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水》
她要報負!
她一向主張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當年任家毀了她幸福和樂的家庭、毀了她的人生
她當然要以其人之到還治其人之身,毀了任家的每一個人!
十二年來,強烈的負仇意識驅使她的靈魂墮落沉淪
她學會利用天生的美貌,也學會了利用男人的天“性”
但是她也牢牢記得,那個曾經給她黑暗的人生一點光亮的男人
只可惜他也是任家人,也是她要報負的對象……
這世上,她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他
可是,她還是選擇成為一個奪去她的愛、竊去他的心
口口聲聲說愛他信任他,最后卻背叛他的惡女……
自序
號外,號外!季薔要宣布一個大秘密。
什么樣的秘密呢?其實,這秘密薔在好久前就想說的,大概是“情關”系列終于大功告成的時候吧。為什么那時想說呢?因為愛現的薔好想告訴大家那時候本人完成了一件丰功偉業呢。那就是——我的作品終于橫跨了現在、過去、未來三個時空!
想必有不少讀友看到這儿,正一頭霧水吧?(當然,應該也有少數几個已經猜到的讀友以及作者朋友Y正在竊笑當中……)季薔什么時候寫過未來作品了?
現代的有,古代的有,哪里牽扯上未來了呢?
嗯,薔本人當然是沒有啦,可薔的分身卻曾經寫過。
吐露至此,讀友們應該對薔要公布的秘密有一點大概的輪廓了吧……
不錯!《玻璃娃娃》不是本人的第一本作品,《傾國夕顏》才是。
對啦,薔的另一個身份原來就是那個曾經在友社出現一下又失蹤,而且還悲慘得几乎沒人注意到她失蹤的楊眉啦。^-^(所以你明白我多感謝你了,作者朋友Y,因為你居然知道“她”!)
目前失蹤中的楊眉曾寫過六本書,四本是未來時空的半科幻作品,另外兩本則是現代冒險小說。
所以啦,各位親愛的讀友,本人是不是完成了一項壯舉呢?是不是很值得鼓勵呢?(謝謝大家熱情的掌聲,薔感激涕零。)
嗯,感性時間就到此吧,接下來回答几個讀友的問題。
☆ ☆ ☆
為什么情關系列不寫太子和品薇的故事?
這這這——因為薔懶得寫嘛。(這個理由可以嗎?)本來就沒設定要寫他們倆,何況那樣兩地相思的結局不也挺美?(別打我!︿-︿)
可不可以請薔不要寫海澄的故事?因為雖然想看卻又不想看……
嘿,你很麻煩耶。不過你放心,薔說寫海澄的故事也只是說說而已,不太可能付諸實行啦。
薔是中文系的嗎?
不不,不是的,薔念的是那銅臭味最重的商科啊。(所以最想寫的其實是商戰作品,嘻嘻。)
為什么薔會成為言情小說作家?在一般人印象中,那是屬于三流的地位呢。
啊,好犀利的問題。為什么普要成為言情小說作家呢?坦白說,最主要的原因是言情小說的園地最容易讓一個新人得到筆耕的机會。因為現代人最愛看的
就是言情。正統文學也好、電影也好、戲劇也好……不論哪一個領域,全都少不了言情。
你可以拍一部動作巨片,但其中最好讓男女主角來一段熱情如火的戀情;你寫一部推理小說,最好那偵探會若有似無地愛上凶手——因為言情小說絕對我得到愿意欣賞它的讀友,而一個作者最期待的也不過是有人喜歡自己的作品。三流也好,只要有人愿意听我說滿腦子天馬行空的故事,我就樂意說出來与大家分享。
其實,當一個言情小說作家有它的樂趣呢。比方說在收到讀友來信的時候,真是超快樂的。看她們的贊美也好,偶爾善意的批評,都會讓你感動莫名。更別說有時還會收到讀友貼心的小禮物了。像這回,就有一位讀友送了張親筆畫的書簽給我,(畫的是Q版的月牙儿,好可愛!)又有另一位畫了一幅鉛筆畫。(畫的應該是海奇与琉璃吧,謝謝!)還有許多讀友會寫自己的心情故事、自己隨手創作的歌詞、新詩与薔分享(文筆可比本人好太多了!)每次,都讓薔感触良深。
所以若有讀友們有意愿,歡迎成為言情作家的一員。
最后,祝福各位有目標的都能達成,有夢想的都能圓夢!
那么,我們下回再見。
01
桃園 中正國際机場
十一點正。
任無情瞥了眼扣在腕上的表,心中默默估量時間。
她應該已經下机了,現在差不多正接受護照檢查,通過海關。
還有几分鐘時間。
任無情想著,放松上半身靠人白色賓士敞篷跑車的椅背,俊顏微微仰起,隱在墨綠鏡片后的眼眸直視湛藍天空。
藍天,澄澈得不可思議,連一絲云影也無,襯得陽光更加燦爛逼人。
真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气,記得前几天連續下了好一陣綿綿細細的雨,天色灰灰暗暗,人心也跟著晦晦澀澀。今天倒難得,竟然陽光普照。
許是上天眷顧他吧?自從接下家族事業以來,不知有多久不曾有這般閒情逸致眺望天際——難得偷一回閒,竟然便偷得這般好天色。
想著,他溫潤的嘴角微微一揚,銜著淡淡笑意。還有几分鐘時間,他得好好享受這得來不易的閒情。
閉上眸,任溫煦的陽光圈住一張雋雅容顏,神思隨意茫茫渺渺于虛無當中……
直到一陣規律的樂聲打斷他的冥想。
他唇角弧度一斂,手指一彈,銀灰色手机接上了線。“哪一位?”
“任先生,我是殷水藍。”吐囑清雅的語音悠悠傳來,“我到了。”
她到了。
任無情一凜,直起上半身,墨鏡后的雙眸開始銳利的掃射,“我在計程車招呼站附近,白色賓士。”
“敞篷跑車嗎?”
“是”
“我看到了。”清悠的嗓音才吐落,手机的線路便跟著一斷。
任無情側轉頭,視界走人一名身著灰綠長裙,步履窈窕卻堅定的女子。
女子正收起手机,挂著灰色墨鏡的白皙臉龐平靜淡雅,不見一絲波瀾,只有長裙衣袂因著翩翩步履微微翻滾著好看的波浪。
她便是殷水藍。
雖然之前從不曾見過她本人,只見過几張照片,再加上墨鏡隱藏了她半張麗顏,任無情仍然肯定她的身份。
她便是殷水藍沒錯,他那只比他大上一歲的哥哥任傲天在倫敦訂下的未婚妻。
他下車迎向她,“殷小姐嗎?我是任無情,傲天的弟弟。”說著,他主動伸手,与她一握。
扣在掌心里的柔荑細膩得教他不覺一怔,揚起眼瞼。
落人眼底的是一張近看更覺肌膚細致的清麗臉龐,一對靈魂之窗雖藏在墨鏡后,仍掩不住燦燦神采。
是個美女,与傲天稱得上一對璧人。
“你好。請叫我水藍吧,傲天都是這么叫我。”她說,語音清淡。
“那么你也叫我無情吧,傲天都是這么喚我的。”他微笑,俯身替她打開車門,待她坐定后,方回到另一邊的駕駛座。
按下鈕,他讓車篷拉上,還原密閉空間。
“不好意思,台灣空气不好,”他發動引擎,一面溫和解釋著,“還是把車篷拉上好一點。”
她點點頭,玉手一抬摘下墨鏡,清麗的臉龐跟著朝他的方向一偏。
他悄悄倒抽一口气。
那雙眸——原本躲在墨鏡后的那一對黑玉,原來如此動人。
水靈靈的眸子,泛著亮燦燦的波芒,卻又隱隱漫著朦朧的霧,像是澄澈透明,又仿佛神秘迷蒙……
“其實倫敦的空气也不太好,我習慣的。”她清冷說著,吐出的其實是最平淡的話語,但襯著那對幽深難解的瞳眸,不知怎地就是讓他心突地一跳。
是怎么了?竟讓一個女人迷失了片刻心神?不像他啊。
任無情微微一牽嘴角,心底固然暗暗嘲弄自己,雙手卻依舊鎮定地放上方向盤,號令車子前進。
不一會儿,車子便經由交流道,轉上平坦的高速公路。
气氛一直是沉靜的,他不說話,她也就靜靜坐著,不開口。
是傷感嗎?
任無情悄悄一轉眸光,瞥過她側對著車窗,仿佛專心凝望窗外的半邊容顏。
“別擔心,傲天不會有事。”他忽地開口,語音沉靜。
她倏地轉過臉龐,“你能肯定?”
他听出她語气的微微不信,加強了語气,“當然。那小子一向福大命大,這口登山雖然不小心摔下了,肯定有人救走他了,不然救難搜索隊怎會一直找不到他呢?”
她沉默數秒,“我很擔心。”
“放心,我已經聘請了最好的私家偵探,絕對會找到傲天的。”
“從何找起?”
“他在德奧邊境的阿爾卑斯山失蹤的,我想就從那里找起吧。”
“范圍那么大……”
“多派些人去找,總會找到的。”他語气溫和,有意安撫她,“傲天不是神,不會無緣無故消失的。”
她不語,斂眉低眸,輕輕咬住粉紅櫻唇。
“他雖然愛冒險,卻不是莽撞,有分寸的。”他繼續溫聲說道,“他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別擔心。”
墨密的眼睫倏地揚起,“你——怎能如此安心?”黑玉綻出清光,順著他英挺的側面一陣流轉。
他微微一揚嘴角,“我信任他。”
“信任?”
“他是我兄弟,任家的人不會蠢到讓自己出事。”任無情簡單地解釋。
殷水藍望向他,仿佛覺得這樣的論調不可思議,翠眉微微凝起。
“他說過,你是個驕傲的男人。”半晌,她忽地靜靜說道。
“驕傲?”他劍眉一挑。
“外表溫和謙讓,其實不然。”她一字一句,語气平靜無痕,瞳眸透過車窗直視前方,“誰要輕忽了你,肯定馬失前蹄。”
“傲天這么告訴你?”
“嗯。”
“你呢?也這么覺得嗎?”
“我不會選擇輕忽你。”
“哦?”他揚揚眉,嘴角揚起頗覺好玩的弧度,朗眸跟著瞥她一眼。
她仿佛感覺到他的注視,直視前方的面龐角度卻沒有一分一毫的更改,甚至連致密的眼睫也不曾眨上一眨。
他蹙眉,唇邊微笑跟著一斂。
這樣冷淡漠然的神態——她性格一向如此嗎?
這樣的女人怎會跟他那個任性不羈、洒脫狂放的哥哥湊成一對的?兩人的性情分明是天差地遠啊。
傲天為何會選擇跟這樣一個女人交往、訂婚,甚至結婚?
他不解。
☆ ☆ ☆
任無情果非池中之物。
殷水藍想著,濃致眼睫微微低掩,透過水晶香擯杯緣悄悄打量坐在她正對面的男人。
他面容俊朗,吐囑溫雅,濃密黑亮的頭發微微右分,簡短利落,和傲天帶著野性感覺的披肩長發完全是不同的風格。
而那對摘下墨鏡防護后,依舊深奧難測的幽黑寒潭,也和傲天隱隱燃著不羈火苗的黑眸兩番況味。
“別看他表面溫文儒雅,在商場上可是人如其名。”傲天曾這么告訴她。“從小,他性格便比我這個做哥哥的穩重許多,老爸更把他當成最佳接班人栽培。對那种詭譎的商場風云,他适應得很。”
她相信。
環境訓練出來的直覺告訴她,眼前的男人絕對不似他表面所顯現的那般溫煦和雅——他不是個軟腳蝦,必要時,他或許比任何人都還堅毅、冷酷。
他絕對不尋常,否則任承庭不會在兩個儿子中擇取身為弟弟的他為首要接班人。
任承庭——這只老狐狸,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一念及此,殷水藍眸光一陣流轉,悄悄凝定坐在桌首,側對著她的任家掌門人。
任承庭年近花甲,卻只有兩鬢的發微微蒼白,那對嵌在線條冷硬的臉龐上的眸子可還銳利得很,雷電逼人。
方才進任家餐廳,与他初次四目相接時,她明顯感受到老人不贊同的冰銳眼神。
他認為她配不上他儿子吧!一個模特儿出身的女人,毫無身家背景,怎配人他任氏門庭?
在倫敦,當傲天打電話回台灣通知父親兩人訂婚的消息時,他當場便是一陣厲聲怒吼,堅決要儿子立刻取消婚事。
傲天可不理會父親的盛怒,照舊決定与她結婚。
任承庭沒轍,無力干涉一向獨斷獨行的長子,可她明白他對這門親事絕對是持反對態度的。
所以才以那么冷淡的態度迎接她暫住任家位于天母的豪宅。
他不歡迎她吧。殷水藍心想,唇角微微拉起若有似無的弧度。
這老狐狸是不歡迎她,可卻阻止不了自己對她的興趣。她确定。
因為從她一進餐廳開始,他兩束鷹銳的眸光几乎沒离過她身上。
那兩束眸光掃遍了她身上每一處,從她被一頭烏亮秀發框住的精致容顏,低胸黑色小禮服襯出的一抹瑩白,以及一雙修直窈窕的長腿。
她知道自己一向吸引人,完美的相貌,惹火的身材,從來就沒有男人的眼眸克制得了不去注視她。
要是她肯稍稍施展魅力,怕不惹得他們每一個人如蒼蠅見了蜜糖,緊隨不放。
就如她現在有意吸引任承庭的眼光一般。
她冷冷一晒,擱在桌邊的右手臂微微一拉,碰落了銀亮的餐刀。
☆ ☆ ☆
清脆的響聲惹得任承庭掃了她一眼,另一邊任家的小女儿任澄心蹙起了兩道翠眉,她的丈夫于冠云切割著肉食的動作則不覺一緩。
至于任無情,對她這般出糗仿佛不以為意,只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她輕輕道歉。
“沒關系,讓佣人替你換一副餐具吧。”任無情溫和接口,一面便用眼神示意站在一角服侍進食的女佣。
殷水藍赶在女佣彎身替她拾起落地的餐刀前側彎身子,繃得丰滿的胸部更加渾圓逗人。瑩潤的乳溝更是清晰可見,大好春光完全落人身旁男人眼底。
“我自己撿吧。”她仿佛渾然未覺,只朝意欲上前服務的年輕女佣微微一笑,伸長藕臂,拾起餐刀,偏偏又一個重心不穩,致令玉手不意刷撫過任承庭大腿。
“啊,對不起。”她急忙縮回手,在重新坐直身子后朝任承庭送去尷尬的秋波,粉頰染上淡淡紅暈。
“沒關系。”任承庭淡淡一句,兩道劍后像是微微蹙起,一對黑眸卻迅速掠過某种熾熱光芒。
沒人注意到他的异樣,只有殷水藍捕捉到那迅速閃過他眸中的异彩。
那是饑渴。
她可以清晰地辨別,不只他的眼神,方才她彎下腰時一瞬間瞥見的景象也證實任承庭确實對她起了生理反應。
“听說殷小姐這次來台灣是為了宣傳?”
待女佣接過落地的餐刀,重新換給殷水藍一把新的后,餐桌另一角的于冠云起了個新話題。
“是啊。一家國際化妝品公司相中了我做他們亞洲區的代言人,除了在台灣拍CF,順便配合一些促銷推廣的活動。另外還接了几場服裝秀。”
“大約要停留多久?”
“一個月吧。”
“這段期間會住在這里吧?”
“水藍既然是做天的未婚妻,當然住在家里好一點。”任無情主動替她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不麻煩的話……”
“當然不麻煩,家里房間多得很。”
“可是——”她還想說些什么,任承庭粗魯的嗓音打斷了她。
“你就住下來吧。”
她微微揚眉,雙眸不禁瞥向他。
他一開始不是還以冰冷淡漠的態度給她難堪嗎?現在居然要她留下了?
她轉頭,接收到老人若有深意的眸光,櫻唇淡淡一彎。“謝謝任伯伯。那我就不客气打扰了。”
“你在倫敦是怎么跟大哥認識的?”仿佛對父親態度的突然轉變感到不滿,任澄心尖銳地開口。
“在一場派對中。那時我第一次到倫敦走秀,傲天也去看了那場服裝秀,我們倆都參加了會后的Party。”
“哥哥看服裝秀?”任澄心的語气微微不信,“怎么可能?他應該對那些流行時尚沒什么興趣啊。”
“那是一場慈善服裝秀。”殷水藍轉過頭,鎮靜的容顏直對任家女儿妝點得用心的臉孔,“傲天也是被朋友拖去參加的。”
“朋友?肯定是女人吧。”
“澄心!”于冠云蹙眉,輕斥妻子一聲,接著又對殷水藍送來一抹帶著淡淡歉意的微笑。
“本來就是。大哥一向風流倜儻,人盡皆知。”對丈夫的訓斥,任澄心只是不高興地撇撇嘴,“才不相信他到了英國會循規蹈矩呢。”一面說,一面還對殷水藍送去兩道挑戰的眸光。
殷水藍悄悄一捏手掌,正要發話時,任無情溫和的嗓音拂過,“這就是水藍了不起的地方,竟然可以讓一向任性不羈的傲天定下心來。”
他維護她?
殷水藍一愣,沒料到這個今天才初次見面的男人竟如此自然地替她擋去言語的利刃。
她不禁瞥他一眼。
他正微微笑著,瞧著她的目光溫暖和煦,仿佛真把她當作了未來大嫂。
她心一緊。
“他定心?他要是定心的話就不會還跑去爬那座什么阿爾卑斯山,搞得現在下落不明!”接口的是怒气分明的任承庭,“從小到大都是這么任性妄為,讓人生气!”
“放心吧,爸爸。”面對父親突如其來的盛怒,任無情仍然冷靜,“傲天不會有事的。”
“我才不是擔心他!我是生气。他要是一直這么不知死活的話,干脆就讓他這么死在外頭算了!”
餐桌上所有人同時倒抽了一口气。
“爸爸!”任無情蹙眉,對父親的气話頗不以為然,瞪向他的黑眸略帶凌厲。
仿佛震懾于儿子的眼神,任承庭沒再說話,冷哼一聲。
“登山是傲天的興趣,不能這樣就說他任性妄為。何況他雖然愛冒險,卻不是那种會拿自己性命開玩笑的人。這回失蹤雖是意外,我相信他一定沒事的。”任無情悠然說道,跟著朝殷水藍微微頷首。
他在安慰她。
她驀地了悟,領略到他這番平心靜气的話語其實是針對她,他怕她被他父親的气話動搖了心情。
他——原來真是如此体貼的一個男人。
“我已經請私家偵探到那邊打探了,相信很快就有消息。大家安心等就是了。”
他靜靜地繼續,語气雖然溫和平淡,可殷水藍卻敏感地听出其間隱含的權威。
他說的活在這個家极有分量。
不,應該說在這個家里真正最有影響力的人是他是任無情。
☆ ☆ ☆
她終于明白傲天當時說那番話的真意了。
他說他這個弟弟表面溫和謙雅,但絕不容小覷。
當然不容小覷啊,就連任承庭,當這個儿子豎起眉毛,也得讓上三分。
更別說任澄心和于冠云了。
他總是如此气定神閒嗎?三言兩語便接管了一切而且沒人表示一點不服气一’
可怕啊,這個男人。
她料想得不錯,他——的确是任家最難以對付的一個人。
“你跟二哥還有爸是怎么回事?都被那個女人迷住了嗎?”
臥房里,任澄心不滿的嗓音揚起,柳眉倒豎,黑亮的眸直直逼向半躺在床頭翻閱著雜志的于冠云。
她從浴室走出,一面系著桃紅色絲質睡袍的腰帶。
“什么意思?”于冠云漫應,臉孔仍埋在雜志中,頭也不抬。
“還有什么意思?我說那個殷水藍啊。”
“水藍怎樣?”
“你叫她水藍?’任澄心拉高嗓子,“她是你什么人?叫得那么親密!”
“傲天的未婚妻啊。”
“什么未婚妻?我才不承認!”她撇撇嘴,“哥哥怎么可能看上那种出身的女人?”
“她出身有什么不好?”
“你沒听她說嗎?她無父無母,從小在孤儿院長大的。”
“那又怎樣?”
“那表示她沒教養啊。而且只念到高中畢業,連張大學文憑也沒有。”
“沒辦法啊。她得工作才能養活自己。”
“那种工作?”任澄心冷哼一聲,“肯定是靠美色才爬到今天頂尖模特儿的地位。”
于冠云不答腔,懶得理她。
丈夫的冷淡令任澄心怒上心頭,奔到床前一把奪去他手中的雜志,用力往地上一摔。
“我在跟你說話,于冠云!”
“我听到了。”他瞪她。
“听到為什么不回話?”
“你要我回什么?我可不想跟你這么無理取鬧。”他仿佛也生气了,拉高了聲調,“人家在孤儿院長大又怎樣?高中畢業就出來工作有什么不對?要你這么批評?”
“你!竟然幫她說話——”她回瞪他,气得渾身發顫。
“我就替她說話怎樣?”
“你竟然為一個外人罵我?我就知道,你被那個狐狸精迷住了,整個晚上眼睛就沒离過她身上……”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啊?”
“我沒胡說!事實就是那樣。”
“我懶得理你……”
看來任家女儿和女婿感情并不好啊。
殷水藍淡淡一笑,收回凝在任澄心夫婦房門的眸光,蓮步輕移,回轉任家佣人特地替她收拾出來的,位于三樓的客房。
雖只是間客房,空間卻不小,裝演也相當雅致。
淡淡的粉橙是臥房的主要基調,搭上米白的地毯,溫暖的壁燈,色澤柔美的家具,整間房給人一种宁謐和馨的感覺。
關上房門,殷水藍走向落地因前,拉起淺色紗帘,推開了玻璃窗。
窗外,圍著乳白色欄杆的陽台正對著任家端麗工整的庭園,一株臨窗不遠處的桂樹還傳來陣陣淡雅清香。
靠著窗,她放縱眸光,漫無目的地測覽起籠在夜色下的庭園景致。
這是棟豪宅,庭園的設計自也不同凡響,看得出經過一番精心布置,一草一木皆是藝術的結晶。
沿著石板道的几座大理石雕像,以及之后一座拔天高聳的噴泉,更顯示出這個家族的气勢不凡。
這些——位于半山腰的豪宅,廣闊精致的庭園,收藏丰富的藝術品,貴气雅致的室內裝演,全是用財富堆砌出來的。
要有多少財富才能堆砌得出這一切富貴風流?
她不知道,但可以确定那絕不是個小數目。
得在商場上用盡多少手段才能掙得這一切……
一念及此,她驀地凝眉,旋身踏回臥房,跟著鎖上落地窗,拉下紗帘。
掩落眼瞼,她開始在腦海里推演起一切。
任傲天、任無情、任承庭、任澄心、于冠云——一個個任家人的臉龐掠過她腦海,每一個皆掀起一波浪潮。
任傲天因為登山失蹤了,任承庭覬覦她的美色,任澄心是個被寵坏了的千金小姐,和丈夫于冠云感情不算和諧……
腦海里任無情英挺的面容定格。
他——是几個任家人中她最難掌握的一個。
難以掌握,是因為她看不透他的心思。
那幽幽深深,仿佛不見底的黑眸里潛藏的究竟是什么呢?他對于她,究竟是怎樣一個想法?他真把她認作未來的大嫂嗎?
任承庭与任澄心都瞧不起她的出身,他呢?
毫不在乎嗎?
今晚席間,他從不曾主動問起她的一切,是尊重她,或是輕蔑她?
他對她難道沒有絲毫的好奇……
正紛亂想著,一陣規律的敲門聲忽地響起。
敲門聲清脆有禮,很容易聯想到敲門人的形象。
殷水藍神智一凜,不知怎地,心跳微微加速起來。
“門沒鎖,請進。”她輕輕揚聲。
房門開啟,落人眼瞳的果然是任無情挺拔修長的身影。
他穿著家居服,閒散的打扮一點也沒減去他不凡的气質,反更添了几分慵懶的魅力。
“我就知道你還沒睡。”
“有什么事嗎?”
“睡不著吧。喝點牛奶。”他說。
她一愣,目光不覺一落,這才注意他手中扣著杯熱牛奶,還冒著溫暖熱气。
“這……
“喝一點吧,能幫助你放松心情的。”他微微一笑,黑眸瞬間點亮無數神采,映照著一張俊挺容顏更加迷人。
她心不覺漏跳半拍,怔怔地望他,怔怔地接過熱牛奶。
“喝完就早點睡吧。你明天一早還有工作不是嗎?”
“我……”
“明早我上班,順路載你一程。”
“你不必對我這么好。”她突如其來一句。
“什么?”
“不必對我這么好。”她凝眉,語气淡漠。
“你是傲天的未婚妻啊。”
“只是不相干的外人。”
“未來就是家人了。”他望著她,嗓音和煦,神情一派溫潤。
她一怔,還沒從他這句和婉的宣言中回過神來,他嘴角已拉開淺淺笑弧,大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好好睡吧。晚安。”
她沒回應,只愣愣瞪著他旋身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完全在她視界消失了,她方轉過眼眸,落定自己肩頭。
圓潤的肩頭,還微微感到戰栗。
02
要有多少財富才能打造出這樣一座位于商業中心的辦公大樓?
殷水藍仰頭,煙水美眸透過深色墨鏡順著大樓外部曲線一陣流轉。
高達三十層的商業大樓是經過建筑師精心設計的,銀色鋼骨,玻璃帷幕,挑高的天井。就連周遭人行道旁的路燈及休閒座椅,也是一貫洗煉的風格。而大樓中庭,沐浴天光的大理石噴水池立在玻璃三角錐里,水流順著錐面奔騰流瀉。
好气派的建筑!不愧是叱吒台灣商界的翔威企業集團總部。
翔威企業集團,主控其核心的正是任氏一族。任承庭身任集團總裁,任無情挂名集團首席副總,并負責主持集團的當紅炸子雞——電子商務事業群。
夠气派的建筑,夠傲人的財富。
殷水藍想著,薄薄的櫻唇一揚,勾起半嘲半諷的弧度。
收回眸光,她邁開堅定步履,銀灰色高跟鞋利落敲開陣陣跫音,背脊傲挺,直直穿過中庭,搭上電梯。
電梯停在二十八樓,迎接她的是任無情的特別助理。
“殷小姐嗎?這邊請。”他殷勤地招呼她,“首席正跟人面談,很快就結束了。”一面說,他一面領她穿過長廊。
這一路行來,不知招來多少欽羡与好奇的目光,殷水藍皆是坦然承受。
身為在伸展台上討生活的模特儿,對群眾或評估或贊賞的目光她早已處之泰然。
最后,兩人經過任無情辦公室,來到隔壁一間布置得溫暖舒适的會客室。
特別助理輕輕推開玻璃門,“請在這里等一下。殷小姐想喝點什么嗎?”
