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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生之後,我被帶到了警局接受偵訊。
其實對於這整件事,我頂多只是一個目擊的角色,至於將整個事件都組而而成的事情,那是警察與記者的工作。
而我就是那個讓大家將所有資料整理在一起的目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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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串數字,從一到四十六之間,代表了什麼意義?
繁華的街頭,矗聳入雲的廣廈,象徵著網路工業權威的大樓。溝通著人與人、上與下的,是從一到四十六樓之間的電梯。
落地窗外夕霞沉重,金黃色的光網壓負著每個走在街上的行人,也籠覆著正攢塞在紅燈前的車龍。城市、悶擠、荒唐、無瑕思考的人。
收拾起尚未完成的企劃文件,林斌燃起一根菸,狠狠的吸了兩口,在一如吐盡悶氣般,噴出渾重的白霧。夕陽將了的傍晚六點半,空盪的辦公室中人煙已然盡去,但能離去的,都是一個月兩萬五的基本職員。林斌不能,他不能沉沒入魚貫的人潮中,不能如外頭人行道上那樣的行人,抱著雖然疲倦卻輕鬆的心情回家。把玩著還貼著外國泳裝美女的廉價打火機,林斌坐在屬於他的辦公桌前,這張桌子比別人的大,原木,有面黑底鑲金亮框牌子,鐵劃銀勾五個字:業務部課長。
手中的褐色薪俸袋中,薄薄一疊鈔票,四十三張千元鈔。為了它們,他奮力燃燒了二十二個年頭。當年,他皮夾中只剩下最後一張千元鈔,捧著風吹即起、落水不沉的履歷表,步進公司,倏忽之後,從一,轉眼到了四十六。
是不是還需要重新再數一遍呢?捧著薪水,沾著唾液再點算了一回。林斌挾著菸,傾聽凝望落地窗外,隱約傳來車陣中應和不絕的喇叭聲。甚至,他彷彿也看到了人們在還悶熱的夕陽下,焦躁的神情。
無聲中卻有最震撼的微響。
慎而重之地將薪資袋收入公事包中,林斌熄了菸,孤單的腳步往電梯走去。膠底皮鞋在光潔的磁磚上發出了摩擦的聲音,穿過只剩下兩盞照明燈的長廊,繞過事務部大廳,發現遠處還有幾個年輕人尚未離開。
「是剛進公司的……什麼什麼世代吧?」
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女,幾個人散坐在桌邊,或大方躺在待客沙發上,意興耑飛聊著。在發薪的夜裡,應該怎樣犒賞自己一個月的辛勞……
林斌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鏡,放慢腳步,卻擠不出一點表情,惟獨不自覺地握緊公事包的提柄,再吞了口口水。這樣年輕的日子呀!已經離開太遠,因為家裡面還有老小,因為老小之外還要貸款,因為貸款之外還有太多還有。
年輕職員中,偶然投射過來幾道目光,低聲幾句後,爆出陣陣哄笑聲。林斌的腳步更慢了,聽起年輕人的笑言:
「你們看他的樣子,真夠呆的。老家伙。」
「欸!那是營業部的林課長嘛!你看他一臉倒楣像,聽說他這個月業績爛斃了,連上個月的一半都不到唷!李總不爽的要死喔!」
「哼,難怪臉色難看的要死,我下午過去送公文的時候,就覺得他好像要死要死的樣子。」
「哎呀!弄個老鬼當營業課長,當然不會賺錢啦……」
林斌隔著一段距離,假裝整理公事包的站在原地。年輕人永遠不會懂的,是他們往往都忽略了長輩的能力。這些年輕人都輕忽了林斌,他們不曉得公司草創之初,林斌以天兵之姿加入公司,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當然也就更不知道,林斌還有對性能絕佳的雙耳,一字不漏,將他們的話清清楚楚的聽了進去。
他鼻孔裡重重地哼了口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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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門恰要關上的剎那,一只黑色硬皮公事包擠進來,撐得門又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步入電梯。
