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細菌大小的狐狸
春寒料峭,北風不斷發出呼嘯聲,細雨令得視野模糊,天黑了,做甚麼最好呢?自
然是幾個朋友圍著火爐天南地北地胡扯。那一個晚上,我們正在享受著那樣的樂趣。
所謂「我們」,是我和幾個朋友,我們全在一位朋友的家中,這位先生有一個很少
見的姓,他姓酒,而他恰好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徒。
這位姓酒的朋友的祖上,可能是滿洲人,他們家中以前出過好幾個大官,其中有一
個從小就喜歡航海,所以在海外置下了不少產業,那晚,就在他祖上遺給他的一幢古老
大屋中。
那幢屋子已有了多少年歷史,連現在的屋子主人,也說不上來。不過屋子雖然老,
卻還很結實,一陣一陣風吹過,窗子一點也沒有發出格格聲。
我們每一個人的手中,都托著一杯主人供給的好酒,是以話題也多得難以記述,忽
然間話頭一轉,一個朋友指著我:「衛斯理,你很喜歡寫科學幻想小說,有一個題材,
你一定想不到。」
如果你也是寫小說的話,那麼,你一定也會不時遇到相同的情形:有人熱心地將小
說的題材供給你。
喜歡供給他人小說題材的人,本身一定不是一個寫小說的人,這是可以肯定的事,
因為每一個寫小說的人,至少都知道一點,用別人供給的題材,寫不出好小說來。
所以我對那位朋友的提議,反應並不熱烈,但是我卻也絕不拒絕。
因為既然可以作為科學幻想小說題材的事,一定是很古怪的事,而我喜歡聽古怪的
事,即使是古怪的設想,我也喜歡聽。
我笑著:「請說。」
這位朋友先清了清喉嚨:「宇宙究竟有多大,沒有人可以回答,有一派科學家,提
出的理論是,宇宙無時無刻不在擴大,擴大的程度很厲害,譬如說,每天都擴大一倍。
」
幾個人都靜下來,聽那位朋友發表偉論。
那位朋友呷了一口酒:「宇宙在擴大,地球也在擴大,如果地球上的每一樣東西,
都一天擴大一倍,作為在地球上生存的人類,是完全無法覺察出來的,是不是?」
另一個朋友笑了起來:「當然,如果每一樣東西都在擴大,就算一天擴大十倍,也
是覺察不了的。」
那個朋友笑道:「我說的是一倍,而我的故事是,地球上每一樣東西,都在擴大,
其中有一個人,忽然因為某種原因維持不變,那會怎樣?」
這個朋友的假設立時引起了一陣討論,這的確是很有趣的想像,如果有一個人維持
不變,其它的東西都每天在擴大一倍,那麼,到了第七天,一個原來六呎高的人,就會
變成只有半吋大小了。
如果他繼續維持不變,那麼,他的身體,等於每天縮小一半。
那樣的結果,他可能縮得比細菌更小,比原子更小,如果在那時,他還能夠生存的
話,那麼,在他眼中看出來的世界,不是奇妙之極的麼?
我在大家熱烈的發言中,也參加了一份,我道:「這個設想太妙了?這真是一篇極
好的科學幻想小說的題材,可惜我寫不出來。」
「為甚麼?」那位朋友問。
「當然,你想想,執筆寫那樣的小說,需要多麼豐富的學識?不是對每一種物質的
結構有著徹底的了解,怎能寫得出來?這個人到最後,小得可以看到水的分子,水的分
子結構,你能詳細描述出來嗎?那時,他應該看不到水了,在他看來,水就像是一大堆
黃豆一樣,如果他繼續『縮小』,水的分子會愈來愈大,那時,一個水分子,就可以把
他壓死了。」
另外幾個朋友笑了起來:「那麼他豈不是沒有法子喝水了,他只怕要渴死!」
這句聽來很荒謬的話,在真有那樣情形出現的時候,卻是不折不扣的實情,所以,
我們幾個人,都一起轟然大笑了起來。
在我們轟笑中,我們都發現我們的主人,坐在沙發上,望著爐火,轉著手中的酒杯
,一言不發。
我首先停止了笑聲,叫著他的名字:「博新,你為甚麼不說話?」
博新忽然站了起來,在他的臉上,現出了一種十分厭惡的神情來,他瞪著我,粗聲
粗氣地道:「我不覺得那有甚麼好笑!」
所有人的笑聲都停了下來,望向他。
雖然我們全是熟到不得了的朋友,但是作為一個主人,博新的行動、言語,究竟還
是十分不禮貌的,如果他就此算了,那麼,或許氣氛只是遭到暫時的破壞,我們還可以
轉換話題,再談下去。
可是,他在講了那樣一句話後,像是他心中的厭惡情緒還在迅速地增加,是以他又
向著那個首先提出這種新奇有趣的假想的朋友道:「你也太無聊了,甚麼不好說,怎麼
講起那樣無聊的話來?」
那位朋友漲紅了臉,一時之間,不知該說甚麼才好,過了半晌,他才道:「這……
應該很有趣……」
我看看情形不對,好朋友可能就為了這樣的一個小問題,而無緣無故地吵起來,是
以我忙打了一個呵欠:「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家了!」
另外兩個朋友也勉強笑道:「是啊,打擾了你半天,該走了!」
本來,在我們幾個熟朋友之間,是誰也不會說那樣的客套話的,可是這時候,酒博
新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各人都覺得很尷尬,是以講話也客氣了起來。
酒博新勉強笑了一下:「好,那麼,再見了!」
他話一說完,就自顧自轉過身,上了樓。
我們平時都知道他這個人的脾氣多少有點古怪,但是他這樣的行動,卻也頗出乎我
們的意料之外,有幾個朋友,甚至已怒形於色,拿起掛在衣架上的大衣,穿上了就向門
口走去。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我還站在爐邊。
最後離開的那朋友,在門口停了一停,向我道:「你為甚麼還不走?還在等甚麼?
」
我搖了搖頭:「我不等甚麼,但是我現在不想走,我看博新的情緒很惡劣,他可能
有甚麼心事,在他需要朋友的時候,我們不該離開他!」
那朋友冷笑一聲:「他需要朋友,哼!」
他在「哼」了一聲之後,重重關上門,走了。
我在爐邊坐了下來,慢慢喝著酒,剛才,爐邊還只聽得此起彼伏的笑聲,大家爭著
來說話,但這時卻靜得出奇,只有客聽一角那隻古老的大鐘在發出「滴答」、「滴答」
的聲音。
我大約獨自坐了半小時,才聽得樓梯上腳步聲傳了下來,我並不抬頭,因為我知道
除了博新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
腳步聲一直傳到我的近前才停止,然後,便是博新的聲音:「他們全走了?」
我身子向後靠了靠,抬起頭來。
我發現博新的神色很蒼白,神情也有一股異樣的緊張,我略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
:「他們全是給你趕走的。」
酒博新的雙手掩住了臉,在臉上抹著,然後又緩緩地移了開去,他在我的對面,坐
了下來,一句話也不說。我站了起來:「現在,我也告辭了!」這一次,他的反應卻來
得十分快,他忙道:「等一等,你別走!」
我望著他:「我們是老朋友了,如果你有甚麼心事,可以對我說。」
博新揮了揮手,像是想揮走甚麼虛無的幻像一樣,他苦笑了一下:「沒有甚麼,我
沒有甚麼心事,嗯……你們,你們剛才在說的那種事,真有可能麼?」
他像是經歷了很大的勇氣,才發出了這一個問題來的。我攤了攤手:「你怎麼了?
甚麼時候,你變得那麼敏感?我們只不過在討論著一篇科學幻想小說的題材,你聯想到
了甚麼?」
他又低下了頭,雙手托著頭,好一會,他才道:「你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看甚麼?」
博新並不回答我,他只是向樓上走去,我只好跟在他的身後。
我知道他的書房是在二樓,可是在進了他的書房後,他從一個抽屜中取出了一串鑰
匙,又帶我上三樓去,我忍不住道:「你究竟要我看甚麼?」
他仍然不出聲,一直向上走著。
我到過這幢古老大屋不止一次,但是我卻也從來未曾上過三樓,這時,我才知道,
在通向三樓的樓梯口,有一道鐵門攔著。
他用一把鑰匙打開了鐵門,將鐵門推開。
我只覺得氣氛愈來愈神秘,是以不得不說幾句笑話,想使氣氛變得輕鬆些,我道:
「原來你還有大批寶藏,藏在三樓!」
他卻似乎並不欣賞我的話,只是回頭,向我瞪了一眼:「跟我來。」
我無法可施,只得跟在他的後面,走上樓梯去。
三樓有鐵門攔著,當然是不會經常有人上來的,但是也一定經常有人打掃,是以到
處都十分乾淨,並不是積塵老厚的那種可怖地方。
我心中十分疑惑,因為我不但不知道何以他今晚會突然失態,而且,我也不知道他
究竟要我去看一些甚麼東西。
我也沒有去問他,因為從他的神情上,我知道就算問他,他也不肯說的。
而且,這房子只有三層高,大不了他要給我看的東西是在天臺上,那我也立時可以
看到的了,又何必問,去碰他的釘子?
