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系的學生們最愛上的課之一就是風水學,基本上你什麽都不用幹,而且不擔心
老師抓人提問,只要聽著老師吹牛就可以了。尤其是王風這樣的外聘老師,本來沒有受
過正規的颱風教育,講起這些東西更是眉飛色舞、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房間的材質不能用柳木、槐木,因爲據說柳木容易成爲變怪,槐字中有個鬼。《淮
西縣誌》載:有宋氏者,屠牛爲業,以槐木爲居,成半月,合家死床,都無傷痕。
房間的大梁不能用青(黑)和紅色,紅色不利男主,青色不利女主。《三國志裨
史》載:帝(曹丕)夜夢梁上青光屬地,問諸周宣,宣雲:“天下當有貴女子冤死。”
時帝已遣使賜甄後璽書,聞而悔之,遣入迫使者不及。
如果大門不幸被漆成黑色,你就等著遭殃吧。《曹氏訓》載:中山王爲宮室,漆其
門,夜夜聞女子冤哭。後遭祝融,宮人死者十九。
永遠也不要用骸骨做建築材料。《灤陽續錄》載:鄉人吳某,夜夢黑人立其屋上,
擲下一犬齧人,後其屋無故自坍,妻女皆爲所殺,於破壁中揀得犬骨一具,方憶曾與匠
造相詈,蓋報仇耳。
家中的器物不要太長時間不移動位置.
門楣上不要放錢。
天花板不要做成黃色,地面不要做成黑色。
………………
諸如此類。聽者聽得很有意思,講者也是講得唾沫橫飛。就這樣到了最後一堂,馬
上要放假了。王風靠在講臺上看著大家,目光忽然沈鬱起來。他走到黑板旁邊,在黑板
上畫了一條南北流向的河,河東河西是兩個小村子,他說:最後一點要說的是:選擇好
你蓋房子的位置。我來給大家講一個故事。
1946年.冬。中國北方的某個山區,一條已經冰封的河分開了兩個小村子,河東的
村子叫做東水,河西的村子叫做西水,兩個村子合稱爲雙水屯。那年快過春節的時候,
西水某村婦忽然收到一封信,找那識字的人一問,說是秋天外出逃荒的人們等不到開
春,要在年前回家。
“逃荒的人要回來!”這消息在村子裏傳開,整個村子炸了營。往年他們總是要挺
到開春的時候才回來的。這樣做無疑是有很多理由的:東西不夠吃,爲了防止餓得發慌
的村民把來年的種子也吃下肚去,歷來總是由丈夫們商量好了把全村的種子分開埋藏在
幾處,然後集體外出逃荒,不知道種子埋藏在哪里的妻子們則帶著孩子在家苦熬。一年
又一年都是這樣。但今年他們居然中途要回來了。糧食會不夠的。種子會被吃掉的。但
沒有別的辦法。丈夫們就要回來了。
表面平靜氣氛下的恐慌延續了兩天,第三天傍晚,丈夫們敲響了各家的房門,出乎
意外,他們看起來並不瘦,也沒有浮腫,氣色相當不錯,但他們確實是兩手空空的。妻
子們把他們迎進家門,他們就坐在炕上不說話。妻子們把南瓜野菜飯拿來,他們就吃,
把水端來,他們就喝,然後就是沈默著抽煙。就這樣過了一個晚上。
第四天各家的男人湊到了一起。不多久女人們也自動地湊到了一起,因爲男人們談
話的內容不小心透露了出來:他們要去把種子挖出來,搬走。討論的中心內容就是如何
說服自家的婦女。而婦女們討論的就是如何不讓他們說服。
果不其然,當天晚上各家婦女就遭到了丈夫的唐僧式勸說,但婦女們都只沈默地聽
著,一言不發。其中一些男人火氣上來,動粗。村子裏哭聲罵聲響成一片。結果是無人
勸動。因爲男人們沒有理由,女人們理由充足:這是我的家,我的故土,我的鄉黨,我
一輩子的辛勤血汗全都在這裏,你憑什麽說走就走?走,我們能走到哪里去?最後,時
間仿佛得到了輪回,所有的男人又恢復到剛剛回來的模樣:悶頭不響地抽旱煙。
直到第五天。有一個東水村的婦人來串門了。雖然名義上是兩個村子,但因爲住得
近,地在一處,兩村的人也算半個鄰居。兩村的男人一起逃荒,女人一起在家裏守候,
按照當地的土話來說,是“老鼠也一同養著”的交情。她聽說西水的男人回來了,於是
就來打聽打聽丈夫的情況。她去那家的婦人連忙把她迎進屋,倒了水,而男人卻躲進了
里間。
東水村的婦女喝了一口水,說:我找大哥有事情。我想問問我男人,怎麽一直也沒
有個信?
