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有個外號叫做“賽神仙”的半瞎子路過我們村莊時,對我父親說,這孩子與你有緣無份,不如現在就將他舍去,跟著我云遊天下,可保他一世平安啊。父親聽了,自是不信,當作笑話講給母親聽。母親聽在心里,表面上溫和的笑著,內心里卻是終日惶惶不安。
我是母親在她四十八歲那年生下的最后一個孩子,雖然我上面還有三個姐姐和一個哥哥,但母親卻愛極了我。她常常把我捧在掌心,輕輕的撫摸著我溫潤如玉的小臉蛋,一遍一遍的溫柔的凝望著我,生怕有一天我會離她而去。
不管她是如何的精心呵護,小時候的我,總是多災多難的,三天兩頭的生病,身體柔弱得好像一陣風就能吹倒。那時候,不管是深更半夜,伸手不見五指;還是風雪交加,寒風剌骨,只要我身體不舒服,母親總是放下手中的活兒,第一時間抱著我奔波在各個醫院之間,爲我看病,抓藥,熬湯,喂藥。但只要一閑下來,她一邊小聲哼著很好聽的小曲兒,一邊逗我笑,還親手爲我縫制了一件又一件好看的衣服和鞋帽。惹得哥哥姐姐們嫉妒得要死,只要她不在的時候,他們就會偷偷的喝光母親爲我熬好的雞湯,吃掉母親爲我剝開的糖果,還沖我做出各種怪模怪樣的鬼臉嚇唬我,反而惹得我哈哈大笑。這時候,母親總會探過頭,溫柔的望著我們笑。
可是就在我四歲那年,有一天,三姐帶我出去玩,卻在回家的路上把我搞丟了。那是一個冰雪初融的春天里,年少的我,一個人孤單的走在鄉村空曠寂寞的田野上,內心是無盡的恐懼。當夜幕降臨的時候,無助的我躲在一個廢棄的破窯里瑟瑟發抖,孤獨與害怕讓我拼命的大哭。
當母親和鄉親們找到我時,我已經哭累了趴在地上睡著了。
母親瘋了似的哭著撲過來抱住我,緊緊的抱著,如抱著一件稀世珍寶。她的眼淚打濕了我的小臉,也驚醒了我。我終于又看到了母親,重回到她溫暖的懷抱,開心的笑了。
事后我才知道,當三姐回到家后忐忑不安向母親報告說把我弄丟時,母親當時就暈了過去,醒來了大呼小叫著四處尋找。三姐嚇得面如土色,心驚膽顫的跟在母親身后。直到破窯里看到我,三姐懸著心總算放了下來。這以后,三姐對我極好,遇到別的姐姐和哥哥欺服我,她會第一時間沖上去保護我,成了我第二個除了媽媽之外的最溫暖的庇護者。
十六年之后,我漸漸長成一個翩翩少年。那一年里,最愛我的三姐在出嫁了。在三姐夫的家里,我看到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人。那天午后,我獨自一個人穿過三姐夫家的后院,踏進一座精致漂亮的石亭,亭子里坐著一個白衣少女,懷抱一面古筝。聲音清脆悅耳,如小溪流水潺潺,有陽光淺照,波光閃閃,適蜻蜒飛過,輕拈溪水,點點波濤蕩漾開去,溪邊芳草萋萋,繁花似錦,微風拂過,落英缤紛,蝴蝶穿梭在花叢中,翩翩飛舞……
忽然間,琴弦聲斷。少女緩緩起身,望著呆如木雞的我,嫣然一笑,沖我點點頭,招招手,然后抱琴而去。我追隨少女來到一棵櫻花樹下,少女笑意盈然的望著我,許久許久,將懷里的古筝遞于我,低聲說:“此琴名曰相思琴,是小時候一位化緣而來的師太,贈送于我,並傳授我彈琴指法。她說在我十六歲生日這天,將會遇到與我終生有緣的人。此琴琴弦會因此人而斷。如果他能修複此琴,他就是你命中注定的人。”
少女見我發愣,輕歎一聲,伸手在我的掌心輕輕一握,笑道:“師太還說,此琴是關系到我們前世今生的信物。在今后的七年里,如果你不能修好此琴,我們都會在無可奈何中死去,直到在下一世里……”說完,她滿含深情的望了我一眼,留下琴,袅娜的轉身離去。
前世?我的前世,前世里我是誰?還有什麽七年之期?