“不用了。”她搖搖頭,目送特別助理离開后,水亮的眸迅速一陣流轉。
會客室的裝演很簡單,一方壓著綠色盆栽的玻璃桌,兩張看來柔軟舒适的沙發,玻璃門邊是一座書報雜志架。
牆上錯落挂著几幅風格行情的油畫,左邊牆上除了鑲著一面几乎占滿半面牆的玻璃,還有一扇和壁紙同樣顏色与花紋的偏門。
偏門直通任無情辦公室,而透過玻璃亦可以清楚望見隔壁一切。
看來這間會客室是專屬于任無情的。
殷水藍想著,眼眸不覺跟著朝玻璃另一邊望去。
仿佛感應到她的凝視,正跟一位年輕男子談話的任無情忽地轉過頭來,湛幽黑眸停定她面容。
四束眸光于空中互會。
她莫名呼吸一緊。
好一會儿,他終于朝她微微頷首,收回兩束教她心跳加速的深刻眸光,繼續公事談話。
殷水藍怔怔瞧著他。
工作時的他,俊挺的鼻翼架上一副黑框眼鏡,一面瀏覽著文件資料一面与人對談的臉龐顯得神采奕奕,專注而自信。
黑框眼鏡并未使得他偏向俊秀溫文的臉龐更加儒雅,透過玻璃鏡面折射的眸光反倒更英銳逼人,定定圈住坐在他辦公桌對面、与他年紀一般年輕的男子。
她認識那個男子——不,應該說她“知道”那個男子。
在回抵台灣當天,她曾在机場買了一份商業雜志,雜志的封面是任無情,主題文章里整個剖析了這位商界當紅單身貴族的一切,包括他去年剛剛接下翔威集團新發展的電子商務事業群,擔任主導的地位。
文章里還刊出了他与台灣网路新貴鐘其均的合照,說明兩人的合作將為台灣電子商務的發展掀起一波新浪潮。
那個男人——正是鐘其均。
他年輕的臉龐凝肅正經,眸中卻又閃著璀璨熱情,正与任無情狀若急切地研討著。
在經過縝密的考量后,网路新貴——Dream21的負責人一一終于還是婉拒趙氏企業,選定与翔威集團合作以擴張其事業版圖。
雜志中只是簡單這么一小段,但細細讀過的她卻對任無情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或者說,更深一層的防備。
當日在英國,韓影曾告訴她任無情絕不是容易招惹的人物,在商場上,他絕對是气勢逼人的。
從來對自己的能力只有自傲的韓影,單單視任無情為可怕的對手,當初為從他手中搶來Dream21,便用盡了手段心机。
果然,當韓影宣布辭去趙氏企業總裁一職,不到一周任無情便說服鐘其均琵琶別抱,改投翔威集團。
“于公于私,他都不是個容易對付的男人。”
在任傲天正式宣告失蹤,而她決定來台灣的前一晚,韓影曾在電話中如是警告她。
“祝你好運。”他說。
而她,除了得隨時防備他揭穿她的真面目,還得設法找出這個連韓影也認為難以對付的男人的弱點。
他的弱點——會是什么呢?
事業?
殷水藍悄悄對自己搖頭,不認為如此。
雖然認識他才短短數天,但她卻直覺地知道他不是那种對事業狂熱的男人。
他絕不是個工作狂。或許工作時他會全力以赴,或許在擴張翔威集團的版圖上他顯現了不凡的手腕与才華,但她直覺這些對他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金錢、權力、名位,他并不是個會深切在乎這些的男人,就算有朝一日失去了也不能真正打擊他。
那么女人呢?
既然他不在乎金錢、權力、名位,那么是否有個令他深切在乎的女人?
透過各种管道搜尋來的情報与資訊似乎告訴她并沒有這樣一個女人存在,包括任傲天,也不曾提過他弟弟有什么感情牽扯。
怎么會這樣?莫非他對事業無心,對女人也無情?
果真人如其名?
思緒正紛亂時,一陣自隔壁傳來的輕微騷動聲驀地一醒她迷茫神智。
她轉過頭,發現隔壁他辦公室不知何時間進了一個窈窕佳人,米白線衫、火紅A字裙,涂抹銀色寇丹的纖細手掌緊緊貼住任無情辦公桌面,線條优美的面容微微仰起,定定迎向他。
那女人是誰?
殷水藍眨眨眼,看著任無情微微挑起俊朗的眉毛,接著朝鐘其均說了几句話。
鐘其均頷首,好奇地瞥了宛若一陣狂風卷進的女郎一眼后,默默地收拾起辦公桌上的手提電腦,提起公事包,靜靜地离去。
他才剛剛帶上門,女郎便朝任無情吐出一串話語。
她一面說著,一面比著手勢,情緒看來相當激動。
任無情沒說什么,默然凝望她一會儿后,摘下眼鏡擱在辦公桌上,雙臂緩緩往前一伸,握住女郎纖細的肩頭。
她像是忽然一顫,嘴唇不再吐出激烈的言語,偏過臉龐,垂下頭。
殷水藍這才認清她的長相。
嵌在一頭染成咖啡紅的俏麗短發里的,是一張同樣俏麗的容顏。
黛眉濃密有致,眼睫纖細微卷,貝齒輕輕咬著的唇瓣弧形优美,宛若出水櫻桃。
女郎雖是面對著殷水藍的方向,卻絲毫沒有察覺到她專注的視線,螓首一徑低垂著。
任無情又對她說了几句話。
終于,她揚起一張清秀容顏。
殷水藍一怔。
那細膩瑩白的頰畔竟像是沾染著淚痕的。
她看著任無情,良久,水紅的唇再次微微顫動。
而他,輕輕搖了搖頭。
她仿佛一震,清麗面容更加蒼白,窈窕的身子則微微一晃,步履不穩。
仿佛過了一世紀之久,她終于旋過身子,踏著緩慢的步伐,迷茫离去。
殷水藍震惊地望著她的背影。
她——究竟是誰?
為什么她的情報里從未顯示這名女子的存在?她与任無情的關系肯定非比尋常,否則不能這樣突如其來地直闖他辦公室,還令他突然中止重要會談。
她為什么哭?
為——任無情?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殷水藍想著,眼神莫名所以地直瞪前方,而一顆心,亂了。
“方才忽然闖進你辦公室的——是女朋友?”
“什么?”任無情一愣,從菜單中抬起頭來,跟著有一秒鐘的失神。
他看著殷水藍,看著她總是一貫漠然無表情的端麗臉龐,看著那對水靈靈、幽茫茫的黑玉。
“是女朋友嗎?”她再問一次,右手优雅地端起玻璃水杯,菱唇淺啜一口。
“啊,你說羽純?”他凝聚失散的心神,停頓數秒,她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也曾經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她問,扣在手中的玻璃杯似乎微微一陣晃動,水面微微起伏。
“兩年前吧,我們有過婚約。”
“是嗎?”她忽地默然,仿佛咀嚼著他話中之意,接著墨黑眼睫微微一揚,“后來呢?”
“我們解除了婚約。”
“為什么?”
他聳聳肩,“本來就是一樁考慮不周的婚事。”
她凝望他,好一會儿,“傲天好像就是兩年前离開台灣,到英國去的。”
她說著,仿佛漫不經心,他卻驀地神經一繃。
她察覺了什么嗎?
任無情眉峰一蹙,湛深的黑眸停定她細致容顏。
她依然故我,面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淡淡然的。
但他卻敏感地察覺她的問話若有深意,“這就是你今晚邀我共進晚餐的原因嗎?”
“不錯。”
“你想知道為什么傲天忽然离開台灣,到英國去?”
“嗯。”
“為什么?”
“傲天是整型外科醫生,當時在台灣已有一定的名聲与事業,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忽然离開台灣,在倫敦定居。”
“他一向喜歡倫敦。你大概不曉得吧?我們兄弟倆在中學以前是在英國讀書的,在倫敦近郊一所貴族男校。”
“是啊。”她點點頭,仿佛表示同意。
他卻看出其間的不以為然,“你覺得原因不這么單純?”
她沉默數秒,“我總覺得他是在逃避什么。”
“逃避什么?”
我不知道。”她搖頭,“只知道他心里一直擱著某件事,或者一一某個人?”
任無情一震。
她實在敏銳,秀外慧中,不是個尋常女子。
傲天确實不是無緣無故离開台灣的,他确實是在逃避,逃避他這個弟弟,還有羽洁。
薛羽洁,羽純的妹妹。
她是他兩年前選擇演一出戲,和羽純訂立婚約的主因。
只可惜他雖然与羽純訂了婚,傲天仍是選擇离開台灣,孤身旅居倫敦。
他擔憂這個一向放蕩不羈的哥哥,明白他表面上縱橫得意于情場,其實一顆心一直是系在羽洁身上的。
兩年前羽洁沒有選擇他,對他而言絕對是個嚴重的打擊。
直到數星期前傳來他与段水藍在英國訂婚的消息,他這個做弟弟的才算松了一口气。
水藍是兩年間唯一能敲開傲天心房的女子,能令傲天向她求婚,可見他重視她的程度。
傲天肯定是愛她的,不該讓從前的事扰亂她一顆心——
“你想太多了,點菜吧。”他輕柔地,微微一笑,“應該餓了吧。”
他是因為傲天才解除婚約的。
殷水藍端起精細的骨瓮咖啡杯,淺淺啜了一口。
杯緣彌漫的熱气溫了她微涼的臉頰,也在瞬間迷蒙了她的視線。
她眨眨眼,腦海不知不覺又掀起困扰了她整頓晚餐的思潮。
他是因為傲天才解除与那個女人的婚約的。她猜想著,而且愈來愈确定這樣的可能性。
不是嗎?在初認識傲天時,她便直覺地感到他心底藏著某個秘密,而隨著与他相處的時間愈長,她逐漸确定那秘密是關乎一個女人的。
一個任傲天十分十分在乎的女人。
他是那么在乎那個女人,以至于之所以決定与她訂婚,也是希望自己快快忘了那個女人。
就是那個芳名羽純的女人吧?傲天一直念茲在茲的,應該就是方才那個出現在任無情辦公室的美麗女子。
可惜那女人愛的卻是他弟弟,准備結婚的對象也是他弟弟。
所以他才決定离開台灣?
他想逃避最愛的女人准備与親弟弟結婚的事實,而任無情卻也察覺了哥哥的心思,故而毅然解除婚約。
是這樣吧?兩年前的一切該就是她在腦海里推演的那般。
一個為了弟弟放棄愛情的哥哥,一個為了哥哥放棄婚約的弟弟。
一念及此,殷水藍唇角不覺一揚,彎起半嘲諷的弧度。
多偉大的親情!
對這兩個男人而言,手足之情一向是最重要的,為此,他們不惜放棄女人,放棄愛情。
她終于找到了,終于找到任無情的弱點,找到能夠确實打擊他的方法。
那就是令他再度遺憾。
讓他再度愛上他哥哥深愛的女人。
讓他愛上她……
“你在想什么?”溫煦的語音拂過殷水藍耳畔,她揚起眼眸,唇邊若有似無地蕩開一抹淺笑。
淡淡淡淡,如夢似幻的微笑。
任無情一愣,瞪著那抹突如其來的微笑,呼吸一緊,心神被奪去片刻。
仿佛是永遠,又仿佛只是一瞬間,那微笑逝去了櫻唇靜默,不曾翻飛任何弧度。
她真的笑了嗎?
他發現自己無法不思索這樣的問題,方才突然映人他眼瞳的甜笑短促得像一場夢,一個幻覺。
那不是普通的微笑,眸中瞬間點燃的光彩也不是尋常眼神。
那是漫不經心的淺淡甜笑,璀亮又迷蒙的眸子蕩漾的是勾魂幽媚。
是啊,那瞬間浮現她容顏的神情,是能攝人魂魄的嫵媚,是能令人心跳加速的艷美。
她是很美,從傲天寄回家的相片里,他第一次体認了她的美。
當時他便認為她不愧是能与傲天外表相匹配的端麗佳人。
到机場接她那日,他心神更有片刻不小心跌入鑲嵌在她清麗容顏中的深邃墨潭。
她很美,而且有一對不尋常的瞳眸。
這是几天來他對她的認知;他以為她是美麗的、淡漠的,不輕易顯露自己情感的內斂女子。
她是性格如冰的女子,和傲天火似的脾气,正是兩种极端。
他一直猜不透的是,冰与火究竟是有了什么樣的因緣際會而能融合在一起?她与傲天究竟是怎么墜入情网的?
他只以為她是性情冷淡的女子,卻沒想到那張宛若冰雪般沉靜的容顏蕩起淺笑時竟會如此煙媚迷人。
他只知道她恍若寒潭的眼眸總會蒙上薄薄一層迷霧,卻沒料到那層薄霧偶爾會轉成水煙,氤氳著誘人媚態。
那一刻,她仿佛由一塊寒冰消融為水,一汪清柔的水,蕩漾著嫵媚清波。
殷水藍——他凝望著她,胸腔忽地漫起某种迫切的期盼,意欲得知她的一切。
“水藍,那一晚,你曾經說過自己是在孤儿院長大的。”
他終于問出口。本來認為并無必要探問她過去一切的,她是傲天的未婚妻,未來的大嫂,他只要在這段期間替哥哥好好照顧她便是了。
他認為自己只需要認識現在的她。
但現在,心情忽然變調了。
“我是這么說過。”殷水藍輕輕頷首,纖纖細指扣著咖啡杯,有意無意地把玩著。
“過得好嗎?”
“什么?”她驀地揚起眼瞼,怔然的眸光迎向他,仿佛困惑于他突來的問話。
“過得好嗎?”他再問一次,微微沙啞的嗓音蘊著濃烈的關怀。
“你問我——過得好不好?”
“告訴我好嗎?”
“殷水藍,學校推荐科學夏令營的名額還有一個,你愿意去嗎?”
“我?”被意料不到的問題震惊了心神,她情緒有瞬間動搖,差點把持不住一貫的平靜淡漠。
“是啊,你數理成績一向是全校數一數二的,校長說想推荐你去。”級任導師看著她,雖是提供建議,語气卻淡然冰冷。
老師不喜歡她。
她盯著班導師,嘴角淡淡撇開帶著嘲諷意味的冷冷弧度。
沒有人會喜歡一個成天冷著一張臉,陰陽怪气的女孩子。
“怎么樣?你去不去?”導師見她久久沒有回應,有些不耐煩起來,“七月十五日開始,一個月時間。”
一個月,她可以賺進至少兩万塊新台幣。
“不去。”
“不去?”導師瞪大眼睛,提高嗓門,仿佛很為她的不識相感到不可思議,
“那么好的机會,你不去?”
她依舊搖頭。
一旁等著取作業的班長插口,“老師,你忘了嗎?殷水藍住孤儿院,哪有錢參加夏令營?”
“啊,是這樣嗎?我差點忘了。”導師點頭,朝一向最疼愛的學生送去一抹溫柔淺笑,回頭望她時面色卻又重新一凝,“如果是因為錢的問題,你大可不必擔心。這個夏令營是教育部贊助的,免費。”
她倏地凝眉,“我不想去。”
“真的不去?”
“不去。”唇邊吐出斬釘截鐵的拒絕。
“好吧,隨便你。”導師瞪她一眼,接著轉頭望向在學校一直以聰明美麗又乖巧聞名的模范生班長,“那班長去好了,是難得的机會啊。”
“真的嗎?我可以去?”
“當然嘍,老師本來就想推荐你……”
她默默看著一老一小兩個女人交換著燦爛的笑顏与愉悅的對話,一股濃厚的厭惡感驀地攫住她,她嘴角一揚,帶起淡淡嘲諷弧度,纖瘦的身子則往后一旋,飄然离去。
沒想到才剛剛轉過回廊,號稱校花的班長葉心穗便追上了她。
“真可惜啊,殷水藍。”葉心穗開口,嗓音輕輕柔柔,“參加科學夏令營這么好的机會,你竟然不能去。”
她冷然瞥她一眼,“我不想去。”
“是不能去吧?葉心穗回望她,唇邊泛起了然微笑,溫柔的嗓音淡淡蘊著嘲弄,“我知道你暑假的時候還得打工。”
她不理她,加快了步伐。
葉心穗卻不識相地迅速追上,“我看到了哦,你每天放學都要到超市打工吧?好几次都看見你在那邊點貨報貨,就連禮拜天也是。”
她停住步履凝望葉心穗,“我不曉得班長竟然也會上超市那种地方。”一字一句,語气仍是一貫的毫無起伏。
但葉心穗卻聰明地听出其間的譏諷,“我去買東西啊,有一次還是跟英宗一塊儿去的——李英宗,你認識吧?”
“我有必要認識他嗎?”
“他是上一屆的學長啊,第一名畢業的。”
“哦?”
“他現在念建中,所以我也打算考北聯,念北一女。”
“是嗎?”
“你呢?你該不會——也打算考北聯吧?”葉心穗望她,神態忽然抹上了某种不豫。
葉心穗原來喜歡李英宗?
她倏地領悟,突如其來地想笑,“你為什么這么想?”
“因為——英宗這么說的。”葉心穗咬著唇,縱然极力假裝平靜,飄忽的眼神仍是泄露了淡淡的不确定与濃濃的妒意。
“他那么說?”她忍不住挑眉,“他那么說我就得那么做?”
“你——”
“替我告訴李英宗一聲,我對他沒有興趣,他畢業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后也不會有。”
葉心穗聞言,面容忽地刷白,“殷水藍!你——”她瞪著她,似乎想抗議什么,卻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她望著她忽白忽紅的面孔,唇角冷冷一撇,心電一閃,索性在那個不知死活膽敢嘗試戲弄她的少女心上再狠狠划上一刀。
“順便告訴他,以后別沒事便回台中來到超市煩我,我不像你葉心穗有錢有閒,可沒空理他……”
殷水藍嘴角冷冷一撇。她過得好嗎?
當然好!她懂得保護自己,決不讓任何人有机會刺傷她。
他以為她過得不好?以為她在孤儿院長大,便會像個小媳婦般受盡周遭人欺凌侮辱,楚楚可怜,還一聲也不敢吭?
他以為她是那种軟弱的女人?!
那樣溫柔的眼神,那樣輕緩的問話,一副小心翼翼、生怕刺傷她的模樣,他怎么著?以為自己在揭她覆蓋得緊密的傷疤嗎?
他錯了!
她殷水藍不是好欺負的,一向主張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所以她才無論如何也要接近任家人……
“我過得很好。”她輕輕開口,盡量維持語气的淡然,“或許你覺得在孤儿院長大的孩子肯定有一段不堪的過往,但我過得很好。”
“是嗎?那么你一定十分堅強。”
為什么?為什么要用這种眼神看她?用這种又是怜惜又是同情的眼神?她討厭他人莫名的同情,尤其這同情還來自于一個任家人!
“我有必須脆弱的理由嗎?”
他沒回應,只是默然凝望她。那眼神如此深刻懾人,仿佛蘊著千言万語。
不——別這么看她,別用這种讓人心頭發顫、脊背發涼的目光,她痛恨那樣的目光!
厭惡之极。
“我們走吧。”她驀地起身,嗓音莫名的尖刻冷澀。
03
黑色加長型勞斯萊斯蜿蜒而上,轉進任氏豪邸前闊朗平整的大路。
車体雖然龐大,卻不笨重,前進步調輕盈而平穩。這樣的輕盈平穩一方面固然可歸功于名牌轎車的超优性能,位于駕駛座上操控自如的司机亦功不可沒。
他為任家服務超過十五年了,不僅練就一身高超的駕駛技術,對每一位任家人的脾气性格亦了若指掌。
就譬如目前坐在舒适后座的任承庭,他的性格冷酷,脾气又如烈火一般,接送他時得格外小心翼翼,只要一個顛簸,后頭便可能射來讓人背脊發涼的目光。
所以他現在格外專注,全心全意。
他專注到就連任承庭銳利蘊怒的嗓音一陣陣從后頭傳來,依然毫無所覺,置若罔聞。
“今天已經十六號了,為什么到現在還沒辦好……我不听任何借口,他們如果硬是不肯讓出土地來,就試試別的手段……什么手段還要我教你嗎?你第一天在我底下做事?我再給你一星期,一星期后我要看到合約躺在我桌上,要不就是你的辭呈!”
陰冷絕情的語音方落,勞斯萊斯也正好駛抵任宅銅制大門前。
大門早已打開,一左一右站著兩名穿著制服的佣人,正恭恭敬敬地准備迎接任承庭。
“任先生。”
“任先生。”
“任先生……”
一路行進,恭謹喚著任承庭的語音不絕于耳,他只是漠然,邁開任意妄為的步伐筆直前進。
這步履,如此迅捷而充滿自信,只在經過二樓起居室時稍稍遲緩。
因為光線黯淡的起居室里一抹纖細娉婷的倩影。
他眯起眼,鷹銳的眸光放縱地打量靜靜坐在室內一角,螓首低垂,神態沉默而靜謐的女人。
室內每一盞燈都滅著,唯有透過落地玻璃,靜靜洒落的淡金色月光在窗前地面明滅著一片柔和的月影,恍若一潭淺波不定向地流動。
而她,凝睇著那汪流波,半邊姣好的面容雖然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柔美,但神情卻仍是一貫的冷漠淡然,神秘難解。
柔婉与冷淡,文靜与冰清,蘊于她身上這般對比鮮明的矛盾气質勾起了他的興趣。
他嘴角一揚,勾起邪魅的弧度,步履跟著轉了個方向,踏進起居室。
她感應到他的闖入,螓首一揚。
他步履一凝,身子一僵,震惊地察覺那對嵌在白玉面容的幽深黑潭竟浮沉著水气。
“任伯伯。”她低低喚著,嗓音細致輕微,卻在他心頭盤旋不去,宛若余韻繞梁。
他皺眉,“你在哭?”
她沒說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就那么靜靜地凝望著他。
他卻仿佛被什么東西燙到了,背脊一顫。
一向肆無忌憚的鷹眸竟然不敢再逼視她,不覺一落。
這一落,讓他原本就不穩的呼吸更加急促。他僵直站著,几乎是發著怔地緊盯著那抹瑩膩洁白的胸脯,以及那隨著呼吸緩緩起伏的美麗乳峰。
她似乎挺習慣穿低胸上衣,而她也的确有資格、有本錢穿。
不愧是在伸展台上討生活的模特儿,身材果然一等一,凹凸有致,嫵媚迷人。
想著,他視線更加落下,沿著她白色短裙下裸露的修長美腿細細品味。
不論是曲線還是膚質,都絕對堪稱上乘,沒有一絲瑕疵。
絕對的、百分之百的美人。
想他任承庭這輩子見過無數女人,竟還找不出一個及得上她的。就算身材勉強可比擬,气質也万万及不上這女人十分之一。
她是個珍寶,絕對的珍寶。
他要得到她。
“為什么哭?”他勉強自己的眼光從她誘人的身材收回,“因為傲天嗎?”
她仿佛一顫,眸中水气瞬間凝結,孕育一顆珍珠淚,滑落頰畔。
任承庭再度一震。
說實在,女人的淚水他見多了,除了厭惡,還是厭惡。
但她的眼淚……
“我擔心他。”她終于開啟櫻唇,暗啞吐出這么一句,嗓音發顫。
“別擔心,那小子不會有事。”他蹲下身,雙臂半試探地搭上她圓潤的肩頭。
她沒有回避,只煽了煽濃密而濕潤的眼睫,剔透的淚珠因此又更滾落了几顆。
傲天從小就這樣,讓人擔心。”他擺出一副老父的口吻与態度,“我從小罵他到大,不過也幸好,他從不曾闖過什么真正挽救不了的滔天大禍。”
她看他數秒,“任伯伯,你是不是——不贊成傲天娶我?”
“我那時是不贊成。”
“現在呢?”
“只要傲天回來,他高興做什么我都認了。”
“真的?”她仿佛有片刻的迷茫与不信,接著,身子驀地一顫,玉臂往前一伸,緊緊抓住任承庭衣襟,“謝謝你,任伯伯,謝謝你……”
她低低說著,輕喘著气,情緒似乎极為激動,螓首低垂,纖細的肩頭起起伏伏,默默地啜泣。
他順勢將她拉人怀里,讓她濕潤的頰貼著他肩頭,圓潤的乳峰則輕輕抵住他胸膛。
“好了,好了,別哭了。”他柔聲安慰著,騰出右手輕輕拍著她的背部,順著窈窕的曲線一陣輕撫。
她哭得更加劇烈了,身子不知不覺更加偎近他,玉臂緊緊攀附著他頸項;渴求他的安慰。
他倒抽一口气,清楚地感覺到下半身放肆的反應。
而她恍若毫無知覺,上半身還緊貼著他,不經意地摩挲著。
該死的!他的欲望被挑起了。
他深深呼吸,拼盡全力克制生理沖動,絲毫沒注意到起居室門前兩對陰暗的眸子正不贊同地凝望室內一切……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一直到步上三樓。妹夫于冠云低沉而憤怒的話語依然在任無情耳邊回旋不絕。
“水藍根本不曉得自己陷人什么境地,她不曉得他其實不是單純想安慰她,他其實是想……”
慍怒而急躁的語音至此忽地中斷,只有一雙陰郁的眸子沉沉地瞪著他。
任無情當然明白他想說什么,也明白接下來的話不是他們這些晚輩該說的。
但他們仍有了共識。
“應該有人警告她。”于冠云忿忿地說。
“我會告訴她。”他點頭,接下了這個任務。
得到他的允諾,于冠云沉郁地點頭,悻悻然地回到自己房里,而他,也靜靜拾級,上了三樓。
他在她門前停下步履,背靠著牆,掩落眼瞼,等她回房。
他等著,腦海一面翻騰著紛亂思緒。
他真不明白,二樓起居室那一幕究竟是怎么演變的——他和冠云一起回到家,經過起居室時映入眼底的便是水藍被父親擁人怀里柔聲安慰。
她哭了,所以父親才趁勢安慰她。
事情的表相看來應該是那樣子的,可他卻無論如何無法輕易釋怀。
父親不是那种有耐心哄哭泣女人的男人,更何況還是一個他曾經鄙夷不屑的未來儿媳。
而水藍——她究竟為什么哭?她不是那种會在人前展現自己脆弱一面的女人啊。
可她卻哭倒在他父親怀里。
那一幕是不協調的,极端的不協調,映入他眼底成了荒謬的一幕。
他感覺荒謬、不解、迷惘,還有一股難耐的焦躁……
不錯,是焦躁,排山倒海襲向他的陌生感覺几乎奪去他一貫的自持与冷靜。
不知怎的,看見她哭倒在另一個男人怀里,令他無法抑制的焦躁。
他竟有仰天長嘯的沖動。
他握緊雙拳,克制著這莫名所以的沖動,深深吸气、吐气,調整著紊亂的呼吸節奏。
直到清脆的跫音侵入他的耳膜,促使他張開眼瞼。
她回來了。
嬌美麗顏上淚痕已干,美眸清亮,神气鎮定而漠然。
那平靜的神態几乎讓他以為方才她哭泣的一幕只是他的錯覺。
“有事嗎?”她問,語气极端平淡,對他出現在她房門對面的身影仿佛不覺意外。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什么?”她總算愕然,挑了挑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指剛剛在起居室的一切。”
“你看到了?”
“看到了。”
“有什么不對嗎?”
