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認為,經濟低迷的時候不會發生通貨膨脹,這個時候完全可以大開印鈔機,我認為這種邏輯是錯誤的。」
在北大聽課,以宏觀經濟分析著稱的宋國青教授有感而發:「2008年以來中國宏觀經濟形勢轉換之快前所未有。我們剛剛把通貨膨脹理出個眉目,通貨緊縮來了;還沒把通貨緊縮研究完,通貨膨脹又要來了。」
和宋教授「於我心有慼慼焉」的是獨立經濟學家、玫瑰石顧問公司董事謝國忠。近日他在上海接受《新民週刊》專訪時說:「這一輪通脹,來得比我想像中要快。」
《新民週刊》:2008年原油價格在短短5個月的時間內,從每桶147美元一路狂瀉到去年12月最低每桶32美元,瑞銀甚至悲觀預言2009年原油可能會見到20美元。然而僅僅過了3個月,原油突然發力,只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就漲了近一倍。在沒有經濟基本面好轉的支撐下,是什麼推動了國際原油不可思議的飆升?
謝國忠:與油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世界原油需求總體疲軟。國際能源機構預計,2009年全球日均原油需求量將比2008年減少3%,我則認為和去年相比有可能會下降四五個百分點。而從發達國家庫存來看,國際市場原油供應也是充足的。美國的石油儲備比歷史最高點僅減少了一個百分點,大部分倉庫現在都很滿。
這一輪油價反彈已經不能用需求和供給的關係解釋,這主要反映了金融需求的驅動。由於各國紛紛效仿美國採取大規模經濟刺激措施引起了通脹預期,大宗商品作為抵禦通脹的資產重新受到青睞。大量資金湧入石油市場交易所基金(ETF),直接推動了原油期貨價格大漲,和現貨的差價甚至一度達到每桶20美元。這20元穩賺的套利空間,引發了找倉庫的熱潮,從而推動了對存貨的需求,最後現貨的價格也急追直上。
《新民週刊》:現在全球的央行都在向市場釋放流動性,最為敏感的大宗商品已經「聞雞起舞」。在您看來,通脹的腳步還有多遠?
謝國忠:通脹來得比我想像中要快。我原本以為要等到經濟稍微有點上升的時候,通脹預期才會反映到大宗商品的價格上來,但現在都等不及要漲了。美國、中國通脹的苗頭已經出現。4月美國零售價格下降了0.4個百分點,批發價格卻上升了0.3個百分點。中國的物價也開始呈現向上走的趨勢,這些都值得重視。而其他國家因為有人口老化等因素,會顯現得慢一點。
《新民週刊》:然而目前各國政府最擔心的問題是發多少錢也膨脹不起來,只不過是減緩了通縮的力度。他們認為在全球經濟復甦之前,流動性激增不會成為問題。即使從「直升機上撒錢」,需求的大幅下滑也會使通貨膨脹處在可控範圍內。
謝國忠:一般人認為,經濟低迷的時候不會發生通貨膨脹,這個時候完全可以大開印鈔機,我認為這種邏輯是錯誤的。
上世紀70年代油價暴漲,導致發達國家在增長疲軟、失業率上升的同時,出現了通貨膨脹高企,陷入了長達10年的經濟滯脹。而在發展中國家,同時出現經濟停滯、通貨膨脹也是很普遍的現象。因此不一定是經濟過熱、供給跟不上需求才會導致通脹。由於美國必須向海外借款以彌補預算赤字,美元很可能在未來數年內疲軟。作為國際貿易結算貨幣的美元一旦走弱,將引發全球性的貨幣擴張。金融市場已經發達到,只憑20世紀70年代那樣的通脹預期,就可以通過大宗商品、工會這兩個渠道,徹底打通貨幣供給和通貨膨脹之間的傳導。
首先寬鬆的銀根遲早將引發商品投機活動,導致原油、銅、鐵、黃金等大宗商品價格的飆升。後者將迫使勞工組織提高工資需求。
很多人認為在過去的20年裡工會已經不如以往強大了。這是因為當時經濟飛速增長,通貨膨脹壓力很小。而在經濟不景氣的時候,工資漲不上去,工會就會重新活躍起來,對僱主施加加薪的壓力。我們現在看到美國、歐洲的工會力量都在增加,沃爾瑪這麼多年一直不允許組織工會,現在它的工會也組織起來了。法國今年也已經爆發了好幾次全民罷工。目前美國已經進入了工會帶動工資上升的時代,而歐洲是最典型的在出現10%的失業率的情況下,工資依然會上升。
