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日子以來,一直有一個夢境糾纏著我,夜夜重複著的單調的夢境——一個孩子,很小很小的一個孩子,坐在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大路中央伸著兩隻小手,絕望的啼哭,哭聲中還夾雜著含混不清的詛咒。我總覺得這個孩子很面熟,卻無論如何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我躲避著來往的車輛向他跑去,想要把他抱回路邊。但,每當我靠近,伸出手的時候,又總看到他對我粲然一笑,旋即,不見了,留下驚詫的我在車流中滿身大汗地把自己弄醒。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夢而已,然而,夢中的感覺,太真實了!
正文這一晚,又在單位加班到了夜半。我用冷水衝了衝噶昏的腦袋,點起一支煙坐在窗前休息。窗外正是夜生活的開始,車燈匯成了一條長長的發光的河,霓虹促狹地眨著眼,仿佛在嘲笑誰。我摁滅煙頭,跺了跺腳,披上黑色風衣走出了公司。剛一出樓門,巨大的聲浪就衝進了我的耳鼓,似乎是在提醒我,高潮才剛剛開始,今夜不必歸去。擺脫了沉悶壓抑的辦公室,我的腳步也輕鬆了許多,探尋的目光經常挑剔而刻薄地逗留在一個個與我擦肩而過的女人身上。學了幾年油畫的我更喜歡西方女人修長結實的大腿和那種野性十足的風韻。東方女人普遍腰長腿短,距我的審美要求比較遠,更適合畫工筆的氏族派的口味。但習慣性的,走在街頭,還是忍不住要把目光停留在某個女人豐滿的胸部或微微上翹的臀部,想象一下她脫光了展現在我的畫中是什麼樣子。
“篤篤篤……”
身後傳來一陣頗有韻致的高跟鞋聲。我放慢腳步,一個女人從我身邊走過。我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這個背影是那麼的攝人心魄!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表現欲和創作欲,一路跟著這個女人向前走去。忽然,這個女人跑了起來,她徑直跑到一個警察面前,指著我不知說了些什麼,那個警察衝我勾了勾食指,我莫名其妙地走了過去。這次,看清了這個女人的正面。她有一張富於表現力的臉,一雙野貓般不馴的眼睛正挑釁地注視著我。警察問我為什麼要跟蹤這位小姐,我看著她說:“我想為她畫張像。”警察詫異地瞪著我,皺起了眉頭,似乎對我的回答不是很滿意,有些不耐煩地說:“別玩兒花樣!”
“我沒有玩兒花樣,我是很想為你畫一張像,我很久沒有找到合適的模特兒了。”我依然直視著她。
此時,她的目光已經變得柔和了,嘴邊漾起了一絲微笑。她抱歉地對警察說:“Sir,是我誤會了,對不起!”
“好了,好了。沒事了,走吧!”警察頗不耐煩地一揮手,打發了我們。
她轉身繼續向前走去,我猶豫著不知是追上去還是放棄。她忽然回過頭來,笑了:“怎麼?又不想給我畫像了?”
哦!真是意外之喜!
我幾步追上她,結結巴巴地說:“當,當然想!”
她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一支筆和一張紙匆匆寫下一串數字遞給我:“這是我的電話,我們約時間吧!再見!”說完,轉身上了一輛巴士。我呆呆地看著巴士遠去,一時不知這是真是假。低下頭,一行娟秀的數字和她的名字映入我的眼簾,讓我相信她沒有騙我。“阿枚……”我嘴裡念叨著走向一個離我最近的電話亭,撥了那個號碼。“嘟——嘟——”響了幾聲之後,她接了電話。
“喂——?”
“你好!是我,街頭邂逅。”
“哈!你好!怎麼?”
“現在,可以麼?只是張速寫。”
“哦——”
“不方便嗎?”我看看表,已經凌晨了。
“唔——沒什麼不方便的。好吧!你來**大道C座,我在樓下等你。”
“OK!”
我招手叫了一輛TAXI,徑直向那裡駛去。
十分鐘後,我到了那裡,看到她正站在樓下向四周張望。見到我,她笑了:“你真是個瘋狂的傢伙!”
“只是偶爾,譬如,遇到你。”
她不置可否的搖搖頭,轉身向樓裡走去。我連忙跟了上去,她住在13樓。
坐在她的房間裡,我忽然有些緊張,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你準備怎麼畫?”她身體略向前傾,充滿好奇地打量著我。
“唔——這個,我比較擅長畫人體,美麗的人體。”
“啊——明白了。等我一下,你也準備一下吧。”
我從公事包裡拿出隨身攜帶的速寫本和鋼筆,開始考慮如何下筆。
她走進了臥室,不一會兒穿了一件晨褸出現在我的面前。接著,她慢慢地褪去了晨褸,露出了她豐滿結實的胴體。我傻傻地看著她,莫名地感到口乾舌燥!
“怎麼了?我應該擺什麼姿勢?”