他凝望她,良久,“你以為沒什么嗎?”
“你該不會誤會了吧?任伯伯只是想安慰我……”
“你真以為我爸爸只是單純想安慰你嗎?”
“不然會是怎樣?”
他一窒。她反問得如此干脆。倒讓他不知該如何解釋。總不能告訴她,他的父親其實是覬覦她的美色吧?
他歎了口气,“离我爸遠一點,水藍。”
“為什么?”
他默然,沉寂了好一會儿才讓自己湛幽的黑眸重新凝定她毫無波瀾起伏的平靜嬌容。
“這世界并不是你所想象那么單純。”
她聞言,倏地揚起羽睫,水蒙蒙的美眸凝睇他數秒,兩瓣芳唇一啟,驀地逸出沙啞而充滿嘲諷意味的笑聲。
她的笑聲并不狂放,只是輕輕地、宛若清湖水波蕩漾著。
可其間濃厚的嘲諷卻毋庸置疑。
他皺起俊朗劍眉。
“無情,你究竟以為我是什么樣的女人?”好一會儿,她終于停住笑聲,明眸璀璨,耀著奇异輝芒,“想對我說這句話,至少要赶在我十三歲以前吧。”
“水藍——”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不必你窮擔心。”她說,語气冷靜而堅定,接著旋過身,打開房門。
“你不明白,水藍。”任無情伸手扣住她柔細手腕,“我是為你好……”
她腳步一停,回眸,“我不明白什么?”
“你不該太接近我父親。”
“為什么?”
“因為——”
“說不出口嗎?我替你說吧。”她微微揚起嘴角,勾勒淡淡笑弧,“你以為任伯伯對我有非分之想?以為他戀上我的美色?”
他不語,默認。
“你個性未免太陰沉了吧?任無情,為什么什么事都要往最惡劣的一面想?”
“我陰沉?”
“怪不得傲天會离開台灣,肯定也是受不了你這种陰森的個性。”她凝視他,語气充滿惡意嘲弄,“怪不得他說与你不合……”
任無情扣住她手腕的勁力驀地一緊,“傲天說他与我不合?”他問,語調与眼神皆是陰郁。
“沒錯。我看他离開台灣都是因為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讓他難受的事?”
羽洁!
任無情一震,腦海忽地掠過這個名字。
他一直就明白,傲天是為了羽洁才選擇遠离台灣的,為了他与羽洁……
“他恨我嗎?”
“什么?”殷水藍蹙眉,仿佛一時間沒听清他的問題。
“傲天恨我嗎?”他暗啞地重复,凝定她的黑眸幽深難解,隱隱閃著暗芒。
“我不知道。”
“究竟是或不是?”他低吼,抓著她手腕的勁力更加重了,几乎令她細嫩的肌膚泛上青紫。
她毫不在意,翦翦秋水直直地回凝他,“你在意?”
“告訴我!”
“他曾經告訴我,你搶走了他最心愛的女人。”她吐囑清晰,一字一句,“你說他恨不恨你呢?”
最后一句話宛如暮鼓晨鐘,真正惊動了他。
他不覺松開了她的手腕,面色一白,身子跟著一晃。抵住了牆。
她看了他好一會儿,玫瑰唇角一扯,緩緩蕩開奇异的微笑。
他大受打擊。
她猜得沒錯,他的弱點果然是任傲天。
他并非無情,至少在意從小最親的手足,不愿傷害他、對不起他。
暗示傲天恨他,對他而言無疑是懲罰。
絕對是懲罰。否則他一向平靜的雋顏不會在瞬間渲染一片蒼白,那拼了命想鎮靜,卻又無法鎮靜的激動神情到現在還在她腦海盤旋不去。
他真的在乎,非常非常在乎。
到現在想起他當時的激動,她一顆心仿佛還隱隱拉扯著。
不,她不能心軟,絕對不能。
這懲罰還不夠深、不夠重……
“在想什么?水藍。”
突如其來的喝叱拉回殷水藍遠走的思緒,她心神一凜,眸光從不知名的遠方調轉,望向負責拍攝這支唇膏廣告的導演。
他雖然年輕,卻是業界首屈一指的人物,才气縱橫。
“你的表情變了。”線條稅利的臉龐寫著對她的不滿,“專心點。”
“對不起。”
“再來一遍,我要一張能挑動任何人的臉——”
他命令著,在工作人員重新部署一切后喊了卡麥拉。
殷水藍俯下身,由著鏡頭由遠而近,緩緩帶向她,特寫她清麗嫵媚的容顏。
最后,鎖定她緩緩舔舐著水紅櫻桃的艷美唇瓣。
櫻桃在一陣似戲似謔的輕咬后,驀地落人口腔,接著鏡頭一仰,重新將她整張臉攝人。
煙水迷茫的星眸透過鏡頭,望人每一雙凝定她的眼瞳,望人他們心海,放肆地在其間掀起惊濤駭浪。
攝影棚驀地陷入一陣靜寂——絕對的、完全的靜寂。
所有人都怔住了,在這奇异的气氛里動彈不得,就連呼吸也停了,不曾攪動空气流轉。
仿佛每一個人都被她下了蠱,魅惑了一顆心。
半晌,導演總算神智一醒,“卡!就是這樣。”他笑,朝殷水藍豎起拇指,表達贊賞意味,“好极了。”
對這樣的贊賞她只是微微頷首,甚至不曾拉開一絲微笑。
“今天就拍到這里,收工!”
年輕導演一句話令攝影棚重新恢复忙亂,工作人員來來去去,收拾著一切。
殷水藍則是踏著平靜的步回,默默走回化妝間,才一推開門,負責打點她的化妝師便急急迎向她。
“殷小姐,這位小姐說要見你,她等你很久了。”
“哦?”她偏轉頭,眸光迅速梭巡周遭一圈。一張似曾相識的清秀容顏吸引了她注意力。
黛眉、明眸、瑤鼻、櫻唇,還有染成咖啡紅的狂野秀發。
不錯,正是那個女人——那天闖入任無情辦公室的女人。
她找她有什么事?
女郎仿佛看出她的疑問,主動走近她,柔荑一伸,“殷小姐吧。你好。在下薛羽純,無情的朋友。”
果然是她,薛羽純——曾經与任無情訂婚的女人。
她心一緊,直覺警告自己留神戒備。
“我有些事想請教殷小姐。”薛羽純望著她,淺淺一笑,“方便請你喝杯咖啡嗎?”
“冒昧打扰你,真是抱歉。”
待兩人點過咖啡,侍者也領命而去后,薛羽純首先開口,語气溫和且誠摯有禮。
殷水藍不覺一怔。
依薛羽純全身名牌、時髦俏麗的裝扮,她原以為她會是個頤指气使的富家千金。
沒料到她態度如此和善溫潤。
看樣子有必要對她重新評估……
殷水藍斟酌著,舉起玻璃水杯,藉著輕啜飲水的動作掩飾眸中神色。“不知道薛小姐有什么想問我的?”
“無情告訴我,你是傲天的未婚妻?”薛羽純問,清亮美眸似乎耀著异樣光芒。
“是的。”殷水藍靜定回應,注意到那對美眸光芒一黯。
為什么?
她悄悄蹙眉,心底不覺升起滿腔疑問,表面神情卻維持分毫不變。
气氛一時沉靜下來。
股水藍望著薛羽純,心念電轉,估量其來意為何,而后者仿佛也陷入深思,默然不語。
半晌,薛羽純總算重新啟齒,优美的唇強拉起一個看來不甚真心的弧度,“恭喜你們。郎才女貌,确實是一對璧人。”
“謝謝。”殷水藍微微一笑,卻敏感地感受到這段道賀來得勉強。
薛羽純不高興?為什么?莫非她對傲天另有別樣情感?
她看著薛羽純低眉斂眸,默然了好一會儿輕輕問道:“你愛傲天嗎?”
“當然!”
“啊,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仿佛驀然察覺自己問話的過分,薛羽純揚起眼瞼,嘴角泛著尷尬微笑,“我不是……對不起,竟然問你這种問題。”她語音發顫,“你們當然是相愛的,傲天不會要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
“你擔心嗎?”
“擔心?”薛羽純微微茫然。
“你擔心傲天還愛著你?”
“傲天——愛我?”她怔怔地,語气是不可思議的。
“你放心吧,傲天現在愛的是我,他早收回了對你的感情。”
“啊,不,你誤會了,傲天從來沒有……”
“他怎么樣不必你多管。”不容情的話語一字一句自殷水藍唇間擲落,她瞪著薛羽純,不知怎地,胸腔滿溢煩躁,“你應該重視、應該擔憂的人是無情吧?畢竟你曾經想要結婚的對象是他,不是嗎?”
“你誤會了,水藍,我只是因為听說傲天登山失蹤,所以想問問……”
“請別那樣叫我。”她打斷她,語气雖平淡,其間的不悅卻毋庸置疑。
薛羽純一愣,“不能嗎?”
“我們才第一次見面。”
“可是你是傲天的未婚妻,是無情未來的大嫂,所以……”
所以便与她扯上親密關系了嗎?因為她可能嫁給傲天,而薛羽純也可能嫁給任無情,所以兩人有可能成為妯娌。是這樣吧?這女人是這么想吧?
“你跟無情為什么取消婚事?”
“什么?”薛羽純似乎沒料到她會這么問,微微怔然。
“你愛無情嗎?”
“我……是愛他,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
“哦?”
“真的。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薛羽純強調著,“你相信我。”
殷水藍不語。
“真的,你相信我,水藍,我跟無情的感情比我与傲天好上千百倍,你不必擔心我對做天有什么非分之想。”
薛羽純急急地解釋,听得出是想令她釋怀,可她听著,卻莫名更添上几許气惱。
她不明白自己在气惱什么,在不悅什么。總之在面對著這個与任家兩個兄弟有著极深感情羈絆的女人時,她就是無法保持心情鎮靜。
傲天愛她,無情也鐘愛她——她為何有如許大的魅力?
“對不起,我想我們今日的會面就到此結束吧。”殷水藍拋下一句,匆匆忙忙起身。
雖然她极力想鎮定心神,想維持步履的优閒平和但微微顫動的蒼白唇瓣仍泄漏了她激動的情緒。
她無法在薛羽純面前多留一刻,再繼續与她面對面,恐怕她會失去一貫的冷靜。
她不能冒險……
“水藍,水藍!高昂而喜悅的呼喚停住了殷水藍急促的步履,她偏轉臉龐,流轉眸光尋找著聲音的來向。
終于,明眸凝定一輛寶藍色的BMW。
是于冠云。
他坐在車上,俊秀斯文的面上挂著欣悅的微笑左臂伸出車窗朝她頻頻招動著。
“我正要回去。要不要搭便車?”
☆ ☆ ☆
她為何有如許大的魅力?
于冠云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每回一面對她,心情便無法完全的平穩。
他轉過頭,呼吸在接触她清麗絕倫的側面后不覺一緊。
她像陣旋風,卷進他平淡無聊的人生,吹得他一顆心東搖西晃。
“方才怎么回事?看你走在路上好像很急似的。”
她聞言驀地轉首,灼亮的眼眸燙得他全身一顫。
“怎么……怎么回事?”他無法抑制嗓音的不穩。
“冠云,你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
“傲天從前是不是有很多女人?”
“什么?”他一愣,半晌好不容易回神,“是澄心跟你說了什么嗎?你別信她,她就愛挑撥离間。”
“你不必安慰我,告訴我實話。”
“這——”
“是真的吧?”
他猶豫數秒,“就算他花,也是遇到你之前的事了。”
“是嗎?”她語音細微,低眉斂眸,貝齒輕輕咬住下唇,“我怀疑——”
“別想那么多了,水藍。”他溫和地勸慰,“傲天肯定是愛你的。他怎么能不愛你呢?你是那么美好的一個女人,又美麗、又溫柔……”
她驀地揚起墨黑眼睫,“你那么認為?”
“嗯。”
明媚的眼眸逐漸蒙上水气,“可是我怀疑——”
“怀疑什么?”
“我怀疑傲天是不是真的愛我。”
“水藍——”
“真的。”她輕聲道,語音低微傷感,“說不定他根本不愛我。”
“你怎么會那么想呢?”
“至少他就不曾像你這樣溫柔地對我說話。”她嗓音沙啞,低柔地拂過他耳畔。
他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呼吸跟著急促不勻。
踩下煞車,他將心愛的跑車停在路邊,偏轉臉龐,黑眸怔然凝定她。
他猶豫地、不确定地望著她,眸中閃過一道道异彩。
“是真的。”她沒有回避他的眼神,直直回凝他:“你是個溫柔的男人,比傲天溫柔百倍。”
他背脊一顫,几乎融化于她溫柔似水的眼神。
“為什么傲天不曾那么對我呢?我只要他偶爾哄哄我啊……”
“水藍,別難過,別這么說。”他嗓音暗啞,望著她悵然悲傷的神情,他只覺心髒緊緊絞扭,一顆心仿佛都要被擰碎了。
讓我愛你!
他几乎有股沖動想對她這么說,對她說他一定會好好疼她、怜她。
他一定會好好疼她怜她的——他這么想著,痴痴默默,絲毫沒注意到身邊的女人,嘴角,悄悄揚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04
“二哥,我是認真的,那女人肯定不簡單!”
深夜,屬于任家那工整華麗的庭園一角,尖銳而高亢的女聲揚起,蘊著強烈不滿。
任無情定止如希腊雕像般挺拔的身軀,靜靜望著面前神情激動的小妹。
“你太多心了,澄心。對比于任澄心的激動莫名,他仍是一貫的冷靜。
“我沒有多心!那女人絕對是存心混進我們任家來搞破坏的。”她刷抹金色眼影的瞳眸与星月交輝。
“為什么你會那么想?”
“你們一個個都被她迷住了,當然不那么想嘍。”
他蹙眉,“澄心!”
“我說錯了嗎?你敢否認自己沒被那個女人迷惑,面對她時,心情沒有一絲絲動搖?”任澄心瞪著他,充滿挑戰性地,“你敢說沒有?”
“別無理取鬧,澄心。”
“我沒有無理取鬧,我是說真的!”任澄心低喊,濃厚的挫折感攫住她,“你們一個個都被她迷住了,爸爸、你,還有冠云——”數到丈夫的名字時,她心髒一陣拉緊,嗓音不知不覺沙啞,“尤其是他。他看那個女人的眼神,就好象……好象見到女神下凡一樣。”
任無情一震。
妹妹沉啞的嗓音惊怔了他,雖然方才的言語听來像是一名悍妻無端的嫉妒不平,但其間的傷痛卻毋庸置疑。
“我哪一點比不上她?哪一點比不上那個女人?”她驀地揚首,炯然黑眸中燃燒的既是憤恨,也是不平。
“為什么冠云老是為了她跟我作對,老說我對他有偏見?為什么?二哥,你說啊!”
因為她對他的确有偏見啊。
任無情無言,悄然在心底歎息。
從水藍來到任家的第一晚,澄心便對她心存不滿,用盡各种言語的利刃刺傷她。
他既感受得到,冠云自然也不是傻子,怎么會看不出自己的妻子對水藍的無端排擠呢?
他只能試著柔聲說服自己妹妹,“水藍是傲天的未婚妻,也算是我們的家人啊,你就不能對她和善一點嗎?”
任澄心倒抽一口气,“你要我對她和善?你的意思是我虧待她?”她凝定他的面容滿蘊厭惡,“我對她夠忍讓了,是她自己不知好歹,竟敢勾引我老公……”
“澄心!”任無情喝止她,語气由原先的柔和轉為凌厲,“有點風度,別這樣口不擇言。”
她瞪他,神情不可思議,“你說我沒風度?”
“我就是那么說。”他依然冷靜。
她卻無法同他一樣冷靜,“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不相信我!”她悻悻然地打斷他,“因為你也跟冠云一樣,被那只狐狸精迷住了,你們全都一樣!”
“冷靜點,澄心。”
“我很冷靜,天殺的冷靜!”她銳聲喊,尖利的嗓音划破寂靜暗夜,惊得四周沐浴在宁和月光下的草木陣陣輕顫。
任無情苦笑,“你這樣大喊大叫的能稱為冷靜嗎?”
“是啊,我是大喊大叫,是歇斯底里,是十足像個罵街潑婦。”她負气的語音充滿嘲諷,“而你們一個個都冷靜鎮定,神清目明,理智到被她一張假面具所蒙蔽!”
“我知道你不喜歡她……”
“我是不喜歡她!我討厭她!”
“可她畢竟是傲天的未婚妻……”
“那又怎樣?有必要死賴在我們任家不走嗎?大哥能不能活著回來都還不一定呢,她真以為自己能嫁入任家……”
一雙鋼鐵手臂驀地拽住任澄心肩膀,痛得她几乎無法呼吸。
“好痛!你干什么……”她高聲抗議,話語卻在眸光与任無情相接后驀的消逸空中。
好——好可怕的一張臉!陰冷、蒼白,俊朗的五官糾結在一起,成了令人恐懼的猙獰。
二哥一向是溫文儒雅的啊,有如天神般光明俊逸的容顏,怎么會在轉瞬間成了地獄撒旦?
“二哥,你……你怎么了?”她怯怯的、猶疑地問著,不覺打了個冷顫。
他沒有立刻回應,依舊是那么陰暗可怕的神情,眸中掠過几道暗沉光影,“不准你再那樣說,听到沒?”
“怎么……怎么說?”
“傲天還活著,絕對還活著。他會回來的——你听見了嗎?”他一字一句,圈住她的黑眸冰冽寒酷。
“我——”
“听見了沒?”
“听見了沒?”
陰冷嚴酷的嗓音逼問著她,像最尖銳明亮的利刃狠狠在她早已殘破不堪的心上一道道划開裂痕。
“我問你到底听懂了沒?你既然答應了我的條件就等于把自己賣了!把自己賣了你懂不懂?就是一切要听我的,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點點反抗也不行!”
“我懂。”幽遠空靈的嗓音回應著問話人的冷酷,蒼白無血色的清秀容顏削瘦見骨。
“听懂了最好。那么現在就給我出去。”
“出去?”大大的眼眸呆滯而茫然。
“出去招客人啊。”濃濃的嘲諷伴著冷笑揚起,“招客人懂不懂?就是站在門口,看哪個經過的男人愿意上你,帶你開房間。”
“我明白了。”瘦弱纖細的清秀少女點點頭,舉起細細長長的腿,緩緩地朝熙來攘往的門前走去。
每一步,都是絕對的困難与痛苦。
她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地獄,這步伐一邁開,就再沒有回頭的余地了。
她將永遠沉淪。
但又如何?早在几天前她就已經墮落了,墮落得徹徹底底,現在不過是將自己再打入更深一層的地獄而已。
已經無所謂了。
划開少女嘴角的,是一抹凄楚自嘲的微笑。這樣的微笑在她仰起一張清麗脫俗的絕世美顏,瞳眸凝定經過她面前的第一名男子時,仍然不曾稍稍淡去。
“你要我嗎?”她問,語音低微卻清晰無比。
男子似乎怔住了,俊朗年輕的臉龐寫著极度震惊。
“只要几百元,你就可以得到我。”她解釋著,嗓音清淡幽渺。
夜,未央,還被滿街霓虹狂放地占領。
在幽暗墮落的不夜城一角,一名少女正輕聲問著經過她身邊的青年男子。
你要我嗎?
“不要、不要!不要這么說,不要這么問,不要……”
她在夢魘。
望著她在枕邊不停轉動的蒼白容顏,那一顆顆細細碎碎從額前迸出的冷汗,任無情心痛地察覺到這一點。
她正作著噩夢,一個緊緊糾纏她不放,极度苦痛的黑暗夢魘。
那夢魘,奪去了她習慣覆于面上、冷漠淡定的偽裝,裸露出清楚分明的恐懼与痛苦。
“不要……不要碰我,求求你們……”她低喊著,极度壓抑的嗓音依然藏不了惊慌与恐懼,緊緊攢著的秀眉因汗而濕潤,更加糾結。
“不要,不要……”
一聲比一聲更加細碎、更加惊慌、亦更加壓抑的求懇終于奪去了任無情的冷靜。
“醒醒!水藍,醒醒!”他低喊著,一面用手背輕輕拍打她汗濕的臉頰。
她毫無所覺,依舊沉淪于暗黑之中,嬌軀更緊緊弓著,蜷縮于大床一側。
“醒一醒啊,水藍,你在做夢,是夢啊!”他繼續喊道,伸出雙臂想撫慰顫抖的身軀,卻反而引來她一陣激烈掙扎。
“放開我!她尖叫著,“放開我!”
“是我,別怕,水藍,是我。我是無情啊。”他定住她扭動的身軀,急切低喊。
她仿佛沒有听見,窈窕的嬌軀依舊毫不放松地掙扎著,而他,惊恐地發現她的眼瞼不知何時早已展開了。
她的眼睛已然睜開了,可她卻看不到他。
她看不到他,那雙煙水美眸的瞳孔沒有定焦在他臉上。眸光穿透他,直抵另一個時空。
她看著另一個世界。
他慌亂了,莫名的心疼忽地攫住他,令他不覺展開雙臂急切地擁住她,緊緊地,像環抱著一尊易碎的玻璃娃娃那樣小心翼翼。
“怎么回事?水藍,是怎么回事?你沒看見我嗎?你還做著噩夢嗎?”他沙啞地問著,將她螓首緊緊壓在寬厚胸膛前,下頜抵住她柔細的秀發,“你究竟看見什么了?是什么讓你如此害怕?”他問著,一句又一句,連綿不絕,句句皆是沉痛心疼。
她仿佛感受到了,感受到他的沉痛与心疼,身軀不再激烈扭動,緩緩停止了掙扎。
而一張秀顏,顫顫地揚起。
他感覺她的逐漸平靜,稍稍松開了她,低下臉龐。
幽深的黑眸鎖住她的。
那對回凝他的黑玉,起先是霧蒙蒙的,泛著迷茫的水气,接著逐漸澄透、清明,終至燃起兩簇倔強的火苗。
“你怎么會在我房里?”她質問,倏地一展手臂推開他,“你怎么進來的、’
她真的醒了。
被她用力推開的任無情不覺被冒犯,只覺驀然一陣放松,一顆心飛揚起來。
“我听見你房里傳來怪聲,所以進來看看。”
“可是你怎么進得來?我鎖了門啊。”她瞪他,雖是質問的語气,他卻清楚地看見掠過她眸中的一絲惊慌。
“是李媽給我鑰匙的,她有這間屋子里每一間房間的鑰匙。”
“什么?”
他感覺到她的惊恐,“不必怕,她不會做什么的。她之所以要有每一間房間的鑰匙只是為了管理方便,她不會隨便把鑰匙交給別人的。”
“可是她把我的鑰匙給了你。”她瞪他,眸光滿蘊指控。
他靜靜地回望她,“你怕嗎?”
“怕?”“你怕半夜有人闖進來?”
“我——”她瞪他數秒,忽地撇過頭去。
“你方才究竟做了什么噩夢?”他柔聲問。
“你管不著。”
“水藍——”
“我做什么噩夢你管不著!”她烈焰般的雙眸瞪視他,“你以為你是誰?”
“你誤會了,水藍,我只是關心你……”
“你為什么要關心我?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你是傲天的未婚妻啊,也就是我的——”他還想再說,卻在看清她驀地刷白的容顏后一窒。
她望著他,眸中掠過几道复雜難解的神采,秀顏忽明忽暗。
他心一跳,“水藍,怎么了?”
“出去。”
“什么?”
“我說出去。”她低低重复,掩落眼瞼,語音暗啞。
他默然,只是靜靜凝望她。
見他久沒動靜,殷水藍忍不住揚起眼眸,卻在接触他溫柔似水的眸光后全身一顫。
“我現在已經沒事了,不需要你在這里假惺惺。”她強調著,語音不知不覺尖銳起來。
“你誤會了,我不是假惺惺……”
“不是嗎?你真敢如此說?”她驀地截斷他,眸光炯炯,語音抹著濃厚嘲諷,“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傲天的未婚妻,說我們是家人,所以才關心我愛護我……你真敢這么發誓?”
他蹙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根本不是為了傲天,是為了你自己。”
“為我自己?”
“這一切根本不是為了傲天。你之所以會關心我,完全是因為你迷戀上我了!”
“什么?”她突如其來的宣稱如一陣焦雷,打得任無情暈頭轉向。他眯起眼,仔細審視著眼前眸光燦燦.宛若天際明星的女子。
“難道不是嗎?”她唇角一勾,揚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敢說對我沒有一絲絲异樣的感覺?”
他瞪著她,极力宁定亂了節奏的呼吸,“你怎么會那么想?”
“我怎么會那么想?因為這個。”她說著,忽爾嫣然一笑,玉臂一伸,勾住他頸項,芳唇跟著緩緩移向他。
如蘭的气息霎地拂向他面龐,裹圍他全身。
他僵凝著,一動不動。
柔美的菱唇終于印上他,挑逗地擦弄著他溫暖的方唇。
有几秒鐘的時間,任無情的腦海一片空白,任由她水潤紅唇吸吮著他的,全身血流因之逐漸滾燙起來。
有一瞬間,他想就那么巨服于自己的欲望,將她窈窕誘人的身軀壓向床上。
然而理智終究還是重新占領了他。“別這樣。”他沉聲喝道,雙手硬生生扯開她兩截藕臂。
“別告訴我你一點也不動心。”蒙蒙眼瞳凝眸著他,漾著勾魂笑意。
他抿起唇,“你究竟想怎么樣?”
“證明你被我誘惑了。”
“那又如何?”
“所以別再說你關心我的鬼話。”她一雙美眸倏變冰冷,“你不過是想要我的身体而已。”
“你以為所有的男人關心一個女人都只是因為想上她的床?”
“不是嗎?”
他瞪視她,數秒。
“我不知道你從哪儿得來這么憤世嫉俗的想法,但我可以保證,我任無情不是那种男人。”
他語音清冷,眸光深邃逼人,像要穿透她——穿透她的身軀,她的心,她冰封許久的靈魂。
她呼吸一顫,驀地遭一股被看透的惶恐狠狠攫住。
“你走。”
良久,她再度命令,語气卻不再是先前的堅定冰冽,而是微微發著顫。
他感受到她的動搖,心一軟,隨之放柔了語气。
“我知道你剛剛做了噩夢,心情還不穩定,我只想你明白,我不希望你故意這么做。”
她默然不語。
“別那么憤世嫉俗,水藍,別故意用那种方式侮辱我,也侮辱你自己。”他繼續道,嗓音与眼神皆是真誠的關怀与溫柔。
她心一緊,揚起羽睫怔然凝眸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亦回望她,許久,嘴角拉起一絲淡淡苦笑,“我承認自己對你心動,對你的關怀未必純粹因為傲天与你的關系,但……”湛幽的黑眸眼神堅定,“我不會因此對你有非分之想的,絕對不會。你盡管放心。”
她心跳一停,“你——”
他只是靜靜凝望她,微微一笑,跟著伸展衣袖替她拭去滿額細碎冷汗。“睡吧。出去時我會替你帶上鎖,你安心睡吧。”
低聲拋下最后一句話后,他立起身,俊挺的身形悄然往房門處走去,打開門,落鎖,關上。
她怔然凝望他的背影。
直到那沉穩安定的跫音遠遠地消逸了,她墨黑修長的羽睫才輕輕一落,秀麗瑩白的頰畔緩緩滑過一道清晰淚痕。
為什么?
