份上,我不與你計較。但我警告你,最晚明天早上,我要你滾出我的視線。”

“如果我不呢?”她鎮靜地回視他。

他怒瞪她,忽地轉頭,揚聲高喚管家的名字。

傑生立刻應聲前來,“任先生,有什麼事?”

“這位小姐——”他指著薛羽純,“我要她從明天起消失在我面前!你辦得到嗎?”

傑生一愣,沒料到任傲天忽然喚他竟是為了這事,“可是任先生——”

“我問你辦不辦得到?”任傲天不耐地低吼,不許管家違抗他的命令。

傑生只能抱歉地側轉身子,“對不起,薇若小姐,恐怕我必須遵從任先生的希望。”

薛羽純只是聳聳肩,朝管家送去一抹淡淡微笑,“你知道我是誰嗎?傑生。”

“小姐是——”

“我領有物理治療師的執照,是傲天的弟弟要我來替他的雙腿進行複劍”

“小姐是醫生?”傑生一愣,為她的身份感到訝異。

“你也希望你的主人能恢復行走的能力,像從前一樣吧?”

“當然,當然。”他喃喃地。

“我能辦到這件事。”她堅定地,望向他的星眸熠熠生光,“你願意配合我嗎?”

“我?配合?”他茫然地。

“首先要是讓任先生戒掉酗酒的習慣,然後我會替他排定複健計劃表,由你和我一直協助任先生進行。”

“要任先生戒酒?”

“是的。”薛羽純頷首,“我需要你和夏綠蒂的幫助,丟掉這屋裏所有的酒,除非有我允許,從今以後不許再提供任先生任何含有酒精的飲料。”

“我很樂意,薇若小姐,可是……”傑生猶豫地,他內心自然是百分之百贊成薛羽純的提議,事實上他認為早該有人來拉任傲天一把,令他脫離自甘墜落的地獄。

他很明白自己不是那個足以擔此大任的人,但眼前這位看來娉娉纖弱的東方姑娘,她能嗎?

何況任先生看她的眼神還是充滿厭惡,顯然完全不打算照她的計劃進行。

“夠了吧,你還要無視我的存在到什麼時候?”果然,任傲天開口了,語氣是絕對的冰冷不善,寒酷的眸光亦足以凍僵任何一顆熱誠懇切的心。“這裏是德國,不是臺灣。這是我任傲天住的地方,傑生和夏綠蒂是我雇用的人,你以為你能收買他們一起來折磨我?”

她轉頭直視他,一字一句,“我來是為了幫助你,不是為了折磨你。”

“哈。”他冷哼一聲,語調諷刺。

她不理會他,逕自轉向傑生,“吃完飯後替你主人準備洗澡水。你看見他糾結成一團的頭髮了嗎?他早該好好清理自己。”

她語音清明,氣勢迫人,逼得傑生固然猶豫,卻也忍不住微微點頭。

他知道任先生不高興,但這位臺灣來的小姐說的也是實話,任先生確實該好好打理自己,他從前不是這樣的,一向最注重外表的整潔清爽。

是因為摔斷了腿,才變得憎惡洗澡。

“還有,你會理髮嗎”順便將他這一頭亂髮剪掉!”薛羽純說道,一面挑剔地審視任傲天淩亂披於肩頭的黑髮。“既然不愛整理,就不該留這麼長的頭髮,替他剪成像基努李維那樣的小平頭。”

“是、是。”

“他有乾淨的襯衫和長褲嗎?這一身衣服早該換了。”

“當然有。我馬上替任先生準備。”

“麻煩你了。還有——”

“住口!”一聲雷霆怒吼驀地截然了兩人的對話。

聲音自然是出自任傲天。

只見他繃著一張鐵灰的臉,額前青筋劇烈跳動,黑眸怒焰狂燃,威脅要吞噬薛羽純。“我警告你,薛羽純,你要扮家家酒、要玩這種無聊的醫生和病人遊戲,可以!你自己玩,恕我不能奉陪!”

語畢,他怒瞪她,好一會兒,面龐忽地一陣激烈抽搐。

“該死的!”他擰起眉,詛咒一聲,迅速轉動輪椅,意圖退出餐廳。

薛羽純連忙起身,“等一等!傲天。”她追上他,窈窕的身子擋在他面前。

“讓開!”他怒吼。

“我不讓。”她堅決地,片刻,驀地蹲下身來,玉手放上他穿著棉質長褲的雙腿。

他一顫,“你想做什麼?”

“替你按摩。”她頭也不抬,雙手逕自按揉起他的雙腿,從膝蓋上頭的大腿部位開始,沿著靜脈一路揉落到小腿。

他愕然,愣愣瞪視她的動作,上半身不覺僵直,一動也不能動。

“告訴我哪里痛?”她突如其來地問,嗓音清柔。

“什麼?”

“告訴我哪里痛。”她揚起螓首,星眸凝望他,“你的腿一定又發疼了吧?否則方才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他蹙起眉峰,“什麼樣的表情?”

“一副明明痛得要命卻又強忍不說的表情。”她瞪他,仿佛很不高興他如此好面子愛逞強。

他咬緊牙,“我不痛。”

“胡說!”她斥責,瞪視他兩秒後重新低下頭,玉手在他雙腿四處按揉著,終於找到一處特別僵硬的肌肉,她輕輕撫過。“是這裏吧?”話語方落,她忽地用力一拍。

他不禁一聲低喊。

“就是這裏了。”她勝利地輕喊,接著便低眉斂眸,專注地替他按摩起那處強烈作疼的肌肉。

“羽純——”他想阻止她的動作。

“別說話。”她清脆地截斷他,動作絲毫不緩。

他怔然,望著她專注而溫柔的動作,心底忽地漫過一道奇異的暖流,暖暖地、柔柔地,漲得他胸膛發酸發疼。

而雙腿的疼,不知不覺逐漸消逸……

“你怎麼會走上這條路?”他突地問道。

“什麼?”她漫應著,依舊專心而仔細地按摩著他。

“物理治療。”他低低地,再把自己內心的疑問重述一次,“你怎麼會想走上這條路?”

她驀地揚首,星眸蘊著愕然,“你不記得?”

“記得什麼?”他蹙眉。

她凝定他,羽睫微微顫然,良久,唇間逸出一陣低喃,“對啊,我想你一定不記得了……”



☆☆☆



“我要謝謝你妹妹,是她救了我。”

“是嗎?”她淡漠地應著,瞥了他神采照人的容顏一眼,立刻別過頭去。

她不想看,不想看他提到羽潔時如此興奮仰慕的模樣。

“我要回家了。”她說著,一面雙手撐地,拼命扯動一雙還微微僵硬的腿挺直立起。

他看著她的動作,“你真的沒事?”

“我沒事。”她靜定回應,上前拾起地面的書包。“謝謝。”輕輕拋落最後一句,她轉過聘婷的身子就要離去。

一聲悶響止住了她,她回轉星眸,詫異地發現他竟然跌坐在地。

“怎麼回事?”她秀眉一斂,看著他試圖站起卻仍然再度跌坐於地。“你受傷了嗎?”

她終於察覺異樣,翩然飛奔至他面前,蹲下纖細的身子,璀璨星眸擔憂地凝視他。

“老毛病了。”他搖頭,嘴角扯開一絲苦笑。

“老毛病?”

“這裏,”他指指右腳踝關節,“十一歲那年拉傷了阿奇裏斯腱,一直沒法全好,有時運動過於激烈了傷口就會復發。”

“那是運動傷害?”她怔然。“因為足球?”

“嗯。”

她驚愕地望他,“那你現在還天天踢?”

“沒辦法,我就是愛踢。”他說,瀟灑的微笑中蘊著幾分固執況味。

“萬一右腿因此廢了怎麼辦?”

“那就讓它廢了!總比不能踢球好。”

她一窒,“你……”

“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漫不在乎地,強撐著站起,扶著自己右腿一拐一拐地前進。“看,我還是能走,回去時再按摩上藥就好了。”

她瞪著他,瞪著他一拐一拐行走前進的模樣,不知怎地,心頭泛上一股怒氣。

忽地,一聲悶響再度佛過她耳畔。

他又跌倒了。

她咬牙,再度奔近他。“不能走就不要硬撐。”她瞪他一眼,惡狠狠罵了一句,接著蹲下身子,伸出雙手輕柔地替他按摩著右腳踝關節。

他震驚,“你在做什麼?”

“沒看見嗎?我正在替你按摩。”

“我知道。”他不耐地,“我問為什麼?”

“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你這樣一路摔回家嗎?”她揚眸瞪他。

“住手,你又不是複健醫生。”

“只是按摩而已沒什麼難吧?如果我錯了你可以糾正我。”她淡淡地,重新垂落螓首,專注地替他搓揉關節。

他不再說話,靜靜由她按摩著,好一會兒,輕柔沙啞的嗓音驀地揚起,“其實你技術挺不錯的,滿適合當個複健科醫生……”



☆☆☆



他忘了。

他怎麼可能記得呢?怎麼可能記得他們之間的每一句話?

薛羽純輕輕歎息,神思從久遠的青春年代拉回。好一會兒,秀眉忽地一蹙,強自收攝心內那股莫名悵然。

“好了,現在比較不疼了吧?”她停住手邊按摩的動作,揚首看他。

他愣愣點頭。

她滿意地點點頭,接著立起身子,喚起管家的名字,“傑生。”

動作迅速的管家立刻來到她面前。

“洗澡水準備好了嗎?”她問。

“準備好了,薇若小姐。”

“那麼請你幫忙,替任先生洗個澡。”

“是。”

薛羽純頷首,感覺到身後的男人忽地淩厲的目光,卻只是甩了甩頭,補充一句,“如果他不合作的話,我會親自到浴室幫忙。”她清脆地宣稱,接著旋身,朝坐在輪椅上的男人送去一抹故做純真的微笑,“我想,你應該不需要我幫忙吧?”



☆☆☆



該死的,該死的!

任傲天不停地在心底詛咒,從來不曾覺得如此屈辱。

他竟然得聽從那個惡毒女人的安排,被人強迫推入浴室,像個破敗的洋娃娃般隨人擺弄。

一切只因為他的腿動不了!

“我自己來!”他驀地怒吼,推開了傑生試圖解開他襯衫鈕扣的忙碌雙手,顫抖著手緩緩自行卸下上衣。

上前身他還可以從容應付,但下半身卻不容他氣定神閑。

他咬緊牙關,掙扎著離開輪椅,在浴室光潔的地板坐下,笨拙地脫著休閒長褲。

而在這惱人的過程中,傑生一逕像座雕像杵在一旁瞪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驀地狂怒,“滾開,出去!我不需要你在這裏監視我。”

“可是任先生,薇若小姐要我幫您——”

“去他的薇若!我可以自己來。”他詛咒著,激烈的宣稱,然而痛苦且笨拙的動作卻像一記耳光狠狠擊向他早已熱辣不堪的臉頰。

光是脫個衣服就如此痛苦,更何況等會兒還得洗頭、洗澡,將自己全身上下打理得像初生嬰兒般乾淨。

傑生真的看不過去,“我來幫你吧,任先生。”

“我叫你走開!”管家微帶同情的語氣震怒了任傲天,隨手抓起地上一瓶洗髮乳,朝他身上擲去,“出去,出去!”

他高聲怒喊,看著管家在他一個接一個的硬物攻擊下狼狽地東閃西躲,卻無法產生絲毫同情。

只有無邊的憤慨。

他真恨,真恨自己這樣無助的醜態被迫展示在他人面前,他就是無法忍受這樣的羞辱才總是堅持自行沐浴,才寧可蓬頭垢面也不肯清理自己。

然而那女人,那陰狠的巫婆偏偏要這樣羞辱他,偏要這樣無情地折磨他!

他真恨她!恨她的自以為是,恨傑生的多管閒事,更恨一雙廢腿讓自己什麼事也做不了!

“走開!我不需要你幫忙!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忙!給我滾出去,都給我離遠一點……”



☆☆☆



薛羽純凝立於浴室門前,木然聽著自裏頭傳出的陣陣砰然巨響,以及綿延不絕的怒吼。

看樣子,他真的非常憤怒,那樣高昂激怒而接近歇斯底里的狂吼是她有生以來從未曾聽聞的。

她不曾聽過任何人發出如此激越的怒吼。

從來不曾——

又是一陣劈啪聲傳來,隨即,是傑生匆忙拉開浴室門走避出來的身影。

“怎麼回事?”她上前一步,急切地問著全身衣衫盡濕、狼狽不已的管家。

“任先生不讓我幫他。”他低啞地,急喘的氣息以及汗涔涔的臉龐顯示其確曾經歷一場激烈的爭鬥。“他堅持趕我出來。”

“他趕你出來?”她眯起眼,“他自己可以嗎?”

“很難。可是他不肯讓我幫他——”

“該死的那傢伙還講什麼面子?”她低咒一聲,一手用力推開浴室門,邁開步履就要進去。

傑生拉住她衣袖,“薇若小姐!”他震驚地,“這樣不好吧?”

她回過頭,星眸堅定。“我是他的物理治療醫師,有責任照看他按照計劃進行複劍”

“可是任先生正在洗澡……”

“他根本沒辦法自己動手!”

“可是男女有別……”

她瞪視管家,費了好片刻勻定自己激動的呼吸。終於,她恢復鎮定的神情,拉開清越的嗓子,“傲天,傲天,你聽見嗎?”

她揚聲,對著隔著一扇玻璃門的模樣人影喊道。

“該死的女人!你又想做什麼?”回應她的嗓音是緊繃的,壓抑著漫天怒氣。

“讓傑生幫你。”

“我不!”

“讓他幫你。”她提高嗓門。

“我不需要!我自己可以處理這一切。”

“如果你不讓他進去,我就親自進去幫你。”

“什麼?”他愕然,尖利的嗓音蘊著不敢相信與極端憤怒。

她深吸口氣,“你聽到了。如果你再逞強的話,我這個醫生就親自進去幫你。”

“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她鎮靜地,冰冷擲落堅定的威脅。

玻璃門內忽地一陣默然,只有重重的喘息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好片刻,薛羽純重新揚起清冷嗓音,“怎麼樣?”

“叫傑生進來。”門內傳來模糊的低喃。

“什麼?”她聽不清。

“我說叫傑生進來!”



☆☆☆



一個小時過去了。

薛羽純靜靜站在長廊牆邊一幅梵谷的水彩靜物畫下,默默數著時間。

從任傲天終於答應讓傑生再度進去浴室後已整整過了一小時,裏頭不再有任何不尋常的聲響傳出,一切似乎終於順利進行。

而夏綠蒂方才也應命送去了乾淨的換洗內衣以及一套薛羽純親自挑選的、質料舒爽的休閒衣褲。

看樣子,他應該快出來了吧。

才正這麼朦朧想著,浴室的門便推開了,一張金屬輪椅被輕輕推出,落定長廊。

輪椅上,坐著一個低垂著臉龐的男人。

薛羽純流轉眸光,看著任傲天一頭被理得齊整的濕潤黑服貼地依在耳際,襯得一身新換上的藍色條紋休閒衣褲更加優雅帥氣。

看樣子他的確徹底被清理過了,身上甚至還沐浴乳淡淡清香。

她忍不住微微一勾唇角,蕩開一抹淺笑。

但這樣的笑容持續還不到一秒便迅速一斂。

她看著任傲天忽地揚起,直直面對她的英挺臉孔。

那張臉,因為仔細的清洗顯得更加英挺迷人,但籠罩其上的濃厚陰影卻讓人四肢發冷。

他瞪著她,發紅的深邃黑眸蘊著濃烈恨意,以及淡淡的、卻明晰清楚的受傷與屈辱。

那像是野獸的眼神,一頭受了傷、被困在陷阱裏動彈不得的野獸。

他那樣望她,如此憎恨而屈辱地。

她心一顫,無法承受那樣的眼神。

“你滿意了吧?薛羽純,”他忽地開口,一字一句,迸落齒間的是無邊恨意。“侮辱我夠了吧?”

她說不出話,嗓音卡在喉頭。

“我永遠會記得今天你對我做的一切。”他恨恨地,驀地轉過輪椅,迅速離開她眼前,消失在長廊轉角。

而她,靜靜望著他背景,幾乎忘了如何呼吸。

好一會兒,她將背部抵住冰涼的牆,緩緩垂落羽狀眼睫,心臟緊緊地、緊緊地絞著。






第四章

他不肯配合她的複健計劃。

他甚至不肯見她,鎮日將自己鎖在房裏,粒米未進。

看樣子他真的很氣她,甚至不惜餓肚子只求不必出房門與她照面。

他要她隔天一早便離開這裏,堅持不給她一個面對面解釋的機會——他真的恨她,根本不可能真心配合她的複健計劃。

而她,還是繼續留在這裏招惹他怨恨嗎?

要的,她要的!

無論他如何氣她,如何怨她恨她,她都堅持非留下來不可。

她無論如何得讓他重新站起來,不能讓他就這麼一輩子沉淪下去。

她一定要拉他上來……

薛羽純想著,閉了閉眼,重新凝定精神,對著桌上一疊塗塗寫寫的紙張沉思起來。

紙上,密密麻麻寫著她對任傲天雙腿狀況的評估以及預訂的複健計劃。

其實,在飛來德國以前,她已經透過無情聘請的偵探聯絡上當時任傲天在阿爾卑斯山因登山意外跌落山崖時,負責替他治療的主治醫師。

主治醫師告訴她,他是因為摔落山崖時雙腿腿骨嚴重開放性骨折,導致坐骨神經受損,肌肉無法正常運作。

雖然情況嚴重,但只要經過耐心且長期的複健,還是有可能恢復行走的能力。

只是,這過程會是漫長而辛苦的,而且就算雙腿真的能恢復行走了,也無法百分之百復原成未受傷前的模樣。也就是說,即使傲天能走,恐怕也會是微微跛著的。

既無法完全正常地行走,更別說還想要自由地跑、跳,進行各式各樣的運動。

他很可能再也無法做劇烈運動了,登山、游泳,都會令他脆弱的雙腿肌肉負擔 過重,更別說那極費腿力的足球。

他再也無法踢足球了……

萬一右腿因此廢了怎麼辦?

那就讓它廢了!總比不能踢球好。

青春年少時與他的對話忽地在薛羽純腦海重新放映。

他寧可讓腿廢了也要踢球——

因為這樣他才不肯複健,才這樣自暴自棄的吧?

當主治醫生告訴他即使雙腿恢復行走能力,他也永遠不能再從事劇烈運動、永遠不能踢球,他的心必然是大受震撼的。

一向心高氣傲的他怎能忍受自己走起路來永遠有一點微跛,一向熱愛運動的他更怎能忍受從此再也不能激烈運動。

所以他選擇逃避現實、選擇一個人躲到德國這偏僻小鎮來,鎮日酗酒,自甘墜落。

他想就這麼一輩子自暴自棄下去嗎?

不,她不許!

薛羽純眯起眼,燦亮的眸子迸射出兩道難以形容的堅決光芒。

她一定要強迫他面對現實,就算因此一輩子遭他怨恨也無妨……

“薇若小姐,薇若小姐!”

一陣急促而激動的敲門聲驀地驚醒她的神智,她定了定神,轉頭輕喊,“請進。”

隨著門扉推開,映入她眼簾的是夏綠蒂圓潤的身軀與微微蒼白的臉龐。

“發生什麼事了?”

“任先生……任先生他——”

“他怎麼了?”她問,心跳驀地加速,面色亦跟著微微刷白。

“他在房裏大發脾氣,連奈爾斯先生也勸不動他。”

“他發脾氣?”她驀地擲下筆,匆匆起身便往房門外走,一面問著緊緊隨在後頭的夏綠蒂,“怎麼回事?”

“他……說要喝酒,奈爾斯先生不肯給他,說這屋裏的酒全都丟了,他就發了好大的脾氣,不停摔東西,好、好可怕……”

夏綠蒂微微顫抖的敍述薛羽純更加快了步履,如風般地卷過樓梯,奔過長廊,來到盡頭任傲天的主臥室。

還未進門,裏頭傳來的一陣猛烈咆哮已得她忍不住一顫,腳步一凝。

“我說給我酒!該死的你聽不懂嗎?給、我、酒!”咆哮聲響徹整間屋子,伴隨著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以及一陣清脆的玻璃碎裂聲。

裏頭,一個狂怒的男人正掀起狂風暴雨。她,要冒雨前進嗎?

想著,薛羽純輕輕搖頭,微微苦笑。

重新邁開步履,她終於還是選擇進入暴風中心。

門內,一片遭狂風暴雨淩過的紊亂不堪,各式各樣的物品東倒西歪,摔碎一地。

而那個造成這一切亂象的男人正坐在輪椅上,桀驁不馴的臉孔直直對著停立一旁、面色蒼白的管家。

接著,仿佛是感受到她的侵入,那對野獸般的眸子朝她淩厲瞥來。

薛羽純呼吸一顫,費了一番力氣鎮定心神,“這裏就交給我吧,傑生,你先出去。”她朝管家微微一笑,遣走仿佛還心有餘悸的他。

一直到房門悄聲掩上,窈窕的身子才轉向那面色陰鬱的男人,兩道翠眉不贊同地顰起。“你究竟還要胡鬧到什麼時候?”她冷凝的嗓音平淡靜定,卻清楚流露出責備意味。

他沒說話,發紅的眼眸瞪視她,灼燒著熊熊火焰。

“我不是告訴過你從此後不許再無端酗酒嗎?”

“我也說過不需要你這個女人來干涉我的一切。”他終於開口了,冷冷地、澀澀地。

“我偏要。”她冷靜地,無視他的憤怒。“我既然來到這裏,就不可能無功而返,無論如何非要替你進行複健不可。”

“天殺的!”他驀地高聲詛咒,輪椅扶手上發白的手指顯示他情緒早已瀕臨爆發狀態。“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究竟在做什麼?這裏是我家、是我任傲天的地方!你以為你能在我的地盤逼我做不願意做的事嗎?”

“我說過我不是來逼迫你,是來幫助你。”

“我不需要你該死的幫助!”狂暴怒焰朝她席捲而來,逼得她身子微微一顫。

她強自穩定心韻,星眸靜靜凝定他,不慍不火,澄澈而透明。

他似乎被她看得有些心慌意亂,眉峰微微一聚。“為什麼這樣看我?”

“我瞧不起你。”

“什麼?”他一愣,沒料到自那端麗唇間吐出的會是如此平靜又如此刺傷人的言語。

“我說我瞧不起你,任傲天。”她再重複一次,依然是那樣平靜淡定的語調。

他氣得渾身發顫,“你……你憑什麼這樣說?”

“因為你不振作,因為你只因為雙腿受了傷就打算讓自己一輩子借酒澆愁,一輩子沉淪在地獄裏。”她冷冷地,一字一句皆精確而殘酷地劃過他內心的傷口。“你站不起來,不是因為你沒辦法站起來,而是因為你自暴自棄,不願讓自己站起來。因為你太懦弱,承受不起複健的痛苦,你甚至連一點點腿疼都受不了,得借著酒精來麻痹自己——”

“別說了!住口!”

狂烈的吼號拔峰而起,薛羽純卻絲毫不為所動。“你不肯讓我替你進行複健,因為你怕,怕自己的醜態全部落入我眼底,怕自己的懦弱無能全讓我看透,你怕我嘲笑你——”

“夠了!薛羽純,”他再也忍不住,承受不了她一再以言語侮辱他。“我警告你,別再說了!”