「總經理!」
斜飄過來的目光,掃過了林斌那張帶著不少皺紋的臉:
「原來是你呀,林課長。正好,我有事情要跟你談談。」
又吞了口口水,再抓緊一次公事包的提柄。林斌隱約覺得總經理沒有太多善意。於是自己先說了:
「李總,真的很不好意思,我知道這個月的業績…」
「原來你自己也知道嘛。」李總打斷他的話:
「不是我在說你哪,林課長。我明白你也算公司裡面的元老了,大家當然也尊重你在這裡的地位,但是相對的我希望你能夠瞭解,形式上的尊重與實質上的表現,實在是不一樣的。」李總說話的時候,喜歡每說一句便咬一下牙根。可能沒人告訴過他,這種小習慣看起來真的是很討厭。林斌如此想著,但是卻又不由自主的,李總每咬一下牙根,他就必恭必敬地應了聲:「是。」
「我是真的很想要幫你呀!因為你知道,客戶的流失,就是公司的損失,更是每一位用心在工作的員工的損失。但是林部長你最近的表現,實在讓我很失望,也很為難。」李總將手伸進他『嘉裕』高級絨布西褲的口袋中,斜側著頭。
林斌突然發現,他在李總進電梯之後,忘記了要壓下電梯下樓的按鈕,因此電梯門雖然關了,卻遲遲不曾移動,還停留在四十六樓的高度。抱著有點幹的心情,按了下樓按鈕。林斌的手臂微微顫抖著。電梯裡面的照明燈似乎亮得過分,他連睜大眼睛看李總的能力都被剝奪喪失了。
「嗯,林課長。」李總又說話了。
「是。」
「我想對你說的,是這兩天董事會裡,我們做出了一項決議。關於人員的編制問題…,你也知道,景氣現在不好,的確是應該努力保住我們的那些老客戶,所以說你偏向保守的作風,其實是相當不錯的。對於這一點,我在董事會議上,也是一再向大家說明並且讚許的。」李總慢慢的說話,語調平緩而且低沉。但是林斌壓根兒不相信他說的話,可惜卻又無力塞住他的嘴。
「但是以我在美國的經驗,這種情況之下,其實還有更積極的層面,我們應該是要更直接出去爭取客戶,而不是在原地踏步呀!你知道過去世界經濟恐慌的時候……」
林斌想像著他在李總臉上吐痰的樣子。什麼狗屁不通的美國經驗,喝了幾滴洋墨水就回來放洋屁。說來說去,公司能夠有今天,有一半的原因是憑著林斌當年微薄的學歷,靠著誠意與實力才將公司撐了起來。但是現在呢?現任董事長的親姪子,從美國拿了個經濟學博士的頭銜回來,一腳踏上了他的頭,大喇喇坐在原本最應該由他來坐的辦公室裡面。反過來還要在電梯裡面教訓他一堆洋道理。
「董事會呢,對最近你們部門的成績真的是很不滿意,因為營業部是我們公司裡的重鎮呀!因此,在關於你的職位以及薪資方面…」
林斌的眼皮像是注射了一劑強心針般,猛然抬頭,睜大雙眼注視著李總。
「結論呢,董事會方面決定暫時將你調到生產課,薪資方面當然也是有部分的調整…」
林斌將他雙耳的過人之處再發揮一次,將李總的話聽得那麼清楚,但卻不知道如何開口。生產課位於郊區的分廠,在大量的生產都移到國外的情勢下,現在的生產課等於是流放元兇巨惡的地區。調生產課等於也就是被外放貶謫了。薪資再降下去,一個月下來還能剩下些什麼呢?生產課是規規矩矩的領月薪的,絲毫不像營業課裡面那樣的有應酬、有紅包。他張開了嘴,卻感覺不到自己還有呼吸,思緒空茫,也虛化了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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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貸款、菜錢、會錢,再加上小孩子的生活費,我們都巴望著你一個月的四萬六。你自己說,這怎麼夠?怎麼夠?還有啊!我幫你跟小孩子都買了保險了,一個月五千的那種,我自己的才買三千而已呀!你說這樣的的錢怎麼夠用?」 「現在我大哥說他要出國了,要把他那間海產店頂給我們,你又說不要,說什麼沒興趣沒能力,這個要什麼能力?賣賣東西跟你拉生意有什麼不一樣?你看啦,現在頂給別人了,人家生意就那麼好,你說你這樣算什麼?沒餓死人你不甘願嗎?」