為什么他要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出現?為什么她總讓他目睹不輕易在人前展露的激昂慷慨?
為什么她藏得最深的心緒,在他面前卻仿佛透明得無所遁形?
為什么他只要一個動作、一句話、一個眼神,便能輕易摘下她冷淡漠然的面具,甚至逼出她以為早已干涸的淚水?
為什么他不像其他男人,輕易受她引誘?
為什么他不受她引誘?為了激動他,她甚至主動獻上自己的唇,不顧羞恥地主動親吻他。
而他,竟能不為所動,還能那樣冷靜地推開她。
不可能的……從她長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以來,每一個認識她、關心她的男人其實都只想得到她的身軀,一個個都只巴望著爬上她的床!
少女時代,她對男人這樣的獸欲只有恐懼与厭惡,長大以后,除了厭惡,她學得了如何利用男人們對她的渴望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你要我嗎?
我不想要你。
那個霓虹燦爛的未央夜,青年回應她的淡然話語,至今依舊緊緊扣住她一顆心。
她以為青年是唯一的一個。
十几年來,她以為自己這輩子不可能再碰上像青年那樣的男人,不可能再有任何男人不覬覦她的胴体,不可能再有男人有足夠的定力拒絕她。
她不以為當自己企圖施展女性魅力時,能有任何男人抗拒得了。
可他拒絕了。
我承認自己對你心動,但絕不會因此對你有非分之想。
他方才說的話再度在她耳畔回蕩。
他說絕對不會碰她……為什么?
因為傲天嗎?
她是傲天的未婚妻啊。
她是傲天的未婚妻,該与傲天傾心相愛,為什么要故意那般引誘他?
任無情想不透,愈是細想,心緒便愈是紛亂。
他猜不透她。
莫非真如澄心所說,她來任家是別有居心?
不,不該是這樣的。
任無情驀地搖頭,手指握緊了威士忌酒杯,用力到指節泛白。
然后,他一仰頭,令杯中醇烈的液体全數流人口腔,熨燙咽喉。
是他多心了吧?昨夜她會那么做,會突如其來地吻上他,只因為她剛剛脫离一場可怕的夢魔,心魂未定之故。
她只是想試探他。怀疑他的關心只是出自于對她胴体的渴望。
她以為不會有任何男人純粹關怀她,除非是想得到她,對她有非分之想。
她為什么會有那樣的想法?
任無情如此自問,但心底,早已沉淀出澄澈思慮。
她會堅持著那樣憤世嫉俗的信念,肯定是因為她的過去吧。在她無父無母、孤寂無依的童稚年代,她肯定嘗到了一般人不曾經歷的痛苦。
她肯定曾有一段難以言喻的不堪過往,所以對人對事才會如此冷漠防備,所以那天在与他共進晚餐時,當他探問她的過去,她會是那么尖銳的態度。
她用堅強筑起防備的堡壘,不許任何人窺見她藏在堡壘里的脆弱。
她——究竟有一段多么哀傷的過去?
任無情沉吟著,黑眸凝定落地窗外光輝燦爛的夜景,思緒卻恍然漂浮于迷蒙不定的時空。
直到一陣規律的叩門聲喚回他游走的神魂。
“請進。”
他沉聲回應,看著一名身穿淺色襯衫、卡其長褲,長發微微凌亂的男子跨進他辦公室。
男子望向他,神情凝重且帶著歉意。
他立即明白事情不樂觀,“還沒有消息嗎?”
“我們盡力了。可是還是沒有任先生的行蹤。”
任無情心一沉。
男子是私家偵探社的人,接受他的委托前去德奧邊境搜尋失蹤的傲天,卻遲遲尋不到人。
就連德奧兩國派去山區探尋的搜索隊都在一星期前宣告放棄了。
看來,尋到傲天的希望是愈來愈渺茫……
“請你們繼續找,無論如何要找到傲天。”他忽地開口,神態急切而激動,“他一定還活著。”
“我們明白,任先生,我們絕對不會輕言放棄的。”男子堅定地回應他,“何況,我們在今天得了一個小小線索。”
他心跳加速,“什么線索?”
“山區附近有一戶農家說在任傲天先生失蹤后几天,曾經見過一名黑衣男子背著另一個昏迷不醒的男人經過。”
“什么?”
“我們推定那個昏迷不醒的男人很有可能就是任傲天先生。”
是他!一定是他,是傲天沒錯。
“宋先生,能不能請你們再加派人手過去?”
“當然。我們正打算那么做。”
“謝謝。”他深吸口气,感覺沉落谷底的心情稍稍提振起來。
“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告辭了。有什么消息我們會隨時跟您聯絡的。”男人說著,一面就要轉身离去。
任無情喚住了他,“等一下,宋先生。”
“還有什么事嗎?”
“能不能再麻煩你們一件事?”
“請說。”
“我想麻煩你們替我調查清楚一個女人的過去。”
他眨眨眼,“誰?”
“殷水藍。”
05
“真是多謝你了,水藍。今晚你陪同我這個老人出席宴會,可讓一群商界大老嫉妒死了呢。”
清風徐徐,送來任承庭在靜夜中顯得格外明晰的嗓音。
殷水藍揚起星眸,淺淺划開笑弧,“任伯伯這么說可折煞我了。能讓任伯伯引我見見世面,是水藍的榮幸,求都求不來呢。”
“是嗎?老人仰頭,迸出沉厚爽朗的笑聲。
“何況任伯伯哪里老了?今晚見的那許多商界大老,哪一個年紀不比您大上好几歲,成就還未必有您惊人呢。”
“瞧瞧你這張小嘴,還真甜呢。”在殷水藍有意的吹捧下,任承庭似乎更加志得意滿。
“我是說真的。”
“該不會是為了嫁入我任家,所以才格外討好我這個未來公公吧?”任承庭鷹眸閃過一道銳芒,若有深意地定住她。
她神色不變,微笑依舊情淺,甚至更甜美了,“任伯伯難道對自己沒信心嗎?”
平淡卻隱含挑戰性的問話令任承庭劍眉一挑。
“大家都說男人過了四十,涵養愈好,風度愈迷人,難道您不這么認為嗎?”
“你這么想?”
“當然啦。比起那些毛毛躁躁、又沒見過世面的年輕小伙子,水藍還比較欣賞像任伯伯這樣成熟穩重的男人。”
“哦?”任承庭聞言,薄銳的嘴角一揚,饒有興致,“你這么認為?”
“是啊。”
“那么,我比起傲天來如何?”低沉的話語從任承庭唇間吐出,狀若漫不經心。
殷水藍心跳失速,呼吸亦隨之一緊。
“怎樣?”
她沒有正面回應,伸出嫩白的藕臂挽住他,“我們進去吧,任伯怕,老站在門口談話腿會酸呢。”秋波一送,唇畔跟著泛開一抹嫣然。
任承庭微笑更深了,一面享受著与美人挽臂的親密感,一面邁開步伐跨進任家豪宅的气派門廳。
挑高四米的門廳沉寂安靜,唯有嵌在壁上几盞精巧細致的藝術小燈綻著柔和光芒。
“佣人們都睡了?”任承庭蹙眉,頗不習慣回家時沒有下人們恭候。
“當然休息去了啊,現在都半夜一點多了呢。”
“是嗎?已經那么晚了?”
“我也該去睡了。”殷水藍柔聲道,抽出嵌在任承庭臂彎里的藕臂,“晚安。”她揚首,迅速在任承庭頰上印下一吻,接著轉過窈窕修長的身子。
“等一下。
殷水藍旋身,瞥向任承庭扣住她皓腕的手臂,“還有事嗎?任伯伯。”
鷹銳的黑眸凝定她半晌,“想逃嗎?”
“逃?”
“方才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
“啊,那個問題啊。”殷水藍再度漾開淺笑,星眸璀璨生光,“傲天做事瞻前不顧后,怎么比得上您深思熟慮呢?”一面說,一面輕吐丁香舌沿著干燥的唇瓣舔舐一圈。
望著她恍若不經意,卻充滿性挑逗意味的小動作,
任承庭鷹眸忽地一張,迸出某种激烈銳芒。
他饑渴地盯著她,直把她看得心惊膽戰。
“任伯伯,你怎么了?”微微沙啞的嗓音清柔揚起。
他沒說話,一徑直盯著她,半晌忽地伸出雙臂,將她整個人扣入怀里。
她一陣惊慌,“任伯伯?”
“別叫我任伯伯,”低沉挑逗的嗓音拂過她耳畔,“都讓你叫老了。”
她屏住气息,感覺任承庭一只手臂緊緊摟住她纖細的腰,另一只則緩緩梭巡她線條优美的后背。
突如其來的惡心襲向她。
她咬緊牙,命令自己曲線完美的柔軀更加貼緊他,蘭麝气息則暖暖地吹拂他鬢邊,“別這樣,任伯伯,這是家里呢。”
“在家里又怎樣?”
“讓人看見不好吧。”她下頷抵住他肩膀,眼眸直視前方。
“如果不在家呢?”
她沒說話,唇間逸出低微沙啞的笑聲,听來性感動人。
然而那對任承庭看不見的眸子卻是寒冽的,迸射兩束足以令地獄結凍的冰冷星芒。
“放開我吧,任伯怕,讓人看見就不好了。”她細聲細气地。
而任承庭也果真松開她了,將她窈窕胭体稍稍推离自己,老練的黑眸一揚,望向大理石打造的樓梯。
殷水藍跟著他調轉眸光——
是任無情!
不知何時,他俊帥挺拔的身子竟定立在回旋狀樓梯最高處,湛幽墨潭凝望著他們,深不可測。
她心一涼。
“你想做什么?”
殷水藍望著靜立于她房門前的男人,語气清冷。
他穿著家常的休閒服,肩上隨意搭著黑色毛衣,背靠著牆的姿態看來閒适率性,但凌亂的黑發以及眼下的淡淡陰影卻微微顯露了疲倦的況味。
他看來像是忙了一整天公事,回到家來,又強撐著精神等她到深夜。
“這句話該是我問你的。”他低聲回應,語調平淡,不帶一絲起伏。
她不信他真如此冷靜,“我想你可能對方才大廳那一幕有所誤會。”
“是嗎?”他半嘲諷地,兩道刀削劍眉輕輕挑起。
她漠然,瞥他一眼后伸手打開房門,“晚安。”她情淡一聲,就要當著他面將門關上。
他不許,鐵臂扣住她細腕,“我要跟你談一談。”
“談什么?已經半夜兩點了。”
“我要跟你談,現在。”他一字一句,湛深銳利的眸子凝定她,不曾須臾稍离。
殷水藍心一跳,忽地沒勇气迎視那凌銳深刻的眼神,低垂眼瞼,讓自己的眸光定在他淺藍色衣袖上。
“跟我走!他驀地低吼,手臂緊緊拽住她,一路將她由三樓強拉至屋頂,踢上屋頂大門。
她呼吸一緊,感覺那清脆的關門聲響仿佛一道符咒,阻絕了她与外面的世界。
現在,在這里,在任家這幢豪華宅邸的樓頂,只有她与他。
她不覺身子一顫。
他眯起眼,仿佛注意到她突如其來的顫抖,濃眉一蹙。
“披上。”
他命令道,隨著這句話落下的是他的黑色毛衣,溫暖地裹圍住她光滑裸露的肩。
一股奇异的暖流隨之竄過她体內每一束血管。
然而,這樣的溫暖卻在她揚眸凝望他冷淡凝肅的俊臉時倏地一冷。
“你想說什么就說吧。”她用冰冷的語气掩飾不爭气的心慌意亂。
他沒立刻回應,默然凝視她許久,“你究竟回台灣做什么?”
“什么意思?”
“我問你回台灣,到任家的目的是什么?”任無情微檄拉高聲調。
“我回台灣是因為工作需要,住到任家是你的邀請。”
“那傲天呢?你為什么跟傲天訂婚?”
“我跟傲天訂婚是因為我愛他。”
“愛他?”他嗤之以鼻,眸中點亮兩簇灼焰,“你愛他會趁他不在時勾引他父親,倒在別的男人怀里?你稱那樣的行為叫愛他?”
“我剛剛說了,”她瞪著他,語聲仍舊冷靜,“大廳那一幕是你誤會了。”
“我沒誤會”
“你誤會了。”
“我沒有!他低吼,語調陰郁,盯住她的眼眸同樣陰郁,“你之所以那么做是有目的的。”
“是嗎?她假裝不在意地聳肩,“那你倒說說,我有什么目的?”
“為了報复。”
她眼睫一顫,“什么?”
“為了報复。”他重复,語气陰郁而沙啞,湛幽黑眸鎖住她,深不見底。“你接近傲天,接近任家每一個人都是為了報复。”
“為了報复?”她拼命抑制發顫的語音,“我為什么要報复?”
“因為你的過去。”
“我的過去?”
“我請人調查了你的過去。”
“你請人調查我?”煙水美眸燃起憤然烈焰,“你憑什么這么做?”
“你怕嗎?”
她不語,緊緊握住雙拳,妝點著紫紅色寇丹的指尖深深陷入白嫩掌心。
“你怕我調查你嗎?水藍。”
她咬緊牙,“你沒有資格。”
任無情不語,只是瞪視她。
她同樣瞪視著他,細致瑩潤的臉頰先是染上憤怒紅暈,接著忽然刷白,毫無血色。
他竟派人調查她的過去?他查出多少?又知道多少?莫非她所有的心思早已全在他掌握中……
“你老實告訴我,接近傲天是不是為了复仇?”他忽地問,語音暗啞。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告訴我,你接近傲天是不是為了复仇?”他忽地失去理智,拉高嗓音,“他的失蹤跟你有關嗎?是不是你一手導演了他的山難?告訴我!”
他厲聲通問,雙臂用力握住她肩膀。
她忍住疼痛,“你怀疑我?”
“是。我怀疑你。”他激動地,眼眸布滿紅色血絲,“怀疑傲天的失蹤与你有關!”
他面上激烈抽搐的肌肉嚇著了她,她不禁倒抽一口气,“你放開我!”
“不。”
“放開我!”她拼盡全力掙扎。
兩人你來我往,一陣激烈地拉扯,忽地,殷水藍重心一個不穩,向后退了几步,最后跌坐在地。
而任無情,一步一步接近她,眸光陰沉晦暗,容顏明滅著讓人心悸的光影。
她心跳一停,“別、別過來。”
“告訴我,那件事究竟跟你有沒有關系?”
“別過來……”
“告訴我!”
震天的怒吼終于震碎了她拼命偽裝的鎮靜,纖細的身軀一抖,眸于朝他望去,卻又不敢真正望人他眼底。
她不敢看他,因那原本俊雅溫和的臉孔現在是陰暗的、猙獰的,蘊著讓人不敢逼視的怒气。
她呼吸一顫,漫天的黑暗當頭籠下。
“別過來,別過來……”她語音破碎,眸光黯淡,瞬間迷惘的神思掙扎于現在与過去,游走于真實与黑暗之間。
她仿佛又見到那几條在記憶中揮逐不去的灰色人影,嘴角噙著獰笑逼近她,團團將她圍住。
她不能呼吸……
“我只要你老實說,傲天的失蹤跟你有沒有關系?”
“沒有,不是我,不是我……”她拼命搖頭,雙手環抱住自己肩膀,一面急促地低語。
离她遠一點,离她這一點,离她遠一點!
“不要過來,我求求你們不要過來!”她呼吸凌碎,額上進出惊慌的冷汗。
她看著地面,卻看見灰色形影可怕地矗立面前。
“怎么了?水藍,你怎么了?”他似乎察覺到她的不對勁,改變了原先咄咄逼人的聲調。
她卻沒有听見,滿心滿腦依舊充斥著過去的夢魘。
那亙古的魅影,永恒糾纏著她……
她究竟怎么了?原來那個冷靜淡漠、堅強自持的女人哪里去了?為什么會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為什么要那樣緊緊蜷縮著,雙臂裹圍著自己,仿佛在抵擋他人的侵犯?
是他暴烈的脾气嚇著她了嗎?
任無情咬牙,一股濃濃的自責漫開他胸膛,自責過后,便是難以形容的心疼。
“抬起頭來,水藍,抬起頭來看著我。”他輕聲命令。
而她也照做了,螓首揚起,墨幽深潭定定凝望他。
然而,反照在那潭面的形影卻不是他。
她仿佛正看著他,然那眸光卻直直穿透過他,凝定不知名的時空。
“對不起,水藍。”他放柔嗓音,挺拔的身軀嘗試接近她。
她卻用一聲凌銳的尖叫止住他,“別過來!我求你們別過來,不要,不要……”她顫著嗓音求懇著,拼命揮著雙手,仿佛這樣就可以阻擋他的接近。
“別怕,水藍,我不會傷害你。”
他伸出雙臂想扶起她,她卻驀地惊跳起身,后退了好几步,翦水雙瞳蘊著极度恐慌,“別碰我!”
她极度的惊慌震動了他,“你究竟怎么了?水藍?”
她沒答話,依舊戒備万分地盯著他。
他心一緊,“別這樣,我相信傲天失蹤的事跟你無關。方才是我太過激動,我向你道歉。”
她瞪著他,呼吸一陣緩慢一陣急促,极端不勻。
好半晌,彌漫她雙眸的惊懼總算逐漸淡去,亂了韻律的呼吸亦恢复正常。
他凝望她,許久,“對不起。”
“為什么道歉?”
“為我剛才對你的誤解,也為你的過去。”
“我的過去?”她語音不覺尖銳。
他默然,半晌忽地歎气,揚起線條堅毅的下頷湛眸朝天際望去。
灰藍色天幕的最遠處,一顆星子孤寂地躲在角落靜靜地在一片暗黑中綻放著黯淡輝芒。
他心一扯。
“我都知道了,水藍。”他低低說道,語音暗啞。
“你知道什么?”她防備地問。
“我知道為什么你十三歲那年會父母雙亡,我知這為什么你會被送人孤儿院,我也知道究竟是誰害得你家破人亡。”他說,語聲一句比一句低微,一句比一句沙啞。
“你……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他低頭,幽深難解的眸子重新凝定她。
他就那樣深深望著她,而她,默默回望著,唇瓣蒼白,眸中掠過一道又一道异芒。
她正壓抑著,他知道,敏感地察覺到現在的她呼吸、心韻都該是強烈不穩的,只是十几年來環境的訓練令她的外表還能維持鎮靜。
她學會用冷靜与堅強面對挫折与逆境。
他心髒拉緊,“對不起,水藍,我父親對不起你.
“任家——對不起你。”
“你……究竟在說些什么?”
他合上眸,“十三年前,你家原是個和樂安康的小家庭,父親開了一家小工厂,雖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業,卻還供得起你們一家优裕的生活。可是有一天,一家大型集團企業看中你們那一塊區域的土地,堅持收購。你父親為了工人們的生計,堅決不賣,卻因此招來橫禍……”
“別、別說了。”她語音發顫,玉手撫住喉頭,墨密的眼睫低掩。
他深吸口气,知道自己正殘忍地重新划開她心上還未結痴的傷口,但仍強迫自己繼續。“那家大企業放出語言,切斷你家工厂所有供應商來源,也令你們失去每一個客戶,銀行也拒絕貸款,強制拍賣你家房子和工厂。你的父親不得已宣告破產,又得不到工厂工人們的諒解,放火燒了你們的房子,害你們一家四口無家可歸。你父親受不了打擊,自殺了,你母親精神崩潰,進了精神病院療養,而你弟弟,加人當地一個黑道幫派……”
“別說了……”
他咬緊牙關,“后來,你弟弟當場被抓到販毒,送進了少年感儿院,你為了讓他脫离幫派,答應黑幫老大賣春——”
“別說了……我求你!”殷水藍顫然低喊,驀地跪倒在地,雙手緊緊掩耳,“我求你……”
她很痛苦,他明白。
他怎會不曉得呢?_
他怎會不曉得這些從自己嘴里說來平淡的言語對她而言字字句句皆是最冷酷的折磨,像一把鋒銳的利刃,毫不容情地切割著她已然支离破碎的心?
他怎會不曉得她的心早已不完整了,而方才他所做的便是冷酷地在她早已殘破的心再划上几道傷痕?
他怎會不明白她的痛苦,怎會不明白自己殘忍?
但他不得不啊,不得不那么做,不得不像個劊子手般切割她破碎的心。
因為他想解她的心結,想救她免于沉淪,為了令她重新得回一顆完整的心,不得不挑開她心上的傷痕仔細檢視啊。
她明白嗎?能原諒他嗎?
“原諒我,水藍,原諒我。”他低喊,痛楚地望著她。
她驀地揚頭,蒙蒙眼眸既是強烈憎恨,又軟弱地流露几許懇求。
她就那樣望著他。一言不發,菱唇發顫。
“水藍。”他再次輕喚,蹲下身,雙臂溫柔地搭上她抖顫有如秋風落葉的雙肩。“我很抱歉,水藍,”低啞的嗓音蘊著誠懇,“任家對不起你。”
“是嗎?你道歉?你說抱歉?”自她唇間逸出的言語猶如落雪,片刻便融于靜夜空气中。
然后,那總漫著水煙的美眸輕輕一眨,再一眨,而墨睫仿佛沾上剔透淚珠,微微的濕潤。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她喃喃自語,語調空乏,雙目無神,幽然凝視遠方——不知名的遠方。
那是一對失去夢想的眸子。
他想著,無法不覺得心痛。
要不是父親當年為收購土地不擇手段地打擊殷家,她不會家破人亡,不會年紀輕輕便被迫賣春。
她不會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儿,被送人孤儿院。
是他的父親奪去她做夢的權利,是任家害她失去夢想!
是他們對不起她——
“是我們對不起你,水藍。”他急切地,既沉痛又心疼,“你說,我們要怎樣才能補償你?要怎樣才能彌補對你的虧欠?”
她只是瞪他,“你們要補償我?”
“告訴我該怎么做。”’
“你問我該怎么做?”殷水藍瞪他,逸出一陣歇斯底里底里的低笑。“好,我就告訴你!”她驀的拔高聲調,灼亮的眼眸如火,燃燒著熊熊憎恨,“還我爸爸來,還我媽媽來,還我弟弟來!”
他一震。
“你做得到嗎?你有辦法嗎?”
“水藍——”
“做不到吧?就算任家再怎么財大勢大,也沒辦法讓人起死回生……”她忽的立起身,冰銳的眼眸瞪著他,“你有辦法讓我父親不自殺嗎?有辦法救回我那好不容易出了少年感化院,卻又卷入幫派械斗,無辜致死的弟弟嗎?有辦法令我情緒崩潰的母親心底的傷痕平复,不因為我父親与弟弟的慘死郁郁而終嗎?你有辦法嗎?有辦法嗎?”
她逼問著他,一句比一句急迫,一句比一句嚴厲。
他默然,只覺她聲聲控訴猶如雷電不停擊打著他,令他身軀心靈皆大受震撼,卻神思迷亂,無可奈何。
“你做不到吧?做不到吧?”她說,蒼白的嘴角跟著揚起冰冽消意。
他無法忍受那樣的冰冽,“我承認自己做不到。水藍,我承認自己沒有起死回生的能力,無法救回你最摯愛的親人。但我……”他深吸口气,“我想救的人是你啊。”
“什么?”
“我想救的人是你。”他驀地起身,雙手握住她肩膀,強迫她蒼白若雪的容顏面對自己。“我沒辦法救回你的親人,卻可以救你啊,水藍。”
“你——想救我?”
“別再那么做了,水藍,別那么做!”深邃的黑眸攫住她,蘊著真誠与渴切,“別利用自己的身体勾引我父親——你那么做又能怎么樣呢?嫁給他謀奪任家的財產?還是趁他熟睡時出其不意地砍他一刀?我不要你那么做!”
“我怎么做不干你的事。”
“這种复仇方式只會傷害你自己啊。”
“那到又怎樣?”
“我不要你這樣傷害自己!”他驀地低吼,十指緊緊抓住她,急切的神態恍若极力想把理智灌人她腦海里。
她撇過頭。
七月不許你這樣傷害自己。”他咬牙,伸手轉回她清麗容顏,黑幽的眸鎖定她。
她回凝他,眼瞳反照著濃濃倔強。
“放開我。”
“我不。”
“放開我!”她放聲喊,用力甩開他雙手,旋身便走,急促的步履像躲避著什么。
他亦立刻回身追上她,伸手扣住她手腕,“別走。”
“你放我走!”她掙扎著,拼命想甩脫他的鉗握。
他不肯放,反倒將她整個人更拉向自己;她站立不穩。身子軟靠向他,而他,趁勢將她圈在自己寬闊的胸膛前。
“我叫你放開我!”她憤恨地喊,粉拳握起,用力擊打他胸膛。
他先是由著她打,任她濟盡力气捶打傾泄滿腹怨怒,待她累了、倦了,才緩緩伸手,拉下她柔細皓腕。
“答應我好不好?水藍,”他凝望她,眼神溫柔,語聲更是溫柔無比,“別再繼續墮落了。”
她沒答話,兩汪墨黑寒潭逐漸結凍,從表面開始。及于最深的底層。
他忽地冷顫,感覺脊髓竄過一道寒流。
“我早已經沉淪了。”她一字一句,語气清冷。
“什么意思?”
她不語,只凝睇著他,幽幽冷冷,嘴角优雅地拉開一彎讓人心寒的甜美弧度。
06
那隱在一對深邃墨潭底的是什么?像似嫵媚誘惑的幽微火苗,又仿佛蘊著淡淡嘲諷。
那輕輕咬著櫻桃的嘴唇挑起了嗎?彎起的是甜美微笑的弧度,或潛藏著冰冷不屑?
她究竟是深情款款地望著你,或者正在心中悄悄地嘲弄你?
他不知道。完全猜不透。
就是猜不透、捉摸不定,所以一雙眼才离不了她清麗無倫的美顏,怔愣地盯著。
這是一張無法掌握的容顏,她是一個無法掌握的女人。
是他無法掌握的,是他于冠云無法掌握的……
“于冠云,你發什么呆啊?”尖銳憤恨的嗓音喚回他迷茫的神智。
他回過頭,望向一張精巧卻微微扭曲的臉孔,屬于一個他曾經深深愛過戀過,如今只覺乏味無比的女人。
任澄心——當他愈來愈認清她只是個驕縱任性的官家千金,永遠也改不了一向頤指气使的脾气時,對她的感情亦一天比一天淡薄。
他甚至記不起自己當初究竟是愛上她哪一點。
或者他只是自以為愛上她,真正愛的,其實是她傲人的家世背景能為他帶來的名利地位……
“我在看電視。”他淡淡一句,回應任性千金尖銳的質問。
“我當然知道你在看電視——白痴都看得出來!”任澄心恨恨地,“你居然對著那女人拍的廣告流口水,簡直惡心!”