“我偏要說,你這個膽小鬼,懦夫!你連——”

那銀色的金屬猛獸,只差一寸便要激烈撞上她的雙腿。

她一顫,想起兩天膝蓋曾經承受的劇烈疼痛,心跳不覺奔騰起來,但蒼白若雪的容顏仍是倔強地微微昂起,星眸睥睨著他。

任傲天握緊雙拳,“你滾!滾出我的家。”他恨恨地,“否則我會讓人把你丟出去。”

“我不走。”她冷冷瞧著他。“有種親自動手將我丟出去。”

“你!”他氣怔。

“你辦不到吧?”她嘲諷地,唇角甚至拉起一絲淺笑。“連站都站不起來的你哪里有辦法動手把我丟出門去呢?”

“薛羽純,你……”

“來啊,動手啊,把我丟出門去埃”她挑釁著,明眸毫不畏懼地凝定他。“如果你有辦法坐在輪椅上把我丟出去,我就認了!”

“薛、羽、純!”他驀地怒吼,雙臂一展揪住她衣襟,忽地將她整個身子拔起往後一摔。

窈窕纖細的身軀被他摔落床榻,而他也因為重心不穩,輪椅一個旋轉整個人跌落在地。

他掙扎爬起,利用雙臂的肌力讓自己攀上床,趁她還未回神前利用下半身的重量壓住她,上半身則用雙臂撐起,銳眸居高臨下地瞪視她。

她細細喘著氣,微微驚慌地凝視同樣喘著氣的他。

他滿意她終於微動搖的神情。“怎麼樣?怕了吧?”

她深深吐氣,“我為什麼要怕?”嗓音,是微微發顫的,洩漏她內心的不平靜。

他冷笑,忽地伸出左手,鎖住她咽喉。“只要我想,還是有辦法傷害你。”歪斜的嘴唇吐出的是威脅的言語。

她瞪他,瞧著他猙獰而扭曲的面部表情,心律,卻逐漸平穩下來,呼吸亦逐漸恢復正常。

“如果你真想傷害我,就做吧。”

“什麼?”他愕然,沒料到她會如此平靜的回應。

“你想做就做吧。”她微微苦笑,語音冷澀。“我知道你一向討厭我,如果這樣能稍稍宣洩你的怒氣,你就做吧。”

“你……”他一窒,無法置信地瞪她。“薛羽純,你什麼意思?”

“你剛才不也用柔道技巧把我摔上床吧?”她低低地,嗓音細微。“就算瘸了腿,只要你想,確實還是有能力傷我。”

“我——”

“隨便你要怎麼樣都行,打我也好、罵我也好,我都不在乎。”

他瞪視她,無語。

“但我絕對不會就這樣離開的。”她繼續,語音堅定。“絕對不會。”

“你!”他怔然瞪她,無法瞭解她為何如此堅定。

為什麼她寧願他打她、罵她也要留下來為他複健?

為什麼她要這樣看著他,如此堅定、如此毅然,卻又隱隱蘊著一股淡淡哀愁?

為什麼她說得如此平靜淡定,他卻感受到其間一點點莫名的心酸與惆悵?

為什麼一顆方才還氣她、恨她的心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軟化了……

“你打我吧,傲天,打我埃”

清脆的嗓音拂過他耳畔,他一顫,忽地放開她,身子一滾,離開她柔軟的身軀。“我為什麼要打你?”他冷澀地。

“你不是恨我嗎?”

“就算那樣我也不會動手打一個女人!”他惱怒地瞪她,“你當我是什麼樣的男人了?”

她同樣側轉過清秀容顏,明燦而微微閃著璀光的眸子凝定他,“我不知道。”

任傲天瞪視她,片刻,驀地偏轉過頭,不願再與她眼神相接。“我不是那種人!”他慢怒地,心跳卻莫明其妙地加速。

“傲天。”她突如其來地輕喚,溫柔而低婉地。

她莫名心悸,這一刻,清楚地意識到躺在身旁的是個散發著淡淡幽香的女體。

“做什麼?”他應道,嗓音有意地粗魯。

“你答應我吧,答應我留下來替你複劍”

他沉默不語。

“怎麼樣?”

“你真的如此堅持?”

“是的。”她低低地,悠然歎息。

“那好吧,隨便你。”他悶悶地。

“什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隨便你!”他粗魯地拉高語調,“你高興留下來便留下來,高興替我複健就替我複健,我認了!”

“你答應了!”她驀地直起上半身,驚喜難抑,“真的?”

他同樣用雙臂撐起上半身,線條分明的臉龐陰沈地直對她。“可是我要你答應我,一等我雙腿能站立行走,就立刻離開這裏,永遠在我生活裏消失!”

他終於答應複健,但複健後卻永遠不想再見到她了。

她凝望他,說不清流過心底那陣像是欣慰又像苦澀的感覺是什麼,嘴角,終究還是揚起一抹淺淺微笑,“我答應你。”

他冷哼一聲,“不會太久的,羽純。”

“我相信。”她微微頷首,雖然心臟微微抽疼,嘴角依舊淺淺笑著。“只要你下定決心,憑你的毅力一定很快便能重新站起來的,很快。”

他會很快站起來的,很快便能恢復行走能力。

到那一天她便會自動離開這裏,在他生活裏徹底消失。

那一天……很快就會來臨吧?



☆☆☆



任傲天終於開始進行複健了。

自從那場登山意外以後,他已將近三個月沒有真正的運動過腿部的肌肉。

那場意外,是他與朋友在攀爬德奧邊境的阿爾卑斯山時發生的,因為他的繩索松脫了,為了不拖累朋友,他主動割斷了與他們的聯繫,選擇獨自落下山崖。

他沒有想過還能苟活的,沒料到卻有一個經過山谷的當地村人救了他,親自背負他上醫院。

院方要他告訴他們親人朋友的聯絡方式,他卻無論如何不肯說,不肯讓在臺灣的家人以及在英國的未婚妻知道這一切。

與其讓他們知道他瘸了腿、成了個廢人,不如他就此不見蹤影消失得乾乾淨淨。

於是他一個人躲來這偏僻的德國小鎮,除了傑生與新聘的女傭夏綠蒂,不與任何人接觸。

更別說與親人朋友聯絡了。

沒想到他的弟弟無情還是透過偵探社幫忙找到了他,接著羽純還專程從臺灣飛來,堅持要替他進行複劍

替一個已經三個月不曾運動過肌肉的人複健是相當困難的,肌肉這麼久不曾真正動過其實已呈現萎縮狀態,再加上他的坐骨神經又受損,要動起來便加倍困難。

但她卻極有耐心,親自為他擬定複健計劃,從幫助他戒酒開始,一步一步推展物理治療療程,熱療、按摩,待他中肌肉恢復大部分知覺後,才進行簡單的複健運動。

當他終於能開始配合一些最簡單的複健運動,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

這一個月,她日日替他熱療,輕柔而仔細地為他按摩,而他,總是默默看她,默默看她低垂著螓首為他按摩,從大腿開始,沿著靜脈一路蜿蜒至腳踝。

每回按摩,總是超過兩個小時。

但她從不喊累,按摩完畢後,還常常替他雙腿覆上毛毯,親自推他出門沿著風景優美的小鎮散步。

石園的景致的確是相當優美的,青翠疊巒的山披,點綴著毛色灰白的牛羊,道路兩旁的屋舍精巧,裝飾可愛的庭園顯露出小鎮人民純真善良的天性。

清晨,黃昏,有不一樣風情卻同樣美麗的景致,而紳面的空氣總是沁涼舒適。

在這樣清新的空氣中,在這樣寧馨氛圍裏,兩人會默默地前進。默默地,不發一語,一面讓自己沐浴于小鎮清新自然的氣氛裏,一面陷入自身沉思。

他總想問她究竟想些什麼,但終於還是忍祝

她想什麼幹他什麼事呢?他們不過是兩個彼此看對方不順眼的人,若不是因為他這雙可笑而該死的雙腿根本不可能湊合在一起。

要不是無情求她,她怕不會願意來到這裏,跟他耗上幾個月時間吧。

她會來這裏替他複健完全是看在無情的面子上……

“他好像很少打電話給你。”想著,他突如其來一句,嗓音十足陰沈。

“什麼?”她嚇一跳,不覺眨了眨眼,一面彎下腰去,臉龐靠向他耳畔,“你在跟我說話嗎?”

“我問你為什麼無情很少跟你聯絡。”他繃著臉,再問一次。

“哦,他埃”薛羽純重新挺直身子,依然緩緩推著輪椅前進。“我想是因為他工作忙吧,而且,大概還沒從水藍給他的打擊裏恢復過來。”她輕輕說著,唇間逸出悠然歎息。

水藍。聽聞這個名字,任傲天不禁眉峰一聚。

她原本該是他的未婚妻的,卻在得知他登山意外失蹤後,回到臺灣住進任家,與無情牽扯出一段撲朔迷離的愛戀。

當無情找到他並告訴他兩人的事時,他原以為他們是真心相愛的,主動解除婚約成全他們。

沒想到水藍原來是為了報復才接近他、接近任家,結果不但讓任家為了她分崩離析,甚至還重重傷了一向最冷靜溫文的無情。

她傷了無情,若讓他再遇見她,絕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傲天,”她忽地開口,幽幽柔柔的嗓音在他頭頂揚起,“你愛水藍嗎?”

“不愛。”他乾脆地。

她似乎有些為他乾脆的回應震驚,猶豫了半晌才低低一句,“那你為什麼在英國與她訂婚?”

“為什麼不行?”

“你……不是那種可以不為愛結婚的男人埃”

“你又知道我是哪一種男人了。”他冷哼。

她默然。

“那你呢?”

“我?”

“兩年前,我離開臺灣前,你不是與無情訂了婚嗎?為什麼後來忽然取消了?”

“啊,那個……”

任傲天聽出她嗓音微微發顫,“你跟無情難道不相愛嗎?為什麼訂了婚又取消婚約?結果無情居然還愛上水藍!”他一面流利地逼問著,一面感覺心底逐漸泛起一股奇異的冷澀。

“那你呢?兩年前為什麼忽然離開臺灣?你……不是愛著羽潔嗎?”

他聞言,心臟驀地一陣拉址,眉峰跟著陰。“羽潔愛的人不是我。”

“她愛無情?”

“不錯。”

“可是無情不愛她埃”

“那沒有差別。”他陰沈地,“總之她愛的人不是我。”

她沉默良久,“所以你便不交代一聲,匆匆離開臺灣,甚至還跟水藍訂了婚。這一切……只為了強迫自己忘了羽潔?”

他一窒,默然不語,心頭流過的複雜感覺是難以開口言喻的。

“你原來那麼深愛她。”她細細地,嗓音像最輕微的風,短暫地拂過人的臉便消逸無蹤。

他莫名想蹙眉,“你不也深愛無情?”

“我跟無情之間的感情不能用愛來形容。”

“哦?”

“他對我而言十分重要,但我們並不相愛。”

“你是說你們彼此是對方十分重要的人,但卻不相愛。”

“嗯。”

“那是什麼?”他無端慍怒。

“是……最好的朋友吧。”

“鬼扯!”

她輕輕歎息,“是真的。”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坦然承認?”他忽地轉過輪椅,怒視她的黑眸燃著兩簇火苗。“自從無情回臺灣,跟你進了同一所大學,成了你社團學弟時,你們倆感情不就特別好?你們興趣相似,談得來,又該死的關心對方,這樣還不算愛?既然不愛又為什麼要跟對方訂婚?”

“你不瞭解,傲天。”她別過頭,仿佛不願面對他激動的眸子。“你不瞭解。”

他瞪著她忽然刷白的清麗容顏,“我是不瞭解。我不瞭解你明明就該死的在乎他,卻還要拼命裝一副酷樣!”

“我沒有——”

“沒有嗎?否則為什麼無情求你一聲,你就甘願為他飛來這裏,為我這個你一向最討厭的男人進行複健?”

“我……”她驀地回過頭,麗顏一陣白一陣紅,深幽的黑眸閃著難以參透的輝芒。

她定定凝望著他,定定地,星眸逐漸籠上某種類似哀傷的薄薄水煙

他怔然,為那樣奇特的眼神感到心悸。



☆☆☆



“無情,你找到他了,是不是?”

炎熱的夏季午後,她再度沖進翔威集團的首席副總辦公室,絲毫不顧集團總管理處職員們好奇的目光。

她不在乎,記得前兩個月得知任傲天登山意外失蹤,她便曾這般不顧一切地沖進辦公室質問無情,得到他確認後,甚至鎖不住珠淚奪眶而出。

當時,或許所有人都是以異樣的眸光目送她匆匆離去的吧?正如她現在的同樣在他們異樣的眼神中闖進無情的辦公室。

“我找到了。”正簽署著文件的無情從檔案夾裏抬起頭來,澄澈的黑眸透過玻璃鏡片凝定他。

“他在哪里?”

“德國,在一座名叫石園的小鎮。”

“石園?”她愣然。“他在那裏做什麼?”

他默然不語。

“他還好嗎?有沒有受傷?現在怎麼樣了?為什麼這兩個月都不跟你們聯絡?”她急急地問,不明白無情突然的沉默代表什麼。

“他是受傷了。”

“什麼?”她一驚。“現在狀況如何?”

“他的腿……瘸了。”無情低低一句。

她倏地倒抽一口氣,“我不相信……怎麼可能?”

“是真的。”他黯然而低沉地,“所以他才一直躲在那裏不與我們聯絡。”

“什麼意思?”她緊蹙秀眉,“他因為雙腿瘸了所以自暴自棄?”

“我想應該是那樣吧。傲天性子一向就倔強——”

“難道沒有複健的希望嗎?”

無情搖頭,“聽說就算能走,也不能完全恢復到跟從前一模一樣。”

她愕然,“那是說他一輩子都得跛著腳走路?”

他點點頭,性格的唇間逸出一陣長長歎息。“所以傲天才不肯複健,他說反正一切都沒有差別了。”

沒有差別?因為再無法正常行走、再無法從事激烈運動,所以他寧可放棄複健,一輩子坐在輪椅上自憐自艾?

這是什麼見鬼的想法?他真打算這麼自欺欺人一輩子?

“你打算就那麼由他躲在德國小鎮,逃避現實?”她不禁憤然,冒火的瞳眸直瞪著無情。

“當然不是。”對比於她的激動,無情仍然顯得鎮靜。“我打算這幾天讓手邊的事情告一段落就跟水藍一起飛去德國看他,非要拉他回臺灣不可。”

“你要跟水藍帶他回臺灣?”她蹙眉,“他的腿不方便埃”

“那你說我們該怎麼辦?”他歎口氣,“依傲天那樣的烈性,絕不可能要他在德國自行接受複健治療,除非要他回臺灣,天天在他耳邊煩他、勸他,看能不能起一點作用。”

她瞪視他,腦海迅速流轉幾百個念頭,突地一句,“我去。”

“你去?”無情似乎被她突然的宣稱嚇到了,微微一愣。

“我去。”她點點頭,深深呼吸令紛亂的心緒鎮定。“我是專業的物理治療師,就由我親自去德國幫他複健吧。”

“你去幫他?可是你們……”他猶豫著,“你們一向……”

“我們一向合不來。”她微微苦笑,“你想說的是這句話吧?”

“羽純,”無情皺眉,凝望她的臉龐滿是不忍。“你去的話肯定會被傲天傷得體無完膚的。”

“沒關係,我無所謂。”她淡淡地。

“這又何苦?”他歎息,“你明知他最討厭在你面前示弱,不可能接受你替他複劍”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也是唯一能激他答應複健的人,不是嗎?”她依舊淡然,回給為她擔憂的無情一抹淺淺微笑。

而他,並沒有因為她的微笑面容稍霽,仍是緊緊鎖住眉頭。“羽純,我真不知該說些什麼。”

“那就什麼都別說。”

“可是我無法忍受啊!”無情終於也激動起來了,驀地直起身子,深邃的黑眸凝定她。“我明知這些年來傲天一直折磨著你,卻什麼也不能說、不能做!”

她別過頭,“他沒有折磨我。”

“沒有嗎?你待他如此情深義重,他卻總要用那麼冷淡的態度對你,把你當成個虐待妹妹的惡女!”

“那是因為我和羽潔確實有一點誤會——”

“那他也不該把過錯全推到你身上。”

“因為他愛羽潔啊!”她驀地低喊,壓抑著心痛的感覺。“難道你要他反過來責怪自己深愛的女人?”

“我……”

“沒關係的,無情,你知道我,我承受得住的。”她安慰著深切關懷自己的好友。

他沉默兩秒,忽地伸手,轉過她線條優美的下頷,“我就怕你有一天終究會承受不了。”

“不會的,”她微微笑,“我沒那麼脆弱。”

“是嗎?”他深深凝望她,若有所思地。“如果傲天知道你當年會與我訂婚也是為了幫他——”“他不會知道的。”她急切地截斷他。“他沒必要知道。”

“是啊,他沒必要知道。”無情再度歎息,嗓音低微沙啞。“告訴我,你究竟打算這樣自我犧牲多久呢?”

“別這麼說,好像我多淒慘似的……”






第五章

她沒那麼淒慘,才沒那麼可憐呢。

說她自我犧牲,說她總有一天無法承受,無情也未免想太多了。

她不是自我犧牲,只是與傲天十多年來的交情,選擇來德國親自幫他,也算是看在朋友情誼的份上埃

但,他們說得上是朋友嗎?

一念及此,薛羽純不禁幽幽歎息,仿佛已翻過千遍的身子再輾轉了一次,換了個姿勢,精神的卻仍處於無眠的清醒狀態。

他們倆算不算是朋友?她真的說不上,或許說是天生的死敵更為恰當吧。

從中學開始,她與他像結下了不解之緣,雖然表面上是疏遠著彼此,卻又因各種主客觀因素一點點、一絲絲,對方的形影在生活中、記憶裏愈烙愈深。

一開始兩人固然是彼此交惡,但後來傲天為了追求羽潔,經常在她家出入,兩人由絕對的冷眉瞪目到偶爾交談幾句,到後來見面也能微笑點頭,總算稱得上朋友。

只是這樣稍微融洽的關係維持不到幾個月,便因為她與羽潔之間的心結連帶影響了兩人的和諧。

傲天因為疼惜羽潔厭上了她,見面總給她三分顏色,冷潮熱諷,她亦毫不客氣予以反擊,兩人關係重新陷入冰點。

到她大二那年,無情從英國回來的成了她社團學弟,兩人因緣際會成了知心好友,情況便更加複雜。

表面上兩兄弟與兩姐妹各自成了一對璧人,偏偏她與傲天互相瞧不順眼,而羽潔竟又悄悄戀上了無情。

“我愛上無情了。”

當時,羽潔細微卻堅定的宣稱宛若落雷狠狠擊中她,她急忙靜定自己聞言搖晃不定的身子,躲在半掩的門扉後,震驚的明眸悄悄窺視房內兩道賞心悅目的人影。

“你說什麼?”房內男人粗嗄的嗓音響起,語氣是無法置信的。

“我真正愛的人——是無情。”

她倒抽一口氣,望著那線嵌在與她一模一樣臉孔上潤紅美麗的菱唇輕輕埕露出令人不敢置信的言語。

“你……怎麼可能……你愛的人是無情?”那微微顫抖、像極力壓抑著內心光湧波濤的嗓音低啞地回旋,“不是我?”

“對不起。”

“這是你一直不肯答應我求婚的原因?”那聲音沉澀沙啞,“不是因為想專心於演藝事業,而是為了無情?”

“是。”

“你愛他多久了?”

“很久了,傲天,很久了。”羽潔輕細的、急切的嗓音蘊著濃烈的愧疚與痛苦,“對不起,傲天,真的對不起,我不想說,拼命忍著不說,可是……我沒辦法!”

她心臟一扯,看著屋內的男人一向自信的臉龐忽地刷白,性感的方唇微發顫。

終於,他一甩總是瀟灑披在頸後的墨黑長髮,挺拔的身子旋了個方向。

“傲天——”房內的羽潔心焦地試圖喚住他。

“讓我靜一靜。”他只是這般低啞地回應,如風的步履不曾稍停。

而她,悄悄把自己的身子更加隱入門扉後的陰影裏,屏住呼吸不敢冒險讓他發現自己。

不能讓他發現她的。如果讓他知道她在無意間聽聞了羽潔如此拒絕他的求婚,那高傲不馴的湛眸肯定會籠上沉暗陰影。

她不願在孿生妹妹親手在他心上狠狠劃一刀後還殘忍地補上一記。

她不想傷害他……

薛羽純蹙眉,過了大半夜依舊清醒澄澈的星眸瞪向低矮的天花板。

為什麼還不睡?她想睡了啊,翻騰輾轉數個小時,為什麼就是無法找到一個絕對舒適的姿勢令自己安然入睡?

為什麼每一次輾轉只是令自己更加陷入久遠以前,早該淡薄的記憶?

為什麼要一直想著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是她的死敵,那個男人討厭她,那個男人……還愛著羽潔!

他還愛著羽潔,深深地、濃濃地,就連遠赴英倫,與另一個女人訂了婚,也是為了能忘記那個他一直深愛著、卻又重重傷他的女人。

“她現在在做什麼?”

她想起晚上,兩人正靜靜用餐時,他突如其來地問她。

“誰?”

“羽潔。”

聽到這回見面,第一次從他口中吐露的人名,她心一顫。

“她還是在拍戲,前陣子剛受邀到日本,接了一部電影。”

“是嗎?這麼說她應該還是很受歡迎吧。”

“比兩年前更受歡迎。”

“那很好。”他評論道,語音鎮靜平淡,她卻敏感地聽出其間幾許乾澀。

他還是愛她,還愛著那個曾與他傾心相戀,卻又背叛他愛上另一個男人的女人。

他還是掙扎於情愛的痛苦中啊,沉默而傲然地品嘗著那不為自己所愛之人珍愛的孤寂滋味。

就像她……像她——

一股莫名的刺痛忽地奇襲薛羽純的眸,她眨眨眼,瞪著竟然已經微微流轉著清晨天光的室內。

該死的!為什麼她還是睡不著?



☆☆☆



她沒睡好吧?疲倦的眼眸下刷著淡淡陰影。

為什麼沒睡好?閣樓的空間太小了嗎?還是床褥不夠柔軟?

會不會是因為太冷了?時令逐漸進入深秋,夜晚的溫度常是冰冽涼冷的,沒有空氣調節系統,又沒有壁爐的閣樓……

“冷嗎——他突如其來地問,微微粗魯地。

“啊?”她眨眨眸,訝然地朝他瞥來一眼,不明白他問些什麼。

“我問你晚上冷不冷?”他不耐地重複。

“冷?不會埃”

“那你為什麼會是這麼一副模樣?”

“什麼模樣?”她不解。

“像只沒睡好的貓熊!”他蹙眉,“知不知道你的黑眼圈快占去你半張臉?”

她一愣,接著微微苦笑,“有那麼誇張?”

“你不妨自己照照鏡子。”

“我沒事。”她搖頭,逕自端起咖啡杯,深深啜了一口。“喝點咖啡精神就來了。”

他深深看她,“你睡不好?”

“還好。”

“睡不習慣閣樓?空間太小了?”

“不會埃”她微微笑,“一開始是有些不習慣那麼矮的天花板,不過現在倒覺得挺別致的,而且閣樓的視野也好,難怪那些少女卡通的女主角都愛在閣樓。”

“你已經不是少女了。”

“我知道。”柔潤的嘴角半自嘲地輕揚。

“要不要換個房間?一樓還有間客房。”他問,語氣淡淡地不情願。

她察覺了。“不必了,現在的房間很好。何況一樓的客房就在主臥室隔壁,你不願我就睡在隔壁吧?”

他倏地睜眼,急促掠過眸中的銳芒有著微微被看透心事的狼狽。他瞪了她好一會兒,接著舉起咖啡杯,借著淡淡繚繞的霧氣掩去眸中神色。

“我沒有排拒你的意思。”他淡淡地、略帶沙啞地說道。“如果你覺得閣樓不舒服,當然可以換到我隔壁的房間。”

這算某種程度的道歉嗎?

