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認識,我27,她19,我們相差8歲。
她說,你老得都可以做我爸啦。
我笑笑,27與19差的 8歲,不像37與29差的8歲,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們戀愛了,她喜歡叫我爸爸。
時常粘過來,坐在我腿上,爸爸,你說我明天去面試好呢,還是和同學去唱歌好?
我喜歡這種感覺,奇怪的是,我竟然喜歡。
當一個女孩子叫你爸爸時,你感到你對她的寵愛絕對應該是無條件的,當她在床上,大汗淋漓地叫,爸爸,快一點,再快一點時。好刺激,簡直讓人獸性大發,當她乖乖地躺在你懷裏,和你一起看碟時,你給她做雞翅吃,她拿著送到你嘴巴裏,然後自己只是抿一抿手指上的醬汁,然後撒嬌地說,我孝順吧?——的時候,她好乖。
這只是我們之間的秘密,當我們一起出門去街上,看起來是這麼般配,她挽著我的手臂,我淡淡地走著,在人群中,她顯得是這麼成熟,這麼遊刃有餘,只是回到家,她的孩童本性才暴露無疑,她才19歲,在愛的人面前,9歲都不為過。
的確我也漸漸發現了這一點,剛開始的新鮮刺激都變成了懷疑,她真的只像是我的女兒,永遠在問,我這樣好還是那樣好?永遠調皮搗蛋,永遠在我罵過她後第二天在學校給我發來消息說,爸爸,我錯了,對不起。我工作上的壓力,我在這個人際場上遭遇的挫折,永遠別想在她這裏得到舒解,我跟她探討一些形而上的問題時,她永遠眨著眼睛,在錢櫃裏,她只認識SHE,我只是在不斷地寵愛她,漸漸,這寵大過了愛,這和女兒有什麼區別?和真的女兒有什麼區別?
女朋友難道不應該是那個和你有精神交流的人嗎?
戀人之間難道不應該是彼此扶持嗎?我好累。
我說我們還是分開吧,或許你真的只適合做我的女兒。她說爸爸你是不是要給我找個後媽?我看著她,哭笑不得。
她說,那你還會疼我嗎?像爸爸疼女兒一樣,我說恩,我會的。
她走了,雙目含淚,問我,爸爸,我還可以找男朋友嗎?
我有了新的女朋友,和我一般大。她沒有了消息,我們再少聯係。我漸漸忘了她,女朋友很好,我們在一起,我感到甯靜,不那麼累,她是如此善解人意,我開始有信心,工作有起色,只是偶爾會想到,曾經有過一個女孩子叫我爸爸。
有過一次在一個酒吧遇到她,我牽著女友的手走出去的時候,她和一幫男女嬉鬧著擁進來,她沒有看到我,我卻注意到她,頭髮長了。
幾個月後的一天,我和女友正準備睡覺,她打電話來,外面正在下雨,她站在我家門口,說太晚了,回不了宿舍,女友過來問是誰,我說是我認識的一個小妹妹,她有些愕然,但馬上甜甜地喚,嫂子好。我給了她另一個房間,去臥室睡了。
半夜睡不著,去洗手間上廁所,一進門差點魂飛魄散,她正穿著牛仔褲坐在馬桶上發呆,我問她在幹什麼,她只是看著我說,爸爸。
我們心急火燎地擁進另一個房間,在房間我們互相脫著彼此的衣服,互相野獸一般地吻,我突然想到套子在我與女友的臥室裏,她說不要緊,進來。
黑暗中我摟著她,問她現在還好嗎,她說好的。
回到臥室,女友已經起來了,在床上吸煙,我問她大半夜吸什麼煙,她淡淡看我一眼,說我在計算時間,一支煙五分鐘,我想看你廁所上了多久。然後一字字道,讓她走。
第二天大清早,她早已不知所蹤,留了張條子說,嫂子,對不起,爸爸是好人。女人嗤了一聲,看我,這什麼亂七八糟的?抄起手機就去上班了。
再一次看到她是再幾個月後,也是在一個酒吧,我也很奇怪怎麼我偶爾去酒吧,怎麼每次都遇到她,她居然是這個酒吧的DANCINGQUEEN,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甜甜地笑著問我,爸爸,我孝順吧的女孩了,我走出酒吧,回頭發現她站在門口,穿著小可愛,遠遠地用手掌在小腹上劃了一個圈。
這個動作讓我莫名其妙了很久,回到家,用鑰匙插進鎖扭動的剎那,突然全身每個毛孔都沁出一滴冷汗。
那晚她說不要緊,進來。
我撥她手機,沒有人接聽,我再撥,接起,我衝著電話喊,你不要那麼任性!突然電話裏是我女友莫名其妙地問,你說什麼?
我一個人呆呆地想,是的,這都是計劃好的,她來我家,與我做愛,然後我撥她電話,第一遍她看著手機不接,然後在我撥第二遍的時候迅速把號碼轉移到我女友手機上。
她行事如此眉頭也不皺,我毛骨悚然。
我們在一起時她曾說過,要和我生個孩子,叫她媽媽,讓他愛上自己的媽媽,她叫我爸爸,我們是亂倫家族。我當時覺得她無比可愛。
其實我不知道她在肚子上劃個圈究竟是不是這個意思,我一點不確定她是否真的懷孕,只是我開始明白,她從來不是我以為的那個小孩子,她太瞭解我,從一開始她就瞭解我,她用一個動作就可以讓我魂飛魄散,我一直以為她很幼稚。
原來我從一開始就錯了……
人有時候喜歡自以為是地去解決什麼問題,到頭來捉襟見肘,我認為我應該主動地坦白從寬。
出乎我的意料,女友並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和「女兒」究竟做了什麼,不過現在她知道了。
也知道了爸爸是什麼意思。
她冷笑地看我,我努力讓自己有勇氣面對她。
努力讓自己有勇氣面對我和女友的將來。
可惜,沒有將來了。
女友走了,我一個人在空蕩的房間住了三天,突然跳起來往女兒的學校跑。
我在校門口堵住她。
你那天那個動作是什麼意思?
什麼動作?她眨著眼睛看我。
我閉起眼睛,歎氣。
她笑了,笑得陽光燦爛。
我如墜冰庫。
朝她讚賞地豎起大拇指,話也講不出。
她笑得像只甜蜜的小狐狸,一個男生遠遠跑來。
對不起,下課遲了。
男朋友?我斜著眼,望她。
她朝我吐吐舌頭,摟著男生的手往校門外走去回頭招手,爸爸再見。
男生遠遠狐疑地問,爸爸?
認的啦!她笑,兩個人如初春的陽光般慢慢離開。
晚上,她和那個男生來了,來做客。
我不動聲色地,「慈祥地」地招待他們。
我「爸爸」對我可好了,他喜歡我的朋友們。
男生膽怯地望著我,我朝他點點頭。
把剛才買的碟拿出來!爸爸這裏音響好!
音響都是我和她一起時買的,我願意砸錢在這種地方,她當時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
嘖嘖,好貴。
貴死啦!
怎麼會有這麼貴的東西?爸爸,你買這個幹嗎呀。
你好囉嗦……
恩……嘟嘴。
我把音響全部打開,把他們的碟放進去,她和男生坐在沙發上。
我……去廚房,給他們做吃的。
看看他們買的一通碟,我實在嗤之以鼻,完全沒興趣陪他們看。
我把薯條,水果,雞翅端到茶幾上。
吃吧吃吧,我說,撐死你們。
謝謝叔叔。男生說。
叔叔……
我真是想掐死他。
轉眼看她,對著雞翅發楞。
怕是想到以前的情景吧。
你們慢慢看。
叔叔你不看嗎?男生問我這孩子真是傻得可愛。
我去自己房間看書,我跟你們有代溝。
男生真是懂事,好像很體諒地朝我點點頭。
她聽到代溝這個詞,朝我飛了個媚眼。
神采飛揚。
我回到房間,給女友寫MAIL.我向她求婚,希望她嫁給我。
外屋一聲尖叫。
我張皇衝出去。什麼事?