長長的一段話鑽進了林斌的耳朵裡,那是今天早上離家前,林斌在玄關穿鞋時,老婆穿著睡衣,散亂著頭髮,紅著眼口沫橫飛說出來的話。 才提到錢的事情,今天下午,就又遭受到李總這樣頗具威脅性的恐嚇。似乎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在發生時候總是這樣接二連三的,讓人措手不及。
當他窩囊的走出那貸款二十年的小籠子之後,很沮喪的工作到下午四點半,然後未來接下來還有的二十年,他又自願加班的六點半。
「究竟我在做什麼呀?」林斌有點茫然。他又看了李總一眼,這個空降的學術派精英還在大談他的新經濟學理論。從四十六樓到二十八樓,已經從經濟風暴說到了東南亞霾害對商業發展的影響。
林斌不能了解自己為了什麼,要在這裡聽一些跟他自己的職位毫不相關的話題,但是他仍然在等待,等待,等待李總將他真正要說的重點與結論說出來。
果然在二十二樓的時候,李總發現自己已經離題太遠,於是又扯回來:
「基於這一些外在因素對公司的影響,我們對這種情形也設計出了因應之道……」
電梯門忽然開了,是剛剛事務部裡面的那群年輕人,想來是他們搭其他電梯,到了二十二樓來呼朋喚友吧!林斌認出他們的笑聲,也更低下了頭去。
大夥看到電梯裡趾高氣昂的李總,紛紛彎腰行禮,恭請總經理先走。李總滿意的笑了,林斌在低頭中眼睛暗暗上望,發現李總連微笑時都要咬著牙根。痛恨這樣虛偽的禮儀,痛恨這樣官僚的作風,當然,更痛恨這種尷尬的被發現。
待電梯門關上時,林斌先開口了:
「這個…李總,我知道最近我部門裡面的表現真的是不大好,但是…這個…我的意思是說……因為我家裡面也是靠我一個人呀…」 李總揚起手來,打斷了他說得結結巴巴的討饒:
「林課長,我希望你了解,公司是大家的,怎麼能說是為了你一個人的家庭生計而影響到了所有員工的家庭呢?」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因為這一調到生產課,其他的額外支出還要增加很多…」林斌狠狠喘了口氣,這次是鼓足勇氣的反擊了。
李總哈哈一笑,拍了拍林斌的肩頭:
「公司當然有津貼給你呀!再說又不是以後就不調你回來了嘛!我們當然都知道業績下滑不是你故意的,是環境嘛,所以你放心啦!現在準備要接你位置的,也是我給董事會推薦的人才,剛剛從東京大學拿到了企管博士,他一定會將你的營業部管理的很好,你也不需要太擔心的。」
林斌當然不用擔心,他明白部裡面現下的職員們,每一個隨便都有大專大學甚至碩士的資格,平常就沒有什麼人要尊敬這位只有『資深』,沒有文憑的課長了,現在再換上個博士來接手,那麼他一旦下放到生產課,想要回來,簡直是八百年後的事情了。
更惡劣的,是這個空降部隊居然還是李總親手推薦的。李總呀!李總。你害得我好苦。林斌心裡說。努力奮鬥了二十年後,難道真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嗎?
他將公事包的提柄握得更緊了。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呀,林課長。」李總咬了下牙根,似乎是正在努力回收他方才對未來規劃與私人勢力培養的盤算的興奮。
林斌的眉頭皺得好緊。
「我知道你有很大的壓力,不過這是基於公司整體的考量啦!」李總拉了一下西裝的領子,對著電梯裡面的儀容整理鏡用手撥了撥頭髮。完全無視林斌那張幾乎失去心臟縮張功能後,將要窒息的臉。 「我真的很希望你有更傑出的表現,你應該知道,大家都是很重視你的,也很期望你能再拿出當初對公司貢獻那樣的能力呀!」李總說著。
林斌的雙耳已經失去了功能,他靜默著。
耳中雖然不斷傳進來李總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慰語,但是,隱隱約約中,他似乎開始覺得,這整件調職的事情,根本就是以李總為主謀者,由他在搞鬼了。
而心,一如電梯,沉鬱跌降。
林斌微掀雙眉,看著李總咬了牙根,迸出一句又一句,不知所云卻源源不絕的話。腦袋中也跟著閃動過一幕又一幕的畫面:今年過年,他捧著微薄的年終獎金,在東除西扣之後拿回家孝敬父母。老娘當著幾個兒女面前,數算著薄薄的鈔票,然後鄙然的歎了口氣,無語。 又想起這幾年來,和老婆在夜深人靜時,為了入不敷出的窘境大吵開罵…錢哪!
為什麼忽然想到這些?