我跟在他的後面,到了三樓,他又用鑰匙打開了一扇門,一打開門,他就著亮了燈
,那是一間很精美的書房,四面牆壁上,全是書櫥。
我跟著他走了進去,直到這時候,我仍然不知道他的葫蘆中賣的是甚麼藥。
他來到了寫字檯面前,寫字檯上,放著普通的文具,還有一隻高高的木盒子。他一
句話也不說,面色蒼白得很可怕,我看他打開了那盒子,捧出了一具顯微鏡來,放在桌
上,然後,又著亮了檯燈,照著顯微鏡。
這時候,我已經知道,他是要我從顯微鏡中去觀察甚麼東西了。
然而,我的心中,疑惑也更甚。他不是生物學家,我也不是,他神情那麼嚴肅,要
我在顯微鏡下,看一些甚麼古怪的東西?
他拉開抽屜,取出了一隻小小的盒子,取出了一片玻璃片,放在顯微鏡的鏡頭之下
。
然後,他將眼湊在顯微鏡上,調節了一下倍數,抬起頭來。
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我不禁嚇了一大跳,因為他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動著,
看他的樣子,像是才被瘋狗咬了一口一樣。
他的聲音也有點發顫,他道:「你……來看!」
他那一句話,總共才只有三個字,但是卻頓了兩頓,我心中的好奇到了頂點,是以
我一聽得他叫我過去看,連忙走了過去。
他還僵立著不動,是以當我來到了顯微鏡前面的時候,要將他推開些。當我碰到他
手的時候,我只覺得他的手比冰還冷。
那時候,我已經急不及待了,我也不問他的手何以如此之冷,立時就將眼湊到了顯
微鏡上。
當我看清楚了顯微鏡頭之下,那兩片薄玻璃片夾著的標本時,我呆了一呆,立時抬
起頭,又揉了揉眼睛,心中告訴自己:一定是看錯了!然後再湊上眼去看。
但是,我兩次見到的東西,全是一樣的!
那是一隻狐狸。
別笑,我的的確確,在顯微鏡中,看到了一隻狐狸!
我再次抬起頭來,雖然在我的面前沒有鏡子,但是我也知道我的神情一定古怪得可
以。
我甚至感到自己的脖子有點僵硬,我轉過頭去,向博新看了一眼。
博新的神色,仍然那麼蒼白,他只是怔怔地望著我,一聲也不出。
我呆了大約有半分鐘之久,然後,又第三次湊眼在顯微鏡上,仔細看去。
這一次,我有心理準備,雖然事情怪異得難以想像,但是我還不至於一看到顯微鏡
中看到的東西,便立時抬起頭來。
我定神看看,不錯,那確然是一隻狐狸。
在顯微鏡中看來,那狐狸尖尖的嘴,大而粗的尾,還有四隻腳,那不是狐狸是甚麼
?雖然牠小,但是牠身上那濃密的狐毛,也可以看得很清楚,那實實在在是一隻狐狸!
我這一次,看了好幾分鐘,才抬起頭來。
我在抬起頭來之後,先看了看顯微鏡鏡頭放大的倍數,那是兩千五百倍。
然後,我又將鏡頭下的標本玻璃片拿出來,向燈照著,用肉眼來看,幾乎甚麼也看
不到,硬要說看得到的話,也不過是兩片玻璃片中,依稀有微塵也似的一點黑色而已,
那一點黑色,自然就是我在顯微鏡中看到的那一隻十十足足的狐狸了。
我又將那標本玻璃片,輕輕放了下來,再轉頭向博新望了過去。
我望了他半晌,才道:「這……這是甚麼?」
博新忽然笑了起來,雖然他的笑容十分駭人,但是他總是在笑著,他道:「這是甚
麼,你不知道麼?這是一隻狐狸啊!」
我急忙道:「別開玩笑,這是一個細菌,博新,你有了一個偉大的發現。從來也沒
有一個生物學家,發現一個和狐狸一樣的細菌!」
博新的面色更蒼白,書房中的光線並不強烈,是以乍一看來,就像是他的臉上,塗
上了一層白粉一樣。
他喃喃地道:「我自然寧願那是一個細菌,但是牠的確是一隻狐狸!」
我也笑了起來,然而我的笑聲一樣十分怪異,就像是我的喉嚨中有甚麼骾著一樣,
我道:「比細菌還小的狐狸,我真懷疑你如何捉到牠。」
博新卻一本正經地道:「不是我捉到牠,是我父親捉的。」
我和博新認識了很多年,我只知道他的老太爺早已死了,那麼,這狐狸自然被捉到
很久了。那時,我心中著實亂得可以,雖然有著不如多少問題想問他,但也不知從何問
起才好。
博新又道:「這狐狸才捉到的時候,和普通的狐狸一樣大,可是牠卻愈來愈小,直
到小到現在那樣子,被夾在標本片中之後,才停止了縮小!」
我仍然怔怔地望著他。
博新又道:「這和你們剛才在說的——不是很相像麼?宇宙間的一切,都在不斷擴
大,如果有一個人——不,一隻狐狸,停止擴大的話,那麼,牠就變成不斷地在縮小了
!」
我聽得他的話中,好像還在隱瞞著甚麼,但是卻實在無暇細究,我只是叫道:「可
是我們在講的,只是一種假設,一種幻想!」
博新道:「然而,這卻是事實!」
我望了他半晌,將這件事情從頭至尾地想上一想,我覺得其中的漏洞實在太多,是
以我不由自主笑了起來。
博新像是怪我在這種情形之下,還要發笑,是以他瞪大了眼望著我。
我揮著手:「這實在是很無稽的,照你說來,那狐狸是每天縮小了一半?」
博新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我又道:「如果牠每天縮小一半,那麼,只要幾天功夫,牠就小得和一隻跳虱差不
多了。」
博新的回答,仍然很嚴肅:「是的,幾天功夫,牠就小得和一隻跳虱差不多,我父
親將牠關在一隻很小的玻璃盒之中,牠還在不斷地縮小,終於小得連肉眼都看不見了,
才將牠夾在玻璃片中。」
「夾在玻璃片中之後,牠就不再縮小了?」
「不是,開始的時候,只要用二十五倍的放大鏡,就可以看到牠,但是到後來,卻
要用兩千倍的放大鏡才能夠看到牠!」
我「嘿嘿嘿」地乾笑了起來:「那麼,牠是甚麼時候死去的?」
我只當那一問,一定可以將博新問住了,誰知道他仍然十分正經地道:「牠死了之
後,才停止縮小!」
我的聲音也變得有些異樣,我道:「你是說,牠一直到那麼小,被夾在玻璃片中的
時候,仍然是活的?你不是在和我開玩笑?」
博新的神情顯得很悲哀,他緩緩搖著頭。
我一步跨到了他的身前:「那麼,你看到過牠在玻璃片之中的活動?」
「我沒有看到過。」
「誰看到過?」
「我的父親。」博新回答著,他的神情又變得很古怪起來,像是不願意多說甚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是你父親告訴你的?他為甚麼將這件事秘而不宣?」
博新的聲音突然發起抖來,道:「他本來是想要宣布的,可是……可是……」
他講到這裛,突然接連向後,退出了好幾步,坐在一張椅子上。
接著,他雙手掩住了臉,身子在不住地發著抖。
我來到了他的身前,雙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究竟又發生了甚麼事?」
博新的身子愈抖愈是劇烈,當他的雙手從他的臉上移下來之際,使人擔心他的手指
會一根一根抖落下來!
他道:「我們是好朋友了,衛斯理,今天我和你講的事,你絕不能對任何人說起!
」
我望著他,過了好久,他才用哭一樣的聲音道:「我父親,他……他也開始縮小了
!」
我一聽得他那樣說,身子不由自主,跳了一跳,我按在椅柄上的手,也在微微發抖
。
第二部:半吋大的小死人
我望著他,他望著我。
過了好久,他才向一個抽屜,指了一指。
我連忙拉開了那抽屜來,那抽屜之中,有一隻銀質的盒子。
我又回頭望了博新一眼,博新點了點頭,我忙將那銀色的盒子自抽屜中取了出來,
放在桌面上,然後,我將盒蓋打了開來。
在打開了盒蓋之後,我看到在銀盒之中,是白色的綢緞襯墊,在襯墊之上,是另一
隻一吋來長的長方形的白金盒子。
博新的聲音發著顫:「你揭開這隻白金盒子的蓋,就可以看到……我的父親!」
我的手指已經碰到那白金盒子的蓋了,可是我卻手軟得無法揭開盒子的蓋來,我突
然轉過身,大聲道:「好了,博新,我承認你很成功,你編造了那樣一個神奇的故事,
又製造了那麼詭異的氣氛,使我不敢打開那盒子來,你成功了!」博新望著我,一聲不
出。
我又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一切只不過都是你玩弄的把戲!」
博新緩緩地搖著頭:「但願是那樣,可惜事實上並不如此!」
我衝到了他的身前,抓住了他的肩頭,用力搖著:「你胡說,那盒子只不過一吋來
長,放一隻手指頭也放不下去,何況是一個人!」
博新的神情,反而鎮定了下來:「你不必向我追問,你只要打開盒子來看看,就可
以知道,我並不是在開玩笑!」
我縮回手來,一面望著他,一面又退到了桌邊。
我拿起那隻白金小盒子來,湊到了燈前,揭開盒蓋,在白金盒子之中,是一隻密封
的玻璃盒,在那玻璃盒子中,躺著一個人,一個身子不過半吋來長短的人,一個小得那
樣的小人!
