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心果然是海底針,
而她這個十七歲的小女生,比海裏的一根細針還難以捉摸,
明明未婚夫妻當得好好的,
他是她未來的天、是威嚴的一家之主,
而她也安分的扮演嬌滴滴的未婚妻角色,
可怎么一覺醒來,她卻像是完全忘了這回事,
變得比老太婆還 唆,做這個也管、做那個也管,
還神秘的告訴他,其實她不是十七歲的她?!
拜托,她八成是天方夜譚看太多,腦筋也跟著九彎十八拐,
他根本懶得將這些小事放在心上,
直到她說要解除婚約,他才驚覺這下事情大條了……
第一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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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想知道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嗎?」
程水蓮仰起頭,望著面無表情的他,微啞的嗓音幾乎被淹沒在熱情洋溢的樂聲中。鋼琴聲應和著她緊繃的心音,敲打著猛烈的節奏。
齊京微微斂眸,肩頭隨著舞曲的旋律與她的迅速碰撞,又分離,俊顏淩厲一偏,以眼角餘光瞥她。
「我需要知道嗎?」線條優美的薄唇輕巧一揚,噙起的笑意到達了絕對零度。
絕對零度的微笑。
她心一涼,憑藉多年來培養的默契跟隨他行進的方向,擊掌、旋轉、撇頭,她不看他,正如他也未將視線落定她身上。
樂聲漸漸斂了激昂,小提琴拉出了男人遭受背叛的苦痛,他霸道地攬住她的纖腰,強迫她後仰,深若寒潭的瞳箝制住她。
她呼吸一窒,忽然有股衝動想解釋,「京,你聽我說——」
嗓音未落,他便以一個瀟灑的姿勢推開了她,她站直身子,美眸朝舞池畔圍觀的眾人送去勾魂的眼神,心弦卻如琴弦般疼痛地揪緊。
這是探戈,是純粹屬於男人與女人的舞蹈,撩人、浪漫,卻也充滿對抗意味。
在每一個送往迎來的舞步間,他帶領她,命令她;她服從他,卻也反抗他。
探戈,是服從與反抗矛盾交織的舞蹈,是熱情也是苦痛,是狂戀也是惆悵,是彼此愛慕也彼此傷害。
探戈的精髓韻味,在於男人與女人的對抗。
可她,能與他對抗嗎?
多年來,總是她被動地接受暗示,總是她柔順地跟隨他每一個動作,總是她配合他跳出讓人驚嘆的美妙舞步……
難道,她不能與他對抗嗎?
灰姑娘,永遠只能由著王子來擺布嗎?
「我要你聽我說,京。」她加重了語氣,「那天晚上是Fanny拉我去的,我以為只是普通的社交派對,沒想到那裏——」
「嗑藥、雜交,最後還搞出一條人命?」他接口,語氣與神情同樣平靜,平靜得教人驚懼。
她容色一白,全身肌肉不覺繃緊。
「放松。」他低聲命令,「別忘了我們正在跳舞。」
是的,他們正在跳舞,正在這虛假的上流社會進行一場虛假的表演。
她閉了閉眸,強迫自己重新跟上節拍,「我真的不曉得怎么回事,那天晚上我喝了一點酒,到那裏時已經醉了……」
「你不在那裏。」淡定一句話,奪去了她的呼吸。
她愕然瞪著朝自己逼近的黑眸,「你說什么?」
「你那天晚上不在那裏。」
「可我……明明就在——」
「只要有錢,你可以在任何地方,也可以不在任何地方。」
他的意思是,他打算用齊家的財勢為她買來不在場證明吧?
她手心泛出冷汗,「京,那個人……真的不是我殺的。」
「當然。」他微笑,笑意卻不及眼眉。
她心跳一停,好半晌,抹上傃麗口紅的唇才逼出細細嗓音,「其實你……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清白的,對吧?」
他不語,手臂一揚,試圖攬過她的腰。
她不著痕跡地踏開一步,秀顏高傲一撇,躲過了他。外人看來會以為他們正進行一場男與女的探戈交鋒,可兩人心中卻明白,她是在藉此表達抗議。
笑意在他嘴角凍結。
「我是清白的!」程水蓮一宇一句地強調,仰望他的眸流蘊的是憤慨、是不服氣、也是淡淡的恨意。
相對於她的激動,他仍然保持一貫的淡漠,「你當然是清白的。齊家的少夫人不可能跟謀殺扯上關係。」
冷絕的話語隨著最後一個音符落下,熱烈的掌聲緊接著響起。
旁觀的眾人圍了上來,男男女女,笑容既是羨慕,又掩不住微微的妒意。
「齊京,真是跳得太好了!你們倆簡直是職業級的,參加比賽肯定沒問題。」
「你說什么啊?齊京哪可能去參加那種不入流的比賽啊?」
「是啊。而且,他也舍不得讓他漂亮的老婆拋頭露面吧?」
頓時,一串笑聲朗朗灑落,無數道眼光霎時集中在程水蓮身上。
她咬了咬牙,敏感地察覺到這些眼神裏暗含的嘲弄之意。經常出入上流社會的人大概都略有耳聞,身為齊氏企業下任掌門人的齊京,對妻子的保護幾乎已到了嚴厲的地步。
他似乎仍當她是未成年的少女,甚至還立下了十一點前必須回家的門禁。
既不許她上班,也不讚同她和其他貴夫人一樣經營慈善事業,只希望她乖乖待在家,必要時和他一起出門,演上一出夫唱婦隨的傳統戲碼。
他管教她如此之嚴,偏偏還是鎖不住她渴望自由的心志,那晚她放肆地沉醉酒鄉,其實只是為了表達自己的不滿,可沒料到竟會被牽扯進一樁謀殺案。
如此大的醜聞,也難怪齊京不惜動用齊家的影響力把一切給壓下去。
她該感謝他嗎?若不是他,她現在可能正在警局面對警察無情的質詢;若不是他,她今晚也許要承受這些人更加惡毒的眼光。
一切都要感謝他嗎?
顫著心韻,程水蓮忽然感覺到胸口一陣窒悶,她揚起清澄麗眸,以一種屬於齊家人的傲氣流轉周遭。
在她十七歲的時候,她會很害怕這樣的注視,可現在的她已不是當年那個膽怯少女了——齊京教會了她怎樣戴上鎮靜的面具。
「其實只是雕蟲小技罷了。」菱唇微揚,「憑我們兩個這種水平,別說職業比賽,連業餘的恐怕都過不了第一關吧,還是別自討沒趣了。」
「沒錯。」齊京接口,深眸迅速掠過一道輝芒,除了程水蓮,沒人注意到他正對妻子表示讚賞。
「哎唷,兩位,拜托你們別那么謙虛了好嗎?」
「是啊,你們跳得真的很棒耶。」
「說實在的,你們兩個到底練探戈練了幾年啊?第一次共舞是什么時候?」
第一次?
這個問題令程水蓮一愣,她眨眨眼,星眸一時漫開蒙朧。
是啊,他們第一次共舞究竟是什么時候呢?彷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七歲。」略沉的嗓音淡淡揚起。
她愕然望向齊京,後者也正凝視著她。
「真的?那么早嗎?」某人驚訝地嚷道,…坦么說,你們兩個算是青梅竹馬嘍?」
她聞言一愣,直覺搖了搖頭,「不,不算吧。我們……只是高中同學。」
「咦?高中就認識了啊。」
「嗯。」她輕應。
「在臺北嗎?哪一所高中?」
「在臺東,一所鄉下學校。」
「臺東?」眾人面面相覷,難以想像呼風喚雨的齊家少東竟曾窩在那鳥不生蛋的鄉下地方。
「那時候我奶奶身子不好,所以我陪她在鄉下住了幾年。」齊京簡單回應。
原來如此,怪不得一介無權無勢的平民灰姑娘能有機會攀上高枝變鳳凰了。
是錯覺嗎?她似乎能聽見這些人心底的聲音——他們在嘲諷她吧?
程水蓮深吸一口氣,揚起玉手下意識拂了拂鬢邊一縉細發,腕上卡地亞最新款的鑽石手鏈與秀頸上價值連城的項鏈相映成輝,襯得她因跳舞而酣粉的臉頰更加暈紅。她旋過身,YSL紅色禮服裙裾翻飛出吉普賽女郎的迷人韻致,瞬間攫住場內男性一致的注目禮。
「我們該走了吧?京,你明天還要飛去紐約開會呢。」她仰頭溫柔地凝望夫婿,不高不低的聲調恰到好處。
「對啊,差點忘了。」齊京點頭,嘴角淡淡勾起招牌微笑,瞬間迷倒一屋子女性。「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語畢,他揚起手臂,極自然地環住妻子纖細的肩,在眾目睽睽下,瀟灑悠閒地擁著她離去。
就連退場,他也如王子一般睥睨全場,氣韻天成。
她澀澀苦笑,這一刻更加意識到自己不是個公主。縱使接受了這么多年的訓練,她仍然無法在公眾場合表現得同他一般氣定神閒。
即便穿戴著名貴衣飾,也不過是個呆板的洋娃娃而已。
步入蒼茫夜色,她抬眸,若有所思地凝望天際一彎新月。月,冷冷的、靜靜的、漫不經心地灑落一夜光華。
「我讓你丟臉了吧?京。」
「什么意思?」攬住她的手臂一緊。
「我一直在想,也許你當年不該指定我為未婚妻。」她幽幽地輕吐。
「……那有什么不對?」
她轉頭,悲哀地望住他,「我配不上你。」
「配不配得上由我來決定。」他說,在穿著制服的司機打開車門後,近乎霸道地將她推進裝潢豪華的車廂內。「回家吧,別想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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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她怎能不想呢?教她怎能不介意呢?
比起出身於名門望族的齊京,她只是一個家世平凡的普通女孩而已。她沒錢沒勢,從小在鄉下長大,功課中等,個性又膽怯,在學校裏還常被欺負,要不是她外公在齊家擔任管家,他們兩人怕是一輩子也不可能有所交集。
可當年如一顆星子般墜落校園的齊京卻注意到她,還指名要她以未婚妻的身分住進齊家——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荒謬!
她何德何能,究竟是哪一點被他看上了?
多年來,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她,即便兩人結婚這么久,她仍無法釋懷。
或者他要的,只是一個聽話的木偶娃娃?他不需要她多出色,只要她願意配合他就行。
他要的,不是她本人吧?他要的,只是一個能隨他所欲塑造的齊家少夫人。他曾說過,與其奉家族之命娶一個驕縱無度的富家千金,不如親自訓練一個完美的妻子。
這就是當年他指定要她的原因吧?
而她,傻傻地將他的寵幸視為天下降落的奇跡,帶著滿腔仰慕與愛戀乖乖地服從他每一個指示、每一個命令——像個樂昏頭的白癡!
坐在小廳的窗邊,程水蓮在心底毫不留情地諷刺自己,經過一番歲月流轉後,她已逐漸認清當年的自己有多天真、多傻氣。
她心甘情願成為任他操縱的玩偶,如今想反抗,也已經來不及了。
「真笨!」她喃喃自嘲,憑窗站起身,忽地一陣措手不及的暈眩。
怎么回事?貧血嗎?頭好暈啊!
她雙手亂揮,急著想抓住什么來穩住搖晃的身軀,不意竟撞上窗臺邊緣,折斷了指甲。
「好痛!」她尖呼一聲,咬牙忍著指尖傳來的劇烈疼痛,迷蒙著淚眼瞪住受傷的右手食指,涂著金粉的殘破指甲與其他光鮮亮麗的指甲並列,宛如某種惡意的玩笑。
就好像灰姑娘不意闖入了屬於公主們的盛宴——
「可惡!」她收緊右手,高聲叫喚,「小翠!小翠,你在哪兒?」
「是,少奶奶,我在這兒。」聽聞女主人的叫喚,年輕女仆匆匆趕來,「有什么吩咐嗎?」
「馬上要Lulu到家裏來,我需要她!」
「Lulu?」小翠一愣,剛被指派專門服侍少夫人的她還有些弄不清楚狀況,「Lulu是誰?」
「美容師!你不知道嗎?快叫她來!」程水蓮嚴厲地喝令。
「是、是,我知道了,我馬上去。」見女王人神色不對,小翠連忙點頭,急急退下找人去。
見女仆的背影淡去後,程水蓮才覺得心情平靜一些,她跌坐在沙發上,輕輕喘著氣。
「怎么回事?你剛剛在大呼小叫什么?」責備的聲調在她身後揚起。
程水蓮身子一顫,急急站起身,迎向神態嚴肅的中年婦人。後者頭頂著高貴的發髻,身著一襲特別訂做的旗袍,美麗的臉龐明白寫著不讚同。
「媽。」她輕喚一聲,下意識斂眸。
「怎么了?」齊夫人皺眉。
怎么了?
清冷的一句問話,教程水蓮愕然垂首,瞪著那只斷裂的指甲,這才恍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為了一片指甲大發脾氣,她究竟……在搞什么啊?
注意到她的視線,齊夫人跟著落下目光,「怎么會弄斷的?」
「剛剛頭有點暈,不小心碰到窗臺——」
「你就不能穩重一點嗎?老是毛毛躁躁的!」
「……對不起。」她容色發白,感覺頭又暈了起來,這回,還伴隨著反胃。她連忙伸手掩唇。
「怎么?不舒服嗎?」齊夫人譏誚地打量她,「該不會昨天晚上玩得太瘋,沒睡好吧?」
「我昨天跟京一起參加宴會。」輕細的嗓音從指間逸出。
「他可沒像你這么累,一早就趕飛機去紐約了呢。聽說他出門的時候,你還在睡?」
這是責怪她沒盡到做媳婦的本分吧?
「幹嘛遮著嘴?」
「對不起。」她連忙放下手,「有點……想吐。」
「想吐?」齊夫人眼神倏地銳利起來。
「可能……感冒了吧,今天早上一直這樣……」
「該不會懷孕了吧?」齊夫人音調略揚。
「懷孕?」她僵住。
可能嗎?結婚多年一直無法達成的夢想,終於要實現了嗎?