可樂喝光了。
她拿了可樂瓶衝我招搖。
我下面買!男生蹭地站起來你給我坐下!她斥道,笑吟吟望我,爸爸,你疼我的吧?
我微笑,我去買。
這男生好愛她,看她的眼神都驚慌。
她不該如此騙他,利用他。
今天週末,不用上班?我微笑看著她,盯著她問。
每個週末她都會是一個酒吧的DANCINGQUEEN.那男生不會知道,果然他瞪大眼睛望她,上班?
她亦微笑地看著我
不用,有爸爸養,我幹嗎要上班呢?她盯著我。
說得也是。我歎氣。
下樓買可樂,突然很想哭,拿著可樂上樓,打開門。
他們正在接吻。
聽到開門,男生想掙脫,她箍住她。
沒關係,就當在自己家好了。我慈祥地說道,把可樂放在桌上。
雞翅一隻也沒有動過。
我回房,隱約聽到。
他到底是你什麼人呀?
爸爸呀。
真的嗎?
不信就給我滾!
其實關於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後來記得不是很清楚。
後來到了一點多,我在臥室裏輾轉反側的時候,她推門進來。
你又想叫我買什麼?女兒?我譏諷地看著她。
她哀求地看著我,不發一言,我突然心軟,摟住她,你怎麼了到底?
不要趕我走。
我看著她的眼神,突然記起以前好多個這樣的夜晚,她調皮搗蛋的樣子浮現在我面前,她對這裏是多麼熟悉,這裏曾經是她的家。
如果女友回來怎麼辦?我問自己?
我和女友再無可能。
可她,我說了,我會此生象爸爸一樣疼愛她,寵她。
或許,今夜,事情會有轉折,或許,我會和她重新開始。
你想住下來?我問她。
恩。她重重地點點頭。
我同意了,出乎我意料的,她馬上興高采烈地轉身向客廳裏的那個男生大叫,我爸爸同意啦,我們去睡覺吧。
我呆呆看著她,他也住這裏?
他是我男朋友啊,你不是說我可以找男朋友嗎?
我感到我的心臟因為憤怒而顫抖,是的,她在玩我,她在用盡她19歲的智力在玩她曾經深愛的人。
我想我不會玩不過你。
好啊,我微笑道,當然。
我們注視著對方,她狠狠地盯著我,凶巴巴的。
曾經無數次,她這麼瞪著我,我們在一起時,每當她不高興時,她會大聲宣佈,我生氣了!
然後整個人嘟著嘴坐在那裏。
乖啦,我恐嚇她,再不乖把你賣掉!
她就擡起頭,用這種眼神看我,瞪著我,凶巴巴的。
然後跳起來,摟著我的脖子,撒嬌道,爸爸,我看起來嚇人吧?
無可否認,當時她這樣看著我,我沒有感到恐懼。可是,心痛如絞。
他們去睡了,音響,電視,統統不關。
我一一關掉,突然看到一張碟片,是他們剛才買來的。
《我的野蠻女友》她曾經無數次央著我陪她一起看,說實話,我實在看不下去,看到一半就跑去陽台抽煙,每次被她拽回來,我就開始假寐。到後來,我乘她不注意,把碟找出來,扔掉了。
她看了無數遍,看得台詞都背得出來,居然今天又找人看了一遍。
這個瘋子。
收拾完客廳,我回臥室,剛要進去,他們那邊房間打開,她打開門,笑嘻嘻地說老爸。
幹嗎?
借個套子。
什麼?
借個套子。
**你大爺!
她呆呆地看著我,過了一會,低下頭開始掰手指——你是我爸,我大爺就是……
我的眼淚突然流下來。
那天晚上在我印象裏有兩個版本。
在第一個版本裏,我躺在臥室的大床上,瞪大眼珠望著天花板,任憑隔壁歡愉的尖叫潮水般一波波湧來,我跳下床,翻箱搗櫃地找棉花,塞耳朵。
不容懷疑,我是故意翻得驚天動地的,在翻弄的過程中,我腦中反複出現了一個被遺棄的怨婦的經典形象,頭髮散亂,動作迅疾且頻率很大,還兼抽搐症狀,如果你有看過尼古拉斯。凱奇演的《離開拉斯維加斯》,那會比較好理解一點,對,就是渾身發抖的那一種,最後我癱在寫字桌下,手裏握著唯一找到的兩片邦迪創可貼,上面還有一隻小熊,一隻小兔子。那是她上次從樓梯上摔下去,我給她買的,她覺得太可愛,不忍心貼。於是我把它們撕下來,貼在腦門上,呼呼喘氣。
在第二個版本裏,隔壁是很安靜的,好像很純潔,但這安靜在腦中變成了最最恐怖的聲音,他們現在在做什麼?他們在用什麼姿勢?沒有聲音,他們不會在檯燈下研究杜蕾斯包裝上的英語語法吧?
老爸,這玩意好好玩哪。
老爸,你戴這個不難受嗎?
老爸,這活像被人死死勒住脖子啊。
老爸,會不會裏面的血倒流啊?
我走出家門,淩晨三點,到了女友家,燈還亮著。
我敲門,她開門。
又是一場相對。
她訝異地看著我。
能不能進來坐一坐,我說,突然發現自己嗓子都是啞的。
你怎麼了?她問,你哭過了?
沒有,我想抱抱你。我說
那天晚上我是在女友家度過的,這是我生平最希奇的一夜。
我住在分手的前女友家,原因是我被自己的前前女友從自己家活生生逼出來。
諷刺吧,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
女友為我鋪床疊被,當然,好笑的是,她在為我打地鋪。
她睡床,我睡地。
一旦分了手,最狹小的空間也要分隔出最遠的距離。
我躺在地板上,聽著女友安靜而均勻的呼吸聲。
想與之共度餘生。
她睡得這麼安穩。
她會同意嗎?
她翻了個身。
她翻身時呼吸的頻率一點沒有改變。
她根本沒有睡著,她在裝睡。
我想她會的。
你會不會嫁給我?黑暗裏我問她。
你說什麼?
你會不會嫁給我?
不會,永遠不會。
我心涼了下去,為什麼?
她沈默了很久,一字字道你太變態了,我不適合你。
有沒有人告訴你什麼叫萬念俱灰?那個時候我就是萬念俱灰的。
我本來與她有最溫馨的感情,我們一起上班,一起下班,週末看電影,一起逛傢俱店,經過鑽飾店,她會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讓我覺得,隨時我牽她手進去,出來她就會是我的妻。
直到有一天,那個19歲的女孩闖了回來,把我打回原形。
那段過去,原本是戀人的私密,現在全成了險惡。
我無法往前走,前路全被堵死。
早上回家的路上看到那個男生和她正去上學,迎面走來,她朝我攤開手。
什麼?
給我點錢。
作什麼?
老去你家也不好,還是去開房。
OK.退無可退,也就無需再退了。
那一剎那,我決定正式應戰。
我微笑望著她,伸出手指抵住腦門——那個貼著小熊創可貼的位置,笑。
地獄一共有幾層?