我立即想說,那是一個雕刻得十分精美的人像,可是我卻沒有說出口來。
因為那句話,就算說出了口來,也一定只是自己在欺騙自己而已!
世界上是不可能有那麼精美的雕像的,那一定是一個真正的人,他雖然小,但在燈
光的照映之下,我可以看到他每一根頭髮,有的頭髮已花白了,有的還是黑色的,他和
博新很相似,他的鬍子很長,他臉上皮膚的皺紋,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我都可以看得
出來。
他決不是雕像,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一個已死了的只有半吋長的人!
我立時合上了白金盒蓋,雙手發著抖,又將白金盒放在銀盒之中。
我呆立在桌前,好久未曾轉過身來。
過了好半晌,我才聽得博新道:「你看清楚了吧,那是不是我的父親?」
我緩緩轉過身來,伸手在自己的臉上用力抹著,那樣,可以使一個昏亂中的人,腦
子變得清醒些,但是那時,我一樣覺得昏亂。
我呆立著,苦笑著:「看來,那不像是在開玩笑,是不是?不像!」
博新是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他只是自顧自地道:「他是自殺的。」
我也自顧自地在說著:「看來,他如果再縮下去,也會變得像細菌一樣!」
博新抬起了頭來:「你為甚麼不問我經過的情形怎樣?」
我像是機器人一樣,重覆著博新的話:「那麼,經過的情形怎樣?」
博新吸了一口氣,他站了起來,拉開了一個櫃子,拿出了一頩酒來,拔開了頩蓋,
對著瓶口,大口喝了三口。我從來也沒有感到比這時更需要喝酒,我伸手在他的手中,
將酒搶了過來,也連喝了三大口,才鬆了一口氣。
博新抹了抹自他口角中流出來的酒:「我父親是一個很古怪的人,我們住在屋中,
只有三個人,我,他,還有一個老僕,他往往在三樓的書房中,十天八天不下來,成為
習慣,他不讓人家去打擾他,那時候,我十五歲,正在中學念書。」
我又拿起酒瓶來,喝了一口酒。
「那天,」博新繼續說:「我剛踢完球回到家中,老僕就來對我說,父親這幾天的
胃口很不好,送進去的飯,只吃幾口,就塞出來了,可能是身體不舒服,叫我上去看看
。」
我道:「你去了?」
「我沒有去,」博新搖頭:「我已說過了,他是一個怪人,不喜歡人家去打擾他,
可是當我洗好了澡之後,他就用內線電話叫我上去,那是我一生之中,最難忘記的一天
!」
我問道:「當時,你看到他的時候,情形怎樣!」
博新將酒自我的手中接了過去,又接連喝了幾口,才道:「我看到他的時候,他的
身子已只有八吋高了,他站在桌上,我險些昏了過去,他叫我鎮定,說是有非常的變故
發生在他的身上!」
博新苦笑了一下,又道:「奇怪的是,他的聲音,和普通人一樣,他告訴我,他的
身子開始縮小,他每天縮小一半,他知道自己無法活下去,因為在他之前,有一隻狐狸
,是他所養的,也一直在縮小,小到了只有細菌那麼大。他說,他不想到那時候才死,
他要自殺,他吩咐我,在他死後,一定要用真空來保存他的屍體,使他的屍體不致敗壞
!」
博新的神情愈來愈古怪,他又道:「我那時,就像是在做噩夢一樣,從那時起,我
一直陪著他,他一直在縮小,直到他終於自殺死去,他的身子才停止了縮小,那時,他
只有半吋長短了!」
我怔怔地聽著,博新又道:「現在,你知道我為甚麼聽到你們討論那樣的事,會忽
然變得如此失態的原因了?」
我點了點頭,到這時候,我自然明白了。
我們又默然相對了很久,我才道:「那麼,你一直不知道那是由於甚麼原因?」
博新搖著頭:「不知道,我相信沒有人知道是為了甚麼原因?」
我皺著眉:「為甚麼你一直將這件事秘而不宣?你可以將這件事公開出來,那麼全
世界的科學家就都會集中力量來研究這件事!」
博新望了我半晌:「這樣的事,如果發生在你父親的身上,你會麼?」
我沒有回答,因為博新問得很有道理,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在我親人身上,我也會
隱瞞下來的。
我又轉過身,再打開那盒子來,凝視著躺在玻璃真空盒中的博新的父親。
我苦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這件事,不讓任何人知道?」
博新呆了半晌:「我好像有一個預兆,我也會和那隻狐狸以及我父親一樣,有朝一
日,我會每天縮小一半,小得像一隻細菌一樣!」
一陣莫名的恐懼,突然襲上了我的心頭,我立時厲聲斥道:「別胡說!」
他道:「但願不會,但如果真有那一天,要請你來幫我的忙。」
我連聲道:「胡說!胡說!」
而博新一直沒有出聲,然後,我們一起離開了三樓,回到了博新的書房中。
等到離開了三樓之後,我的神智才勉強可以稱得上「清醒」,我問道:「你那位老
僕呢?」
博新呆了一呆,像是他根本沒有想到那個人來一樣。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剛才提起
,我也不知道他還有一個老僕,因為他從來就是一個人住在這裏的,至少我認識他以來
,就是這樣。
他呆了片刻之後:「自從這屋子中發生了那樣的怪事之後,我將他遣走了!」
我望著他苦笑:「你倒很有膽子,這屋子中發生了那樣的事,你還一直住著。」
博新慘笑:「我有甚麼好害怕的?發生變化的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一隻狐狸,而
且,他們已變得如此之小,再也不能傷害我了!」
我心中想到了一句話,而且,這句話已到了我的唇邊,但是我還是將它忍住了。我
忍住了沒有說出來的那句話是:「那麼,你不怕同樣的變化有朝一日會發生在你的身上
?」
我之所以忍住了這一句話,未曾說出來的原因,是因為博新當時的神色,已經夠難
看了,如果我再那樣說,他可能會昏過去!
我們一直來到了客廳中,博新道:「你也該回去了!」
他說著,拉開窗帘,向外看了看,細而密的雨點,仍然灑在玻璃上,我道:「博新
,如果你要我陪你,我可以留下來。」
博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很不自然,他道:「你以為我會害怕麼?別忘記,我在這
裏,已住了那麼多年,一直是我一個人。」
我苦笑了一下,拿起雨衣來,到了門口,我們兩人的手全是冰冷的,但是我們還是
握了握手,當門一打開,寒風便撲面而來。
我拉開了雨衣領子,奔到了車前,回頭看去,博新還站在門口,向我揮手,直到我
駕車離去之後,我還看到客聽中仍然亮著燈。
我雖然看不到博新,但是我也可以想像客聽中的情形,博新一定是對著火爐,在大
口大口地喝酒。
我的腦中十分混亂,因為我剛才看到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一個人,小得只有半吋
長短;一隻狐狸,只有細菌一樣大小。
我不禁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天,心中在想,難道宇宙間的一切,真的每天都在擴大一
倍?
宇宙間的一切每天擴大一倍,這不過是一種理論,那麼,是那狐狸每天在縮小一半
了?
狐狸和人都是生物,生物自然是越長越大的,怎會縮小?而且,小得竟然只和細菌
一樣。如果一個人,不斷縮小下去,小得也和細菌一樣,那麼,自他眼中看出來的世界
,會是怎麼樣的?
我只覺得心中亂到了極點,一點中心也把握不住,因為事情實在太奇特了。而我在
回到了家中之後,神思恍惚,一夜未曾好睡。第二天早上,我起來之後,第一件事情,
就是打了一個電話給博新。
當電話鈴響著,沒有人來接聽的時候,我的心頭又不禁怦怦亂跳了起來,我不由自
主地在想:博新是不是也變小了,小得他已沒有力道拿起電話聽筒了?