她呼吸一促,感覺心跳不爭氣地加速,火燙的血流在體內四處亂竄。
審視她頰畔忽然染上的紅霞,齊夫人唇角一扯,露出難得的微笑,「請醫生來看看吧。」
說著,她拿起內線電話命令管家請家庭醫生來,又吩咐廚房立刻燉一盅雞湯。然後轉過身,拉著兒媳回臥房。
「快回去躺著吧,懷孕初期可不是開玩笑的。」
「媽。」齊夫人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令程水蓮受寵若驚。「可能不是懷孕,您別太緊張,還是等醫生看過再說吧。」
「我看八成是了。你跟小京結婚都這么久了,也該是懷孕的時候了。」
「可是——」
「快回房躺好吧,萬一動到胎氣就不好了。」
嗄?根本還沒確定是不是真懷孕,就已經怕動胎氣了?
程水蓮由著婆婆將自己拖回房裏,躺落床上,看著婆婆滿蘊關懷的眼神,又是無奈,又不禁有些興奮。
或者她真的懷孕了也說不定,如果真的有喜,公公婆婆對她也會稍稍滿意一點吧。
愈是豪門世家,愈重視傳宗接代,她從很早的時候便明白這一點。
「早餐吃過了嗎?」齊夫人問。
她搖頭。「吃不下。」
「那怎么行?要注意營養啊!」齊夫人斥了一句,揮手叫來仆人,「拿點吃的東西來。你想吃什么?水蓮。」
「我……喝杯牛奶就好了。」
「那可不成,得多吃點。我看弄個水果優格來好了,清淡些,多吃水果對身體也有幫助。」
「啊,好。」她愣愣點頭。
「再煮三亞參茶好了。以後你得天天喝。」
「嗄?那會不會太營養了?」
「說得也是。」齊夫人蹙眉,「我們還是問問醫生,懷孕的時候應該怎么調配飲食比較好,或者該請一個營養師來家裏……」
太誇張了吧?程水蓮瞪大眼,為了她請營養師?
不,不是為了她。她立刻在心中糾正自己,是為了她腹中的孩子,為了齊家優秀的下一代。
想著,她心頭不覺泛過一抹苦澀。
希望她是真的懷孕了,否則真不知該如何面對婆婆失望的表情。
拜托拜托,讓她真的懷孕吧。
她祈求著,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齊家的家庭醫生來為她診斷,他可千萬別告訴她們,一切只是空歡喜一場啊!
千萬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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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個星期橫跨美國東西兩岸,回到臺灣的齊京幾乎掩不住倦意,強打起精神走進臺北辦公室,等待他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男子。
據他的秘書說,這名男子已在辦公室裏足足等了他三個小時。望著身材精瘦、面目卻猥瑣的男子,齊京直覺其來意不善。
他猜對了。
「……你說什么?」
「我說不愧是齊家,連這種醜聞都有辦法壓下來。」男子似笑非笑,神色奇詭。
他自稱林成風,那天晚上和程水蓮在一起。
他想做什么?
齊京在腦海迅速玩味對方的來意,表面卻不動聲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別裝傻了!齊京。」林成風哈哈大笑,笑聲宛如割裂金屬,讓人極不舒服。「你明知道你那個有教養的老婆做了什么事!」
回應他的是一陣靜默。
「你以為她真的像表面上看來那么乖巧嗎?你應該知道那天晚上的派對是什么樣子的吧?」
「什么樣子?」齊京冷靜地問。
「嘖嘖,沒想到齊家少東這么大方,連老婆參加性愛派對也不介意。」林成風瞇起眼,銳聲諷刺。
照理說,再怎么大度能容的人聽到他這句話,就算不翻臉,面上也要出現幾條黑線,可齊京卻眉眼不動。
「你想要什么?」語調依然靜定。
這樣的靜定讓林成風很不高興,嘴角一陣抽搐。「我不想要什么,只想讓你認清程水蓮是什么樣的一個女人。」
「我老婆是什么樣的女人關你什么事?」
「當然關我的事!」林成風又是仰頭大笑,「你可能不知道吧,我跟你老婆可是私交不錯的哦。」
「哦?」齊京仍然沒什么特別反應。
「我們是很『親密 的朋友。」林成風刻意強調。
這樣的暗示夠明顯了吧?
「沒想到水蓮會認識你這樣的朋友。」齊京語調清淡,嘴角居然還微微揚起。
林成風臉色一變,「你瞧不起我嗎?」
「怎么會?」
「齊京!我告訴你——」
「你想要錢吧?多少?」齊京優雅地掏出支票本,隨手撕下一張遞給他,「要不隨便你填吧。」
林成風狠狠瞪著那張微笑的俊顏。「你少侮辱人!齊京!」
「我錯了嗎?」齊京聳聳肩,閒閒收回手,「原來你不要錢啊……」
他還沒來得及將支票收回口袋,林成風便一把搶過。
開玩笑,送上門的錢財,不要白不要!「既然齊先生如此大方,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齊京深眸閃過異芒,俊唇畔的微笑毫無溫度。
林成風一驚,剛進門時趾高氣揚的聲勢不知為何逐漸弱了,如今的他只覺在齊京面前抬不起頭來。
為什么?他明明是來刺激他的啊!怎么反被他堵了氣勢?
「你……我可是好意警告你,你、你的老婆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天真,那個被殺的男人她也認識,說不定跟他有一腿……」
齊京沒讓他有機會說完,迅雷不及掩耳地拽住他衣領,鎖定他的眼眸清銳淩厲。
「你似乎忘了一件事,林先生。」
「什么、什么事?」
「我老婆那天晚上不在那裏。」他一字一句,面帶微笑說道。
林成風呼吸一緊,頓時被那冷冽的笑意壓得透不過氣,他咽了咽口水,好不容易才找回說話的聲音。「當、當然,你說不在就不在了。」語畢,他矮下身子,逃脫那窒迫的箝制,匆匆走人。
齊京瞪著他倉皇的背影,笑意斂去,眸色跟著沉淪。
不錯,憑齊家的勢力,他是可以告訴全世界,水蓮當晚不在那場荒唐的派對上,可實際上呢?她的確在那裏!
文靜乖巧的她竟然會喝得醉醺醺去參加那種見不得人的骯臟派對?!他實在難以置信!
可她……竟然做了!
是他看錯了她嗎?還是原本該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蓮花,終究也受了這彩色世界的迷惑,成了俗傃至極的鶯鶯燕燕?
她真的背著他跟其他男人糾纏不清嗎?她竟敢讓他戴綠帽?
想著,齊京步出辦公室,表情更冷,冰封的神態嚇著了公司裏每一個員工,也嚇著了前來接他回家的司機。
回家的路上,俊臉上的陰霾始終揮之不去。
待他走進家門,屋內原本熱烈的氣氛霎時驟降了十幾度,笑語呢喃逸去了,人人驚懼地望著男主人沒有表情的臉龐。
「京,你回來了!」飛奔而來的正是他那個看來純潔無瑕的妻子。已經很久不曾見她笑得這般甜蜜了,像是全世界的陽光忽然都眷顧了她,周身泛著光彩。
劍眉不著痕跡地挑起。
「京,累了吧?來,坐下,我給你倒杯茶,是你最愛喝的凍頂烏龍哦!剛買的茶葉,味道好極了。」她拉他在沙發上落坐,像只蝴蝶般在廳內翩然旋舞,不一會兒,便張羅來一壺清香好茶。
她斟了一小杯,雙手奉上。
他接過,品了一口。
「好喝吧?」她偏著頭,撒嬌似的看著他。
「還不錯。」
「你這次出差順利嗎?美國那邊的業務都還好吧?」
「還好。」
「聽說我們在美國投資的一家公司要上市了,所以你才忙著到處奔走,主持那個什么Road Show吧?」
「嗯。」齊京微微訝異。什么時候她也關心起齊家的事業了?
倣佛看出他的驚異,她嬌嬌地笑了,「人家畢竟也是你老婆啊!多少應該關心一下你的工作吧。」
「……多謝。」
「什么嘛,幹嘛這么見外啊?」程水蓮微瞠,「還跟自己的老婆道謝呢,真是的!」
茶杯一晃,濺出幾滴液體。
瞪著自己的妻子,齊京再也無法掩飾震驚的表情。這不可能是水蓮!她從不會這么對他說話!
「你幹嘛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啊?」她依然笑著,臉頰緩緩漫開紅霞,「好像見到陌生人似的。」
「我——」奇怪,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他說不出話來?面對主動撒嬌示好的她,他竟然覺得喉頭像梗住了魚刺?
「怎么啦?京,你看起來不太舒服。」她眉尖一顰,伸手觸碰他額頭,「是不是太累了?發燒了嗎?臉好像有點紅……」
他倏地格開她的手,「我去洗澡。」立即站起身。
望著他昂然淡漠的背影,她心情一沉,沉默了兩秒,才顫聲喚,「等一等,京,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么事?」他停住步伐。
「啊,這個嘛。」低柔的嗓音蘊著嬌羞之意,「人家……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說啊。」
「那個……京,我、我——」抑不住滿心喜悅,程水蓮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我懷孕了!」
挺拔的身軀一繃。
「怎么啦?你該不會嚇到了吧?」她以為丈夫高興得驚呆了,笑著再次強調,「我懷孕了!」
依舊是完全的靜寂。
好半晌,齊京才轉過身子,雙手環抱胸前,深不見底的眸靜靜凝定她,嘴角慢慢勾起笑弧。
不祥的預感籠上她,她屏住呼吸,開始感到不安。「你、你不高興嗎?」
「……是誰的孩子?」
第二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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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他剛剛……說了什么?她沒聽錯吧?
白著臉,程水蓮顫顫拉開微笑,強迫自己再問一次,「你剛剛……說什么?京。」
「我問你,是誰的孩子?」
她沒聽錯!他竟然真問出這樣的問題!
程水蓮臉色更白了,心跳漸漸遲緩,「這……還用問嗎?當然、當然是你的孩子啊。」
「哦。」齊京只是漫應一聲,不冷不熱地。
心跳彷佛停止了,原本五彩繽紛的世界忽然在她眼前碎裂成片片灰白。 「你……懷疑我?!」
他不語,只是靜定地望著她。那眼神,令她心如刀割。然後,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上樓。
她失魂落魄了好一會兒,才邁步追上。
「等等,京,你說清楚!為什么你會懷疑我?這當然……是你的孩子啊!」她氣喘吁吁地一路追回臥房,小腹因跑動而隱隱作痛起來,「除了你,還會有誰?」
「我怎么知道?」齊京粗魯地脫著西裝外套,隨手擲落床上,「也許是林成風?」
「林成風?」她愕然重復著這個幾乎可說是陌生的名字,片刻,才恍惚從記憶庫裏翻出男人的形影。
是他!那天晚上說要帶她與Fanny好好見識的男人,是他半強迫地拉她去那場派對……
「你誤會了!我跟他是那天晚上才第一次見面啊!我只是跟他喝了幾杯酒,他是Fanny的朋友——」
「又是Fanny!」他不耐地打斷她,「你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推給Fanny好嗎?她是個千金小姐,怎么可能認識像他那種猥瑣的男人?又怎么可能拉你去那種荒唐的地方?」
「你、你不相信我嗎?那天晚上真的是她——」
「別再推卸責任了!」他吼,高昂的嗓音震動了她。
她愕然,冰凍的身子寸步難移。
他不相信她,他說Fanny不可能跟那種猥瑣的男人來往,卻懷疑她與那種人有染。
為什么?因為她不是千金小姐,所以眼光低賤嗎?
淚霧,忽地在她眼眶聚攏,慢慢地、悄悄地融化,無聲無息地滑落。
他是否從來就看不起她?
「你不要這樣!」她的眼淚令他有些煩躁,劍眉狠狠皺起,「不要動不動就哭!」
她只是瞪著一雙大大的淚眼,「你真的……認為我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嗎?」
「我怎么知道?我本來以為你絕對不可能去參加那種荒唐派對,可你竟然真的去了!」他怒咆,握拳朝墻面重重槌了一記,悶響如落雷,痛擊了程水蓮的心口。
「我並不是自願去的——」她試著解釋。
「別拿這一套唬我!」
「我只是想反抗你——」
「你幹嘛要這么做?」
「你不懂嗎?」她銳喊,「我厭倦了老是聽你的指示行動,討厭自己像個洋娃娃一樣!」
「你哪裏像洋娃娃了?」
「你根本不懂。」她絕望地搖頭,淚珠如驟雨狂墜,「因為你根本不在乎,因為你根本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你在說什么啊?水蓮!」
「你根本不喜歡我,也從沒愛過我!對你來說,我只是一個可以隨意捏塑的玩偶罷了。這么多年來,我被放在你們齊家的櫥窗裏展示,除了傻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會做!我只是……只是一個好看的洋娃娃而已。」她掩住唇,再也忍不住委屈的哭音,一聲聲在唇間哽咽。
他只要她穿上齊家少夫人應該穿的服裝,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上流社會展示,根本不在乎她怎么想,她的想法對他而言從來就不重要!
從十七歲那年開始,她便拚了命地取悅他,拚了命地想成為他心目中完美的伴侶,還為終於懷了他的孩子而雀躍不已,可他,卻只是冷冷反問一句「是誰的孩子」。
她以為只要自己努力地愛他,他總有一天也會愛上自己——可她錯了!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錯了!
「我後悔了。」透過淚霧,她無神地瞪著這清冷無情的世界,「我要離開你,我要離婚。」
「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瞪她,「你說什么?水蓮,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我當然知道。」她笑了,笑聲凄楚而尖銳,「這么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搞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你——」
「我要離開你,齊京,隨便你找誰來齊家的櫥窗展示吧,我不在乎,我——」
不輕不重的巴掌驀地甩向她,截去她末出口的言語,她愣然伸手,撫向微微熱燙的頰。
「你打我?」
「我……」他彷佛也被自己的舉動嚇著了,墨黑的瞳驚疑不定,俊容刷白。
怎么?他也會驚慌失措?她迷蒙地想。
「不許……我不許你離開我,水蓮。」一字一句從他齒縫間進落,「你忘了你已經懷孕了嗎?」
「那又怎樣?反正你不認為那是你的孩子。」
「你!」他氣得渾身打顫,「總之別再說什么離婚,我不會答應的。」
她只是默默旋身。
「你給我站住!」齊京扯住她臂膀,「不許走!」
「你放開我!」她用力掙扎,在一來一往間與他較勁,就像跳探戈一樣,不許自己對他的霸道屈從。
最後,在她不顧一切咬了他手背一口後,他放開了她,而她立刻逮住機會奔向房外。
她奔得那么快、那么急,根本沒注意到往常乾凈的大理石地面多了一攤發亮的油漬。
她滑倒了,狼狽地往後一仰,撞上一只明朝青瓷花瓶,跟著跌坐在地。
鮮血自她雙腿之間汩汩流出,她愕然瞪著,腦海一片空白。
「水蓮!」齊京震驚的叫喚自身後傳來,「你沒事吧?」他在她身後蹲下,試圖扶起她。
她動也不動,只是仰頭望他,雙唇發顫。
「水蓮?」
「孩子!我的孩子……」她啞聲痛喊,跟著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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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流掉了。
與齊京爭吵的隔天,程水蓮在醫院裏醒來,冰雪般清冷的天花板剛映人眼簾,她的心便恍然而大痛。
孩子沒了。
是她的魯莽殺死了她與齊京的孩子。
是她!都是她!