於是這家的婦女就進里間去說自己的丈夫:你怎麽躲起來了?知道不知道的也給人
家說啊。丈夫卻只是張惶地望著她,許久才說了一句:沒見著,我們兩村人是分頭走
的。不知道。他喃喃地說完這句話之後,門簾被挑開,那個來找他的東水婦女進門來
了。
丈夫看了看東水婦女,囁懦著說:啊,那個,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但是東水村婦女
卻不說話,只是直勾勾地盯著男人腳上的鞋,忽然之間,她大叫一聲:這鞋是我男人的
!是我一針一針給他衲的!怎麽會到你的腳上?你說!
丈夫依然不說話,只呆看著東水村的婦人,婦人猛地轉身沖出屋子,高聲叫喊:殺
人啦!殺人啦!遠處幾個西水村的男人聞言,向這邊跑來。婦人跑到第一個男人身前哭
訴:不得了啦!我男人的鞋,穿在……
話聲到這裏嘎然而止,男人手中的半塊石頭砸在女人頭上,她一聲不出地摔在地
上,幾個男人圍攏過來。
怎麽辦?大家商量著。
埋了吧。
別埋,太餓了。真的,太餓了。
去,拿砍刀來。
屋子裏的男人崩潰了。他哭了起來。半晌,他才對自己的女人說:東水村的男人都
回不來了。他們都被我們吃了。他們都被我們吃了。女人的頭髮根瞬間就炸了起來,一
股涼氣從腳後跟一直沖到頂門。
“我們在外面逃難,後來估計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往回走,早早就來到了河的下游,
但是又不敢回家,就去山裏挖草藥換幾個錢存活。大雪封山,我們迷了路。轉了幾天,
東西都吃光了,餓得發瘋,餓得啃自己的手!心裏象有火在燒,後來我們就碰到了東水
村的男人們。”
“他們已經有好多人死了。活著的幾個也奄奄一息。他們說他們不知道怎麽的就進
山來了,我們一看死人,臉色發灰,身上沒有傷口。他們也沒有飯吃,我們都乏了,就
只有先在這裏呆著。後來我一覺醒過來,往外邊看,他們已經在吃了。”
外面傳來喧鬧聲,幾個男人正在用砍刀分割剛才的婦女,但是那已經被卸掉左腳的
婦女卻悠悠醒了過來,咿咿呀呀叫得不成人聲。男人們一語不發地用砍刀向她身上招
呼,遠處是雪封的山,快過年了。
講到這裏,老師開始沈默。學生們也一言不發,與其說是被故事吸引,不如說是被
一種恐懼攫住了心靈。良久,才有學生問:“那後來呢?”
