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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兒

naoki232 發表於: 2012-9-18 23:54 來源: ADJ網路控股集團


《一》
  我六歲的時候因為幻覺幻聽被父母兩次送進醫院治療。
  那時我們住在一個離市區比較偏遠的郊區。我時常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人出沒於門前的大路上。如果不是那天晚上父親抱著我在陽台上數星星,我可能要很久才能知道我和他們的差別。父親很專注地給我講星座的故事,我卻因為一個同齡的男孩頭上的一頂帽子出了神。我指著他的帽子對父親說,我也想要。父親順著我的手指朝路上望去,有轉過頭來問我:哪裡。
  那兒,在路燈下面。我很興奮的指著,把手指繃的筆直。可父親定定地看了一會,滿臉疑惑的轉過臉盯著我看。又問我,楠楠,你還看到什麼了?
  他旁邊站著一個很老的爺爺,還有後面有一個很漂亮的姐姐。
  還有呢?
  沒有了。
  第二天,我被父母送進了醫院。在醫生的檢查和反覆的詢問下,我終於如他所願,承認自己說慌了。我說其實沒有看到什麼。醫生很得意的笑了,說,現在的小孩真是了不得了。父母聽後非常感謝醫生,然後把我抱回了家。到家後,母親說,楠楠,以後可別再說謊了,看你把我們嚇的。父親沒有說話,只是神情嚴肅。
  後來我一直很注意自己的言行,盡量不告訴其他人我看到的東西。我怕自己看到的是別人看不到的,徒增他人的煩惱。可是在我八歲那年,我還是犯了同樣的錯誤。只是我沒有想到,他們會主動來敲我家的門。夜裡,我聽到敲門聲打開門後,是一個滿臉絡腮鬍的中年人。他沒有理我自己走進了客廳。我連忙把在書房工作的父親喊了出來,說有人來咱們家了。父親匆忙跑出來後問我,人呢?我指指身邊的人說,就是他。說完後我就後悔了,因為我再次看到父親疑惑的眼神了,和兩年前並無二致。我很害怕會被再次認為是說謊,連忙對身邊的人說,你說啊,你告訴我父親我沒有說謊。中年人吃了一驚的摸樣,忽然消失不見了。不知是奪門而逃了還是憑空消失的。我急得大哭起來。這次父親沒有安慰我。
  第二天,我又被送進了醫院。我一見到醫生就說,我說謊了,其實我是鬧著玩的。在父親的堅持下,醫生還是檢查了我的視力和聽力,最後宣布一切正常。醫生在我父親的一再追問下說,可能小孩受了什麼刺激,或者是電視看的太多了,出現幻聽幻視過一段時間就好了。父親神情抑鬱得把我領回了家。至此後,我再也沒有犯過相同的錯誤。
  兩個月之後,父親說他打算換個地方生活。已經在江南的一個小鎮買了幢房子。於是,在我八歲那年我隨父母遷居到了現在住的地方。等我們到家,天已經黑了,還下著濛濛細雨。因為是初秋,並不是很冷。也許是因為下雨的關係,或者是夜晚的關係,小鎮給我的印象是流動和漂浮的,這種印象也順帶給了小鎮所屬的江南。後來從別人口中提起江南二字,我的腦海里就出現這樣一個下雨的夜晚。
  我的新家很大,有一個大大的天井,一排平房。和父親先前形容的很相似。我到新家的第一天,應該是我一站在新家的門口的時候就看到了清兒。她扎著兩個辮子站在屋檐下看著我們,兩顆眼珠子溜圓。父親在車上的時候說過,房子原先的住戶般走了。所以我知道,他們不可能看見清兒。我也假裝沒有看見,從她身邊經過走進了房間。
  很多事,從我六歲的時候起就清晰可見。
  清兒是我給她起的名字,我覺得這個名字很適合她。在這幢房子的任何一個角落,我都有可能看見清兒。不過,她似乎很喜歡呆在我的房間,尤其是我房間裡一個原先的主人留下來的衣櫥。父親本來是要丟掉這個衣櫥的,可是因為我很喜歡,就放在我的房間了。後來我見清兒喜歡,更是不讓父親動它了。我經常看到清兒對著衣櫥發呆。不知道衣櫥有什麼好看的。有一天清早我打開衣櫥的時候,發現她躺在裡面。從此我不再在清晨打開衣櫥,怕把她吵醒。雖然我也不知道我的舉動會否對她產生影響。
  我很想和她說話,可是一想到那個被我嚇跑的中年人,最後還是忍住了。我怕我一開口,清兒也被我嚇跑了。於是隻能默默的看著她。一直到我十八歲的時候離開小鎮到另外的城市上大學。我想清兒可能一直都不知道我可以看見她。那麼她能看見我嗎?我想應該可以吧,我這樣告訴自己。臨走的時候,我對母親說不要動我房間裡的東西,特別是衣櫥。母親笑笑,說,我動它幹嗎?