他微微蹙眉,“我什么時候流口水了?”
“還不承認?你剛剛明明就對著那女人的臉發呆。”
他瞪她一眼,眸光調回電視机熒幕,“我是正看著水藍的厂告沒錯,因為她拍得實在好。”
他坦然的贊美令任澄心更加怒上心頭,“哪里好了?不過是對著鏡頭賣弄她的風騷狐媚!這种沒有教養的女人,天生就懂得迷惑男人……”
“是啊,你有教養。”他截斷她的話諷道:“任家的大小姐嘛,怎么也不需要貶低自己的身份去討好男人。”
她眯起眼,“什么意思?”
“你心知肚明。”
“我就是不懂,你解釋啊。”
他沒答話,倏地轉頭,凌厲的眸光朝她射去。
她驀地一顫,為那兩束凌厲眸光中蘊含的無言厭惡。
“你——”
“我受夠你了,任澄心。”他瞪著她,一字一句,“受夠你的任性与霸道,受夠你的自以為是。你當自己是什么?宇宙的中心嗎?所有一切都要繞著你轉,任何人、任何事只要一點點不如你意就罪不可赦?”
“你——”他聲聲嚴厲的逼問逼得她無法招架,怒火張揚,全身發顫,卻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我受夠這樣的你了!受夠你這無理取鬧的千金大小姐脾气。我警告你別再煩我,否則別怪我不客气!”
“你、你竟敢這樣對我說話?”她气得語音發顫,明眸激射兩道烈焰。
對她無邊的怒气,他只是微微一笑。“我就是這么說,怎樣?”
“你——太過分了!你從前不會對我這樣說話的,不會的……”任澄心喃喃著,有片刻失神,直到一個念頭閃電般地擊中她,“都是殷水藍那個狐狸精害的!是那個女人挑撥我們夫婦的感情,挑撥你來對我說這樣的話——真可惡!那個賤女人!”她厲聲咒罵,咬牙切齒,“看我怎么教訓她!我非讓她好看不可。”
語畢,她轉過身,如一陣旋風般卷出臥房。
☆ ☆ ☆
她要离開這里,她必須。
殷水藍漠然想著,提起剛剛收拾好的行李,冷凝的麗顏無表情地梭巡室內一遭,确定沒有遺忘任何東西。
确認過后,她立即旋身,筆直离開這間她住了將近兩個禮拜的优雅套房,堅定的步履沒有一絲遲疑。
她不能遲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离開這里,离開任家,遠离任無情。
她要遠离他,因為她已經在他面前泄漏了太多自己,讓他看到太多這十几年來一直小心翼翼用一座堅固的心之堡壘守護的一切。
她好不容易构筑起來的堅固城牆,正一磚一瓦地逐漸崩毀。
她不能冒險——如果繼續与任無情交手,她怀疑自己還能不能守護自己全身而退。
所以她必須离開。
她要离開任家,但,這并不表示她放棄了對任家的复仇。
她會繼續報复的,在任無情無暇顧及的地方,以他無力阻止的方式進行她的報复。
她要報复,一點一滴,直到摧毀任家每一個人,直到她所有在無邊地獄沉淪的親人們都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清脆的聲響中斷了殷水藍的冥想,她神智一凜,迷蒙的眼眸驀地明透,映入任澄心怒气蒸騰的嬌顏。
她先是一陣怔然,數秒后才感到臉頰一股奇异的燒燙。
她竟被甩了耳光。
隨著突如其來的理解,明透澄澈的瞳眸跟著一冷,漫開冰冽水潮。
“你做什么?”她問任澄心,保持鎮靜冷淡的口吻。与她冰冷眼眸交映的是一對燃著烈焰的閃亮黑瞳。
“你滾!狐狸精,滾出我們任家!這里不許你再留下來,我不許你再留下來!”
她定定凝住那對烈火黑眸,冷冷一晒,“我正要走。”
“什么?”任澄心一愣,半晌才發現原來她腳邊正躺著行李。“你要走了?”
“我是要走。”
“你要走?”紅灩灩的唇拉開既漂亮又尖刻的弧度,“怎么,終于發現沒辦法再賴在這儿不走了嗎?”
她不語,默然。
任澄心似乎將她的默然視為默認,神情更加得意起來,“就算你是大哥的未婚妻又怎樣?只要你們一天沒結婚,你就一天不是我們任家人。就算大哥真的走了眼娶了你一一你也永遠不配入我們任家!”
“是嗎?”對這般露骨的嘲諷,殷水藍只是淺淺一彎唇角,“或許你不相信,但我一點也不想嫁人你們任家。”
“哈!”
“是真的。”她語气淡定,星眸直視前方,“我想過了,就算傲天現在回來,我也不會選擇嫁給他。”
任澄心糾緊蛾眉,“你這賤女人以為自己……”話語未落,她驀地住口,眸光順著殷水藍凝定的方向移轉。
是于冠云。
他不知何時也上了樓,朗朗黑眸正凝定著殷水藍,眸光燦燦,熱烈异常的神采教她心跳一停。
他看著殷水藍——他竟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殷水藍!
任澄心繃緊身子,陰郁的眼眸來回瞪著正交會著异樣眼神的兩人,又妒又恨,又气又惱。
她直覺有什么她捉摸不定的訊息正在于冠云与殷水藍兩人之間傳遞,某种無言的、外人難以理解的訊息。
而她——于冠云名正言順的妻子,竟在此刻成了兩人之間的“外人”!
她無法忍受,陰沉的妒意以排山倒海的姿態攫住她,不及數秒,便擠去殘余的最后一絲理智。
她驀地怒喊,十爪憤恨肆張,鎖扼住殷水藍白嫩咽喉,直到后者一向冷漠的臉龐雪白慘澹,仍泄不了她一絲絲怨恨。
“我恨你!你這魔女,可怕的女人……”她喃喃念著,連自己也不曉得自己念些什么,耳邊仿佛傳來殷水藍急促不勻的呼吸聲,又好像是于冠云不敢置信的銳吼。
她不管,什么也管不著,一心一意瞪著眼前形象妖魅的魔女,一心一意想置她于死地。
她要見血,要見鮮紅艷麗的血從那魔女身上瀉出。
“你去死吧,賤女人!”激銳的厲喊拔峰而起,伴隨著一具纖麗娉婷的女体急促滾動,自樓梯頂落至梯底。
艷血,從女人蒼白的前額緩緩流瀉,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渲染一片瑰麗顏彩。
散亂的黑發,被白色繃帶緊緊束著。
繃帶一圈一圈,纏上她原該是瑩潤洁白的前額,環繞而下,掩住她弧形优美的貝耳。
墨密的眼睫低伏,在雪白的眼窩下形成一道清淡卻明顯的暗沉黑影。
她看來疲憊万分一一疲憊、蒼白、虛弱。
而這樣的虛弱与無助令他心疼。
任無情驀地合眼,雙拳緊緊握著,指尖毫不容情嵌人掌心。
一直到現在,數小時前得知她滾落樓梯、匆匆赶來醫院的嚴重心慌意亂,仍明明白白地攫住他。
他真的心慌,從接到冠云的緊急電話,一路飛馳電掣直飆醫院,到負責為她急救的醫生為他說明情況時,那憂亂無措的感覺只一分深似一分。
“幸好沒傷到她的脊椎,否則怕是一輩子癱瘓呢。”
醫生淡淡說著,微微蹙起的眉峰卻隱隱表現出不贊成,仿佛疑惑他們怎會讓一個女人摔下樓梯。
他也疑惑,這該死的意外究竟是怎么發生的?
但于冠云不肯告訴他,唯唯諾諾、吞吞吐吐,偏是一句實話也不肯說出來。
但他心念一轉,卻猜測出一點端倪,“澄心呢?”
“澄心?”于冠云一愣,仿佛沒料到他會突如其來這么問,“我不知道。”
“去找她。”
“什么?”
“去找她。”他冷冷重复,“找到她后好好安撫她,照顧她。”
“你、你……”于冠云瞪大眼,震惊莫名,“你都知道……”
是啊,他知道,他當然知道。
究竟是怎么樣的暗潮推波助瀾,終于釀成了這一幕意外,他清清楚楚地知道。
他想起澄心那晚在庭園里對他說的話。
你就是不相信我!因為你也跟冠云一樣,被那只狐狸精迷住了,你們全都一樣!
他們都一樣——他,跟于冠云。
冠云固然為水藍神魂顛倒,導致澄心妒火中燒闖出這么一個大禍,而他自己又何嘗不在這場禍事中扮演了關鍵角色?
他早就看清了水藍的真面目,不是嗎?早就明白她來任家是怀著惡意。
既然如此,他為什么不揭發她呢?為什么還讓水藍有机會挑起澄心的妒火,傷害澄心?
為什么?
任無情張開眼瞼,視線重新落定病床上殷水藍雪白的容顏,性格的嘴角拉起微微無奈的弧度。
她真傻啊。這樣一心一意地報复,最后終究還是傷了自己!
他以為自己可以救她,可以勸服她別再繼續報复,別因為太執著于報复而傷害自己。
他以為他可以勸服她的……
任無情伸出手,顫抖地撫上她水涼的玉頰,“我想救你,水藍,真的好想。為什么不給我机會?”他嗓音低啞,极力壓抑著,壓抑著內心激動的狂潮,壓抑著那心海狂嘯威脅爆發,進出震天吶喊。
“我不要你再受傷了——”
你要我嗎?
沉沉暗夜,連天際最后一顆星子都被宇宙黑洞攫入、最后一絲光亮都被奪去的暗夜,裹圍她的,只有無垠的絕望。
她仰起頭,問著第一個經過面前的俊朗青年。
“你要我嗎?”
“我不要。”青年的回答像一記悶雷,更加將她打入無盡深淵。
“為什么?”
“我不想要。”
“只要几百元啊,很便宜的。”究竟是哪來的力量讓她說出了那般不知廉恥的話?她不知道,只知道她所有的感覺都已麻木,麻木到再也無法感受屈辱。
“這不是錢的問題。”
“是因為我長得不夠漂亮嗎?”
“什么?”青年瞪她,仿佛沒料到她竟會這么問。
“我長得不夠漂亮嗎?”她輕聲重复,親自再將自己往暗黑深淵推落一層。
“天!你們這些女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為什么能毫無羞恥地問出這种話?為什么為了几百塊錢不惜這樣自甘墮落?”青年皺緊好看的眉,性格的唇也緊緊抿著。
他瞧不起她。
她默默地凝望著他,清清楚楚地接收到從他身上傳來那淡淡不屑的气息。
她眸光流轉,視線從他雋雅清秀的容顏一落,望向他剪裁良好的整洁衣著,雪白的襯衫,名牌休閒靴。
他神采奕奕,全身打扮整洁清朗。
她微微一拉嘴角,螓首再度揚起。
從他湛朗的眸映出的她卻是容顏蒼白、衣衫襤褸的。
她沒有自慚形穢,反而升起一股淡淡怒意,“對你,几百塊錢當然算不上什么了。”
他一愣。
她不再說什么,冷冷瞥他一眼后,背轉過身,失焦許久的眼瞳恍恍然搜尋著,無神地看著一個又一個匆匆來往的行人。
“你要找下一個人嗎?”
沙啞的嗓音忽地拂過她發際,她一怔,感覺自己細瘦的臂膀不知何時落人他強而有力的掌握中。
她回過頭,“我‘必須’找下一個人。”
“為什么?你這么需要錢?”
她默然。
“告訴我,是什么原因讓你必須這么做?”他急切地,“你很缺錢嗎?”
“你說呢?”她望著他寫著關心的臉龐,忽地空靈一笑。
一個首次見面的陌生人關心她?多可笑!
“如果是缺錢的話,我可以幫你。”
“你幫我?”
“是啊。你別再做這种事了,只會傷害你自己而已。”他溫和地說,溫煦地瞧著她,“你是第一次做這种事吧?”
她咬住牙,不語。
他确認了自己的猜測,“讓男人這樣碰你的身体,你不覺得肮髒嗎?”
她仍然不說話,微微仰起的臉龐驀地感到一陣濕潤。
下雨了。
她眨眨眼,忽然發現沉灰色的天空不知何時飄落了雨絲,夜風,亦逐漸冰涼起來。
“你以為只要事后拿到錢就能得到救贖嗎?那是墮落啊,不折不扣的墮落。”
他急切地勸著她,她卻發現自己的心,不知何時也飄起了雨絲。
她的世界,早成了一片死寂的灰色。
“我早已經沉淪了。”她冷冷說道,冷冷看著他俊秀的臉龐忽地抹上惊愕。
“什么?你——”
“你以為這是我的第一次嗎?你以為從來沒有男人碰過我嗎?”她繼續冰冷的嗓音,薄薄的嘴角淺淺揚起冰冷的、無知無党的笑弧。“他們早就碰過我了,一個完了,換另一個。從頭到腳,摸遍了我全身上下……”
“別說了!”
“這樣你還認為自己可以拯救我嗎?”
她定定望他,嗓音清清,唇邊的淺淺微笑同樣清清。
而冰冽的雨絲在夜空中放肆狂舞后,疲倦地停歇她的臉,卻奇特地凝聚成晶瑩剔透的淚——
“不……不要說你可以救我,沒有人可以救我,沒有人……”她朦朧地、沙啞地呻吟著,壓抑的嗓音撕扯著他的心,几令他心碎。
任無情倒抽一口气,悚然張開眼,強迫自己的神魂從幽渺暗沉的睡眠中醒覺,疲憊的眸迅速瞥向病床上顯得慌亂不安的麗人。
“沒事的,水藍,你沒事的。”他低切的,用另一只手輕撫她裹著繃帶的前額,試圖鎮定她不安的夢魘,“我在這里,在這里陪你。”
“我早已經墮落了,早已經沉淪了……沒有人可以救我……”
雪白的玉頰,緩緩滑落兩道淚痕。
她哭了?
他的呼吸一緊,驀的坐直身子,不可思議地瞪向停在她秀麗唇畔,兩顆晶瑩剔透的淚珠。
她竟哭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淚。
他忽地心慌意亂,“為什么?水藍,為什么哭……”語音低微暗啞,卻掩不住沉沉痛楚。
她仿佛感受到了,被他圈握住的手腕一陣激顫。
“為什么哭?你一直那么倔強,拼了命也要在他人面前假裝堅強。”他喃喃地,愈是認清她包裹在重重堅強底下的脆弱,愈覺無盡心痛。“可是你哭了,……這些日子你究竟忍耐了多久?一個人承受了多少折磨?你……”
他忽地頓住,嗓音梗在喉頭,一口气怎樣也順不過來。
不知怎地,他想起那晚在樓頂看見的星子,那孤身躲在天幕的最角落,一個人悄悄吐著黯淡星芒的星子。
他感到心慌,不知那顆孤寂的星子什么時候終會被宇宙拉入無垠黑暗中……
“因為它讓我想起了你。如果我再不拉住你,你就會被宇宙吸入黑洞之中,再也回不來了。”他握著她的手,緊緊握著,“我很害怕,真的很怕……”
“你怕什么?”微弱的嗓音忽地揚起,攫住他全部心神。
“你醒了?他身子一顫,深深望著整整昏迷了十几個小時的她,在确認那細致濃密的眼睫确實揚起,露出一對煙水蒙蒙的美眸后,高懸了十几個小時的一顆心才總算安落。
“我昏迷了很久嗎?”她問,語音細細弱弱,沙啞得惊人。
他點頭。
她默然、明透的美眸環視病房一遭后回到他面上,“你一直在這里守著我?”
“嗯。”
“謝謝。”
“你覺得怎樣?有沒有哪里痛?”
她搖搖頭,視線落向他緊緊握住她的大手,好一會儿。“我想喝水。”
“好。”他迅速回應,雙手松開她的,旋過身執起桌上水壺,在玻璃杯注入清澈水流。
接著,右手撐起她無力的上半身,細心地喂她喝水。
濕潤的清水沾上她干燥的唇,也稍稍鎮定了她發痛的咽喉。
“謝謝。”
“不客气。”他放下她,重新將她的頭安放于枕上,然后朝她微微一笑,“再睡一會儿吧,我會在這里陪你。”
她望他好一會儿,不知怎的,忽的無法再承受他溫柔關怀的眼神,低眉斂眸,“你不問我怎么回事嗎?”
“我知道你摔下樓了。”
“不問為什么嗎?”
“是澄心推落你的吧。”
她倏地揚起眼眸,“是于冠云告訴你的?”
“他什么也沒說。”他凝望她,“我自己猜出來的。”
她輕咬下唇,“你不罵我嗎?”
“我為什么要罵你?”
她輕哼一聲,嘴角扭開一個怪异的弧度,“別告訴我你猜不到我故意招惹你妹妹。”
他長歎一口气,“我知道。”
“我是故意的。”她望向他,明亮的美眸燃著挑釁的火苗,“故意當著她的面引誘于冠云,破坏他們夫妻間的感情。”
“我知道。”
“那你怎還能如此冷靜?我是傷害你妹妹的人啊。”
“結果卻傷害了你自己。”他接口,腔調依舊冷靜,神情卻抹上濃濃不忍。
她咬緊牙。
“這樣的報复結果只傷害了你自己。”任無情不顧她的沉默,徑自繼續說道,“你想傷害澄心,故意挑起她的妒火,卻反而令她失去了理智,把你推下樓去。”
他搖頭,凝望她的面容嚴肅,“你差點摔傷自己的脊椎,你知道嗎?要是真的摔傷了,可是會一輩子癱瘓的,你懂不懂?值得為了報复我們而賠上自己嗎?有必要嗎?”他低喊著,語气逐漸激動起來,“你有可能賠上自己一條命的,水藍!”
他望著她,神情急切激昂,而她卻只是一貫的漠然。
他感到失望,“為了复仇,你不惜犧牲自己嗎?”
“我早有心理准備。”她倔強地回應。
這樣的倔強激起了他的怒意。她明明害怕的,明明壓抑了滿腔恐慌与不安,卻總要在表面裝出這樣的神气鎮定与冷漠!
“你以為這种不惜犧牲自己的复仇很偉大嗎?你以為你那些死去的親人會因為你為他們复仇便因此得到安息嗎?”
“他們會的——”
“不,他們不會!他們要的是你在這世上快快樂樂地活著,而不是為了報复,將自己推落地獄深淵。”
“我早已經在地獄了……”
“你又要說自己早已經沉淪,沒有人可以救你了嗎?”他截斷她,黑眸灼亮,閃著燙人火焰,“我不信。水藍,即使你真的已經墮落地獄,我拼了命也要把你拉回來。”
“你——”她瞪他,只覺不可思議。
“我是認真的,水藍。別質疑我,我一向說話算話。”他深深望著她,神情与語聲同樣堅定。
而她,不曉得該如何回應他的堅定,只能怔然望他,心神迷惘。
“你的經紀人告訴我你准備搬离任家?他突如其來一句。
她怔然點頭。
“想逃离我?”他敏銳一問。
她驀地呼吸-緊,咬牙,“我不該嗎?你知道了我的身世,看透了我的真面目,我還能不离你遠一點嗎?”
他不語,默然凝定她半晌。“你不必逃离我的。”
他嗓音沙啞,手臂一伸,輕輕撫上她沁涼的頰。
她身子一顫。
“你不必逃离我,水藍,我不會傷害你。”
“我知道。”她怔怔望著他,嗓音梗在喉頭,“是我傷了你。”她顫著聲調,氤氳著蒙蒙霧气的眸子凝睇他好一會儿,“你也是我复仇的對象,無情,你也是……”
“我知道。”他微微地笑。
黑眸中的霧气驀地散去,綻出懾人的清亮,“為什么你還能如此鎮定?”
“因為我感覺到了。”
“什么?”
“我感覺一一你喜歡我。”
07
我感覺你喜歡我。水藍,我想你對我產生了感情。
整夜,他低沉微啞的嗓音不停在她耳邊回旋,一遍又一遍,一回再一回。
而她快瘋了,被那樣自信又深情的宣言奪去了所有的鎮靜。
她沒有,她根本不喜歡他!是他誤會了,自以為是,胡言亂語!
她一點也不喜歡他……
想著,她星眸回斜,凝上了他在一旁靜靜打著盹的俊顏。
那張線條分明的臉,清醒時溫文中蘊著銳气,沉睡時同樣溫文,卻因為黑眸蘊含的英睿隱去了,神態添了几分男孩似的稚气。
而那性格有致的嘴角甚至是微微彎著的,抿著某种淘气況味。
殷水藍望著,不禁剎那失神,怔然于那從一個完全的男人身上流露出的少年气韻。
他是個男人,可睡顏卻像個少年,致命吸引著她倔強的神魂。
她驀地掩上眼瞼,心底,悄悄歎了口气。
她在欺騙誰?這樣的心悸,這樣的失神,這樣莫名難喻的心疼与寵愛——她怎還能欺騙自己對他沒有感覺,欺騙自己不曾為他動情?
他說的沒錯,她早愛上他了,在她自己發現之前。
或者,也在他發現之前。
究竟是什么時候為他動了一顆冰心呢?是那個在任家樓頂,他沉痛著神色語气宣稱要拯救她免于受傷的漫漫黑夜?或是那個她從噩夢中惊醒,企圖勾引他卻被他拒絕的夜晚?又或是在任家第一夜,他細心為她捧來熱牛奶當時?
或者,都不是。
或許是在更早以前,在她十三歲的那個灰色雨夜,他堅定拒絕一個沉淪少女的性邀約時候。
是的,他正是那夜那個第一個經過她面前的青年,正是那個她從來不曾想過竟會不對她怀有非分之想的青年。
當過往的記憶重現她夢境,當夢中青年的容顏与他的發生了重疊,她終于認清,原來他正是十二年前曾過境她人生的俊朗青年。
他与她雖然只有那夜匆匆的一面之緣,雖然他早已不記得她,但他修長挺拔的形影卻深深烙上了她心版。
他解救了她——或許無法拯救她墮落己深的身軀与靈魂,卻融化了她冰心一角,令她對自己灰暗的人生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希望火苗。
他溫柔真切的關怀,熱情誠意的安慰,說服了毫無求生意志、宛如一具行尸走肉的她,原來還有一點點苟活在這殘酷世界的价值。
她還是她,縱然身軀是不洁的,心靈卻是純洁的。
他那么告訴她,鼓勵她提起勇气逃脫那些人為她的身軀与心靈設下的牢籠,到另一個地方開始嶄新的生活。
所以她才會遇上韓影,開始了在孤儿院寄宿的少女生涯。
他改變了她的人生,讓她有了重新開始的机會。
諷刺的是,當她這些年來,利用复仇的意念一點一滴凝聚自己的人生意義后,卻發現他竟是她的仇人之子。
那夜,他說服她相信自己的靈魂依然洁淨,但這十几年來強烈的复仇意志卻一分一分驅使她的靈魂墮落沉淪。
她已無法回頭。
任傲天、任澄心,尤其當她見到任承庭那張貪婪狡獪的臉孔時,身心便會被一股龐大的憎恨火勢緊緊圍困。
她無法掙脫這樣的复仇烈火,也不想掙脫,她想親手毀滅他們,迫切地想讓他們嘗到殷家人曾經經歷的無盡苦痛。
她想傷害他們,傷害他們每一個人,包括任無情。
在她一顆心還不曾完全為他迷惑彷徨時,他曾經也是她极力想傷害的對象。
她想誘引他愛上她,讓他再次經歷搶去哥哥愛人的痛苦滋味,讓他自責自苦,鞭撻自己的身軀与心靈。
她想那么做的。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她要為他不經意的溫柔体貼而心動?
為什么他竟會是十二年來一直活在她記憶里的那個俊朗青年?
為什么?
如今,她該怎么繼續對他的家人進行報复?該怎么強迫自己繼續傷害他的家人、傷害他?
如果不繼續報复,她又怎能對自己死去的家人交代?怎能令他們痛苦的靈魂得到安息?怎能讓自己十二年來咬牙撐持的人生不完全失去意義?
怎能說服自己還有活下去的理由?
她——還有繼續活著的意義嗎?
☆ ☆ ☆
她出院了!
她竟出院了——該死的!她的傷還沒全好呢,身骨也還虛弱得很,這樣的她一個人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任無情咬著牙,電話一通又一通的撥,抑制不住心內的強烈焦急。
她沒有回任家,也不曾去工作。
“服裝秀下禮拜就要上場了,她怎么可以在這個時候失蹤?”
她的經紀人气急敗坏地喊,而他,忍不住一股激烈怒意,對著話筒當場就進發一陣低吼,“該死!她受傷失蹤了,而你只關心她能不能繼續工作?”
吼完了,罵完了,滿腔怒意卻仍不曾稍稍得到紓解。
他不曾這樣的,對著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失去了平素的溫和与冷靜。
可他現在卻那么做了,不僅對陌生人厲聲咒罵,連自己公司無辜的員工也難免受他不穩定的情緒波及。
一整天,他一徑擺著陰沉的臉色,連主持會議時,現場的气氛都嚴重低迷。
聰慧的秘書赶忙替他取消了几個重要行程,以免難看的臉色得罪了客人。
他完全不在意,根本忘了自己今日還有哪些行程,一心一意只想著受傷未愈的殷水藍究竟一個人躲到哪里去了?
終于,一通及時的電話稍稍化去了他面上的濃重陰霾。
他不發一語,听著由話筒傳來的男人語聲,剛剛离線,挺拔的身軀便迅速立起,右手一抄挂在架上的西裝外套,跟著邁開堅定步履。
如風的身軀卷過辦公室,帶起眾人面上淡淡惊愕。
☆ ☆ ☆
風起了。
雨絲,輕輕密密揚起,漫漫織起淺灰色帘幕。
帘幕,罩落了女人纖細顫抖的身形,朦朧了潤濕黑發框住的一張絕麗美顏。
煙雨蒙蒙中,只依稀看清女人蒼白端麗的菱唇正微微顫動著,對著面前蔓生著青草的陵墓傾訴著什么。
微風一吹,送過來女人的喃喃低語。
“爸爸、媽媽、弟弟,你們說我還有活在這世上的理由嗎?”
細顫微弱的嗓音方落,女人驀地雙膝一軟,跪倒墳前。
“我沒辦法再繼續了,沒辦法傷害他的親人,因為我不想傷害他,不想讓他跟我一樣痛苦……”她掩住臉,纖細的肩膀抖顫著,像不堪風雨摧殘的花朵搖搖欲墜,“我心軟了,對我們家的仇人心軟,對我應該矢志摧毀的對象心軟,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
她低低吶喊著,細弱的嗓音在風中支离破碎,正如她一顆殘破不堪的心。
大雨,沒辦法沖去她一腔悲憤,眼淚,沒辦法傾泄她滿怀悔恨。
“我是不是不該再繼續活著了?”
她泣喊著,破碎的嗓音震動了天听,更震動了悄悄朝她蒼灰色的倩影行來的任無情。
他瞪著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聞的。
她想死?
不行!怎么可以?她怎能有那般可怕的念頭?