我想,我和我的寶貝女兒很快都會知道。
我講故事有一個很大的缺點,我從來不喜歡給人物編名字,這是一件非常頭痛的事情,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稱呼這樣東西。
一個人只有一個名字,但是可以有無數個稱呼。
每一個稱呼是一個故事。
所以這是一個沒有名字,只有稱呼的故事。
但是我不知道這種只靠他和她的稱謂能堅持多久。
要報複一個人有多少辦法?
其實要懲罰她最好的辦法就是接受。
於是我接受了「女兒」和她的男生。讓他們自由進出我的房間,為他們所欲為的任何事。
那段時間是我記憶中最為詭異的時光,每天下班回到家,就可以看到她和那個男生坐在桌子前,要麼在看電視,要麼湊在一起做作業,那個場面極其溫馨,甚至在好幾次,剎那間我產生異樣的幻覺,對面坐著的長髮女孩確然便是我的女兒,而她心之所係的並非是我,而是邊上那個男生。
她亦變得溫馴起來,看到我回來擡頭望我,乖乖道,爸爸,你回來了。
男生道,叔叔。
我帶回披薩給他們吃,問他們的功課,陪他們一起看幼稚無聊的韓國片,每當邊上的男生笑得渾身抽搐時,我都感到邊上一雙冷冷的眼神,注視著。
她越來越頻繁地住在我隔壁房間,而他的男朋友則大多回宿舍。每次我們都站在門口,朝他揮手告別。
路上小心。她叫。
有空來玩。我說。
有一次,我私下問那個男生要張照片,他很奇怪,但還是給了我一張報名照。
後來一天晚上我和她一起晚飯,吃完我不動聲色地起身收拾碗筷,她無限幽怨地看著我。
我把剛學的新歌唱得興高采烈。
我洗碗,她從背後抱住我,從額頭抵住我背脊,我轉身,從口袋裏掏出放大N倍的那張報名照,樂呵呵地展示。
她的「男友」在相片裏無限肅穆地望著她,彷彿象遺容。
她無限怨毒地望著我。
豬。
不孝!
一個星期後發生了一件事。
那夜從女友家走出來時,我抱住她喃喃自語,如果你改變了主意,一定要告訴我。
一個星期後的一天,她改變了主意,可我再也沒有機會得到她。
那天我在家,臨時下樓買包煙,上來的時候發現女兒在哭,我沒有理她,回到房間,上網,突然發現MSN裏女友已經消失,我心生不詳,馬上打開聊天記錄。
我衝到她房間,拚命砸門,她死也不開。
女友試圖與我重新開始。
而她則冒充我嚴厲地拒絕了她。
女友覺得不對勁,打電話到我家,她接了電話,甜蜜溫柔。
裝瘋賣傻。
開門!你他媽給我開門!
不開!死也不開!
你給我等著!
那天晚上,我去了一個酒吧,叫了一個雞,把她帶回家。
她在客廳呆呆地看著我帶著一個豔俗女人回家,開門進了房間。
妓女脫了衣服,站在我面前,展示身材。
我一眼沒看她,從皮夾點出一千塊錢。
叫。
叫什麼?
床。
我湊近她,低聲說,我什麼也不跟你幹,你只要使勁叫。
所以說有些東西是需要專業素養的,那隻雞在我房間叫,我皺著眉頭在邊上翻雜誌。
她困惑地望我,怕是從來沒碰到如此瘋的客人。
十分鐘後,我嘴笑泛起微笑。
她終於來了。
她在門外砸,使勁砸。
開門!開門!
不開!死也不開!我衝著門外叫。
讓她滾!
我置若罔聞,看著站在我面前的雞,不要停!
屋外開始號啕大哭,她已經瘋了。
我甯願和隻雞做愛也不想抱她。
開門!你給我開門,她開始門外使勁踹門。
她整整哭鬧了十分鐘,我懶散地去開了門。
她已癱軟在地上,哭著朝我喊,讓她滾。
這是我家,要滾你滾。
她走了。
什麼也沒說,默默走了。
我閉上眼睛,但願從未認識她。睜開眼,我已痛得躬下身去。
事情本來就這樣結束的。
幾天後,我接到那個男生的電話,他問我女兒為什麼好幾天沒去學校。
我默不作聲。
她失蹤了?
電話那裏沈默了很久。
她懷孕了你不知道?男生在電話那頭問我。
她懷孕了?
是的。
我心臟一陣痙攣,是我的孩子?
是的。
我閉起眼睛。
電話裏問:你是不是想問,那天晚上我們……,他笑了笑。
我不喜歡女孩子的,他輕輕講。
全明白了。
萬死莫辭。
在普通的故事裏,我找到了她,我們幸福地在一起。
對不起,這可能是你們想看的,卻不是我想說的故事。
我去了她學校,教務處的人說她已經辦了退學手續,我到她寢室,所有的東西都收拾一空,空蕩的床上輕輕飄動著粉紅色的紗帳,那是學期開學時我買給她的。
她寢室的同學說,她整理東西時,大家都問她幹嗎,她笑吟吟地說,搬到男朋友家去住。
大家都羨慕地看著她,東西猜測。
她同學嫌棄地看著我,仿若我是糾纏不清的第三者。
我去了她跳舞的酒吧,所有人都說她辭職了,我不信,天天去那裏等,我拽著新上任的DANCINGQUENN,一相情願地肯定她知道她的去向,然後我就被打了。
我做得確然有些過分,我把那個女孩子堵在女洗手間門口,她不告訴我,我決不讓她上台,她聳聳肩,撥了電話,過了會來了幾個人,先是好言相勸,我朝他們翻白眼,他們拖著我往酒吧門口拉,經過一張檯子,我抄起一個酒瓶,然後我就被打了。
我爬回家,坐在家門前擦著眼淚一遍遍撥她手機。
沒有「您撥的用戶已關機」,沒有「您撥的是空號」,沒有「您撥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沒有「您撥的用戶正在通話,請稍後撥。」,什麼都沒有,就是無止境的空白。
躺在地上,還在癡癡笑。
明天她就會回來了吧,搖著我的胳膊說,老爸,我好餓。
老爸,我出去逛了圈,還是喜歡你這裏。
我就這麼癡癡笑著睡去,我把房間整理得很幹淨,我在門上貼著對聯。
上聯是「歡迎你回來。」
下聯是「不許再走了。」
看了看,對自己的書法很是滿意。
三個月後我撕掉對聯。
揉成一團,放進嘴裏使勁咽,最後趴在馬桶邊幹嘔。
我大病一場。
睡夢中常見一個華麗的景象。
一個嬰兒在天花板上緩慢地爬,轉過臉來,面容與她一般無異。
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一年後的一天,我有事坐出租車路過一個師範學院,我靠在車窗,遠遠看見一個與之一模一樣的背影。我連忙叫司機停車,我衝下車,追上去一把拉住她。
回過頭,是個陌生的女孩子。驚恐地望著我。
對不起,我放開。
她笑了,認錯人了吧。
她要趕去一個地方,打不到出租車,為了抱歉,我送她,到了目的地,她下車,我留下了她的電話。
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在她後面保持一段距離走著,因為她們有著一模一樣的背影,我常常癡癡地望著那張背影,然後緩緩走上去,摟住她,對她說,別離開我。
她搖著頭笑,傻孩子,我不離開你。
她25歲,叫我傻孩子。
漸漸地,走在一起時,我離她的背影的距離越來越短,當我們終於可以並肩走著,而我轉過臉和她說話時沒有一絲懷疑時,我向她求婚了。
我確實是愛她的。
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我不愛她。
愛只是一個詞,內容千差萬別。
我不這樣愛你,不代表我不愛你。
婚禮很簡單,然而我們卻異常幸福,我沒有問過她的過去,她曾與誰戀愛,她也沒有問過我有什麼過去。
她從師範學校畢業,在一個幼兒園兼托兒所的所在教授小孩子。
我辭去工作,開了一個廣告公司,漸漸居然也招了些人來,添置了一部車。
週末,便與妻開車去近郊,歸來時買些當地零碎雜食供奉她的同事,我的員工。
時間,就是這樣慢慢過去的,我把她的照片放在最最隱秘的地方,隱秘到自己都不敢翻動,也不敢銷毀。
婚後的四個月零三天,如往常一樣,我去接妻下班。
妻正在和一個穿著長裙,化著淡裝的女子聊天,他們並排坐在綠色的小長木凳上。
一個小孩子在他們四周調皮蹣跚地跑來跑去。
妻看到我,笑著介紹說,這是我先生。
我一動也不敢動,呆呆望著她。
我的女兒,她不再紮著馬尾,長髮流瀉下來。
震驚從她眼眸中一閃而過。
你好,兩秒鐘後,她禮貌地伸出手,淡淡笑道。
小孩子搖搖晃晃地抱著我腿,牙牙地喚,爸爸。
笑得春光燦爛。
妻笑起來。
那不是你爸爸。
那年,我29,她21。
如果你日夜思念的人在你面前,你只能裝作完全不認識她,是什麼感覺?