  至此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清兒。假期回家的時候也沒有見到。漸漸我的生活中出現了與我同一個世界的女生,於是清兒也被我淡忘。不過戀情最終也沒有結果,因為沒有人能夠忍受我的沉默。雖然這個城市沒有給我愛情,可並不妨礙我留在這個城市。因為她可以讓我實現我的夢想和抱負。只是在城市裡,我一直很忙,忙的沒有時間回家看望年邁的父母。兩年之中,我只是春節的時候才會回家。雖然他們沒有說什麼,可我知道母親一直希望我能夠回到他們的身邊,畢竟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可我一直不肯回去,一直到母親去世。我才發現自己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麼。我收拾行囊從城市搬回了小鎮是母親去世一周之後,父親因為母親的離去而悲痛異常。我只能小心的迴避,不向父親提起關於母親的任何細節。
  可是有一天陪父親聊天的時候,他突然向我提起了母親。他問我是否可以見到母親。我突然明白,母親對於父親的重要性。
  父親是一個無神論者,他並不相信我從小到大能夠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為了母親,他竟然會這樣問我,讓我感到很心酸。他終於開始正視存在於我身上的讓他很忌諱的問題,儘管這和他的信仰有著很大衝突。我不知該怎樣安慰我眼前的這個被我稱為“父親”的老人。只能在沉默過後回答他的:沒有。我很想告訴他母親雖然離開了我們,可是她一定會過得很好。可是,我從來沒有和父親有這樣對話的習慣。你,父親抬頭看看我,欲言又止。我知道父親可能要跟我說些什麼,可是最後他並沒有說出來。
  《二》清兒在消失了這麼許久之後,突然又在我的生命中重新出現。
  我從天井回到臥室,看見她對著我桌上的水杯發呆。然後走到我的床上,把自己蜷縮在我的枕頭上。天氣很冷,她可能想讓自己感覺溫暖些,可我不知道這樣有沒有效果。清兒似乎總在成長。這兩年當中變得更加美麗了。我猶豫了一會,從衣櫥裡拿出了另一個枕頭,在她旁邊放下。然後盡量離她遠遠的躺下。
  等我第二天醒過來,清兒已經不見了。如果不是我枕著另一個枕頭,我幾乎以為是做夢而已。我翻了一個身,打算重新進入夢境。卻聽到一個柔軟的聲音:你看的到我?
  我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看見清兒靜靜地站在書桌旁邊。我沒有說話,因為不知該承認還是否認,在我們的眼神明明已經接觸到的情況下。她笑了,我從來沒有見她笑過,像看到一朵盛開的蘭讓人賞心悅目。
  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把笑容收斂成一朵未開的蘭,說:你為什麼要用另外的枕頭?
  這次該輪到我笑了。我告訴她我從小就可以看見她的時候,她沒有吃驚,相反卻非常高興。“長老果然沒有說錯,你可以看見我們。怪不得,我老覺得怪怪的。”
  長老?我開始感到好奇,我一直很想問我可以看到的他們,只是我怕因為我任何的言行嚇到他們,所以始終不得而知我所想知道的一切。清兒似乎很明白我的心思,可顯然她並不想過多解釋,她朝我走過了,說:“你仔細的看著我,你看到什麼?”
  一個美麗的女人。我開玩笑說。她收起笑容讓我再看仔細些。我看到清兒恢復了平常的摸樣,不敢再開玩笑。也許是我從沒有如此仔細的看過她,平常我見她是也就一瞥而過,怕長時間的盯著她瞧會被她發現。而此次當我仔細看她的時候,才發現怎麼也看不清楚。就像……
  “就像中間隔了一層紗,我看不清楚。”我遲疑地說,“為什麼?”
  “因為我們處在不同的空間。兩個交錯又不會相互影響的空間。”清兒這樣解釋。
  “那,你的意思是說,你做任何事都不會對我所在的空間產生影響,反而言之,我也一樣?”