薛羽純微微偏頭,玫瑰菱唇淺淺銜著不易察覺的笑意。“你最近肌肉的伸展狀況好很多了,今天我們可以開始進入下個階段,做一些主動性的複健運動。”她不著痕跡地轉了話題。

“我應該謝謝你。”他驀地說道,語音微微乾澀。

她聞言一愣,明眸燦燦,不敢置信地望他。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放下咖啡杯。“我應該謝謝你,若不是有你,我到現在還鎮日酗酒、自甘墜落。”

他低低說著,湛朗的眸卻一直低垂著,掩在濃密墨黑的眼睫下。

她呼吸一顫,蔥蔥玉指倏地收緊,悄悄抓住大腿上輕軟的長褲衣料。

她真沒想到,他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有多久了?他多久不曾這樣心平氣和地對她說話?竟然還向她道謝,對她這個他一向憎惡的女人道謝!

他……薛羽純忽地別過頭,感覺自己的眼眸與鼻尖竟不爭氣地酸澀起來,她緊緊咬牙,不許自己在他面前莫名所以地軟弱。

傑生清朗的嗓音及時解救了她。

“薇若小姐,有你的電話。”

“電話?”

“臺北國際長途電話,好像是任先生的弟弟吧。”

“是無情!”她歡然喊出,迅速起身奔出餐室,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而任傲天,凝望她翩然輕盈的背影,湛眸覆上陰影。



☆☆☆



“來,試試看,抬起你的右腿。”

“你要我抬起右腿?”他回話的語氣充滿懷疑。

“你可以的。”薛羽純柔聲鼓勵道,看著正陰沈著臉瞪著自己僵硬腿部的男人。“只要一點點就好,慢慢來。”

他沉默數秒,仿佛猶豫著,終於,右腿肌肉開始使力。

她看著他面龐肌肉糾結,雙手緊緊抓住輪椅扶手,指節泛白,仿佛拼盡了全力,但右腿仍只是微微一顫。

“它動不了。”他陰鷙著語氣。

“沒關係,慢慢來。”她和婉著嗓音。“剛開始總是這樣的,多試幾次。”

他聞言,抬眸瞥了她一眼,又默然繼續。

她看著他,看他痛苦地掙扎著,看他臉龐肌肉扭曲,前額泛出豆大汗珠,氣息也變得粗重起來。

但他的腿,卻仍是文風不動。

他驀地出聲詛咒,狠狠地。

她明白他的沮喪,“痛嗎?”

“廢話!”

“我知道你痛,但這是必然的過程——”

“我知道!”他粗魯地截斷她。

“我先替你按摩——”

“不必了。”他右手用力一揮,蹙眉逐退了她。

她只能悄然歎息,看著他繼續努力喚醒沉睡已久的神經與肌肉。一次、兩次……十次,當第二十次的努力仍不見效後,他已瀕臨爆發邊緣。

“該死的!為什麼它就是不肯動?”他驀地低吼,雙臂用力擊向輪椅扶手,重重地,充滿憤恨地:“為什麼?為什麼!”

“傲天,你冷靜一點。”她奔近他,試圖緩和他激動的情緒。“冷靜一點。”

“你走開!”他又是狠狠一揮手臂,驅離她連退數步。“不要管我。”

“我怎能不管你”我是你的複健醫師埃”

“我叫你走開!”他倏地抬頭瞪她,黑眸炯然的火焰炙得她心驚膽跳,“什麼複健醫師?別用這一套來唬我!你騙我,從頭到尾都在說謊!”

她一怔。“我怎麼說謊了?”

“你說幫我複健,你說我的腿一定能好、一定能走……騙人,騙人!”他咒駡著,發紅的眼眸顯示他已逐漸失去理智。“你他媽的根本唬我!”

“我沒騙你,傲天,別無理取鬧——”

“我無理取鬧?”他瞪她,激昂的怒意令他渾身打顫。“是啊,我是無理取鬧,你受不了吧?受不了就走啊,回臺灣去,向無情哭訴去!”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就是!”他怒極,激動地用雙手轉動輪椅,在屋裏亂竄。“我知道你早就受不了我了,受不了成天跟我這個雙腿殘障的廢人磨時間!我知道你巴不得快點擺脫我,要不是無情求你,怎麼可能留在這裏跟我耗——”

“住口!”尖銳的怒喊止住了任傲天近乎歇斯底里的嘶吼,他驀地定住輪椅,瞪向面前臉色極端蒼白的女人。

她容顏慘澹,纖細的的肩頭微微打顫。“你根本不懂,怎麼能那樣說……”她顫著唇,吐著細微的、幾乎讓人聽不清的低語。

“我不懂什麼了?你說啊!”

她不說話,只是用那端麗的貝齒緊緊咬住下唇,半晌,方顫聲開口,“你究竟做不做?”

“做什麼?”

“複劍”

“我不做不做!”不知怎地,她仿佛含著委屈的神色更加激怒了他,“我該死地放棄了!就讓這該死的雙腿瘸一輩子好了,我不在乎!”

“你……”她倏地倒抽一口氣,雙拳忽收忽放,顯然正拼命抑制著激昂的情緒,而一對嵌在白玉臉龐的明眸,逐漸籠上水煙。

他震驚地望著那一向倔強的眸子,緩緩墜下兩顆珠淚。

“隨便你。”在凝望他好一會兒之後,她驀地啟唇,啞聲說道。

接著,旋過窈窕娉婷的身子,忽匆匆奔離起居室。

直到那仿佛遙遠、又近得清晰可聞的關門聲傳入任傲天耳裏,才驀地敲醒他半迷的神智。

他迅速轉動輪椅,來到起居室窗前,眺目一望。

她水紅色的優雅倩影像一陣風急急掠過屋前青翠草原,瞬間,陷入一輛白色轎車。

他心一冷,望著那輛白色福斯啟動引擎,呼嘯而去。



☆☆☆



她走了。

哼,那當然啊,她早就想走了。

眯起風暴黑眸,他想起早晨那通突如其來的電話——

“傲天,真是無情的電話,他說臺灣一切還好,翔威也重新上了軌道,你爸爸也決定退休,放手讓他處理一切……他說一忙完就來看我們,他要來德國!哦……對了,他說要跟你說話,你過來接吧?”

“不了,你跟他說就好。”

“那好吧。”

這一說,足足半個小時。

他不知道她哪來這許多話跟無情說,是國際長途電話耶,竟然可以聒躁半個多小時。

他從不曉得羽純是那樣多話的女人。

她不多話的,記憶中的她從少女時代便那樣特立獨行,是那種我行我素、自我風格強烈、不多向人解釋什麼的女孩。

她常常是獨來獨往的,很少見她跟誰分外親近,多講幾句不相干的話。

至少,她就不曾跟他深談過些什麼,就連替他複健的這段日子,兩人也很少多說些什麼。

他真的難以想像她會和一個光用電話就聊那麼久……但也難怪,對方是無情嘛。

一念及此,任傲天不覺撇撇嘴角。

是無情打來的電話,是她半生當中唯一貼心好友打來的電話,是她這些日子來一起全心全意期待的電話,自然該多聊一些。

仿佛天降甘霖似的,與無情通過電話的她,笑起來亦格外甜美燦爛,像金色陽光終於能躲開雲層從容灑落整片大地。

他不記得他何時曾如此容光煥發過。

可見她近來日子過得多苦悶了,一直待在他這廢人身邊,怕是悶壞了她……

走了也好,他今後可輕鬆自在多了,不需要鎮日像個布娃娃般受她擺佈,做些諸如抬腿、伸展之類的無聊動作。

走了最好!沒人膽敢再管東管西,限制他的飲食生活。

走了罷了……

“傑生!傑生!”

震天的高喊差點嚇得正在廚房裏準備午餐的管家切到手指,他連忙放下廚刀,以訓練有的步履趕到起居室來。

“我要酒,給我酒!”

起居室裏,任傲天端坐於輪椅上,撒旦般陰沈的臉龐直瞪向他。

傑生不覺怔然。“酒?”

“沒錯。”

“可是……”任先生不是已經戒酒了嗎?怎麼忽然又想喝了?

“家裏還有酒吧?一定還有,給我拿來!”

“但薇若小姐說過,沒有她的允許你不能——”

“去它的薇若!”任傲天詛咒一聲。“她已經走了,離開這裏了。”

“她走了?”傑生一愣,“不可能,她的行李——”

“她回臺灣去了。”

“怎麼可能?”

管家不敢置信的語氣更激怒了任傲天,他怒斥著,“怎麼不可能?她帶著皮包走的,肯定連護照一起帶走了。”

只要有護照,她就有辦法回臺灣,連理會那勞什子行李做什麼?

她哭了,她被他氣走了……

該死!

“你究竟給不給我酒?”他瞪著滿臉錯愕的管家,呼吸愈發急促粗重起來,一股嗜酒的饑渴忽地漫開胸膛。

他要酒,他要酒精來麻醉自己。

迸落一聲野獸似的狂號,他開始轉動輪椅,在起居室四周尋找起來,像只無頭蒼蠅似的盲目慌張。

“任先生,任先生……”憂心忡忡的管家注視著他幾近狂亂的行動,嘗試喚回他的理智。

但他無法冷靜,渴求酒精的欲望一旦氾濫開來,便只能無助地任它決堤。

“我要酒,我要酒……”他喃喃念著,眼眸泛紅,破碎而低啞的嗓音像只困陷囚籠的猛獸,令人不忍卒聞。

驀地,他低垂黑色頭顱,臉龐埋入雙手,痛楚地低吟,“拜託,請你給我……”

傑生頓覺不忍,內心一陣天人交點,忽地一交牙,匆匆奔入廚房打開上方櫥櫃取出一瓶白蘭地,又匆匆奔回。

弧形優美的水晶酒瓶遞到任傲天面前。“這是我留下來用作料理調味的酒,還剩半瓶——”

話語未落,酒瓶便被任傲天一把搶去,動作之利落有如猛獅叼去覬覦已久的獵物。

“出去。”他低聲命令,眼眸泛著血絲,濃眉卻畫開異常銳利的弧度。

傑生咬牙,哀傷地注視主人數秒,終於無奈歎氣,轉身離去。

而任傲天,在他身子剛剛消失於起居室門前,右手便用力一拉,扯落酒瓶瓶塞。

他扣住瓶頸,卻怎麼也止不住手的顫抖,帶起酒瓶內半江的液面起起伏伏,宛若海面波濤。

而他的心,同樣有如海濤,劇烈晃動。

除非有我的允准,否則你不許再喝酒。你同意嗎?

去它的!

既然答應了我就要遵守諾言。

他不!

傲天,你不能再喝酒,不能再借著酒精來麻痹自己。

他偏在喝,怎樣?

你不能喝,別再這樣沉淪下去,我不希望你這樣——

別說了,別說了!能不能安靜一點?能不能饒過他了?

傲天,答應我,答應我。

別說了!放過他吧。她都已經放棄他了不是嗎?為什麼還要這樣在他耳邊糾纏不已?

放過他吧……



☆☆☆



她走了。

為什麼他竟覺得心慌?

他不是一直希望她離他遠一點的嗎?不是一直希望她遠離羽潔,別再黑夜暗影主宰羽潔的身心?

每回她一出現,羽潔總像只折翼的白馬,只敢遠遠地躲地暗處,悄悄舔舐自身傷口。

明明是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姐妹花啊,可只要羽純出現的地方,仿佛全世界的光亮便會薈萃在她身上,襯得她光彩璀麗,燦爛奪目。

羽純是光,她是影。

羽潔總這麼說道,帶著無限惆悵與黯然。

他真不明白,不明白那個高傲自私的女人究竟有何魅力?竟能吸引所有人的視線集中於她身上!

他真希望她遠離羽潔,離得遠遠地,別繼續打擊羽潔的自信。

他希望她停止傷害自己的妹妹!

而她——終於要走了,接受了鳳凰城醫學院的入學許可,到美國進修去。

她要走了,而羽潔,終於可以擺脫姐姐的陰影。

他該感到高興才對。

可為什麼他竟會如此煩躁、如此不安,如此心慌意亂。

“羽潔就交給你了。”臨走前一天,她親自上他家,鄭重叮嚀。

他覺得不可思議,她不該是那種會關心妹妹的姐姐,事實上,姐妹倆的關係冷淡得很。

“你要好好照顧她,我這個妹妹與我不同,她……”她頓了頓。仿佛思索著適當的形容詞。“嬌弱多了。”

“該說是比你純真善良吧?”他淡淡地,黑眸掠過譏諷的輝芒。

薛羽純沒有動怒,總與他針鋒相對的麗顏難得平靜無痕。“好好對待她。”她還是這麼一句,星眸凝睇他兩秒後,驀地旋身。

不知怎地,她平靜的態度令他著惱,慍怒的語音追上她,“不必你說,我當然會好好對她。”

“那很好。”她平平一句,腳步絲毫不停。

他驀地邁開雙腿,猿臂一展扯住她衣袖。“等一等。”

“什麼事?”回轉的麗顏不帶任何表情。

他一窒,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翠眉一蹙,“你究竟要說什麼?”

他不知道!就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突然拉住她,只能瞪著一雙湛眸。

“你……”

“怎麼?”

他咬牙,抓住浮現腦海的第一句話。“你不跟無情道別嗎?”

“我已經跟他說過了。”

“他明天會送你去機常”

“嗯。”

“你……”還有呢?他還想說什麼?

他怔然沉吟著,只覺腦子一片紛亂混沌。

而她望著他,一直冷冽著的星眸忽地溫度一暖,宛若春雪緩緩消融。

他心一緊。“那不是好玩的地方,日夜溫差大,你一個人……要保重。”

“我知道。”

“到了那裏,別再擺一副酷樣,會沒人敢親近你的。”

“嗯。”

“還有……”

“怎樣?”煙水美眸淡淡漾開一圈像是期待的波漣。

“沒什麼。覺得要你跟人親近可能很難,你天生就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他半開玩笑。

璀亮的星眸迅速一黯。

“是啊,我天生就冷淡。”她微微一拉嘴角,半自嘲地,瞳眸睨他一眼,跟著便迅速轉過臉龐,重新舉起步伐,“我走了,再見。”

不,別走。

別像這樣離開。

別……






第六章

“你不是故意要刺傷你,我不是有意……別哭……別走……”他低喃著,臉龐深深埋在起居室一張方案上。

她看著他,好奇那自他唇間逸出的模糊低語是什麼。

“你怎麼了?傲天。”

他仿佛沒聽到她的問話,依舊痛楚地低吟著。“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傲天,你沒事吧?”她心一緊,淡淡驚慌,奔向他身後搖晃他深深垂落的肩,“哪里不舒服嗎?”

他驀地揚首,俊挺的容顏先是木然地對著前方,接著,一個猛烈的扭轉。

“你……是你!”瞪向她的臉龐寫著不敢置信,“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怎麼不在這裏?”她蹙眉,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詰問。

“可是你……”他依舊瞪著她,神情如見鬼魅。“不是回臺灣了嗎?”

“我回臺灣?”她一愣,“沒埃”

“你沒走,沒回臺灣……”

她怔然,聽著他莫名低語,半晌,眸光流轉,瞥見了躺在案旁一隻水晶酒瓶,不覺一陣驚怒。

“你又喝酒了?”

“酒?”他眨眨迷的眼,隨著她目光調轉了方向。

“你為什麼喝酒?”她問,語氣是氣急敗壞地。“我不是答應我絕不再沾了嗎?”

“我答應你不再酗酒,可沒說永遠不喝……”

“你!你竟然……”她氣極,雙眸燃起火焰。“所以你又喝了?”

“我沒喝。”他突地一句。

“什麼?”

“我沒喝。”他清晰地重複,凝望她的黑眸坦然澄澈。

“你沒喝?”她怔然,在他面容與桌上酒瓶間移動著目光。“可是酒瓶是半滿的……”

“你以為那一半是我喝的?”

“難道不是嗎?”

他沒答話,深深睇她,良久,忽地幽幽歎息。

“我沒喝,羽純,我本來想喝的,可是偏偏想起了你……”

她倏地一顫,為他喑啞低沉、像壓抑什麼的嗓音。

她怔怔地,想說些什麼,卻又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我以為你被我氣走了。”他驀地一句,語氣淡淡沉痛,黑眸更浮移著一層暗影。

“你以為——我被氣走了?”

“是埃”

“你以為我回臺灣去了?”

“嗯。”他微微頷首,仰望她的容顏竟淡淡抹上一層類似無助的神情。“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顫然,心臟逐漸揪緊,一股奇異的暖流倏地漫開胸膛。

她不知該如何壓抑這陌生的感覺,只能沙啞地、顫抖著嗓音,“所以你才想喝酒?”

他無言,默默點頭。

她怔了。

原來,他終究有一點點在乎她。

原來傑生說的是真的,他真的關心她。

她想著,嘴角淺淺淡淡寄牽起微笑,思緒跌入數小時前——

當時,原本衝動得想直奔法蘭克福機場搭最快的一班飛機回臺灣的她,卻不知怎地陷入了重重猶豫。

是啊,她是覺得委屈,是覺得生氣,因為她一心一意幫助的傢伙竟冷酷地不領她的情。

她為他做盡了能做的一切,付出這許多關懷與體貼,換來的竟仍然是他的厭惡與冷淡。

他永遠不會改變對她的觀感的,他永遠不可能真正喜歡她!

他永遠會那麼憎惡她……

她覺得心痛。

無法再留下來了,她何苦繼續留下來自討沒趣?

她要離開他!

她這麼想,也開著福斯上了往法蘭克福的高速公路,卻莫明其妙地在下一個交流道便轉下來。

她——竟然無法就這樣決絕離去,竟無法就這樣離開他……

她該怎麼辦?

心慌意亂的她神智陷入一陣迷,待重新回神後,已立定電話亭前,撥了電話。

線路那一頭傳來傑生的聲音。

“哪一位?”

“是我。”

“薇若小姐?”傑生聽到她的聲音仿佛十分訝異,拉高了嗓音。“你現在人在哪里?”

“我在符森堡。”她隨口說了地名。

“符森堡?你怎麼會在哪里?你該不會想到法蘭克福去吧?”他緊張地,“你該不會真想回臺灣去?”“傑生。”她沒回答他一連串的問題,深吸一口氣,吐出懸在心頭一整天的莫名焦慮,“你的主人還好嗎?”

“不好。”

“什麼?”她訝異管家如此直截了當的回答。

“他不好,任先生很不好。”傑生急切地強調,“他以為你回臺灣去了,情緒十分低落。”

“真的嗎?”她苦笑,不願相信。“他怎可能在乎?”

“他真的在乎!”傑生再度提高嗓門,“他在乎的,薇若小姐,其實他很關心你——”

“別騙我了,傑生。”她疲倦地,“我知道傲天對我的感覺。”

“是真的!任先生真的關心你,你發燒那回他還親自照顧你一日一夜……”

“什麼?”她強烈震驚。

“是真的,我沒騙你。薇若小姐,請你快回來吧……”

他照顧她一日一夜。

原來她在朦朧中感受到的溫暖終究不是夢境,是他堅實的大手帶給她的。

他並不完全討厭她,至少,有一絲絲關心她。

這就夠了。

她求的也不過如此……

她揚起眼瞼,從迷的思緒中回神,晶秈的美眸緊凝眼前的男人。“你忘了嗎?我說過,不幫你複健成功絕不離開的。”

“我知道,可是……”

“我是個遵守諾言的人。”她淺淺地笑,笑意自唇畔蕩開,及於眼眉。

“你不生氣嗎?”“氣什麼?”

“我早上……”他猶豫著,嗓音低微,仿佛很不容易出口,“那樣對你。”

“我明白你心情不好,我理解的。”她安慰他,依然是掛著甜美的微笑。“我早上出門只是到附近最大的城鎮去。”

“到最大的城鎮?”

“去走走,順便買點東西。”

“買東西?”他又問,一面想咬掉舌頭,暗恨自己幹嘛像個白癡似的重複她的每一句話。

“是埃”她傾身,讓帶著笑意的容顏更接受他的臉,讓他輕易辯清一雙黑玉中閃耀的璀璨神采,“我買的可是好東西哦。”

“是什麼?”



☆☆☆



是蔬果魚肉。

她竟然進城去採買了一堆蔬果魚肉!

不,說蔬果魚肉還太籠統,清楚的說法是她去採買了可以做出一桌典型中國料理所需的各式各樣材料及調味品。

“你知道你的脾氣為什麼會那麼糟嗎?因為吃膩了德國料理的千篇一律!這個時候,如果能吃一頓家鄉的傳統料理是最振奮人心不過了。”她輕快地說著,一面忙碌地從購物袋中揀出各式各樣的烹飪材料。

他怔怔地將輪椅停在廚房門口瞪著她,“所以你就去買了這一些?”

“是埃”

“誰做?”不可能是傑生!雖是出身英國管家協會的專業人才,可傑生的豐富才華中可不包括料理中國菜。

“當然是我埃”她理所當然地。

“你?”

這比要傑生做中國菜更令他吃驚。她?一個事業有成的現代女子?他不信她曾進過廚房,也不信她能做出一盤完整的菜。

“別小看我哦。”薛羽純看出他的疑慮,挑了挑好看的眉,菱唇勾開一抹淺笑,“瞧,為了做好中國菜,我連中華鍋和中式鍋鏟都買了。”她一面說,一面戲謔地揮舞著她千方百計搜刮來的嶄新金屬鍋鏟。

他瞪著她,直覺不可思議。

“總之呢,你就乖乖在餐廳裏等就行了。”她伸出雙臂,推動輪椅讓他離開廚房,一面在他身後灑落一串清泉般爽朗動聽的笑聲,“我保證,你的物理治療師一定會提供你一頓既營養又美味的中式料理的。”

“羽純,你……”

“我怎樣?”

“可別將廚房給燒了。”他開著玩笑,不知怎地心情大好,一出口便是這般戲謔的口吻。

她仿佛也因他這樣的轉變一怔,在他身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方以同樣戲謔的口吻回應他,“別看不起我。等著瞧吧,絕對令你印象深刻。”



☆☆☆



他是印象深刻。

晚上七點半,當戶外暗沉的黑幕終於籠罩整片大地時,香氣四溢的中國料理也終於端上了桌。

糖醋排骨、紅燒鮮魚、青椒牛肉、番茄炒蛋、高麗菜心,以及一鍋看起來賞心悅目的玉米家湯。

當一道道傳統的中國料理端上了餐桌,且每一道盛在白色瓷盤裏,看來顏色都是那麼誘人時,任傲天不禁食指大動了。

沒想到,那個一輩子沒聽他進過廚房的女人竟然真能烹煮出這樣一桌色香俱全的料理。

就不知味道怎麼樣了?

“吃吃看。”她坐在他對面,白玉雙手托起下頷,清澈美麗的星眸凝睇他。

她就那麼看著他,帶著期待、又略微緊張的模樣仿佛初次下廚展現手藝的新婚妻子。

他心一牽,不覺撇過頭,避開她令他心慌的眼神。

“試試看嘛,你不敢嗎?放心啦,不會毒死你的。”

她微嗔的語調驀地激出他清朗的笑聲,兩秒後,終於舉箸,朝他最愛的那盤糖醋排骨攻去。

任傲天在嘴裏咀嚼了一會兒,咽下,沒任何表情,沒任何評語。

接著,是青椒牛肉。

依序下來,每一道菜他皆夾了一筷細細品嘗,直到最後,緩緩喝了一口學簇下湯碗後,仍是面無表情。

“究竟怎麼樣?”她瞪著他慢條斯理的動作,焦慮地等待他的評語。

他只是微微搖頭。

“不好吃?”她難忍失望。

“排骨太硬,牛肉太生,魚太鹽,湯又太淡,連高麗菜心味道都怪怪的。”他一連串地評論,語氣正經,“只有番茄炒蛋勉強及格。”

她怔然,被他這一串坦然的評語打擊得面色刷白。

“真那麼難吃?”她不信。

“你自己試試。”

她果然試了,每一道菜都嘗過一口後整張臉更加雪白,菱唇微微發顫。她怔然瞪著桌上的菜好一會兒,接著不服氣地拿出一本英文書快速翻閱。

“怎麼可能?”她一面翻閱一面還喃喃抱怨,“我明明都照著書做的埃”

任傲天望著她的動作,一挑濃眉,“那本書是什麼?”