因為她裝作不認識你。
我甚至懷疑她從未認識過我。
她愛憐地擼擼小男孩的頭髮,抱起來朝我們點了點頭,離開了。
我開著車,帶妻去吃飯,不經意問。
那是誰?
哦,她很漂亮吧。
是哎,我嬉皮笑臉地望著妻,不過及不上你。
於是妻滿足地講起了她的來曆。
前兩個月一天,突然看見她隔著幼兒園的欄杆,無限貪婪地看著,我回望她。
她朝我笑笑,我請她進來坐。
過了兩天,她帶了那個孩子來。
她似乎很忙,總是週末來接他,平時都歸我們園照管。
妻的幼稚園有日夜寄宿的一項服務。
類似孤兒院。
那多少次我去接妻時,我的孩子正在我邊上玩著積木?
我極疲倦。
累了吧,早點回去吧,妻溫順極。
晚上,我抱著妻,一次次進入她,流著眼淚。
妻摸著我的臉頰,問我怎麼了。
我說我愛你。
禮拜一,我離開公司去了那裏,妻只是驚訝我怎麼給她驚喜,沒空顧我。
我找到那個孩子,問他媽媽好嗎。
他只是笑著喚爸爸。
似乎媽媽只教過這一句。
第二個週末,我早早等在那邊,她抱著孩子與妻出來,似乎與妻很談得來。
望見我,朝我點點頭。
不如回家一起吃個便飯。我提議。
妻極熱烈地贊成,摟住我。
我老公做的雞翅可好吃。
我迫切盯著她,她惶恐地看了看妻,低下看了看孩子。
好。
我便開車送她們回家,一個人在超市裏買了許多菜,路過速凍雞翅,獨獨跳了過去。
看到她再吃我做的雞翅,會想起「我孝順吧」的笑容,我會崩潰。
回到家,妻正帶著她展覽我們的家。
她何嘗不熟悉每一寸。只是淡淡隨著妻介紹,笑。
望著妻幸福的笑容,我決定與她一樣,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於是這頓飯吃得極其圓滿,我講起公司的趣事,她笑得十分開心。
喝了酒,更是笑得手舞足蹈。
時光剎那倒流。
晚了,妻讓我送她回去,她點頭。
下樓時,她抱著孩子,我心跳得很厲害。
我手裏握著車鑰匙,口袋裏的信用卡還有錢。
如果此刻我拽著她的手,開著車,從此天涯海角,為什麼不?
當時,真有一瞬間是這樣想,豁出去算了。
真的豁出去算了。
房子,公司,一切都留給妻。
這樣的機會,再也沒有。
然而不行。
抵不過,便是責任二字。
恨自己恨到骨子裏。
到得樓下,她說就到這裏吧,我打車回去。
我一把拽住她,裝到什麼時候?
我沒裝呀?她笑了,笑得還是那麼好看的,說,我已經不愛你了。
不相信?
我深呼吸,兩次,笑。
真的?
真的!她看著我,無比認真地回答。
似乎真又有交鋒感。
於是我笑,好呀,那時常來玩。說罷,還是盯著她眼睛。
人,總是鬥不過好勝之心。
只要你沒意見。她笑得眼神複雜。
然後,她便成為我們家的好友,妻會到週末,由我開車送到商業區。
她候在那裏,兩個人親如姐妹般攜手逛街。
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衣服回來,在房間裏互相比試,笑著讓我進來評比。
有時候她們甚至在飯桌上同氣連枝地嘲弄我。
喲,今天帶得領帶很帥的嘛,秘書買的呀?
呀,你這個人怎麼那麼開不起玩笑啦。說說你老公,怎麼這樣呀,多不好。
妻笑吟吟地看著我們鬧。
他就像個孩子,什麼都說不起。妻笑著擋駕。
乖噢,媽媽給你買糖吃,妻胡嚕我頭髮。
我坐在那裏裝瘋賣傻,謝謝媽媽。
大家笑,一室春光。
我從來沒問她一年多來如何過的,我不敢問。
是怕回答。
她讓我送她了,只是永遠送不到目的地,在快到時,邊叫,下來下來,到了。
一個多月後的一天,我放她下來,她跳下去,像小鹿一樣。
是啊,她才 21.我抱住孩子,逗弄著不肯放。
她先是在邊上看著笑,笑著笑著摀住嘴,然後失聲痛哭。
我走上去,輕輕摟住她。
她一把抱住我。
老爸!
剎那間我肝膽俱裂。
那天晚上下著雨,她在我懷裏哭了很久,渾身顫抖,哭了整整兩個小時,彷彿一年多來的全部爆發出來。
我緊緊抱住她。
貪得一秒是一秒。
最後她放開我,擡起頭。
這不是我們的孩子!
我們的孩子死了!
那天我要送她回家,她不肯。
她還是怕我知道她出處。
我堅持。
她望著我,說不如去酒店。
她急需休息或者傾訴。
我們去了附近的一家四星級酒店。
開了房,服務生帶我們進房。
進了房,她將孩子放下,我摟抱住她。
她輕輕將我推開。
告訴我這一年來怎麼過的。我緊緊盯著她。
讓我休息會,她說。
自顧自走過去。
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我望著她甜美的睡容,突然憶起以前相處時的時光,常常早上醒過來,咫尺間便是這樣一張甜美的睡容,安詳,甯靜,像個孩子一般好看,她的皮膚,好像吹彈便破,每當那時,我便會惡作劇地使勁吹她的臉,看看到底能不能吹破掉。被我吵醒,她都會大叫。
肆無忌憚地尖叫一番。
叫完,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我慢慢走過去,看著她,端詳了很久,慢慢把她遮蓋在臉頰的長髮掠過耳邊。
她突然驚醒。
原來剛才真的睡著了。
她朝我笑笑,起來開了罐咖啡。
把孩子抱在床上,蓋好被子,坐在桌角,靜靜望著我。
你想知道什麼?
