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宅

“聽說老宅要拆了修路，你知道嗎”
　　“知道，那有什麼可惜的，那樣的宅子，活人不敢去，死人又去不了，留著幹嗎？”
　　“說的是，他爸，你說要是宅子拆了。那個女鬼是不是也該換個地方了吧”
　　“可能吧，都十年了，她一直陰魂不散，真不知生前受了多大的委屈，哎”
　　其實我根本就沒睡，父母的對話我聽的真真切切。這是個月明之夜，我穿衣出門，朝老宅的方向走去。
　　據媽媽講，十年前老宅屋後的林子裡死了個美女，原因不知道，見到的人說，她是靜靜的躺在林子裡的，沒有外傷，樣子很安詳，雖然死了，她的美麗還是叫許多人驚嘆不已。從此她的陰魂就一直籠罩在老宅，而且很多人都見過。所以每當我放暑假回家，總能聽到關於女鬼的故事，比如，小樹林中的石桌石凳，無人擦洗一年四季都一塵不染；還有那女鬼要是見有人褻瀆樹林的話，那就必死無疑，並列舉了幾個在林子解手時喪命的人。當他們繪聲繪色模仿她的笑聲的時候，我發覺周圍的人的臉色都白了，我也不寒而慄。媽媽說，那女鬼死後的一年，我們就搬出了老宅，從此除了白天去看看外，晚間幾乎沒有去過。
　　今晚的月光很亮，地上一片銀白，秋月瀉在林子上，落下一地婆娑的枝影，我的身影也被裝點的支離破碎。不知怎麼了，我很想見那個女鬼，尤其在今晚，想看看她的容顏，聽聽她的委屈，告訴她老宅要拆了……有風從身後吹過，樹葉彼此追趕著從我的腳下逃想遠方，老宅的後窗在風中擺動著，上面的窗紙沙沙作想，萬籟是如此寧靜，眼前的石桌泛著青光，果然一塵不染。忽然，我隱約聽到了女子的低泣，驚回首環顧四周，除了身後的老宅比剛才更亮外，其他如初。對，老宅的確比剛才亮了，我相信我的眼睛，如果把剛才的老宅稱作亮的話，那麼現在就應該叫白了，象掛了一層霜，就連屋檐上的茅草也熠熠生輝了。
　　應該進去看看。
　　沉重的院門的吱呀聲傳出好遠，驚動了某種飛禽，撲拉拉振翅飛起，在老宅的上空盤旋怪叫，北屋的窗台上有四隻眼忽明忽暗，我知道那是貓頭鷹。我推開東屋的門，這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裡面的擺設如初，地上散落一些小時用過的書本，離家久了，一切看起來都那麼親切。當我再回身的時候，發覺房門被關閉了，月光透過木製的門稜，在地上留下無數方格。我想開門出去，但門依舊紋絲不動。驚恐從心底升起，我感覺到了壓迫感，似乎四周布滿閃爍的眼睛，而且不停的眨著。有個聲音仿佛從另一空間飄來，是女子的，如煙似霧很輕但很清：“家俊，你終於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我心臟狂跳著，眼睛在尋找著，忽然有人從背後抱緊了我，我低頭看到腰部有一雙扣緊的手，象雪一樣白且透明的手，手背上布有黑色的血管，可以清晰的看到裡面有液體在蠕動，還可以看清，肉裡的骨骼，我用力去掰那雙手，但手裡卻空空如也，而那雙手卻越抱越緊，耳邊那個聲音又飄來：“家俊，我等了你十年了，終於把你盼來了，你回頭看看我吧，看看你的阿蓮妹妹”
　　那雙手漸漸松了，我轉過身來，眼前立一白衣女子，從頭到腳都是下垂的，連那薄薄的單衣，也似沉重萬分，筆直的向下垂到腳腕，赤腳在地上顯的格外白且透明。我看她臉時，汗毛都直立了，那是一張清秀的白臉，象紙一樣白，眼睛是紅色的，在瞳孔上可以清晰看到我倒立的像，她在微笑，牙縫中有血絲，血絲是游動的，有的從上往下流，有的從下往上流。
　　她再次抱緊了我，我能真切的感到她的身體的存在，我想掙脫，但每次用力推，前面都空空如也，我無法觸摸到質感，她象一個投影，但又的確有力量在抱緊我，我腦海里有個字在跳動——鬼！
　　“家俊，你怕我嗎？”她的嘴並沒有動，但聲音卻清楚的送到我的耳邊。
　　“我不是你的家俊，我是宅子的主人，請你看清楚”我咬著牙關向外擠著字。
　　她鬆開了手，用紅色的眼睛緊盯著我，好久才把目光移到別處，幽幽自語道：“你不是家俊？真的不是家俊？對，你不是，你要是家俊的話，不會這麼老實的，他見我時都是說好多動聽的話給我聽，還會抱著我，他的手從來就沒有安分過”
　　我從她的言語裡，仿佛聽到了羞澀，恐懼感頓時輕了許多。
　　她把目光又轉過來問道：“你是宅子的主人？難道你是小傑？”
　　“對，我是小傑”我連忙道“都這麼大了，我死的時候你才十二歲。你和家俊長的太像了，都十年了”說完有一行血從眼裡流出。
　　我大著膽子問：“可你看上去也不過二十歲啊？”
　　“哪有變老的鬼啊，我死的時候才二十一歲，比你現在還小一歲”她說話時嘴一直不動。“想聽我的故事嗎，今天太晚了，你明天再來，我講給你聽”說完就消失了。一陣涼風吹來，房門開了，月光急不可待的撒進來。站在門前我看到了兩個人影，一個是我的，一個依偎在我身上。
　　第二天我如期來到東房，恐懼沒有了，但眼前的一切叫我瞠目結舌，房裡一切如新，一塵不染，在月光的照耀下溫馨且曖昧，阿蓮坐在床前，眼還是紅的，嘴緊閉著，我估計是怕我看到牙縫裡的血。見我來了，她起身拉著我的手讓我做在身邊，道：“家俊，你來了，別緊張，這裡的一切，等太陽一出就會恢復原樣的，我們鬼就這點本事，我怕嚇著你”