連日來,她恍若失了魂的軀殼,怔怔地坐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周遭的一切。
病房裏添了好些東西,嬌傃的花朵、新鮮的水果,白色的矮櫃鋪上了粉色桌巾,電視機旁立著一座立體環繞音響,窗檐挂起水晶風鈴,連地上都在齊京強勢的命令下,墊了一層溫馨柔軟的波斯地毯。
怕她無聊,小翠鎮日在病房裏陪她,放音樂給她聽,為她讀書、念報。
而她聽著、看著,卻什么也入不了耳、進不了眼、觸不到心。
她的身已失了魂,她更希望自己的心也能從此停止跳動。
什么都沒有了,孩子流掉了,她與齊京最後一絲牽係也就此斷了……
「少奶奶,少奶奶?你聽見了沒?」憂慮的嗓音碰撞她耳膜,強要拉她回神。
好吵。程水蓮皺起眉。
「有人送來一封信給你。你要看嗎?」小翠繼續追問。
「什么信?」她木然地問,顯然毫不關心答案。
「我也不知道。剛剛有個清潔女工拿來的,她說是一個男人交給她的。」
「男人?」
「你要看看嗎?」
她沒有回答,神色漠然。
看也好,不看也好,又怎樣呢?她根本不在乎究竟是誰寫了什么樣的信給她,甚至懶得去奇怪為什么會有人寫信給她。
隨便吧,怎么都好。
「那……我打開了哦。」一陣猶豫後,小翠主動拆開信封,取出一張薄薄的信紙,遞給她。
她茫然接過,展開信紙——
殺人兇手,別以為你能逃過法律的制裁!
有幾秒的時間,她弄不清信紙上鮮紅的字跡是怎么回事,傻傻地發著愣。
然後,本能促使她腦子開始運作,她瞪大眼,總算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一封恐嚇信!一封以鮮血寫就的恐嚇信!
「嗚……呃——」嗓音在緊窒的喉頭害怕地糾結,她撫住喉,困難地咽著唾液。
「怎么啦?少奶妍,你不舒服嗎?」察覺她的異樣,小翠擔憂地站起身,試圖握住她顫抖不已的肩。
她直覺甩開,「別、別碰我,別碰我!」
「少奶奶……」
「我說不要碰我!」淩銳的嗓音劃破了病房內沉靜的氣流,也驚動了剛剛跨進房門的男人。
「水蓮?」齊京瞪視神志顯然瀕臨崩潰的妻子,「發生什么事了?小翠。」
「我也不知道啊,少奶奶看了信之後就變成這樣了。」
「信?」齊京目光一轉,落定程水蓮緊緊捏在手中的紙張,不祥的預感令他攢起眉。他以眼神示意小翠離開,一面慢慢走向妻子,「水蓮,信上寫了什么?讓我看看。」
她沒說話,只是顫著手將信交給他,他接過,只看了一眼便神色大變。
「這是誰送來的?」
「我不知道。」
「可惡!究竟是誰做出這種事?」
她瞥了—眼他怒氣騰騰的臉龐,嘴唇發顫,好不容易才逼出細微的嗓音,「不是……我不是兇手。」
「你當然不是。」他迅速接口。
接得太快了。
她心一涼,感覺—股絕望漫上胸口,「我是說真的!我沒有殺人!」
「我知道。」他安慰她。
「警方不會也收到這樣的信吧?」她驚慌地站起身,像只無頭蒼蠅在病房裏亂晃,「他們會不會以為我真的殺了人?」
「別這樣,水蓮。」他急忙定住她不安走動的身軀,「放心吧,就算上庭,我一定會請最好的律師替你辯護,你不會有事的。」
她身子一僵,猛然拾起頭,「最好的律師?」
「他不會讓你被定罪的。」他望她,眼神深沉。
他這樣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他並非真的認為她不是兇手?
她倒抽一口氣,激動地甩開他的手,「我不會被定罪是因為我沒有罪!我是無辜的!不是因為某個律師高超的辯護技巧!」
「當然。」
「我是清白的!」
「我知道。」他語調平靜。
太平靜了,平靜得令她發狂。
「不,你一點也不知道!」她尖叫,「你根本不能確定我是不是無辜的,對嗎?你根本不相信我!」
「水蓮……」
「我是不是無罪根本不重要對嗎?」她怒視他,「重要的是我是齊家人,齊家人不會有罪!」
「別這么歇斯底裏的,水蓮。」
歇斯底裏?他是這么認為的嗎?只因為她無法坦然接受他利用齊家的權勢確保她的清白,他就認為她無理取鬧嗎?
「我受夠了!這種虛偽的日子,我受夠了!」小腹莫名絞痛起來。為什么?她不是已經失去孩子了嗎?為什么還會疼痛?她緊緊咬住下唇,幾乎咬出血來。「……我好後悔,如果老天能讓我再重新選擇一次,我寧願當初不曾遇見你!」
是的,她不要遇見他,不想愛上他,更不該妄想成為他的妻子!她後悔了,非常非常後悔!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他攫住她肩膀,咬牙切齒,「不許你這么想!」
不許?他憑什么不許?他管制她的行動、她的言語,現在連她的思想都要過問嗎?
天!她好恨!
「如果時間能重來多好……」她顫聲道,挫敗的淚水一下子蒙朧了視界,她揚手,憤然抹去。
哭什么?從以前就這樣,一遇上事情,她什么也不會,只會哭!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也恨極了這樣的自己!她跺了跺腳,忽地轉身,不顧一切地拔腿狂奔。
「你去哪兒?水蓮!給我回來!」
不!她不回去!她要逃開,離他愈遠愈好!
「水蓮,回來!」他命令。
她不理會,自顧自地往前奔,一連奔下幾層樓後,倉皇來到醫院外。
身後,齊京的跫音依然執著地追著,她盲目地衝出馬路——
「小心!」
警告的呼喊在車來車往的街道上顯得那么低微、那么無助,卻精準地擊中她怦然的心口。
怎么回事?
她昏然直視一輛朝她疾馳而來的車子,呆立原地。
「水蓮!」
在暈過去前,最後映人她瞳底的是齊京寫滿恐懼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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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
為什么會這么痛呢?全身的骨頭像要碎裂了,胸口悶得她喘不過氣來。
「嗯……」痛苦的呻吟逸出她乾燥的唇,她喘著氣,感覺有某種清涼的液體點上唇瓣。
是水嗎?她想喝,好想喝哦。
強烈的渴望令她凝聚全身力量,命令自己展開酸澀的眸,迎向一片朦朧。
「水……」她喃喃祈求著。
朦朧的人影接近她,伸出臂膀攬住她虛弱的身軀,「喝吧。」拂過耳畔的嗓音低沉動聽。
好熟悉的聲音。
她茫然想著,一面低頭喝著水,一面拚命眨動眼睫。
終於,眼前景象逐漸清晰,她認出自己正倚靠著齊京的胸懷,他俊秀的臉孔沒有表晴地看著她。
「你清醒了嗎?」
「嗯。」她點頭,眼眸流轉,然後驚異地圓睜。
蕾絲窗簾、粉色桌燈、滿房的漂亮娃娃與玩偶——這究竟是哪裏?
「這不是……醫院吧?」
「當然不是。」他彷佛為她的問題感到吃驚,揚起一道眉,「這是你的房間,你忘了嗎?」
「我的房間?」她聞言一嗆,急急挺直上半身。這充滿少女粉嫩氣息的臥房是她的房間?沒搞錯吧?「你什么時候把房間布置成這樣?」
「什么時候?從你來的時候就這樣啊。」
從她來的時候就這樣?她顰眉,愕然不已。
「怎么?蓮丫頭是不是醒了?」蒼老沉靜的嗓音在房門口揚起,跟著,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婦人顫巍巍地走來。
一見那張刻畫著歲月痕跡的老臉,程水蓮整個人驚呆了。
是齊家老奶奶?她不是……很久以前就過世了嗎?
「奶、奶奶?」
「傻丫頭,怎么一副見鬼的模樣?」齊奶奶半開著玩笑,「不認得我了嗎?」
她當然認得了,問題是,齊奶奶怎么可能出現在這裏呢?莫非她真的見鬼了?
程水蓮緊繃著身子,「奶奶……怎么會在這裏?」
「你這丫頭是摔傻了嗎?這裏是我家,我在這裏有這么奇怪嗎?」
「這裏是奶奶家?」程水蓮驚跳起身,明眸再度環視周遭一圈後猛然憶起,「對哦,這是我以前的房間。」是她十七歲寄宿在齊家時的臥房。
「什么以前的房間?難道你不再住這裏了嗎?」齊奶奶狀似責備,聲調卻和藹,「我都知道了,聽說學校同學知道你跟小京的事情後很不服氣,變本加厲地欺負你,這次居然還拿蛇嚇你,害你從樓梯上滾下來……你放心!奶奶明天就去學校跟校長抗議,替你討回公道。」
這是什么跟什么啊?什么學校、同學、校長?她早就脫離那段青澀歲月許久了啊!
「京,這怎么回事?你說說話啊!」她直覺轉過身向丈夫求救。
「就是這么回事。你放心吧,以後我不會再讓人欺負你。」齊京語氣清淡,唯有隱隱抽搐的下頷泄漏了他激動的情緒。
她愕然瞪他,驀地發現他不是她所以為的那個男人。
雖是相似的五宮,可他的臉比起齊京年輕許多,墨黑的眸還微微染著年少稚氣,他的身材也不若齊京高大挺拔,穿著高中制服的身軀雖然不矮,卻顯得頗為纖細。
「你是……你是誰?」
「我是誰?」他愕然揚眉,「我是齊京啊。」
「不可能!」她死命搖頭。
齊京沒那么年輕,身材也沒那么纖細,他不是齊京!頂多長得和齊京少年時代很像而已……
不會吧?
不可思議的念頭忽地擊中程水蓮,她張大唇,震驚地瞪著眼前清秀絕倫的少年。「你、你幾歲?」
「十七。」
「那我、我幾歲?」
他瞪她,「別玩這種無聊的遊戲。」
她不理會他冷厲的神情,急迫地拽住他的手,「快告訴我!我幾歲?快說啊!」
「……跟我一樣。」
跟他一樣?程水蓮猛然放開他的手,一步步後退。
這意思是說……她也是十七歲嘍?怎么可能?!
她不敢相信,跌跌撞撞奔向梳粧鏡前,瞪視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她,秀發淩亂,容色蒼白,青紫了一大塊的額頭,顯示她之前確實摔得很慘。
可雖然如此狼狽,她眼角的細紋卻消失了,沒上粧的肌膚是難以形容的柔滑細致,簡直吹彈可破……
她驀地倒抽一口氣。
這是真的?她真的變年輕了?真的變回從前那個青春少女?
騙人!她在作夢嗎?
她顫顫伸出雙手,用力掐上自己的臉部肌肉。
「啊!好痛!」驚天動地的叫喊驚動了房內其他兩人,也震撼了她自己。
「丫頭,你幹嘛沒事掐自己啊?沒事吧?」
「你怎么悶事?水蓮。」
兩道莫名其妙的嗓音在她耳畔左右響起,她置若罔聞,只是愣愣站在原地,瞪著鏡中淡淡浮上紅指印的頰。
這不是夢!
她真的……回到過去了?!
第三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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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是太詭異了!
程水蓮瞪著鏡中的自己,至今仍處於極度震驚的狀態中。
鏡中的她,白衫黑裙,墨黑的發清湯挂面,臉沒上粧,肌膚卻水嫩嫩的,嘴唇也嬌傃欲滴,大大的眼睛還未染上成熟女子歷經的滄桑,閃亮亮的,像夜空初綻的星子。
這是她嗎?
她試著對鏡中人微笑,秀眉彎了,眼眸細了,唇畔抿著淡淡羞澀。
天!她心一震。
她笑起來竟十足像個女學生,文靜的、羞怯的,猶對這個世界滿懷幻想的天真少女。
這,不可能是她吧?
「……你在做什么?」清亮的聲嗓驀地在她身後揚起,扯動她不安定的心弦。
她顫然回首,迎向正以奇特眼神瞧她的少年。
「一大早就對著鏡子發呆,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花癡的?」
花癡!
他竟敢如此嘲弄她?程水蓮瞪他一眼。如果她還是從前那個不解世事、對他無限愛慕的少女,此刻肯定滿臉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她不是,她長大了!
「我照鏡子都不行嗎?你也不希望你的未婚妻灰頭土臉地到學校丟你面子吧?」
「嗄?」齊京聞言,一雙眼差點沒凸出來,他瞪她,不敢相信她方才的回嘴。「你說……什么?」
「好話不說第二遍。」她高傲地睨他,然後一甩頭,自顧自地背起書包下樓。
身後一片灼熱,她可以感覺到齊京凝定她的驚愕眼神,那令她十分愉悅,有股報復的快意。
如果這不是夢,如果這真是上天賜予她的第二次機會,那么她一定要好好把握。
從前的程水蓮就讓她隨風而逝吧,今日的她,不做灰姑娘!