  “對,就算你昨天睡在我睡的枕頭上,我也不會有什麼感覺。”清兒笑著說。
  我也笑了,看來我是白擔心了。可是,我忽然想起我八歲的時候聽到的敲門聲。我把這件事告訴清兒的時候,她把這歸結為一種心理暗示。當我想更仔細的詢問我是怎樣接收到這些心理暗示的時候,清兒把話題轉了方向。她說,我和她所在的空間就像兩條平行線,本來是不會產生交集的,可是,還是會存在一個世界的人跨越界限接收到對方的信息。
  “那就是所謂的撞鬼?”我插嘴說。
  清兒點點頭:“其實誰也搞不清所謂的鬼是什麼。我們只是在兩個不同的空間生存,一樣有生老病死,一樣有喜怒哀樂。對於我們而言,你們又何嘗不是鬼呢?”
  她的最後一句話,讓我嚇了一大跳。“那,那些死掉的人會怎樣?”我覺得自己有些糊塗了,馬上反問她。
  “死了就是死了,機體死亡了,意識消散了。如此而已。”看她說得如此輕描淡寫,我不禁懷疑這是否屬實。
  “楠,你能幫我個忙嗎?”她突然這樣問我。
  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很溫暖的感覺。我突然想到我並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叫什麼,我還不知道呢?”
  清兒說了一個奇怪的字符,我無法記住它的發音。
  她見我一臉困惑,笑著說:“沒關係,你叫我什麼都無所謂。”
  “那我叫你清兒。我能幫上你什麼忙啊。”
  “很好聽。”她輕聲重複了一遍,似乎在琢磨這名字的發音。很快又抬起頭,說:“我想你幫我找一個人。”
  “找人?你那邊的還是我這邊的。”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你那邊的。”
  “哦,你為什麼要找他。”
  “這,”她有些猶豫,“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那找到了之後呢,你會對他怎麼樣?”我不是一個喜歡追究根底的人,所以並沒有覺得清兒的隱瞞與我有多大的關係。如果她不想說,我想我沒有必要一定要知道。
  “我不會傷害他的。你放心。”
  我沉默了幾秒,然後問她那個人的資料。結果卻被告知原來清兒要找的人是這房子原來的主人,而且她知道他現在的地址。我奇怪以清兒的來去自由,既然知道地址又為何要我去找他。
  總之,我需要你的幫忙。因為,你看…,她說完,朝我的書桌走過去,伸手去拿桌上的玻璃杯,我看見她的手直接穿過了杯子。雖然我已經知道我們是處在不同的空間,我們不能接觸到彼此,可我還是被這種奇異的現在震住了。就像是一種幻術。
  我想再問仔細些的時候,卻發現清兒已經不見了。我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打開衣櫥,清兒並沒有在裡邊。她應該是走了。可是她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又會怎樣呢?她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呢?她要找的人到底是怎樣的,她找他又是為了什麼呢?一整個晚上,我都在為這些無法得到答案的問題而輾轉反側。在接近天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三》
  第二天一醒來,我就找到父親問這幢房子的前主人的消息。從父親處得到的消息是,我要找的人是吳慶忠,一個年屆中年的男人,似乎沒有妻女。我回到房間後把資料全部寫了下來,然後就對他的名字出了神。吳慶忠。一個很普通的名字,應該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我給你他現在的地址吧。”清兒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起。
  我回過頭,今天她把頭髮束起了,露出了纖細的脖子。雀溪鎮開明街32號。所在的地區離我住的地方並不遠。我回來的時候經過,因為名字很好聽所以留意了一下。是一個日趨繁華的城鎮。有了地址,應該不會難找。
  “我們什麼時候去。”清兒說完地址後問我。
  “明天。”既然知道了地址,我希望能夠盡快找到他。我開始有些迫不及待了。清兒要找的人到底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吳慶忠的形象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和他平凡的名字形成極大的反差。他有一張稜角分明的臉,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只是眼前的他面色蒼白,滿眼紅絲,而且看著我的眼神極不友善。他的狀態似乎是我半夜把他吵醒了。我下意識的看了看腕上的表,確信是早上九點之後才開口說話。