她的聲音喚醒了我。
“啊,哦。這樣,你斜倚在沙發上就可以了。”
她慵懶地倚在了藍色的沙發上,那深藍的顏色襯得她渾身的肌膚白得透明,仿佛充滿了水分,下頜微微仰起,目光斜睨著我,充滿了狡黠與高貴。從豐滿的胸到平坦的腹到結實的臀到纖細的踝,無一不寫滿了誘惑。
我拔下筆帽,開始勾勒她的體態,每一筆都像在撫摩,從飽滿的額頭到精巧的鼻梁,從不馴的眼睛到微張的雙脣,從秀美的頸項到堅挺的乳房,從纖秀的腰肢到修長的雙腿……我的筆撫過她身體的每一點曲線,我的目光也隨之親吻了她的每一寸領地。
“好了,你看看吧!”畫完最後一筆,我收回了自己有些放肆的目光,不敢再看她。她站了起來,不知是為什麼,沒有去穿晨褸,直接走到我身後,俯下身開始仔細地看畫中的她。她離我是那樣的近,我甚至聞到了她肉體的香味,感覺到了她身上溫暖的氣息。她的乳房輕輕的蹭到了我的臉頰,我有一種幾近窒息的感覺。
“不錯哦!”她淡淡的說,然後直起身對我說:“現在輪到你了。”
“輪到我了?什麼意思?”
“讓你看看我的畫。”
“你,你不是想……”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你畫了我,我也應該畫畫你,扯平了。”她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從我手裡抽走了速寫本和鋼筆衝臥室努了努嘴:“呶!去吧!去把你的皮扒下來。”
“這……不太好吧?”我忽然臉紅了。
“有什麼不好?快去!”
沒辦法了!我有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走進她的臥室,我慢吞吞地開始脫衣服,只剩下了一條內褲。當我正準備出去的時候,她忽然走了進來,溫柔的不容抗拒的貼近我,貼緊我,柔軟的雙臂蛇一般地纏住了我的肩膊。我無力抗拒,也不想抗拒。只是,這樣的情節讓我始料未及。我伸出去的手觸到了她豐腴的臀,又輕輕上移,經過腰背那條動盪優美的曲線,停在了她充滿慾望的胸部。她的嘴脣狠狠的貼緊我,冰涼柔軟的舌糾纏著我,仿佛是一條毒蛇,讓我無以自拔。我們就像處在浪尖的舢板,動盪不安。我的耳邊不時傳來海浪嘩嘩地洶涌聲和海鳥快意地鳴叫。當舢板終於靠岸的時候,我疲倦地倚在床頭,點起了一支煙,腦子裡一團亂麻,不知這幕鬧劇該如何收場。她伸手奪過我嘴裡的香煙,送到了自己的脣邊,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還給了我。我用煙霧遮掩著自己的尷尬與虛偽,而她正側著頭透過煙霧仔細地打量著我。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終於明白了有一種感覺叫做“無地自容”!
“有時間,給我畫一張油畫吧!好嗎?”她忽然對我說。
“啊!好的,你什麼時間方便?”
“越快越好!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什麼?哦!你準備離開這兒?”我莫名的感到輕鬆。
“是的,離開這個世界……”
我一下坐了起來,吃驚地看著她。
她並不看我,垂著眼瞼,淡淡地說:“我得了白血病,醫生說,我還有一年的時間,我想留下點兒什麼……”
我望著她那白得幾乎透明的肌膚,忽然明白了一切,我把她緊緊地攬在了懷裡:“這一年,讓我們一起度過,我要給你最快樂最幸福的一年!”天知道!我憑什麼說出了這樣的大話,那一刻,我只感到心裡鈍鈍地在疼,只想把她摟在懷裡安慰她。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我從沒感到時間過的是這樣的快,每天,看到太陽又升起,我都感到無比的恐懼和厭惡。因為,屬於我們的日子越來越少……而夜晚,總是那般瘋狂。熟睡後的她總是緊緊的抱著我的胳膊,像個無助的孩子。
10月的一天,我剛交代完手頭的工作準備離開公司的時候,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聽到了她的聲音:“喂——!阿豪!你快點兒過來!!”
“怎麼?出什麼事了?”我一下緊張起來!
“沒什麼,你快點兒過來,快啊!”她掛斷了電話。
我急忙扔下電話,抓起外套衝出了公司,一路催著TAXI司機趕到了她那裡。一進門,就看到她一臉焦急與快樂地在等我。
“出了什麼事?”我撫著她的肩關切地問她。
“我懷孕了!”她一字一頓的說。
“什麼?!”我大叫起來!
“你怎麼了?我好想有個孩子啊!謝謝你,送我這麼好的禮物。”她貼在我胸前幸福的呢喃。
“不!不能要這個孩子!”我推開她,走到沙發邊坐下,點起一支煙猛吸了兩口。
“為什麼?”她站在原地,有點兒手足無措。
“我沒有能力撫養他。”
“你?我明白了。”她冷冷地看著我,嘴邊掛起了一絲輕蔑的冷笑,“你以為我會讓你撫養他嗎?”