王風慢慢回答:“後來,沒過幾天,西水村的人不明不白地成批死亡和發瘋,據說
有人竟然看到那些被吃掉的人,在暗夜裏圍著每一戶人家轉圈。再後來,剩下的人等不
到元宵節就都搬走了。東水村的男人們最終也沒有回來,誰也不知道是什麽讓他們自動
走進山裏去等死,開春的時候,沒有種子的東水村婦女們無奈逃離了家鄉,雙水屯成了
名副其實的荒村。。時間過去很久,原來的小小西水村漸漸成爲了新興的城市,地盤擴
張,在東水村的舊址上建起了一所大學。”
下課的鈴聲響了,王風夾起講義,對仍然在發呆的學生們鞠下躬去:“下課。”然
後他又擡起頭,微笑著說:“所有回家和留校的同學,我祝福你們好好享受你們的假
期。”
學生們收拾起自己的東西,陸續走了出去。王風把夾在腋下的講義重新放回講臺,
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小的羅盤,走到窗前,左手掐著指關節,嘴裏也不知念著什
麽。
教學樓有五層,後面是兩棵楊樹,也不知有多少年了,長得比教學樓還高。
白楊過去是葬樹,只有種在死人墳頭的,現在沒這種講究,而且樹長大了也和人一
樣,也需要尊老敬賢,等標誌牌一挂也就砍也砍不得了。這兩棵楊樹因爲太高,連教學
樓的頂樓也總是涼陰陰的一片,風一過就“嘩嘩”的響。漢詩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
殺人”,聽到這種聲音,不自覺地就有了點寒意。
一陣風吹過,天還早,可天色卻暗了下來。大概是要下雨。這陣風吹得兩棵樹都
“嘩嘩”直響。
王風看著羅盤,一邊調整方位,嘴裏還在默默念著。誰也聽不到他念些什麽,不過
這時如果有人來的話,一定可以看見他緊鎖著的眉頭。
那個羅盤也不過手掌一樣大,上面卻是乾坤震艮坎離巽兌排得密密麻麻,幾乎把一
個羅盤面都擠滿了。羅盤已經呈現一種暗紅色,油潤光亮,幾乎象玉石一樣,這樣的顔
色只有摸上幾百年才會有的,如果不是上面的木紋,誰也不會相信這羅盤本來是用木頭
做的。
他的手指忽然停住了,大拇指本來剛好掐到左手中指的第二指節上,這時,養得長
長的指甲已經刺入皮肉,一縷鮮血象一條小蛇一樣滑過皮膚。可是王風卻象什麽也沒有
感覺到,還是看著教學樓的西北面。
越過那兩棵高大的白楊樹,遠方是一大片廣袤的空地,上面插了一塊
大大的牌子,仔細看能看到上面寫著“東海堂株式會社”幾個字。
“王老師。”
忽然有個人從門外探進頭來。王風吃了一驚,回過頭看了看。
那個人叫趙淳,是王風帶的一個學生。王風的臉上沒有露出什麽異樣,把手裏的羅
盤放進口袋,嘴裏說:“趙淳,你還有事麽?”
趙淳有點遲疑地走過來,道:“王老師,剛才你說的那個故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
“那故事啊?是我被學校聘到這裏的時候,一個朋友講給我的,怎麽了?”
“你那個朋友又是怎麽知道的?”趙淳追問了一句。
“等我將來碰到他給你問問吧!”王風無奈地說,這種回答好象有點敷衍了事。可
是趙淳也沒有在意,只是道:“我查過我們學校的建校史,那裏說得很不詳細,上面說
這裏原來叫雙水屯,日本人來的時候這個屯已經荒廢了,一個人也沒有,後來才又重新
興起。老師,你說的東水村西水村就是這兒麽?”
王風朝他笑了一下:“管他是不是呢?我還是關心今天晚上吃什麽?”
趙淳還想說什麽,王風已經夾起了講義,說:“走吧,我來關門。”
趙淳先走了出去。王風把門關上時,那一瞬間他好象看見了窗口映入的一個影子,
可是眼前一花,定睛細看時卻又什麽也沒有。王風笑了一下,腦海中泛起一張永遠都是
笑著的臉,透過已經有點昏暗的玻璃窗,只可以看見那兩株白楊樹之間夾著的一塊“東
海堂株式會社↖”的牌子。
第一章
“你又亂想些什麽?”
女子咬著吸管,從裝著果汁的杯子上看著王風。王風一驚,訕笑道:“我又走神
了。”
“你又想你的風水吧?真想不通,學校怎麽會開風水這門課?還有你這神漢來顯靈
?”
王風也沒有在意女子話中的嘲諷,仍是訕笑著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往往
就顯得像是迷信。就象在概率論建立以前,賭博就被看作完全是碰運氣的事,那些想預
測的嘗試都被看作是迷信。”
“你想說,風水也許有一天會被當成科學?”
王風笑了:“也許吧,我只是說說。不過一樣東西如果存在了兩千多年,無論如何
總是有它合理的地方。”
女子也笑:“那麽用你的神眼看看這個休閒茶座,看看你的理論能和實際對應多
少。”
王風看看四周,儘是些衣冠楚楚的年輕人,大概大多是外企的管理人員,算是白領
階層吧。他道:“不太好吧?要是在這兒摸出個羅盤來,別人當我是什麽。”
“那又有什麽關係?你試試吧,要是說得准,老闆說不定會免我們的費用。”
王風看看四周,那些人也都只是各自做自己的事,沒人會管他在做什麽。他從口袋
裏摸出那個羅盤,找准了方位,剛想掐一下手指,指甲卻碰到了剛才那個傷口,微微一
疼,用拇指在傷口上按了兩下,才細細地掐算。
女子喝著果汁,笑著說:“好了麽?”