電話鈴響了一分鐘之後,終於有人來接聽,而且,我一聽就聽出,那是博新的聲音
。
我吁了一口氣:「博新,你好麼?」
或許是我問得太沒頭沒腦了,是以他沒有立時回答,那又使我的心中緊張了一陣。
然而,博新立即回答了,他道:「我?很好啊,請問你是哪一位?」
他竟連我的聲音也未曾分出來,我知道,我的電話,一定是將他在睡夢中吵醒了,
我忙道:「沒有甚麼,我是衛斯理,不如怎地,我很擔心——」
博新笑了起來:「我一點事也沒有,如果我有了甚麼變化,那麼,我一定打電話給
你的!」
他在講了那幾句話之後,還打了兩個「哈哈」,像是想讓我們間的談話輕鬆一些。
但是,我卻可以聽得出,他的笑聲,完全是勉強擠出來的,聽起來苦澀得很。
雖然他說一有變化,就會打電話來給我,但是我總有點不放心,在接下來的幾天中
,我幾乎每天都和他通一次電話。
後來,看看沒有甚麼事,我電話也不打得那麼勤了,有時三天才打一次。
我和博新,還是時時見面,我們那些朋友,有時也聚在一起,只不過當有博新在場
的時候,誰也不再提起宇宙間的一切每天都在擴大一倍的那種幻想了。
我自然替博新守著秘密,沒有將他的事向任何人提起過。
我心中的好奇心,卻又實在按捺不下,我曾問我許多有學問的朋友,問起過生物是
不是會縮小,小得像一個細菌一樣,聽到的朋友不是「哈哈」大笑,便是說我想入非非
。
只有一位生物學家,在聽了我的話之後,比較正經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他道:「那是不可能的,老弟,一個生物,譬如說一隻狗,自古以來,就以牠那種
固定大小的體積生存著,如果牠忽然變得小了,牠身上承受的壓力不同,牠身體的組織
,一定首先不能適應,牠就無法活得下去,那只不過是極其簡單的一點;更複雜的是,
如果牠縮小的話,牠身上的一切組織都得縮小,而一切組織全是由原子構成的,生物的
組織也無不同,而直到如今為止,還未曾聽說,連原子也會縮小的理論。」
我呆了半晌:「那麼,照你說,會出現甚麼樣的情形呢?」
那位生物學家笑了笑:「原子如果不縮小,那麼,縮小的情形如果出現,就是原子
和原子間的空隙,擠得更緊密,那等於是用極大的壓力,將生物壓成一小塊。你想,生
物如何還活得下去?而且,就算是那樣,也有一個極限,極限就是到原子和原子間再沒
有任何空隙為止,也決不可能每天縮小一半,無限止地縮小下去的。」
我當時呆了半晌:「那麼,照你看來,一隻狐狸,我說是如果,如果一隻狐狸,使
牠身體組織的原子和原子間再也沒有空隙,那麼牠只有多麼大!」
那位生物學家笑了起來:「這個可將我問住了,只因從來也沒有人提出那樣的問題
來過,但是我倒可以告訴你一件相類的事。」
我忙問道:「甚麼事?」
他道:「如果將一噸鋼,壓縮得原子和原子之間一點空隙也沒有,那麼,這一噸鋼
的體積,不會比一個針尖更大!」
我吸了一口氣,一噸鋼不會比針尖大,那麼一隻狐狸,就可以小得任何顯微鏡都看
不到!
我在發呆,那位生物學家又道:「可是,原子在緊壓之後,重量卻是不變的。也就
是說,就算有一種能力,可以將一噸鋼壓成了針尖那麼大,它的重量,仍然是一噸,而
不會變少。」
我本來是坐著的,可是一聽得那句話之後,我便陡地站了起來。
一噸,縮成了針尖那麼大小,重量不變!
但是,那狐狸和博新的父親,在縮小之後,卻顯然變得輕了!
一隻狐狸,本來至少應該有二十磅吧,但是當我拿起玻璃片來的時候,它根本輕得
一點分量也沒有。一個人,至少有一百二十磅,然而我拿起銀盒子來時,何嘗有甚麼沉
重的感覺?
這至少證明了一點,在那一人一狐上所發生的變化,決計不是原子和原子閒空間的
減縮,而是甚麼都在縮小,連原子都在縮小!
我又將我想到的這一點,作為「如果」而提了出來,這位生物學家大搖其頭:「不
可能,你別胡思亂想了!」
我自然對他的話很不服氣,因為我看到過事實:一隻比細菌還小的狐狸。
但是在當時,我沒有說出來,因為一個人,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了一隻比細菌還小的
狐狸,要他相信這件事,簡直沒有可能,像我那樣,就算是親眼看到了,也隨時在不信
那是事實。
和那位生物學家的談話,雖然沒有多大的收穫,但是卻使我興起了一個古怪的念頭
來。
我那古怪的念頭便是:我要使那位生物學家看看那隻細菌一樣的狐狸。
我想到這一個念頭時,自然也想到過,如果我對酒博新實說,向他拿那個比細菌還
小的狐狸,他一定不肯,那麼,我還有甚麼別的辦法呢?
我唯一的辦法就是偷!
去偷一個好朋友的東西,而且那東西又關係著他絕不願意被人家知道的秘密,會有
甚麼樣的結果,人人都知道,我當然也知道。
可是,我的性格十分衝動,想到了要做一件事情,如果不去做的話,心中便有說不
出來的難過。而且,我的好奇心如此強烈,實在想知道一下那位著名的生物學家在看到
了那個細菌大小的狐狸之後,會有甚麼奇特的反應。
但由於這件事的後果實在太嚴重,我還是考慮了兩天之久。
這兩天之中,我設想得十分周到,我曾上過博新那屋子的三樓,從三樓那種重門深
鎖的情形來看,博新也不常上去。
而那幢屋子中,又只有他一個人,如果我沿牆爬上去,撬開那一扇窗子,那麼,我
可以輕而易舉進入三樓的那間書房,也就是說,要去偷那個像細菌一樣大小的狐狸,是
十分容易。
問題只是在於偷到了之後,我應該如何掩飾這件事情才好。
關於這一點,我也早已想好了。
我可以要那位生物學家嚴守秘密,然後,我再神不知鬼不覺,將那東西送回去,那
就妥當了!
當我考慮了兩天之後,我在第三天的晚上,開始行動,我攀進圍牆,那晚天色陰暗
,對我的行動正好是極佳妙的掩護。
在我攀過了圍牆之後,我迅速地奔近那幢古老的大屋,屋子中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
第三部:古屋中的陌生人
我在感覺上,根本不像是接近一幢屋子,而像是在走近一座碩大無朋的墳墓,到了
牆前,略停了一停。
一點阻礙也未曾遇到,看來,我的目的可以順利達到,不會有甚麼緊張刺激的場面
出現了。
我順著水管,爬到了三樓,然後用帶來的工具,撬開了窗子,閃身爬了進去。
我不能肯定我是置身在三樓的哪一間房間之中,我先將窗子關好,然後靠著窗站了
一會,在黑暗之中,甚麼動靜也沒有。
我停了極短的時間,便著亮了手電筒,四面照射了一下。我發現那是一間堆滿了雜
物的房間,我來到門前,弄開了門,門打開之後,我就輕而易舉認出書房的門,而在一
分鐘之後,我已經弄開書房的門,進入房間中了。
我關上了門,在那片刻間,我真想著亮大燈來行事,因為我簡直太安全了,絕不會
有人發現我在這裏偷東西。
我來到了寫字檯前,我記得那個細菌大小的狐狸放在甚麼地方,我弄開了那抽屜,
取得了那片玻璃,放在口袋中。現在,我要做的事,只是打開一扇窗子爬下去而已。可
是,就在我推上抽屜的那一剎那間,門口突然傳來了「喀」地一聲響。
我陡地一呆,一點也不錯,那是「喀」地一聲響,我連忙推上抽屜,熄了電筒,身
子向後退去,我由於退得太急了,幾乎撞翻了一張椅子,我連忙將椅子扶直,不使它發
出聲響來,然後,我躲到了一個書櫥的旁邊。
那地方,牆正好向內凹進去,旁邊又有書櫥的掩遮,只要博新不走到近前來的話,
是不會發現我的。我當時那樣想,是我認定進來的人,一定是博新的緣故。我剛一躲起
,就聽到門被打了開來,接著,燈也亮了,可是,當我慢慢探出頭去看時,我卻嚇了一
大跳,推門進來的,不是博新。
那是一個陌生人。
我從來未曾見過這個人,我也很難形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因為他的樣子太普通,
見過這種人一面,一定很難在腦中留下甚麼印象,因為滿街上都是這種相貌普通的人。
而從那陌生人走進這間房間中的態度來看,儼然是這間房間的主人一樣。
我的心中,不禁疑惑了起來,博新不是一個人住在這間屋子中的麼?為何忽然又多
了一個陌生人?
如果博新一直是和那人住在一起的話,那麼,他為甚麼要保守秘密?又為甚麼我們
到這屋子來的時候,從來也未曾見過這個人?
如果那個人來這裏的目的,也是和我一樣的話,那麼,他何以大模大樣,一進來就
著亮了燈?那時,我心中的疑惑已到了極點,我注視著那人的行動,只見他來到了寫字
檯前,著亮了檯燈,然後又熄了頂上的燈。
那樣一來,光線集中在寫字檯上,房間的其它部分都變得很陰暗,對我的隱藏也較
有利。
他在寫字檯前坐了下來,呆坐著不動,用手在面上不斷地撫摸著,看來他像是感到
極度的疲倦。
他呆坐了五分鐘之久,我已經有點沉不住氣了,如果我不是來偷東西的,那我一定
已衝了出去,喝問他是甚麼人了!