你知道我想知道什麼,我低沈著嗓子望她。
以前每當我用這種嗓音跟她講話,她都會嚇著,驚恐地望著我。
這次她只是淡淡一笑。
好罷。她說。
那天我從你家離開,我根本就沒有離開,坐在樓道裏。
一個男人走上來,後來我就和他生活在一起,後來他死了,這是他的孩子。
她用寥寥幾句總結了一年。
一年裏她一直住在我樓下。
我們的孩子呢?
他走前,把孩子托付我送去孤兒院,我沒送,把自己的孩子打掉了。她淡淡說。
你好狠。我說。
我愛他!她回敬我,你一直不相信我會愛上別人!可是我愛他,為了他,我可以帶大他和別人生的孩子,把我自己的打掉!
我不信。你怎麼說我都不信。
她突然笑起來。
你真可愛,你不會以為這孩子是我拐帶來的吧?你可以去查查公安局有沒有失蹤案。
你愛他?我冷笑。
你從我房間出來就愛上了另一個男人,第二天從學校搬走所有東西和他住一起?
——你的愛真珍貴!
她毫無徵兆地打了我一耳光。
木無表情地看著我。
突然愧疚。
一切是我的錯,我怎能再譏諷她。
不甘心罷了。
歎氣。
好,你真打算帶他長大?你拿什麼養他?
你管得真寬。她微微一笑。
那個時候我和她又四目相對地對峙著。
在她的笑容裏我突然發現我還愛她。
或者說,我竟然重新愛上了她。
戀愛後期,我已疲倦地不想望她。
她突然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我看著你第一次領你的老婆進的樓。
我有妻。
我完美的妻。
我站起來,走吧,送你回家。
你先走吧,我想在這裏睡一晚,她看了看氣派溫適的房間。
畢竟付了錢。
況且孩子也已經睡著。
心煩得不知怎麼再去堅持。
我竟然會還愛她。
或者說。
我竟然重新愛上她。
如何區分?
結果不還都一樣?
她已不愛我。
好悲哀。
妻尚在等我。
連悲哀資格都沒有。
好,你早些睡。
我轉身走。
她突然叫住我。
我回頭。
她怔怔望著我,突然問。
我還能到你們家來嗎?
我笑笑,點了點頭。
她似乎一下子鬆弛下來,給了我一個甜美的笑容。
好心疼。
走出房間,下了電梯。
走在大堂,想撥個電話給妻,現編個理由。
儘管並未對她不起,但送她送了三個小時,無論如何講不過去。
摸口袋,手機留在房間。
記起來,剛才調了無聲了,順手放在桌上。
上樓,敲門。她不開。
我使勁敲。
一個服務生走過,我讓他開。
開了門,房間裏空蕩蕩的,毫無一人。
懷疑走錯,擡頭看門號。
你看到這裏的小姐走嗎?我問服務生。
噢,X小姐。他說。
X小姐?X是我的姓。
心中突然不妥。
你認識她?
是,她一直住這裏。只是不是這間房。
我怔怔隨著服務生按了電梯,坐再上一樓。
他將我引到一個房前。退開。
我猶疑著敲門。
門打開,她震驚地望著我。
我突然明白一切。
她用什麼養那孩子。
她已是一個高級妓女。
我一把衝過去,掐住她脖子,將她撞在牆上,喉嚨裏發出野獸受傷的聲音。
嗚嗚作響。
她腦袋狠狠撞在牆邊,並不呼痛,只是看著我。
多少錢?
什麼?
多少錢?
什麼?
睡你一晚多少錢?我毫無控制地叫起來。
三千。她說。
當時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毫無情緒波動。
今天天氣很好。
三千。
我怔怔地望著她,漸漸渾身抽搐,無可遏止,我掏出皮夾,想找三千塊扔過去。
學那電視劇經典情節。
可惜我從不多放現金在皮夾,那多暴發。
我掏出卡。
可以。她開始脫褲子。
我流眼淚了,我走過去輕輕抱住她。
她褲子脫了一半,被我抱著。
什麼話也不說。
只是任我抱著。
我養你。我在她耳邊反複輕聲說,我養你好嗎?
我好貴的。她似乎在說給自己聽。
那晚我從酒店走出來,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要餵食她一生。
因為她是我女兒。
第二天,我叫秘書拿了報紙給我,查了市區一家小戶型樓盤。
當天下午,自銀行提了三十萬,作首期。
她真的好貴。
戀愛時,一小碗米粉都叫她高興半天,非但如此,還逼我也必須吃得幹淨,不許浪費。
男男女女,就喜歡這麼作踐自己。
這個禮拜,還是按時回家與妻吃晚飯。
她答應我,再也不了。
妻對我的變化毫無察覺,或許是我年歲一大,偽裝功夫高明。
然而,在床上,妻的臉還是毫無障礙地變成了她的。
充滿譏諷。
那時我竟然陽痿。
房子買得很順利,眼看三天後她就可以住進去。
雖然小,可是很溫馨。
而且著實不便宜。
誰說溫馨便宜。
那天晚上做了個夢,夢到我在那間房裏和女兒徹夜做愛,孩子也變成我們的。
除了會叫爸爸。
也會叫媽媽。
她的床上功夫變得好極了。
畢竟伺候過無數男人了。
夢裏我竟哭著笑出聲來。
那天早早地,我去酒店接她,她早已等候著我。
收拾好一切。
穿得像個新學期開學的女生。
我摟住她,她靠在我懷裏。
我帶她去她的新家,她看著,轉頭在我脖子裏吻。
我心中苦笑,終於走上成功男人無可避免的路。
放置好她東西,我開著車去妻的幼兒園,我們再一起回家吃晚飯,晚上她就會回到這裏。
但願鋼絲走到成功。
獲得滿場掌聲。
那些日子,準確地說,是一個月零三天,我與妻與女兒維持著友好的情誼。
週末她們都會一起出門。我去接她們回來,在我家吃完飯,我再送她去那棟小屋。
妻給我們開車門,笑問我,這麼下去,你不會愛上她吧?
我轉過臉笑問女兒,這麼下去,你會愛上我嗎?
送她到小屋,我們坐在沙發上,她枕在我腿上,聽著爵士女聲。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不聽SHE了。
可能是樓下那個男人喜歡爵士,以前常聽到樓下放爵士的。
一個叫SOLVERGSLETTAHJEII的挪威女歌手用一種隨時會斷氣的聲音哼唱著。
當然會動情,有時候我會坐著躬下身去,把她的臉完全籠住。
她就開始練習閉氣。
我不屑地擡起臉看著她。
她示威似的繼續閉氣,我捏住她鼻子,她自動抿住嘴。
我得意洋洋地望著她,她雙腳亂蹬,白眼翻飛,終於張嘴深吸一口氣。
誰說那個時候我不想吻她呢?
可是她愛的男人生的小孩在邊上地毯上爬。
音響裏放著她愛的人愛的曲子。
我從不在那裏過夜,再晚,晚上九點必然回去。
我也從不讓她為我做飯。
那具有某種可怕的象徵意味。
我與妻會約她一起看電影。
我們一起看過一場《花樣年華》在電影院裏,妻坐中間,我與她坐兩邊。
看到一半,我去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她也正好走過來。
我到今天也不能確定她是否有意在我上洗手間的時候也上洗手間。
我只記得我們擦肩而過的瞬間,我在她耳邊問。
好看嗎?