“烹飪書。”

“烹飪書?”任傲天一愣,“你是說它教你怎樣做中國料理?”

“沒錯。”

他瞪她,半晌,驀地爆發一陣狂笑。

她揚首瞪他,“笑什麼?”

怒意盎然的逼問並沒有迅速截斷他張狂的笑,他繼續笑著,直到發洩完所有荒謬絕倫的感覺。

“你說,你一個來自臺灣的中國人拿著英文寫的烹飪書學做中國料理?”終於笑完後,他問,黑眸晶亮有神。

“不行嗎?”

“不,只是……太好笑了。”他喘著氣,忍不住零星迸落的笑聲。

薛羽純瞪視他,瞪子逐漸燃起灼亮火苗,“很高興本人貧乏的料理技術能為你提供這許多樂趣。”她咬著牙關,一字一句。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很難吃。”她忽地站起,拼命抑制內心那股類似受傷的感覺。“算了,把這些菜倒掉好了,再請傑生另外準備——”

“不。”他驀地伸手。越過桌面按住她準備端起瓷盤的玉手,“別倒掉。”

“別倒?難道你要吃嗎?”她沒好氣地。

“我吃。”

“什麼?”她一扭頭,清亮美眸射向那個方才還狂笑不已,現今卻神情認真的男人。

他深深望著她,黑眸難測,若有深意。

“我吃。”他堅定地重複,一面重新舉箸,夾起菜來送上盛著晶瑩白飯的瓷碗。

她不可思議地瞪著他,“你要吃?可是……不是很難吃嗎?”

他沒答話,逕自吃著飯菜,一口一口,堅定地送入嘴裏。

“任傲天!”她忍不住怒喚一聲。“別吃了,你不必因為同情我就那麼委屈自己。”

他揚首,睨她一眼,“誰說我是因為同情你?”

“難道不是嗎?”她負氣地,雪白貝齒輕輕咬住水紅下唇。

“我吃,是因為這些菜雖不怎麼樣,卻是專為我做的。”他低低地,聽來平淡的語音卻悄悄蘊著某種深沉感情。“所以我要吃。”

因為她不但沒被他的乖張任性給氣走,還親自採買材料,照著烹飪書籍所教導的為他做了這一桌中國料理。

這些菜是不好吃,但卻飽含她獨特的溫柔體貼。

“我會把這些都吃完的。”他立誓般的輕喃。

“你……”她望著他十足認真的表情,不覺心一緊,跟著,胸膛漫開某種類似酸痛的感覺,緩緩沖上眼眸。

他望著她,忽地微微一笑,“其實,也沒那麼難吃。”

“真的?”

“唉,可能真的是太久沒吃中國菜了,怎麼難吃的菜都成了山珍海味。”他搖搖頭,佯做可憐地歎息,玩笑嘲弄的言語卻沒再激起她的怒氣。

她只是輕輕旋個身,重新在他面前落坐,弧形優美的唇角,淺淺漾開一抹好看的笑。



☆☆☆



兩人的關係變了。

變得融洽、自然,不再像從前一樣見了面要不就惡言相向,要不就冷冰冰地默然無語。

她會對他說話了,上及天文、下達地理;他也會笑了,經常沖著她的妙語如珠灑落一連串清朗笑聲。

日復一日的複健對兩人不再是氣氛僵凝的折磨,反而是兩人天南地北、爽闊交談的好時光。

他也不再排斥複健,對她安排的每一個療程都盡心盡力地配合,不管多苦、多難受,他都咬著牙忍下來。也因此,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雙腿情況進展良好,比之前兩、三個月進步神速許多。

就連任無情來到石園,也對哥哥的情況表示的樂觀。

“多虧你了,羽純,要不是你盡心幫忙,傲天不會復原得那麼快。”那日,任無情終於將手邊事務告一段落,從臺灣飛來德國,在與兩人共進晚餐後,悄悄將薛羽純拉到一旁低聲道謝。

“這也不全都是因為我的關係,主要是傲天自己配合複劍”

“那也是因為有你。”任無情依然將一切歸功於她。“想當初他不是寧死都不肯複健嗎?除了你,還有誰治得了他那副硬脾氣?”

她忍不住笑開,“聽你說的,把自己的哥哥評得像頭頑固的牛。”

“他是頑固啊,也只有你有辦法激他。”

“是啊,多虧我們倆素不對盤。”

“沒想到他真的願意配合你進行複江…”

是啊,她也沒想到,沒想到有一天他真能平心靜氣聽由她複健的安排,更沒想到他能如此進步神速。

無情剛剛離開幾天後,他便已經能撐著拐杖站著了,由一開始的不及半秒,到能夠整整數分鐘屹立不遙

他也可以依靠拐杖,一步一步行走,走上十幾二十分鐘的也不疲倦。

於是,她要他試著開始不靠拐杖,憑著自身的力量站起來。

“你試試看,你可以做到的。”她微笑望他,朝他伸展雙臂,鼓勵創建從輪椅上站起朝她走來。“我會在這裏接住你,不用擔心。”

他點點頭,雙臂擱在輪椅扶手,先是利用扶手撐起自己修長的身軀,然後緩緩放開雙手。

身子因重心不穩晃了一晃,他連忙伸出右手扶住輪椅把手。

“加油。”她緊盯著他,柔聲鼓勵道。

他轉過頭,瞥了一眼她綻著光彩的美眸,一咬牙,再度鬆開依憑著輪椅的右手。

一瞬間,全身所有的重量全往雙腿集中,強大的負荷令他腿部肌肉不停抽搐。

他強忍著。

“會痛嗎?”她擔憂地凝睇她緊繃的表情。

“不。”他搖搖頭,更加用力咬緊牙關。

“可以走嗎?”

“可以。”說著,他偏轉身子,朝她的方向前進了一小步,接著,又一小步。

但只這麼兩步,他便撐持不住,龐大的身軀整個摔入她懷裏。

她一愣,愕然的神智還來不及反應,柔軟纖細的嬌軀便被他整個人壓倒在草地上。

她一聲嬌呼,他則是氣喘吁吁地道歉。

“對……對不起。”

“沒關係。”她連忙搖頭,鎮定方才因意外跌倒過於紊亂的呼吸,接著一抬眸,望入一對深邃幽瞳。

他——距離她的臉好近。

她心跳狂跳,感覺到他暖熱的氣息吹拂在她頰畔,喚起某種性感的知覺,不覺微微羞赧,瑩潤的玉頰染上薔薇紅暈。

而當氤氳著霧氣的暗眸一流轉,發現他的身軀竟緊緊地密合她窈窕的曲線時,就連藏在衣衫下的胸部也瞬間敏感起來。

他就那樣壓著她,壓著她柔軟的乳峰……

“你……”她輕輕喘著氣,借臂一曲抵住他寬廣的胸膛,徒勞地想推開兩人如此親密的距離。“可不可以……”

“什麼?”他凝望著她,明明知道她正試圖推開自己,軟倒的身子卻怎麼也動不了,仿佛自有其主張,選擇依戀她曼妙的嬌軀。

“能不能別這樣壓著我?”

她的嗓音輕細,墨簾低垂,掩去眸中神色,他卻能由她染及頸項的紅雲輕易看出她的嬌羞不自在。

他心中一動,一手固然撐住草地讓自己身子稍稍離開她,另一隻手卻依依不捨地流連她鬢邊,為她掇拾微微淩亂的發絲。

她倏地倒抽一口氣。

而他,仿佛沒察覺她身子的更加僵硬,只低低問道:“為什麼要把頭髮染成這顏色?”

他問話的語音宛若向晚微風,輕輕朝她吹來,令她心跳不已。“什、什麼?”

“頭髮埃”他輕輕歎息,“為什麼要染成這顏色?以前烏黑亮麗的多好!”

“染成……染成咖啡紅不好嗎?不好看?”她屏住氣息。

“好看。”

“那……”

“可我還是喜歡你以前的黑頭發。”他低低地,一面玩弄著她發絲,黑眸迷。“柔柔亮亮的,多動人。”

“你——”她凝睇他,話語梗在喉頭。

他沒看她,他看的是他正在把玩的秀麗發絲,他看的,是遙遠的過往。

“我還記得你以前走在校園裏的模樣,步履堅定,下巴驕傲地微微抬高,被風吹拂的發絲常淩亂地貼向臉頰。然後你便會皺眉,不耐煩地將那些調皮的發綹重新撥回耳後——”

她嗓音沙啞,“你怎麼會記得那些?”

“我記得的可多了。”他忽地一扯嘴角,收回凝定過往的眸光,看了她好一會兒,忽地翻轉身子,躺落她身旁的草地。

她怔怔然,當他偉岸的身軀離開她的那一刹那,她竟有莫名的失望。

半晌,她好不容易捉回迷神智,側轉過秀麗容顏,明眸凝定他英挺有型的側面。

他仿佛感覺到她的凝視,也側轉頭,朝她微微一笑,“我還記得第一次聽你讀詩。”

“詩?”

“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我就是,那一隻,決心不再閃躲的白鳥,只等那羽箭破空而來,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懷……”他低低念著,微笑加深。

那是席慕容的“白鳥之死”。

薛羽純呼吸一顫,腦海不覺流轉起這首十幾年來在心中默念過千遍萬遍的詩句。

“你若是這世間唯一,唯一能傷我的射手,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歲月,所有不能忘的歡樂與悲愁——”她跟著輕輕念著,忽地全身一顫。

他是這世間唯一能傷她的射手,而他,是否也記得所有關於她的青春歲月?

他說他記得年少時的她,記得許多關於她的事,他……難道別有用意?

她凝望他,有股熱切的渴望想認清他瞳眸深處蘊涵的是什麼,但他卻忽然別過頭,英挺的面容朝上,對著向晚天際絢爛的彩霞。

“我記得那回,你懷疑我是因為吸毒才被英國學校退學,回去臺灣。”他忽地開口,悶悶地。

“啊,那件事。”她忽地直起上半身,急迫地想對他解釋一切,“我後來知道不是那樣了,無情告訴過我,那件事是我誤會了你。”

“無情告訴你?”

“嗯,他告訴我你是被同學栽贓的,那毒品是被他們藏入你房間,你事先並不知情。”

“你相信?”

“當然。”

“是因為我還是無情?”

“嗯?”她一愕,不明白他問話的用意。

“你相信我沒吸毒,是因為相信我本人,還是相信無情不會騙你?”他問,仍然沒有看她。

“有什麼差別?”

“差別可大了。”他嗓音沉澀,“如果是我親口告訴你被人栽贓,你大概打死也不相信的吧?”

“我不會。”

“不會相信?”

“不會不相信。”她忽地凝眉,望向神情詭異難解的他,“你為什麼會認為我不會相信?”

“因為你一向那樣不是嗎?”他拉扯著嘴角,微微自嘲地,“你早認定了我是不良少年,又怎麼可能相信我的話?”

“我——”她一窒。

“我沒說錯吧?”

她沉默半晌,終於坦然承認,“我承認自己剛開始是對你有些偏見。”

“只有剛開始?”

“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

她悵然的語調驚怔了他,驀地直起上半身,深不見底的黑眸凝向她。



☆☆☆



“任傲天,你還要繼續踢?”

夜晚,空落暗黑的校園只有操場上還有幾條人影,一個正練習盤球的任傲天,一個在他身旁一面揮汁一面不可思議瞪他的男同學,還有,悄悄隱在一棵參天大樹後的薛羽純。

她不是有意窺視,只是剛剛結束了一個人的留校自習,信步經過操場,見到他還在踢球的身影,一時好奇凝住了腳步。

他是那麼專注練習著,旁若無人,微微仰起的臉龐在柔和月光掩映下顯得格外清秀。

他總是留得這麼晚嗎?她想起那夜,在涼亭裏,也是大約這樣的時分,兩人短暫的交談。

就是從那一夜起,兩人的關係更加交惡了,到了對面不打招呼的地步。

他顯然地討厭她。

薛羽純想,驀地撇撇嘴。

那又怎麼樣?她也討厭他!最討厭那種自以為瀟灑不羈的男生了。

她一甩頭,正要轉身離去時,忽然聽見他身旁的男同學神秘一句,“怎麼樣?要不要來一些?”

“什麼?”任傲天漫不經心地問道,開始規律地練習用頭頂球。

“安公子埃”男同學說,一面攤開手掌。

“什麼安公子?”任傲天隨意瞥了一眼,莫明其妙,在一旁的薛羽純可是立刻就掌握了狀況。

那男同學竟然建議他吸食安非他命!

“你不可能不知道吧?這是現在最流行的娛樂聖品。”男同學眨眨眼,“你天天練球練得那麼累,難道不想要一些提振精神的東西?”

他默然不語。

“聽說你在英國也來這一套,不是嗎?”男同學繼續鼓吹。

他終於停球,轉過無表情的臉孔,“什麼意思?”

“任傲天,別裝了。”男同學用手臂頂頂他的肩,“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他冷著語氣。

“裝傻?”那男同學似乎惱了,“你敢說自己不是因為吸毒被英國學校退學?”

他沒答話,只那樣靜靜瞪視著面前著惱的同學,黑眸深不見底。

那同學被他看得全身發毛,“看什麼看?”

“我不吸毒。”他淡淡一句,驚得那男同學一愣。

“你不——”

“我不要。”

薛羽純屏住呼吸,看著他抱起足球,俊拔的身形一旋,迅速離開球常

他竟然沒有接受。

他沒接受男同學有意提供的毒品,就那麼毅然決然離去。

為什麼?他之前不就是因為吸毒才被退學的嗎?為什麼現今能對曾引誘他沉淪的毒品不屑一顧?

他戒了?

或者……根本不曾沾過?



☆☆☆



“我早該想到你不是那種會耽溺于吸毒的男孩子。”將思緒從青澀年少拉回,她幽幽地、沉沉地說道。

而他,怔怔然聽著,黑眸緊盯著她秀麗顏,不曾稍稍放鬆。

她坦然回視他,星眸澄澈透明,“我向你道歉,傲天。我早該這麼對你說了。”

“你向我……道歉?”他繃著嗓子,困難地自喉頭吐出一句。

“嗯。”

“羽純……”他凝望她,不覺輕輕歎息。

“你原諒我嗎?”她問,十分十分認真地。

他心一緊。

他問他原不原諒她,用那般悵然低微的語調,用一對恍若沉澱著淡淡哀傷的眸子睇著他……

他該怎麼回答?又怎能若無其事地淡然回應?

“別這麼說,羽純,別這樣對我說話。”他焦慮地,急促喘著氣息,卻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慌亂什麼、著急什麼,只覺心臟有一股扭力,緊緊絞著。

她不該這樣對他說話的,不該這樣看他。

他承受不起,真的承受不起……

右手一揚,他忽地撫上她微微沁涼的玉頰,溫柔地撫觸著。

她震驚於他突如其來的接觸,怔怔地瞧著,美眸逐漸氤氳水霧。“你……原諒我嗎?”

“不……”他低啞地,搖搖頭,卻不是拒絕。

傾下上半身,他讓自己俊挺的面龐緩緩地接近她,湛眸凝定的焦點是那兩瓣宛若桃花般粉嫩的柔唇。

他緩緩地接近她,雙耳清楚地聽聞自己胸膛裏狂野的心跳。

他想吻她。

這一刻他清楚地知覺胸腔的熱烈想望,清楚地意識到那兩瓣柔軟芳唇的美好誘人。

還有她宛若兩瓣粉紅櫻花的美麗玉頰——多動人埃

“你們兩個做什麼!”

淩厲的語音忽地響起,尖銳劃破旖旎氣氛,如刮魔金屬聲刺耳。

陷於恍惚狀態中的兩人驀地凝神,眸光同時望向聲音來源——

薛羽潔!






第七章

“你怎麼會來?”

任傲天面無表情,仰頭看著他從未想過會再度主動現身他面前的女人。

她依舊美麗如昔,和羽純一模一樣的清俏容顏抹著淡淡粉妝,雖是在娛樂圈中打滾,她穿著打扮卻一向清雅有致,不似一般女星俗豔不可耐。

而那對掩在墨密眼睫下的瞳眸也仍和從前一般微微氤氳著霧氣——一教種教男人見了忍不住心疼,而想要全心呵護的嬌弱霧氣。

是的,那便是羽潔與羽純最大的不同點——氣質。

羽純的氣質是傲然自信的,落落大方的性格教人欣賞,卻也奇特地教人難以任意親近。而羽潔,和姐姐是完全不同的典型,嬌柔文靜,閨閣弱質的氣息教人忍不住想將她擁在懷裏細細呵護。

縱然她現今已是台、港等地知名的女星,那溫婉柔弱的氣質仍是一絲不走,和十幾年前清純少女的模樣幾乎沒半點分別——

不,已經不一樣了。

任傲天凝望著眼前他曾經愛過戀過的女人,清楚地知覺到她與從前的不同。

她已不再是那個一心尋求他溫柔護衛的女孩了。

他不知道該拿什麼表情對她?她曾經拒絕他的求婚,坦承自己愛上他的親弟弟,卻又在他瘸了雙腿,一個人躲在德國鄉間時找上門來。

她來做什麼呢?他並不希望她看見自己這副模樣埃

“你不是在日本拍戲嗎?”

“已經殺青了。”薛羽潔輕輕細細地回答,裹著飄逸白色裙裝的身子朝他走近,然後他卻迅速移退輪椅,重新拉開兩人的距離。

她輕輕歎息,“傲天,你還恨我?”

“我從沒恨過你。”他平淡地。

“那你怪我?”

“我也不怪你。”

“騙人。”她輕輕一句,星眸凝定他,微微哀怨地,“你怪我,甚至不願我告訴你。”

“你為什麼來?”沉默許久後,他仍是這麼一句問話。

“你不高興我來嗎?我……不應該來?”

他不語,沒回應她顫然的語聲。

薛羽潔輕喘一口氣,容顏驀地刷白。“傲天,我來是因為我擔憂你!”她急切地,“我一直在日本拍戲,足足半年,回臺灣才聽說你雙腿受傷的消息,我很擔心,立刻搭第一班飛機來看你——”

“我不需要你來看我。”他面無表情。

“可是我擔心。”她顫著嗓子,星眸蘊著某種懇求,“我想來看你,我擔心你的傷勢。”

“你見到了,我沒事的。”他平淡地,“我正在進行複劍”

“我聽說了。”她頷首,輕輕咬住下唇。“無情告訴我羽純幾個月前特地趕來這裏為你複劍”

“不錯。”他點點頭。

“你……”她溫柔的眸光順著他全身上下一陣流轉,“還沒全好嗎?”

“已經進步許多了,你不必擔心。”

“你的意思是要趕我走?”她變了腔調。

“我不是那意思。”任傲天俊朗的濃眉微蹙,“你當然可以留下來幾天……”

她驀地激烈搖頭,眼中迸出某種異樣神采,“不,我要留在這裏陪你。傲天,我要在這裏直到你雙腿完全康復。”

“你不必那麼做——”

“可是我想!”微微尖銳的嗓音打斷了任傲天,也激起他莫名火氣。

“你究竟想怎樣?”他瞪她,“我們倆在兩年多前就已經分手了,你沒有義務留在這裏陪我。”

她無語,只是靜靜地望他,眸中蘊著濃濃哀傷。

他心一跳,“說話埃”

“我錯了,傲天。”她低低地、輕輕一句。

“什麼錯了?”

“我那時說不愛你……我錯了。”

“什麼?!”

“我還是愛你。”舒緩的嗓音自薛羽潔柔軟的唇間吐露,靜靜幽幽,卻若一記悶雷狠狠擊在任傲天心上。

他只能瞪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她還是愛他!

這是什麼意思?她愛的人明明是無情啊,兩年半前她親口這麼告訴他。

為什麼現在要來推翻從前說過的話?為什麼到現在還要來擾亂他的心湖?

任傲天皺眉,湛深的眸直直瞪著起居室乳白色的大理石壁爐,思緒紛擾迷亂。

薛羽潔今日突如其來地造訪,一席意料之外的言語弄得他好不容易重新上了軌道的日子又呈現一團混亂。

“任先生,任先生?”

傑生的語音拉他回神,他轉過輪椅,望向管家略帶迷惑的面孔。

顯然他也被狀況弄得糊塗了,竟然出現了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任傲天搖頭,微微苦笑,“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傑生點頭,“我已經讓夏綠蒂整理好一樓的客房,請那位小姐暫住那裏,她現在應該正在整理行李。”

“嗯。”任傲天沉吟著,不發一語。

傑生可受不了他的沉默,他有滿腹問題想問。“任先生,那位小姐是薇若小姐的姐妹嗎?”

“雙胞胎妹妹。”

“啊,難怪長得一模一樣。”傑生頷首,繼續下一個問題,“她也是從臺灣特地來這裏看你的?”

“她是那麼說的。”任傲天低低地,語帶玄機。

傑生一愣,主要莫測高深的表情教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

“羽純呢?”任傲天突如其來地問。

“什麼?”

“薇若小姐。”他換了個問法,知道管家一向是如此叫喚薛羽純。“她不是先進屋了嗎?人呢?”

“薇若小姐?”傑生微微猶豫地,“她——”

“我在這裏。”

清朗的嗓音接續了英藉管家還來不及出口的話,他側轉頭,眸子與站在門前的她相接。

“羽純。”他怔喚著,澀澀地,說不出冒上心頭的是股什麼樣的滋味。

薛羽純微微一笑,娉婷的身影緩緩飄進,落定他面前不遠處,星眸直直凝著他,澄澈見底,神情看不出一絲異樣。

他心臟驀地一看。

她怎能如此冷靜?她……一點也不在乎嗎?

他瞪著她,瞪著她朝傑生淺淺一笑,輕輕頷首暗示傑生離去,留他們兩人獨處。

而傑生也接收到她的訊息,點點頭,迅速退離。

他一走,起居室的氣氛頓時隨之沉寂。好半晌,兩人只是默默對望著。

薛羽純首先開口,“你跟羽潔談過了?”

任傲天點點頭。

“談些什麼?”

“也沒什麼。”他淡淡地,下意識地無法對她說實話,“她從日本拍完戲回臺灣,聽說我受了傷,所以趕來看我。”

她聽罷,沉默半晌,“只有這樣?”

他蹙眉,“不然還要怎樣?”

“她沒告訴你,她還是在乎你?”

“什麼?”他心一跳,震驚她的一針見血。

她凝睇他,深邃的黑眸忽地蒙上一層薄薄霧氣。

那是什麼?像是淡的憂傷……但怎麼會?

該死!他無法認清。

“我不相信你不明白。”

“明白什麼?”

“羽潔還愛著你,傲天。”她低低地、幽幽地說道。“不然她不會聽到消息立刻趕來。”

他蹙眉,眸中燃起火苗,某種酸澀的感覺忽地攫住他,教他無端地想發脾氣。“你為什麼這麼說?”

“為什麼不?”

“為什麼要說羽潔還愛著我、還在乎我?難道你不——”他忽地梗住,怔然望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怎麼回事?他究竟想說些什麼?心頭這紛亂難解的滋味是什麼?