但是現在,我卻只好站著,看他究竟來做甚麼。
他拉開了一個抽屜,取出了一疊紙,身子向前俯伏,在那紙上,寫起字來。
他在每一張紙上,都寫了極短的時間。
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他最多只能寫上幾個字而已,他寫了一張,就將那張紙團縐,
拋在字紙簍中,看他的情形,就像是一個初寫情書的少年人。
我自然不知道他在寫甚麼,而那時,我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極點,因為我不知道這個
人究竟憑甚麼身分,可以大模大樣坐在書桌前寫字。
他大概一連揉了七八張紙,才算定下心來,繼續寫下去,這一次,他寫了相當久。
然後,他將那張紙拿了起來,看了一遍,好像認為已經滿意了,將紙摺了起來,放
進了衣袋中。
然後,他站了起來,熄了檯燈走出去。
直到那人已走出了書房,書房中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還呆立了片刻,那是因為我
心中的驚駭太甚,同時也提防那人會回來之故。
我在停了片刻之後,才來到了書桌之前,俯身在字紙簍中,將那人拋棄的紙,拾了
一張起來,我看到那紙上,只寫了兩個字:「事實」。
我將所有的紙,一張一張撿起來,每一張紙上,最多也不過是兩個字:「事實」。
有一張紙上,多了一個字,是「事實是」三個字。
看來,那人像是要寫出一件甚麼事來,但是在開始執筆的時候,卻又不知該如何下
手才好。
但是,他是終於將那件「事實」寫了出來,那是我親眼目睹的事情。
我將所有的紙拋回字紙簍中,我並沒有在那書房中停留了多久,便攀窗而下。
當我越過了圍牆之後,我忍不住又向那幢古老大屋回頭望了幾眼。
在黑暗之中看來,那房中顯得更神秘,因為在這屋子中,不但曾發生過神秘的「縮
小」事件,而且,還有著一個神秘的人物。
這人究竟是甚麼人,我認為博新是應該知道的,而當我在向外走去的時候,我也已
經作了決定。
我的決定是:當我將我偷來的東西放回去之後,我就老實不客氣地問博新,和他一
起住在那古老大屋子中的是甚麼人,為甚麼他一直要瞞著,不講給人家聽。
在歸途上,並沒有甚麼意外發生,而我則翻來覆去,一晚不得好睡。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那位生物學家用電話聯絡好了,請他在家中等我,我告訴他,
我有一樣他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見過的東西給他看。
那位生物學家在遲疑了片刻之後,就答應了我的要求,而我也立時驅車,到了他的
家中。
在他的家中,有設備相當完善的實驗室,自然也有著高倍數的顯微鏡。
他親自開門,讓我進去,然後道:「你有甚麼古怪東西,害得我臨時打電話,推掉
了一個約會。」
我忙道:「你不會懊惱推掉了一個約會的,只要你看到了我帶來的東西,你一定畢
生難忘。」
他也是一個性急的人,忙道:「是甚麼?」
我先取出了一個信封,然後將我昨天晚上弄到手的那兩片夾著標本的薄玻璃片,取
了出來,那位生物學家「哦」地一聲:「是標本,那是甚麼?」
我為了要看他看到那細菌大小般的狐狸之後的驚訝神情,是以我並不說穿是甚麼,
我只是道:「將它放在顯微鏡下面去看看,就可以知道!」
他顯然也對我帶來的東西發生了興趣,是以一伸手,在我的手中,接過了玻璃片來
,先向著陽光,照了一下,那隻狐狸已小得要用兩千五百倍的顯微鏡才看得見,用肉眼
來看,是甚麼也看不到的。
他招手道:「跟我來。」
我跟著他,來到了他的實驗室之中,他揭開了顯微鏡的布套子,將標本放在鏡頭之
下,然後,對著顯微鏡,向內看著。
他看了約有兩秒鐘,便抬起頭來,在他的臉上,現出一種十分古怪的神情來。
那是我意料中的事,而他那種古怪的神情,也迅速傳染給了我,是以我一開口,聲
音也顯得十分異樣,我道:「怎麼樣,你是不是從來也未曾見過?」
那位生物學家發出了一下無可奈何的笑容來,他忽然之間,會有那樣的神情,那倒
令得我呆了一呆,可是,他接著說出來的話,更令我發怔!
他嘆了一聲:「如果不是我和你已經認識了那麼多年,我一定賞你一拳!」
我在一怔之後,幾乎跳了起來:「甚麼,你不認為那是你從來也未曾看過的東西?
」
他的神情已變得十分冷淡,冷冷地道:「這標本片中的東西,我在上初中生物科的
時候,就看過了,你開這樣的玩笑,是甚麼意思?」
我又望了他一下,然後我來到了顯微鏡之前,伸手將他推了開去,俯身向顯微鏡中
看去。
等到我看到了顯微鏡中的東西之後,我也不禁呆住了,那標本片中的,並不是一隻
細菌大小的狐狸,而是極普通的植物細胞組織。
我抬起頭來,定了定神,再低頭看去,我所看到的仍然一樣。
我退了開來,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剎那之間,我的心中亂到了極點,怎麼會的
?難道我拿錯了?在那抽屜中,那是唯一的標本片,不可能有第二片!
而我在到手之後,自然也不可能有人在我這裏將之換掉的。
那麼,究竟是為了甚麼呢?
也許是由於我當時的臉色十分難看,是以那位生物學家來到了我的身邊,拍了拍我
的肩頭道:「算了,我不怪你!」
我吃吃地道:「我本來要帶給你看的,絕不是這樣的東西,不是那個!」
「那麼,是甚麼?」他問。
我苦笑著:「現在我怎麼講,你也不會相信的了,還是別說了吧。」
「不要緊,說來聽聽。」
我道:「是一隻狐狸,一隻只有細菌大小的狐狸,要放在顯微鏡下,才能看得見。
」
那位生物學家瞪大了眼睛望著我,他臉上的肌肉在抽動著,一望便知,他是在竭力
忍住了大笑,所以才會那樣的,而我也知道,他之所以竭力忍住了笑,是因為不想傷我
的自尊心。
我大聲叫道:「你想笑我,是不是?你為甚麼不笑?你可以痛痛快快地笑一場!」
他真的笑了出來,但卻仍然忍著,他一面笑,一面拍著我的肩頭:「你大約是太空
閒了,是以才有這種古怪的念頭想出來。」
我的心中雖然十分憤怒,但是我卻無法發作得出來,我道:「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話
?」
他沉吟了一下:「嗯,一隻細菌大小的狐狸,你以為我會相信麼?」
我呆了一呆,是的,我怎可以希望人家聽了我的話就相信呢?我的話,就算講給一
個小學生聽,小學生也未必會相信,何況我是講給一個生物學家聽。
我在剎那間,變得十分沮喪,苦笑著:「好了,只當我甚麼也沒有說過,甚麼也未
曾帶來給你看!」
我一伸手,取回了那標本片,轉身就走。那位生物學家叫著我的名字:「你不必急
於走,反正我也沒有甚麼別的事!」我只是略停了一停,頭也不回:「不必了,不過請
你相信一點,我絕不是特地來和你開這種無聊玩笑的!」
我直向外走去,到了門口,我立時上了車,那時,我的腦中亂到了極點,只知道駕
車疾駛,直到一個交通警員追上了我,我才知道,在那十分鐘之內,我已有了四次嚴重
的交通違例。
那交通謷員令我將車子停在路邊,申斥著我,記錄著我的駕駛執照的號碼。
我被逼停了車,心頭便逐漸冷靜了下來。
我知道,這其中一定有蹊蹺。我到手的,明明是那夾著細菌大小狐狸的標本片,為
甚麼忽然變了?那古老大屋中,我一直知道博新是一個人居住的,如何又多出了一個陌
生人?
本來,我準備在將那標本片送回去之後,再側面向博新打聽那可以在他的屋中自由
來去的陌生人,究竟是甚麼人,因為我偷了他的標本片去給人家看,總是很對不起他的
事。
但是現在,事情既然起了那樣的變化,我改變了主意:現在就去問博新。
交通警員在申斥了我足足二十分鐘之後才離開,我繼續駕著車,來到了博新的那幢
大宅之前,下車,用力按著門鈴。
不到一分鐘,我已看到博新從二樓的窗口探出頭來,大聲道:「甚麼人?」
我也大聲回答道:「是我,快讓我進來!」
博新也看清楚是我,他「咦」地一聲,表示十分奇怪,接著,他便縮回了頭去,不
一會,他已急步走過了花園,來到了鐵門前。
他一面開門給我,一面十分奇怪地望著我:「你的臉色很蒼白,發生了甚麼事?」
我道:「進去了再說!」
博新拉開了門,我走了進去,一起來到了客廳中,坐了下來。
博新道:「有甚麼事,快說啊!」
我心中十分亂,而且這件事,我也不知道怎樣開始敘述才好,因為我是對不起他在
先的。但是我想了並沒有多久,就想到了如何開始。
我抬頭向樓梯上望了一眼:「博新,和你同住的那位朋友呢?為甚麼你有客人來,
他總是躲起來,不肯和人相見。」
博新的雙眼瞪得更大,望著我,在我講完了之後,他才道:「你喝了多少酒?」
我也瞪著眼睛:「甚麼意思,你以為我是喝醉了酒,在胡言亂語?」
博新搔著頭,臉上一片迷惑的神色:「那麼,對不起,你在說甚麼?」
「和你同住的那個人,他是誰?」我大聲問。
博新的神情更是古怪:「你究竟有甚麼不對頭?我一直只是一個人住在這裏的啊!