王風看著四周,道:“佈置這兒的人,也是個高手啊,幾乎沒什麽錯處。九宮得
當,這是玉女當戶,聚氣斂財格。你看那兒。”他指了指擱在一邊的一個架子,那裏放
著一隻大魚缸,裏面,一條金龍魚正緩緩遊動,休閒吧裏,燈光很暗,倒映得這條魚光
燦奪目。她說:“是條魚啊。”
“那是九宮財位。財位得魚,龍門三級浪,年年得有餘。在這位置養魚,風水書上
說‘財位魚臨,左金右銀’。這是很高明的了。”
女子撇了撇嘴道:“得了,這些話誰都會說,老闆開店當然要賺錢的,你說這些話
只是讓他高興,他不見得會信。這兒生意也不算太好,你說他‘左金右銀’,他大概要
當你諷刺他。”
女子的話有點響,坐在邊上一個自斟自飲的男人轉過頭來看看他們。王風小聲道:
“低聲點,別讓人把我們當兩個神棍看了。”
女子吐了吐舌頭,笑了。這副樣子很是可愛,王風的心頭一動,嘴時卻接著說:
“財位在西北,屬乾位天門,九星中屬祿存。乾屬木,西北卻是金水連環,本來就是在
金水地養乾木,金琢水養,終成大器。按書上說,這屋子朝向本不太好,不過裏面佈置
得好,也應該大發,要是不發才怪了。”
他說得也有點忘形,聲音也大了些,這時,忽然有個人在邊上道:“對啊,那人也
這麽說。先生,你知道到底是什麽原因會不靈驗的?”
王風回頭一看,是剛才那個自斟自飲的男子,正在眼巴巴地看著他。忽然之間一種
沒來由的煩亂或者恐懼掠過他的腦海,他看著眼前人沒有說話。
王風不說話,問他的人也不說話,女子當然也不說話。他們就這樣在人聲和人潮中
製造了小範圍的片刻安靜,似乎船在旋渦中心將沈的那個刹那。
來人打橫坐下,雙手交給王風一張名片:“這位先生怎麽稱呼?”
“王風。我是大學教員。”王風雙手接過名片,來人的目光在他長長的指甲上停留
了一瞬間。王風笑笑,伸手取下指甲裝進衣兜:“道具,道具而已。經常戴著習慣了,
倒忘了取下來。”借著燈光看名片上寫著幾行字:龔大偉,西鄉酒廊總經理、董事。
“我剛剛冒昧得很,在旁邊已經聽了半天了。”來人眉峰一緊,有些憂愁地說。
“先生說得都沒錯,這間酒廊是我們幾個朋友合開的,從選址、裝修到破土上梁儀式都
是找了懂行的人嚴格按照古訓辦的,可是不知道爲什麽,怪事不斷。開業三個月來,顧
客也不少,可就是賠錢。光賠錢倒也無所謂,關鍵是有些事情攪得我們焦頭爛額。先生
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屋子有問題,必定是行家,我想請教請教。”
王風拿起眼前的酒杯,抿了一小口,龔大偉和女子都熱切地看著他。王風看看四
周,又看看龔大偉。
“改天行不行?”王風說。“我的東西都沒帶著,今天也略顯倉促了。何況,”王
風笑笑:“改風水的計劃不能在這些地方談。”
龔大偉顯得非常失望。但也不好多說,於是點點頭:“不打擾兩位了。”說完站起
身來離去,同時豎起一指晃動示意領班免賬。王風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紙條,在上面匆匆
劃了幾個字之後追上去遞給龔大偉:“今天晚上要是沒事情,明天就打這個電話找
我。”
龔大偉疑惑地問:“什麽沒事情?”
王風笑笑:“說錯了!就是明天你給我打個電話就好。”
兩人一起走出西鄉酒廊的時候,女子還不斷地問王風:“會有什麽事情嗎?你幹嗎
不明告訴他?還是你嚇唬人家呢?”