　　我趕緊解釋道：“我不是你的家俊，我是小傑”
　　她一愣，半天才恍然大悟，有點難為情道：“你們長的實在太像了”
　　窗外還是那麼亮，天空上星星點點，有幾朵白雲在浮動。我極少在晚上看到白雲流動，今天看實在太美了。我和阿蓮坐在門檻上，望著天空悵然若失。
　　“要不咱們走走吧”阿蓮道“行”
　　小樹林裡阿蓮邊走邊講：“家俊和我從小青梅竹馬，他比我大一歲，人英俊瀟灑，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相愛了三年，彼此無微不至，他喜歡抱我，吻我，喜歡動手動腳，我都依著他，他經常說一些好聽的話給我聽，我好開心。”她的嘴沒有動，幸福與喜悅洋溢在臉上。我發覺她的眼睛的紅色在退去，而且逐漸變的象正常人，我想起老人們所說的，幸福的鬼，眼裡和嘴裡是不流血的。
　　“後來家俊說他看上了另一個女孩，就不來見我了，我不信，就去找他，他老躲著我，一天我在這裡遇到了家俊和那個女孩，他們看上去很親熱，那時我難過極了，就和家俊吵起來了，家俊說，叫我死了這條心吧，以後再也不和我好了，我真傻，當天晚上就在這裡喝藥死了，那天的月亮也這麼亮。我死後，幾次看到家俊在樹林裡哭泣，我也難過極了，你知道做鬼不到十年，是不能與人說話的，我也無法靠近他，安慰他，我知道這不是家俊的錯，可能是我什麼地方做的不好，他可能在生我的氣了……”
　　“後來呢？”
　　“後來，家俊就隨父母離開了這裡，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對了，你們家也是那年離開的”
　　她的眼光開始移向我，眼裡一片柔情，嘴也可以動了，與常人沒有任何區別，只是我依然摸不到質感。“家俊，今天你終於來了，我是你的阿蓮，我知道你會來的，快來抱著我吧，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小心眼”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出來，道：“阿蓮這不能怪你，都是家俊不好”
　　“不，都是我不好”
　　月光如水，撒滿一身，阿蓮將頭埋在我的懷裡，喃喃囈語，手抱的緊緊的，我的手裡好象也找到了質感。
　　“你怎麼不去找家俊？”
　　“他們家搬到南方去了，鬼是不能隨意走動的，但我知道他會來看我的，這不是來了嗎！”
　　“你平時就住在東屋”
　　“有時月光好的時候，我會到小樹林走走”
　　“要是這片樹林和宅子都毀了，你怎麼辦”
　　“那我就變成了孤魂野鬼，在山野裡遊蕩，永遠也找不到家，永遠也沒有家”
　　“你的眼睛是不是又要變紅？嘴裡是不是還要流血？”
　　“是的，我的家俊真聰明”
　　“…………”
　　我們抱的更緊了。
　　整整一個暑假，我都陪著阿蓮，阿蓮除了沒有質感以外，其他和人沒有任何區別，只是在沒有月光的夜晚，臉依舊那麼白。她一直叫我家俊，我一直叫他阿蓮。我們數星星，做遊戲，非常開心。臨開學的前一天，我又來到小樹林，我們談到深夜，阿蓮依舊依依不捨，雖然我不能吻她，但我能感覺到她的親吻。
　　“家俊，我等著你回來”
　　“阿蓮，放心吧，過幾個月我就回來看你”
　　我看到阿蓮的眼裡有晶瑩的淚水流出，滴到地上的剎那，地面立刻長出一朵小小的白花。我一陣心喜若狂道：“阿蓮，我聽老人講，鬼的淚水如果能變成花的話，說明他可以變回到人的”
　　阿蓮也喜不自禁：“當我變成鬼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傳說，只是我不相信這種事會落到我身上，據說，這樣的事情很難做到”
　　我高興的抱著阿蓮道：“老人講，只要沒有多大的變故，你就會恢復人身的”
　　阿蓮的淚撲簌簌的落下來，哽咽道：“等我變成了人，答應我，讓我當你的新娘”
　　我將臉與阿蓮貼在一起，深情的說：“我答應你”
　　我們的淚水合在一起滴落下來，身邊的朵朵小白花竟相開放著。
　　開學後的第三周，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立即買了回家的車票。從學校到家，火車要十幾個小時，當天的午夜下車，沒有回家直接奔老宅而去。那天月光皎潔如洗，大地一片銀白。當我急匆匆趕到時，眼前的一切讓我驚呆了：老宅一片廢墟，小樹林也不知去向，遠處有施工者的簡易房，燈光都已經熄滅。我扔掉行李，漫無目地的找著，呼喚著阿蓮的名字，當我疲憊的跪在廢墟上痛哭的時候，一雙手從背後抱緊了我，我起身一看，只見阿蓮站在我的面前，嘴是紅紅的，眼裡流著血，她的嘴沒有動，但聲音還是飄過來：“家俊，你來了，我的運氣真不好，沒嚇壞你吧”
　　我使勁想抱緊她，但沒有任何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