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木門是虛掩著的,留著一條小指寬的縫隙,縫隙中似乎有絲絲黑氣在往外沁,把光線全擋在外面。
阿芳在門口很明顯地猶豫了一會,等她鼓起勇氣敲門時,木門毫無徵兆地開了。
“阿芳?”低沉的男人聲音,伴隨著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個讓我大吃一驚的人。
骨頭架子,是副很寬大的骨頭架子。
三個月前,我和阿磊在金偶像迪吧腐敗。那時候小薇還沒來,我是單身——現在仍然是單身,我們有充分的腐敗理由。
當時我們坐在金偶像迪吧的角落裏看好戲,我不負責任地這樣對阿磊說。
迪吧中間正在演出少見的黑幫全武行,兩派熱血幹將刀棍並舉,正要開始火拼的時候。他出現了。
當時阿磊還跟我吹他的見聞廣博,給我描述左邊一幫是鼓樓的地頭蛇“八兄弟”組合,右邊那隊是台江強龍“豹頭組”幫會。端的是講義氣,有規矩的大幫派,幫裏的好漢個個都是天不怕地不怕。
他一出來,所到之處,“八兄弟”的好漢也好,“豹頭組”的大哥也好,都乖乖地彎下腰去,叫一聲“三石哥”。
他身材很是高大,我身邊的阿磊185Cm,比他至少要矮上一個頭。肩寬腰大手長,卻瘦得看不見肉,就好象一張人皮披在一副寬大的骨頭架子上。
接下來,這副骨頭架子乾脆了當地把三個看起來強壯剛猛的漢子打翻在地,了結了這段江湖恩怨,更宣佈今晚的所有消費免費,贏來一片瘋狂的喝彩聲。
只是我相信當他輕描淡寫地把其中一個大漢的臂骨打折時,那清脆的“啪”的一聲傳遍全場,所有人心中都會咯噔一下罷。至少我是看到其他的江湖好漢都臉色煞白,沒有人再敢為義氣出頭。
後來,阿磊打聽到他在江湖的名號,喚做“八閩之虎”。
八閩之虎現在就在我面前,一顆碩大的腦袋頂在寬大的骨頭架子上面,虎眼看著我,充滿了猜疑。
“顧大哥……這是我男朋友,姓汪,你叫他小汪就行了。還不叫顧大哥?”阿芳依偎在我身邊,強笑著說。
我有些緊張,半是因為面前這個男人,半是因為……阿芳的話。
“三石哥……”話剛出口,我就發現不妥。虎眼中猜疑卻褪去了,虎臉上居然還有了一絲笑容。
木門吱地一聲開了,顧大頭拿把鑰匙來開鐵門,一邊說:“乖乖,有客人來……進去和媽媽說一聲,別嚇著汪叔叔……你別出來了。”
阿芳正用狐疑地眼光質問著我,我知道她在奇怪我叫的那聲“三石哥”,可這時候叫我怎麼說,只好聳聳肩。
顧大頭的話象一陣寒風,讓我半邊身子感到一陣禁不住的寒意。
他說這句話時,眼神是斜斜往著左下的。
這種眼神我並不是沒見過,我有4個外甥,每次去姐姐家,他們一聽到我的聲音就會沖到門邊來叫舅舅。姐姐或是姐夫就是這樣一邊開門,一邊叫他們讓開。
可他的左下方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目光往顧大頭身後延伸過去,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這是一間典型的老式兩室一廳的小套房。我眼睛看到的地方,是這個小套房的客廳,客廳裏的燈沒開,借著樓道的燈光,影影綽綽可以看見裏面擺著的一些黑乎乎的老式傢俱。客廳的正中是一個神龕,幽暗的線香恍惚映出一個猙獰的神祇.最奇特的還是臥室。兩間臥室的門並排朝著這邊,其中一間勉強還能看見一些光景。另一間詭異得象個黑洞,黑漆漆的仿佛連光線都被吞噬。
聽到顧大頭跟乖乖說的話,阿芳也打了個寒顫,往我身上靠得更緊了。
顧大頭打開鐵門,微微笑著,半側身子讓我們進去。
這個男人的笑容很溫厚,目光很坦直,可是慘白的面容和詭異的語言,卻讓我心裏毛毛地發麻。敞開的門後一陣陣陰風吹過來,吹得我渾身發麻,硬是提不起勇氣來邁進去。
身邊的阿芳突然一聲不吭地軟倒下去,我趕緊把她抱住。她臉色蒼白,渾身象脫了骨頭一樣酥軟,我又是叫又是搖,好一會她才幽幽睜開眼,有氣沒力地說:“顧大哥……我……我覺得很不舒服,還是不進去了。小汪帶我回去好了,你……你和花子都要好好的……好好的,不要再做錯事了……”
從打開鐵門,那副寬大的骨頭架子就斜靠在門檻上,冷冷地看著我和阿芳。從阿芳暈倒,我手忙腳亂地喚醒她,一句話也沒說,也沒任何動作,只是冷冷地看著,看得我背上陣陣發寒。
洞察一切人情冷暖,看穿了生死陰陽的目光。
我注意到,他的整個身子自始而終都隱藏在黑暗的蔭庇中,昏黃的燈光自門檻處嘎然而止,門檻內沈默的男人臉色慘白,只有幽亮的眼眸閃動。
其實阿芳說話的時候已經能夠自已站立了,還是靠在我懷裏,我也樂得多占些溫柔便宜,同時分出神來觀察。果然,阿芳說最後一句話時,那雙宛如鬼火的眼睛黯了許多。
我應了一聲,依言扶著阿芳轉身下樓。
身後傳來一聲幽幽長歎,聽得我一怔。我是個寫小說的人,雖然沒什麼藝術天份,還是聽得出這聲歎息中夾帶的那種深深憾意,充滿了美人遲莫,英雄白頭的感傷。
我心中一動,從褲袋裏掏出一張名片,轉過頭塞在顧大頭手裏,說了句“有空找我喝茶”,便匆匆扶著阿芳下樓。