她踹我一腳,飛快地跑向洗手間。
由於大家都上廁所,回來的時候,就妻抱著大爆米花桶,我和她各自探出手去拿。
有時候手就會碰到。
那天晚上,我和她吵了一架。
事情是這樣的,在我們在爆米花桶裏手碰到之後。
也就是電影散場之後,我們一起走出來。
她說她打車回去。
那時電影剛散場,打車的人很多。
妻說我們送你,她堅持不要。
我當然知道為什麼。
那情形尷尬極了。
你再客氣我不睬你了!妻說。
女兒飛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朝她微微點頭。
她吸口氣,笑,好啊,歡迎來玩。
於是我們去她家了。
那個我為她買的家。
打開門,我誇張地叫。
你家好棒。
我們坐在沙發上,她為我們端出煮好的咖啡。
我兀自在那裏左顧右盼,讚不絕口。
讚了半天,所有歌功頌德的詞全部用光了。
我就坐在那裏傻笑。
女兒突然說了一句我差點摔下去的話。
要不要看我的相冊?
妻大為興奮。
好啊好啊。我要看。
於是她捧出相冊。
那時,我幾乎心跳停止。
她這邊有我們許多合影。
妻打開相冊,一張張照片翻過。
合影全部沒有了。
全是她單人照,在遊樂場裏,在學校裏,在一些商店前。
當中好多張萬分熟悉。
因為是我拍的。
當時她隨口講解,這張是哪裏拍的,那張是哪裏拍的。
好像和我完全沒關係。
我突然又誇張叫起來。
拍得真好!技術真好!
她擡起頭,笑罵,神經病。
送走我們,回到家,妻洗澡,我打電話給她。
她沒有接。
睡到半夜,我悄悄起來。
開車到她家,用鑰匙打開門。
她正坐在地上哭。
我走過去,從背後摟住她。
她瘋狂地踢我。
對不起,我說。
你以後不要再來這裏了。安靜下來後,她說。
什麼?
你以後不要再來這裏了,房子的錢我會慢慢還給你。
你怎麼還?你拿什麼還?!三秒鐘後,我跳起來朝她吼。
你不用管。
你別鬧了你別鬧了你別鬧了。
你很享受嗎?她大叫,你為什麼從來不顧別人的感受?
我若不顧你感受,我就不會過來了!我也衝著她喊。
你腦子真是豬一樣!我不是說我!我是說她!
我呆呆望著她。
你說什麼?
她!她!她!
如果我是她,我會死的!我會自殺的!她對我喊。
我理屈詞窮。
雖然設想過千萬次,但我沒想到先造反的竟是她。
好。掙紮良久,我吐出這個字。
累得半死。
但你答應我,無論如何,你不許幹那種事。
什麼事呀?她突然又調皮起來,笑問我。
我抽了她一耳光。
打我後,我自己也呆住了,她也呆住了。
我從來沒打過她。
我開玩笑的。她低下頭輕道。
我抱住她,反複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在印象中,那個晚上,我說了無數聲對不起。
好像真的沒有機會再說了。
她似乎也明白了,我已決定真的不再來,於是任我抱著。
一個小時後,我走了。
回到家,妻迷迷糊糊地問我去哪裏了。
我說明天提案的資料忘在公司裏。
妻恩了一聲,把腦袋蹭在我懷裏又睡了。
這個理由差到極點。
我決定不再找女兒了,也就沒力氣編更好的理由了。
第二天下班回到家,桌子上有一張紙上寫。
不要來找我。
我怔怔地站在當地。
真覺得在做夢。
噩夢總是連著一個噩夢,永遠做不醒一樣。
天漸漸黑了。
終於有人敲門,我衝過去開。
是女兒。
那時我失去理智,拽住她喊。
你跟她說了什麼!
她只是怔怔望著我說。
孩子失蹤了。
她從口袋裏掏出張照片。
那是相冊中的一張,是三年前拍的。
當時我們都沒有注意到。
她的背後,有一面鏡子。
鏡子裏那個人是我。
那個晚上我們通宵都沒有睡,我們坐在彼此熟悉的環境裏。
因為少了一個人,我們變得如此陌生。
近半年以來,我與她的關係是得以妻的存在而賴以維持的,而妻一旦走開,所有的維係在剎那間便呈現出其猙獰的本質。
有時候你認為是阻礙的東西,等到撤消,你才發現是唯一的維係。
這才是最悲哀的事情。
我們根本不敢對視。
於是我們把所有的力量用來尋找妻的下落。
我們尋訪各種我們認識的人。
我們撥打無數個我這輩子都不會撥的電話。
在這種類似同舟共濟的努力上,我們暫時忘卻我們的罪惡。
無論如何,當你用盡全力去贖罪,去彌補的時候,感覺是會好一些的。
儘管你深知,這種努力完全徒勞。
所以每到晚上,共對的時候。
我們就特別地沈默。
四月初的時候,我們收到了妻的信。
嚴格說來,那不是一封信,是一張信封,和裏面的兩張船票。
我記得那天下午,我打開信箱,看到熟悉的筆跡。
心跳幾乎停止。
在拆信的當時,手都在發抖,害怕跌落出一張遺體鑒定書。
竟然是兩張船票。
我把船票交給女兒的時候,她也呆住了。
這是三天後的船。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沒有到了那之後如何,沒有具體的提示,沒有多餘一個字,就是光潔的兩張船票。
妻料到我們勢在必行。
我們的確勢在必行。
我們剩下三天。
前途完全未蔔。
妻為什麼剩三天給我們呢?是讓我們準備行李嗎?
還是準備後事?
我去公司,召集部門主管開會。
說離開一段時間。
我把工作調配得井然有序,把接下去的工作計劃全部排好。
警告小輩在我不在時不許偷懶。
私交好的同事暗地問我,究竟要出行幾天,我搖頭。
女兒顯得很奇怪,她在這三天裏選擇買衣服。
相對於我,她似乎過節一樣。
讓我無論如何抽出一天來,陪她買衣服。
我們一家家店逛,她拉著我的手興高采烈地流連在不同的商舖裏。
享受和每一個老闆侃價的樂趣。
買了一堆五顏六色的大包小包,又嚷著肚子餓,拽我去餐廳吃飯。
吸著綠色的果汁,兩眼朝我骨溜溜地轉。
隨即笑起來,吸起半吸管,朝著我慢慢吐出來。
有時我真懷疑我和她不是將要去一個完全不可預知的地方,而是壓根就在夏威夷度假。
在起程前的最後一晚,我們做愛了。
這是我們重遇後到那天第一次做愛。
我記得那是從外面購物完回來,我們都在各自默默整理自己的行李。
出差過無數次,第一次不知道往自己的箱子裏放什麼。
她更加絕,買的衣服,沒有一件放進箱子。
我們就這麼互相不說話地,各自理自己的衣服。
我不知道她究竟在箱子裏放了什麼,整個行李箱都合不上,她就跳上去,坐得非常開心。
後來才知道,她放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進去,沙發靠墊,地毯,盡量在拖延整理的時間。
因為我們都知道,理完後相對的場面是致命的。
但終究這場面還是到來了。
她終於把箱子合上了。
我和她互相望著。
我們終於慢慢走近,同時伸出手臂抱住對方。
用嘴唇尋找彼此。
從到到尾我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用極其緩慢的動作脫著彼此的衣服,好像在進行某種宗教儀式。
記憶中,那晚她的叫聲是最為淒楚的。
第二天,我們一前一後,提著箱子上了船。
妻的卡裏有不少錢,她似乎也極大方地給我們買了兩張頭等艙的船票。
船是豪華郵輪。
具體開往什麼地方,由於和這個故事本身關係不大,我就不多說了。
總之,我與女兒登上船的剎那,我感覺象登上泰坦尼克一般。
撞上冰塊,然後一起沈沒,然後手拉手一起葬身。
我那時還不知道,雖然這看起來很悲慘,但相比與今後實在發生的事,那樣要幸福和美麗得多了。
船啟程的時候,是傍晚。
我和她站在欄杆處,望著下面翻滾的江水。
冷吧?我看看她。
還好,她朝我羞澀地看了一眼,轉身進了房間。
自從昨夜那一場看似突如其來卻勢在必行的做愛後,我們就很難正常地說話。
這對我們來說,像一個各自必須珍藏,卻永遠不能放在我們中間,供我們正視的事情。
我盯著船離岸越來越遠。
岸邊送行的人漸漸散去,有一個人還在那裏怔怔地望著我們。
那個人是妻。
我和她逐漸地對視著,視線逐漸拉遠,我想叫出聲喊,但嗓子居然是啞的。
我不知道這船的離開,這妻的站立,是什麼意思。
女兒當時在船艙裏。
我怔怔地望著妻,妻遠遠地,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舉手朝我揮別。
這個場面,其實是非常非常恐怖的,非常非常的恐怖。
我們漸漸地開遠了。
妻變成一個再也望不見的點。
海上只有一些浮標,隨著海浪逐漸漂浮,我臉色慘白,像被冰雹砸了五個小時一樣,回到船艙,看著女兒。
怎麼啦?她擡頭問我。
沒有什麼。我勉強笑笑。
她噢了一聲,站起來不看我,我吃飯去了,就蹦蹦跳跳地開了門,去了餐廳。
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告訴她剛才的景象,可能是怕她承受不住,可能事情本身已經超出了我能預計的範圍,我感覺到船以某種穩定的振幅前進著。
船艙裏的喇叭居然會放音樂。
我坐在船艙的床上安靜地聽著音樂,回憶著妻剛才的眼神,準確說來,那是一種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或許,只有在彼此逐漸消失在視線的最後剎那,我從中讀到了些許不捨的東西,但那也很有可能是我的一相情願。
到了晚上10點多,女兒回來了,她已然喝醉。
我們去跳舞吧。她一把牽住我手,把我往外拖。
我使勁摔開她手,看著她。
你看我幹嗎?她衝著我喊,你看著我幹嗎?