“羽潔愛的人是無情。兩年多前她親口對我說的!”他忽地拉高嗓音。

“你錯了,她不愛無情,她只是……”

“只是怎樣?”他瞪她。

她驀地別過頭,“只是一時迷惑而已。”

“什麼意思?”

“就是這意思。”她回過頭,重新凝定他,面上奇異地染上幾分疲倦,“她愛的人是你、在乎的人是你?”

“那又怎樣?你要我怎樣?我已經死心了啊,經過這兩年多的時間好不容易重新調適自己的感覺,怎能憑她一句話又……”他咬牙,驀地握拳擊打輪椅扶手,“你們姐妹倆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總要這樣找我麻煩——”

他發著脾氣,她卻靜靜幽幽一句話截斷了他,“你不再愛她了嗎?傲天。”

他愕然,望向她的臉龐忽地抹上幾許驚駭。

而那驚駭刺傷了她。“你還愛著她吧?傲天,你從來就不曾忘了羽潔。”

“不,我不愛,我忘了——”

“你說謊。”

“我說不愛就不愛!”他再度發火了,低吼,“你聽不懂嗎?”

清脆的玻璃碎裂聲響劃破了空氣。

兩人同時轉頭,望向聲音的來源。

是薛羽潔,她面色蒼白地立在門前,身軀發顫,腳邊是碎裂的玻璃相框。

“這是真的嗎?”她顫然問,嗓音抖得像禁不住風吹雨打的嬌弱玫瑰。

任傲天蹙眉,“羽潔,你……”

“是真的嗎?傲天,”她急切地,低細的嗓音自蒼白的唇瓣流泄,“你已經不再愛我了嗎?”

“我——”他瞪她,話語梗在喉頭,心海則掀起紛亂浪潮。

見他遲遲沒有回應,薛羽潔驀地倒退數步,“你不再愛我了。”她喃喃地身軀是遭受重大打擊的搖晃不穩。“你已經不再愛我了,而我,卻還一直傻傻留著我們兩人的相片……”

顫抖的語音甫落,白色纖細的身子忽地軟倒,躺落沁涼光潔的地板。

“羽潔!”

“羽潔!”

拔高的男聲與女聲錯落響起,皆是蘊滿驚慌。

而軟倒暈去的人兒卻仿佛已充耳不聞了,清麗的容顏雪白。

身旁,碎裂的相框裏鑲著的是一對親密情人帶著甜美笑意的合照。



☆☆☆



她還留著這張相片,還隨身帶著它。坐在薛羽潔床邊,任傲天怔怔地看著那張她十八歲生日當天兩人一起到相館拍的紀念照。

攝影師讓羽潔穿上了和服,優雅細緻,衣袂繡著美麗粉嫩的花朵。

她笑著,像一朵開得燦爛的百合花。

那是第一回,他見她笑得如此開朗粲美,毫無保留。

她一向是靜靜的,文雅地坐在一角,躲在羽純耀眼的光輝下,就算笑,也只是淡淡揚起嘴角。

可那天她卻笑得極美,燦爛迷人。

照完相後,他問她,為什麼笑得那麼好。

“因為我開心埃”她望向他,眼眸發亮。

“因為今天是你生日嗎?”

她搖頭,“因為你送我這麼好的生日禮物。”

他愕然,“禮物?”

“我們倆這張合照埃”

“只是一張相片……”

“卻是我僅有的、足以紀念的相片。”她幽幽地,突然之間笑容斂去了。“你知道嗎?其實從小我就很少照相。”

“為什麼?”

“因為沒有人照我。”

“什麼?”他驚怔,料想不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

“因為沒有人想到要照我。”她垂落螓首,低低幽幽傾訴,“和爸媽出遊,親戚聚會、同學旅行……大家想照的人總是羽純,第一個便會要求她入境,獨照也好、合照也她,她總是有辦法吸引所有人的眼光。”

“可是她是那麼一個高傲的女孩子……”他蹙眉,想起羽純在學校近乎獨來獨往的孤傲作風,無法想像她會如此受歡迎。

她是功課好、才華洋溢,但人緣並沒有特別好埃

“她是光彩奪目的。或許無法令人親近,但就是有辦法讓大家的目光忍不住追隨她。”羽潔輕輕地歎一口氣,“就連我,有時候也會看她看呆了。”

他心一緊,不忍她如此惆悵自苦的語調,“羽潔,別這樣,你也有自己特別的地方埃”

“是嗎?我可不知道。”她終於仰頭,苦澀地一拉嘴角。“我只知道自己就連這張臉都不是獨一無二的。”

“羽潔……”

“知道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嗎?”她突如其來地。

“什麼?”

“換一張臉。”她冷靜地,嗓音清清,黑眸卻掠過一絲異采,“我想要一張獨一無二的臉,我不想和另外一個人擁有同一張臉,尤其是她。”

換一張臉?

她怔然,驚愕地望她。

她真如此痛苦?和羽純身為同卵雙胞胎的她真如此痛苦?

“為我換一張臉好嗎?”她忽地激動起來,沁涼的玉手握住他的。“美一點也行,醜一點也罷,我不在乎!”

“羽潔……”

“傲天,能不能答應我?能不能?答應我好嗎?”

她激動的神然震撼了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從不曾見她如此激昂的神色,從來不曾。

她……從來就是那樣安靜文雅的埃

想著,他忽然恨起那個令她情緒如此激動的女人。

“我答應你。我會成為最好的整型醫生,給你一張獨一無二的臉孔。”

他莊嚴地對她許諾,也真的做到了,成為技術高明的整型醫生,名氣隨著每一回的成功更加水漲船高。

一直到覺得自己的技術可以了,他決定為她整型當作她的生日禮物。

可還沒到她生日那天,就聽她說了那件令他震驚莫名的事。

她愛上了無情……

任傲天輕輕吐氣,眸光從相片中的兩人拉回,凝因暈去靜靜羽潔躺在床上的女人。

那張臉,是蒼白柔弱的,透明細緻得宛若易碎的瓷娃娃。

一張和羽純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立體五官,一模一樣的晶瑩剔透。

可他卻知道,當那輕輕覆落的墨黑眼睫展開時,散發的會是完全不一樣的光彩與氣質。

同學、朋友,常有人錯認羽純跟羽潔,但他卻可以清楚地分辯兩姐妹的氣韻。

就算高中時代,兩人留著差不多齊耳的俏麗短髮,穿著一樣的學生制服,他仍可以清楚地分辨兩人。

唯一的一次錯認,是他在醫院病房醒來的那回,他以為是羽純救了他,卻原來是初次見面的羽潔——

從此,便不曾再錯認了。

同學們奇怪他能輕易地認出兩姐妹,他卻奇怪他們為什麼無法認出。

“不過也對,你和羽潔是一對啊,認不出自己的女朋友怎麼行?要親錯人可糗大了。”

有時,他們會如此嘲弄他。

他不介意,但有時他們不經意出口的話會讓他暗自慍怒。

“不過說實在,她們倆雖然長得一模一樣,感覺卻差很多。”

“嗯,如果不開口好,一開口就很容易分出誰是誰了。”

“聽薛羽潔講話有時候真會急死人,老是那樣細細弱弱的,像蚊子叫。”

“我倒覺得還好,這樣柔弱的女生才惹人疼嘛。”

“是嗎?我比較欣賞那種女生,乾脆大方,多好!”

“聽說她總是欺負自己的妹妹。”

“薛羽潔太柔弱了,難怪被欺負——”

男同學們這樣的對話總是到此便告一段落。

不是他們不想繼續,而是他淩厲的眼神讓他們無法繼續。

不知怎地,他可以容忍男同學們當著他的面討論薛家姐妹哪一個比較吸引人,卻無論如何不能忍受他們提起姐妹倆冷淡的關係。

那會令他煩躁,無比的煩躁。

而他不明白為什麼……

或許,是因為他對她們倆那樣的關係無能為力。

他無力改善她們的關係,更無法將羽潔從姐姐的陰影下強拉出來。

他也無法時時刻刻保護羽潔,保護她不受羽純的傷害。

他本來不信羽純會欺負自己的妹妹的,直到有一回去到薛家,無意間聽聞姐妹兩人爭吵。

“我受不了你了!羽潔,為什麼你總要一副小媳婦的模樣呢?你就不能堅強一點、活潑一點嗎?”羽純斥道,清清亮亮的語聲宛若顆顆圓潤珍珠急落玉盤。

“我、我不能……”相對於羽純的清亮,羽潔的嗓音卻是猶疑文弱的,“我不是你……”

“不是我又怎樣?你本來就不是我啊,為什麼非跟我相提並論不可?”

“你不瞭解——”

“我是不瞭解!不明白你為什麼總要這麼怯生生的模樣?活像個受盡欺陵的小媳婦!”

“那是因為我本來就羞怯啊!”仿佛受不了姐姐的厲聲責駡,羽潔終於拉高語調,“我的個性本來就是這樣,本來就跟姐姐不一樣……”說到後來,高亢的嗓音逐漸低微,竟微微帶著哽咽。

她哭了。

在一旁凝神細聽的他終於真正爆發了怒氣,龍捲風似地在羽潔身前落定,展開雙臂,為她擋去羽純淩厲冷酷的眼神。

“你做什麼?為什麼這樣罵她?”他瞪視羽純,語氣冒火。

羽純仿佛有些訝異他的出現,微微一愣,黑眸掠過數道異樣輝芒,跟著,濃眉的眼睫一垂。

“我問你為什麼這樣欺負羽潔!”

“我沒有欺負她。”再抬眸時,黑亮的美眸已恢復平靜無痕的清澄。

“還說沒有?你口口聲聲罵她膽孝脆弱,你明知她的個性就是這樣——”

“這是我們姐妹之間的事,你管不著。”

“我偏要管!”他心頭的怒火更熾了,“我管定了,絕不許你再欺負她,對她說這種刺傷人的話。”

“你不許我刺傷她?”她冷嘲,“難道你寧可她一輩子如此怯懦怕生,永遠學不會堅強獨立?”

“她就算一輩子這樣也不關你的事。”他以同樣冷淡的語氣回敬她,“我自會照顧她。”

“是嗎?你是她無所不能的男朋友嘛!”她譏刺地。

“怎麼?你不服氣?”他瞪她。

她亦不甘示弱地回瞪他,半晌,終於清冷揚聲,“隨便你。你願意的話儘管這樣保護她一輩子好了。”

語畢,她轉身就便走,飄然堅定的步伐沒一絲猶疑。

不曾猶疑的……她行進的步履總是那麼利落飄逸。

她太獨立,太堅強,獨立堅強得讓男人覺得毫無插手的餘地——

“你在想什麼?”

微微沙啞的語音喚回任傲天沉溺的思緒,他凝神,眸光落定床上那個已張開清亮美瞳的女人。

她展開眼瞼,一瞬也不瞬地瞧著他。

“沒什麼。”他回應,嗓音同樣微微沙啞,“你怎樣?還好嗎?”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默然搖頭,“我沒事。”

“剛剛你忽然暈去,羽純和我都嚇了一跳——”

“她人呢?”羽潔驀地截斷他。

“誰?”

“羽純。”

“她先去睡了。”他微微一笑,“我告訴她只要有我看顧你就夠了。”

“現在幾點了?”

他瞥了眼腕表,“四點多,快天亮了。”

“你……”她凝望他,語氣微微猶豫,“一直在這裏陪我?”

“嗯。”他淡淡地。

她卻無法維持平靜,忽地直起上半身,激動地握住任傲天的手。“你果然還是關心我的,傲天。”

“怎麼會不關心呢?”他看著她,輕輕歎息,“我們畢竟……”

未完的話語雖然消逸在空中,但薛羽潔明白他的意思。

她咬住下唇,黑眸掠過變化多端的霧彩,仿佛掙扎沉思著什麼,半晌,忽地一咬牙關,晶亮的美眸鎖住他,“傲天,你永遠這樣陪著我吧,好不好?”

他聞言一震,空闊的肩膀一晃,“羽潔,你……”

“求你,傲天,我愛你埃我知道你對我不是毫無感覺的,你還關心我的,對不對?傲天,我沒說錯吧?”她低低問道,一聲比一聲急切,“你對我不可能完全沒感覺了。”

“羽潔,別這樣……”

“你曾經那麼愛我的!你說要愛我一生一世的!”她激動地喊,語聲已夾雜著哭音,嬌弱的容顏蒼白憔悴得讓人不忍。“你不可能忘了,不可能的!不可能就這樣不理我,不能就這樣……”

她喊著,哽咽的泣音震撼了任傲天的心,他震驚地緊凝薛羽潔,不曾見過她如此激動難安的模樣。

從前就算再怎麼心情低落,她也不曾如此放縱地宣洩自己的情緒。

他直覺事情不對勁,雙臂搭上她纖細顫抖的肩。“發生什麼事了?羽潔,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嗎?”

她看著他,晶瑩剔透的淚珠一顆接一顆迸落,蒼白抖顫的唇瓣卻吐不出一個字,只能拼命搖頭。

“究竟出了什麼事了?羽潔,告訴我!”

他沉聲命令,而她,纖細的身軀狂烈一顫,毫無血色的嘴唇終於微微開啟,“我……不行了。”

他怔然,莫明其妙,“什麼不行了?”

“我活不久了。”她凝望他,悽楚的言語低低吐出,伴隨串串珍珠淚。

他蹙眉,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你活不久了?究竟怎麼回事?羽潔,怎麼回事?”

“我得了癌症,腦瘤……”她抽泣著,嗓音哽咽,“醫生說……醫生說……”

“說什麼?羽潔,醫生說什麼?”他急了,雙臂搖晃著她。

她無言,深吸一口氣,半晌,才輕輕一句,“他說頂多半年…”

他一震,她輕細的的話語恍若最冷酷的焦雷,重重擊打他,打得他一陣暈頭轉向,胸膛發疼。

“這不可能……怎麼會?怎麼可能?”

“是真的,傲天,是真的……”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驀地仰頭,迸出一聲激亢怒喊,“老天怎能開這低級的玩笑?!”

“傲天,傲天……”見他激動莫名的模樣,她哭得更加劇烈了,柔弱的嬌軀整個投入他懷裏,顫抖的雙手緊緊攀附著他。“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會有辦法的,羽潔,會有辦法的。”他喃喃地,一面用右手撫慰地拍打著她的背脊。

話雖如此,但那對薛羽潔看不到的黑眸卻是黯淡無神的,顯然完全失去了主張。

該怎麼辦?

他不知道……






第八章

該怎麼辦?

她不知道……

薛羽純深吸口氣,凝望著壁爐地毯前,兩個正專注地下著西洋棋的人兒,兩顆親密得幾乎碰在一起的黑色頭顱。

這些日子來,她總覺得自己像個闖入者。

仿佛轉錯了彎,上了一條不該走的路,又像不經意間闖入一戶人家,忘了敲門。

而這戶人家,還是一對剛剛新婚的甜蜜夫妻,正過著那不問世事的神仙生活。

啊,她究竟闖來做什麼呢?又為什麼至今還留在這裏?

為什麼她能如此厚顏,日日看著他們卿卿我我,打擾人家的兩人世界?

為什麼她還不走……

因為他的腿還沒復原啊,薛羽純,這就是我留下來的原因!

她神智一凜,在心中嚴厲地對自己說道。

她是專業的物理治療師,在他真正能獨立站起來行走前,她有義務繼續留在這裏。

是義務,也是責任!

這就是她之所以繼續留在這裏的原因,沒別的。

沒別的。

“複健的時間到了,傲天。”她微微拉開唇角,逸出愉悅的嗓音,清朗動聽,像最透明的水晶相互撞擊般澄澈悅耳。

她看著他們,看著兩人同時從架在地毯上的迷你棋桌抬起來的好看臉孔,面上笑容一絲未斂,依舊那樣甜美粲然。

她看著薛羽潔點點頭,偏轉過清麗容顏對任傲天甜甜柔柔一笑,“去吧,傲天,這一盤就算你贏了。”

“本來就是我贏了埃”任傲天古怪地揚眉,嘴角卻拉開笑意盎然的弧度,“別說的好像是你讓了我一樣。”

別笑得那麼迷人,傲天,別現出那種從來不曾在我面前展露的笑容。

“是是,我說錯話了。”薛羽潔也笑,清澈如春泉的聲響在室內回旋,“是你贏,你贏。”她站起身,一面幫助掙扎站起的任傲天重新坐定輪椅,接著來到他身後,溫柔地為他推動輪椅,來到薛羽純面前。

“交給你了,羽純。”

別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別像個正把丈夫交給護士照顧的妻子的那樣充滿祈求地望著我。

“嗯。”薛羽純點頭,看著妹妹將纖細的上半身微微一彎,瑩膩的臉頰親密地貼在任傲天耳際,親密得教她的心忍不住微微抽痛。

“傲天,你要好好跟姐姐配合啊,可別又跟她吵架了。”

不會的,他已經好一陣子不曾跟我吵嘴了,我們已不再像從前一樣,再不會一見了面就吵架。

不會的……

“我知道,你放心吧。你也是,趁我複健的時候,好好睡一覺。”

“幹嘛睡?現在大白天埃”

“可是你昨晚沒睡好啊,我在隔壁房裏,聽你翻來覆去一整夜。”

“大概是時差還調不過來吧。”

“總之,你給我好好回房休息就對了。”

“是,是。”

薛羽純深深吸氣,聽著兩人既親昵、又溫柔無比的對話,胸口,逐漸泛上某種酸澀的滋味。

心,好痛。



☆☆☆



天邊,晚霞正好,像最有天賦的畫家,任意在畫布上揮灑出的美麗顏色。

淺紫、蒼藍、粉紅、金橘,漸層的色彩斑斕地染遍天幕,再細細灑落大地——

細細灑落在他與她的肩。

薛羽純愣愣地瞪著,瞪著面前那副寬厚結實的肩膀,好一會兒,忽地揚起頭,放任柔美的霞影嵌落一張清秀麗顏,深幽難測的瞳眸裏流轉的卻是任誰也參不透的複雜情感。

誰也參不透,包括她自己。

就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潛藏在心底深處最隱晦的想望……

她究竟想要什麼?

“我想要時間停在這一刻。”

突如其來的話語怔驚了任傲天,他驀地扭過頭,望向一直默默立在他身後的女子。

“你說什麼?”

“我想要時間停住,就停在這一刻。”她低低地、柔柔細細地重複,嬌容卻一直微微仰著,不曾垂落。

他凝望她,為她仿佛帶歎息意味的語氣怔然。“怎麼回事?你怎麼突然這麼想?”

她沒說話,仿佛也為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一震,怔然立於原地,半晌,方深吸一口氣。

“因為好美啊,這樣美麗的景色。”她微微笑,清麗的顏終於垂落,明媚的雙眸凝定他。“讓人捨不得把眼光移開,真想讓時間就停在這一刻。”

“是……這樣嗎?”他聽著,忍不住想皺起俊朗的眉峰。

不知怎地,他覺得好開朗的語氣似乎帶有一絲勉強。

他感覺她說的並非真心話。

可是她卻那麼笑著,笑得開朗而燦爛,星眸點亮的光彩教人不得不相信她真的心情愉悅。

她看著他,深深地凝睇著,好一會兒,忽地揚起清雅的嗓音,“我們能夠像這樣一起欣賞夕陽的機會大概不多了吧,傲天。”

他一震,她突如其來的話像一道強烈電流快速竄過他四支百海“什麼意思?”

“你最近進步很多了,傲天,很快你便可以學會不用拐杖走路,再一陣子,再一陣子你就會完全康復了。”

“都是你的功勞,羽純,要不是你,我不可能復原得那麼快。”

“是你自己的努力,我只是盡一個物理治療師的責任而已。”她甜甜一笑,並不居功。

而他望著她,知道她還有未盡的言語。

“你應該覺得高興吧?我很快就可以滾離你的視線了。”

任傲天愕然,怎樣也料想不到等到的是她帶著玩笑意味的一句話。

“那時候你不是對我說嗎?等你的雙腿一復原,就要我立刻離開你的視線。”

“我那時說的是氣話,羽純。”他直覺想辯解,“你別當真……”

“你誤會了,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訴你……”

“你想告訴我,你打算離開這裏?”他繃著嗓子,無法理解突然竄過心底的那道苦澀是什麼。

她深深望他,“也該是時候了,不是嗎?”

“可是我的腿還沒好——”

“已經差不多了,傲天,剩下的複健療程,我相信羽潔可以幫你。”

“可她不是專業複健師!”

“你現在最需要的不是專業複健師,而是一個願意以最大愛心與耐心扶持你的朋友,羽潔她……”她忽地側轉頭,嗓音細微,“是最適合擔負這個任務的人。”

“為什麼?”他問,嗓音尖銳,“因為你不願意擔負起這個責任嗎?”

他乖戾的語氣驚怔了她,愕然旋轉過頭來,“傲天?”

“為什麼你不願意再繼續幫我?”他質問著,“莫非你真如此急於擺脫我?”

“不……”

“你難道忘記自己誇口說過什麼嗎?你說要讓我雙腿完全復原的!可是你現在卻決定離開這裏,棄我於不顧!”他嚷著,像個小男孩般耍賴,連他也不明白自己怎會成了這副可笑的模樣。

“我沒打算棄你於不顧,我只是——”她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他驀然鉗住她藕臂的舉動止祝

“我不許你走!羽純。”他高聲宣稱,燃著火焰的黑眸帶著不可理喻的執拗。

她驀地茫然,心韻一陣紊亂,“你憑什麼……”

“在我雙腿完全復原以前不許你走,羽純,你答應過要把我完全治好的,該說到做到!”

“傲天,別逼我……”

“我沒逼你!我只要你遵守承諾。”他提高嗓門,絲毫不理會她的抗議,火焰雙眸緊緊灼燒著她。

他不能,不能就這樣答應她離去!她答應過讓他雙腿完全復原的,就該遵守諾言,就不能這樣突然說要離開他。

不,他不許!

“我不許你走。”他再高聲強調一次。

“傲天,別這樣為難我。”

“我並不想為難你,羽純。”

不,他不是想為難她,不是故意找她麻煩……

他只是一想起她竟然就那樣決定離開他便心亂如麻、慌張失措。

他……他覺得慌亂,不知怎地,就是無可名狀的慌亂,連前額都泛起細細碎碎的冷汗,而健臂,緊緊扣住她的。

“傲天,你怎能……如此殘忍?”她低啞的嗓音輕輕拂過他耳畔。

他一愣,熾烈的黑眸與她恍若迷著水煙的明眸相接。“我殘忍?”

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默默地。

“我哪里殘忍了?”好一會兒,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記得問她這麼一句。

她沒回答,掩落眼瞼,藏去眸中的神色,深深、長長地呼吸。

“如果你堅持的話,我會留下來。”半晌,她終於低低說道。“直到你完完全全地康復。”

“你確定?”

“我確定。”



☆☆☆



她決定繼續留下來,卻不是完全心甘情願的。

他明白,清楚地感覺到她允諾時那淡淡的無奈。

為什麼?難道留下來與他相處對她而言真是一件如此殘忍的酷刑?讓她如此痛苦,一逮到機會便想揮袖離去?

她難道真如此厭惡他?

“該死!”清晰的低咒從任傲天唇間狠狠逸出,隨之而來的是拳擊重重擊落桌面的聲響。

她真該死,竟如此無情地對待他!