她下樓,正坐在餐桌旁看報的齊奶奶一見到她,老臉扯出慈愛笑容。
「看來你今天精神不錯,小蓮。」她拉過程水蓮,捧起那小臉蛋細瞧,「嗯,額頭的瘀青也差不多都消了。」
「放心吧,我很好,奶奶。」她仰起頭,真誠地對老人家微笑。
齊奶奶是她最敬愛的齊家人,外公死後,齊奶奶堅持將父母雙亡的她接到這裏來,也因此,她跟齊京才會扯出一段孽緣。
雖然現在的她很後悔當初答應任性的齊京成為他的未婚妻,可並不影響她對齊奶奶的感情。
「沒事就好。對了,奶奶今天陪你一起去學校跟校長打聲招呼……」
為了同學們欺負她的事嗎?
「不用了,奶奶。」她趕忙阻止,「這件事讓我自己解決吧。」
「真的不用嗎?」齊奶奶有些猶豫,「可是——」
「沒事的,奶奶,只要我好好說,相信同學們一定會了解的,我不想把事情鬧大。」
「這樣啊。」齊奶奶凝望她,眼眸閃過笑意,「你好像變堅強了呢,小蓮。」
程水蓮回以一抹笑。她也希望如此。
「快坐下來吃早餐吧。」齊奶奶招呼著,「今天我讓廚子準備了你最愛的煎蛋卷,配鮮奶正好。」
「我想喝咖啡。」
「咖啡?」齊奶奶一愣,「可是你早上一向喝鮮奶的啊。」
那是因為齊京規定她只能喝鮮奶,所以她才喝的。
她深吸一口氣,「可是我今天想喝咖啡。」
「哦。」齊奶奶揚眉,看著她執起咖啡壺,為自己斟了一杯。
隨後走進餐廳的齊京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他怔怔看著她往杯中加三匙糖,又注入鮮奶。
「你不能喝咖啡,水蓮。」他出言制止她,「你正在發育,應該多喝牛奶,而且喝咖啡時也不該加這么多糖,又不是喝糖水。」
「如果我不能喝,那你應該也不能喝,對嗎?難道你沒在發育?」她閒閒回應,「而且我就喜歡喝加糖的咖啡,不可以嗎?」說著,反抗似的又添了一匙糖。
他愕然瞪視她的舉動。
她聳聳肩,故意無視他如火般的目光,慢條斯理地吃完早餐,然後在奉送齊奶奶一朵甜美的笑靨後,翩然告退。
齊京蹙眉跟上,她假裝沒注意,筆直走出大門。
他終於出聲了,「喂,你去哪兒?司機還沒將車子開出來。」
「我要走路上學。」
「走路?」他拽住她手臂,強迫她轉身面對他,「你發什么神經?我們不是每天一起上學嗎?」
「從今天起我要自己上學。」她堅定地回應,「我要走路。」
「你是怎么了?是那些欺負你的同學說了什么嗎?所以你不敢跟我一起去學校?」
「跟他們沒關係,是我自己的決定。」
「為什么?」
「因為我不想再當你的洋娃娃了。」她字字鏗鏘有力,星眸璀亮異常。
「洋娃娃?」他愣然,半晌,神色轉為陰沉,「你撞壞腦子了嗎?怎么變得這么莫各其妙?」
「有嗎?我倒覺得我終於做回真正的自己了。」
「程水蓮!」他低斥,「你一定要這樣跟我作對嗎?」
「沒錯。」她淺淺微笑,「你要是不高興的話,就取消我們之間愚蠢的婚約吧,不必勉強自己跟窮人家的女孩在一起。」
「你——」
「坦白說,我現在一點也不想嫁給你。」
她冷淡的宣稱似乎著惱了齊京,他一把握住她的肩膀,狠狠將她定在雕花大門旁的白墻上。
「你以前可不是這么說的哦。」他瞇起眼,「你說你喜歡我,事實上,我認為你迷戀我。」
他一定要用這么可惡的神態道破她的心意嗎?瞧他似笑非笑的嘴角,根本就不把她少女的真心當一回事吧?從小身邊就群蝶飛舞的他,哪可能真的看上毫不起眼的自己?之所以要她,只是因為她很傻、很好操控而已……
她從前實在太傻了,為什么會愛上這樣一個跟她完全處於兩個世界的富家公子?
雙拳在身俊悄悄縮緊。「我是喜歡過你。」
「什么?」過去式的語法震撼了齊京,他怒視她,「你的意思是——」
「現在我只想盡快擺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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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石小徑往前方直直展開,兩旁林樹夾蔭,遠遠地,一方方綠油油的稻田在陽光下閃爍著溫暖的光芒。
啊,這久違的景致啊!
程水蓮深吸一口氣,瞥視四周,胸臆間滿滿地漲著感動。
自從高中畢業後,隨著齊京到臺北上大學,她有多久不曾回到這生她養她的鄉間小鎮了?多久不曾呼吸過這新鮮透徹的空氣?多久不曾欣賞過這美麗可愛的風景?多久不曾傾聽過這寧謐安詳的聲音?
在都市浮沉這么多年,幾乎卻快忘了她曾在這單純的東部小鎮長人。
她都忘了,在日復一日沿著這條小徑上學時,她對著周遭景致,看到的卻是心中的無限夢想。
那時的她,想著她的未來,想著有一天要離開這裏,到都市追尋她的夢想。
她終究是離開了,卻不是為了自己的夢想而去的,反倒在城市的霓虹燈間迷失了前進的方向。
她後侮了……
程水蓮忽然無法繼續前進的步伐,她在一條清澈的小溪旁找到一塊平坦的岩石坐下,靜靜望著遠方。
旭日,隨著時間推移逐漸上升,陽光愈來愈烈了,放肆地灑上她的臉,刺痛她的眸。
「你在幹嘛啊?水蓮,上課快遲到了!」
正當她發呆間,一個騎著腳踏車的少年飛快地從她身畔閃過,他努力跺著踏板,急切地與風爭速。
程水蓮愕然凝望他瞬間淡去的背影,根本來不及回話,連這少年是何方人物都還沒意識過來。
忽地,淡去的影子又逐漸清晰了,似乎是察覺她的不對勁,少年又飛快地跺著腳踏車騎回來。
「喂!你傷還沒全好吧?身體不舒服嗎?」少年衝著她喊,「齊京呢?你今天怎么沒坐齊家的車上學?要不要載你一程?」
「你、你是——」她迅速搜尋著記憶庫,將少年線條分明的臉孔與腦中儲存的印象一一比對,不過數秒,靈光一現,「溫泉?!真的是你?」她忍不住跳起來,指著他大叫。
被喚作溫泉的少年一愣,猶豫地皺起眉,又扯扯頭發。「水蓮,你沒事吧?看到我有這么訝異嗎?」
當然訝異啦,好幾年不見了呢。
程水蓮抿著嘴笑,偏頭打量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記憶中他是個熱愛運動的男孩,尤其棒球更是打得一把罩,小學寫作文時,他的志願還是成為棒球選手呢,只可惜……
唇畔的笑意斂去了,她想起升高三那年的暑假,溫泉為了救一個孩子出了一場車禍,奪去了他出色的運動神經。
「溫泉,溫泉……」
他是個好男孩,在學校同學都因為齊京而欺負或疏遠她時,只有他待她一如往昔。
「幹嘛一直叫我的名字啦?」溫泉翻白眼,「我知道我老爸取這名字是很可笑,哪有人因為這裏以溫泉出名,就把兒子取這種蠢名字的啊?」說到這個,他就忍不住怨恨,「臭老爸,我總有一天要報復,哼!」
「不是的,溫泉,我——」
「都叫你別叫了,你是存心氣我是不是?」他輕輕敲了她頭部一記,又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快坐上來,我載你去學校。雖然是暑期輔導,遲到也會被痛削一頓的。」
「暑期輔導?」她側坐上腳踏車後座,小心翼翼拉好裙擺,「你的意思是現在是暑假?」
那么還來得及嘍?她也許來得及阻止一場悲劇。
「溫泉,你聽我說,這個暑假不要上市區玩,絕對不要去。」
「為什么?拜托!難道你要我在小鎮上窩一個暑假嗎?很無聊耶。」
「你聽我說,絕對不要去。」她緊緊抓住他肩膀,「會出事的!」
「什么啊?」溫泉摸不著頭緒,「你腦子是不是摔壞了?都是那些可惡的家夥,竟然那樣欺負你!」他神態轉為嚴肅,「不過你放心吧,那天齊京當眾發了好大一場 ,把那些人都嚇呆了,以後應該不敢再找你麻煩了。」
「齊京發 ?」這料想不到的消息轉移了她的心思。
「嗯,你一定想像不到冷冷的白馬王子也會發脾氣吧?不過,那天齊京真的一副想殺人的模樣,連我都嚇了一跳。」
齊京想殺人?為了……她?
「我說水蓮,你真的抓住他的心了耶。我本來以為他只是想玩玩,沒想到原來真的挺在乎你的。」溫泉不懷好意地笑,「嘿嘿,白馬王子也有灰姑娘來制伏他啊。」
灰姑娘制伏王子?不,應該是反過來吧。
「你錯了,溫泉,不是那樣的。」她語氣幽幽。
如果說齊京真為了她發飆,也只是因為同學傷害了「他的未婚妻」,而不是因為「她」。
「不用不好意思啦,水蓮,雖然我不太喜歡王子,不過看來你跟他在一起也不錯。」
她一愣,「你不喜歡齊京?為什么?」
「還用問嗎?當然是因為那家夥太完美了啊!家裏有錢就罷了,為什么人還帥得不像話?長相好我也認了,偏偏頭腦又好,動不動就考全校第一。好,就算他遺傳因子特別棒好了,幹嘛連運動神經都那么好啊?網球、羽球、遊泳、空手道,什么都會,連馬拉松比賽也被他跑進前三名……啊!愈講愈氣,真是嘔死我了!」溫泉哇哇叫。
程水蓮聽著,不覺笑了。
對哦,她怎么會忘了溫泉對齊京一直有著強烈的競爭意識。自從高二時,齊京轉來這所鄉下高中,溫泉便把他當成了假想敵,什么都要跟他比一比,有一回甚至跟他挑戰圍棋呢,結果還是泰然自若的齊京贏了。
「告訴我,水蓮,那家夥的弱點究竟是什么?」溫泉回頭不甘地瞥她一眼,「我就不信王子真那么十全十美。」
齊京的弱點?她聞言—怔。是啊,他的弱點究竟是什么呢?他總是那么優秀,那么堅強,那么氣定神閒,倣佛天下一切盡在他胸壑當中……
她實在不知道他有什么弱點啊!
「啊啊,別告訴我連你也想不出來!」溫泉快捉狂了,「起碼要有一樣吧,我一定要贏他一次,不然那個可惡的女生—輩子都會瞧不起我!」
可惡的女生?瞧不起?等等,這是怎么回事?
「你說的女生是誰?我認識嗎?」她追問,「她為什么瞧不起你?」
「啊。」恍悟到自己失言,溫泉臉頰忽地染紅,支支吾吾起來,「你……你不認識她啦,她不是鎮上的人。」
「那她是哪裏人?你怎么會認識?」這下她更好奇了。
「她是……從臺北來的。」
「臺北?是誰家的親戚嗎?」
「就是林家的爺爺……」
「林爺爺?是他的孫女嗎?還是外孫女?是怎樣的女生?一定很漂亮吧?」
「嘿!你別再問了好嗎?」溫泉不耐地回了一句,腳踏車迎風奔進校園。「以前的你不會這樣東問西問的!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多事的?」
程水蓮一震。
是啊,以前的她不會追問這些的,即使是青梅竹馬的朋友,她也不會過問他人的私事。
因為那時的她將自己困在一個封閉的小圈圈,眼底除了齊京,誰也看不到……
「我現在不一樣了,溫泉。」她跳下腳踏車,「從現在開始,我再也不是以前的程水蓮了。」
「你說什么?」溫泉愣然注視著以一種堅決的神態佇立於鳳凰木下的少女。
夏風拂來,撩起她鬢邊一繒細發,黑色的百褶裙翻揚著好看的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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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水蓮沒坐齊家的轎車來學校。她今天是跟溫泉一起來的。
她跟齊京在學校見了面也不打招呼,好像陌生人一樣。
他們吵架了嗎?
流言如星星之火,瞬間燎原,才過了一個上午,便傳遍校園,人盡皆知。
不論在哪兒,程水蓮總能從四面八方接收到各種視線,好奇的、懷疑的、驚訝的、不滿的,同學們默默評估著她,彷佛意欲藉此一探流言的真假。
她咬牙,假裝沒注意到自己再度成為眾人的焦點,坐在圖書館裏,努力翻閱著各科課本。
國文、數學、英文、歷史、地理……天啊!難道她還要將這些教科書重讀一遁嗎?國文、英文還好,可是數學——她瞪著講義上密密麻麻的幾何符號——她早忘光了啊!
還有三民主義——她一翻白眼,當初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課本上大段大段的文字硬背下來,現在,還要重來一次嗎?
掩落眼睫,她無奈地嘆了口長氣。
這就是回到過去的代價吧?所有經歷過的痛苦也要重溫一遍。
坐正身子,她決定先拋開消耗記憶力的三民主義,從需要理解能力的數學開始。
時間,在她埋首於復雜的證明與計算間一分一秒流逝,待她恍然抬頭時,黃昏夕照已透過玻璃窗,柔婉灑落一室。
望著天際朦朧的晚霞,她心版亦跟著蒙朧,呆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在館內諸位同學好奇的注視下收拾著書包。
剛踏出圖書館大門,一道修長的身影立即映入她眼瞳。
是齊京。
他倚在一棵大樹下,雙手環抱胸前,在滿天彩霞掩映下,那張俊秀的臉顯得更加出塵,美麗得不像真人。
溫泉說得沒錯,他確實漂亮得不像話,端整的五官,濃密的眼睫,甚至連他的聲音都清雅動聽,不似一般男孩粗啞。
他還有一種不屬於少年的神韻,就像現在,只是隨隨便便站著,也流露出一股貴族般的氣勢。
優雅、自在、氣定神閒。
怪不得周圍會躲著一群女孩偷偷瞻仰他,瞧她們癡迷的神情,怕只要他回頭看一眼,她們就會融成一攤水了吧。
想著,程水蓮不覺咬住下唇,心跳不爭氣地加速。
他在等她吧?她該怎么辦?無視他的存在,轉身就走嗎?