我其實心裏非常明白,女兒對目的地,對將來可能會發生的一百萬個可能充滿恐懼,在這種恐懼之下她選擇了一種瘋狂的發洩,無論是買衣服,還是跳舞,都是她對此的反抗。
我不能告訴女兒此行已然毫無意義,生活當中隨時會有某種漩渦狀的東西,我已感受到它的存在,可我只能咬住牙關,不便透露,因為這無比險惡。
我安靜地看著她。
她突然笑了,你早點睡,我去玩了。
她在我面前脫下衣服,換了一件無比性感的衣服,打開門頭也不回地出去。
我在房間裏坐了一會。
到開門去了輪船的酒吧,推進門就看見一個長髮的女子以無比專業的舞蹈震懾著所有人,贏來所有的掌聲。
每一個男人的眼神都是垂涎欲滴的。
真是幫豬。
這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舞蹈,或許我對此本身就不熟悉,它非常的性感,但這種性感因為某種專業性在裏面,故而增添了一種凜然自威的東西在裏面。
N年前,她已是DANCINGQUEEN.我找了吧檯處坐下。
她一曲跳完,走到吧檯處,不看我,自然有男人上來請她喝酒了。
於是他們就在我邊上。
接下去是對話。
小姐,可以認識一下嗎小姐,喝杯酒如何?
小姐,你是一個人嗎?
小姐,你是學舞蹈的?
就搭訕的言語的貧乏與庸俗性而言,這個男人實在無藥可救。
女兒低頭笑笑,不說話,那男人更加著迷。
圍著女兒忙得團團轉,小姐,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女兒笑得非常文雅,好像小家碧玉。
多年前,她就會笑得像只小狐狸了。我不忍再看下去,一個人拿了杯子欲走。
剛要走時,突然聽到她說。
不行,我要和這位先生跳。
突然好幾個人眼光轉向我。
我回敬他們。
女兒走上來,仰頭望著我的眼睛,先生,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我微笑,不答。
她繼續問,先生,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我微笑,不答。
她執拗地,先生,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音樂已經響到一半,只有她一個人在對著我問。
她的眼眶裏已經有東西在閃。
還在苦苦追問,先生,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我沒有和她跳舞,直到最後我也沒有和她跳舞,可能當時,本身我心情就無端煩躁的緣故,我看著她這種以甜蜜的方式無比執拗地挾持,她根本不明白我們此行已充滿荒謬,我看著她淚光閃閃地堅持要和我跳支舞,心裏非常地反感,我只是說了一句,你自己玩吧,早點回來。轉身回到船艙,整整一夜她都沒有回來,在淩晨的時候,依稀在夢裏見過她。
那個時候大約是淩晨四五點鐘,我在睡夢中猛地睜開眼。
她正趴在床沿看著我,無聲地流著眼淚。
一時間我根本沒有清醒過來,我以為我還在夢裏,於是伸出手在她臉頰上輕撫。
什麼事不開心了?我問她。
她搖搖頭。
你怎麼還不睡覺?我問她。
我看看你,你睡吧。她說。
我腦子昏昏沈沈地,噢了一聲,然後閉上眼,一會又睡著了。
我不知道她究竟看了我多久,直到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我清醒得坐起來,皺著眉頭看著女兒床上,一絲都不淩亂的床鋪,她根本一夜都沒有回來。
這個時候我已經充分忘記了昨天半夜的景象,這也是我事後才想起來的,當時我只留意到她的床上有一本日記本。
我把日記本翻開,裏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我沒有多看,梳洗完畢出艙房找女兒。
走進餐廳,每個人都在討論昨天一個女孩在甲板上割腕自殺的故事。
她坐在甲板上,看著滿天的星星,安靜地用我的刮鬍刀割開自己手腕,血無聲地順著甲板流到海裏。
清晨前的一場雨更是把甲板沖刷地幹幹淨淨。
直到早起的人在甲板發現她的時候,她的耳中還塞著MP3的耳機,裏面放著SOLVERGSLETTAHJEII的爵士女聲。
用一種幾乎快斷氣的聲音哼唱著。
我在她的項鏈的蕩墜裏發現了一張男人的照片,這個蕩墜在那晚我們做愛時我就看到過的,但是當我試圖撥開時,被她阻止了。
可能她不想讓那個男人目睹當時的景象吧。
畢竟她深愛過她。
哪怕他已經死了。
我回到城裏,整整兩個多月不吃不喝,我沒有再去我與妻的房間,整日把自己關在給女兒買的那棟小屋裏,從早上到深夜,從來不開燈。
我拒絕和任何人接觸,把手機也關掉。
我捧著女兒的骨灰兩個多月後,覺得不能如此霸佔她,或許我該把骨灰與那個男人葬在一起。
於是我通過各方手段尋找那個男人葬的地方。
我先到了我住的地方,問各層每個鄰居,有沒有見過這個男人,曾經住在我家樓下。
好些人都說沒有見過。
最後一樓的一個老婆婆告訴我,這個人的確曾經住在我家,但後來搬走了。
我算了算時間,大約是我與妻結婚不久之後。
搬走了?
搬走了是怎麼回事?我問那個老婆婆,他不是死了嗎?