他也該死,竟只因為她說要離開他便如此心慌意亂。

“可惡!”他想殺人,有股衝動想高聲痛咒一番,“可惡……”

“怎麼了?傲天,”溫柔的嗓音拂過他耳畔,“你似乎心神不寧。”

他驀地旋過輪椅,俊顏對上清麗嬌容——

一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孔。

“羽潔。”他低喚一聲,輕輕地,難掩一陣奇特的失落感。

他不知自己在期待些什麼,只是剛剛接觸那張容顏的一瞬間,似乎有股極度渴望那是屬於另一個女人的……

“有心事嗎?”薛羽潔再度柔聲問道,嗓音是一貫的優雅,玉手輕輕覆上他的肩,充滿感情地一握。

他不覺別轉頭,目光落向停定他肩上的柔荑。

“沒什麼。”他低聲應著,不覺有些恍惚。

薛羽潔注意到了,十指微微用力。“你有心事。告訴我,傲天。”他低俯上半身,深幽的黑瞳鎖住他。

“沒什麼,你別多想。”

“可是——”

“我說沒什麼,羽潔,別瞎操心。”他搖搖頭,跟著勉力揚起嘴角,淡淡一笑。

“真的沒事?”

“沒事。”他強調著,跟著肩一斜,不著痕跡有甩去薛羽潔定在他肩上的雙手。

她仿佛愕然,星眸凝定他半晌,“傲天,你變了。”

他一愣,“什麼?”

“你變了。”她重複,輕細的語音難掩怨恚“從前你不會這樣的。”

“不會怎樣?”

“不會這樣回避我。”她咬住下唇,“你從前什麼都會告訴我,現在卻好像把我當成陌生人……”

“別胡思亂想,羽潔——”

他試圖解釋,她卻利落地截斷他,“你都跟她說嗎?”

“什麼?”他再度一愣。

她深深凝睇他,“現在你的心事是不是都只告訴羽純?”

他呼吸一窒,“你怎麼會那麼想?”

“你是不是愛上羽純了?”

“羽潔!”他低喊,瞪向她的眸光驚駭無倫,仿佛聽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的異端。“你別胡亂猜測。”

“真的嗎?我是胡亂猜測嗎?”她問,原本接近呢喃的嗓音逐漸放大,化為尖銳的質問。“你敢說自己對她沒有一點點異樣的感覺嗎?”

他蹙眉,“我沒有。”

“是嗎?那我第一天來這兒所看到的是個怎麼回事?”

“你看到什麼?”他問,嗓音冷澀,下頷更嚴凜地收緊。

她對他表面冷淡的反應似乎難以忍受,拉高了語音,“你想吻她,傲天,那就是我所看到的!”

“我沒有。”

“你有。”

“沒有!”他依舊堅持。

她只能咬牙,瞪視他好半晌,“你承認了吧,傲天。”

他冷哼一聲,“我不承認你這種無稽的猜測。”

“真是無稽嗎?”

“當然!”他低斥著,“你明知我跟羽純從來就不對盤。”

“是真的不對盤嗎?還是——”她住口,忽地揚唇,飄忽地笑。

他眉宇鎖得更緊,“還是怎樣?”

她沒回答,搖搖頭,幽幽瞳凝望他好一會兒,才低低自粉嫩的唇間逸出一句,“吻我,傲天。”

完全的沉寂。

“吻我,傲天。”薛羽潔跪下身子,雪白的嬌容微微仰起,明媚雙眸凝定他。“難道你不想嗎?”她問,性感的丁香舌誘惑地沿著水紅的唇瓣舔舐,明燦雙眸跟著氳上一層迷霧。細緻玉頰則淡淡渲染著薔薇紅暈。

這一刻,她是極美的,索求著熱吻的豔魅神態足以勾引一個男人最堅定的心。

可她得到的仍是完全的沉寂。

她面色急速刷白,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只是一直默默望著她的男人,他仿佛對她有意的誘引無動於衷,幽邃的黑眸深不見底,教人難以窺測其間情緒。

他究竟想些什麼?

他真的已經完全不再愛她,連親她吻她也絲毫不想?

他對她連最原始的欲望也失去了嗎?

她不相信!

她驀地直起身子,緩緩倒退,慘白的嬌顏隨著每一個字吐落唇間更蒼白一分,“我不相信,傲天,我不信……”

“別這樣,羽潔,你臉色好蒼白……”他語氣裏有著真誠的擔憂,她卻無法聽進,只是拼命搖著頭。

“你不再愛我了?真的一點也不愛我了?”她低喊著,一聲悽楚過一聲,絕望的神色溢滿容顏,顫抖搖晃的身子仿佛隨時會不支倒地。

他心臟忽地抽痛,急忙推動輪椅靠近她,雙臂定住她顫然搖晃的身子。

“羽潔,別這樣,你身子不好,別這麼激動。”

“我激動也是因為你!”她銳喊一句,一面甩開他手臂,瞪向他的火焰星眸燃著失望、憤怒、難以相信以及濃濃的心傷。“我以為……以為……”

“以為怎樣?”

“我以為你答應永遠陪在我身邊的。”她低低一句,難掩嗓音淒迷。

“你沒錯,我是這麼答應了你。”他急急地,“我會陪在你身邊的。”

“可是、可是……”她仍是搖著頭,面色雪白。

“你相信我,羽潔。”

薛羽潔搖頭,皓腕忽地一揚,緊緊按住兩邊太陽穴,“好痛、好痛……”她驀地輕喊,嗓音雖然壓抑,卻仍掩不住劇烈的痛苦,“我的頭……”

她的頭?她的頭痛又發作了嗎?

任傲天一陣心慌,急忙伸手緊緊握住她冰涼的玉手。“你怎麼了?羽潔,頭痛得厲害嗎?”

她不回答,只是重重地、重重地喘息,上半身再度軟倒,跪立他面前,泛著細汗的容顏則深深埋入他胸膛。

他用雙臂環住她,“還好嗎?羽潔,要不要我請醫生來?”

“不用了。”她在他懷裏搖頭,“不必……”

“真的不用嗎?可是你——”

“不用了,傲天。”她忽地揚起螓首,黑眸幽然凝睇他。

他一震,驚愕地發現那美麗的容顏上竟縱橫交錯著清晰的淚痕,一條條、一道道,糾結著他的心。

“你哭了……”他啞著嗓子,怔然地伸出手指承接一顆正從她眼眶墜落的晶瑩淚珠。

“因為你不再愛我了。”她只是定定凝睇他,半晌,方低幽地、悽楚地吐出這樣一句。

“不!你錯了,羽潔,你錯了。”他沉重地喊著,看著她淚痕交錯的容顏,心底一千遍、一萬遍詛咒自己是個混蛋。“我愛你,我當然愛你礙…”

他低喊著,欣慰地注意到懷中人兒蒼白的面容終於蕩漾淺淡的笑,卻沒注意到在同一瞬間,門外有一張一模一樣的容顏,悄悄滑過兩道透明清淚。



☆☆☆



“你聽到了,姐姐,你還愛著我。”

閣樓裏,薛羽潔幽幽微微的嗓音像一道寒涼的冰流,緩緩沁入薛羽純心底。

她看著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卻不曾深濃過的雙胞胎妹妹,心臟一緊一縮,陣陣抽痛著。

“你知道我站在門外?”她問,語音是難以抑制的沙啞,蒼白的唇瓣則微微抖顫。

“是的,我知道。”薛羽潔微微一笑,笑容清澄而透明,同樣清澈見底的明眸卻奇異地不曾反照內心真正的思緒。

薛羽純瞪著那雙清澄的眼,“所以你那時的頭痛……是裝的?”

“沒錯,姐姐,”薛羽潔依舊是那樣有清純的笑,“我的演技很好吧?”

薛羽純呼吸一顫,難抑心痛,“為什麼?羽潔,為什麼?”

“為什麼?難道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因為我再也不要你從我身邊奪走我想要的東西。”她幽幽地,面容沉靜。

薛羽純倒抽一口氣,“羽潔,你——”

而薛羽潔,無視于親姐姐的震驚莫名,繼續幽幽說道,“你總是從我身邊奪走我想要的一切。你知道嗎?爸爸、媽媽、朋友……每個人都喜歡你、仰慕你,他們的目光總圍繞著你轉,無視於我的存在。我沒有你的聰明剔透,沒有你的才華洋溢,更沒有你的自信自傲……就連這張美麗的臉,跟你一比,也成了最可笑的諷刺。”她驀地低笑,笑聲嘲諷沙啞,好一會兒,迷的雙眸忽地燃起熊熊烈焰,“我真恨你,羽純,你知道嗎?我恨你!”

兩束恍若利刃般的眼神毫不容情地刺向薛羽純,逼得她身子禁不住一晃。

“你……恨我?”

“是的,我恨你,恨你像是陽光,而我只能是躲在你底下的陰影。”

她像陽光,而她只是陰影?

這就是羽潔的想法?一直以來,她原來就是那麼想的?

薛羽純終於明白這幾十年來壓抑在妹妹內心深處的心緒是什麼,終於明白為什麼兩姐妹徒然擁有相同的容貌,卻怎樣也走不入彼此的心扉。

她終於明白,明白羽潔是怎樣看等她這個姐姐的……

“你從很久以前就這麼想?”她問,微微失神地。

“不錯。”

“那麼無情……”

“我想得到他。”

她再度深吸一口氣。妹妹堅定的嗓音總算回答了她心中的疑問。

這些年她一直想,為什麼羽潔從不曾愛過無情,卻在兩年多前對傲天宣稱愛他?

“因為你以為我愛無情,所以才——”

“我以為你愛他,所以才想從你身邊奪走他。”薛羽潔冷靜地接續她未完的話。

“你怎能這樣?”薛羽純難以置信,“你知道你這樣的多傷傲天的心嗎?他真的以為你移情別戀!”

薛羽潔別轉過頭,語氣終於有了一絲遲疑,“我是對不起他。”

“你是應該覺得對不起他。”薛羽純冷冷地。

她冷冽的語氣令薛羽潔驀地回轉過頭,“你為他心疼?”

薛羽純一顫,表面上卻緊顰蛾眉,“什麼意思?”

“你如此替他打抱不平,莫非是因為你愛上了他?”

“羽潔!”薛羽純怒斥,一顆心卻不急氣地激顫。

薛羽潔感受到她的動搖,玫瑰嘴角不覺輕輕一揚,“你愛上了他。”

“我沒有。”她反駁,但連自己都不滿語氣裏的薄弱。

“你愛他,”薛羽潔滿意地宣稱,明眸璀璨,“一直都愛他。我說的沒錯吧?”

這一回輪到薛羽純別轉過頭,不願面對妹妹帶著嘲弄笑意的美眸。

無奈她卻不肯放過她,清柔的嗓音拂過她耳畔,“你跟無情雖好,但你真正愛的人其實是傲天,一直都是傲天。”

薛羽純只能深深吸氣,“別說了,羽潔。”

“我真笨,竟然一直到最近才看出來,竟然一直被你蒙在鼓裏。”薛羽潔張唇,迸落一陣清朗笑聲。“虧我還是個職業演員呢,真傻。”

她表面像是嘲弄著自己,句句聲聲卻更加刺入聽聞的人心裏,逼得薛羽純心臟強烈絞疼。

她不語,任妹妹冷酷地嘲諷,無意辯駁。

她不想再欺騙了,不想騙別人,更不想騙自己的心。

她是愛傲天,一直都愛,從小就愛。

這秘密在她心底已守了十幾年,隱晦而痛苦的。

她不介意今日被羽潔揭露。

“不愧是我那個樣樣出色的姐姐,就連演技也比我強。”薛羽純繼續說著,嗓音清脆爽朗,語氣卻十足譏嘲諷刺。

但薛羽純置若罔聞,思緒早已奔向飄渺遙遠的彼方,迷惘難回。

直到傑生略帶驚慌的的語音喚了她的思緒——

“薇若小姐,不好了,任先生的腿……”






第九章

他的腿抽筋了。

不知怎地,那晚任傲天的雙腿忽然嚴重抽筋,痛得他在床上掙扎翻滾,面龐蒼白,冒著一顆顆豆大冷汗。

饒是身為物理治療師的薛羽純趕去探視,也捉摸不出所以然來。

她真的不明白為什麼,看他的雙腿表面正常,摸索他的腿骨也察覺不出任何一點異狀。

可他卻痛得不停出聲詛咒。

好不容易,經過她細細按摩後,他難耐的疼痛像是逐漸消失了,面容平和下來,疲倦的眼瞳也逐漸合上,悄然墜入夢鄉。

第二天,她從附近城鎮請了個骨科醫生來替他診視,同樣看不出所以然來。

醫生建議她送他到大醫院詳細做個檢查,她也答應了,可他卻堅決不肯,還發了一頓好大的脾氣。

連續幾天,她溫言婉語地勸他上醫院檢查,他卻無論如何不肯點頭。

“為什麼要上醫院去?現在已經沒事了。”他如此主張。

“現在是不痛了,可是卻耽誤了你複健的進度。”她耐心地解釋,“你本來已經可以準備不用拐杖可以行走了,現在卻連站起來都有困難,肯定是某部分的骨骼或神經出了問題——”

“沒問題的,我好得快!”

“沒問題為什麼不能走呢?”

“我就是不能走怎樣?你不也說過嗎?我的雙腿本來就很難完全治好,就算可以走,也只能跛著腳!”

“可是不應該這樣的,你前陣子明明進步很多,我甚至以為你可以不必跛腳走路,完全恢復正常人的模樣。”她爭論著,一方面覺得不可思議,一方面深深痛惜。

對她的說法,他只是一挑眉,語氣諷刺,“顯然你太樂觀了。”

她忍不住歎息,“傲天,聽我說,這一定有問題,一定是哪里出錯了——”

“它沒出錯,它該死的就是這樣!”他不耐地低吼,額前青筋暴動,“你最好學著接受這一點。”

“傲天……”

“反正我的腿就是這樣了,一輩子也好不了!”他無理取鬧地。

她蹙眉,終於忍不住怒氣,黑眸點燃兩星火苗。“為什麼這麼說?傲天,你不該對自己如此沒信心的。”

他冷哼一聲,“事實如此。”

“我不相信,不該是這樣——”

“它就是這樣!你如果受不了的話儘管放棄算了。”他吼道,望向她的黑眸掠過一道難以理解的暗芒。“很抱歉我的雙腿不如你的期望,沒辦法那麼快好起來,我知道你早就失去耐心跟我這個病人繼續這樣糾纏下去。沒關係,如果你覺得難受的話,儘管——”

“傲天!”再也聽不下他既惡意又強烈自嘲的言語,薛羽純怒張眼瞳,銳聲止住了他。“你不信任我嗎?”

他一愣,“信任?”

“我既然答應了待你完全康復才離開,絕對說到做到。”她一字一句,自唇間迸落全然的堅定。“你不應該懷疑我的承諾。”

任傲天凝定她好一會兒,眸中神色複雜難解,“是啊,你確實是那樣的女人……”他喃喃地,低語著她幾乎聽不清的話。

她亦回望他,半晌,深吸一口氣,“那麼我們開始吧!”

“開始?”

“複劍”她簡潔地,“我們試試你能不能站起來。”

“你還要試?”他蹙眉,語氣略帶不贊成。

“當然。”

“可是——”

“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協助你康復的,這一點你絕對可以相信。”她深深望他,眼神和語調同樣堅決。

他不覺茫然,“羽純,你——”

“我們開始吧。”她說,伸展白嫩的藕臂,鼓勵他從輪椅上立起身子。

他瞪著那朝他溫柔展開的雙臂,思緒怔然迷惘,心底澀澀地,說不是何滋味。

“來啊,傲天,儘管試試看,我會在這兒接住你。”她輕聲鼓勵他,星眸蕩漾著溫柔水漣。

那水漣,像最魅惑的魔咒,吸引他往下墜落……

他在輪椅扶手上撐住雙臂,立起身子,跌跌撞撞地朝她溫柔的胸懷行去,一瞬間的迷惘茫然,宛若飛蛾無法自抑撲火的渴望。

“小心一點!”她輕輕驚喊,接住了他跌向她的頎長身子,卻也因為承受不住突來的重量跟著他一起跌落草地。

於是,他的身軀再次密合了她的曲線,就像那個傍晚,他第一次試著不用拐杖行走卻跌落她懷裏一般。

而他也如那一回一樣,並沒有立刻離開她的身子,而是伸出一雙手臂,輕輕挑起她淩亂的秀髮,溫柔地替她收攏於耳後。

她覺得無法呼吸。

“傲……傲天,你——”

“噓。”他伸出食指,抵住了她微微顫抖的櫻唇,黑眸睇著她,深深幽幽,泛著朦朧霧氣。

然後,他突地低下了頭,灼燙的方唇印上了她兩瓣水紅。

她身軀激烈一顫,心韻狂野,“傲天——”

“別說話。”他低啞地,以更加密合且炙熱的吻阻止她微弱的抗議,兩瓣性感的方在她唇畔輾轉來回,深切卻又溫柔地吸吮著。

她無法反應,甚至無法呼吸,只能任由他佔領她的唇,任由她誘惑她一顆慌亂不定的心。

他吻她,傲天正吻著她!

是夢嗎?她無法相信,無法相信他竟真的吻了她!如此的溫柔而熱切地。

即使在最狂野的夢裏她也從不敢如此奢望……

“傲天,傲天……”她沙啞地、痛楚地低吟著,墨密的眼睫低掩,而眼角卻不知為何,悄悄逃出一顆剔透珠淚。



☆☆☆



他吻了她——他該死的竟吻了她。

怎麼會這樣呢?他怎麼會讓情況變得如此該死的複雜?怎麼會縱容自己的情感在兩姐妹之間如此牽扯不清?

他究竟怎麼了?

任傲天仰起頭,湛眸直直對上窗外一輪圓滿明月。

十五夜。

天際明月如此溫柔和婉,靜靜灑落一地燦美月華。

這樣的十五夜,印象中仿佛曾經有過深刻的記憶。忘不了的情景、揮不去的對話,在多年以後仍經常幽幽渺渺地在他腦海盤繞回旋。

可那畫面卻是淡淡的灰色,快速閃過的朦朧影像,讓他總無法真切地抓注無法真切地辯認。

究竟是什麼呢?是什麼樣的往事佔據了他腦海的最角落?如此深刻,卻又如此朦朧。

他這些年來總淡淡縈繞在心頭,無法輕易揮逐的記憶究竟是什麼?

是什麼……

你若是這世間唯一

唯一能傷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歲月

所有不能忘記的歡樂與悲愁

“你若是這世間唯一,唯一能傷我的射手,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歲月,所有不能忘的歡樂與悲愁……”

任傲天低吟著,輕輕念著十幾年來總在夜深人靜時驀然竄上心頭的詩句,忽地,有些懂了。

那影像,怕是多年以前那府流泄一地月華的校園亭子裏,一個少女獨坐念詩的秀麗倩影吧。

她讀著詩,輕輕幽幽地念著,那嗓音如此清婉雅致,震盪他一顆年少狂野的心。

這種清幽淡雅的詩我看不適合你這種盛氣淩人的女生讀吧?像你這種又驕傲、脾氣又壞的女生讀這個,真讓人雞皮疙瘩掉一地。

他仿佛曾經那樣對她說。

但他其實不是那樣的意思,她讀起詩來又清雅、又動聽,流蘊在秀容上的神韻的是那般沉靜婉轉……

怎麼不適合呢?他從來不曉得一個女孩讀起詩來會是那般嬌柔動人的模樣!

他從來不曉得,更想不到那樣的神韻氣質會自一個平素冷淡驕傲的女孩身上流露出來。

他覺得……他竟覺得心跳加速!

可是他怎能那麼覺得呢?他一向就看不慣她的啊,一向就覺得她是那種他見了便想蹙眉躲遠的高傲女孩。

他厭惡她藹—

他真厭惡她嗎?

一念及此,任傲天忽然淡然自嘲地一扯嘴角。

他真的厭惡她嗎?從當時校園裏偶然聽見她讀詩開始,對她的感覺便一點一滴滲入無法理清的複雜滋味。

他是討厭她吧?尤其之後和羽潔交往,明?她是那樣一個盛氣淩人的姐姐之後,對她的評價更跌到了穀底。

但……他卻總忍不住注視著她、默默觀察她的一舉一動,看她認真地讀書、畢業、考上理想的大學、進了社團、和無情成為好友……

她申請到國外的學校,毅然決然孤身出國留學,形單影隻。

她終於考取物理治療師執照,學成歸國,在一所知名大醫院就職。

她與無情訂婚,卻又在他到英國後不久解除了婚約……

究竟為什麼呢?她跟無情為什麼訂了婚又撤銷了婚約?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不相愛嗎?

我跟無情只是很好的朋友而已。

他曾經這樣強調過。

很好的朋友?如果不曾牽扯男女情愛的話怎麼可能決定訂下婚約?如果曾經相愛的話又為什麼情海生波?

這女人究竟和他的弟弟搞些什麼——

夠了!任傲天濃眉一軒,對自己思緒的走向十分不滿。

他究竟怎麼了?為什麼滿心滿腦都是那個女人的形影?為什麼想的念的都是有關那女人的一切?

她跟無情是否曾經相愛、現在還愛不愛對方幹他什麼事?他何必介懷、何必多想?

幹他什麼事礙…

任傲天粗魯地在心底低低咒著,拼命想克制自己的思緒,不再膠著于薛羽純身上。

但思想是不容易控制的,它竟像有自己的主張,不理會主人的召喚,逕自沉淪……

他是在乎她的,他承認,就算她初次登門造訪的那一晚,雖然心中充滿了對她的憤慨與怨怒,在她發燒昏迷時他仍忍不住關切。

他還有些敬佩她,自從他瘸了雙腿以後,沒有人敢招惹脾氣如暴怒獅子的他,唯有她不畏他漫天怒氣,堅持親自為他複劍

他也感謝她,在決定為他複健以後,總是不辭辛苦,即便遭受他再大的抵抗與莫名怒意都默默忍受。

他……其實不討厭她的,尤其那一天,當他絕望在以為她拋下他離去了,卻又乍然見到她的麗容倩影時。

他幾乎是滿懷著激動與感念吃下那桌她親手為他燒的菜肴。

她待他真好,他真不值得承受她如此的溫柔與細心。

他不值得埃

他甚至還欺騙她……

任傲天深吸一口氣,強自抑制震盪的心神。

他不該欺騙她的,不該招惹她,不該莫明其妙地吻她。

她哭了,不是嗎?當他吻她時,她竟哭了。

她覺得委屈吧?

他想,前額肌肉倏地一陣抽搐,全身緊繃,雙拳緊緊握住,指尖幾乎嵌入肉裏。

他究竟是著了什麼魔才吻了她?

他不該碰她的……

“別碰我!離我遠一點!”

尖銳而蘊著恐懼的嗓驀地高揚,回旋過長廊直直逼進任傲天耳膜,驚醒他迷惘的心神。

“別過來,別碰我!”

是羽潔。

他蹙緊眉峰,驀然醒悟這淒厲淩銳的嗓音來自何人,呼吸不覺一凝。

他急忙旋過身,坐上輪椅,朝主臥房外聲音的來源尋去,一面匆忙地轉動輪椅,一面聆聽著薛羽潔愈發淒厲的銳喊。

“你幹什麼……藹—”

一聲長而銳利的呼喊驚得任傲天眼皮直跳。

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薛羽潔的竟發出這樣帶著強烈恐懼意味的呼喊。

還來不及細細思索,一連串碰撞悶響更令他神智一陣恍惚。

那是什麼聲音?羽潔摔下樓了?

