璋同往常一樣,準時下班,在公司附近是一家小餐館裡吃好晚飯之後,就緩步走回家去。他家離公司算是比較遠的了,乘車都要1個多小時。但是璋不喜歡擠車,他寧願每天花上三個小時步行回家。
還剩半個小時的路程,照例他又走到了那條巷子旁。這是一條又黑又窄又長的巷子,也可以說是條捷徑,如果璋由此穿過去,只要10分鐘就可以到家了。但是他一到晚上,便對這條巷子非常的害怕,情願多走20分鐘沿大馬路兜個圈子。
璋朝巷子裡看了一眼,馬上扭頭繼續向前走。就在這時,他聽到巷子裡傳來一陣很猛烈的呼吸聲,聲音不大,但在這麼個寂靜的地方卻顯得格外的刺耳。璋停住腳步,好奇的向深巷內張望。這天是初一,月亮細長細長的,星星也都在家裡休息著,所以無論璋怎麼極盡目力也看不出深巷裡到底有什麼東西。倒是那沉重的呼吸聲越發的真切起來,還夾雜著一種低沉的嗚咽聲。
璋辨出這可能是一條受傷的狗發出的聲音,便壯著膽子探進那條巷子。他沒走幾步就看見前面橫亙一條黑影,於是他又加緊兩步走上去查看。果然是這條畜牲,他雙手糾在胸前,冷冷的看著地上已開始抽搐的狗。沒錯,是這條大狼狗,約莫有一人那麼長的了。璋在白天走過這條巷子的時候總能看到它在裡面竄來竄去。它從不理睬任何人,也是由於它那渾身烏黑油亮的毛髮和它那綠陰陰的眼睛使得人們對它也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甚至有人傳說它就是陰陽之間的使者。而現在璋見它這般痛苦的躺在那裡,頓時心裡生出一種不知名的悲情,什麼陰陽使者,不過是只會痛會病的世間蠢物而已。
璋蹲下身子,想去查看它到底怎麼了,料不到它陡然睜開了眼,,仍的陰森發綠。璋被它這麼一看,心猛然一抖,下意識的站起身要離開。就在這時,那狗發瘋般的朝他身上撲去,一口咬在他的左肩上。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掙扎,仍是被它咬了一口。然後那狗突然一動不動的伏在他身上。璋手忙腳亂的推開這條漸已僵硬的狗,顧不得肩上炙熱的傷口,頭也不敢回的跑開了。
回到家,璋已經是渾身無力,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他扭頭向左肩看去,傷口的血水已浸染了衣服。他咽了口口水,舌頭無力的舔了舔乾涸的嘴脣。他感覺不到肩上傷的疼痛,只是聽到自己的心在很用力的跳動,仿佛要從左肩那細裂的傷口中蹦出來一般。呼吸倒也不顯得困難,只是雙腿隨著這急促的呼吸聲有韻律的打著顫。他記得那禽獸閉上眼最後那刻流露出的神情竟然是一絲得意,似乎在死亡前完成了一樁使命,每每想及此處,他就會不自覺的毛骨悚然。或許是因為他從小生活的環境的影響,他一直是個十分敏感的人,敏感到帶有某種程度的強迫症。他閉上了眼睛,想忘記剛才發生的事情。
一切都相安無事的過了一年,璋因為工作表現的突出而被提升為部門經理。本應春風得意的他卻在無人的時候用灰暗和陰郁浸沒了自己的臉龐。他想放聲大哭,但將近三十年的教化告訴他哭並不是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至少對於左肩上那些長出黑毛起不了絲毫的作用。他所能做的,只是每天在家裡歇斯底裡,然後在公司裡人模人樣。他那原本就有裂隙的性格就像毒菌載入了暖棚一樣瘋狂的分裂分裂,直到他整塊左肩膀都被黑毛侵蝕的那天,他去提交了辭職信。
他的頂頭上司一手拿著他的辭職信,一手拍著他那片長滿黑毛的肩膀,唏噓的說:“公司少了你這麼個人才真的萬分的可惜啊!”璋嘴角微微的一揚,哀傷的看了他一眼,便扭頭走了出去。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當他上司拍到他肩膀時他所聽到的那句話“終於走了,這下我的位置安全了,謝天謝地!”