正掙扎間,一道雅致的倩影慢慢飄進她的視界,輕盈纖巧的在齊京面前落定。
她怔怔瞪視那少女仰起頭,正對齊京說著什么,他忽然揚起唇,淡淡一笑。
啊。程水蓮胸口如遭重擊,看著兩人合襯的身影,她有片刻無法呼吸。
她想起那少女是誰了,她是喬羽睫,是這鎮上最受矚目的千金小姐,她父親是鎮長,母親是校長,她本人則被校內一群忠誠仰慕者捧為校花。
她是……白雪公主一般的人物,同學都說,她跟齊京才是天作之合。
程水蓮撇過頭,雙腿忽然有了自由意志,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可喬羽睫卻看到了她。
「水蓮!」
嬌嫩的嗓音定住她的步履,也送來齊京深沉的注視。
她回過身,強迫自己走向兩人,唇角牽起微笑,「學姊,好久不見。怎么會來學校?」
「我回來看我們導師。」喬羽睫迎向她,忽地牽起她的手,「聽說你前幾天摔下樓梯了,沒事吧?」
「我很好,學姊。」
「沒事就好,以後走路要小心點哦。」喬羽睫對她盈盈淺笑,笑容裏凈是不解世事的天真。
看來沒人告訴學姊,她究竟為什么會摔下樓梯吧?雖然她是學姊,年紀比他們這些學弟妹都大,可對她,所有人都不由得想保護,絕不會讓她知道這世界也有醜陋的一面。
可她後來終究還是知曉了……
「學姊,你有碰見淩非塵嗎?」憶起暑假末將鬧得小鎮翻天覆地的醜聞,程水蓮陡地變了臉色,急急追問。
「咦?你怎么知道我遇見他了?」喬羽睫微瞇起眼,粲笑如花,「剛剛就是他送我回來的啊。我逛百貨公司時迷了路,幸好碰見了他。」
「學姊又迷路了?」程水蓮嘆氣,這位大小姐的路癡在學校裏可是有各的,從鎮上到市區的百貨公司,她能比別人多花上一倍的時問。「為什么不坐家裏的車呢?」
「我偶爾也想要自己出門啊。」喬羽睫甜甜說著。
這種漫不經心的「偶爾」,可是會鑄成大錯的呢。程水蓮無奈地在心底感嘆。
喬羽睫沒注意到她焦急的神色,逕自陷入沉思,「非塵他好像沒錢參加暑期輔導,現在還在修車廠打工,看來很辛苦呢。」
那黯然的神情震動了程水蓮,她掐緊喬羽睫的手,「學姊,你不會同情他吧?」
「好痛!」喬羽睫吃痛地輕喊一聲。
程水蓮連忙放開她的手,卻沒放棄堅持,「聽我的!學姊。」
「為什么?」喬羽睫微微怔愣,奇怪她用這種命令的口吻跟自己說話。
「因為他——」會傷害你,會把你傷得體無完膚!
如果可以,她真想大喊出口。
可她不知道該怎么說,還未發生的事,她能隨便說出門嗎?這種未卜先知的預言若說出口,肯定引發軒然大波。
「他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嗎?」
「他——」她咬住唇,容色千變萬化,卻吐不出—個字來。
「水蓮,你怎么了?看起來怪怪的。」喬羽睫擔心地望著她。
「別理她,她這幾天—直怪怪的。」一旁的齊京終於插口,語氣淡漠,凝定她的黑眸卻絕不淡漠。「該回家了吧?水蓮,你在圖書館待得夠久了。」
這么說,他的確任等她嘍?
程水蓮一窒,說不清胸口漫開的是什么滋味。「你可以自己先回去。」
「放你一個人走回家?」他瞪她,「你以為我能放心嗎?天色都那么晚了!」
「那有什么關係?這裏又不是臺北,治安好得很。」
「總之,一個女孩子不該晚上還在外頭遊蕩。」
什么意思?他現在就開始管她了嗎?想起他結婚後立下的門禁,她怨念陡生。
「我不是小孩了,別這樣管我!」她怒斥。
「注意你跟我說話的口氣,水蓮。」他陰沉地警告。
「什么口氣?你這樣限制我,難道還要我乖乖地點頭稱是嗎?」她反駁。
「咦?別吵架啊,你們兩個。」見兩人火氣都有升高的趨勢,喬羽睫不知所措地勸著。
「不好意思,羽睫,我說了,這女人最近怪怪的,脾氣變得很糟。」說著,他強硬地拉起程水蓮的手,「跟我走!」
「喂!你——」她想反抗,卻敵不過他的力氣,只能由著他將自己拖往正等在校門口的豪華轎車。
「上車!」他粗魯地將她推進車後座。
「你幹什么?」她回首怒視他,「我說過以後要走路上下學!」賭氣地打開另一邊車門,衝下車。
「為什么不肯坐車?」他追上來。
「因為我從小到大都是走路上學!我不想因為借住到齊奶奶家,便改掉這個習慣。」
「從學校走回家裏起碼要半個多小時,有出不坐要走路,不是自找麻煩嗎?」
「自找麻煩也好,總之我個想坐車!」
「為什么?」他問。
因為她個想依賴齊家,不想依賴他,不想讓自己成為一尊沒有自主意識的洋娃娃!
「我想靠自己的力量生活。」堅定地拋下這句話,她旋過身,頭也不回地邁開步履。
走了好一會兒,她才發現深藍色的凱迪拉克一直靜俏悄地在她身旁滑行。
他幹嘛一直跟著她?
程水蓮停定身子,「你不要再跟著我,我不會上車的!」
車內的他不語,只是深刻地瞧著她。
她幾乎要臣服於那眼神之下,急忙深吸一口氣,「你快回去吧,奶奶會擔心的。」
「你也會怕奶奶擔心?」他口氣譏誚,「你不知道她會更擔心你嗎?」
「我——」她一窒,倔強地撇過頭,「我回去以後會跟她好好說清楚的。」
他瞪視她,「你真的不肯上車?」
「是。」
「說什么也不肯?」
「嗯。」
「很好。」他咬牙,開門下車,然後狠狠甩上車門,「你先回去吧,李伯,幫我們跟奶奶說一聲。」
「是,少爺。」司機李伯領命離去。
程水蓮傻傻望著逐漸淡去的車影,「你做什么?」
「你不上車,我就陪你一起走路!」
第四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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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僵凝而尷尬。
程水蓮斂眉低眸,一古腦兒往前直走,假裝沒聽到身後的跫音——堅定、沉穩、令她心慌意亂。
他吃錯什么藥了?為什么一直跟著她?
她父為什么因而心跳加速,連步伐的韻律都亂了?
拜托!他只是個……只是個十七歲的小鬼好嗎?就算她曾經被他牽著鼻子走,就算她總是為了他團團轉,他現在也不過才十七歲而已!
而她,可比他大了好幾歲,多了好幾年的人生歷練呢。她不相信這樣的自己,還會受他擺布!
她不會的!絕對不會!
程水蓮傲然地揚起頭來,凝住步履,旋過身,決定正面迎擊。
「你究竟想怎樣?」
面對她直截了當的質問,齊京似乎有些驚訝,揚起一道眉。
「你就不能離我遠—點嗎?」
俊容沉下臉色,「你恨我嗎?水蓮。」
她一愣,「恨?」
「你討厭我吧。」他靜靜地、深深地盯著她,湛深的眼神令她心悸。
默默對望,她胸口驀地揪緊。
她討厭他嗎?恨他嗎?
「總、總之我們兩個在一起不、不會好結果的。」她白著臉,不明白為什么嗓音會發顫,「我、我們之間的婚約太兒戲了,我根本不應該昏頭昏腦地答應你的提議——」
「我是很認真的。」他截斷她,語聲清淡,神情卻堅定。
她一窒,「認真?」
「對這個婚約,我是很認真的,我是真的想娶你。」
「為、為什么?」她無法呼吸,「你根本一點也不了解我!你只是……你那時才見過我幾次而已,怎能確定我就是你想要的女人?」
「我就是知道。」
「你不知道!」她喊。
「我知道。」
「你不知道!」聲調更高了。
「你一定要跟我爭論這么無聊的事情嗎?你又不是我,怎能確定我的想法?」他攫住她顫抖的肩膀低吼。
「對,說得對,我不是你,所以弄不懂你的想法。」她斂下眸,忽地感到一股難言的心傷。「我從來……就搞不懂。」
聽出了她言語間的黯然,他嘆口氣,放柔了嚴厲的臉部線條,「因為這樣,所以你不安心嗎?你怕我對你只是玩玩而已嗎?不是的,水蓮,我說出的話就一定會做到。」他凝定她,專注而認真,「我一定會娶你。」
她說不出話來。
「我會娶你,你放心吧。」他重復。
淚水倏地燒燙她的眸,她不明白自己突如其來的激動,只知道他說的這些話讓她又是難過又是心痛,又是不甘與懊悔!
「你……你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小鬼,說話不要這么自以為是!你……你以為你父母會高興你娶我這么一個窮人家的女兒嗎?要不是有奶奶護著,他們早把你揍扁了!」
沒錯,是奶奶成全了他們兩人的婚姻,大學畢業那年,若不是有奶奶作主,她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嫁給齊京。
是奶奶堅持她進齊家門——當時她很感激奶奶,可現在,她寧願不要啊!
「……我當然知道他們會不高興,可這是我自己的選擇。無論如何,對未來的另一半,我一定要自己選擇。」
「可我不想被你選擇啊!你何必非要我不可?」她用盡力氣喊。
「你又為什么突然這么排斥?」他卻以沉靜的神態回應。
沉靜得讓她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在無理取鬧。胸口熾烈的怒火忽地滅了,只餘一片冰冷的空落。
「是什么原因?」
「是因為——」
「說出來——」
「不要命令我!」她瞪他,最討厭他這么對自己說話了。「我不想嫁給你是因為……我知道再這樣下去,—切只會愈來愈糟,我們……不會幸福的。」
「你怎么會知道?」
她怎么會知道?因為她親身經歷過了啊!
蒼白的唇角,澀澀拉開一抹笑,她旋身走向流水潺潺的溪畔,癡癡望著在紫色夕照下朦朧的水面。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說吧,水蓮,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的能說嗎?
她轉過頭,他正仰著臉等待她的解釋,端正的薄唇微微揚起,似笑非笑地,看來很可惡,卻又帶了些……不可思議的溫柔。
心韻,難以克制地狂亂起來。
奇怪,她以前曾經看過他這樣的神情嗎?
「說啊。」
莫名地,她身子僵直起來,好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齊京,你看過『回到未來 這部電影吧?」
他揚眉,「看過啊。」
「如果……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從『未來 回來的——」
「別開玩笑了。」
什么嘛。她怒視他,不服氣地噘唇。她都還沒說完呢。
「有什么理由就說出來,不要編這種可笑的故事。」他輕描淡寫地堵去她的辯解。
她咬唇,心裏也知道這很難讓人相信,但這可不是天方夜譚,是真的啊!
「那只是電影,不可能會有回到過去這種事。」
「哈!你又知道了。」
「只要是稍有理智的人都能判斷。」他不理會她的譏刺,逕自說著,「第一,未來的幾十年內,科技絕對不可能進步到發展出什么時光機器來;第二,就算愛因斯坦的『蟲洞 理論是可能的,人類發現的任何宇宙物質進去後,也只會被壓得粉碎;第三,就算一個人真的能回到過去好了,他在過去所做的每一件事可是會造成歷史的大混亂。就本質而言,『回到過去 這件事已經是歷史的矛盾了。」
什么跟什么啊?什么蟲洞?又什么歷史矛盾的?為什么她一句也聽不懂?
彷佛看出她的迷惑,湛眸閃過一絲近乎好玩的輝芒,「你—定沒聽過『混沌 理論吧?」
那又是什么?
「簡單地說,一只在臺灣拍著翅膀的蝴蝶,都有可能擾亂南美洲那邊的氣流。」
她好像有點懂了。
也就是說,她在這裏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影響未來,也許只是現在跟齊京吵上這么一架,以後陳水扁可能就當不成總統。
這聽來很荒謬,卻是有可能的,至少她自己的人生就會不一樣了啊。她不會嫁給齊京,不會流產,不會在奔出醫院時發生車禍,當然也就不可能莫各其妙掉回十七歲了。
那她現在怎么會在這裏?
如果她不在這裏,又怎會改變一切?該發生的事情還定會發生,然後發生以後又發現其實不會發生……
天!愈想愈混亂了啦!
究竟怎么回事?這一切只是她在作夢嗎?不行,她要再好好想想。
她抱住頭,繼續用力思考。
如果這一切違反自然界的定律,那她究竟為什么會在這裏?只是一場夢嗎?她的一切努力終究只是徒勞嗎?
她其實改變不了任何事嗎……
齊京訝異地望住她,見她漲紅了一張臉,一下嘟嘴,一下皺眉,拚命想從思考的迷宮中脫困的表情,他忽地笑了,清朗的笑聲回旋,與水聲相和,竟宛如協奏曲一般動聽。
她陡地從迷思中回神,不敢相信地瞪他。
他笑了?!
他的笑容……蘊著未成年的青澀,可卻又那么自信昂揚。
真是太可惡了!他才十七歲啊,為什么能笑得那么篤定、那么從容、那么令她這個比他大上好幾歲的老女人心中小鹿亂撞?
可惡!真的好可惡!
沒注意到她不甘心的神情,他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沾上草屑的學生褲。「我不曉得原來你的表情這么豐富。」朝她伸出手,「回家吧。」
「你、你做什么?」
「牽你的手啊。」他自然地握住她的柔荑。
她倒抽一口氣,直覺往後退,不幸踩空了一步,重心不穩的身子直直往後墜。
「水蓮!」他驚喊一聲,想拉住她,可她後墜的力道太猛,他反而也跟著搖搖晃晃。
結果是兩個人同時跌落溪裏。
「好難過……」冰涼的水花毫不客氣地濺入程水蓮眸中,她一面跌跌撞撞地想自水裏起身,一面用力想眨去眼中的冷澀。
「怎么了?你沒事吧?」焦急的嗓音拂過她耳畔。
「我……沒事。」她伸手抹去臉上狼狽的水痕。
「是不是哪裏受傷了?」
受傷?沒有啊。
她定了定神,發現自己不但沒劃上任何—道傷口,甚至連跌倒所帶來的痛感也沒有,她整個人像是跌人一團柔軟的棉花裏,一點也不疼。
怎么會這樣?溪裏可全是尖碎的細石啊!就算不扎傷人,光撞上也夠疼的了。
她揚起睫,待眼瞳映入齊京依然坐倒在溪裏的身影後,才恍然大悟。
是他……護住了她!是他將她整個人包容在懷裏,拿自己的身體當肉墊保護她。
所以她才能毫發無傷,所以他才摔得如此難看。
她落下視線,一道順著水流飄動的血痕迅速扯痛了她的心。「你受傷了!」她尖聲喊道。
齊京跟著她調轉視線,不甚在意地瞧了眼手臂上的傷口。「沒什么,一點小傷。」
「怎么會是小傷呢?」
她急了,意欲蹲下身來察看他的傷勢,他卻輕輕推回她。「你先上岸。」
「可是……」
「先上岸!」他想站起身,腳踝卻傳來一陣銳利的刺痛。
「怎么啦?」注意到他一閃即逝的痛苦神色,她著急地問。
「腳可能扭到了。」他淡淡應聲。
「什么?」她容色一白,「那我扶你……」
「不用了,你先上岸。」
又命令她了!