  我說自己是他以前房子的主人的身份,然後告訴他我想問他一些關於房子裡的一些無法理解的奇異現象。這是清兒和我在前一晚商量好的藉口,確切的說,是清兒的主意。其實這也不算是藉口,事實上我的身份是真實的,而且我能看到清兒也確實是“一些無法理解的奇異現象”,只是我不知道他會給我一個怎樣的回答。在我說出口之前一直懷疑他是否能夠理解我所說的話,而不是把我們當成瘋子拒之門外。可是在我說完後,他的表情告訴我清兒的建議是正確的。他原本蒼白的臉此刻看來更是毫無血色,看樣子我所說的話中某一個字眼讓他深受打擊。
  他很快打開門,看著我說:“你們進來吧。”我連忙轉過身,身後除了清兒,沒有其他人。我確信他說的是“你們”,那就意味著,他看得到清兒,他可以看見我身後的清兒。清兒此刻的神色頗為複雜,有些震驚似乎又有些喜悅。我相信我的表情肯定也是很奇怪的,以致於他盯了我很長時間。
  我不知道該怎樣開始我們的交談,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清兒找他的目的。清兒上前一步,對他說了一句話。他的臉突然有了血色,而且青筋畢露,他顯得很激動。我不知道清兒說了什麼,因為她的發音很奇怪,平緩而且無停頓,就像一條柔軟的棉繩。吳慶忠會對她的話產生反應可見他們能夠交流。
  我想他們之所以用我聽不懂的語言交談是不想讓我知道他們交談的內容。我故意把視線從他們身上拉開以示我無意偷聽,這時我才發現離我不遠處的茶几沙發和周圍的地板上到處都是空的啤酒罐子。他眼裡的紅絲應該是經常酗酒的結果。我好奇的瞥了他一眼,這樣的一個男人,是什麼原因讓他依賴上酒精呢?
  我繼續環顧四周,他和清兒的交談還在繼續。吳慶忠的聲音已經非常激動了,我雖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是看他的神情和說話的語調,他似乎和清兒在說一件什麼事或者是東西。而且他在極力否認著什麼。
  在他們交談的時候,我沒有在他的房間裡發現任何使我感興趣的東西,除了一個沒有相片的相框。我很奇怪為什麼他的書桌上會放一個沒有相片的相框,我走進細看的時候才發現相框做的很精緻,四周是精美的花紋或者是某種圖騰的裝飾,可是我看不出來它的材質。根據相框所呈現的顏色和光澤,我估計是木製或是某種金屬做的。我剛想拿起相框仔細看看時,吳慶忠突然大聲的喊了起來:“你幹什麼,誰允許你動我的東西的!”清兒也朝我這邊看過來。我的手垂在半空,變得很尷尬。“你們走,”他接著說,“我不想在談了,你讓他們來。”說罷擺了擺手,讓我們離開。
  我看見清兒的臉有些紅了,連忙走過去,想把清兒拉了過來,可一伸手撲了個空,才想起我和她沒有辦法接觸。我總是會忘記她和我之間存在的空間限制,也許潛意識裡我一直以為清兒應該是和我一樣的吧。“我們走吧,清兒。”我有些著急的想帶清兒離開,我覺得吳慶忠的粗魯行為讓清兒受到了委屈。清兒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可是吳慶忠已經轉過身去,背對我們了。
  我們只能離開。我不知道清兒和他到底說了些什麼,清兒的情緒很低落,回來的路上一直沒有說話。我想到吳慶忠最後說的那句話:“你讓他們來”,“他們”會是誰?我偷偷看了一眼清兒,她一臉憂戚。
  在我生活的那個地方,有一個神秘的組織。那兒幾乎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是這個組織的成員。清兒在向我敘述的時候,甚至都無法說清在組織有多麼龐大。政府的職能幾乎行同虛設。
  我當時直覺的反應是這個組織肯定和她所說的“長老”有關。在清兒後來的敘述中我了解到了更多關於她那個組織的情況。組織的最高級領導幾乎無人見過,而且組織裡關於刑罰的嚴重讓所有人在執行任務是提心吊膽。清兒關於刑罰的內容我不得而知。就憑我詢問她關於刑罰的詳情時,她一臉的茫然,我感到一陣心寒。是怎樣的懲罰,才會另一個人不知如何說起?我不忍心看到她這樣,忙把話題扯了回來:吳慶忠最後提到的‘他們’是否是指這些組織的人呢?清兒的回答肯定了我的猜測,可是同時她的回答也給了我很大的打擊:“我也是組織的一員”。她說這句話的語氣和往常一樣輕柔,而我仿佛被雷擊中般驚駭。我無法相信這樣美麗的清兒也時刻面臨這樣嚴重的刑罰。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我看見她憂傷的眼睛。她的眼神透著一種很絕望的堅決。我非常不喜歡她現在的這種神態,連忙把話題岔開,問她為什麼總是會無緣故的消失。她回答說是因為她還無法自由控制空間轉換術。我想要求她解釋清楚些,可她似乎很不願意,只是敷衍著。中國古代的巫術也有涉及空間轉換方面的,但我始終認為那隻不過是一種幻術。清兒所謂的空間轉換術會是什麼呢?