璋在家裡把門窗都反鎖了,拉起厚重的窗簾,獨自坐在角落裡沉思,其實他什麼都沒有想,滿腦空白的坐在那裡,安靜的等待屬於他的命運的降臨。
漸漸,璋開始熟悉黑暗,有一次他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眼睛已變成了黃綠色的,馬上他一甩手,把那黃綠色化成了千塊萬塊灑落在地板上;漸漸,璋開始熱愛黑暗,每當白天時,他就躲在家裡那沒有燈的衛生間裡,用黑暗來捍衛自己脆弱的心靈,黑暗給了他安全感,黑暗給了他歸屬感;漸漸,璋開始手腳並用的行走,單憑雙腳站立已使他倍感不穩,四肢著地才令他覺得肩頭煥然一輕,腰部利落無礙;漸漸,璋直接從冰箱裡撈出生冷之物食用,火。令他躁動難耐,火,令他心悸不安;漸漸,璋全身裹上層油亮的皮毛,這件全新的衣服竟讓他感到無比的驕傲,止不住有種想出門炫耀的衝動。
於是,他,璋,在一個寒風與暖風交加的夜晚,開始他新賦予的使命,把人間死去的人的靈魂由那條幽邃的巷子引入陰間。
每天他都是靜靜的在巷口等候著,等到一個雙目茫然的人(抑或可以稱為鬼)來到他身邊,他就轉身領著那人走進巷子,走向他們人生的終點站。而在每個人都必須走過的這條漫漫巷子裡,人們都顯得那麼的慷慨而又坦誠,把深積在心底的話全都掏出來,對著這隻“不同人情”的畜牲,也是陪同他們走過最後一程唯一有靈性的東西傾吐出來。
一個天使般的小女孩說:“我偷偷拿走了瑪麗的作業而使她當眾出了醜,因為我喜歡的男生和她是那麼的要好!”璋在前面低著頭行走。善妒,本來就是人的一種本性。孫臏因此被剔髕骨,猶太人因此遭到毀滅性的屠殺,連這麼個小女孩也因此被那個同樣嫉妒她的瑪麗推下山崖。
一個手上猶有血跡的男人哭腔的叫道:“我是那麼的愛她,我是願意為她付出一切,包括我是生命!”璋在前面一言不發。愛是偉大的,愛能包容一切,愛是使人敬佩的。但愛不是一個人的全部,人固然應該有愛,但人還應該保有理智,不然同它這個每天在巷子裡徘徊的狗又有什麼區別?
一個貪官連著問了三個為什麼:“為什麼我要收下第一筆賄賂;為什麼我家財萬貫還要去吞下那筆救災的款項;為什麼那最後一次我不停手仍要鋌而走險?”璋停下腳步,嗅了嗅地上的一塊腐肉,再繼續向前走。人心不足蛇吞象,貪得是無厭的。關鍵只在於把握住自己的第一次,後面的兩個為什麼又豈會有存在的理由呢?
.天天,璋在這裡遭遇許多形形色色的人,他們說了很多,璋也想了很多。直到有一天,一個蹣跚的身影出現在他的面前,璋只是多看了他兩眼,便轉身向巷內走去。
“我愛喝酒,喝多了就會發酒瘋,打妻子,打孩子。我戒了很多次了,連左手小指都被我剁了,卻還是戒不了。娃大了,都走了,把老伴也帶走了。我一個人孤零零的也只有酒可以與我做伴,我喝,我喝,我喝到醉死為止。”說完發出一陣陰佞的笑聲。
璋聽的心頭髮毛,是的,這個人就是他的父親,一個在村裡出名的酒鬼。他很多時候沒回去看他了,現在看來他是明顯老了,雙鬢蒼蒼,雙眼紅腫,嘴冒酒氣,或許比起酒來,他可能更需要的是一種關懷和理解。璋把他送到陰間,不願再多做思索,一溜煙跑回了巷口。
一到巷口,他感覺雙眼發黑,軟軟的癱坐在地上不願動彈。突然,它覺得腦門被一雙柔軟的手輕輕的撫摩著,它馬上警覺的睜開了眼,又懶懶的閉上了眼,心頭萬般滋味不知從何說起。
這次來的是個年輕的姑娘,僵硬的笑容顯現出她平時是個冷漠的人,璋更願意用冷傲來形容她。在她的眼中一切仿佛都是庸俗而又乏味的。璋甩了甩尾巴掉轉過頭,又一次進入那條無盡的巷子。
他知道自己的心正在隱隱作痛,連著兩次,他把自己的內心所深愛的人都引向了陰間。是的,儘管父親在酒醉後根本就不是一個人,但璋的仍是從心底裡愛戴他的,因為他那手無與倫比的木工活計,因為他平時從眼底裡流露出的對自己的關愛,只是積壓良久的憤怒和意氣用事遮住了愛,換上了恨的標籤。是的,儘管她是那麼的冷傲那麼的目中無人,但他仍是從心底裡喜歡她的,因為她偶爾對小動物的溫柔笑容,因為她看著自己時眼中一閃而逝的動容。他是很敏感的,他能察覺許多細微的小事,但他也是易受傷的,他不可能把自己赤裸裸的展示出來任人品評。可是此時他卻覺得自己在做人這段時間裡失去的遠大於得到的。
“其實我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可沒有人理解我。我穿上冷漠的外衣無非是想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其實我也常幻想我喜歡的那個人能來保護我,關心我,可是他不敢,我更不敢,我兩就這麼彼此躲閃,呵!”她露出那抹慣有的冷笑,原本盛氣凌人的眼神瞬間卻被一抹哀怨所替代“他失蹤了,我發瘋似的找了他好幾天,連我自己都驚訝自己這種瘋狂程度。本以為心靜了,想不到是種假象,是一場暴風雨來臨前的預示。我駕車從山崖飛出的那刻,突然因為覺得自己能在陰間與他相會而有些許雀躍,呵,真是個可笑的念頭!”