雖然沒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但是那種詭異的氣氛已經嚴重麻木了我們的神經。下樓的速度比上樓快了不止一倍,我也再沒有心思去觀察四周的環境。
夜色中,黑氣彌溫的174棟樓房象個巨大的鬼怪,張牙舞抓地想要擇人而噬,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直到走到金湯花園入口處,燈火通明的街道上車輛呼嘯而過,絡繹不絕的行人在面前穿行而過,人間的氣息一下子回到了身旁,那種陰森的感覺宛如烈日下的積雪瞬間消彌無蹤。
我朝阿芳看去,這外表堅強的女子緊緊地依偎在我懷裏,急促地喘著氣,顯露出性格中軟弱的一面:“對……對不起,我不敢再呆下去了……乖乖他看著我,眼神……很可怕,真的很可怕……”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哄著她:“沒事了,現在沒事了……好了,一切都好了……”心裏卻後怕不已。
難道阿芳也看到了乖乖?可是我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看到才是最恐怖的。
背上突然吹來一陣陰風,我麻著膽子轉過頭去。
後面一個戴著紅袖章的老頭一臉厭惡地揮手驅趕著我們,後面一部BMW不停地鳴著喇叭:“年青人,要親熱一邊去,擋在路中間想幹什麼,車子可不長眼睛!”
阿芳的臉一下子紅了,猛地一下推開我。我苦笑著諾諾應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大爺,請問一下,174棟現在還住著多少戶人?
誰知道那老爺子臉色一下子唰地拉得老長,不耐煩地揮手一疊聲趕我走開。在BMW刺耳的喇叭聲裏,我只模模糊糊聽見他囁嚅的幾句:“……封了都快半年了……死了那麼多人……林婆婆又回來了……”
聽得我心中打鼓。
BMW在面前穿梭而過的幾秒鐘恍如一個世紀般漫長,期間我只側過頭留意了一下阿芳的背影——那女孩背著手在看櫥窗裏的衣服,以示與我毫無瓜葛。
等BMW從眼角餘光裏消失,我再回過神來,楞了一下。
那老爺子不見了,前面傳達室裏只有個青皮後生在無聊地打著呵欠,滿臉粉刺。
我左右看了看,十米內沒有什麼可以掩蔽身形的拐角旮旯,視界裏有絡繹不絕的行人,老頭兒卻象泡沫一樣消失在空氣中。
敲敲傳達室的玻璃,那青皮後生一口老大不耐煩的沙縣普通話扔出來:“啥事,你說。”
“麻煩一下……剛才戴紅袖章那老爺子在裏面嗎,我想問件事。”
青皮後生霍地一下站起來,臉上的不耐煩全都不翼而飛:“你你你……你看到我爸了?就是那戴紅袖章的老頭,對對對,小眼睛,眯成一條縫的那個,還有個酒糟鼻……沒錯了,您等會兒。”
他一股腦兒把話全說完了,我只剩下點頭的份。話一說完,便把我拋在一邊,彎下腰去好一陣鼓搗,然後抱著一堆東西出來,把門甩得山響。
我還沒回過神來,路邊已經多了三大碗供品,一大堆紙錢在地上燒起來。青皮後生扭捏幾下,放聲嚎啕大哭:“爸啊……你在外邊風吹雨打,日曬霜凍,苦了一輩子啊……不孝兒今天來接你回家了啊……我苦命的媽媽,想你想得哭到眼瞎,看見根電線杆都哭哭啼啼說上半天啊……”
好奇的人們圍了上來。我悄悄退開,也許是想起了家鄉的年邁父母,也許是經歷了這麼多事,心裏只覺得酸酸的,竟沒得一分害怕。
也許在這個世界上,是有一些東西可以超越生死而存在的,比如血肉相連的親情。
阿芳回過頭,好奇地看看那邊人群,向我投來詢問的眼神。
那青皮後生的哭號聲還在不絕傳來,難得他句句話後面都加上一個啊字,聲調起伏韻味十足,聽得我實在有些忍俊不住。
從金泉花園到長春藤步行不過十幾分鐘,聽我講述著這個偶然的小插曲,阿芳也忍不住莞爾。
青皮後生和老頭兒的出現,沖淡了我們心中的恐懼。174棟的共同經歷,又大大拉近了我和阿芳間的距離。她很自然地挽著我的臂彎,我們象對真正的情侶那樣在人行道上信步而行,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軋馬路”吧。
已經有兩年多沒有品嘗過了。
離長春藤還有十來米的時候,阿芳鬆開手,側著身子站住。
我轉過頭去。
她目光低垂,麻利地整理著裝束,象個真正的白領麗人那樣。然後,向我微微彎腰致意,聲音細得要我全神貫注才能聽清:“……謝謝。”
心理上我很不習慣這種禮節,身體卻自作主張地彎腰還禮,全然不管小腹上大堆贅肉的抗議。
她直起腰,快步離去。
那一刹那,記者的職業技能讓我捕捉到阿芳眼睛中一閃而過的淚光,突然一下子醒悟過來,百感交集。
阿芳並不是對我這個剛剛開始熟悉的陌生人有什麼特殊的感情,令她難以自製的,只是我這張和那個壞男人有幾分相似的臉——如果去除多餘脂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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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