」
我冷笑著:「不必瞞我了,你和另一個人住在一起!」
博新攤開了雙手,「為甚麼我和人同居,要保守秘密?我根本沒有結過婚,而且,
也不是道學君子!」
我不禁給他說得有點啼笑皆非,忙道:「我說和你住在一起的那個人,是男人,不
是女人!」
博新皺著眉:「衛斯理,你今天究竟是怎麼了,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喝醉了酒,
倒像是吃了太多的迷幻藥,是不是?」
我盯著他,他不肯承認,我只好將事實說出來了,我道:「那麼,如果我說我見過
那個人,半夜,在三樓的書房中,你怎麼說?」
博新呆了一呆,道:「你別嚇我,三樓的書房是我父親生前使用的,自從他死了之
後,一直沒有人進過去。」
我道:「我進過去,第一次,是你帶我進去的;第二次,是我偷進去的!」
博新皺著眉:「我帶你到三樓的書房去?我看你的記憶力有問題了!」
一聽到博新那樣說,我從沙發上直跳了起來!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心中也已經知道,事情的不對頭,遠在我的想像之外!
我大聲道:「你說甚麼?你未曾帶我進去過?博新,你為甚麼要抵賴?」
我那時的神態,一定十分駭人,博新搖著雙手:「好了,好了,這是小事情,何必
為了這些小事爭執,就算我曾帶你進去過,那又有甚麼關係?」
「關係可大著啦,」我回答:「在那書房中,你曾給我看過兩件奇怪之極的東西!
」
博新的神情很驚愕,他道:「是麼?」
看他的樣子,分明是在隨口敷衍著我的,我心中自然很生氣,但是我卻忍耐著,因
為我總得將事情的經過,和他全講明了再說。
我道:「是的,我好奇心極之強烈,你是知道的,我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因,是以,
我在昨天晚上,半夜,爬上了你三樓的書房,偷走了其中的一件,就在那時候,我看到
那人的!」
博新像是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我給你愈說愈糊塗了,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說甚麼
!」
我又不禁呆了一呆,因為我絕未曾想到,博新竟會說出那樣的話。
我來到了他的身前:「狐狸,和你的父親!」
我未曾將事宜的真相全說出來,那是因為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情形,怕我說了出來
之後,博新會不高興,事實上,我也只要那樣說就夠了,提起了那隻狐狸和他的父親,
他還有不明白的麼?
然而,他竟然不明白!
他望著我,他的神情,像是望著一個瘋子。
博新足足等了我十秒鐘之多,才道:「狐狸,我的父親,在三樓的書房中?唉,我
求求你,你快直截了當地說吧,別再打啞謎了!」
我真的有點發怒了:「你為甚麼要否認這一切,雖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但是,你
父親和狐狸的事,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看博新的神情,他也有點動氣了,他大聲道:「你究竟在胡說些甚麼,我無法明白
,如果你再那樣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我無法奉陪!」
我反倒笑了起來:「你趕我不走的,那狐狸,小得和細菌一樣,而你的父親,小得
只有半吋長,我本來是不願意再說出來的,我爬進你三樓的書房,目的就是要偷那隻有
細菌大小的狐狸,去給一位著名的生物學家看一看!」
博新發怒道:「你愈說愈無稽了,甚麼叫做細菌大小的狐狸,我的父親又怎會縮成
半吋大小?」
我本來是和博新一句接著一句在激烈辯論著的,但是這時,聽得他講出了那樣的話
來,我也不禁完全呆住了,作聲不得。
我呆了好一會,才道:「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給我知道了這個秘密之後,心中感
到了不安,而不肯承認。雖然,我來偷那標本片去給人家看,但是我也決不會忘記我的
諾言,我不會將那細菌般大小的狐狸的來源,講給任何人聽。」
博新揮著手:「等一等,等一等,你幾次提到細菌大小的狐狸,那是甚麼意思,可
是有一隻狐狸,它只有細菌那麼大小?」
我大聲道:「自然是!」
「而你,」博新指著我,「曾在我的屋子三樓的書房中,看到過那樣的狐狸?」
我冷笑著,諷刺地道:「你的記憶力,現在應該可以恢復了!」
博新似乎不理會我的諷刺,他只是道:「好,有那樣的狐狸,在甚麼地方,我也想
看看!」
我又呆住了。
博新竟然那樣說!如果他不是極度的狡猾,那麼,他就是真的不知道。
然而,他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所以,我道:「好的,如果你一定要繼續裝佯,那麼,到三樓的書房去,我來指給
你看!」
當我那樣說的時候,我想到了一個可能,在那抽屜中,或者有兩片標本片,一片是
細菌大小的狐狸;另一片,是我偷到手的。
由於我昨晚在書房中見到了一個陌生人,是以我在取到了標本片之後,並沒有放在
顯微鏡下看上一下,我可能是取錯了!
我想,如果到那間房間中去的話,博新就再也沒有法子抵賴,我話才一說完,博新
便點頭道:「好,那比我們作無謂的爭執有意義得多!」
他也站了起來,我們一起向上走去,走上了二樓,博新便再向三樓走去,我跟在他
的後面,快到三樓的時候,我便呆了一呆。
通向三樓處的那扇鐵門不見了!
我忙問道:「博新,那扇鐵門,是甚麼時候拆掉的?」
「鐵門?」博新回過頭來看我,「甚麼鐵門?」
他甚麼都賴掉了,我忍住了憤怒,指著樓梯口:「這裏,原來有一道鐵門!」
博新「哼」地一聲,好像有點不耐煩了,他道:「你好像是從別的星球來的,這是
我的家、我的屋子,為甚麼我要在我自己的屋子樓梯上,裝一道鐵門?」
博新的話很有理由,他為甚麼要在自己的屋子中裝一道鐵門,這個問題,的確無法
答覆,但是,我卻知道,這裏原來真是有一道鐵門的。
我望了他一眼,來到了牆上,仔細地觀察著。
我可以肯定,幾天之前,在這裏有一道鐵門,但是這時,我仔細檢查著牆壁,卻找
不出任何曾裝置過鐵門的痕跡來。
我呆了半晌,博新諷刺我道:「福爾摩斯先生,找到了甚麼?」
這時候,我心中真是亂到了極點,我實在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
前後只不過相隔幾天,可是卻甚麼都不同了!
當時的情形,我記得清清楚楚,可以說是歷歷在目,在我和博新兩人之中,總有一
個是有了點毛病,不然怎會出現如今那樣的情形?
當然,我沒有理由以為我自己是做了一個夢,或者認為我當時所經歷的只是幻境。
那麼,問題一定是出在博新的身上了。
第四部:黑暗中的驚恐
我並沒有回答甚麼,逕自向樓梯上走去,這時,因為我走得快,博新反倒孌成跟在
我的身後,到了三樓,逕自來到了那間書房的門口,拉住了門柄。
在我要旋轉門柄、推門而入之際,博新突然叫了起來:「喂,你想作甚麼?」
我轉過頭來:「你不是要帶我到三樓的書房來麼?現在我就要進去。」
博新笑了起來:「衛斯理,這就證明你未曾到過我屋子的三樓,你現在要推開的那
扇門,並不是三樓的書房,那只是一間儲藏室!」
我呆了一呆,我的記憶力還不致差到這種程度,我用力推開了門,可是當我推開門
之後,我呆住了!
那的確是一間儲藏室!