你年紀輕輕怎麼老咒人死呢?老婆婆白了我一眼。
我不信,去警署查,又通過我一個做警察的同學,查了半天,的確沒有這個男人的死亡記錄。
他們倒給了我一個地址。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捧著一壇骨灰,敲響了這個地址的門。
開門的正是妻。
當時是早上10點多鐘,我敲了這扇門。
門打開後,妻出現在我面前。
那個瞬間,我們都呆住了。
我隱隱感覺到事情還有險惡,也就是說,事情的險惡並沒有到我所認為已經停止的地步,我捧著骨灰的手不斷地抖著。
那天上午到深夜,我坐在那個男人的家裏,妻從頭到尾默然地不太說話,我也沒有過多催促,下午四點多的時候,那個男人回家了,於是整個事情才在我面前慢慢鋪展開來。
一年多前,也就是我和妻結婚後不久,與這個男人發生戀情的正是妻。
「我和你結婚不多久就早知道了,你並不愛我。」
妻坐在我對面,平靜地說。
妻常常看到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怔怔發呆,有時候她叫我,我會在她叫了好幾次後才驚醒,擡頭問她幹什麼。憑一個女人的直覺,她早明白我心中有一種很不甘的東西在壓抑著不流露出來,於是妻也沒有流露出,當然,這是在我面前。
常常妻在吃完晚飯後,下樓去樓下的小區的長椅上坐著,直到認識那個男人。
開始他們只是聊天,坐在長椅上輕聲細語的聊天。
直到妻瞭解到他身患重疾,並沒有多少生命時,她早已愛上了他。
妻決定離開我。
但這對妻來說無疑是萬分艱難而無法開口說出的決定,我雖然心底有一塊位置早已空缺,而且妻或者任何人也無法填滿,但至少我對妻的好是無可爭議,無可挑剔的。
妻根本說不出任何離開我的話。
直到妻認識了女兒。
按照妻的說法,女兒踏進那所幼兒園的那天,不知為何第一眼相見,妻看到她扒在欄杆旁,貪婪地看著小孩子時,妻就對她有了莫名的好感和信任。
她們變成了好朋友。
漸漸地,妻把與我的事情,與樓下那個男人的事情統統告訴了女兒。
這離我與女兒再次重逢,中間隔了整整一個多月。
女兒一直沒有向妻說明,直到有一天妻說著說著,便把與我的照片給女兒看。
女兒才抖得像一隻風中的雞。
在一個夜晚,她們一起通盤想了整件事。那根本不是任何人的孩子,那只是幼稚園裏一個小孩,他的父母每逢週末去外地採購,便托管在妻的幼稚園,女兒很喜歡他。
接下去的半年時間裏,便是妻與女兒精心佈置好的局,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碰撞,包括每一個交流,事情的每一步。
只有我被蒙在鼓裏。
這其實原本是個對任何人都好,都沒有任何壞處的局。
妻離開我,我與女兒(我一直真愛著的人)從此在一起,妻會陪伴那個男人直到他死。
事情也的確按照她們的預計在進行著,偶爾我有猶豫,她們中間就會有一個人促動一下。
那個男人的病情越來越差,只好在那一天,妻開始發難。
妻隱瞞在人群中,送我們上船,直到我發現她後,朝我揮手告別,那一刻,她的眼神中的確是刻骨的不捨。
她送我們去的地方,正是女兒失蹤後所去的城市。
從頭到尾,她沒有懷過孕。
我沒有告訴妻女兒的死,我離開那個房間的時候,妻的眼中是抱歉與祝福並存的眼神。
回到家,我翻開女兒的行李箱,找出那本日記。
10月6日
今天我又看到了他,我已經有整整一年多沒有見過他了,他瘦了,更成熟了,他認出了我,只是他裝得好像啊。
11月2日
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著,只是我越來越不願意這樣,我不想騙他,可是我騙了他,我按照我們一起編的話,一次次騙著他,包括我的小孩,包括我去做雞,他全相信了,他給我買了屋子,他以為這一切都做得很好,我是多麼想告訴他,一切都和他以為的截然不同啊。
11月9日
他一直在我的房間裏呆著,我是多麼享受和他這樣呆在一起的時光啊,我們一起聽SOLVERGSLETTAHJEII的歌,他老是笑我很幼稚,他送過我一盤 SOLVERGSLETTAHJEII的CD,可能他自己都忘了吧,那是好幾年前了,我們一起去唱片店,他送給我這張CD,我估計他自己都沒有聽過,只是他很討厭我聽SHE.
12月1日
姐姐終於離開了,這半年來,我們計劃的整件事情終於達到了效果。
我看著老爸迅速老下去的樣子,怎麼能告訴他,從頭到尾我都是騙他的啊!
我怎麼能告訴他,我還愛他,我根本從來沒有愛過任何其他的人啊。
明天我們就要上船了,我想帶他去看那一年多來我呆的這個城市,我在那個城市裏療傷,在那個城市裏長大,我多想帶他去看,告訴他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熟悉的,這是姐姐給我們的船票,她希望我們幸福,希望我帶他去那裏忘掉一切,與我重新開始。可是我心裏明白,他再不可能愛我了,我們以為這個陰謀可以成全任何人,可是我們都沒有想到給他帶來的傷害。
我們怎麼可能再回到從前呢。
這怎麼可能呢。
12月2日
我在黑暗裏一直看著你的臉,老爸,你知道嗎,我一直盯著你看,想把你全部記在腦子裏,帶著滿腦子的你離開。
昨天晚上我們再一次做愛了,你知道嗎,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愛,我多麼想告訴你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愛啊。
你睡著的樣子,我怎麼都看不厭,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你會越來越討厭我,直到一切你都知道後,你會恨我,那個時候,我該怎麼來面對你啊。
老爸,我要走了,姐姐已經離開你了,她尋找屬於他自己的幸福去了,我也要走了,我知道這次航行,是我愛你的盡頭。
可是你好可憐啊,老爸,以後沒有人再來照顧你了,沒有人再來關心你了,你會懂得好好照顧自己嗎?
你會懂得,我從來沒有愛過別人,從頭到尾,我只是愛著你一個人,希望你幸福嗎?
老爸,我真的不想離開你,可是我知道,你會一個人勇敢地活下去,你一定要勇敢地生活下去,只有膽小的我,才會選擇逃,老爸,你是最勇敢的,對嗎?
老爸,我真的很想為你生個孩子,可我沒有懷上,我哭了很久,我想我沒有機會了,昨天做愛的時候,我想,如果這次我懷了你的孩子,那麼我和他都會在天上一直祝福你的。
老爸,我真的不想放開,我手裏的筆不斷地在寫,我知道,我一放下筆,就意味著終於就要離開了,你能再抱我一次嗎?像爸爸抱女兒一樣?
從開始到結束,老爸,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我愛你。
我愛你,老爸。
再見
看完整本日記,已經是淩晨5點了,我呆呆坐了一會,回憶了這半年來與她相處的每一個細節,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我鎮定地乘著咖啡匙,終於手劇烈地抖動,撒滿了一地棕色的粉末,我再也無法抑制,跪在地上。
看著眼淚將滿地的粉末漸漸稀釋……
幾天後,我將這個屋子賣掉,賣掉的錢全部給了妻,我對那個男人始終不存惡感,他也待我像朋友一般親切與自然。
我把女兒埋在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地方,去了另外一個城市,留下了她一些骨灰,放在一個手指粗細的小瓶裏,掛在我的胸前,這一生我都不能再把她摘除,她已長在我的心裏,我的骨髓中,無法割離。
有的時候半夜無法睡著,我都會想。
如果有一個你愛的女孩子叫你老爸時,你要記得堵住她的嘴,告訴她,她不是你的女兒,是你的愛人,而你,將用整個生命來珍惜她,愛她,不讓她受到傷害,你一定要說出來。
因為有的話,不說,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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