王風招手叫出租:“我也不知道。有時候這也是一種感覺,你知道預感是怎麽回事
嗎?你看,普通人會在摔倒在地的一瞬間,大腦裏浮現出自己摔倒的樣子,這就是預
感。但是時間再長一點的預感就不容易,有些人感覺准一點,有些人感覺就不太准。我
總覺得他的臉發黑,但是又不好說,只有這樣提醒他注意一點。”
女子聽得有趣,問:“那你的預感相當准嘍?你說我最近運氣怎樣?”
王風回頭,眼睛在夜色中灼灼發亮:“相當之不好,有個色狼正在打你的主意。”
女子一呆,隨即哈哈大笑。王風殷勤地替女子打開後車門,自己繞到副座上坐下告
訴司機學校的位置,扭臉卻突然從後視鏡中看到,一條黑影刷地從酒廊半掩的門中閃了
進去,似乎剛才它一直在那裏看著自己。王風疑惑地朝後看,酒廊的門卻啪的一聲被人
拉上了。
第二天早晨,王風將屁股對著窗口蒙頭大睡,卻被門口猛烈的敲擊聲吵醒。王風拿
起床邊的鬧鐘看了看,心中暗罵。不快地問門外:
“WHO?”
“王老師開門!是我趙淳!”門口有人回答,暴風驟雨的敲門聲卻沒有停止。
“什麽事情?”
“有人告你拐帶良家婦女,以酒爲媒色誘沈老師去了!”
“胡說八道!”王風順手把一個枕頭摔在門上,然後爬起來去開門。門一開,趙淳
鑽進來四下探尋。王風在他身後把門關上,笑駡:“你以爲沈容是什麽人,能在這種屋
子裏和我不明不白地過夜?我們不過是相互傾心一起去喝酒而已——慢著,這緋聞誰告
訴你的?你怎麽不回家?”
趙淳趴在枕頭上用力聞。
“滾起來!”王風罵,從冰箱裏拿出牛奶倒了兩杯,遞給趙淳一杯:“什麽事情
?”
“有個姓龔的給你來了電話。”趙淳從口袋裏掏出王風的手機,王風一楞:“哦,
我忘了我手機放在你那裏了。他說什麽?”
“說的莫名其妙!他說你說的很對,就算他死了也感激你,還有就是他很後悔。都
說什麽啊?難道他死了不成?”
“他後悔什麽?”王風琢磨著。“他還有沒有說別的?”忽然他記起了什麽:“來
電顯示呢?”
“就是這個奇怪……”趙淳喃喃道:“來電是一串亂碼。我重撥回去沒有這個
號。”
王風把牛奶放在桌子上。拿過手機翻看紀錄。過了一會他自言自語地說道:“趙
淳,你先回去,現在都已經放假了,你還是儘早回家吧。我有點事情先出去辦一下,你
走的時候把門鎖上。”
公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王風從計程車裏探出頭來,看著對面的“西鄉酒
廊”,太陽當正午,王風套上指甲默默地掐算。一絲涼氣從他心裏冒出來。
他不敢相信:昨天晚上自己竟然活著從這個地方走了出來!
裏面的佈置沒有問題,外面的格局就不一樣了。可能是爲了突出前衛和藝術感吧,
入門下臺階,兩邊小窗戶,門前照壁,兩側護牆拱衛,牆壁故意粗化了。可是這個格局
並不應該是酒吧的格局。
沒錯,這是墳地的格局。王風現在簡直想罵大街:是哪個***自作聰明設計成這
樣的?但光是這樣也不至於凶,這房子裏還有什麽呢?
在進門的時候他悄悄掏出一張符紙晃了晃,沒反應。王風呼出一口氣。昨天晚上見
過他的領班看到了他,掩口小聲驚叫,王風拿著符紙在屋裏走了一圈,領班的眼睛也跟
著他轉了一圈。最後王風收起試紙在靠外一張桌子前坐下,領班才走過來,欲言又止的
樣子,王風指指對面的椅子要她坐下。
領班坐下之後,王風輕聲地,但卻是直截了當地問:“他怎麽死的?”
領班又一次用纖細的手指捂住了嘴。
王風又問:“他什麽時候死的?”
領班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常態:“今天早上醫院才來了電話,說他昨晚出了車禍,已
經不行了。”
王風沈吟半晌,問:“那麽說,昨天晚上就已經死了?”