她不能死。她不該受這樣的心碎痛苦折磨,不該如此悲傷悔恨。她的身子——不該如此纖細瘦弱,仿佛隨時會消逸于這塵世之間。
他沖動地伸出手,試圖抓住她恍若逐漸消失的身子。
“水藍,別這樣,別這么說,別那么想。”他喊著,嗓音急促剴切,激動無倫,神智卻不太捉摸得住自己究竟說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不能想,只能一心一意地凝住她,眼睫不曾稍稍一眨,生怕只要有一瞬疏忽,她便芳魂飄渺。
“求求你別那么說,別胡思亂想……”他低沉喊著,湛眸凝定她蒼白的側面,而后者,感受到他熱烈灼燙的眸光,揚起一張細致麗顏。
“無情——”她低低地、啞啞地喚了一聲,沾染灰色雨絲的臉龐籠著濃濃哀傷,黑眸漫著水煙。
他心疼地望她,“為什么一個人跑出醫院?你的身子還很虛弱。”
她搖搖頭,無力地彎彎嘴角,“我想來看看我的家人。”
“我想也是。”他啞聲回應。要不是猜想到她可能會來祭墳,他也不會請偵探社的人立即為他查出殷家墳陵所在,用最快的速度赶來這里。
幸好沒有太晚——
他梗著呼吸,湛眸貪婪地飽覽她清麗的五官,确認她真的存在他面前才勉強稍稍轉開視線。
眸光,落上了石灰色墓碑前一束清秀百合。
“那是香水百合,我媽媽最喜歡的。”她跟著他調轉眸光,顫顫悠悠的嗓音揚起,“小時候,我父親經常在回家路上買上一大束送我母親,她會好高興好高興地接過花,插在她最鐘愛的水晶花瓶里,開花的時候會滿室生香……”她頓了頓,遙遠的神情像墜入了遙遠的過去,“媽媽會笑得好燦爛,爸爸、弟弟、我,都好愛看媽媽那么開心的模樣——”
遙遠空靈的語聲令任無情驀地心酸,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那一年;爸爸因為工厂的問題經常心情不好,弟弟又不小心失手打破了媽媽的花瓶,爸爸非常生气,狠狠打了弟弟一頓,我擋在弟弟身前,不讓他打,兩個人抱在一起哭,直到媽媽回家后救了我們……”她失神地說著,忽地一陣顫抖,雙手不覺緊緊環住自己的肩。
他察覺了,脫下西裝外套,輕輕裹上她。
她忽地轉頭,傷痛的眼神射向他,“你說我該怎么辦呢?我忘不了他們,不能對不起他們,十几年來我一直想為他們報复任家,我就是為了這個目標才能活著,可現在我卻做不到了,我做不到……”
他心一緊,“因為你不想傷害我嗎?”
她沉默半晌,空幽的眼眸有半晌逃离他的注視,但終于勇敢地迎向他,“沒錯。在這世上,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你。”
他震撼了,“水藍——”
“因為你是那個十二年前讓我有勇气面對自己的人。”
他一愣,“我不明白。”
“記得嗎?十二前一個下雨的夜晚,有一個少女攔住了你,問你想不想要她?”
“想不想要她?”
“是啊。”她慘澹地笑,“她要你用錢買她的身体一晚。”
他怔然,腦中記憶体急速運轉,終于,靈光一現。
“你就是那個女孩?”
她默然點頭。
他失神,“我沒想到是你——”
“對你而言,我只是你在路邊偶遇,一個身世可怜的少女。但對我而言——”她望著他,更加放輕音量,“你卻是當時我黯淡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光亮。”
“光亮?”他怔然重复,心海逐漸掀起了狂亂波濤。
她真誠的告白激動了他,回溯記憶,他更清楚地想起了那個雨夜,那個霓虹燦爛的雨夜,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女開口要他買她一個夜晚。
他還記得那對失了焦的眸子,那沒有希望、毫無夢想的眼神——原來就是屬于她的。
天。
他早該救她的,那個時候他就不應該輕易讓她逃离自己的!
他強烈自責,极度的懊悔攫住了他。
如果他當時能保護孤立無援的她,或許她可以少受這十几年的折磨。
“對不起,水藍,我沒想到……我那時就應該幫你的。”他急切地,嗓音滿蘊惱恨。
“不,你沒錯。”她搖搖頭,淡淡一笑。“是我逃离了你。是我不敢再面對你那張善良熱誠的臉孔,匆匆逃离了你。”
“你后來怎么樣了?”
“我逃离了他們,遇到一個住在孤儿院的少年,他帶我回到那里。”
所以,她才在孤儿院找到了臨時遮風避雨之處。
他蹲下身,堅實的大手握住她冰涼异常的小手,湛幽黑眸深情凝定她。
她亦回望他,唇角浮漾著淺淡微笑,終于,緩緩一斂。
柔荑抽离了他,探人頸間取出一條鏈墜。
鏈子是細致的白金,精巧地墜著一方銀邊的黑色表面,在蒙蒙雨幕,表里嵌著的細碎鑽石綻著銀色璀光。
他驀地睜大眼,伸手拉過那似曾相識的表面,“這是——”
“你的表。”殷水藍低聲說道,“當時你把全身上下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了我,包括這只手表。”
“你一直留到現在?”
她點點頭,“看著它會讓我想起你,它緊貼著我,就好像你環抱著我一樣——”
他呼吸倏地一緊,“水藍,你——”
“無情,我該怎么辦?”她合上眸,“多年來我一直想再見到你,可你卻偏偏姓任,你的父親是任承庭
深沉的疲憊与絕望爬上她清秀容顏,揪得任無情一顆心更加絞緊。“是任家對不起你們。讓我補償你,水藍,讓我補償你。”
他聲聲急切,她卻仿佛沒听聞他的話語,徑自失神低喃,“我該怎么辦?該怎么辦……”
她低喃著,嗓音清清,蘊著難以言喻的沉痛。
忽地,她身子一軟,往后仰倒。
他及時伸手圍住她,惊覺她竟暈了過去,而身軀,冰冽冷透。
別過來!不要碰我!
水藍,你怎么回事?我只是想吻你啊。
不許你碰我,我不要任何人碰我。
我是你男朋友——
男朋友也一樣,誰都一樣,我受不了男人碰我。
為什么?你該死的性冷感嗎?
我——
來,讓我抱你,我愛你啊,傻女人……
“不,不要碰我,我不許你碰我!恐慌而尖銳的嗓音划破了黑夜的宁靜,同時惊醒了殷水藍昏迷的神智。
她屏住呼吸,費了好一番力气平穩急促的心跳,待情緒稍稍鎮靜后,才緩緩地、緩緩地睜開眼瞼,凄迷無奈的眼神凝望天花板。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燈飾,溫柔洒落她全身的米黃色暖輝。
這是哪里?她怎么會在這里?
驀然的惊磕攫住了她,迅速一陣使力,直起了上半身。
無奈,身子方才挺起,突如其來的暈眩便占領了她。她細碎著呼吸,額前泛起慌然汗珠。
“別亂動啊,水藍。”溫柔而低沉的語音拂過她,“你的燒還沒全退呢。”
她偏過頭,眨了眨墨黑眼睫,一張抹著關怀擔憂的臉龐映入眼底。
是他的臉。
她松了口气,緊繃的身子一軟,方才察覺自己處于陌生地方的惊慌散去,心緒恢复安穩。
“這是哪里?”她問,嗓音不可思議的沙啞。
“我家。”他微微一笑。
“你家?”她蹙眉,拉高嗓音。
“放心,不是天母。”他連忙解釋,“是我在市區的公寓,我個人的,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扰你。”
“你的公寓?”
“是啊。有時公事繁忙,加班加到太晚,我就睡在這里。”
“這是——你家?”她怔忡著,黑眸茫然地望著周遭。
“是啊,很安靜的,在這里你可以安心休息。”他柔聲道,注視她陷人失神狀態的容顏半晌,才揭起一直捧在手中湯碗的蓋。
淡淡清香扑向殷水藍鼻間,“那是?”
“吃一點吧。”他說,在她床旁的椅子落坐,右手拿著湯匙攪動著,“你身子還太弱不能吃太硬的食物,所以我煮了一點粥。”
“粥?”
“很好吃的,我加了很多料哦。”他微笑著,“賞個面子吃一點吧。”
她心一緊,“你為我煮粥?”
“別一副那么感動的模樣嘛,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可是——”
“別看我好像是什么也不會的少爺,煮點東西吃可還難不倒我。”
她怔然,“為什么?你平常不可能需要自己弄東西吃啊。”
“現在是不需要,可是從前在國外當小留學生的時候,可不比家里有那么多人伺候,也得學學做做家事啊。”
他清朗說道,湛黑眸子閃著微笑燦光,而那燦光吸引了她。
“傲天告訴我,你們倆小學都是在英國念的。”
“嗯。”
“听說你們做了不少調皮事。”
“帶頭的人是傲天,我不過有樣學樣而已。”他眨眨眼,一面喂她吃粥,一面將兩兄弟小時在英國做過的几樁代表性惡作劇說給她听。
他說得精彩絕倫,她听得心神向往。
不知不覺,一碗營養丰富的雜燴粥一掃而空,而他,也將新奇有趣的童年回憶告了個段落。
他將湯碗擱在床旁的方桌上,順手抽了張紙巾替她擦拭嘴角。
她先是怔然,接著玉頰染上桃暈,躲開他的手,“不用了,我可以自己來。”
“沒關系,我替你擦……”
“不要啦,別把人家當小孩啦。”她問躲著,軟軟的、撒嬌般的話語自她唇間流泄,才剛剛出口她便一愣。
怎么回事?她什么時候學會這樣自然對一個男人撒嬌的?自從家變以后,她從不曾跟任何上個人這樣說話,更別說一個男人了。
就連二十歲時那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男人,她也不曾如此對他說話。
為什么對他卻……
她愕然,怔怔地望著他。
而他,溫柔地回應她微微茫然的目光,伸手仔細替她抹去了唇邊湯漬,接著唇角緩緩拉起,漾開一抹溫柔淺笑,笑意及于湛深黑眸。
他看了她好一會儿,仿佛要看透她神魂那般深刻懾人。
她不覺躲避他的眼神。
“要不要嫁給我?”
他突如其來地開口,她聞言一惊,扭過頭來。
“你說什么?”
“嫁給我好不好?水藍。”他再重复一次,語聲堅定,神態溫情。
“你——”她震惊不已,“要我嫁給你?”
“我希望你嫁給我。”他糾正她的說法。
“為……什么?她無法置信,困難地自喉間逼出嗓音。
“讓我照顧你,水藍。我愿意一輩子像方才那樣照顧你,把你當個長不大的小孩呵護。”他微微笑,笑容深情,激得她一顆心不停晃蕩。“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傷害你。我會給你幸福。”任無情許諾,真誠而情重。
她無法呼吸,心跳停滯了好一會儿才緩緩恢复跳動,“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話語才落,她神色忽地一凝,“因為同情我?因為覺得對不起我?”
“不是的,水藍,不是你想的……”
她沒听他解釋,搖了搖頭,呼吸急促起來,“我不要你這樣同情我,我不需要,我自己可以照顧——”
“我愛你。”他突如其來地截斷她。
她一愣。
“我愛你,水藍,這是我想照顧你,想娶你的原因。”他低聲說道,深邃的眸子鎖住她,右手從口袋掏出一方銀色絨布盒,輕輕打開。
殷水藍屏息,看著盒蓋打開后自其中綻放出的美麗璀光。
雖然她早已料到盒子里會是什么,雖然她猜想得到,但當那美麗精巧的戒指映人她眼瞳時,她仍是一陣猝不及防的心悸。
“嫁給我,水藍。”他取出特地向珠寶店訂制的鑽戒,正式求婚。
好半晌,她只是愣愣地瞪著他,愣愣地瞪著那只璀璨的鑽戒,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接著,濃厚的惊慌攫住她。
“不行,不行,我不能嫁給你。”
“為什么?”
“為什么——”她慌亂地,隨便抓了個籍口,“因為我還是傲天的未婚妻啊,你忘了嗎?”
“如果是因為傲天,你可以盡管放心。”他微微笑,“他已經允許我了。”
她一惊,揚眸,“他允許你?你找到他了?”’
任無情點頭,“在德國一個小鎮。”
“他還好嗎?”
“他的腿…”
“怎么了?”
“動不了了。”他低聲回應,語音黯然,“目前只能依靠輪椅行動。我要人接他回來,他一直不肯。”
她望他,了然。“因為對自己的狀況感到憤怒嗎?”
“大概吧。”他幽微應道。
气氛一時沉寂。
兩人皆是默然垂首,各自想著心事。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精神,“等你身体養好了,我們一起去德國看他?”
“我——”殷水藍一窒,翦水雙瞳一偏,躲避他的灼眸光,“我不行。”
她依然是這么一句。
“為什么?水藍,你恨我嗎?”
“不不,我不恨你,可是——”
“因為我是任承庭的儿子,所以你無法原諒我?”他低柔地問,理解她的掙扎。
她不語,默然咬住下唇,微微顫動的肩膀顯示了她情緒的激動。
任無情心髒一陣拉緊,“讓我替我父親贖罪吧,水藍,我會令你后半輩子幸福的,我保證。”
她仍舊不語,偏過頭去。
他難忍失望,“你不相信我,水藍?不愿意原諒我?”
“不是那樣……”
“相信我,水藍,相信我!”他激動地輕喊,雙手轉過她細致的臉龐,溫柔而堅定地捧著,“我愛你啊。”
他凝望著她,讓蘊藏在眼底的無限情意說服她不再彷徨。
她只是搖搖頭,美眸逐漸泛上淚光。
他心痛,“怎么了?為什么哭?”’
“因為我沒辦法愛人,我沒辦法——”她深吸口气,嗓音低微破碎,“忍受任何男人碰我。”
他一怔;曾經設想過千万個她會拒絕他的理由,卻沒想到這一個。
“我覺得惡心。只要男人碰我,我就覺得想吐……”她抽泣著,淚水自眸中潰決,“我無法忍受他們接近我,因為、因為——”
她頓住語音,沒再繼續解釋,但他卻完全可以了解。
因為她曾經有過那樣的經歷,因為她曾經在非自的情況下被男人玷污了身子。
因為她曾被強暴……
他怎么那么蠢呢?竟想不到她心里會有這么一層陰影,有這么一道障礙。
他怎么沒想到呢?
她如此害怕男人碰她,卻為了報复不惜讓最恨的仇人抱她,可見她的憎恨有多強烈,受的傷有多深刻啊。
他卻如此輕率地提出求婚,如此輕率地要求她嫁給身為仇人之子的他!。
他怎能如此自私?!
他自責著,心底一遍遍痛責自己,而她,卻也深陷于自悔自恨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我不能忍受男人碰我,就連從前的男友也嫌我性冷感……”
“從前的男友?”耳邊驀地鑽進這個刺耳的名詞,他心情一黯,莫名的妒意泛起。
“他總說他愛我,我卻還是無法讓他多接近我一點,真的沒辦法。”她顫抖著嗓音,淚眼迷蒙。
他神智一醒,更加痛恨自己。
她如此痛苦,他卻還差點讓無謂的嫉妒心占領自己的心智。
“那我呢?水藍,你也怕我嗎?”他調整情緒,小心翼翼地開口。
她一怔,“怕你?”
“你是不是也怕我碰你?”
“你——”她猶豫了,嗓音驀地梗在喉頭。
她怕他嗎?痛恨他碰触她嗎?
不。她望向他五官分明的雋顏,望著那對清朗湛深的眸子,忽地清清楚楚辨出自己對他的感覺。
她不怕他。
她——似乎并不討厭碰触他。
她想起那個夢魘的夜晚,想起她有意勾引他,自動將春烙上他的唇時,那奇异而美妙的滋味。
那宛如迷失神魂的迷幻滋味就仿佛——就仿佛現在這般感覺。一念及此,她驀的凝神,這才發現他溫熱的唇不知何時已暖暖印上她的。他溫柔地、輾轉地吸吮著,輕怜蜜愛,仿佛永遠無法饜足。她心跳倏地加速,狂野到她無法駕馭。
怎么辦?她該推開他嗎?她迷亂地想,彷徨而茫然,理智一時間仿佛亂了線的毛球,理不清脈絡。
可一顆心,卻在渾然未知下作了主,促使她伸出皓臂,輕輕勾住他的頸。合上眼,享受他溫柔深情的吻。
08
這樣的生活甜蜜的像是罪惡。
清晨,她在他溫柔有力的臂彎里醒來,第一個映入眼瞳的便是他如少年般的平和睡顏。
她真愛看他的睡顏,看那兩扇比女人還要濃密的墨睫低低掩著,為他俊秀清朗的容顏平添几分不可思議的純稚。
她也愛看那濃密墨睫輕輕揚起,露出一對澄澈幽深的黑眸。
那黑潭,第一個反照的也會是她的容顏,跟著便微微汪開溫柔淺波,輕輕蕩漾著。
而她,便會在那樣的柔波中放松了身心,隨它載浮載沉。
然后,他會在她頰上印上一吻,半不情愿地离開她身旁,為她准備早餐。
他知道她愛喝咖啡,總會煮上一壺香香濃濃的咖啡,端到她面前誘哄她起床用餐。
看她吃完了早餐,他才肯出門上班,臨行前除了一大串懇切叮嚀,還總是外帶一個纏綿不舍的深吻。
一下了班,他又會匆匆忙忙地赶回,一刻也不肯耽擱。
他真是——寵坏了她。
殷水藍想著,唇角揚起半甜蜜半無奈的弧度,微微歎息。
這几天他寵她簡直寵得不可理喻,待她如最脆弱的玻璃娃娃,細心而溫柔地呵護。
他真的寵坏了她,寵得她連前額的傷愈合了,頭也不痛了,燒也退了,卻還想賴在他屋里,不肯出門。
她甚至有股沖動想推掉兩天后的服裝秀,但總算最后良心意識還是醒覺,促使她來參加今日服裝秀的預演。
“水藍,你可總算出現了。”經紀人一見到她便擺出如釋重負的表情,“這几天我快被逼瘋了!英國那邊不知從哪儿听說你受了傷,可能不出席服裝秀,一天打好几通國際電話來問。”
“不好意思。”
“他們本來還打算為了你延后服裝秀呢。”
“為我延后?”殷水藍愕然。
不能不愕然的,這次的服裝秀是由英國一家知名服飾品牌主辦,為了与歐陸几家早已進人台灣市場的老對手競爭,打響知名度,特地精心籌畫一場在台灣少見的慈善服裝秀。整個企划案在半年以前就開始進行,發給台灣名流的邀請函也都于日前寄達,服裝公司如此慎重其事,照理說不該為她一人耽誤整場服裝秀。
“沒辦法,你是主秀啊。他們的總裁一向最賞識你,堅持若不是你,表現不出服裝的原味。”經紀人繼續叨念著,口气雖是淡淡責備,卻又忍不住帶著濃濃得意。“而且我想他們也听說了,你在台灣的化妝品廣告一炮而紅,現在不曉得多少廣告商等著邀你拍廣告。現在的你在台灣可算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了,這場秀當然非你不可。”
是啊,這場秀非她不可。
殷水藍听著,嘴角揚起輕輕淡淡的微笑——蘊著苦澀況味的。
基本上,她并不怎么相信經紀人志得意滿的言語,那不過是自我標榜的吹噓罷了,藉著彰顯她的重要性表明自己高明的經紀手腕。
世上有什么事是非一個人不可的呢?就算她不擔任這場慈善服裝秀的主秀模特儿,公司自然找得到其他資格相符的人選,今日會將她列為首要人選不過是因為她在台灣的廣告一夕走紅,令她在台灣忽然炙手可熱的緣故。
既是商界人物自然深諳行銷手法,找當紅名伶包裝自己的產品總沒錯。
他們會需要她,不過是因為她目前有利用价值而已,別無其他——
那么無情呢?她忽地一凜,為腦中陰暗的聯想感到震惊,卻又無法不繼續思緒的脈絡。
無情之所以愛她、向她求婚,會不會只是基于一時的迷戀?
在模特儿界打滾的這几年來,她見過的男人如過江之鯽,拜倒在她裙下的更不在少數,他們口口聲聲宣稱愛她,她卻認清他們其實一個個只想染指她。
二十歲那年,那個美國科技新貴算是其中攻勢最積极的一個,她也几乎相信了他的甜言蜜語。
但終究,他還是只想得到她的身体,并在發現無法輕易得到后自認倒霉地拂袖离去。
她受了傷,從此將防御堅強的心牆筑得更高,再不肯允許任何一個男人趁虛而人。
她會接受他們的甜言蜜語,由著他們盡心盡力地諂媚,甚至利用他們對她的好感成為推動自己事業攀升的動力,一顆冷凝的冰心卻從來不曾為他們稍稍融化。
她從來不肯信任任何男人,為什么為了無情破例?
因為——因為她愛他吧。
她愛他,一顆冰心更早已在十二年前就為他融化。
她愛他,也愿意相信他是真的愛她。但她沒有把握,沒有自信他是否會愛她一輩子。
到現在,無情仍不曾真正占有她。
雖然他總愛吻她,每夜也与她同床共枕,卻從來不曾真正越過那最后一道界線。
在她無法真正接受前,他不會碰她。
他如是告訴她,也真的守住了自己的承諾。
她知道那并不容易,要一個男人夜夜躺在心愛的女人身邊,渴望著她,卻又不能真正碰她,是一种嚴酷的折磨。
“要先讓你習慣我的碰触,水藍。”他溫情地告訴她。
而她也的确喜歡他的碰触,喜歡在他怀里人睡的甜蜜感覺,喜歡被他深深吻著時那恍若攀上天堂的美妙滋味。
但,她總會在伸手准備推開天堂之門的那一刻,陷入天人掙扎。
她無法不憶起被她層層冰封的陰暗過往,無法不憶起當那個她自以為曾經愛過的男人想占有她時,她瀕臨歇斯底里的反抗。
她怕自己也會像那樣反抗無情。
那會重重傷了他,她知道,而她自己也會更加墮入黑暗深淵。
最可怕的是,她無法确認他遭到那樣的瘋狂反抗后是否還能繼續愛她。
但如果她答應嫁給他,做他的妻子,又怎能一輩子不与自己的丈夫做愛?
不可能的……
殷水藍微掩雙眸,腦子不受控制地瘋狂運轉,而身軀机械化地配合服裝秀預演擺出各式模特儿展示服裝的招牌動作。
如果她讓他碰她,如果她不讓他碰他……
她心念電轉,腦子瘋狂著思索兩种可能性,而心,逐漸沉落。
“謝謝你陪我來。”殷水藍仰起芙蓉出水般的清新麗顏,朝他綻開一朵美麗笑花。
“何必客气?”任無情望著她,忍不住寵惜,“其實我也想來,一直想看看你長大的地方。”
她微笑,溫柔凝睬他的眸光收回,梭巡好久不見的故居。
這所位于台中的孤儿院,是她十八歲前曾經生活的家。她在這里度過了青澀孤傲的少女時代,受這里院長的照顧与教養。
她感激院長,若不是她的收容,當年的她不能有如此平靜的遮風避雨之居所。
“這里風景不錯,夕陽挺美。”
“是啊。”
兩人并肩立著,在院門外欣賞了一會儿落日余暉的好景致,才邁開步履朝院里前進。
奇怪的,平常黃昏時刻總有一堆院童聚集的小小游樂場此時卻空蕩蕩的,安靜無聲。
這樣的安靜惊怔了殷水藍,促使她淡淡恐慌,“怎么回事?他們人呢?”
她一面低喊,一面慌亂地在院內穿梭來回,發現不僅外頭的游樂場,就連几間水泥屋舍里亦毫無人影。
“難道他們搬走了?”她茫然地問,雙目無神。
她慌亂失神的模樣令任無情心痛。“沒關系的,水藍,他們大概是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吧,應該不難查出來。”
“可是為什么那么突然?”
“放心吧,我一定會查出他們搬到哪里去了。”他安慰她,她卻默然不語,眸子定住前方某一點。
他盯著她倏然冷凝的面孔,心底泛起不祥的預感,跟著她調轉眸光。
靠近大門的牆邊,原來釘著一塊看板。
工程預定地。
任無情讀著看板上冷硬的文字,直到最后一行——
翔威建設。
他心一涼,別過頭望向殷水藍。
而后者也正望著他,眼眸幽幽深深,沁著清冷寒意。
“恭喜你啊,水藍。這場服裝秀相當成功,由你主秀更是精彩絕倫。”
“謝謝任伯伯夸獎,您謬贊了。”殷水藍客气地回道,迷蒙水眸凝眸眼前縱然上了年紀,身材依舊玉樹臨風,眸光依然精銳逼人的老人。
她有一星期沒見到他了;這一星期發生太多事,她几乎不曾想起這個老人。
這一星期,她滿心滿腦只是無情的形影,只是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她几乎忘了這個她恨之入骨的老人,直到今日他主動現身,她才恍然察覺自己對他的恨意不僅未曾稍減,甚至更加深刻。
昨夜回抵台北,她立即匆匆与一同于孤儿院長大的韓影通越洋電話,确認了任承庭再度以卑鄙手段收購土地的行舉。
日前,他相中了孤儿院的土地,談判不成,便不擇手段想逼院長他遷。
院長無法,只能聯絡韓影請他代為尋覓合适地點,安頓一院無家可歸的孤儿。
韓影本在几天前就要告訴她這件事,卻因聯絡不上她只得做罷。
要不是她昨日心血來潮前去孤儿院探望院長,又主動与遠在英國鄉間的韓影聯絡,一直躲在無情住處,不問世事的她不知何時才能得知任承庭的又一樁惡行。
“听說你前几天受傷了。”任承庭說,欲望眸子毫不放松地打量她,“看來現在已經完全恢复了,風采還更胜從前呢。”
他還是想要她。
殷水藍輕易辨清他眸中的邪惡欲望,心底一陣冷笑,嘴角眉梢攀上的春意卻是嫵媚誘人的,“多謝任伯伯關心。”
“怎么忽然搬出家里了?”他忽地問道。
她不語,只是抿著嘴笑。
他有片刻失神,半晌,氤氳著欲望的眸子恢复銳利,“听說你現在住在無情的公寓?”
“是的。”她點點頭。
“打算嫁給他嗎?”
她一愣,沒料到老人的問話如此直接,更沒想到他曉得無情對她求婚這件事。
任承庭似乎看出她的疑問,“無情早上來辦公室找我,告訴我的。”
“他告訴你?”
“他來質問我台中一筆土地開發的事情。”他嘴扇一撇,凌厲眸光逼向她,“似乎与你有關?”
“那個孤儿院正是我長大的地方。”她坦然承認。
“是嗎?”任承庭微微頷首,“難怪無情會那么激動了,差點跟我翻臉,原來是為了你。”他冷冷一笑,語气嘲諷,“看來他挺重視你的啊。”
她沒回答,內心一陣微微激動。
她沒想到無情竟為了她主動去質問他的父親,甚至不惜翻臉。
“你究竟是怎么辦到的?讓我一個風流倜儻的儿子在倫敦与你訂婚,又趁他失蹤期間,迅速釣上另一個,讓一向不對女人動情的無情為你意亂情迷。嘖嘖,真有手段。”他贊歎著,眯眼打量她的眸光卻冰冽嚴厲。
她沒有躲避,直直回應他逼人的注視,黑眸深不可測。
他似乎气惱她的冷靜,“別以為我會答應無情娶你,賤女人。”
她只是微微一笑,“不答應又如何?你沒有命令無情的權利。”
“他是我儿子!”