  《四》
  離開吳慶忠的家後,清兒很快也消失了。我知道她又回到了屬於她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是怎樣的世界?我的腦子幾乎一直都是在運轉的,除了睡著不做夢的時候,即便是停止的運轉了,也是停止在我關心的一件事情這樣的平面上的。而關於清兒的事,是我最近經常停留的平面。清兒這樣的人會生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我又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我以為她很快會回來,可是整整一個星期過去了,依然不見她的蹤影。她又消失了。周圍的紛擾在清兒離開之後都凸現出來。
  我的工作狀況還不是很理想,而父親的日益衰老這一無法迴避的事實讓我有種難以名狀的酸楚。生活如果只是這樣,延續一個又一個類似的白天黑夜,醞釀一種又一種類似的情緒,感嘆再感嘆之後,我們還剩下些什麼?
  我不是一個好奇的人,這是我的缺點之一,但我安於有這樣的缺點。清兒的再度消失除了讓我多了些思念,我幾乎完全忘記吳慶忠這個人。可是事情偏偏就這麼奇怪。我與公司的同事在極偶然的情況下聊起公司的發展史,才發現現任公司的老闆吳曉竟然是吳慶忠的堂弟,而且他居然還是公司的前任老闆。公司裡老一級的員工似乎都很佩服他,說他如何如何讓公司在數度的危難之中重新站起,如何讓公司具有現在的規模。只是,在三年前,他突然消失了一個月,回來之後就讓他的堂弟吳曉接管了公司。
  自從知道吳慶忠的身份之後,我開始留意關於他的其他的情況。也許是因為公司所有的同事都很佩服這位前任老闆吧,我很輕易的搜集了關於他的很多資料。但這些資料都是重疊的,不外乎是他在工作中如何努力,對待員工如何好。卻幾乎無法得知工作以外的他是怎樣的生活狀態,關於他的家人更是知之甚少。可是所有的人又都知道他很疼愛他的妻子,而且這個被所有的女同事所羡慕的女人卻從來沒有在公司出現過。我想起父親跟我說起的這個人,又似乎是沒有妻子的。那,他極疼愛的妻子又去了哪裡?
  我開始對於吳慶忠這個人產生好奇,我雖然不知道我到底希望知道怎樣的結局,但我相信所有的事情應該和他消失的一個月有關聯。
  正在我迫切想知道答案的時候,清兒再次出現。可我並不感到欣喜,因為她的身邊多了一個滿臉嚴肅的男人,而且我很明顯感受到他的不友善。我直覺的反應他應該就是吳慶忠所說的“他們”。我看了看清兒,她看上去有些尷尬。他們交談了幾句後,不知什麼原因,男人似乎很生氣的走了,確切的說,是消失了,留下清兒滿臉通紅的呆在原地。我開口問她剛才離開的男人的身份,她看了看我,說是長老。我突然想起,那應該就是清兒在得知我可以看到她的時候說的那個長老吧。我一直以為會是一個長須飄飄的老人,沒想到這樣年輕,而且英俊。我剛想跟她確認我的猜想是否正確,可是她看我的眼神讓我無法問任何問題。很難確切的知道她明亮的眼睛想傳達什麼訊息。
  在我呆呆地停頓了幾秒之後,清兒打破了沉默。她緩緩地告訴我:“我們已經找到要找的東西了。”
  我楞了一會,然後直覺地反問她:“你們在找什麼?”問題一出口我又有些後悔了,因為她不見得會告訴我這些。
  “我們在找我們掉在這裡的東西,昨天長老已經知道它在哪裡了。”果然,她的回答依然沒有解除我心中的疑惑。
  “那,你們拿到了嗎?”