她忽然生氣起來,狠狠瞪他一眼,然後伸出手,「我扶你起來!」
「水蓮,我說了你先——」
「我要扶你起來。」她截斷他的話,不理會他蹙眉的表情,逕自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臂膀撐起他,「站起來。」
他站起來了,在她的扶持下慢慢走回岸上。
她沒有立即放開他,尋了一塊表面稍微平滑的岩石讓他坐下,又掏出手帕沾溼,輕輕擦拭他手臂上的傷口。
在檢視過那說深不深、說淺也不淺的傷口後,她秀眉緊緊顰了起來。
「還說一點小傷呢,要是感染那可不得了。」她喃喃低斥,專注地幫他清理傷口,絲毫沒注意到頭頂上的俊顏正以一種新奇的眼神瞧著她。
好一會兒,她終於用手帕包扎好傷口,吁了一口氣,揚起頭來,正好對住他燦亮深湛的眼。
她心跳一亂,「你……幹嘛這樣看我?」
「你變了,水蓮。」他輕輕開口,眼眸仍是那樣深深地圈住她,「你現在很不聽話。」
「我——」她咬牙,既為他深邃的眼波心慌,又為他所說的話氣憤,「我幹嘛要聽你的話?你的話一點道理也沒有!你以為自己很強嗎?受了傷一點也不疼嗎?腳踝扭到了讓人伸手扶一下會怎樣?幹嘛這么別扭啊?」
「別扭?」
「對,別扭。」她站起身,手指點著他額頭,「沒看過像你這么倔強又別扭的小孩,簡直氣死人!」
「小、小孩?」他聞言,嗆了嗆,嘴角怪異地抽搐。「你叫我——小孩?」
「不行嗎?」她猶未察覺自己犯了什么語病,依然以一種長輩的姿態教訓他,「才十幾歲而已,有必要老是擺出一副酷樣嗎?你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正常一點、開朗一點?」
「你的意思是——我不正常又陰沉嗎?」他低聲問,平淡的口氣隱隱蘊著—股不尋常。
「對,我就是這意思!」
「我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了?她愣了愣,總算看出他的神情不對勁,也驀地領悟自己方才說了些什么。
她竟以長輩的口氣責備他……天啊!
「呃,明白就好。」她連忙斂下眸,假裝若無共事地轉身,「我去把我的書包撿回來。」說著,她撿回勾落在草叢裏的書包,捏了捏半溼的表面。「糟糕!裏面的書該不會都浸溼了吧?真討厭。」低低抱怨著,她拿起書包翻來覆去地看,下意識拖延面對他的時間。
「水蓮。」他沉聲喚她。
她開始扭絞書包一角,試圖將水分扭出來。
「水蓮。」他提高了嗓音。
她依然忙碌。
「水蓮!」又一次。
她認命,無奈悶首,「幹嘛?」
「比起書包,你更應該介意的是你自己吧?」深眸閃過一抹異光,「你全身都溼了哦。」
「嗄?」她愕然,低頭審視自己,這才發現在剛剛點亮的路燈映射下,她溼透的衣裙正 昧地勾勃出青春少女的曲線。
她微微懊惱。糟糕!怎么辦?總不能脫下衣服來擰乾吧?
「我們快回去吧。」齊京忽然開口,「要是感冒就不好了。」
「啊,好。」她背起書包來到齊京面前,彎腰朝他伸出手,「走吧。」
他一動也不動,直直瞪著她傾向自己的前胸。
「是不是站不起來啊?」她慌了,「有這么痛嗎?」
「不是,不痛。」他木然回應。
「怎么會不痛?你就是這樣,老愛要酷!」她斥了聲,更加傾向他,藕臂搭上他的肩,「我扶你。」
「你別碰我!」他忽地格開她的手。
「嗄?」他激烈的反應驚怔了她,愣愣呆在原地,「怎么了你?」
他沒說話,別過臉龐,俊頰抹上某種可疑的紅色淡痕。
這是……臉紅嗎?她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他在臉紅?
可為什么?他為什么要臉紅?
「齊京,你怎么了?」她疑惑,再度傾身想認清他臉上的神色。
「你別過來!」他連忙躲開她,吃力地站起身。「我自己能走。」
「哦。」她呆呆地看著他一拐一拐、卻仍堅持走在前頭的身影。
「你躲在我後面,小心別被人看見。」
「為什么?」
「你全身溼成這樣,難道還想讓別人看嗎?」他語調微惱。
啊,她懂了。
是因為她幾近半裸的模樣,所以他才變得這么陰陽怪氣!
她低頭,望向自己清楚勾勒出胸衣的前胸,玫瑰唇角牽起一絲笑痕。
原來如此。剛才他莫名其妙的臉紅,原來是這么回事啊!
她抿住唇,拚命忍住笑意。
果真是青少年,才這么一點點刺激就受不了了,呵呵。
傻瓜!只不過是溼透的上半身啊,將來的你可是看遍了我全身上下呢。
她在心底嘲弄著他青澀的反應,可一轉念,自己的臉頰也灼燙起來。真的很難想像呢,未來的他會與她分享無數個纏綿夜晚,現在卻連看到她溼透的前胸都會不好意思。
在床上的他,和平常一樣強勢霸氣,總讓她又甜蜜又痛苦,沉浮於激情波濤中喘不過氣來。
在兩人的親密關係中,他絕對是握有主導權的一方。
這樣的他,也有如此青澀稚嫩的少年時?
不可思議啊!
想著,她忍不住又笑了,清脆的聲響才剛蕩出唇畔,立即惹來他不悅的回眸。
「你笑什么?」
他怕她笑他嗎?怕她笑他青澀的反應?
「我不能笑嗎?」
「笑什么?」他堅持要知道答案。
她沒回答,明麗的眸笑意盈盈,羽睫眨呀眨的,倣佛在說:對啊,我就是在笑你,怎樣?
他臉又紅了,急急撤回頭,未扭傷的右腳像在泄憤似的,連續踢了幾顆路面上的小打子。
望著他不自覺的舉動,她感覺心弦被撩撥了,溫柔地扯動著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美妙旋律。
於是她加快了步伐,藕臂輕盈地挽住他。
這一回他沒有拒絕。
她淺淺地笑,揚起明眸,望向天際一勾婉約新月。
「看到了嗎?月亮出來了。」
他也仰起頭,「嗯。」
「月色很美吧?」
「還可以。」
「不是還可以,是很漂亮。」她糾正他無可無不可的用詞,睨他一眼,手指順了順鬢邊落發,風情無限的動作帶著少女獨特的纖細,卻也揉合某種屬於女人的韻味。
他看著,竟失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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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齊家時,齊奶奶已經在客廳等著他們,見兩人一身狼狽,不禁嚇了一跳。
「怎么啦?怎么搞成這樣?」她著急地迎上前,「小京手臂還受傷了!沒事吧?」
「沒事,奶奶。」齊京安撫祖母,「只是個小心跌到溪裏,劃了一道小傷,沒關係的。」
「真的沒事嗎?」齊奶奶皺眉,還是不放心,喚了女仆去拿急救箱,「我看重新包扎一下吧。要不要請醫生來?」
「不用了,奶奶,真的沒事。」
「那……好吧。」齊奶奶嘆氣,看著程水蓮扶著齊京來到沙發坐下。「究竟怎么回事?不是派車去接你們了嗎?為什么不坐車回來?」
「這個……都是我的錯,奶奶。」程水蓮急急道歉,「是我堅持要走路回家,齊京陪著我走,結果我在溪邊滑了一下,他為了救我才會受傷的。」
「為什么不肯坐車回來?」齊奶奶問。
程水蓮輕輕咬唇。該怎么解釋呢?齊奶奶不可能明白她內心的想法,她也不願意拿自己和齊京之間的矛盾來煩她。
自從外公去世,齊奶奶收留她後,一直把她當自己的孫女來疼,她真不該為了反抗齊京造成齊奶奶的困擾的。
可她……非反抗不可啊!
「對不起。」她無法辯解,只得低下頭。
「唉,你這孩子!」齊奶奶無可奈何地望著她倔強咬唇的模樣,「自從那天醒來後就變得怪怪的,到底在鬧什么別扭啊?」她搖頭,「是不是那些同學又跟你說了些什么?」
「不,不是的。」
「那你為什么老是要跟小京過不去?」齊奶奶責備著,語氣雖然平相,但仍帶了些個悅。
她刷白了臉,「……對不起。」
「別說了,奶奶。」齊京開口解救她,「水蓮又不是故意的。」
「可是小京……」
他阻止奶奶繼續說下去,「水蓮為了我從樓梯上摔下來,我不過是手臂劃了點小傷,算得上什么?」握住奶奶乾癟的雙手,他淡淡一笑,「奶奶再這么大驚小怪的,會顯得我很沒男子氣概耶。」
「是嗎?說得也是哦。」被愛孫溫柔的嗓音一哄,齊奶奶老眉一舒,輕輕笑了起來。
程水蓮望著這—幕,心裏五味雜陳。
又是齊京護了她。隨口一句話便化解了齊奶奶對她不滿的責問,讓氣氛重新轉為輕松。
他一向有這樣的能力,再怎么難解決的事,他總能輕易扭轉乾坤。對付商場上的那些老狐狸尚且如此了,更何況應對疼愛自己的老祖母。
很多時候,她會有些怨恨他這種宛若天生的從容,可此刻,她卻不得不感激他,是他伸手將她拉離尷尬的泥沼……
「齊哥哥!怎么回事?你受傷了?」
嬌嫩的聲嗓敲碎了程水蓮的沉思,她揚起眸,看著一個長發飄飄的少女跟在抱著急救箱的女仆身後,急匆匆地奔來。
看著女仆拉開權充繃帶的手帕,露出手臂上醜陋的傷口時,少女伸手掩住唇,大大的眼睛瞬間漾間不忍的淚芒。
「好可憐!一定很痛吧?」她俯下清麗的小臉,同情地望著齊京。
他淡淡一笑,「沒這么誇張吧?只是一點小傷而已。」
「可是傷口看起來很深啊。」
齊京搖頭,轉開了話題,「你怎么來了?Fanny。」
「我來看你啊。」李芬妮眨眨眼,微笑又嬌又俏,「人家好不容易從美國回來,去你家找你,齊媽媽告訴我,你現在跟奶奶住,在這裏念書。」
「小妮中午就到了,一直在家等著你呢。」一旁的齊奶奶插口。
「我在這裏住幾天可以嗎?人家好久沒見到齊哥哥,很想念你呢。」李芬妮拉著他的手撒嬌。
「好啊,隨便你。」齊京淡應,深睿的眸落向一直僵立著的程水蓮。「你沒見過Fanny吧?她是我爸爸好朋友的女兒。」
她沒回答,一時間仍有些發怔。
李芬妮,Fanny,從小就很仰慕齊京,事實上,兩家的父母都很期盼這雙兒女聯姻。她還記得當Fanny知道齊京選擇她為未婚妻時,那又恨又怨又惱又哀傷的表情。
Fanny曾經非常討厭她,可之後,她們反而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細細看著身前的少女。沒錯,這女孩就是Fanny,她差點都忘了自己第一回見到她就是在齊奶奶家呢。
「這位是——」倣佛這時才意識到她的存在,李芬妮狐疑地打量她。
「啊,你好。」她連忙收東心神,伸出手,「我是程水蓮,齊京的……同學。」
「齊哥哥的同學?」
「嗯,同學。」她強調,察覺齊京正以一種深沉的眼神望她,心跳不由得快了一拍。
「啊,原來如此。」李芬妮唇畔淡去的笑意又回來了。「我還以為你是齊哥哥的女朋友呢。」
「我不是。」
「她是啊。」
程水蓮與齊京同時開口,回應卻截然相反。兩人互瞪了對方一眼。
李芬妮迷糊了,「到底是不是啊?」
「不是。」
「是。」
又是完全相反的答案。
齊京不悅了,索性格開女仆正忙碌為他包扎的手,一把拉過程水蓮,強迫她坐在他身畔的沙發上,右手跟著摟住她的腰宣示所有權。
「她不僅是我女朋友,還是我的未婚妻。」
霸氣的宣稱,惹來客廳內眾人不同的反應。
齊奶奶偷偷笑了,程水蓮懊惱地磨牙,而李芬妮則呆呆望著兩人親密的姿勢,嬌顏緩緩褪去血色。
第五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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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齊哥哥……居然有了未婚妻。」
月夜下,李芬妮嬌容慘白,定定望著程水蓮的明眸難掩厭惡之情。
她討厭她吧?因為在Fanny心中,她可算是頭號情敵呢。
程水蓮輕嘆一口氣,「Fanny,你聽我說——」
「你憑什么這樣叫我?」李芬妮秀眉一顰,阻止她親昵的稱呼。「只有我的好朋友才能這樣叫我。」
她們的確是好朋友啊,只不過是以後。程水蓮在心中無奈應道,表面上只得扯開一抹禮貌的微笑。
「那我該怎么叫你?」
「你可以叫我的中文各字。」李芬妮高傲地抬起下頜。
「好,芬妮。」她點頭,柔柔喚了一聲。
李芬妮懷疑地瞪她,「把我引出來有什么事?我想你不會專程邀我到院子裏賞月吧?」
「當然不是。」程水蓮苦笑,揀了一張靠近繡球花叢的石椅坐下。「我有話想跟你說,坐下來聊聊好嗎?」
「我跟你沒什么好說的!」說著,李芬妮扭頭就要離去。
「我想,你一定很好奇齊京跟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淡淡一句話,效果立現。
李芬妮馬上旋回身,怒氣騰騰地瞪視她,「剛剛齊哥哥不是說了嗎?你是他女朋友,也是他的未婚妻。」
「我們才十七歲而已,你認為我們有可能這么早就論及婚嫁嗎?」
「為什么不可能?齊哥哥一向說到做到。」李芬妮咬牙,緊緊收握的雙拳泄漏出心緒的激動。
「這就是重點了。」她微微一笑,「這一次,我不打算讓他為所欲為。」
「什么意思?」李芬妮訝異揚眉,「難道你不想嫁給齊哥哥嗎?」
「的確。」
「為什么?」李芬妮不敢相信,「你討厭他嗎?他那么好!每個女孩都喜歡他啊!」
是啊,只要是女人都難以掙脫他的魅力,而她曾經也是。可現在,她無論如何都要掙脫……
「你也喜歡他吧?芬妮。」
「哼。」李芬妮沒有回答,可迅速染紅的頰早說明了答案。
程水蓮靜靜看著那宛如紅薔薇的美麗容顏。
她真的很漂亮,雖然少女時期的她五官與身材仍略微稚氣,可假以時日,將成為讓所有男人六神無主的絕世美女。
她長得美,家世一流,性格又活潑可人,和齊京可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而且,她又一心一意癡戀著他。
真搞不懂,為什么齊京不選擇芬妮呢?為什么反而要選擇長相、背景、性格都毫不起眼的自己呢?