“可是你卻管不動他。”她一針見血。
“你!他被她激怒了,神色一陣陰暗不定,眸子更加深沉。
“如果任伯伯沒事的話,我們的談話就到這儿吧。”她依然笑得燦爛,“里頭已經開始跳舞了,無情可能也快到了。”
她閒閒說道,轉身就要离開飯店回廊,回到方才用來舉行服裝秀,現在己成為宴會現場的豪華宴客廳。
任承庭卻不讓她輕易离去,鋼鐵手臂扣住她細腕。
她微微斂眉,回旋身子,“還有事?”
他瞪祝她,良久。“你是為了任家的財富吧?”
她神色不變,“什么意思?”
“你這种女人我見多了,到處勾引男人只為嫁人豪門,飛上枝頭做鳳凰。”
他冷冷地,語气神態不無嘲弄。
“是又如何?”
“你以為傲天与無情是你最好的選擇嗎?”
她心一跳,“不是嗎?”
他冷哼一聲,手臂忽地一使力,拉過她纖細勻稱的身子扣入自己怀里,飽含欲火的黑眸緊緊持住她,“我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她不說話,甚至一動也不動,只睜著一雙明媚瞳眸定定望著他。
他欣賞她的冷靜,而她溫潤柔軟的身子更堅定他想得到她的決心。“我記得你說過,与其要他們那樣的小伙子,你更欣賞我這种經歷丰富的男人。”
“不錯,我是那么說。”
“哦?”他眉一揚,感覺身子因她坦然回話更加火熱了起來。
“可是無情愛我,他說要娶我。”
“那是你要的嗎?一個名副其實的婚姻?”
“不錯。”
“我可以給你。”
“什么?”她像是一惊,墨帘一顫。
“我可以給你任家女主人的地位。”他微笑,滿意于她震撼的神情,“我死后,你甚至可以跟我兩個儿子平分遺產。”
“你——為什么愿意這么做?”她盯緊他,美眸掠過一道又一道難解的霧彩。
“因為我要你。”他揚手,托起她線條美好的下頷,再不掩飾語气里露骨而深沉的欲望,“我要你在夜里為我暖床。”
她聆听他淫邪的話語,暗自咬牙。
“怎么樣?考慮一下,這可是比嫁給我那兩個儿子更誘人的地位与財富哦。”
他緊盯她,不放過麗顏一絲一毫的反應。
終于,那冷凝的容顏微微一融,漾開一抹淺笑,“我會好好考慮的。”她柔柔說著、語音低微沙啞,蘊著說不盡的暗示。而那對水煙美眸,籠著迷蒙霧气,更逗得他心痒難搔。
他松開她,目送著她款擺纖細的腰肢,婀娜多姿地离去。
每一回款擺,都更加深一分他想得到她的欲望。
他絕對要得到她,即使必須与自己的親生儿子爭奪,他也絕對要得到這個女人。
他要她在他床上嬌吟喘息,火熱的身軀緊緊密合他,煙水美目狂野地凝定他。
他要那對風情万种的眸子看著他做愛。
☆ ☆ ☆
惡心!
殷水藍感受到背后射來的兩束熱力十足的眸光,脊髓不禁一陣激顫,柔荑一抬,撫住了強烈惡心的喉頭。
她覺得想吐,因他方才在她身上留下的触感,因他毫不保留的淫邪目光。
他看她的模樣仿佛想立刻將她按倒,以最直接的方式占有她。
惡心!
更惡心的是她居然還能忍受,居然還能對著那只罪無可赦的禽獸拉開有意誘引的微笑。
她竟然還能對著他笑,眼眸居然還能含笑帶媚地睇著他。
她——究竟是哪一种可怕的女人啊?
她竟可以如此恨一個人,恨到不在乎出買自己的身軀与靈魂。
方才那一瞬間,她竟真的想答應他的提議。
她竟真的想答應他,完全不顧無情的感受——不,在那一刻,她根本不曾想起無情,他的形影根本不曾出現于她腦海。
她只想到報复,只想到如何藉著任承庭娶她入門進行對任家的報复。
她竟真的想嫁給那個無恥的老頭……
“不,你不能嫁給他!絕對不能!尖銳激動的吶喊喚回她惊慌不定的心神,促使她正准備躲人洗手間的步履一緩。
她回過身,眼底落人于冠云焦急疲憊的面容。
他雖是一身名牌西裝,領帶卻歪了,白色襯衫一角也不小心脫出長褲,下頷凌亂的青色胡碴更顯示他近日委靡的精神狀況。
她微微蹙眉,“你——”
于冠云沒讓她有說話的机會,“你不能嫁給他,水藍,我不許!他抓住她手臂,緊緊地。
她不覺吃痛,“你冷靜一點。”
“不!我不能冷靜,我怎么冷靜得了?”他喊著,尖利的嗓音逐漸吸引行人的好奇。
殷水藍注意到了,無奈,只得低聲一句,“你跟我來。”一面將他帶入附近樓梯間。
直到确定隔牆無耳后她才轉向于冠云,“你是怎么回事?”
“我找你好久了。水藍,這几天你究竟上哪里去了?他問,雖是壓低了嗓音,依舊激動莫名。
她黛眉更斂,“你管不著。”
“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該讓澄心那樣傷害你,可是我真的沒想到她會……”
“夠了。”她截斷他急促的解釋,“我沒怪你。”
“你沒怪我,為什么決定嫁給無情?”
“你知道?”她瞪他,難抑震惊。
“我都听到了。”他喘著气,回視她的眸子綻著激光,“剛才你和任承庭的對話我全听見了!”
“你——”她呼吸一緊,心跳一下急一下緩,嗓音則梗在喉頭。
他竟听見了,他竟听見她与任承庭的對話!
他會告訴無情嗎?
“我知道你答應了無情的求婚,也听見你答應考慮任老頭娶你的建議。”于冠云說著,語气憤懣,面色忽青忽白。
“你都知道了……”她怔然,一時之間彷徨無計。
“為什么?水藍.你為什么要那樣說?”他情緒忽地激昂,再度攫住她手臂“你真的考慮嫁給任老頭嗎?你真是他口中那种為了錢財不擇手段的拜金女?我不相信!不相信你會是那种可怕的惡女——”
他質問著,聲聲句句逼人她耳畔,直達腦海。
她忽地發怒,眸中燃起熊熊烈焰。
他憑什么質問她?憑什么許她或不許她嫁?他根本一點也不了解她,從來認不清她是個怎樣的女人。
他根本不曾認清真正的她——
“不相信又怎樣?”她冷冷地開口,語气滿蘊譏諷.“我正是那种可怕的女人。”
“什么?”他一愣,沒料到她會如此回應。
“我就是那种不堪的女人。”她一字一句,冰冽地說道,凍人的言語傷了他,同樣傷了自己。
“不,我不相信,不可能……”他仿佛一震,倏地倒退數步,望向她的眸子既不敢相信又极度惊愕。
“你必須相信。”
“不,你不是!水藍,你不是。”他拼命搖頭,實在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只能不停地否定。
“我就是。”
“不,你不是!”他銳喊一聲,一個箭步,雙手圈住她肩膀,“你不是那种女人,水藍,你不能那么做,我愛你啊……”她秀眉一挑,“你愛我?”
“是啊,我愛你。”
她忍不住想笑。
他愛她?他說他愛她?
他連她是哪一种女人都搞不清楚,竟能忝言自己愛她。
他比任承庭高明不了多少,不過是覬覦她的身体而已。
“你真的愛我?她問,帶著淡談嘲諷。
“真的!水藍,你相信我!”
不。
他愛的,是她艷麗的容貌与誘人的身材。他要的,是那個假裝純善引誘他的惡質女子。
不是她。
“無情可以給我婚姻,任承庭可以給我財富,而你呢?”她凝眸他,帶著惡意,“你能給我什么?”
他一窒“我——”
“你甚至還有個妻子。”
“我——”他瞪她,額上逐漸迸出豆大汗珠,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冷冷一撇嘴角,“別說你愛我,于冠云,你根本不曉得什么是愛,更不清楚我殷水藍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他驀地一顫,雙手不知不覺松開她,“水藍——”
她只是冷冷凝望著他,半晌,玫瑰唇角輕輕開啟,吐逸低微卻冷酷的言語。
“离我遠一點。”
09
他不懂她。
任無情立在廳里,透過門帘望著殷水藍在廚房里翩然忙碌的身影,心內微微茫然。
他不懂昨夜還心情沉重的她,今日竟能若無其事地在廚房做菜,還低哼著歌,仿佛心情愉悅。
是真的愉悅嗎?
他無法相信。
記得咋日深夜從台中歸來,她把自己鎖入房里,鎮夜默然沉思,對在門外擔憂關怀的他只是淡淡一句:“我沒事,你先睡吧。”
他認為她必然是為了孤儿院被迫他遷的事悶悶不樂,說不定還因此更加憎恨他父親——不,她必然更加憎恨了,他可以從她忽焉清冷的眸子明明白白察覺。
她不笑了,不說話了,眸子幽幽冷冷。
那倏地陌生的神情緊緊絞扭他的心,令他一夜輾轉難眠,一早起來便直沖父親的辦公室,質問相關事宜。
他早知道自己父親做生意一向風格強悍、我行我素,尤其對一般市井小民,更加冷酷肅殺,毫不手軟。
這几年他進了集團高層,与几個年輕主管同心協力下,費了好一番功夫打造翔威較為清新健康的新企業形象。
當然,許多事真正作主的還是他父親、以及跟隨己久的几名忠心老臣,但集團里也因為他這几年的苦心經營隱隱形成一派新興改革勢力,以他馬首是瞻。
尤其在他去年接下集團旗下最炙手可熱的電子商務事業群后。
他真正成了翔威集團年輕一代在商界的閃亮招牌動見觀瞻。
他大刀闊斧,改革自己能力所及的事業經營体淨化其体質,重新建立組織架构。
在几年辛勤耕耘下,他自信翔威集團內有絕大部分已不复往日藏污納垢、仗勢凌人。
偏偏土地開發正是那少數的一部分。
偏偏是從來都由他父親主導的土地開發事業牽扯上孤儿院的土地收購案,教他鞭長莫及,如今案子成了定局,也再難挽回。
他真對不起她。還說要給她一輩子幸福呢,連這點事也無法為她拂去,不讓她有机會心情低落。
他有什么資格說愛她呢?
任無情閉了閉眸,悄然歎息,心海波濤洶涌,難以輕易平定。
是她清亮喜悅的嗓音拉回他不定的心神,“無情,什么時候回來的?”她停下忙碌不停的身子,水眸望著他,晶燦發亮。
她是真的高興見到他,他确定。而這令他沉落的精神稍稍一振。“剛剛。”
“是嗎?”殷水藍淺淺地笑,玉頰梨渦甜美,“加班到那么晚,你一定累了。到客廳里休息一會儿吧,宵夜馬上就好。”一面說,一面展開藕臂將他俊挺的身子推往客廳。
他半被強迫地坐定沙發,星眸仍凝定她,“你怎么會回來的?我以為你結束服裝秀后會參加Party還到現場去找你。”
“我對那种無聊的社交Party才沒什么興趣呢,當然是早點回來好。”
“專程回來為我做消夜?”他半開玩笑地問。
“沒錯。”
她直率回應卻令他心一跳,掩不住惊愕神情,深邃的黑眸更深刻地凝住她。
她似乎被他看得有些心慌,芙頰染上紅云,“干嘛那樣看我?很不可思議嗎?”
“不,我只是沒想到——”
“你沒想到的可多著呢。”她唇角一勾,墨帘俏皮地眨動,“待會儿你嘗到滋味,才夠令你惊訝呢。”
“很難吃嗎?”
“好吃得不得了!”殷水藍瞪他,兩秒后,驀地神色-變,“糟糕,我差點忘了還在煮湯呢。”她一面輕喊,一面匆匆忙忙轉過裹著圍裙的俏麗身子奔向廚房,還不忘回頭叮嚀他,“在那儿乖乖坐著等我——”
“怎么樣?好吃嗎?”
她坐在餐桌對面,粉嫩的容顏微微仰起,鑲嵌其上的晶燦黑瞳凝定他,透著三分興致,七分期待。
他沒立刻回應,故意一匙一匙,緩緩品完整碗香噴噴熱騰騰的牛肉湯,才從白蒙蒙的蒸气繚繞中抬起頭來。
星眸,亮著迷人笑意,嘴角,卻偏偏一聲不吭。
“究竟怎么樣嘛?”
她感受到他的有意捉弄,銀牙輕輕一咬。
“還沒呢,等我先嘗嘗這道烤奶油白菜。”他說著,一面就要舉箸朝桌上另一道菜攻去。
她眼明手快地搶過筷子,“不行,你不先說就不讓你吃。”
“還沒全嘗過要我怎么評論呢?”他故作無奈,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一揚。
她瞪他,噘起櫻桃紅唇。
“好好好,我說。”他舉高雙手,一副認輸投降的模樣。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怎么樣?肯定是令你食指大動吧。不是我自夸,我煮的東西可是人間美味,從前在孤儿院時,只要輪我當值煮飯,那些弟弟妹妹都搶著吃呢。”
他微微一笑,將空蕩蕩的湯碗遞到她面前,“再來一碗。”
“不行,你還沒說好不好吃呢。”
他俊眉一挑,“還要我說嗎?你方才不早已自吹自擂,十足的自我肯定了?”
“又取笑我。”她不依地攏攏眉,瞪了他好一會儿,接著星眸忽地回斜,胭脂嘴角淡淡地、恍若羞澀地揚起,“你就大方說出來會怎樣?”
他笑意更深,貪看她羞澀的桃紅美顏,“這樣還不夠明白嗎?”
“什么?”
“我都說再來一碗了,要是不好吃,我會這樣虐待自己嗎?”他搖搖頭,故意大聲歎气,無可奈何的神情仿佛感歎“唯女子与小人難養也。”
她再度笑出聲,清脆明朗如春泉淙淙。
他凝望她,怔了。
如此笑意盎然的容顏,如此甜美愛嬌的神情,是他從不曾在她身上見過的,也從不敢奢想能得見。
她從前總是淡漠清冷,近日來雖然神情丰富激昂了些,會哭會笑,但總還是一貫的成熟气韻。
這樣少女般的嬌羞純真,還是初次顯露。
這樣的嬌態,令她年紀仿佛一下子滅了不少,重重封鎖的心門似乎也微微開啟了一些,透出些許光明。
他痴望著她燦亮的容顏,“水藍,你——”
“我怎么樣?”
“你——”他想問,卻困難地問不出口,又質疑自己是否該在這樣的時候破坏气氛。
“究竟怎么樣嘛?”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掩眼瞼。
終歸要問的。
“昨天的事——”他聞眸,深吸口气鼓勵自己,“你不在意嗎?”
“昨天的事?”
微顫的語調令他倏展眼瞼,“有關孤儿院的事。”
她沒回答,撇過頭,默然。
他心一沉,“你在意吧?水藍。”
她依然不語。
任無情明白那沉默代表的意義。“你當然在意……”他輕輕歎息,半晌,才找回堅定的嗓音,“你愿意原諒我嗎?”
“原諒你?”
“是啊,原諒我沒及早發現這樣的事情,并且及時阻止。”
“不能怪你。”
“但……”
“不能怪你,無情。”她截斷他,“這是你父親做的事,你不可能時時刻刻在他身邊注意他的一舉一動。”
“你不怪我。”他凝望她,嗓音沙啞,“但你怪他?”
她靜靜咬唇。
“你怪他吧?水藍。”他微微焦急地,“告訴我,這件事是不是更加深了你對他的恨意?”
“不錯。”她斂眸,坦然承認。
他心跳一停,明知她心情必然如此演變,仍是一陣心痛。“水藍,答應我一件事。”
她回望他,澄澈透明的星眸掠過异芒,仿佛猜到他要她許諾什么。
“你說吧。”語聲仍是靜定的。
“別再報复。”他深深望她,一字一句,“為我放棄好嗎?”
她深深吸气。
“為我放棄,水藍。”他語音懇切,“我保證以后不會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
她不語,唇瓣輕輕抖顫,像要說些什么卻又什么也說不出口。
他只覺一陣強烈心焦,驀地起身,一個箭步來到她面前,大手拉起她沁涼的玉手,“相信我。”
她隨之立起窈窕的身子,水眸凝定他,脈脈不語。
半晌,她忽地翩然投入他怀里,螓首埋人他寬厚溫暖的胸膛,“我相信你。”她嗓音細微卻堅定。
他因那樣的堅定全身一顫,雙臂一緊,更加將她擁入怀里,仿佛要將她整個人融入自己般擁緊她。
“謝謝你,水藍,謝謝你。”
她搖搖頭,深埋他胸膛的螓首逸出一聲像是新生貓咪般的嗚咽。
他心一痛,分出右手,揚起她線條优美的下頷,惊覺她果然哭了,剔透的淚珠沾染眼睫。眼睫下透出的美麗雙瞳,氤氳著朦朧水霧,楚楚動人得教人心疼。
他震撼難忍,不覺低首,溫熱的方唇小心翼翼地為她吻去珍珠淚。
她倏地倒抽一口气,身子一顫。
他察覺了她的震顫,停下動作,“你害怕?”
“不,我不害怕,不是害怕……”她語气空幽,瞳眸茫然,像是一時無法理清自己的心情,正細細在心底咀嚼著滋味。
“別怕,水藍。”他輕撫她的頰,溫柔低語,“別怕。”
“我不是怕。”她搖頭,忽地揚高眼眸,“無情,你……”
“我怎么樣?”
“你可不可以試試看?”
“什么?”
“你能不能試試……”她欲言又止,瞥了他一眼又忽地轉過頭,玉頰逐漸攀上紅暈,甚至連洁白的頸項都逐漸染上薔薇色澤。“你能不能試試跟我……我想我應該不會……不會抗拒你……”
他瞪著她,几乎可以听見自己狂野的心跳聲,而她的,也仿佛正与他的應和。
他知道她要求他試什么,他當然明白!
自從經歷那陰暗殘酷的對待后,她一直無法交給任何男人的柔美嬌軀,如今卻要主動交給他。
他值得嗎?
“水藍,你是認真的——認真那么想?”他顫著嗓音确認。
她輕輕頷首。
她是認真的!他呼吸緊凝,心韻快得他已然無法控制。
她要將自己交給他,主動要求他碰触她。
她說過,心理的障礙令她無法輕易接受男人,他也能理解,所以這几天來一直小心翼翼地對待她。
他讓自己睡在她身邊,要她習慣一個男人的接近,卻又強迫自己不能越過雷池一步。
夜复一夜,他將她擁人怀里,听著她規律均勻的呼吸,聞著她芬芳迷人的体香,屬于男人的原始情欲被撩撥到了最高點,卻還是拼命克制。
因為他在乎她,不能破坏了她對他的信任,不愿傷害她脆弱的身軀与心靈。
他絕不愿傷害她,在她還不能真正坦然接受男女之間的親密接触以前,他不會對她逾規。
他有那樣的心理准備,也接受了長期抗戰的可能,但她卻——
“可是你要答應我……”她羞澀地,低微的嗓音恍若向晚輕輕拂過的微風,
“要慢一點,因為我——還是有點怕。”
他心一牽,嗓音愈發溫柔起來,“放心吧,我會很慢的。很慢很慢……”
他沙啞地許諾,低下頭,火燙的方唇柔柔地攫住她。
她沒有抗拒他。
她曾經怀疑自己會,也曾經考慮是否要故意那么做令他反感,但當他一開始吻她,理智与恐懼便不知消逸何處了,只余激情的火苗辟啪燃燒。
從不曾想過,她也有遭激情攫去理智的一天,但在他怀里,她只感受到一股亟欲被充實的濃濃渴求,她想碰触他,想將他健美的身軀緊緊揉入自己,也想將自己緊緊揉入他的。
她感覺著他的吻,他溫柔怜惜的輕触,他沁著汗的修長胴体。
她感覺著他的一切。
這樣的感覺如此陌生,令她只能緊緊攀附著他,什么也不能想。
那一刻,她有隨他到天涯海角的毅然決然。
甚至現在,當激情已消褪了數個小時,當她悄然抽离他怀抱,立在床邊靜靜凝眸他少年般的純真睡顏時,那曾經熊熊燃燒的激情烈焰仿佛還殘留了几點星星火苗在她心底。
只要稍一縱情,星星之火隨時可以燎原。
但,她不能再縱情了。
不能再縱容自己与他密合相嵌,不能再縱容自己与他熱情擁吻,甚至不能再縱容自己日日在他身邊醒來,眸光流連于他俊雅面容。
她不能縱容自己繼續留在他身邊,不能欺騙自己她与他可以就這么天長地久。
“對不起,無情。”她凝眸他,沙啞而低微地傾訴,“我真的沒辦法放棄……”
她無法放棄。在心底對任承庭的恨意愈來愈高張的時候,她無法放棄對他的复仇,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做盡這一切坏事后依舊逍遙自在,高枕無憂。
上天是不公的,他不見得讓好人一輩子平安幸福,更不見得會讓惡人得到應得的懲罰。
她只能靠自己的手為父母弟弟尋求正義。
“我真的相信你,相信你從此以后會保護我,但……”
但她不相信自己!她無法相信自己從此就能收回對任承庭的滿腔恨意,無法相信自己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依舊逍遙快樂。
她不是那种可以如此輕易磨滅仇恨的女人。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是她一向的主張。
“或許我正逼自己走向毀滅。”她低掩墨帘,低低自喃。心,有好一陣劇烈抽痛。
但只半晌,那濃密的墨帘便堅定一揚,星眸綻迸燦銳光芒。
即使是地獄,她也要拖任承庭与自己一起下去!
再見了,無情。
她凝望他,無聲地以唇形向他道別。這一切——昨夜為他親自下廚,之后將自己的身体獻予他,都是為了能更從容、更毅然決然地离開他。
因為無法給他一顆純洁誠摯的心,所以她決定將自己的身体獻給他。
她沒有后悔。
再見了,這最值得回憶的繾綣浪漫夜。
她閉上眸,最后一次在腦海回流曾与他共享的一切,然后靜定轉身,离開房間,离開他的公寓,沐浴屋外的清透涼冷。
抬眸,映入眼瞳的是將明未熹的永夜,一片漠漠沉藍,清冷的孤月半掩在灰色云層后,忽隱忽現。
淡幽清冷的月,照拂的是通往地獄的不歸路,洒落的是割痛人心的銳利輝芒。
她感覺心痛,清楚深刻,卻不允許自己回頭。
她不回頭,不愿回頭,也不能回頭——
對不起,無情,對不起。
對不起。
自遙遠亙古傳來的低微細語拂過任無情耳畔,直直穿透,侵人腦海最深處。
他悚然一惊,神智從最深的暗黑中醒覺。
她走了。
他領悟這明顯的事實,怔然迷惘。
“你果然來了。”
任承庭看著她,老練的眸耀著銳利情輝,嘴角則勾起滿意而略帶諷刺的微笑。
殷水藍沒說話,默默看看眼前一身名牌西裝,總是將自己包裝得貴气從容的男人。她看著他,用自己一雙籠著水煙的美眸,玫瑰般嬌艷欲滴的唇瓣銜看清清淺笑。
她笑著,眸光順著他全身上下一陣流轉,直把他看著雞皮疙瘩迅速窟起,而体內,雪流逐漸滾燙。
然后,她收回好整以暇的視線,媚眸越過他。打量他身后寬闊豪華的飯店高級套房,緩緩巡禮過每一樣高雅陳設。
唇角,揚起六十度的嘲笑。
“很不錯的房間。”她淡淡開口,嗓音清雅而舒緩,
“約我來這里有何用意嗎?”
他瞪著她嫵媚甜美的笑顏,明知她有意逗惹自己,聲調故意更加懶洋洋起來,“你說呢?這樣的場所難道不适合我們今天准備談論的主題?”
“哈。”她魅惑而沙啞地輕笑,星眸斜斜睨他,丁香舌則沿著艷紅唇瓣緩緩潤舐一圈,“如果我今天就遂了你的心愿,我如何還有籌碼要求我想要的?”
他倒抽一口气,心跳霎時急如擂鼓,腦中立刻充血。
“進來吧。”他側開身,低啞的邀請半蘊命令。
她沒有拒絕他的挑戰,輕輕聳了聳圓潤的香肩,蓮履恍若毫不在意地輕移。
直到那清脆的關門聲響傳來,她才悄悄地、不著痕跡地打了個輕顫。
回轉纖麗的身子,她注意到老頭已被她完全挑起了,黑眸蘊著饑渴的光芒,鷹爪般的十指一松一緊,顯然正极力克制自己的沖動。
她再度微笑,“你知道我要什么嗎?”
“當然。”
“說說看。”
“你要名利權勢。”他說,緊緊盯著她,目光飽含欲望,也掠過一絲混合著贊賞与饑嘲的光芒。“名利、權勢,以及大量的金錢。而你打算用自己的身子換取那些。”
“是嗎?”她淡淡一句,柔荑一揚,优雅而不經意地撥去一絡不听話的發絲。
任承庭緊盯她的一舉一動,一面沙啞地繼續,“但你是個精明的女人,知道自己的价碼。”
“你打算怎么出价呢?”
“我提供一個婚姻。”他走近她,鐵臂搭上了她的肩,“怎么樣?這就是你想要的吧?”
她沒回答,唇間逸出一串揉合著清朗与沙啞的動人笑聲,俏顏則微微揚起,以一种驕傲而鎮靜的角度仰望他。
他欣賞那樣的驕傲与鎮靜,卻又忍不住為她遲遲不肯明确答覆而微微焦急溫怒,“怎么樣?這究竟是不是你想要的?回答我啊。”
“你要提供我所有我想要的東西,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我為你暖床?”
“不錯。”
她清清淡淡地笑。
“怎么樣?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吧?”
不,那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殷水藍靜靜凝望著他,嬌容覆著讓人看不透的輕紗,腦海卻轉著明晰銳利的念頭。
她真正想要的是摧毀他。
她真正想做的是抹去他臉上志得意滿的表情,消滅他眼中燒得炙熱的欲火,奪去他所有引以為傲的一切。
她真正想要的是見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生世世身受地獄煉火無盡折磨。
但她不會殺他。
不,她不會殺他,讓他就這樣輕易死去對他而言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報應。
她要他身敗名裂。
讓他身敗名裂,讓他活著遭受這個社會所有人的唾棄不齒,對他而言才是悲慘至极的報應。
她該怎么做呢?
殷水藍回斜眸光,悄悄瞥了一眼腕表。
還有十分鐘。
還有十分鐘,她為這幕精彩好戲安排的演員便會堂堂登場,而她現在該做的,便是為誘導那演員迅速入戲做好事前准備。
這不難,不是嗎?