  “沒有,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我看著她滿懷希望的目光,沒有辦法拒絕。可是如果我知道這件事會對我周圍的任何人帶來不可彌補的傷害,也許,我當時會拒絕。
  清兒的要求很簡單,卻讓我有些為難。她要我取的東西竟然是我去吳慶忠家時看到過的看不出質地的相框。我才明白原來清兒和我上次去吳家時,可能就是向他要那個東西的。可能吳也是和我一樣能夠接受外來信息的人吧,甚至可能比我的能力更強些,所以才能和清兒交流。我猜測著。清兒說那是他們掉在這個世界的東西。那麼,這到底會是什麼?它有什麼重要性要讓他們不得不取回呢?我把問題全都想清兒提了出來,大有得不到答案不會幫忙之勢。
  “那是我們的人留在這裡的東西,我們自然是要拿回的。”清兒開始回答我的問題。
  可是如果這東西僅僅是一個相框的話,“他們”會那麼重視而要取回嗎?我在心裡想著。突然有某種線索從腦子裡蹦了出來,我脫口而出:“那是什麼?空間轉換器?”
  清兒笑了,說:“你小說看多了吧?那是我們的信仰。”
  我有些尷尬,可是更加疑惑了,難道他們的世界也搞器物崇拜嗎?
  清兒見到我的窘態,便繼續解釋:“這和你們的器物崇拜不同。這是一種儀器,會吸收來自任何生物的強烈的意念,由此會產生形象。在我們那裡,把它稱為信仰。”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糊塗了,信仰對於我而言,只是一種很空的意念而已,在清兒的世界竟然會有具像出現。我突然想起吳慶忠滿是疲憊的臉。
  “那,如果強烈思念一個人的話……”我說的有些不確定。
  “被思念的那個人會經常出現,但………”清兒接下去說,“但是,出現的情景不是從前的,而是現在的。”
  我再次震驚,如果吳很愛他的妻子的話,必然會因為對她的思念而是妻子的形象經常出現,而他是看到了什麼,才會那麼痛苦以致於要借酒消愁呢?這只有吳自己知道了。
  《五》
  儘管我先前想了各種在“偷”相框的時候可能遇到的情況,可最終,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去吳家的時候是晚上十點中。而吳已經喝的濫醉了,客廳到處可見空的啤酒罐。我靜等了一個小時,發現他誰著了,才從窗戶裡爬了進去。他似乎沒有想過小偷可能光顧他的家吧,窗戶竟然是開著的。我臨走的時候,把窗戶掩了起來。
  我怔怔的看著清兒把我手裡的相框接過去,然後裝進了隨身攜帶的一個袋子裡。我抬起頭,看著她,我有種預感,她很快就要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從陪伴了我二十幾年的生活中消失。我問她是否要回去了,她說還可以在呆會兒,呆會兒長老會來帶她回去。我頓了一會,又問她是否回去後就不會再來了。她緩緩的點了點頭。我想我應該抓緊最後的機會問她我心中一直疑惑著的事,就是他們到底是“什麼”,可這麼直白的問她,又有些不尊重,就像我們不能問我們身邊的人說:你到底是什麼?這難免有罵人的嫌疑。我想了想,還是開是旁敲側擊地問她生活的狀況。她顯然明白我最終的目的,笑著說:你還是有人類天生的好奇心。我郝然。
  “你看,那些孩子。”清兒手指著窗外。那裡有幾個孩子在嬉戲。
  “他們玩得很高興,我們也曾經那樣過。”看到那些愉快的孩子,我不禁有些感觸。
  “對啊,每一個人都在成長,那些孩子必定會和我們一樣長大,必定會和我們一樣有各種成長中的煩惱,就像我們和比我們年老的人一樣,最終會無法行走,無法言語。”
  “是啊,就像一個循環。”我認同道。
  “就算你和我的和那些小孩會有的成長的煩惱都是不一樣的,但必定是相似的,是嗎?”清兒問我。
  “對,必定是相似的。”
  “而我們這些相似的個體構成的群體,必定是幾乎雷同的。”
  “對。”我再次肯定。
  “那麼,這些個幾乎雷同的群體構成的世界呢?”
  “相同,差別幾乎是不可見的。”我很吃驚自己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是,”清兒的視線始終停留在窗外的孩子身上,“相同的,既然是相同的,如果我是世界的話會瘋掉的。”她停了一會,幽幽地說,“我們再怎樣爭取又有什麼用呢?”