「齊京跟你比較配。」收回復雜的思緒,程水蓮悠悠開口。
「嗄?」突如其來的一句,驚呆了李芬妮,愣愣地瞧她,「你說什么?」
「我說,你跟齊京比較配。」她淡淡重復,心弦卻莫名揪扯著。
好像,有點疼……
「為什么你要這么說?」李芬妮防備地盯著她,意欲從那澄邃的眸底看出她心底藏著何等好計。「你有什么目的?」
「我當然有目的。」她深吸一口氣,「我希望你能幫我跟齊京分手。」
「什么?!」
「請你幫我,芬妮。」
「我、我不懂。」過度的震驚讓李芬妮不知所措,癱坐在她身旁的石椅上。「如果你想跟齊哥哥分手,又為什么要跟他訂下婚約呢?」
唇角揚起一絲苦澀,「因為那時的我,很迷戀他。」
「那現在呢?難道你不喜歡他了嗎?」
「嗯。」頓了兩秒,她黯然應聲。
「為什么?」
「為什么?」她閉上眸,許久,才逸出長長嘆息,「因為不被信任,是很苦很痛的;因為失去,也是很苦很痛的。」
因為她跟齊京的婚嫻只會折磨彼此;因為他們將會傷害對方,在各自心上烙下難以磨滅的傷痕;因為他們甚至會傷害一個未出世的孩子。
所以,她決定盡可能斬斷這一段孽緣。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你做了什么對不起齊哥哥的事嗎?你是不是愛上別人了?」李芬妮自顧自地推論,「可是不可能啊,有誰能比齊哥哥好?有誰比得上他?」
多么單純的戀慕啊!程水蓮望著認真思索的少女,一時間竟有些羨慕。
她也曾有過這樣單純的青春,出曾經這樣單純地癡戀著一個人啊!可曾幾何時,這樣單純的愛已經不能滿足她了?她要求更多,要求回報,要求在苦戀的同時也要保有個人的自由與尊嚴。
她想要白我。
程水蓮漫漫沉思,怔望著面前微微枯萎的繡球花。大概是缺了一點水吧,這花看來病慨傾的,少了些許生氣——就像未來的她。
她蹲下身,伸子撫弄著略顯乾澀的花瓣,半晌,忽地轉身走到庭院角落,拎起澆花的水壺裝滿水。
「你幹什么?」李芬妮不解地望著她的舉動。
「替花澆點水。這花快枯了。」她托著水壺細心地替每一叢花澆下些水分,一面澆,一面還輕輕哼起歌來。
想起從前家裏也有一方小小的院落,她親乎栽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每天光在那些花草前就能坐上幾個小時。
她曾經夢想將來當個園藝設計師。
這個夢想,究竟是什么時候拋去的呢?
她恍惚地想,澀澀苦笑。
應該是在戀上齊京之後吧。
自從遇上他後,她滿心只想著怎么讓自己配得上他,怎么做到他對她的所有要求,她沒有了自我,忘了夢想,只想著討他歡心。
真傻。
這樣癡心一片又換來什么呢?到頭來,她和齊京的婚媧一樣不幸福……
「喂,你把剛剛的話說清楚,程水蓮。」對於她忽然的分心,李芬妮很是不滿,「你的意思是你想眼齊哥哥分手?」
「嗯。」
「那你就明白跟他說啊,幹嘛還賴在齊家不走?」
「因為——」程水蓮心神一凜。
是啊,既然如此,她為什么還賴在這裏呢?
「因為我……沒別的地方可去。」好一會兒,她才啞聲回應,「所以齊奶奶收留了我。」
從小,她便在一場意外中失去了父母,相依為命的外公又於去年棄世,十七歲的她,不知何去何從。
可她現在已不是十七歲的稚嫩少女了,現在的她,該有獨立自主的能力。
李芬妮說得對,養她想跟齊京斷絕關係,就該斷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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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打工?」齊京不敢相信地瞪著眼前一臉堅決的少女。
她最近究竟是怎么了?老是跟他鬧別扭就算了,居然還跑來跟他說她要打工?
「嗯。」相對於他的驚愕,程水蓮顯得平靜而堅定,「學校裏只有兩個校工,其中一個家裏有急事,要請假一個月,他不在的時候,學校要找個臨時校工,幫忙照顧校園裏的花花草草,所以我就——」
「你就自告奮勇去應徵?你瘋了嗎?你還是學生啊,去應徵什么臨時校工?」他低聲怒斥。
「不行嗎?」程水蓮口氣也變得不善,「為什么我不能應徵臨時校工?我對照料植物很有經驗,而且我也需要錢。」
「你需要錢?」他怒視她,「為什么?想買什么東西嗎?要多少?我可以給你。」
聽聽他說話的口氣!接下來他該不會要掏出支票本來了吧?
「我不需要你的錢!」她冷哼,「也許你不相信,可我並不打算一輩子寄住在齊家,外公有留下一點錢給我,如果我自己也能賺點錢,生活費應該足夠——」
「你想搬出去?」他打斷她。
「是。」
「一個人?」
「沒錯。」
他瞪視她,眼神深不可測,跟著,嘴角揚起絕冷弧度。
他要發飆了。
多年的經驗讓程水蓮得知這是齊京生氣的前兆,當他唇畔的笑意到達了絕對零度,也就是他的情緒降到最低點的時候。
他冷冷地看她,冷冷地掃視周遭一直偷偷看著兩人隔窗爭論的同學,逼得他們連忙轉過頭去假裝忙碌。
然後,他緩緩繞出教室,拽住她的手。
「你跟我來。」
「你……要帶我去哪兒?」她不覺有些慌,語調尖銳起來。
「跟我來就是了。」他一路將她拖過走廊,下樓往校園的僻靜角落走去。
他該不會想找個暗處痛揍她一頓吧?
滿心的驚慌讓程水蓮胡思亂想起來,可只一會兒,她便搖頭苦笑,逐去腦中無稽的猜測。
齊京當然不會打她,在他最生氣的時候,也不過輕輕甩了她一巴掌而已,而她依然記得他當時慘白的臉色。
他不習慣打女人——以後如此,現在也是。
「齊京……」她嘆口氣,正想開口,一個挺拔的少年身影疾如風地從兩人身後追過來。
「齊京,你要帶水蓮去哪兒?」
是溫泉。
她一驚,轉頭望向急急追來的少年,他臉上藏不住的擔憂,讓她一陣感動。
「我聽說你們吵架了?」他直追到齊京面前,以自己的身軀擋住去路,「你要帶她去哪裏?」
「我要帶她去哪兒,你管不著。」齊京眼神嚴厲。
可溫泉沒被這樣的厲色嚇退,依然定定挺立他面前。「我當然管得著。水蓮可是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朋友,如果你要欺負她的話,我絕對不同意!」
「怎么?這么緊張?」深幽的眸閃過不祥的銳光。
溫泉沒察覺。「當然嘍。齊京,你別忘了她前陣子才受過傷,別對她這么粗魯,她會被你嚇著的。」
「哼,你倒真的很關心你的青梅竹馬。」這話聲調平靜,可背後隱藏的含義已很清楚。
他不高興吧?不喜歡他人過於關心他的未婚妻?
溫泉眨眨眼,恍然了悟,正想說些什么時,程水蓮搶先開了口——
「放心吧,溫泉。」她轉向特地前來拯救她的好友,眸光溫暖,「我沒事的。」
「水蓮。」溫泉望了她一眼,扯扯她衣袖,將人拉到一旁,附耳低聲道:「齊京臉色看起來很不妙,真的沒問題吧?」
「沒問題的。」她微笑。
他流轉眸光,發現齊京正死瞪著兩人過於親昵的姿勢,—面覺得好笑,一面又忍不住擔憂。
「你真不怕?」他又確認一遍。
她笑了。溫泉印象中的她,還是從前那個文靜怯弱的程水蓮,可現在的她——已經不是了。
「我不怕。」
「真的?」他不相信,瞥了一眼齊京愈發陰暗沉冷的神色,呼吸一緊。
連他都不太敵面對氣勢如此冰淡逼人的齊京了,她會完全不怕?
他不相信。
斂眸沉思了一會兒,再揚起時,他眼神恢復平素的調皮活潑。
「齊京,來比賽吧!」
「嗄?」齊京一愣,隨即翻了翻白眼,「又比賽?」
「嗯。這次比籃球如何?」
「我沒空!」齊京直截了當地拒絕。
溫泉可不管,逕自扯住他的手,熱切地說道:「你答應我,如果我贏的話,就靜下心來好好聽水蓮說,她想打工一定有她的理由。」
「我就是想聽才拉她出來的。」齊京冷冷道,同時厭惡地掙脫他的手。
面對他的冷淡,溫泉絲毫不以為意,只是嘻嘻地笑,「依你這種可怕的表情,會好好聽她解釋嗎?跟我來,你需要運動—下肌肉來緩和心情。」說著,他不由分說地拖著齊京就往籃球場跑。
「喂!你們——」眼見兩人的身影快速從眼前淡去,程水蓮連忙小跑步追上。
剛過正午的球場,陽光烈得幾乎能蒸發一個人,除了幾個不怕死的籃球隊隊員,場上空空蕩蕩的,冷清得很。
「正好。」溫泉一拍手,興高採烈地奔向那群同學,跟他們借了顆籃球,一路運球回來。「來吧。」他對齊京比了個手勢,「我們來比賽。」
「怎么比?」既然已被拖到籃球場,齊京縱然不耐,也只好由他。
「誰先進十個球,就算誰贏。」
「賭注呢?」
「我贏了,你就不準對水蓮發脾氣。如果你贏了,隨你開條件吧。」溫泉肩一聳。
「好,那我要你永遠不準再來找我比這些有的沒的。」
「這個條件太嚴苛了啦。」溫泉眼珠子一轉,皮皮地耍賴,「這樣吧,頂多我答應你,以後不再找你比籃球。」
齊京不說話。
「好啦,就這樣吧,齊京。」溫泉軟聲道。
天!他在對齊京撒嬌嗎?
望著溫泉陽光般的笑容,程水蓮瞪大了眼。他的神情看起來絕絕對對像在對齊京要賴撒嬌。
「好啦,隨便你。」齊京倣佛也受不了他來這一招,粗聲答應他的要求。
「YA!」溫泉轉過身來,悄悄對程水蓮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果然還是個十七歲的孩子呢。她不禁微笑。
於是,比賽開始了,兩個身材一般的少年彼此對峙,爭著一顆籃球。
程水蓮退到場外,靜靜看著激烈的比賽,兩人看來都是全力以赴,汗水一滴滴從身上甩落,在陽光下看來格外璀璨耀眼。
幾個籃球隊隊員也停下了練習,紛紛圍過來觀賽。
「你們說誰會贏?」
「廢話!當然是齊京。」
「可是溫泉運動神經也很發達呢,他可是咱們棒球隊頭號投手,今年聯賽要不是有他,我們根本打不進決賽。」
「如果他跟齊京比棒球,那我一定賭他贏,可現在是比籃球耶。」
「齊京一定會贏啦,那家夥簡直不是人。」
「我說溫泉會贏,他不可能每次都輸吧。」
「嗯——」
幾個人陷入沉吟,面上神色凈是好奇,片刻,一個身材最高的男孩忽然開口,「來下注吧!賭誰贏。」
「好,賭就賭。」
「嘿!你們別這樣好嗎?」看著幾個籃球隊隊員興奮地掏錢準備下注,程水蓮秀眉緊顰,「不要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唷,女主角說話了呢。」 —聽她開口,籃球隊隊員彼此交換一眼,同時挂上諧譫的表情。「說實話,他們倆一天到晚比賽是為了你爭風吃醋吧?」
「霸著齊京還不夠,連青梅竹馬也不放過,你這女生也挺貪心的嘛。」
「你們!」她容色一白,「胡說八道些什么?!」
「女生少管男生的事啦。」
「是啊,女生一邊去乖乖看比賽就好了,羅唆什么?」
敢嫌她羅唆?
程水蓮怒上心頭,「你們這些小鬼,才十幾歲而已,說話別這么囂張!什么叫女生少管男生的事?告訴你們,我才懶得管呢!只不過警告你們別亂造謠,是籃球隊隊員就乖乖打球去,少在這邊浪費時間傳八卦!」
這是怎么回事?這女生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潑辣了?還說他們是……小鬼?!
聽完她一連串痛斥,籃球隊隊員們面面相覷,顯然都有些吃驚。
「喂!你這女生——」
「怎么?你有什么意見?」程水蓮橫眉豎目,語聲淩厲。
哇靠!比家裏的老媽還兇!