他慌亂地想,輪椅轉到椅梯間時見到的景象更證實了他的猜測。

羽潔在那兒,歪斜地躺在樓梯底不遠處,潔白的前額因激烈的撞擊滲出豔紅血絲,墨黑的羽睫則無力的垂落,仿佛已流失了意識。

他驚恐莫名,跌跌撞撞摔下輪椅,跪坐在薛羽潔身邊。

“羽潔!羽潔!”他搖晃著她,急忙地想喚回她昏迷的意識,她卻毫無反應。

“羽潔!”他再喊一聲,忽地心神一凜,揚起頭來。

樓梯間,一名女子粉紫色地衣袂飄顫如雲,急促地滾動著恍若不安的波潮。

他心一沉,驀地立起身子,直直射向女子的的黑眸燃燒著足以灼傷任何的狂烈焰。

“是你推她下樓的?!”



☆☆☆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壓低嗓音,一字一句,語聲雖然啞沉,其間的質問之意卻不容置疑。

薛羽純瞪著他,不知怎地,只覺嗓間整個梗在喉頭,任她徒然開合櫻唇數次,就是無法吐出一個字來。

“說啊!”他不耐地提高嗓門,兩束熾烈眸光像最嚴酷的枷鎖銬住她,令她絲毫無法動彈。

“傲、傲天,你……誤會了……”她好不容易吐出語音,卻是連自己也不敢置信的顫抖沙啞。

“我誤會了?誤會什麼?”任傲天怒視她,激烈而憤恨地,一面抬起手臂,指向床上靜靜躺著的女子。“難道不是你害得她摔下樓來?不是你把她弄成這副模樣?”他質問著,一聲高似一聲,一句冷似一句,“幸好她只是額頭稍微碰撞了一下,無甚大礙,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你承擔得起這責任嗎?”

“不、不是的,我沒……”她搖著頭,掙扎著想要辯解些什麼,但她的心緒太激動,而他看她的眼光又太嚴酷,讓人也心跳狂亂,連呼吸也無法順暢,只能怔怔地瞧著他,面容雪白。

“為什麼?羽純,你說啊,說清楚啊!”見她久久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僅剩的理智開始崩潰,猿臂一展,緊緊攫住她顫抖不已的纖細雙肩。“你說話了啊,羽純,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是你推她下樓的嗎?是不是?你回答啊!”

她沒回答,下頷微微仰起,怔怔地望他,彌漫著水煙的雙眸仿佛籠著某種哀傷。

她如此看著他,仿佛無限心傷,卻仍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眼光、那神情,讓他心神強烈一震,不覺倒退數步,緊繃的身軀開始不聽話地抖顫起來了。

“是……是你做的?真是你做的?”他低喃著,迷惘的臉龐寫著不敢置信。“為什麼?羽純,為什麼你竟能如此狠心?她是你的親妹妹埃”

“我……不是……”

他瞪著她,面容忽青忽白,徊過幾道異常神色,太陽穴旁的肉更不停抽搐,顯現激動莫名的情緒。

“你該死的怎能做這種事?!”他忽地發作了,雙臂再度鉗銷住她,凝定她蒼白面容眸滿是怒意。“她有病的啊,是腦溜,難道你不曉得嗎?”

“我、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怎還能推她下樓?你該死的是哪一種可怕的魔女?這樣心狠手辣地對待自己的妹妹!”他更激動了,強烈抽搐的面容除了嚴厲的恨意再也容不下其他情緒。“她隨時可能會死,而你居然還如此待她?”

“傲天、傲天……”她呼吸短促,沙啞地喚著他的名,蒼白抖顫的辱瓣一開一合,似乎想說些什麼。

“你說啊,說你怎能如此殘忍地對待自己的妹妹?說啊!”

她說不出口,真的說不出口!

教她怎麼說呢?怎麼和他解釋這複雜的一切?

薛羽純狂亂地想,感覺腦中一片空白,只能拼了命吸氣,徒勞無功地想令糾葛成一團混沌的腦子清醒一些。

她該怎麼解釋?該怎麼對面前這個愛極了羽潔的男人解釋方才的一切?

她能怎麼說?

她想……她覺得想哭。

“你哭什麼?”任傲天充滿怒氣的暴烈嗓音驚得她六神無主。“你居然還有臉哭,有臉在我面前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你這惡女!”他搖晃著她,十指緊緊嵌入她柔弱的肩,痛得她神智迷茫。

“不是的,傲天,我不是那意思……”她不是有意以眼淚博取他的同情,也明白她就算流再多眼淚,在他眼中仍是那個傷害羽潔、十惡不赦的魔女。

“我——”

簡潔有力的巴掌驀地甩去了她尚未出口的言語。

她愕然,震驚地撫住吃痛的右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凝望著他,凝望著眼前這個因為極端的憤怒而掌摑她一耳光的男人,他仍是瞪視著她,湛然幽深的黑眸中一閃而逝的可是後悔?

不,他不後悔,一點也不後悔。

就像他曾經用輪椅撞痛了她膝關節一樣,對掌摑她、在她玉頰烙印紅痕的舉動作肯定也不曾稍稍遲疑。

不,他不會心疼她的,永遠不會!

他一絲一毫也不會心疼她,他心疼的對象只會是羽潔,只會是她!

因為他愛她,十幾年來一直深深愛的只是她一個人……

薛羽純痛楚地想,痛楚地望著眼前正低頭逼視著她,神情複雜難解的男人。

“你……你能站了,傲天。”她凝望他,輕輕地、壓抑地自嗓間逼出一句,眼角,不覺再滲出一顆珠淚。

他一愣,仿佛沒料到她說出口的竟是這樣一句,黑眸掠過複雜神采。

“你能站了,還能……”她深吸一口氣,感覺心口強烈發疼,“還能走。”

“是的,我能站了,也能走了。”任傲天的瞪她,“那又怎樣?”

“是因為……因為羽潔……”她話語一顫,成串淚珠跟著不爭氣流泄一頰,“因為擔心她才突然站了起來——”

“我說那又怎樣?!”他怒視她,不耐地高吼。

她沒立刻回答,伸展衣袖拭去頰畔清淚,半晌,方重新仰頭,凝睇他的星眸流轉著教人無法輕易認清的神采。

“我覺得……覺得很高興。”

“什麼?”他瞪她,不明白她突如其來的一句話。

她卻沒有解釋,只是一逕凝望著他,深深地、朦朧地,麗顏仍是雪白得嚇人,呼吸卻已逐漸恢復鎮靜。

好一會兒,那毫無血色的柔唇竟還微微一揚,勾起淺淺淡淡的微笑。

“我很高興,傲天。你的雙腿……終於復原了。”



☆☆☆



她走了。

遵守她的諾言,在他雙腿恢復行走能力後,立刻從他的生活中消失。

她做到了,遵守了她的諾言,離開了。

他應該覺得高興,應該慶賀終於擺脫了殘酷無情的惡女。

所以舉懷吧,他該為自己慶賀。

任傲天仰首,湛深的黑眸凝定手中高高舉起的水晶方杯,瞪著流漾其間金黃色的芬芳液體。

半晌,濃密的眉宇一軒,方唇一啟,辛辣的酒液送入喉頭,順著食道灼燙他原本冰涼的胸膛。

幹懷!慶賀那個女人終於遠離了他的生活,還他安和寧靜。

乾杯。



☆☆☆



乾杯。

薛羽純一仰首,將方才跟空姐要來的威士忌利落灌入喉頭。

辛辣的酒液送入喉頭,順著食道灼燙她原本冰涼的胸膛。

她閉上眸,靜靜地承受烈酒帶來的心跳加速的感覺。

接著,星眸一展,又一口仰盡了另一杯威士忌。

乾杯。

她清清淺淺地笑,無視兩道緩緩刷過自己頰畔的淚痕。

慶賀他的雙腿終於完全復原。






第十章

清晨。

薛羽潔一面咬著塗抹了一層奶油的薄吐司片,一面從桌上一疊剛從臺灣快遞而來的週刊雜誌隨手挑起一本,百無聊賴地翻閱著。

屋裏靜得出奇。

自從羽純離開後,這幢位於德國小鎮的房子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生氣,在清寒的初冬下顯得更加灰色沉黯。

日子在極度的靜謐中逐漸流逝,日復一日,小鎮裏安詳的生活不曾有過一絲變化,無聊得幾乎令她崩潰。

而這間屋的男主人,也仿佛感染了小鎮沉重緩慢的步調,在恢復行走能力後並沒有恢復從前的逸興遄飛,每日每夜也只是將自己鎖在屋裏讀書、發呆,像一頭坐困愁城的猛獅,完全失了一貫的瀟灑與威嚴。

現在的他,簡直和一具行屍走肉沒什麼分別!

薛羽潔撇撇嘴,無法掩飾內心的不滿。

她究竟是為什麼來到這裏的?為了和一個失去鬥志的頹廢男人共度一生?

該死!

原本就煩躁不堪的心情因這忽然掠過的念頭更加陰沈,她在心底低咒一聲,玉手不耐地將八卦雜誌翻頁。

這一番,心底的詛咒立時化為最激烈的言語。

“該死的!這究竟怎麼回事?”

她低咒著,杏眸圓睜,瞪著雜誌上一張跨頁的巨幅相片。

那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對坐于一家高級餐廳,舉起酒杯互相撞擊的情景。

她蹙起蛾眉,美眸迅速尋向內頁標題——“知名女星與商業鉅子的浪漫之夜”。

而內容,更是超乎她想像的荒謬。

消失數月的知名女星薛羽潔日前遭記者發現于晶華酒店現場秘香港某叱吒商界之青年才俊共進浪漫晚餐,兩人狀甚親昵……

這究竟怎麼回事?她人明明就在德國啊,什麼時候跟男人在晶華共進晚餐了?

她莫名地心跳加速,玉指緊抓雜誌,關節泛白。

剛剛獲得金馬獎提名的薛羽潔近日藉故遊學英國,許久不曾於公開場合露面,退出演藝圈的傳聞甚囂塵上,莫非這段戀情就是導火線……

該死!她什麼時候說要退出演藝圈了?在多年來的努力好不容易即將獲得肯定時,她怎可能輕易放棄一切?

胡說八道!這家八卦雜誌的記者簡直莫明其妙!

而且照片上面那個女人根本就不是她——

是羽純!

薛羽潔驀地醒悟,一雙美眸瞪得更大更圓。

沒錯。她仔細地比對相片上女人的五官相貌——那女人正是羽純沒錯。

姐姐的五官與她一模一樣,也難怪那些娛樂記者會錯認。

這麼說,是羽純跟那個所謂的香港青年才俊共進晚餐,是她和那個男人狀甚親昵?

她……她不是愛著傲天嗎?怎麼剛剛回臺灣不久就勾搭另一個男人?

這該死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薛羽潔瞪著雜誌,更加仔細地讀完整篇報導,愈讀愈是面色陰沈。

根據雜誌記者所言,那個和羽純共進晚餐的男人在香港科技界影響力非同小可,年紀雖輕,卻已是重量級的人物,還上過亞洲知名商業週刊的封面。

亞洲知名商業週刊?

薛羽潔顰眉,黑眸籠上一層暗影。

由記者不敢直接提名道姓,只敢這樣旁敲側擊地暗示那男人真實身份的情況看來,他確實是相當具分量的商業人物,招惹不起。

羽純什麼時候認識那樣有頭有臉的男人了?

薛羽潔咬牙,端起橙汁啜了一大口,意圖借冰涼的液體鎮定不安的心神。

無奈,心神仍是惶惑不定,呼吸,甚至更加淩亂了。

她閉眸,深吸一口氣,重新展開眼瞼時,一個忽然映入眼簾的偉岸身軀幾乎嚇了她一跳。

“傲天!”她輕喊著,微微驚慌地察覺任傲天的臉龐是陰暗的,緊緊蹙起的濃眉顯示了他晦澀的心情。

他看到相片了。

薛羽潔靈敏地察覺這一點,注意到他湛幽的黑眸凝定的焦點。

他看到羽純和一個陌生男子共進晚餐的相片,而且,似乎正為此強烈不悅。

他果然是在乎她的!

“是羽純。”薛羽潔低低地、微微沙啞地迸出一句,“看樣子她在臺灣過得挺好。”

任傲天聞言,嘴角一陣不易察覺的抽搐,跟著冷哼一聲,“她一向過得好。”他低低地,語氣不無諷刺,“那女人一向懂得照顧自己。”

他在嫉妒。

薛羽潔緊緊咬牙,星眸在那張近日來難得顯現情緒的英挺臉孔一陣流轉,無法抑制心底突如其來的怒意。

她暗暗吸氣,好不容易平復自己的心情,嘴角勉強勾勒一抹淺笑。

“是啊,姐姐一向懂得照顧自己。”她放柔嗓音,讓語氣淡淡抹上惆悵,“她不像我。”

可他卻仿佛沒聽見,沒注意到她有意博取同情的悽楚語調,仍一徑直直瞪著雜誌上的相片,湛眸幽深,無法輕易窺見其間思緒。

她無法忍受這樣的忽視,不覺沖口而出,“我們結婚吧,傲天。”

“什麼?”他一愣,終於收回一直瞪著薛羽純相片的眸光,轉凝她清麗秀顏,面容難掩極度震驚。

她回望他,輕輕咬住下唇,“你……願意娶我嗎?”

他仍是震驚地望著她,俊逸的唇邊仿佛有千言萬語,卻吐不出任何一句。

“你願意娶我嗎?傲天,”她閉眸,深吸一口氣,接著靜靜幽幽吐出致命一句,“娶我這個隨時可能離開這個世界的女人?”

任傲天聞言倒抽一口氣,英挺的面孔瞬息萬變,掠過一道又一道複雜難解的神采,最後,深不見底的黑眸停定桌面。

停在那本攤開的雜誌內頁,薛羽純漾著淺淺笑意的相片上。



☆☆☆



他們竟然連這樣的相片都拍到了。

薛羽純搖頭,眸光從雜誌上她與男人的相片收回,禁不住幽幽歎息。

都怪她長了一張和羽潔一模一樣的臉孔,才會他人誤認,成了娛樂記者追逐的對象。

“究竟怎麼一回事?羽純。”

男人低沉的嗓音質問著她,她抬頭,望向那個直直立於她面前的修長身軀。

“別問我,無情,我也不曉得。”

“怎麼可能不曉得?”任無情蹙眉,不滿她有意逃避的態度,在她對面落坐,一雙湛眸緊迫逼人地盯著她。“照片上的女人的確是你吧?”

“是埃”

“你真的跟李培元一起吃飯?”

“嗯。”她頷首承認,半帶無奈地。

他卻不似她心情低落,嘴角翻飛起好看的弧度。“真有你的,羽純,李培元呢,多少女人想求他多看一眼都求不得。”

“是他邀我的。”薛羽純沖口而出,不滿任無情那若有深意的語氣。

“我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任無情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聽說他很少跟女人來往的,沒想到竟主動邀約你。”他一頓,黑眸更加光輝璀璨,“可見他是真的對你有好感。”

“也沒什麼,我們只是有過幾面之緣。”

“怎麼認識的?”

“在鳳凰城念書時跟朋友一起出去過幾次,他偶爾也會出現。”薛羽純淡淡地。

“啊,團體活動。”任無情微笑頷著,“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了。”她瞪他,“他回香港,我也回臺灣,前陣子才在臺北偶遇,一起吃頓飯而已。”

“就這樣?”

“不然還要怎樣?”

“嘖,真可惜。”他誇張地。

她秀眉一緊,“有什麼可惜的?”

她冷淡的語氣令任無情揚一揚眉,看了她好一會兒,終於輕輕歎氣,“你就是這樣,羽純。”“我怎樣?”“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樣。”他搖頭,“這樣怎麼有男人敢追你?”

“不敢就罷了,我不希罕。”

“你已經不年輕了,明天就滿三十一歲。”他若有深意地。

“我知道。”她撇嘴,“不用你提醒我這個殘酷的事實。”

“你沒想過好好談一次戀愛,結婚生子?”

薛羽純默然,別過頭去。

“羽純!”她漠然的態度令任無情有些氣急敗壞,伸手轉回她下頷,“看著我,羽純,告訴我,”他低低地,深深地望她,“你是不是還愛著傲天,沒辦法忘了他?”

“我沒有。”她語音沙啞。

“真的沒有?那為什麼不肯接受別的男人的追求?”

“我只是……只是不想。”

“他愛的人是羽潔埃”

“我知道。”

“那你還念念不忘——”

“我沒有念念不忘!”她驀地揚高嗓音,黑眸倔強地瞪他。“我三十一歲了,無情,你以為一個超過三十歲的女人還會作那種不切實際的夢?”

他只是靜靜地望她,“不會嗎?”

“你以為我究竟為什麼到德國去?”

“為什麼?”他靜定地問。

而她,仿佛嗓音一梗,陷在喉頭發不了聲。

“告訴我為什麼,羽純。”

她沒立刻回答,面容刷白,墨簾跟著一落,掩去眸中神色。

半晌,方重新揚起眼瞼,靜靜幽幽地望他。

“為了告別,無情。”她低低地,語聲雖強自鎮定,仍掩不去底蘊其間淡淡的惆悵感傷,“我去德國見傲天。是為了告別。”她一頓,深深吸氣,“告別那段永遠不會倒回的青春歲月……”



☆☆☆



是的,是為了告別。

告別這些年來總在她心底盤旋不去的青春歲月,告別總是沉沉重重壓在她內心深處的濃濃渴望與感傷。

她明知不可能的,少女時代肝澀而浪漫的夢想不可能有實現的一日。

她只想再見他一回,只想他也能看她一眼,深深地、長長的一眼。

然後,她便能帶著這溫暖深刻的記憶離開他,將一切有關他的熱切想望深深地、永遠地埋葬。

葬在那株開在高中校園紅色涼亭邊的白楊樹下。

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

我就是那一隻

決心不再閃躲的白鳥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來

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懷

你若是這世間唯一

唯一能傷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歲月

所有不能忘的歡樂與悲愁

就好像是最後的一朵雲彩

隱沒在那無限澄藍的天空

那麼讓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像是終於能

死在你的懷中

就讓他拉弓射她吧,將那現實的羽箭狠狠地、精准地射入她胸懷,讓她一顆總癡癡懷想著少女夢想的心能真正地、完全地死去。

讓他射她吧,像獵者毫不留情地射下傻傻振翅的白鳥,落下漫天羽。

讓他重重地傷她吧,好讓她能完全死絕了一顆對他懷抱著妄想的心。

就讓他傷她吧,她心甘情願。

但為什麼……心,會這樣地疼?淚,無休無盡地流?

她不是心死了嗎?不是已決定不再為他流淚,為什麼還要這樣揪著一顆心揪得整個胸膛嚴重發疼?

“傲天,你傷了我,可是,你也留給我美好的回憶……”她喃喃地,淒然低語。“你……讓我無法幹乾脆脆地忘了你。”

如果他終究要傷她,為什麼還要曾經待她好?為什麼還要關懷她、在乎她,在她發燒昏迷時徹夜守護著她,在她燒了那一桌難以下嚥的菜後一口一口地吃完?

為什麼不完全冷淡無情地重重傷她,偏還曾經溫柔體貼地待她?

為什麼……要吻她?

“為什麼?傲天,為什麼?”她低低地問,明知遠在異鄉的他不可能回應,仍是傻傻地、癡癡地問著。

為什麼……

她展開眼瞪,讓月夜中氣氛格外寧謐的校園映入眼簾。

月華清冷,拖曳她怔然凝立的削瘦身形在地上繪出灰色暗影。

她望著校園,她半晌,方悄然舉步,輕逸的步履如幽魂般飄過校園中曾經深烙在記憶版上的每一處。

但,變了。

在她腦海裏可以清楚描繪的一景一物全變了。

曾經停立在邊緣,怔望著裏頭遊魚穿梭來回的青翠池塘不知何時消失了,填平成和周遭一般高的平地,鋪上灰白石板,成了學生們可以蹦蹦跳跳的一方小小廣常

運動場也變了,變得更加寬敞、設備完善,甚至新蓋了廣闊的足球常

想當時,傲天他們的還只能在種著草皮的操場上踢球呢,現在學弟妹們卻有了一座真正的足球常

都變了,就連從閃陷在涼亭後一條可以直通學校後山翠湖的小徑被封了。種滿一片青翠樹木。

連翠湖也上不去了嗎?

薛羽純停立涼亭,右手扶著冰涼的亭柱,身子微微抖顫,忍不住突來的心傷。

她還記得那方翠湖,記得有一陣子傲天常一個人偷偷躲在那兒練習游泳,渾然不知一切已落入她的眼底。

她記得當時的自己忍不住覺得好笑,有一日不知為何興起了惡作劇的念頭,從背後冷不防推他入湖裏。

他竟真嚇到了,全忘了剛剛習得的粗淺泳技,在湖裏載浮載沉。

她也嚇到了,沒料到他竟會如此慌張失措,連忙跳下湖去救起他,召來救護車送他去醫院。

是她救了他的。

可爭強好勝的她卻在他醒來後不肯承認,假裝自己是羽潔。

是她親手將他推向了羽潔,親手毀了自己的少女夢。

是她的好強將自己一直偷偷喜歡的男孩推離自己。

是她的錯……

能怨嗎?

不能怨的,自己種下的因,就得自己承受。

一念及此,薛羽純突地悲愴難抑,激顫的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倒向涼亭邊冰沁的石板長椅。

一切都變了,這座曾經消磨三年青春歲月的校園,已不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一切都在變化,不停地前進,唯有她還停留在多年以前無法舉步。

真的該離開了,她不能一輩子將自己困在這兒,一輩子將自己的心困在他身上。

她該走了……

想著,薛羽純垂落眼瞼,形狀美好的羽睫靜靜低伏,而淚,剔透地沾染其上。



☆☆☆



“我相信,滿樹的花朵,只源於冰雪中的一粒種子。我相信,三百篇詩,反覆述說著的,也就只是,年少時沒能說出的,那一個字。”

是誰?是誰在她耳畔讀著這首席慕蓉的詩?

是夢嗎?

“我相信,三百篇詩,反覆述說著的,也就只是,年少時沒能說出的,那一個字……”

那聲音,低沉婉轉,蘊含著無限柔情與深意。

那一個字……那一個字究竟是什麼呵?是否是她一直癡心想望的那個字。

“羽純,天很冷,你睡在這兒不怕著涼嗎?”那聲音,再度輕輕柔柔地拂過她耳畔,仿佛極端心疼。

薛羽純心跳狂野,朦朧地申吟一聲,意識卻陷在無底黑洞醒不過來。

可感覺卻還是存在的,她清楚地感覺那溫柔嗓音的主人將她的身子擁入懷裏,用他灼熱的胸膛溫暖冰涼的她。

她感覺一道奇異的暖流深深沁入心底。

“今天是你生日對吧?不知怎地,我猜到你會來這裏,我們……也算有默契吧。”

是誰?怎會知道今日是她生日?

“羽純,你究竟怎麼了?在這裏哭著入睡嗎?”溫熱的頰緊緊貼住她的,同樣溫熱的氣息則輕輕吹向她鼻翼。

“讓你哭的人……是我嗎?”他問,帶著濃濃的懊悔,臉頰磨蹭著她。“對不起,還痛嗎?我沒想要打你的,只是、只是因為……你那時也哭了。”他一頓,忽地深深歎息,“如果當時我不打你,如果當時我不能強迫自己狠下心來,我便再也約束不住自己的心了,管不住自己飛向你……”

話語一落,他隨之陷入沉默,好半晌,灼燙的唇瓣忽地印上她眼瞼,輕輕吻去簾上的濕潤。

“對不起、對不起……”他低低地。

然後,兩瓣唇繼續蜿蜒而下,細細地撫過她瑩膩的肌膚,終於,停留於她沁涼的紅唇。

他柔柔地、卻深深地吸吮著,在親昵的深吻間傾注無限依戀。

她輕輕喘息,承受不住這樣的柔情蜜意,只覺心跳快得幾乎迸出胸膛。

是誰?究竟是誰這樣吻她?

是……他嗎?

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啊!