  她說,如果她是世界的話會瘋掉的,我感到很好笑。我從來沒有碰見過這樣一個人,有這樣希奇古怪的想法。我沒有理解她所謂的“爭取”是什麼,我願意把它解釋為個人的努力,清兒的心態似乎很平靜,但卻有著消極的氣息。我不喜歡這樣的清兒,我告訴他,就算世界再怎麼雷同,我們都只是個體,那就做一個自由的個體,該怎樣成長就怎樣成長。她把視線從窗外來回來,頗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剛要開口說什麼,突然又停了下了。長老來接她了。長老很仔細的打量了我,然後跟清兒說些什麼,後者則一臉驚訝。清兒看了看我,跟我告別。
  在她臨走的時候,我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你們的懲罰到底是什麼?”
  “游離,游離屬於自己的世界,去不屬於自己的世界。”去不屬於自己的世界。我琢磨著這幾個字,越想越心驚。
  如果我知道第二天發生的事,我就不會這樣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離開了。
  第二天,我聽到了讓我吃驚的消息,吳慶忠自殺了,在家裡開的煤氣。
  也有人說是使用煤氣不小心造成的事故,而我更願意相信他是自殺,雖然誰也說不清他有什麼自殺的理由。我知道,他的自殺一定和那個相框有關係。我開始為自己的行為後悔不已。可是那不是屬於我們這個世界的東西,清兒取回也沒有什麼不對啊。只是,為什麼吳會那麼極端的選擇死亡呢?清兒最後的那個奇怪的表情也許就是關於吳慶忠的。可是現在,一切都無法搞清楚了。
  可能是因為吳慶忠的家人真的不多,我的老闆無曉竟然讓我和他一起去收拾他堂哥的遺物。當我再次踏進我到過兩次的吳的家時,我感到很熟悉的氣息彌漫。說不上是香氣,是一種濕濕的霧的氣味。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裡射進來,照見微塵。
  我希望能夠找出一點線索,關於吳和清兒所屬的那個世界聯繫的線索。正當我尋找蛛絲馬跡的時候,老闆在旁邊很奇怪的說:怎麼少了個相框?
  我頓時停住:“一個相框沒什麼重要吧。”
  “我也想啊,可是我堂哥生前很珍惜的,好象是我嫂子留下的。”
  “什麼?”我竟然一直以為是機緣巧合而得到的,結果,卻是吳的妻子留下的。我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連忙問他:“那嫂子呢?”
  “幾年前出去旅遊的時候死了,從此後,我堂哥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老闆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似乎這一口氣包含了他所有的惋惜。
  死了?如果相框是吳慶忠的妻子留下的,那她必然也是清兒那個世界的人,怪不得公司裡的人都沒有見過吳的妻子,怪不得,他聽到我說房子裡想問他關於他原先的房子裡的奇怪現象的時候,他會那麼激動。他的妻子可能也是在那裡出現的,甚至可能也是和清兒一樣喜歡在那個衣櫥裡出現的。我突然想起清兒在我眼前那玻璃杯的情景,她在我們的世界只不過是個幻影,吳的妻子必然也是這樣的,而他竟然那麼深愛著她。我想起清兒最後說的組織的懲罰:游離在不屬於自己的世界。我一想到吳慶忠通過“信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愛的人接受這樣的懲罰,就不寒而慄。
  回到家之後,把衣櫥裡所有的衣物都拿了出來,仔細的打量每一處結構,普通的木製衣櫥,有些地方已有蟲蛀出現。就是沒有發現和普通木櫥的不同之處。
  清兒始終都沒有再出現,我覺得自己希望她出現,能夠問清楚所有的事。可是又不希望她出現,因為我怕會和吳一樣。時間久了,我的視線開始就落在了經常出現在我的生活裡,和清兒來自同一個世界的人。我看著他們在我的身邊出現,消失,再出現,再消失。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想起清兒所說的循環。我覺得自己竟然無法從清兒的言語中擺脫出來。世界真的只是個循環,那我們到底是什麼,活著又是為了什麼?我想我正陷入思維的空洞而不可自拔。我開始理解清兒的絕望。
  在清兒走後一個月,父親也走了。我始終認為這對於他是一種解脫,因為他的母親的思念實在是太過於強烈了。我把房子賣了,打算去一個新的地方重新生活。在賣房之前,我把房間的那個衣櫥砸了,在院子中間壘了燒了,火一直燒了好幾天,我呆呆地坐在走廊的凳子上看著火越燒越旺,就想起我第一次來這個家的時候,隔著雨簾看見的清兒溜圓的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