房間之中,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而且,顯然已很久沒有人到過這房間,因為房
間之中,塵積得很厚,窗上也蒙著一層厚塵。
我呆立了好半晌,才道:「那麼,你……三樓的書房,是在甚麼地方?」
我那時的神情,一定很值得可憐,因為我在博新的臉上,看到了同情我的神色。
他伸手向前指了一指:「在那裏。」
接著,他便向前走去,走過了一個小小的穿堂,來到了另一扇門前,轉動門柄,推
開門來,那是一間布置得很大方的書房。
那書房看來,不是有人經常來的樣子,而且,書房中的一切,和我前兩次來的時候
,完全不同,根本不是同一間房間。
我心中更亂得可以,但是我竭力鎮定心神,我知道這其中一定有著極度的蹊蹺,而
所有的關鍵,自然都是在博新的身上。
我並沒有走進書房去,只是呆立在門口不動,博新在我的身後:「你不是要看我三
樓的書房麼?你說你曾進來過這裏?」
我並不轉過身來,也並不回答博新的問題,我只是緩緩地道:「博新,我一直以為
我和你是好朋友,但是現在我知道,我錯了!」
我直到講完了那幾句話,才轉過身來,直視著博新,在博新的臉上,現出十分錯愕
的神情來:「甚麼事,那麼嚴重?」
我伸手推開了他:「你自己知道!」
一推開了他之後,我就向樓下奔了下去,當我下了樓之後,我才又轉身,向跟在我
身後的博新道:「你有事隱瞞著我,這不是對付好朋友之道。但是,如果你真有甚麼不
能解決的困難,你來找我,我還是會幫助你!」
博新並沒有說甚麼,只是攤開了手。
從他的手勢來看,他像是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些甚麼,而我也沒有必要再向下說去了
,我直來到了大門口,穿過了花園,離開了博新的屋子。
當我回到了我的車子中之後,我坐了一會兒,在那片刻間,我心中十分憤怒,因為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
而愚弄我的人,自然就是我將他當作好朋友的博新,這的確是令人憤怒的事。可是
,當我在駕著車,駛出了一段路之後,我漸漸地心平氣和起來,那時,憤怒的情緒減低
,但是心中的紊亂,卻愈來愈甚了。
一個縮成只有半吋長短的人,一隻縮成了只有細菌大小的狐狸,本來已經夠怪異的
了,可是現在,事情變得加倍怪異!
我感到極須要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是以我在駛過公園的時候,將車停在公園旁,
走進了公園,在一張長凳上坐下來。
我根本不知道該想甚麼才好,過了好一會,才理出了一個頭緒來。
首先,肯定那天晚上,我們在博新家中鬧了個不歡而散,結果,博新邀我到三樓去
,看那兩件怪異莫名的縮小了的人和狐,這件事是事實,不是我的幻覺。肯定了這一點
之後,冷靜地去思索,為甚麼當我再度上博新的屋子的三樓時,一切全都不同了,我想
到了一個唯一的理由,那就是,博新已發現我曾經偷上過三樓去,偷那標本片。
當他發現了這一點之後,他的心中自然十分憤怒,因為當晚他曾千叮萬囑,叫我切
切不可將他的秘密,講給任何人聽。
自然,在他的心目中,我已經不是一個可靠的朋友,為了防止秘密的洩露,他拆除
了那道鐵門,搬開了那書房,再將甚麼都賴掉。
這樣的推測,看來很合理。
但是,仍然有三個大疑問,在我的心中打著結。第一個疑問是:何以我偷到的那標
本片,不是夾著那細菌大小的狐狸的那一片?
第二個疑點是:博新從何知道,我偷上過他三樓的書房?至於第三個疑點,我想,
那一定是問題的關鍵了,那便是:當我在半夜三更,偷進屋子時,在三樓的書房中遇到
的那陌生人,究竟是甚麼人,以及那陌生人在紙上究竟想寫出甚麼事實來?
愈往深一層想,便愈是撲朔迷離!
在公園中坐了許久,我仍然想不出究竟,但是我卻決定了一點:晚上再偷進博新的
屋子去!
我之所以有那樣的決定,是因為肯定在那幢古老的屋子中,一定有著十分神秘的事
情,這種神秘的事,是造成我目前困惑的最大原因。
我緩緩走出了公園,駕車回到了家中。
那一天,餘下來的時間,恍恍惚惚,不住地在想著那一切幾乎全屬於不可能的事!
我打電話給我和博新共同的朋友,他們也全都去過博新的屋子,我問他們,是不是
曾到過三樓。
我所得的回答,全是否定的。
我又提及那天晚上不歡而散的事情。
那天晚上,曾在博新家中的人,都還可以記得當晚我們的話題,以及博新突如其來
的發脾氣,以及各人相繼離去,只有我一個人留著。
自然,他們離去之後,無法再知道我和博新之間,又曾發生了一些甚麼事。
然而我卻可以肯定,那一晚上的遭遇,絕不是我的幻想。
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我坐立不安,將整件事的經過,全都記錄了下來,因為事情
詭異,詭異得使我不敢想像發展下去會出現一些甚麼變化,或許我會遭到不測,是以我
要將我經歷的事情記下來。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還得等到深夜。為了消磨時間,我接連去看了兩場電影,可是
,人雖在電影院中,銀幕上究竟在映些甚麼,我卻完全無法看得進去。
等到最後一場電影散了場,夜已很深了,我駕著車,在博新屋子旁的一條街停下。
走出車子,已可以看到那幢古老的屋子,全幢屋子都黑沉沉地,只有二樓的一個窗
口,有昏黃的燈光射了出來。
我對這幢屋子很熟悉,一看就知道有燈光透出來的房間,是博新的臥室,那也就是
說,他還沒有睡。
我略為遲凝了一下,立即決定現在就行動,我對自己的行動,相當有信心,我想不
會在三樓弄出甚麼聲響來,以致驚動博新。
我雙手插在褲袋中,向著圍牆,慢慢走了過去,當我來到了圍牆下的時候,我心跳
得十分劇烈,而且那自然而然,無法抑制。我又將進入這充滿了神秘氣氛的屋子,去揭
開那一切不可解的謎,我的心情,總不免有多少興奮。
我只肯承認自己的心情興奮,而不肯承認自己的心中,多少還有幾成害怕!
在圍牆下只停留了極短的時間,就開始向上攀去,接著,我輕輕跳了下來,落在花
園中。
我抬頭看著那幢屋子,二樓有燈光的那房間中,好像有一個人在走來走去,人影有
時遮住了燈光。從影子來看,在不斷走動的人,正是博新。
我繞到屋後,順著水管向上吧,當我爬到了二樓的時候,我略停了一停,心中在想
:博新為甚麼在他的房間中不斷走來走去?
在那一剎那間,我真想移過身子,移到博新臥室的窗子旁邊去看個究竟。
但是我立時打消了這個念頭,自己告訴自己:別節外生枝了,先去探索三樓的秘密
要緊。
我又向上攀去,輕而易舉地弄開了那個窗子,閃身進去,然後,又打開了那間房門
。
一切和我上一次偷進來的時候完全一樣。但是這一次,當我打開了房門之後,我首
先向樓梯口探頭看了一眼,看看那裏是不是有一道鐵門。
樓梯上沒有鐵門。
我輕輕地走著,來到了我認為是三樓書房的門口,弄開了門,推開門來。
那門內並不是書房,而是一間堆滿了雜物的房間。
那情形,和白天博新帶我上三樓的時候一樣,但是和我第一次自己偷進來的完全不
同。
我在門口略呆了一呆,還是向內走了進去。
我自信我沒有理由弄錯,這裏原來一定是書房,只不過不知為了甚麼原因,博新在
最短的時間內,將它變成了雜物室。
我走了進去之後,反手將門輕輕關上。
房間中一片漆黑,我只感到我自己在微微地發著抖,有一種遍體生寒的恐懼。
我停了片刻,才將我帶來的電筒著亮。
電筒一亮,我首先看到一疊箱子,我移動著電筒,電筒的光芒,又照在一座極其古
老的座地鐘上,然後,電筒光又照在一張椅子上。
當電筒的光芒照在那張椅子上時,我整個人都變得僵呆了。
那是一張古老的旋轉椅子,電筒的光芒,先是照在漆皮的椅背之上,然而,當我的
手,略動了一動,電筒的光芒,移出了椅背的範圍之後,我卻看到,在椅背之上,是人
的雙肩,人的頭。
有一個人,坐在那椅子上!
那個人,背對著我!
我為了一件神秘詭異之極的事情而來,如今忽然又出現了那樣的情形,心中的震動
、驚駭,實在可想而知!
在那剎那間,我只覺得頭皮發麻、雙腿發軟、遍體生寒,想大聲叫,可是張大了口
,喉頭卻偏偏像是被甚麼東西堵住一樣,一句話、一點聲也發不出。
就在那要命的一剎那間,由於我的手在不由自主地發著抖,我抓不住手中的手電筒
,手電筒「拍」地跌在地上,熄滅了!
眼前變成了一片黑暗!
這時,我還在心中拚命安慰著自己:在椅上的,一定是一個木頭人,或者,是一個
橡皮人,沒有甚麼人會坐在一間雜物室中!
然而,這一點最後希望,也告破滅了!
手電筒落在地上,熄滅了之後,我在那剎那間,由於突如其來的黑暗,變得甚麼也
看不到。但是,我的聽覺還很靈敏。
我聽到,在我的前面,傳來了一陣「吱吱」的摩擦聲,那一陣摩擦聲很短暫。
我的心直向下沉,因為我聽得出,那一陣「吱吱」聲,正是那張古老的旋轉椅在轉
動的時候所發出來的。那聲音既然如此短暫,也就是說,椅子只不過轉動了半圈而已。
那說明:那個坐在椅上原來是背對著我的人,現在已經轉過來,變得面對著我了!