領班點點頭。魚缸裏的魚自得其樂地遊著。
王風拿出手機,翻看記錄,亂碼來電的時間分明是上午10:37。他按下呼叫,果然
不出所料,電話裏冷冰冰地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王風擡頭,看著心
慌意亂的領班:“還有什麽特殊情況沒有?他在本市有親戚沒有?”
領班搖搖頭。“他還沒結婚,他的父母都在南方。”
王風沈思起來。領班終於抑制不住地開始啜泣:“先生,你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從一開始就當領班,三個月這裏已經死了兩個,瘋了一個,你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
王風驚訝地擡頭:“你說什麽?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好幾起了?”
領班點了點頭:“前兩個人都好象是意外,所以我們都沒有在意。可是昨天從先生
走後,老闆的行動就很古怪,好象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嘴裏還喃喃著什麽。後來他喝
醉了,我們扶他到了後面睡下,他醒了後非要開車出去兜風,結果晚上就出事了。誰知
道他爲什麽非要出去呢,喝得那樣醉?”
“有一個人知道!”王風眼光灼灼地說:“龔大偉!”
領班一楞,嚇得都不哭了。
王風笑了笑說:“昨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我都要知道,只能問他自己。好在他剛去
世,我要想一點辦法……我要想一點辦法……他有女朋友沒有?”
領班搖搖頭。
王風看看周圍:“這裏的工作人員呢?有幾個是女人?”
領班說道:“就我一個,你要做什麽?”
王風卻沒有回答她。只是喃喃自語地說:“一個……少了……對,沈容也見過
他……我呢?……哦,手機……”忽然他擡起頭來,對領班說:“你今天請個假成不成
?這件事情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情,運氣不好的話所有來過這個酒吧的人大概都有危險!
而且這個酒吧……我說不好……”王風擡頭四處打量著:“怎麽不知道哪里有一點象我
們學校的什麽地方?”
王風宿舍的門開了,王風先進門,熱情地把昨夜和他一起喝酒的女子沈容與領班往
屋裏讓。桌子上已經準備好一張巨大的紙,上面密密麻麻地畫著各種字和圖案。紙的最
中心有個八卦,八卦邊緣有兩根蠟燭,王風的手機上拴了一根繩子擺在八卦上面。
沈容捏著鼻子進來了。
領班也面帶驚懼之色地進來了。
王風讓她們在桌子兩邊相對坐下,自己打橫坐在他們兩個側面。然後拿起一本舊
書,抱歉地笑了笑:“對不住,這套東西我實在是不熟悉,咱們只能一邊查書一邊進
。沒問題吧?”
領班怯生生地點點頭,沈容一付警惕的模樣:“不是真的吧?你有把握沒有?你們
宿舍長最恨這個,被他瞧見怎麽辦?”
王風正色道:“那老頭子我已經一瓶好酒搞定了。別多廢話,咱們最好快點開始,
現在已經晚上7點了,如果順利我就請你們去吃宵夜。”
沈容問:“如果不順利呢?”
王風向她擠出一個儘量輕鬆的笑容:“那你就想辦法給我買棺材!”轉而大怒:
“怎麽老逼我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從桌子下抽出一張符來燒了,繼續發怒:“燒一張
符我的法力就消一點你知不知道,別胡說了。開始吧!”
王風在沈容和領班兩人的左手上畫了兩道紅色的符(這是阻止請來的鬼上身而設的
法障,朱砂混黑狗血的),叫她們每人伸出一隻手來握住拴著手機的繩子,把手機提在
半空中不動,然後告誡說:“等一下要是覺得有人拉手機,就讓它拉過去,心裏什麽也
別想,閉緊了眼睛什麽也別看,覺得害怕就在心裏慢慢念‘自在’兩個字,總之,千萬
千萬別睜眼!”
領班點點頭,沈容又問:“幹嘛不讓睜眼睛?”
王風正取出一張試紙來要燒,聞言對沈容怪笑一聲:“怕嚇壞了你。”
沈容心中一顫,連忙閉上了眼睛。耳聽得王風點著了試紙,曼聲長吟道:“三界冤
災,皆在眼下!一切行迹皆來!”然後就是喃喃的吟誦聲,幾乎在同時,一陣冰冷恐怖
的感覺襲來,沈容覺得自己背上起了一溜雞皮疙瘩。
似乎有什麽人在用指甲慢慢劃自己的背,一縷涼氣漸漸從沈容腰下升起,彌漫在她
的全身,頭皮發炸。沈容心中一顫,強自鎮定著拿穩線頭,聽到旁邊領班牙齒相擊的聲
音清晰地傳來。沈容幾乎想要掉頭就跑。耳聽得王風站起來,走開,正要問“你上哪里
去”的時候哢噠一聲王風已經關掉了燈,回來,打火機哢嚓一響,能聽到蠟燭芯爆燃的
聲響。沈容悄悄問:“幹嗎要關掉燈?”