她自言自語所說的話可能比她活著時所說的話的總和還要多。璋垂下耳朵,加快腳步向前走。他此刻想到的只是兩個字“逃避”,他無法面對她這番真心告白,更無法面對自己。
夜晚,璋獨自在巷口踱來踱去,他很燥,下午發生的事一幕幕在他眼前重演,父親與她的話語一遍遍在他耳邊迴盪。他很激動,如果當初多體諒些父親,如果當初再多向她表示點,如果……其實沒有如果,因為如果那些如果都成立的話,那個人絕對不會是璋。
他不想再當狗了,儘管他已經習慣了這種來來回回簡單的工作,儘管現在是他長久以來一直夢想的與世無爭,儘管在這條巷子裡他能像個智者一樣冷靜的思考問題並整理出許多的道理來,但他不願再當狗了,不願再這麼下去了。或許他應該把自己也引向陰間去,他殘酷的笑了笑,奮力的往一旁墻壁撞去。
額頭破了,血順著鼻子向下流。他聽到一旁有一聲頗為不屑的冷哼,便掙扎著睜開眼睛。一個雙臂抱胸的男人站在他是身邊,冷冷的看者他,心裡暗道“原來是這個畜牲!”璋不覺義憤填膺“哼,那就讓你也嘗嘗當畜牲的滋味吧!”他一個跳躍撲向那個人,在他的左肩上狂咬了一口,有種報復的快意,同時也得意的瞄了他一眼,便失去了知覺。眼皮很沉,渾身輕飄飄的,如同騰雲駕霧一般。他心想,這下終於能到陰間去與他們團聚了,便也安然的向下墜,向下墜。
“啊,醒了,醒了!”隨著一聲聲興奮的叫聲,璋乏力的再次睜開眼睛,對上周圍一雙雙關切的眼神。“好了,既然醒過來了也就說明沒事了,陳護士,你再給他吊瓶葡萄糖,我去其他的病房看看。”醫生叮囑完便離開了,剩下璋,璋的父母,陳護士,還有她。
璋看著一旁轉悲為喜的父親問道:“爸,這是怎麼回事?”父親像被雷擊一般大為震驚,這,這是他懂事以來第一次那麼親切的叫他爸,父親不禁別過頭,在一旁老淚縱橫。母親也低下頭,欣喜的抽泣著。
只有她強壓著心底的愉悅,向他解釋道:“三天前,阿姨去你家整理房間時發現你昏到在客廳裡,醫生診斷你是被瘋狗咬到而感染了病菌,你足足昏迷了三天了。”璋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發現她眼睛周圍有一圈十分明顯的淡黑色,便也猜想她這三天一定是不眠不休的照料著自己。只是有一件事他還想不太明白。
“那麼今天是幾號呢?”
“28號,九月二十八號!”她淡淡的回答。
啊?璋猛然一驚,他遭到狗襲擊是24號晚上,也就是說他回到家就昏過去了,隨後的什麼升職,什麼變成那條陰間使者的狗全是南柯一夢?
他撫著自己光滑的下巴輕笑出聲,升職又能怎樣,不過分裂了人性,活得更不像人了,還有上司那畏懼大權被奪的暗語,那個善妒的小天使,那個悔恨不已的貪官,那個……璋的心頭頓時一片明朗。
現在璋下班的路程可以少走20分鐘了,因為他會摟著嬌妻的肩,有說有笑的穿過那條對他來說是十分熟悉的深巷!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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