電梯才下到十七樓而已。
他幾乎有點被日光燈曬昏了,連李總的樣子都有點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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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做對你來說是有點嚴苛的,我也明白…林課長…」叫喚聲中,林斌才忽然是跳起來似的驚醒,跌回現實世界裡頭。他看到李總面色輕鄙的表情掠閃。
「是,是,我在聽您說話呢。」
「我呢,其實也是想幫你的呀!這樣吧,在人事命令沒有正式佈達之前,我看還有個一個星期吧!你如果還能有什麼新的、好的營銷方案,我也比較可以幫你在董事會那邊講講話,這樣說不定就有機會了。」李總說。
像從深暗濃濁的彤雲中,覓得一絲細微淡渺的光明般,林斌聽清楚了李總的話。
有!有!有一份最新剛剛出爐的營業企劃書。那不就是林斌今天晚遲下班的原因嗎?那不就是他為了業績問題所提出來最後一劑強心針嗎?一如在湛寒凍冷的汪洋中抓住了一片浮壘塊木,林斌這下想起來了,還有一個免於被調職減薪的機會。他鬆開握緊公事包的手,取出一份資料夾,喜悅地交給李總。
李總凝了一下眉,接過企劃書。
但是林斌並沒有發現李總的臉色,只是興高采烈的指指點點,急忙要說明企劃書上的優點,跟著他取出了襯衫口袋中的鋼筆,畫著尚未完成的理想化業績成長圖。
尚在建構的,往往都是美的。
而李總卻好像有一點後悔了,實在不應該提出來的。
他不說話,但也咬緊了牙根。
閤上了企劃書。林斌滿是錯愕,手上的鋼筆還沒有停的準備,嘴角還留著兩滴因為激動而濺出的唾沫,然而,李總將企劃書閤上了。
「不錯了,不錯了,我知道你是有在用心了。」李總遲疑了三、五秒之後才說出這句話,也許是在找尋最適合的用詞吧!看著林斌不能理解的表情,他用力的開口了……
電梯門終於開了,經過漫長的四十六樓的下降之後,終於門開了。林斌依然面無表情,吞嚥了一口唾液之後,快步踏出了電梯。他那握緊公事包提柄的手,青筋迸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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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的十二點,林斌未能入眠,也不復以往與與妻子在發新日當天的爭執。他喝醉了,坐在板凳上,面前一盞大而圓亮的燈光,太陽般照著他的瞳孔。
這是本城市中最具規模的警局,警局中格局最棒的偵訊室。
李總死了。
血流出電梯,漫到走廊,頸子上的許多重要管路都被切開,基本上研判是尖銳的利器直接劃過頸部,當場死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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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為什麼你不看了。」林斌低聲的說。
「什麼?」
「根本就是你,你在打壓我,要把我調走。」林斌說。
「你胡說什麼?」
「你忌妒我經驗比你多,在公司貢獻比你大,怕我威脅你的地位。」
「你瘋了嗎?」
「所以你根本不想看我的企劃書。你害我調職減薪,其實你很高興,所以才故意來跟我說,想讓我沒有面子。」濁重又粗厚的鼻息聲,來自林斌猙獰的臉。他睜圓了血紅的眼,篤定的說著。
「調職的事情是董事會決定的!」李總有點慌,大聲抗辯。
「你明明是董事會裡面的人,又是董監事的親戚,現在又做總經理,這種事情當然是你批的,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會被調職。」林斌雙眼中的憤怒幾乎要將李總熾滅成灰。
背叛、絕望、陷害、人與人。
八樓,剛剛降到八樓。
「你無話可說,你心裡有鬼。」
李總訝然於林斌的歇斯底里,他從沒有看過如此的林斌。
「你故意要害我,你不替我想想我的處境,你害我被調職減薪,都是你在害我!都是你在害我!」
林斌神情激動,拋下了企劃書,扯住了李總,拉歪他的筆挺西裝,扯落他澄亮的眼鏡。
李總的叱喝聲掩蓋不住他激烈的嘶聲。林斌不知這四十幾歲人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握住了李總的下巴,而鋼筆還在手上。李總的感覺像是踩空了樓梯時的空虛而且突兀,他聽到了最後的聲音,是林斌大喊著:「都是你在害我!」他最後看到的,是日光燈將那把鋼筆反映出刺眼的光。然後,飛濺出來的,是遮住日光燈那一片來自自己身上的鮮豔血紅。紅得那麼駭人;紅得那麼美絕。
電梯,無聲過了三樓。
只有濃濁沉重的喘息。
只有瞠目顫抖的林斌。
而我,大樓監控管理員,剛剛上完了廁所,回到監控室裡,從監視器上看見了最後一幕。
監視器裡面,林斌收拾起他的公事包,絕望像遙遠卻又具有強大吸引力的黑洞,不斷壓迫著他的心頭。濃濃的壓迫,化作了具體形象上,那地板上快速拓開來鮮紅奇詭的穠紅血液。
林斌目光渙散,但他無意識的笑了。
電梯門終於打開,林斌走出來,快步。
只是那握著公事包提柄的手,緊的青筋迸現。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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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