她已經构筑了最佳背景,還有眼前這個正迫不及待想上戲、躍躍欲試的男主角。
身為導演兼女主角的她只需給他一點點暗示便可以了。
“我想喝酒。”她凝望他,突如其來地說道。
他一愣,“什么?”
“給我一杯酒,承庭。”她低啞地、誘人地說道。
她相信他絕對注意到她改了對他的稱謂,因那鷹銳的黑眸剎那間迸射出野獸般的凌厲激光。
他果然听她的話,利用套房里的吧台設備為她調了一杯馬丁尼,自己也在瞪著她一口一口緩緩啜飲時湮盡好几杯烈酒。
她看著他脫下西裝外套,松了松束縛頸項的領帶,數秒后,仿佛這樣還不足以釋放体內蒸騰的熱气,索性一把扯落領帶,擲落在地。
她看著,嘴角媚媚地傾斜,美目含煙,窈窕有致的嬌軀則有意無意微微一晃,坐倒柔軟的床榻。
“哎,好熱。”她輕輕抱怨著,玉手一面煽著染上薄薄紅暈的芙頰,气息則規律地喘著,帶動瑩潤乳峰一起一伏。
接著,星眸幽幽怨怨地回斜,“這酒調得太烈了啦,害人家才喝一杯就不行了。”她一面低聲怨著,一面掙扎著想站起身,“不行,我得走了,不然可能會暈在這里。”
“干脆就在這里休息一下吧。”
“不行。誰曉得你會做出什么事?”她嬌嗔著,仍然掙扎著要起身,但任承庭早已一個箭步沖上來,雙臂鉗鎖住她,不讓她有离開床榻的机會。
“你做什么?”她問,微微惊慌。
這惊慌不需假裝,完全發自她的內心。雖然一切正照她預期的上演,他的碰触仍令她恐懼而厭惡。
“你說呢?美人儿。”他低低地、淫邪地笑著,濕潤而令人惡心的雙唇開始尋找著她瑩膩的肌膚,貪婪地品嘗。
她劇烈掙扎。
“放開我!放開我!她銳聲利喊,“我沒允許你碰我!”
“還說允不允許做什么?你不都已經准備嫁給我了,遲早是我的人。”
“我什么時候答應嫁給你了?我沒答應……”
“別裝了!水藍,你我心知肚明,誰都知道你今天為什么答應我的邀請,知道你為什么跟我進了這間房。”他沙啞地笑,“不就為了來取悅我的嗎?”
“不!我不是!”她尖聲喊著,粉拳緊緊握著,用力擊打他的肩,雙腿則彎曲弓起,拼命將他推离自己,
“放開我!放開我!”
“該死的,安靜一點!”她激烈的掙扎似乎惹惱了他,他怒喝一聲,動作更加粗魯起來,一手抓住她手臂定在床上,另一只則開始蠻橫地扯去她上衫。
很快地,她便衣衫凌亂,胸前一涼,暴露于室溫下。
她的心也跟著一涼。
為什么……為什么那人還不來?他就要真正侵犯她了啊,那家伙為什么還遲遲不來?
她明明跟他約好了啊,當時他急切地打電話來。不就焦慮渴望著想見她一面?既如此,為什么遲至現在還未現身?
莫非他竟爽約……
她顫著身軀,惊恐地瞪著任承庭激烈扭曲的面龐低下,逐漸靠近她的臉。
“別動。”他陰鷙地命令,濕熱的气息拂向她的臉,欲望唇齒就要印上她。排山倒海的惡心倏的襲來,她眼前一黑,感覺神魂正逐漸抽离自己。
“不要碰我,不要……”她喃喃地,茫然失措地低語,“不要……不要!”惊慌的低語終于真正轉成尖叫。
“不要!不要——”歇斯底里的尖叫終于拔峰而起,一聲高似一聲,一聲凄厲一聲。
她不停地喊著,用盡所有的精神气力,釋放所有的深沉恐懼,直到激烈的銳喊几乎震碎屋瓦。
直到房間的大門終于被用力撞開,撞進來一個充滿漫天怒气的男人身影。
“放開她!”男人眼眸充血,面部肌肉扭曲,激烈抽動著可怕的恨意,“我說放開她!”
他厲喊著,而當他發現任承庭對他的威脅只是在嘴角泛起嘲弄不屑的冷笑后原先便所剩無几的理智更全數消逸。
“你以為自己是誰?不過是任家的一條狗,敢命令我?”任承庭冷笑著,雖是為他的突然闖入感到意外,卻依然不慌不忙,語气充滿嘲弄。
他仿佛篤定眼前的男子不敢輕越雷池一步。
但他錯了。
男子激狠地瞪他,眸中燃起憎恨的烈焰,接著忽地怒吼一聲,隨手抓起吧台上一只半滿的玻璃酒瓶,朝任承庭頭上狠狠一敲。
這一敲,泄盡了所有奔竄于男子体內的瘋狂气力。
血流如注,惊人的紅迅速染遍凌亂的織錦床罩,也染上了殷水藍半裸的玉白身軀。
她瞪著那可怕的艷紅,瞪著身邊失去意識的色魔野獸,瞪著那個忽然闖入、如今已全然喪失理性的瘋狂男子。
瞪著眼前遠遠超乎她所能預期的一切。
10
“任先生,請問你對這次事件有何看法?”
“你的妹夫殺傷你父親,听說起因是為了目前當紅的模特儿殷水藍?”
“听說是因為任承庭企圖強暴殷水藍。于冠云為了阻止他才發生這樣的意外?”
“于冠云跟殷水藍之間是否有不可告人的關系?”
“任先生,請你發表一下看法,請為我們說明事情真相……”
媒体記者們尖銳的問題排山倒海、一波波襲向任無情,他微微蹙眉,強撐著一張冷靜無表情的容顏,目不斜視。
身邊翔威集團的經理級員工展開手臂,替他排開團團包圍的記者,費盡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為他開了一條路,讓他得以朝這所知名的私人醫院前進。
但前進速度仍是极為緩慢的。
“任先生,你認識殷水藍小姐吧?听說她從英國回來一開始本來是住在任家的?”
“她跟任家有什么關系?跟你有什么關系?”
她跟任家有什么關系?跟他有什么關系?
任無情驀地調轉視線,冰冽的眸光射向那個在兀鷹一般的記者群中,嗓音顯得格外尖銳的女人。
“她跟我——沒有任何關系!”他瞪著她,擲落冰冷字句,一面感到心髒一陣劇烈刺痛。
他不該開口的,不該回答那些嗜血的媒体們任何足以令他們嗅到一絲絲血腥的問題。
在一波比一波高,如海嘯襲來的質問中,他偏偏選了這一個回應。
為什么?
“她跟你沒有關系,那跟你妹夫呢?你妹夫是不是愛著她?所以才為了救她不惜殺傷你父親?”
見到他有了反應,那女人仿佛心情激動了起來,銳眸閃著興奮的光芒。
他瞪著她,為她唯恐天下不亂的神態反感,更為自己的沉不住气反感。
“我會為冠云聘請最好的律師,我相信這一切只是個意外。”
“只是意外嗎?根据殷小姐的說法,這一切可不是個意外。”
“她怎么說?”他問,語气寒酷,平淡無起伏。
“她對警方宣稱,于冠云是為了救她才會跟任承庭沖突的。”
“是嗎?”他淡淡揚眉,卻感覺一顆心逐漸冷凝,流竄于四肢百骸的血液也在一瞬間結凍。
這一切——果然是她導演的,他沒有料錯。
在妹妹澄心打電話向他哭訴冠云堅持跟她离婚,他便料到事情不對勁,而一小時前當醫院聯絡上他告訴他父親傷重住院時,他更立刻自行拼湊出一切。
是她導演的吧?冠云堅持与澄心离婚,父親受傷住院——這一切該都是她幕后策划的吧?
他一直這么猜想,而記者們的步步進逼令他确認了這一點。
真是她!這一切真都是水藍策划導演的,這就是她對任家的复仇!
她終于達到目的了。
她——滿意了嗎?
她滿意了嗎?
殷水藍瞪著電視熒幕,瞪著這些天來被好事的媒体記者們一炒再炒的熱門新聞。
豪門大亨晚節不保,身敗名裂!
她瞪著電視熒幕,瞪著采訪記者以一种微微幸災樂禍的態度報導著這些天來攫住大眾目光的豪門濺血秘辛。
“翔威集團總裁任承庭晚節不保,連帶毀了集團的企業形象,近日股价連連下挫,集團高層主管個個臉色鐵青,尤其任承庭之子一一翔威集團呼聲最高的下任接班人——任無情更是神情陰霾,難得露出笑容。”記者報導著,淡淡嘲諷的語聲配合著重复播放的資料畫面,“据了解,警方以涉嫌謀殺未遂收押的于冠云,极有可能以傷害罪判刑。而被送人醫院的任承庭已于昨日清醒,主治醫生表示他已脫离險境……”
任承庭身敗名裂,翔威集團企業形象大毀,于冠云因涉嫌傷害被收押,任澄心足不出戶,傷心欲絕,就連無情也為了收拾這一切爛攤子,日日焦頭爛額……
她其實并沒有想到會這樣的,事情比她所想像的還嚴重几倍。她本來只是想令亟欲与她面談的于冠云及時出現在飯店,親眼目睹任承庭企圖強暴她的情景——
她只是想要個人證證明任承庭的罪行啊,卻沒料到于冠云竟會激動到殺傷任承庭!
她真沒料到,真沒想到事情竟會如此轉折,令她的复仇比計划中還要完美——
是啊,她對任家的复仇算是圓滿成功了。
她滿意了嗎?
讓任承庭身敗名裂,讓任家每一個人痛苦難堪,她滿意了嗎?
讓無情神傷心碎——她滿意了嗎?
她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他恨她吧?恨一個奪去他的愛,竊去他的心,口口聲聲說愛他信任他,最后卻背叛他的惡女吧?
他該恨她的!因為就連她——也恨自己啊。
就連她也無法原諒自己,無法原諒自己最終仍選擇以這樣的方式重重傷他……
她終于复仇了,終于為自己多年前含冤死去的家人討回公道,可她為什么如此迷惘、如此傷痛。連一絲絲滿足的感覺都沒有?
為什么她胸腔一點點充實的感覺都沒有,只有無盡的空虛?
為什么……
“無情,跟我走吧。”望著眼前神情疲倦、眉宇鎖著濃濃煩憂的男人,薛羽純不覺心一酸,泛起一陣淡淡的怜惜。“你已經好几天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
“我不想吃。”任無情搖頭,對著好友關切的容顏,勉力稍稍拉開嘴角弧度。
“無情——”
“我不餓。”他微微一笑,抬起手臂,按下了醫院的電梯鈕,“還是先上去看我父親吧。”
他的固執令她只能悄悄歎息,轉了個話題,“任伯伯傷勢怎么樣了?”
“精神好多了,也能吃一點東西。”
“那就好。”她微微頷首,跟著他進了電梯,揚高一張艷美容顏瞧著他,怔怔地,欲言又止。
他直覺她將提起他不想碰触的話題,搶先開了口,“你不是說要飛去德國替傲天做复健嗎?什么時候?”
“明天的班机。”
“他——就麻煩你了。”他輕輕歎息,“不必告訴他台灣發生的事,我不想讓他擔心。”
“放心吧,我不會說的。”她怔煞回應,又足足凝望了他好一會儿,終于下定決心開口,“無情,那個女人……”
“什么女人?”他反應迅速地問,嗓音不覺尖銳。
“殷水藍。”她輕聲回答,口气更加小心翼翼,“你們——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別瞞我。”明澈星眸凝定他,“我看得出你對她很特別。”
“我不想提她。”他嗓音冷澀。
“你——”她深吸一口气,“愛她吧?”
他沒答話,黑眸直視前方,面容靜定,沒有一絲牽動。
但多年的知己交情仍令她敏感地察覺他內心的不平靜。“你很在意她吧?那時候記者追問你跟她的關系,你回答的模樣……”
“我怎樣?”
“我從來沒見過你用那么冰冷的口气說話。”薛羽純望著他,明眸專注,不放過他面上任何一絲异樣神采。“你若不是极為恨她,就是极為愛她,而我猜——”她輕輕歎息,“該是兩者兼有吧。”
話語才落,電梯門也跟著打開了,任無情迅速邁開步履前進,高大的背影极端挺直。
他在躲她。
薛羽純凝眸著他挺拔的背影,菱唇再度輕啟,逸出一陣幽幽歎息。
他在躲她,逃避她的問題,這表示她猜中了,他果然對殷水藍怀抱著异樣情感。
因為深愛著那個女人,所以近日的變故才會逼得他封閉起自己,郁郁寡歡。
她搖頭,提起玉足赶上他快捷如風的步履,在跟著他轉進任承庭的私人病房時,不覺倒抽一口气。
她瞪著漆成一片雪白的病房,不敢置信。
那女人——那個無情深深愛著,卻又親手將他推落痛苦深淵的女人竟然站在那里!
她瞪著忽然闖人的人,水色紗裙里著的纖瘦身軀似乎微微顫動著,清麗絕倫的面容蒼白若雪。
而那對善于懾人心魂的眸子,逐漸泛上蒙蒙水煙。
☆ ☆ ☆
“你在這里做什么?”
“我——”殷水藍惊懦不定地望著他,他异常冰冷的語气震動了她,令她心跳一下急一下緩,喉頭發緊。
“我……”她再度嘗試開口,嗓音卻冷澀遲滯。
她說不出話!在他面前,她竟說不出話來。
她只能凝眸著他陰暗沉郁的雋顏,怔怔忡忡。
他仿佛瘦了,面容憔悴而疲憊,眉宇糾結著,抹著濃濃憂悶。
她忽地有股替他撫平眉宇的沖動,但只能握緊雙拳,僵直立于原地。
她不敢碰他,不能對他說話,甚至無法正視他。
她只能任由他深不見底的黑眸冷冷掃落她全身,接著側轉頭,凝望著病床上正靜靜沉睡著的老人。
她咬著唇,屏著呼吸等待他發聲,他卻遲遲不肯開口。
她等待著,胸腔逐漸空落,一顆心,緊緊拉扯。而當另一個俏麗的女人身影旋入病房,她身子一冷,感覺体內緩緩降溫。
是薛羽純,曾經与他訂婚的女人。……他們舊情复燃了嗎?
“你還來這里做什么?”他終于開口了,嗓音完全的冰冷,“你做得還不夠嗎?還不滿意嗎?”
“不,我不——”她收回凝定薛羽純的眸光,卻在与他深邃的黑眸接触時一陣激顫,“我只是來看看他
“他傷重住院,又如你所愿身敗名裂,你還不滿意?還要再來這里刺傷他嗎?”
不。她不是來看任承庭的,不是特地前來以言語刺傷他,完成整個复仇計划的最后一步——不,她不是!
她曾經以為自己是為了對任承庭和盤托出恨意而來,但直到任無情憔悻的身影闖入她視界,才驀地恍然大悟。
她是為了見他而來,她是因為放不下他才來。
因為放不下他,所以她才為自己找了個那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瘦了。”她痴痴地望著他寫著深深疲倦的蒼白面容,低聲喃喃著連自己也捉摸不清的話語,“你應該好好吃一頓,好好休息……”
他仿佛一震,俊雅的面容掠過惊駭,性格的嘴角則微微扭曲,“不必你多管閒事,我會照顧自己。”
她默然,纖細的身軀如不堪秋風狂掃的花朵,搖搖晃晃。
“你走吧。”
“我”
“冠云為了你跟澄心离婚了,還可能被判刑坐牢,澄心患了憂郁症,差點精神崩潰,爸爸也差點丟了一條命——”他瞪著她,語音縱然干和冷靜,但她仍可以清晰地辨出其間蘊藏的無限沉痛,“這樣還不夠嗎?你還要怎樣才滿意,才肯收手?”
她不語。
他閉眸,深吸一口气,“莫非真要我們陪你一條命?”
她恍然一惊,“不,我沒那個意思。”
他搖頭,張開墨密眼睫,深深幽幽地望她,“得饒人處且饒人,水藍。”他語音低沉沙啞。
她心一痛,“我對不起你,無情,……”
“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們任家欠你。”
“我不想傷害你,可是……”
“可是你太恨我父親。”他替她說下去,沉痛而無奈。“我明白。”
她無法忍受那樣的沉痛与無奈,“無情,我愛你。”
她突如其來的表白似乎震動了他,黑眸沉郁,掠過一道又一道暗影,但神情,仍是木然。
她心慌了,“我真的愛你!”
他沉寂了好一會儿,“那又怎樣?”再開口,語聲依舊淡淡漠漠。
殷水藍一怔。
是啊,那又怎樣?她還能怎樣?還能要他怎樣?
她以為在她做過這些事后,在她重重傷了他家人之后,他還能毫無芥蒂,如之前一般愛她,
她以為他還能若無其事嗎?
她究竟還來做什么?她——不該來這里,不該再痴心妄想,不該再見他的……
“對、對不起,無情,我——”她一頓,嗓音梗在喉頭,雙唇發顫,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還想說什么?還想做什么?她不知道,真的不曉得;她只覺心頭一片凌亂,腦海卻是全然空白。
“你走吧。”他面無表情,淡淡一句。
是的,她該走了,不該再出現在他面前。那個拂曉她离開他時,不就己下定了決心永不見他嗎?
她該走了!
但——身体卻動不了,一絲一毫也動不了。
“走!”見她遲遲不動,他似乎崩潰了,進出一聲雷霆怒喊。
她嚇了一跳,身子抖得如秋風落葉,翦水雙瞳遲疑地揚起,怔怔然瞧著他。
“我要你走!沒听見嗎?”他更生气了,嚴厲的吼聲几乎掀了屋頂,更震碎她一顆脆弱的心。“滾!”
她倉皇轉身,眼前視界瞬間一片迷蒙。
她邁開步履,用盡最后的意志力逼自己前進,但只隔几步之遙的房門卻不知怎地似乎遠得很,漫漫浩浩,怎樣也到不了。
她也想走,她也不想再讓自己的形影惹惱他,可路一一好遠,為什么就是到不了呢?
“不!不能讓她走,她不能走!”突如其來的厲喊如深夜間雷,沉沉擊中她迷茫的神智,她昏然回首,莫名地瞪著那個奮力朝她襲來的灰色身影。
是任承庭。他醒了?
迷惘的神智還弄不清怎么回事,明亮銳利的刀鋒便己直逼她面前,燦閃的光芒几令她睜不開眼。
他想殺了她?
惊疑不定的念頭才剛剛問過她腦海,那透明閃亮的利刃便已重重划過,逼出紅色血泉。
她怔怔地望著,瞪著那詭魅的艷紅色液体迅速占領整片光洁的地板。
她怔怔望著,腦海一片空白,直到一聲惊慌的尖叫喚回她墮入無盡深淵的神智。
“天!你沒事吧?無情,你受傷了!”
是無情——
為了替她擋下任承庭報复的利刃,他犧牲了自己的肩頭。
“為什么?無情……”她瞪著他,痴痴傻傻,已經完全無法思考。
“你走,你快走!”他只是這么喊著,厲聲催促她离去。
她木然,仿佛听不懂看不懂這瞬間發生的變故,像個木娃娃般呆呆站著。
直到薛羽純忽地轉身,攫住她僵硬的肩膀用力搖晃,“你走吧!”激動的話音一字字銳利灌入她腦海,“放過他吧!求求你,放過他們吧……”
她倒抽一口气,木然凝立的身子終于起了反應,一陣激烈搖晃。
“你沒事吧?無情,你傷口痛嗎?”她問著,嗓音激昂高亢,情緒瀕臨歇斯底里,“告訴我,告訴我你沒事回……”
“我沒事。”沉沉幽幽的嗓音拂過她耳畔,稍稍定住她激顫的心神。
她偏轉頭,望向那個也正望著她的男人。
四束眸光在空中悵然交會。
半晌,他終于開口,嗓音發顫,“水藍,我——可以救你的人,卻救不了你的心。我救不了……”
她瞪著他,瞪著那張蒼白慘澹的面容,不愿相信自己听聞的。
她瞪著他,良久良久……
終于,她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柔嫩的掌心雖是拼命捂住菱唇,卻怎樣也擋不住逸出的痛苦悲鳴。
而鎖在眼眶的淚水,也掙脫了禁錮,如滔滔江河,流瀉不絕——
終章
我走了,無情,不敢奢求你原諒我。
在那個仿佛無法天明的永夜,當我踏著木然的步履离開你,我便清楚自己踏上的是一條不歸路。
我沒想過能回頭,不敢奢想。
到醫院去的決定是個錯誤,我告訴自己是為了跟任承庭攤牌,但其實,我是希望能遇見你。
我果然見到你了,但,我不該見你的。
再見你只是更刺痛你,更傷害你。
我不該去的——甚至還連累你為我擋了一刀,為我承受痛苦,承受你父親對我的深刻恨意。
我對不起你,當我見到鮮血從你肩上汩汩冒出、沾染一地,我才恍然大悟。
我錯了,這樣的報复原來會如此傷害無辜的你,你愛我怜我,不該得我如此負心背叛,更不該還為我受傷流血。
我不該還去招惹你……
無情,我的复仇完成了,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我并不覺得滿足,但也不是后悔,胸臆里那复雜的滋味真的無法以筆墨形容——或者該說我已沒有感覺了,沒有了心,空空落落。
你說,你救得了我的人,卻救不了我的心。
當然,因為我早沒有了心啊——一個沒有心的女人,可怕吧?
所以我走了,我想,對我倆而言這是最好的結束。
我會忘了你,也請你忘了我。
我想忘情,而你,該也宁愿無情吧。
忘了我吧。
忘了我,別再愛我,也別恨我——
忘了我,別再愛我,也別恨我。
任無情合緊雙眸,第千百次想起她在那最后的留書上最后一句話。
她說會忘了他,要他也忘了她。
她要他忘了她——談何容易?談何容易啊。
如果一個人真能如此簡單忘掉曾經深深愛過的人,世上又怎會流傳這許多苦情悲戀的故事?
如果一個人真能如此容易恨一個曾經深愛的人,也不會日日夜夜承受如許沉痛折磨。
他——不恨她啊,從來沒恨過她。
否則他不會為她擋下利刃,不會至今還對她思念難舍。
他真宁愿無情,宁愿自己能忘了她。
如果遺忘真如此簡單,為何几年后的今天他還
苦苦追尋,苦苦追尋她在世界各地漂泊的纖瘦身影?
她真的好瘦,每一回收到偵探社送來她的最新寫真,他總發覺她比之前又清減了好些。
是不堪那樣漂泊不定的生活折磨嗎?所以才清減至此?
但她面上卻常是帶著淡淡笑意的,酷熱的東南亞也好,嚴寒的俄羅斯也罷,當她与那些失學失怙的孩子們在一起時,面容總是親切溫柔,漾著甜美笑意。
于是他明白,她是真的享受那樣的義工生活,樂于從事那樣的慈善工作。
她找到了生命的意義,重新得回了充實的人生,得回了自己的心。
她找回了自己的心,現在的她是快樂的,平實知足。
她忘了他了……
他蹙地凝眉,心髒猛力一扯,神思,墜入了久遠以前——
你害怕?
不,我不害怕,不是害怕……
別怕,水藍,別怕。
你可不可以試試?能不能試試跟我……我想我應該不會抗拒你……
水藍,你真的——真那么想?
可是你要答應我,要慢一點,因為我——還是有點怕。
放心吧,我會很慢的。很慢很慢……
他會很慢、很慢,溫柔地對待她,傾一生的溫柔深情對待她。
他想,他真的想,到現在依然如此渴望。
但,她卻忘了他……
他覺得心痛。
因她竟真的忘了他。
他忘了她吧?不可能還記得她。
在經過這許多年后,她不敢奢望在他心底最深處,還能為她保有一方最邊緣的角落。
他肯定已經忘了她吧,忘了她這個曾經重重傷他的女人。
她覺得心痛。
“我真傻,明明好几年前就該認清的事,為什么到現在還忍不住渴望,還要這般痴心妄想?”她低低地自語,背靠著墓碑坐倒在地,側轉頭,對著靜靜躺在碑前的清秀百合澀澀苦笑,字字句句皆是凄清哀楚。
他當然忘了她了。現在的他,可是翔威集團才气縱橫、意气風發的總裁,得意于亞洲商界。
雖然翔威曾因當年的丑聞損折了企業形象,但在他這個年輕總裁的大力整頓下,很快便恢复了欣欣向榮,甚至比從前還胜上几分。
亞洲商業周刊評論他是難得一見的俊才,說他是台灣企業界的一塊瑰寶,极具身价的金領貴族。
新加坡一位叱吒風云的女強人甚至還在一場國際商務研討會議中當眾表明對他的欣賞。
他如此优秀,如此傲然出色,卓爾不凡。
她為他高興,卻無法揮去心內淡淡惆悵。
他雖然沒和薛羽純舊情复燃,但總有一天他身旁會站著一個与他同樣傲然出色的女人。
那女人能与他共效于飛,翱翔廣闊藍天,而她,卻只能永遠躲在角落悄悄悄窺視他——
“但這是我應得的,不是嗎?”垂落眼瞼,她低低自喃,“我不能怨,因為這一切——是我應得的。”
是她應得的,她該認命。
她深吸口气,頰畔,緩緩畫過淚痕,而耳邊,逐漸回響曾有過的幸福快樂。
究竟怎么樣嘛?
還沒呢,等我先嘗嘗這道烤奶油白菜。
不行,你不先說就不讓你吃。
還沒全嘗過要我怎么評論呢?
肯定是令你食指大動吧。不是我自夸,我煮的東西可是人間美味,從前在孤儿院時,只要輪我當值煮飯,那些弟弟妹妹都搶著吃呢。
再來一碗,水藍。
水藍,水藍,水藍……
聲聲句句充滿感情的溫柔低喚,拉扯她的心陣陣抽痛。
無情,無情,你真忘了我嗎?
“水藍。”
可她卻還深深記得他,到現在還仿佛能夠清楚听聞他溫柔和婉的呼喚——
“水藍。”
那深情的呼喚如此清晰,明透。
“水藍。”
宛若正在她耳畔回旋——
她一顫,驀地睜開眼瞼,星眸一揚。
映入眼瞳的,竟就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儿。
是他,是無情——
怎么可能是他?
她怔怔望著,望著捧著一束花的他,那白色的花朵雅致芬芳,正是清麗的香水百合。
一顆心強烈震顫。
“我想,今天是你母親的忌日,所以——”他低低說道,嗓音沉合、沙啞,像壓抑著什么。
她怔怔听著,心髒緊揪,茫茫然凝眸著他,星眸氤氳朦朧水霧。
而他,同樣凝望著她,墨潭深逸靜謐,浮沉著難以看透的光影。
那總是在夢中与她悵然對望的深邃墨潭,她總是參不透的深邃墨潭——
她忽地看懂了,滲透了那深沉闊影下幽然隱匿的思緒。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
香閣掩,眉斂,月將沉。
爭忍不相尋?怨孤衾。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她看透了,看透他潛藏得最深的思緒,看透他的心,他的靈魂。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清淚,不知不覺碎落滿頰——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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