“難道你自己能撫養他嗎?你憑什麼撫養他?”話一出口,我立刻發現自己錯了。我站起身向她走去,將她攬在懷裡:“對不起!”
“不!你說的對,我憑什麼呢?”她苦笑著推開了我,頹然坐在了沙發上,低垂著頭。我跟了過去,不知該怎麼辦是好。
“我的事業剛剛開始,帶著一個孩子會很麻煩……”
“你別說了,你走吧!讓我安靜一會兒。”她打斷了我的話,無力地用手支住了額頭。
“好……好吧!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我像個得了特赦令的死囚落荒而逃。
一周以後,當我終於鼓起勇氣決定讓她把孩子生下來,決定向她求婚的時候,卻再也沒有了她的音信。她一直沒有再給我打過電話。我曾給她打過電話,但話機裡總是說“對方已關機”,我也曾去過她住的地方找過她,但管理員告訴我她已經不住那裡了。她就相天空中的一朵浮雲,一陣風過,就散了,連一點兒痕跡也沒有留。
日復一日的尋找沒有結果,我終於放棄了繼續努力。偶爾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我也會有些許的感傷,但很快,忙碌的工作與雜亂無章的生活就掩蓋了這一切。
轉眼間,大半年過去了,我在公司裡的位置日益穩固,生活卻依然是一塌糊塗,這樣糊塗的活著,似乎也很愜意,我原本就是個混亂的人。畫箱上已經蒙了厚厚的一層塵垢,自從為她畫完那幅肖像之後,我再也沒有動筆畫過哪怕是一朵小花一片葉子。我唯一能感到安慰的是,她是帶著那幅畫一起走的。
這一天,當我剛回到公寓,管理員陳伯就拿了一張包裹單和一封信給我。信封上沒有地址,會是誰給我寄來的呢?我拆開信看了起來:“阿豪:你好!我們懷著沉痛的心情通知你:阿枚已於今年4月去世。她在臨死前讓我們把這幅畫寄給你,從她的通訊錄中我們查到了你的地址。望查收!
節哀!!!
阿枚的朋友“
她死了?那麼,那個孩子呢?他們為什麼沒有在信中提到那個孩子?4月?那,孩子應該還沒有出世吧?阿枚!!!我現在連她葬在哪兒都不知道,我連個祭拜她的地方都沒有啊!!!為什麼?為什麼只是一個這麼簡單的通知???阿枚,你一直不肯原諒我,是嗎?
我拿起包裹單向郵局跑去。是的,一定是那幅畫!阿枚留給我的唯一記憶……
我把畫拿回公寓,打開包裝,阿枚浴中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修長,美麗,嘴邊帶著淺淺的醉人的笑。不對!為什麼?為什麼我看到畫中的阿枚眼神裡充滿憂傷?她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是快樂的啊!為什麼?我在為她華西哪個的時候,兩個人都那麼快樂!我記得她的眼睛當時充滿了笑意與滿足。為什麼現在看上去,卻是那麼憂傷?我伸出手去輕輕撫摩畫中的阿枚,忽然感到手指發粘,我抬起手,發現兩根手指不知在哪兒染上了奪目的紅色。我放下畫走到洗手間去洗手,池子裡的水慢慢泛紅,而手卻怎麼也洗不幹淨。我關上水龍頭。哦!也許是我太累了,出去走走吧!
我拿起一塊白布遮住了阿枚的畫箱,忽然發現一絲紅色從白布下滲透過來,漫漫洇開。同時,一股血腥氣也彌漫開來。活見鬼!我用手掌擊了擊自己昏昏沉沉的額頭,轉身走出門去。關上門,我拿出鑰匙上保險,低下頭看到鮮血從門裡滲了出來,很快,我站在了一汪血裡。老天!我一定是瘋了!我走下樓,站在街邊,身後是一串紅色的絢爛的腳印。
夜,已經深了。細密的雨絲被往來車輛的燈光和街邊的霓虹照的閃閃發亮。我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忽然聽到一陣小孩子的哭聲!啊——!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十字路口的中央,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孩子正坐在地上伸著兩隻小手絕望地啼哭,那麼的無助,那麼的危險!車輛在他身邊穿來穿去!我加快腳步向他跑去,想要把他抱離這個危險的地方。當我靠近他的時候,分明看到他向我扎撒著兩隻小手,眼睛裡!眼睛裡在滴血!!“爸爸!來!!”“爸爸!來!!”他招著小手呼喚我。
哦!我的孩子!我和阿枚的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我徑直向他走去——“小心!!!”一個聲音在遙遠的地方不知向誰大喊。我漠然地回過頭去,只見一輛巴士正向我衝來——一陣猛烈的撞擊!我飛到了半空,就在我喪失所以意識的那一瞬間,我聽到孩子快樂的笑聲…[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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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