我細細撫摸著這琴,古色古香的,像是有很長曆史的古物了。輕撫古筝,聲音纏綿悠長,如深秋空氣中寂寥的寒意中滲雜著些許的溫暖,淡若浮塵,輕如云煙,飄飄渺,隱隱無,卻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如久別重逢的親人。
此后三年里,我懷抱古筝,尋遍天下所有的琴師,都不能修好。直到有一天黃昏里,我懷抱古筝獨坐在溪邊石頭上,恍惚之中,有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笑容可掬的站在我的面前,說:“此琴名曰相思琴。因相思而生,故相思而結。在前世的前世,你是一個木匠,因愛慕鄰家少女,墜入相思后精心制作了此琴。當你滿懷希望的將琴拿去見少女時,正是少女新嫁時。當場你口吐鮮血,血濺琴弦。”說著指著琴上一朵暗紅的花紋說:“這就是你那一世濺出的鮮血。自此以后,你變得憂憂寡歡,情絲郁結,終不能解,于二十三歲那年夏天,黯然離世。你死后,情思郁結,三魂七魄,終不能散,因生前愛好此琴,竟附于琴間,隨此琴流落人間,傳說此琴只有與它有緣之人才能彈出絕妙的音樂。
再世里,你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在一次偶然中,愛上了彈古筝的煙花女子。在那個時代里,你們的相愛,無疑被社會所不容。無奈之下,你跟煙花女一起流浪,但不幸染病身亡。可憐的煙花女,爲你彈奏了最后一支曲子后,然后自溢在一棵梨花樹下。梨花樹潔白的花朵飄落在的琴上,從而留下了這塊白斑。”老人指著琴角上的一點白斑,說:“在奈何橋上,你們訂下今世之約。”
“今世,你們相遇時,是弦斷時,重逢時,是琴合時。你只有修好此琴,才能赴你們的前世之約。這琴弦是相思結凝聚而成,斷了不易接成。除非……”
“除非什麽?“我急急追問。
老人輕拂白須,輕歎搖頭,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打開后是一個指頭大小的紅色心形錦盒,打開錦盒,里面是一粒米粒大小的殷紅如血的豆子,道:“你帶著此粒種子,只要收集到九十九對新人的祝福和一滴相思淚,就可以催動它發芽。一旦它發芽,你仔細將它栽入盆中,小心呵護,九十九天之后,它會結出一粒花蕾,有碗豆大小,其色透若碧玉,軟若金香。你須咬破中指,滴入一點鮮血。花蕾瞬間就得胭紅,幽香滿屋。此時你只須摘下花蕾,抽出花蕊,即是最好的琴弦。”
我惺惺然,睜開眼睛,那有什麽人影。可老人的話,仍清晰在耳。低頭間,自己手中赫然多了一只心形錦盒,打開一看,果然里面有一只米粒大小的紅豆子,望之宛若手上滲出的血珠,聞之暗香盈袖。我放入貼身的口袋,沿溪而上。
第一年里,我收集到三十六對新人的祝福,第二年已經收集了六十八對新人的祝福了,第三年初秋時分,我終于找到了九十九對新人的祝福。可是那一顆相思淚,卻怎麽也找不到。那些所謂的相思淚滴上去,終不能催動種子的花事。
我的步履變得越來越沈重,但我不能停止找尋的腳步,爲我爲我愛的人爲愛我的人,苦苦的支撐著,緩慢的踏在人世間的路上。直到有一天,終于累垮了,倒在一戶人家的門口。
醒來時,燦爛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暖暖的。睜開眼睛,一張蒼老慈愛的臉正目不轉晴的盯著我。那眼光熟悉極了,當我還是一個嬰孩躺在搖籃里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眼光,溫暖的注視著我,一遍又一遍。
媽媽……
是母親緊緊的摟住我,如摟住一塊失而複得稀世珍寶,緊緊的。一滴晶瑩剔透的淚,從她的眼角慢慢的滾落下來。
我的心“咚”的跳了一下,有花開的聲音從我的眼前飄過。
種子終于發芽了,殷紅中透出一絲嫩綠。
是母親,是母親的淚,相思的淚,思念兒子的淚,催動了這沈睡千年種子的花事?
母親老了,如夕陽下最后一抹晚霞,卻溫暖如舊。
我握著母親的手,久久沒能放開。
就在那個七年之期的最后一天,我終于修好這張古筝,這張流連我前世今生魂牽夢繞的古琴。指尖劃過,如流水般有清淡的月光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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