王風沈默了刹那,最後覺得還是說出來比較好:“普通的人和住所都有神靈庇
佑,有他們在一般的鬼是不敢出來的。我剛才已經把這些神靈統統請走了。”
沈容驚懼之下睜開眼睛,燭光裏王風和領班的臉色慘白青綠,比真的鬼都不遑多
讓。沈容大叫一聲,手指鬆開,王風眼疾手快地在手機掉到桌子之前一把拎住,將線頭
重新塞到沈容的手指之間,順勢握了一下柔夷:“你的手太冷了。放鬆點。”王風說
道。
領班也睜開眼睛,照例地用手指捂住嘴,她比沈容鎮定一點,沒有鬆開線頭。“快
閉上眼睛。”王風說:“我要正式請亡靈了。記住,從現在開始,你們感覺到的一切形
迹都是幻覺,都是幻覺。千千萬萬不能鬆開線頭!”接著,他翻開書找到一條咒語大聲
念出來,門窗緊閉的屋子裏似乎刮起了一陣陰風。
沈容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雖然隔斷了視力,但她強烈地感覺到有些東西在桌子
周圍繞圈走動,王風在語調平緩地問著問題。
王風:“你的姓名?“
一股力量拉扯著沈容手中的線頭,沈容用力拉緊。她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自己居然也
會做這種沒來由的事情。
王風又問:“那麽,這桌子上有幾男幾女?”
線頭被扯動了三次。
聽得出來王風出了一口長氣。他說道:“能告訴我你下世當晚發生了什麽事嗎
?。”
線頭忽然被什麽力量拉緊,似乎牽拉它的那只無形之手非常激動。王風開始喃喃自
語,周圍忽然之間變得非常冷,三人似乎身處一個寒冷的氣流旋渦之中。有什麽冰一樣
的東西碰到了沈容的臉,沈容驚呼一聲,右手已經鬆開了線頭,在同一刹那間,領班也
叫出來:“那不是他!我雖然看不到,可是我知道那絕對不是他!”
手機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沈容和領班同時睜開眼睛,一個藍色的影子從她們身前掠過,沈容駭極,對王風大
喊:“他就在你身後!”同時,王風的聲音也響起來:“快跑!他要上我的身!”他一
邊說著,一邊飛速拿出一張符紙準備在蠟燭上點燃,同時,那個藍色的影子慢慢向王風
俯下身去。
蠟燭滅了。房間裏一片漆黑,沈容和領班同時躍起,撲向房間門口。房門是鎖著
的。兩人不約而同地把背部靠在房門上,耳朵裏聽著王風摸索著站了起來,在黑暗中用
粗嗓子發出尖細的女聲哧哧輕笑。一瞬間,沈容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聽著王風一步一步
地走過來,旁邊的領班抖抖擻擻地似乎在找什麽東西。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就是一瞬,眼前一團火光亮了起來——酒店的領班隨身總是
帶有打火機的。這團光非常渺小,但是已經足以看清楚屋裏的一切。王風在距離桌子兩
步的地方站定,正用手機的一片碎片刮著自己的手臂。一滴滴鮮血掉在桌子上。他的眼
睛是青色的,臉上分明是在笑。
一個念頭進入沈容的腦海:自己要是再不有所動作,王風就完了!想及此,她不知
道哪里來的勇氣,抄起一把折疊椅子沖過去把王風頂翻在地,然後抓了桌子上那張王風
沒來得及燒的符紙跑回來,兩個女子抖著手想把符紙點燃,可那符紙上沾了些血,先後
滅了兩次。地下的王風慢慢轉動身軀想要站起來。
符紙終於點著了。在火焰燃燒到畫符的一瞬間內,似乎有一股極熱的風平地吹起,
王風發出了一聲慘叫,青綠色的氣從他的七竅冒出來,在空氣中依稀顯示出一個人的臉
孔,然後消失,王風癱在地上一動不動了。沈容和領班都是一頭冷汗。
許久,領班驚叫一聲,打火機摔在地面,她大概被燙到手了,沈容默念著各路神仙
保佑,心驚膽戰地摸索著打開了燈,眼前的一切看起來很平常,屋子裏暖暖的,王風還
在昏迷,左手手臂上冒著血。沈容連忙跑到王風的身邊,雙手將他的身體抱離了地面,
嘴裏急促地喊著:
“王風,醒一醒,王風-------”領班也趕了過來。
王風慢慢睜開了眼睛,看著身邊兩個一臉驚恐的女子。沈容看他醒過來了,喜極而
泣,卻沒有想到王風的臉突然猙獰地扭曲,兩個手猛地扼住了兩個人的喉嚨,從胸膛中
發出呼呼的吼聲。沈容沒有防備,嚇得兩隻手緊緊抓著王風的那只手搖憾,眼睛睜得老
大;領班也嚇了一跳,雙手一陣亂抓,正好抓在王風的傷口上,長長的指甲撕得王風倒
抽一口冷氣,縮回雙手大叫道:“開個玩笑嘛,也不至於就下這麽狠的手啊?”