《新民週刊》:在執掌美聯儲的18年間,每次美國經濟有什麼風吹草動,格林斯潘就會實施寬鬆的貨幣政策、注入流動性。美國經濟保持了3%的年增長率的同時,也沒有出現通貨膨脹。
謝國忠:很多人都以為,格林斯潘對保持經濟增長和低通脹有什麼奧秘,其實這種資產市場驅動增長模型之所以奏效,有其特殊的原因。一是IT革命,壓制了白領的工資,二是全球化壓制了藍領的工資。三是蘇聯解體導致對原材料、自然資源的需求大幅度下降,商品價格長期低迷。所以在格林斯潘時代,通過放錢刺激房地產、股市,從而拉動需求的模式,可以長時間維持下去。但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已經到了IT革命和全球化產生的「生產力紅利」終結的時候。
如果世界各國的政策制定者們對此不能充分理解,執意增加流動性,將會把全球經濟引向一條危險的道路。現在看來,世界經濟已經沒有懸念地滑入了一個長達10年的「滯漲時代」。
《新民週刊》:有觀點認為,即使未來發生全球性的通貨膨脹,中國存在的產能過剩問題,也會抵消通脹帶來的壓力。
謝國忠:過剩的產能會抑制通貨膨脹的「宏大觀點」,現在並不適用了。全球化驅使跨國公司將生產轉移到中國這樣的低成本國家。和原材料相比,製造業增加值比以前要小很多。比如中國鋼鐵的生產能力過剩那麼多,但設備折舊、勞動力成本只佔到產品價格的一小部分。鋼鐵價格隨著鐵礦石價格1:1地波動,與鋼鐵的生產能力已經沒有關係。
由於西方的工廠搬到中國來,自然資源的價格又保持低位,我們過去經歷了一個10年的低通脹時代。但是現在從「美國價」變成「中國價」這個過程已經完成了,自然資源的價格又在上漲,「中國價」開始變成「資源價」。中國勞動力成本的紅利也走到了盡頭。
《新民週刊》:沒有全球主要國家的果斷一致的「開動印鈔機」,目前經濟可能已經崩潰,更何談復甦?
謝國忠:稍微刺激一下經濟,我覺得是應該的。但主要國家的政府已經在為投機實施補貼,他們以為問題在於流動性短缺和信心喪失。如果能把投資者和投機客拉回市場,世界經濟就將回到良性循環中。但通過補貼投機、製造通脹帶來的經濟回暖是不會有後勁的。就像光給病人打激素,而不治病,雖然他看起來還很精神,站不了多久又得倒下去。一味把股票炒上去,讓老百姓覺得有錢了去消費,這與「點石成金」有何異?出路主要靠機構改革,但不幸的是,現在大家都傾向於多打點激素,希望再搞一個泡沫去掩蓋結構性問題,先混過去再說。但現實條件是回不到昨天,這個藥方已經不靈了。炒一把過了之後問題沒解決,通脹卻來了,這個局面今年年底就有可能來襲,而現在資產價格泡沫已經形成了。
《新民週刊》:您認為應該進行哪些改革?
謝國忠:美國需要降低醫療成本,歐洲是要解決人口老齡化帶來的社會成本過高的問題,延期退休年齡,鼓勵就業。中國則必須進行增長模式的改革,而不是繼續刺激經濟。
《新民週刊》:目前比較流行的一個觀點認為,各國央行已經從金融危機中汲取了足夠教訓,當股市和大宗商品市場即將走火入魔之前會及時回籠貨幣。
謝國忠:事情沒有想像的那麼簡單。因為央行既想保持價格穩定又想保增長,以等待經濟的回暖。所以當它收縮流動性的時候,必定是雷聲大、雨點小,加息的速度趕不上通脹上升的速度,我們在70年代看到就是這個現象,央行不願意加息太猛,怕把經濟拉下來,最後的結果就是通貨膨脹一直維持一個高位。直到 80年代美聯儲前主席保羅·沃爾克不得不拚命加息至21.5%,引起經濟大規模的衰退才把通脹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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