她真想張開眼,想看看究竟是誰。

可她不敢,怕一張開這樣美好的夢境便消失了,怕那張開眼見到的不是自己一心期盼的那個人。

不,她不要醒來,不要醒來知道自己只是做夢。

就讓她繼續夢下去吧,永遠。

不要醒來。



☆☆☆



但她還是醒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展開眼瞼,輕輕地、緩緩地。

朦朧的眼瞳有一瞬,認不清存在面前的一切。

好一會兒,淡粉紅色的天花板才真真正正映入眼簾。

是她的臥房,她睡在……自己的臥房。

那甜美的一切果然還是夢。

薛羽純怔怔地、朦朧地瞪著天花板,說不出掠過心頭的是一番怎麼樣的滋味。

她醒了。

為什麼要醒呢?

失望、惆悵、怨懟,紛至遝來的情緒驀地淹沒了她胸膛,令她心跳一陣急一陣緩,呼吸不順。

她驀地直起身子,赤裸的玉足踏上冰涼的地板,激起骨髓一陣冷顫。

她不想醒來,真的不想。



☆☆☆



“她還在睡嗎?”

“嗯,大概有些著涼了。”

“是嗎?”先前問話的男人沉吟半晌,終於,揚起意味深刻的眼眸,“傲天,你為什麼回來?”“我……”任傲天一震,雖明知一定會面對弟弟這樣的質問,但心緒仍是一陣猝不及防的慌亂。他蹙眉、咬唇,陷入長長靜默。

“究竟為什麼?傲天。”任無情不耐煩了,一向溫煦儒雅的面孔毫不客氣著對兄長的不滿。“你不是決定和羽潔重修舊好了嗎?不是就決定在德國結婚定居?為什麼還回臺灣來?”

“我……這裏是我的故鄉,難道我不能回來嗎?”

“你當然可以回來——但離羽純遠一點!”

任無情帶著濃厚警告意味的言語再度令任傲天身軀一震,揚起莫測高深的黑眸,“你很護著她,無情。”他說,深深望著任無情,“你覺得我接近她是為了傷害她嗎?”

“你不是嗎?”

“當然不。”他直覺地反駁。

“或許。”任無情同樣深深回凝他,沉靜的語聲卻隱隱蘊著諷刺,“或許你確實從未存心要傷害她,可偏偏每一回都重重傷了她!”

他面容驀地刷白,“我……她真的因為我——”

“你心知肚明。”任無情瞪他一眼,拂一拂衣袖,怒氣衝衝地旋身,“我去看她。”

“無情……”

“你可以走了,我會照顧她。”

“不,無情。”任傲天上前,扯住他手臂。“讓我來。”他低語,語氣居然帶著祈求之意。

任無情感到驚訝,驀地轉頭,“為什麼?”“讓我照顧她。”他只是這麼一句。

“不行!”任無情尖銳地拒絕哥哥的請求,“我不能把她交給你。”

“她不是你的——”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是她不是你的!”任傲天微微提高嗓音,濃密的眉峰緊聚,躍動著火焰的黑眸藏不住激動。“她不是你的女人,你沒資格用那種語氣說話!”

“你也沒資格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任無情瞪他,用力拂開他的手臂。

“你……她不是你的……”任傲天同樣瞪著雙眸,咬牙切齒,偏偏齒縫中還是只能逼出這樣一句話。

“也不是你的。”任無情淡淡一句,面無表。

“我當然知道。”

“她不想見到你。”

任傲天一窒。

“你走吧,離她遠一點。”

“不,我不走,無情。”任傲天語聲堅定,仿佛終於下定決心,“我要等她醒來。”

“等她醒來做什麼?”

“我要問她——”

“問她什麼?”

“問她是不是愛我?”

“什麼?”任無情嗓音一變,沒料到竟會得到這樣一句答話。他愕然,幾乎是愣愣地瞪著任傲天,好半晌,方找回原先盤旋心頭的憤怒感覺。

現在,心頭那股憤怒的火焰可燒得更旺了。

“你是什麼意思?憑什麼問她這個?”他一個箭步沖到任傲天面前,雙手激動地扯住他衣領,“你竟還敢說你不是來傷害她的?”

他激動莫名,眸中激狂的烈焰足以灼傷任何人,但任傲天卻不為所動,依舊直挺挺地立著。

“你知道羽純為什麼忽然飛回臺灣嗎?無情。”他問,沉默平和地。

“我不知道。”任無情恨恨地,“她什麼也不肯告訴我,只說你的雙腿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所以她功成身退——”

“她是被我趕回臺灣的。”任傲天忽地截斷他,低啞一句。

“什麼?”任無情一愕,怔然數秒後,漫天怒氣再度勃發,他吸氣、吐氣,再吸氣,仍是控制不了狂烈的怒意,忽地一握拳頭,朝哥哥的下頷就是一下重擊。

任傲天猝不及防,身子一晃,連退了好幾步,直費了一番勁才穩住步履。他伸手,輕輕抹去唇邊緩緩流出的血絲,然後,半帶無奈地勾起發疼的嘴角,苦苦一笑。

“你趕她回臺灣?你居然趕她回臺灣!”任無情激動得語音發顫,俊逸的面容微微扭曲,溢滿濃濃怒意,“你該死的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她傷害了羽潔。”

“她傷害羽潔?哈!”任無情怪吼,明顯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她怎麼傷害她了?”

“她……推羽潔下樓——”

“我不相信!”

“她沒有否認——”

“我不相信!”任無情截斷他,仍是這麼斬釘截鐵地一句,“羽純絕不是那種會傷害自己妹妹的女人。”

任傲天沒回應,默然。

“為什麼不說話?”任無情對他的反應相當不滿,“難道你真的以為羽純會做出那種事?”

任傲天聞言一顫,半晌,終於深吸一口氣。“我那時……是那麼以為。”

“你該死的怎能那麼以為?”任無情更生氣了,又是一記重拳揮去,這一回擊中了任傲天挺直的鼻翼,“你這傢伙根本一點也不瞭解她!”

“我是不瞭解她。”任傲天僵直地站著,既不揮拳報復弟弟的重擊,也不伸手撫摸嚴重疼痛的鼻翼。“至少沒有你瞭解。”他語音冷澀。

任無情冷哼一聲,“當然,因為你從來不肯花一點心思在她身上。”

“你錯了。”任傲天突如其來一句。

“哪里錯?”

“你真的以為我一直就討厭她,從來不肯對她費一點心嗎?”

“不是嗎?”

“你錯了,無情。”任傲天靜靜地,深深長長地歎息,湛幽的黑眸一揚,凝定不知名的遠方。“不錯,我是一直不喜歡她……不,應該說是我一直以為自己不喜歡她。可是……”他放輕語首,沙啞而低微,“我其實一直在看著她,我一直注視著她的笑、她的得意、她的失落、她的一舉一動……她的一切,其實我一直注意著,雖然我一直不肯對自己承認,但我……的確是在乎她的。”

“你在乎她?”任無情怔然,這樣的表白震驚了他,瞪大一雙皮眸不可思議地望著任傲天,“真的?”

“真的。”任傲天閉眸,嘴角淡淡地、自嘲地一牽,“只是我一直不肯對自己承認。”

“為什麼?”

“因為那是不該的!我明明愛的是就是羽潔啊,為什麼對她的姐姐一直念念不忘?為什麼會去關心一個對待羽潔那麼過分的女人——”

“羽純沒有那樣對她!”任無情反駁,“她跟羽潔感情是冷淡,可絕不是會欺負自己妹妹的女人。”

“是嗎?可是我一直那麼認為,我以為羽純的存在對羽潔來說是最可怕的陰影。”任傲天黯然地,“所以我便更不能原諒自己。”

“什麼意思?”任無情蹙眉。

“我不能原諒自己竟愛上一個冷心腸的惡女。”

“什麼!”爆炸性的自白真正撼動了任無情,他一動不動,偉岸的身軀像文藝復興時代的雕像,凝立原地,黑眸卻銳利地掃向任傲天,試圖從他黯淡的神情中捉摸一絲端倪。“你說你……愛上羽純?”他問,小心翼翼地,銳眸不放過眼前男人任何微妙的變化。

任傲天凍立半晌,“嗯。”

“你真的愛上羽純?”任無情不敢置信,“什麼時候?”

“我……不確定,或許很久以前就愛上了,只是我一直不肯承認。”任傲天低低地,淡淡苦笑。

“你愛羽純?你真正愛的人是羽純?”任無情喃喃地,仿佛拼了命想消化這宛若晴天霹靂的消息,半晌,他迷惘的心神忽地一回,濃眉再度一軒,“那你為什麼要和羽潔重修舊好?”

“咽……得了腦瘤。”

“她得了腦瘤?”

“所以我沒辦法放下她……

“羽潔得了腦瘤?”任無情怔怔地,一個接一個爆炸性的消息震得他暈頭轉向,胸膛悶悶地,充塞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所以你才決定和她複合?”

“她希望我們能結婚。”

他迅速抬眼,“你答應了?”

“我——”任傲天面色蒼白,語音梗在喉頭。

“說啊,你到底答應了沒——”

“他當然答應了。”突如其來的清冷語音忽地在室內回旋,兩個彼此對峙的男人同時轉身,眸光射向聲音的主人。

是薛羽純。不知何時她已悄然來到,裹著白色睡袍的身軀看來纖細嬌弱,清秀麗顏更宛若搪瓷娃娃般雪白。

她靜靜地凝望著兩個為她爭論的男人,大大的星眸漫著朦朧煙霧。

“羽純,你什麼醒來的?”任無情首先回神,顫聲問道。

“很早就醒來了。”薛羽純靜靜地,俏顏微微一偏,正對向客廳內另一個男人。

他亦正緊盯著她,眸光深刻。

她忽地別過眼神,“可以讓我們獨處嗎?無情。”

任無情沒立刻回答,眸光在她與任傲天身上來回梭巡,終於,輕輕頷首。“那我先回去了。”他低沉地,“如果你需要我,隨時CALL我,我會立刻趕到。”

“謝謝。”

“我走了。”任無情旋過身,拿起擱在沙發上的西裝外套,邁開堅定的步履。

一直到他修長的背影消失在兩人視線之外,任傲天才低聲開口。

“你都聽到了?”他問,嗓音沙啞。

薛羽純轉頭望他,“都聽到了。”她輕輕地,面容雖然蒼白,卻是平靜無痕。

他看不出她的想法,“你……為什麼會是這樣的表情?”

不該是這樣的,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在她親耳聽到他愛她後會是這樣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她怎能一點反應也沒有?她不高興嗎?不感傷嗎?不激動嗎?

難道她……對他毫無感覺?

他不相信。

“你會跟羽潔結婚吧?傲天。”她只是這樣輕輕細細地問道。

她怎能如此平靜地問他。

“如果是真的,你會怎樣?”

她默然,良久,終於輕聲一句,“祝福你們。”

他倒抽一口氣。

這就是她的答案?

他驀地心跳失速,上前幾步,激動地握住薛羽純的肩,“為什麼?羽純,為什麼你竟然如此冷靜?你難道一點也不在乎嗎?你不愛我?”

她默然不語。

“難道你真的跟那個香港男人在交往嗎?”他低啞地問,見她久久不語,心臟強烈一顫,驀地鬆開她的肩,在室內茫然四轉起來。

“不,你不行……你不能跟他在一起。”他心跳狂亂,面色蒼白,雙手緊緊互絞,挺拔的身軀像只無頭蒼蠅,毫無目的地亂轉。“我……我不許,我沒辦法接受。不可以,羽純,不可以……”

他喃喃念著,唇間急促逸出串串言語,雖不成調,其間的慌張迷惘卻毋庸置疑。

他真的緊張,相當相當緊張,一顆無措的心如失了方向的野馬,盲目四竄。

“不能……不能這樣的,羽純,我……愛你啊,你不能就這樣和那個男人在一起……”

“我沒有跟他在一起。”她突地開口,語音清朗。

他卻置若罔聞,仍是拖著一副高大身軀可笑地來回踱步。“不可以,羽純,不可以……”

他喃喃地、癡癡地念著,智能仿佛一下倒退,顛來倒去只是同樣一句話,完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喉頭發緊,看著他因為誤會她跟別的男人交往而陷入前所未有、全然的慌張迷亂,一顆心不住顫動,幾乎要奔出胸口。

但她不能,她必須克制住自己,必須保護平靜冷淡。雖然他愛他,愛慘了他……

“我愛你,傲天。”她低低幽幽,輕輕吐出這麼一句。

他終於聽到了,定住四處亂竄的身子,緩緩回身。“你愛我?”

“嗯。”

他深深望她,黑眸掠過一道又一道異采,驀地,激動地拉她入懷,緊緊擁著她。“那就別跟那個男人在一起!羽純,答應我別跟任何其他男人在一起。”

“我……”

“答應我,羽純,”他急切地,“答應我!”

她沒回答,緊貼他身體一陣輕顫,半晌,忽地揚起一張清秀容顏,幽怨凝睇他,“你怎能如此自私?傲天。”

他愕然,“我自私?”

“你怎能如此要求我?”她問,語音發顫,仿佛強自抑制著崩潰的衝動。“怎麼可以?”

“為什麼……為什麼不行?”他無法理解,“你沒聽到我也愛你嗎?”

“我聽到了。”

“那為什麼——”

“因為你不可能選擇我!因為一切已經太遲了。”她顫著嗓音,深深睇他,接著墨簾一落,掩去眸中難以克制的哀傷。“因為我們領悟得太遲了,因為屬於我們的青春歲月已經過了,因為你不可能放下羽潔……”

她低低地,傾訴著一句句將自己逼落深淵的細語,一顆心強烈揪緊,又酸又疼,幾乎令她站不穩身子。

太遲了,這一切。

雖然她一直深愛他,而他,也終於領悟自己愛的人是她。

但逝去的青春仍舊難以追回,因為一切全都變了。

他們都不再年輕,不再有放縱自己的權利。她不能放縱自己傷害羽潔,他也不能放縱自己背棄羽潔。

太遲了,這一切……

“我可以的!”他突如其來一句,震醒她迷茫的神智。

“我可以放下羽潔。”他一字一句,毅然決定。“我沒答應跟她結婚。”

“為什麼?”薛羽純惘然,不敢相信自他唇間迸落的堅定宣稱。“她……她得了腦瘤埃”

“就算那樣,我也不能娶她。”

任傲天低低地、嗓音微啞,思緒則跌回兩天前,他與羽潔最後的爭論……



☆☆☆



“我不能娶你,羽潔。”

“你不能娶我?”薛羽潔瞪著他,仿佛不敢置信他竟如此回應。“你不能娶我?”她再問一次,嗓音逐漸拉高,面色亦逐漸刷白。

他覺得難過,真的無意如此傷害她。

“說話啊,傲天,把你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他下頷繃緊,“我說我不能娶你。”

“為什麼?”她幾乎要崩潰了神智陷入怔忡,半晌,仿佛領悟了什麼,星眸倏地燃起滔天烈焰,“因為羽純?”

他咬牙,不語。

“是因為羽純吧?”她逼向他,一字一句吐落唇間,“因為你愛上她了,是不是?”

他仍舊無言。

“是不是這樣?你回答我啊,任傲天!”

“是的。”

她聞言一震,窈窕的身軀後退數步,唇瓣雪白,仿佛料想不到他竟然當著她的面承認自己感覺歸向。

“你……你真敢。”她緊緊咬牙,怒望向他的雙眸掩不去濃濃恨意。

他黯然歎息,“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羽潔。”

“你是對不起我!你早八百年前就對不起我了!”她拔高嗓音,激烈扭曲的容顏顯示神智已陷入歇斯底里狀態,“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一直就愛著她,一直就被那個妖女深深迷惑,你看著我的時候根本不是在看我,你看的人是她……你竟敢在我臉上找她的影子!”

“羽潔!”他震驚莫名,難以相信羽潔竟會說出那樣的話。

但他……他竟無法否認她的指控,無法否認自己不曾在她臉上找尋羽純的影子!

究竟怎麼回事?莫非他從來不曾真正瞭解過自己?

“你跟其他人一樣,你們都一樣!”薛羽潔激昂地繼續,她恨恨地瞪他,端麗的唇間吐出冰寒冷冽的言語,“你們都一樣!眼睛裏都只看到她,根本沒有我的存在!”

“羽潔……”他蹙眉,抓住她的手,試圖穩定她激動異常的情緒。

但她卻用力甩開他,“不要碰我!我警告你離我遠一點!”

她怒視他,眸中烈焰宛若地獄之火,威脅要吞噬周遭一切。

“羽潔,別這樣,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

“你是對不起我!”她截斷他,憎恨的語聲尖銳高亢,回旋於氣氛冰冷的屋內。“你們每一個人都對不起我!我恨你們,恨你們每一個人……”

她重重喘氣,身軀狂烈顫,接著,忽地急奔至餐桌前,粗魯地抓起那本八卦雜誌,激動地以兩手互扯,將一本雜誌撕得七零八落。

“該死的……該死的愚蠢記者!竟將那個女人當成了我……她哪比得上我?賤女人!膽敢擁有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該死的賤女人……”

他倒抽一口氣,瞪著薛羽潔狂亂的模樣,緊緊蹙眉。

這樣的羽潔是他從不曾見過的,他想不到她會如此憎恨一個人,說話如此惡毒……

是他造成的嗎?

“對不起,羽潔,是我的錯。你別這樣,別這樣說話……”他急切地,抓住她顫抖不已的肩膀,試圖喚回她的理智。“冷靜一點,羽潔,我不想你的病又發作——”

“哈!你在乎嗎?你在乎我是個得了腦瘤的女人,受不了這種刺激?”她瞪他,強烈憤恨,“你如果真的在乎就不會這樣對我,真的在乎就不會拒絕我!”

“我當然在乎,羽潔當然在乎。”他低啞地,望著她的雙眸痛楚,“但我不想欺騙自己,更不想欺騙你。這些日子,我一直拼命告訴自己,告訴自己我不愛羽純,不在乎她的一切……但我只是欺騙自己。”他一頓,深吸一口氣,“我在乎的,該死的在乎!我見不得她跟別的男人在一起,見不得她對著別的男人笑!我嫉妒,該死的嫉妒——”

“所以你終於肯對自己承認自己愛的人是她嘍。”她替他接續,語氣濃濃諷刺。

“我……”他驀地咬牙,面色忽青忽白,半晌,終於重新開口,“我願意照顧你,羽潔,真的願意,可是我、我不能娶你。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在英國,我以為自己可以娶水藍,但我現在終於明白,我不能娶她的,不能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

當時,他以為自己是為了忘記羽潔才決定向水藍求婚。

可他現在懷疑了,他懷疑自己究竟是為了忘記誰。他究竟是因為羽潔不愛他才毅然遠赴英倫,還是因為羽純和無情訂了婚才決定遠走他鄉?

他弄不清了。

“對不起,羽潔,我對不起你——”

“別說對不起!”薛羽潔尖銳地打斷他,“少那麼自以為是地同情我!你以為我真的愛你嗎?”她嘴角忽地怪異一扯,毫不掩飾對他的輕蔑與憎恨。“我不愛你,一點也不愛,我來找你只因為羽純愛你——我一直以為她愛的是無情,沒想到居然是你!我才不讓她稱心如意呢,就算是我不要的男人,她也休想撿走——”

“羽潔!”他喝止她,不敢相信這一向溫婉柔順的女人竟說出這般不可原諒的話語。“別說了,你不是認真的——”

“錯!我是認真的。”她冷冷回應,美眸晶亮,嘲弄的笑聲自唇間毫不留情地迸落,“我從來不曾愛過你們,你也好,無情也好,我只是不想讓那賤女人得到她想要的男人。”

“你……”他無法置信,“所以你一直在演戲?”

“不錯。”她忍不住得意,嘴角更加揚起,“電影、連續劇算什麼?這才是我真正得意的代表作。”

“那腦瘤呢?也是假的?”

“沒錯。”

“你簡直不可理喻!”



☆☆☆



“你沒推她下樓吧?羽純。”任傲天驀地吸氣,拉回陷入回憶的神智,深深凝望懷中總愛裝作堅強的女子。

她哭了,晶瑩的淚掛在眼睫,惹得他又憐又疼。

“你是為了袒護羽潔才沒有辯解吧?”

“我……”她一愣,不知如何回應。

他凝望她猶豫的神情,忽地輕輕歎息,輕揚手臂,溫柔地撫上她濕潤沁涼的臉頰。

“你沒推她下樓。”他憐愛地、不忍地低聲說道。“是她自導自演的戲,你只是因為她命不久長,不忍心戳破她的謊言。”

“我……”

“你太傻了,羽純,你真打算就這樣放棄我?”

“我……我以為你愛她。”她深深吸氣,俏麗的鼻尖微微發紅。“你當時還為她站了起來……”

“傻瓜,我早就能站了,根本不是因為她。”

她愕然,“什麼?”

他只是微微地笑,“我早就能站能走了,那天我雙腿抽筋是裝的。”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你離開我。”他輕輕歎息,溫柔的眼眸鎖住她。“你說過我雙腿一好就要離開,可我卻不想讓你走。”

“你……”她怔然望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心跳狂亂。

“你聽我說,好好聽著……”他溫柔低語,開始朝她傾訴滿腔深情蜜意,癡癡地、柔柔地。

像最和暖的風輕輕拂過清澄湖面,蕩漾起一波波淺浪。



終曲

“你在看什麼?”低沉的嗓音柔柔拂過她耳畔,接著,一雙溫暖的手臂自身後緊緊環住她。

薛羽純忍不住微笑,擱下正細細閱讀的報紙,玉手撫上停駐纖細腰際愛人的手,與他緊緊交握。

“沒什麼。”她垂落眼瞪,享受著他微微帶刺的下頷磨蹭過她柔細的黑髮,然後緊緊貼住她瑩嫩玉頰的親昵感。

這傢伙,連鬍子都還沒刮呢。

“是羽潔?”他望向桌上的報紙,迅速瀏覽,“她公開宣稱和那個李培元交往?”

“嗯。”

他默然,半晌,忽地一句,“你嫉妒嗎?”

“我為什麼要嫉妒?”她莫明其妙。

“因為那傢伙本來喜歡的人是你。”他悶悶地,語音微澀。“羽潔一定是因為這樣才故意去接近他。”

她失笑,驀地轉過身,仰起清麗容顏,星眸璀璨。“那又怎樣?”

他緊繃下頷,“你不生氣?”

“我幹嘛要生氣?”

他不語,別過頭去,抿緊嘴,顯然心情陰沈。

“傻瓜。”她敲他額頭一記,又好氣又好笑。“羽潔跟哪個男人交往幹我什麼事?我才不在乎。”

“可是——”

“她只要不來跟我搶你就好了,其他男人,隨她愛跟誰交往就跟誰交往。”

“真的?”他轉過臉,面容煥發光彩,顯然又回復了好心情。“所以你只在意我一個人?”

“對。”

“就是嘛。”他驀地拉起她玉手,緊緊握住,嘴角輕揚,笑得好得意。“其他男人算什麼?我才是最好的!”

她噗哧一笑,星眸睨他,“自吹自擂,真不害臊。”

他才不介意她的嘲弄,依然得意洋洋,“你敢說不是?不然你高中時為什麼會愛上我?”

“那是我年少無知。”

“年少無知十幾年?”

“我瞎了眼。”

“瞎得好,瞎得妙,瞎得呱呱叫!”

“你神經病!”

“對啊,不然怎麼會愛上你?”

“你……討厭!我不要理你了啦。”

“生氣啦?”

“走開啦,離我遠一點,我要吃早餐。”

“我不要。”

“放開我啦。”

“我不要。”他抱緊她,在性感的芳唇深深烙上她以前低低一句,“我愛你……”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