“再來十個腰子!”王風中氣十足地招呼小攤攤主,然後舉起啤酒灌了一口,瞧
瞧自己纏滿了繃帶的左手,咧嘴一笑:“別都不理我啊?我是看你們那時都太緊張了,
逗你們玩玩的。誰知道你們這樣不禁玩?”
沈容怒喝道:“滾,哪有你這樣玩的,要不是我倆膽子大,早被你嚇死了,現在都
沒有胃口吃東西了。”轉頭看小領班卻是吃得津津有味,怒從心頭起道:“你也不配合
我一下。”再看王風一臉假無辜更是惡向膽邊生:“以後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跟你去做這
種爛事情了,差點把命搭上。”
“你們二位美人運氣十足,不會有事情的。”王風訕訕一笑:“我在那段時期——
我是說在我不能控制自己的那段時期,沒侵犯你們吧?”
“沒有!”沈容怒。
“真的沒有?我主要指的是,啊,是那個,啊流氓行爲。”
“沒有就是沒有!做夢想佔便宜是不是?你要是敢,哪怕你是什麽鬼也早被我打得
不成人形了!”沈容餘怒未消,別過了頭不去理他,又覺得餓,自己揀了一串辣椒少的
吃著。
“可惜啊。”王風大聲搖頭歎氣。“虧我還險些搭上了半條手臂。看來今天這個鬼
一定不是色鬼。”說完喝口啤酒,又問領班:“你是怎麽知道他不是龔大偉的?”
領班微呷了一口啤酒:“不知道,總之我當時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絕對不是他。
那現在我們怎麽辦呢?”
“沒事,該死的臉朝天”王風豪爽地說轉而苦笑道:“其實我是沒主意了,畢竟我
不過是個三流的陰陽師。只好明天一起去酒廊看看,順便見見這酒廊的其他股東。”
領班擡起大眼睛:“你是三流的?那一流的呢?”
“一流的陰陽師無法請亡靈的,就算他完全消除自己的防禦,鬼物也無法靠近他
的。我從業(沈容輕啐一聲)以來,二流的倒也見過幾位,一流的還從沒聽說過。可
惜,這件事情如果讓一流陰陽師來做就會簡單得多。”王風慢慢嚼著一塊腰子,若有所
思:“我水平實在不行,絕對有哪些程式出了毛病,否則不會是這個結果。我的護身符
還沒有帶。今天真是丟人到家了。今天這事情,疑問太多。”王風總結道。
吃完了“夜宵”,王風付了帳,問領班:“你住什麽地方?我送你吧。”
小領班搖頭道:“沒關係,我們全家人住一個單元,不會有事情,多謝了。”王風
從身邊掏出一張符紙道:“回去之後把它放在銅容器裏燒掉,好好洗個澡吧。”小領班
伸手接過,笑笑:“這麽長時間你還沒問過我的名字呢。”王風大窘:“我就覺得有什
麽事情沒有幹,姑娘,你叫做什麽名字?”
小領班不答,叫了個出租,在上車之前回一笑:“我的名字叫做周楚楚,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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