我的身子,幾乎軟癱下來,但是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反倒掙扎著講出了一句話來,
雖然我的聲音,聽來就像是在呻吟一樣,我問道:「你,你是誰?」
我發出的聲音,在黑暗之中,慢慢地散了開去。
我在等待著回答,但是我卻得不到回答,那一段時間,大抵不會超過十秒鐘,然而
,那是世界上最長的十秒鐘,我覺得我的頭髮,像是一根一根全豎了起來。
我又發出了一下呻吟也似的聲音:「你為甚麼不出聲!」
這一次,居然立時有了回答,我先聽到一下冷笑聲:「你叫我怎麼回答?你闖進了
我的地方來,卻還要問我是甚麼人!」
那是我從來也未曾聽到過的一個陌生的聲音,聲音低沉得使人心直向下沉。那決不
是博新的聲音,就算假裝,博新也裝不出那種聲音來。
我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氣,但這時,我剛才被嚇出竅的靈魂,總算又回來了,我道:
「你的地方?我以為,這是我的朋友酒博新的屋子!」
那低沉的聲音又冷笑著:「那個叫酒博新的人,一定要後悔認識你這樣的朋友,因
為你像賊一樣偷進來!」
我可以忍受著他的譏嘲,但是我卻無法再忍受眼前的黑暗,我反手在門旁摸索著,
摸到了電燈開關,我按下了電燈開關,發出了「拍」地一聲響,但是,燈卻沒有亮,跟
前仍是一片漆黑!
那情形,就像是在噩夢中一樣,夢裏,在黑暗之中,亟欲著燈,可是,沒有一盞燈
會著!我的手又不禁發起抖來,但是那人,卻發出了一陣聽來十分怪異的聲音,他道:
「我喜歡黑暗,所以房間中沒有燈!」
我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這一次,是真的呻吟聲,那人又道:「你可以說了,你是
甚麼人!」
我忽然想到,當我上來的時候,我看到二樓的臥室中有燈光,博新還沒有睡,這時
候,如果我能大聲叫喚,將博新引上來的話,情形至少會好一些。
我一想到了這一點,立時就大聲叫了起來,我叫著博新的名字,希望他聽到了我的
聲音之後會上來。
但是我叫了許久,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而那人在我停止了叫喚之後,又道:「這屋子中只有我一個人,你再叫也沒有
用的!」
我大聲道:「胡說,我的朋友博新,就在樓下!」
那人又怪聲怪氣地笑了起來,我立時想到,博新或者聽不到我的喚聲,我可以
衝下樓去找他,我立時轉身,拉門。可是,門卻不知在甚麼時候鎖上了!
我立時又轉回身來,這時,我已經感到,眼前的事實很難改變!
而眼前的事實是:我必須和那個人在黑暗之中對峙下去!
我吸了一口氣:「好了,不論你在玩甚麼花樣,你是甚麼人?」
那人道:「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問題。」
我勉力鎮定著心神,我想,那人未必會傷害我,如果他要傷害我,一定早出手了。
而他既然不會傷害我,他就算再神秘,我又怕甚麼?
這樣一想,瞻子登時壯了起來,講話也流利了許多。
我道:「我是一個好奇的人,因為我在這屋子中,遇到過一件不可解釋的怪事,所
以,我要來探尋究竟。」
看來,那人也是一個好奇的人,他立即問道:「你遇到的是甚麼怪事?」
我緩緩地道:「第一,在我的朋友屋子中,有一個陌生人:第二,這間房間,本來
是一間書房。」
那人又道:「還有呢?」
我的手又向旁摸索著,我已抓住了一張椅子,而且,這時候,在黑暗中久了,我也
約略可以辨出眼前的情形來,我看到,那人仍坐在那旋轉椅上,他的確面對著我,但是
我卻看不清他的臉面。
我道:「暫時就是這些!」
那人笑著,他的笑聲,令人聽來有全身發癢的感覺,他道:「第一,這裏本來是一
間雜物室:第二,這屋子就是我的!」
我立即問道:「你是甚麼人?」
那人道:「那不關你的事,現在,你希望我怎樣來處置你?」
我呆了一呆:「甚麼意思?」
那人又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我不信你真的不明白是甚麼意思,你擅自進入我的
屋子,懷有不良的動機,你說是甚麼意思?」
那時,我氣得幾乎要炸了開來,我大聲地道:「好,歡迎你召警員來,等警員來了
,我倒可以弄清楚,這裏究竟是誰的屋子,而你,究竟在搗甚麼鬼!」
當我講到最後的一句話時,我實在忍無可忍了,我不但伸手直指他的鼻子,而且,
我還大踏步向前走去,我幾乎要給種種疑問逼得懪炸,我直來到了他的面前,而且,毫
不考慮,就打出了一拳。
那一拳,我自然還不至於火氣大到向他的臉上打去,我是向他肩頭擊出的。
但是,我那一拳的力道,卻十分大,我的估計是,我這一拳,打中了他之後,他是
一定會連人帶椅向後跌了出去。
果然,事情如我所料一樣,我一拳擊中了那人,那人的身子向後一仰,他所坐的那
張椅子,也向後一仰,砰地一聲,跌在地上。
那一下的聲響十分大,我立時踏前一步,我看到那人在地上,向前爬著,我也看不
清他爬向何處,因為房間中,十分黑暗。
他好像是爬向兩隻大箱子的中間,我踏前一步,追上去,想俯身去抓住他的足踝。
可是,就在這時,我的眼前突然一亮,在剎那之間,我簡直不明白究竟是發生了甚
麼事!因為那光亮來得如此突然,而且,是從我頭頂之上照下來的,似乎整個房間,都
在那種光亮的照射之下!
這種情形,說穿了其實普通之極,只不過是天花板上的電燈,突然亮了起來而已,
可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而且,我還曾開過那電燈開關,燈並沒有著,現在電燈卻忽然
亮了,我心中的驚愕,真是難以形容!我還彎著身子,不知該如何才好。也就在那一剎
那間,我聽到了博新的一下斷喝聲:「甚麼人!」
一聽到博新的聲音,我便鎮定了不少,因為博新畢竟是我的好朋友。
我連忙直起了身子來:「博新,是我!」
在燈光的照射下,博新自然可以看清我是甚麼人,我也可以看到他,他正站在門口
,一隻手還按在電燈的開關之上。
我可以說,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人,臉上的驚愕的神情。是如此之甚的!
他張大了口,在他臉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盡力表現著他心中的驚訝,他道:「是
你,衛斯理,你,半夜三更,在這裏作甚麼?」
我在那樣的情形下,也實在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才好,我只好道:「你說這屋子中
,只有你一個人居住,但是現在,我卻見到了另一個人!」
博新的口張得更大,在剎那之間,他吸了好幾口氣:「那人在哪裏?」我立時向那
兩隻箱子中一指,道:「在——」我本來自然是想說「在那裏」的。可是,當我說出了
一個字之後,我便呆住了!
在那兩隻大箱子之間,並沒有人,那裏,只不過有著幾隻紙盒子,而那幾隻紙盒子
,又分明絕對藏不下一個人!
那怎麼會?那實在不可能,我剛才明明一拳擊中了那人,那人連人帶椅翻倒在地,
他急急地向前吧,爬向那兩隻大箱子之間,我俯身待將他拖出來。
就在我俯身下去的時候,電燈突然亮了,對我來說,電燈突然亮起,是一件意外之
極的事,因為我曾開過電燈,而電燈不亮!
在電燈剛一亮的時候,我自然感到極度的慌亂,我也沒有注意那人又爬向何處,事
實上,那人是沒有甚麼地方可以去的,因為那兩隻大箱子靠牆放著。可是,現在,那人
卻不見了!
我的手還向著那兩隻箱子指著,縮不了回來,可是我卻在講了一個字之後,再也講
不下去,只是僵立著。
博新已在向前走來,他皺著眉:「衛斯理,你究竟在搗甚麼鬼?你臉色為甚麼那麼
難看?」
我自己也可以知道我那時的臉色,一定難看得可怕,因為我只覺得身子一陣陣發寒
!
我道:「你,你剛才站在門口,可曾看到一個人,從這兩隻箱子之間離去?」
博新道:「沒有,我只看到你——唉,我怎麼那麼蠢,竟然會回答你這樣的問題!
」
可是我卻又問道:「你也未曾見到有人走出去?」
「那怎麼可能?」博新也有點不耐煩了,「我就是從門口走進來的。」
我急步走向門,「砰」地一聲,將門關上,然後,轉過身來,背靠著門而立。
我向幾扇窗子,望了一眼,那幾扇窗子都緊閉著,可以肯定,決不曾有人從窗子離
開。
在那一段短短的時間內,博新以極其疑惑的神情望著我,我也不由自主,喘了喘氣
,我的心十分亂,我必須理出一個頭緒來,才能向博新解釋發生的事。
我道:「博新,你聽著,別插嘴,也別發問。」
博新總算是好朋友了,在那樣的情形下,他雖然不免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道:「我偷進這裏來——你先別問我是為甚麼,我打開門進來,就看到在那張椅
子上,坐著一個人,他背對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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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