被她的氣勢一逼,籃球隊隊員們不覺往後直退。
照理說,他們幾個身材高壯的大男孩不該怕一個外表纖弱秀氣的少女,可不知怎地,她的眼神讓他們頗緊張。
就好像他們真是長不大的孩子似的……
「算了!好男不跟女鬥。」 一個看來像是籃球隊隊長的少年悻悻然地開口,揮了揮手,「今天球也練夠了,我們走吧。」
確定他們的身影逐漸遠離籃球場後,程水蓮才旋回身,恰恰迎向四束驚異的眼光。
是齊京與溫泉,兩人幾乎是張口結舌地瞧著她。
「你們看什么?」她蹙眉,「不是在比賽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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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結果,八比十,竟然還是齊京贏了。
溫泉不甘心地哇哇大叫,「怎么會?又是你贏了?你這家夥到底有沒有弱點啊?」
「我也很想知道。」齊京只是這么酷酷地應道。
「不行!我投降了。」溫泉無奈地高舉雙手,轉過身,對程水蓮道歉,「不好意思,水蓮,這次幫不到你。」
「沒關係。」她溫婉微笑,望著面容沮喪的他,忍不住衝口問出—直藏在心中許久的疑惑,「為什么你不跟他比棒球呢?溫泉。」
「當然不能嘍,比棒球的話我一定贏。」
「那不是最好嗎?」她不解。
「那不公平。」溫泉搖頭,「我打棒球都超過十年了,教練出說我有天分,不是我自誇,我的技巧已經接近職業級了,跟—個業餘的比賽有什么意思?贏了也不光彩。」
「可是——」
「我可是以職棒為目標呢。」提起這個,溫泉整個人精神都來了,神採飛揚。「未來的職棒選手可不能做這么沒志氣的事。」
程水蓮聞言,心臟重重一扯。
未來的職棒選手……他可知道,他已經沒有這樣的未來了?
「等我成了職棒選手以後,你們要來看我比賽哦。」沒察覺到她異樣的神情,溫泉依然興奮地喊著,「齊京,你也要來。我打棒球可沒籃球這么遜,保證讓你值回票價。」
「如果你送我票我就去。」齊京淡淡應了一句。
「你這家夥!幹嘛這么冷淡啊?」溫泉揪起他的衣領,碎碎抱怨,「好歹我們也同學一場啊,偶爾來捧捧我的場會怎樣?」
「我又不喜歡棒球。」
「不喜歡棒球?虧你還是臺灣人!說起來你爸媽當初真不該把你送到美國去當什么小留學生——可是不對啊,美國人對職棒也很瘋狂的……」
木然聽著兩人唇槍舌劍,程水蓮一顆心漸漸沉落,某種又酸又疼的滋味在胸間漫開。
如果那場車禍沒有奪去溫泉的運動神經,那他以後一定會是個風糜大街小巷的棒球明星吧?
他真心喜愛棒球,又肯努力,絕對會成為一個很了不起的棒球選手,可惜偏偏出了那場車禍……
「水蓮,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溫泉驚愕的嗓音驀地拂過她耳畔。
「啊?」她一定神,直覺將手撫上臉,這才發現淚水不知何時已碎落滿頰。「沒事的,我沒事……」慌亂地展袖拭淚,從指縫間瞧見齊京深不見底的眼,她喉間忽地—酸,逸出一聲啜泣。
她上前一步,猛然抓住溫泉的手,「你答應我,這個暑假千萬不要離開鎮上!」
「為什么?」溫泉—臉莫各其妙,「水蓮,你怪怪的……」
「總之你答應我就是了!」
「嗄?」
「我求你答應我……」她哀求著,淚水宛如斷了線的珍珠,紛然墜落,震動了兩個男孩。
「水蓮,你、你究竟怎么了?」溫泉急得口齒不清,「不、不要哭啊,你幹嘛、幹嘛這樣子啊?弄得我神經都緊張起來了。喂!」
「我怕你……失去夢想……」她哽咽著。
那感覺一定很苦很痛,當溫泉在醫院醒來,發現自己再也抓不住夢想時,他一定會痛不欲生。
「失去夢想?怎么會?」
「你會的!如果你不肯聽我的,你可能會——」
「水蓮!」見她瀕臨崩潰邊緣,一旁的齊京聚攏眉峰,開口斥道;「不要這么歇斯底裏的!你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么嗎?」
「我當然知道!不知道的人是你!」她轉過蒙朧淚眼,衝著他尖聲喊,「你這么完美,做什么事總是這么容易,家世背景又好,一出生就比別人多擁有幾百倍的優勢,你怎么知道失去夢想是什么感覺?你怎么知道我們平常人努力了半天卻做不到是什么感覺?你一點也不了解!」
「水蓮!」這回阻止她的人是溫泉。「別這樣說話。」
「我說得不對嗎?本來就是這樣,本來就是!」她啞聲喊,螓首抵住溫泉胸膛,小手緊緊抓住他衣襟。
有時候她真恨那樣完美的齊京,真的很恨……
「水蓮,別哭了。」她突來的脆弱令溫泉不知所措,無助地拍撫著她背脊。「好了,別哭了,別哭了。」
齊京默默望著這一幕,良久,他—甩頭,大踏步離去。
挺直的背影看來……好孤寂。
溫泉嘆息,雙手握住程水蓮肩膀,稍稍推開她,「水蓮,你……怎么會說出這種話?」
她仰起滿是淚痕的秀容,「難道不對嗎?他本來就是天才、是完人,怎么會了解我們這些人的感覺?」
「你不該這么說話,水蓮。」他輕斥,「你錯了!」
責備的眼神臺她一愣,「我……錯了?」
「世上沒有什么人是完美的,就算天才也得靠九十九分的努力才能有所成就。」
「可是齊京什么都會。」她很是激動,「頭腦聰明,功課好,籃球、網球、遊泳、空手道,什么運動都行,連圍棋也贏了你,還有你加道嗎?他也會彈鋼琴、拉小提琴……你不也說過,哪有這種什么都會的人?」
「如果他什么都會,也是因為他什么都學。」他沉靜地說著,「仔細想想,你不覺得這樣的他其實有點可憐嗎?」
「可、可憐?」
「他為什么什么都會?難道不是從小被逼著什么都學嗎?要用功念書,要考全校第一名,要培養藝術修養,也要鍛鏈體魄。岡為他是齊家的小孩,所以沒有一樣可以不如人,所以必須光耀門楣——對那家夥來說,這應該是不小的壓力吧?」
她聽著,不禁怔住了。片剡,才困難地自喉間逼出嗓音,「溫泉,我以為你……不喜歡齊京。」
「我……也不能說不喜歡他啦。怎么說,唉,其實我滿崇拜他的。」最後一句降低了聲調。
「崇拜?」
「嗯。」他別過頭,臉頰微微泛紅,看來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那家夥真的很強,你不覺得嗎?」
「……嗯。」
「而且又認真。」他攤攤雙手,「我對認真的人最沒轍了。」
「認真?」
「你不覺得他做什么事都很認真嗎?」他回頭看她,黑眸掠過一絲感嘆,「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這么大的壓力一定很不好受吧。」
她聞言一震。
是啊,那樣的壓力的確不小。為什么她之前從不曾想到這一層呢?
她只看到了齊京風光的表面,卻從沒細心去探求他隱藏在深處的另一面。
為什么反而是總視齊京為兢爭對手的溫泉來點醒她?
一念及此,她的心慢慢揪起來,眼眸又是一酸,蒼白的唇瓣發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溫泉凝望她數秒,又嘆了口氣,「你最近真的變了,水蓮。」
「變、變了?」
「大家都說你現在變得比較有主見了,不像以前人家說什么就做什么,濫好人一個。」他微笑睇她,「現在的你,可不好欺負了呢。」
「這樣……不好嗎?」
「不會啊,其實這樣比較好。」他頓了頓,一向清朗的嗓音放得低柔,「只不過以前的你好像比較溫柔體貼。」
他的意思是,現在的她不體貼嗎?
淚霧再度在她眼眶聚攏。
「水蓮,你不是齊京的未婚妻嗎?有時候應該站在他的立場,好好為他想想啊。」
「我——」她哽咽,眼神一轉,這才發現齊京已離開了。
「你知道他剛才離開的時候,背影有多孤單嗎?」溫泉表情嚴肅,「我從來沒看過齊京那樣子。」
孤單?
這沉重的兩個字宛如巨石,瞬間壓得她胸口透不過氣。
她是不是在無意之間……傷了齊京?
領悟這一點後,她又是慌亂又是心疼,難以形容的滋味從血流竄過,激起—陣戰僳。
「快去找他吧。」看出她的震撼,溫泉微微笑了,「你可是欠他一個道歉哦。」
「嗯。」她點頭,提起步履就要急奔,可似乎想起什么,又回過頭來,「謝謝你,溫泉。你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好男人的。」
「哈!你怎么知道?」他古怪地撇撇嘴。
「我就是知道。」她柔聲道,「能被你愛上的女人一定很幸福。」
「多謝啦。唉,要是那女生也這么想就好了。」最後一句是含在口中的,只有他自己聽見。
她聽不清,「什么?」
「沒什么,快去吧。」
「嗯。」嗓音才剛落下,她立刻拔腿狂奔,一顆心早已飛到那個被她刺傷的男人身上。
第六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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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水蓮追到齊京的教室,想跟他道歉,可他卻不在教室裏。
下午還有一堂課啊,他究竟上哪兒去了?
她無奈,只能先回自己的教室上課,放學後又跟著學校的老校工巡回整座校園,照顧花草樹木,折騰了好幾個小時。
待閒下來已是日落時分,彩霞滿天。
收拾好園藝工具,程水蓮洗凈臟污的臉跟手,才背起書包,跟老校工道別。
「那我無走嘍,再見。」
「怎么?你要一個人回家嗎?齊家沒派車來接你?」老校工關切地問。
「嗯,我想不會了。」她微微苦笑。
不像前幾天,齊京今日沒有來找她,齊家的司機也沒出現。
看樣子,他終於肯乾脆地讓她一個人走路回家了。
她該感到松一口氣,可不知怎地,胸口卻緊窒得難受。
習慣了跟齊京一路拌嘴走回家,今日她一個人前進的步履竟有些凝滯,一顆心亦志忑不安。
有點奇怪的感覺。
她落下視線,默默踩著自己在地上拖得長長的影子,在靜寂的鄉間小徑上,這細瘦的影子,顯得好……孤單。
孤單!
她陡然一驚,再次想起中午溫泉說的話——
你知道他剛才離開的時候,背影有多孤單嗎?
你是他的未婚妻,有時候應該站在他的立場,好好為他想想啊。
略蘊責備的話語,排山倒海朝她傾涌而來,令她喘息連連。
她是他的未婚妻,未來更是他的妻子,可她是否從來只想擺脫這令她透不過氣的身分,而忽略了某些重要的事情?
她是否錯過了些什么……
想著,她忽然有些惶恐,拾起頭,不知所措地瞪著前方。
此刻,日與夜的交替已逼近最後一線,火燈的日輪早已沉沒在山陵下,白色月牙緩緩自天際攀升。
天色漸漸黯淡了。
路燈點亮,銀色流輝瀉了一地。
程水蓮怔怔地佇立原地,心鼓一聲聲急促地敲打,愈來愈重,愈來愈快。
她究竟在慌亂什么?為什么胸口好像要進裂開來似的?
撫住心口,她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直到情緒稍微平靜後,才重新邁開雙腿。
可沒數秒,一道在林問若隱若現的纖影吸引了她注意。
那是誰?
她蹙眉,看著那淺色身影在林間靜立,任晚風撩起她裙擺。
好像是……喬羽睫?
她眨眨眼,夜色朦朧,她很難認清那人影是誰,念頭一轉,她拂開路旁草叢,也往林子裏深入。
是喬羽睫沒錯,她亭亭玉立,秀容一逕盯著某處。
她在看什么?
程水蓮不解,眸光一轉,忽然發現另一道人影。
是淩非塵!他站在另一邊,同樣靜靜立著,只是他的目光卻落定喬羽睫身上,湛沉的眸若有所思。
他想做什么?
程水蓮一急,連忙朝喬羽睫奔去。
見她突如其來出現,喬羽睫嚇了一跳。
「跟我走,學姊。」程水蓮牽起她的手,拖住她就要往林外走。
「咦?為、為什么?」喬羽睫莫名其妙,直覺想掙脫。
「學姊沒發現嗎?淩非塵也在這裏!」
「非塵也在?」喬羽睫恍然,明眸進出的卻是喜悅輝芒,「他在哪裏?」
怎么?她期待見到他嗎?
「學姊——」
「他在那裏!」目光尋到了那挺秀的少年,喬羽睫明眸熠熠,唇角也跟著揚起一絲淺笑,「放開我,水蓮,我要過去。」
「過去?」程水蓮微徽驚愕,「過去找他嗎?不行!絕對不行!」
「為什么?」
「聽我說,學姊,你不能接近他,他會害了你!」
「怎么會?」喬羽睫凝眉,唇畔笑意一斂,望向她的眸倏地陰暗,「難道你跟其他人一樣瞧不起他嗎?」
「不是這樣的……」
「他家情況是不好,他爸爸很過分,他的脾氣也糟了些,可他不是壞人。」喬羽睫抿著嘴,總是溫柔的嗓音難得清冷,「我不希望你對他有偏見。」
程水蓮一呆。
這個總是溫婉和煦、讓人禁不住又仰慕又喜愛的女孩也會這樣說話?
瞧她嚴肅的神情,就好像在為心愛的人辯護一樣!
她已經陷進去了嗎?
「學姊,我只是關心你。我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不會的。」喬羽睫嫣然一笑,又恢復一貫的嬌柔,「謝謝你,水蓮,不過我相信他不會傷害我。」
可事實上,他的確會啊!
程水蓮在心中嘆氣。為什么她善意的警告總是得不到對方的重視呢?溫泉如此,喬羽睫亦然。
她只是想阻止他們受傷啊!
倣佛看出她神情不豫,喬羽睫更加放柔聲調,「水蓮,真的很謝謝你這么關心我。不過,你別老是擔心別人,自己的事……才該多注意一點。」
弦外之音令程水蓮一愣,「什么意思?」
「呃,我的意思是——」喬羽睫欲言又止。她不善說謊,可又不知該怎么將心中的話說出口,只能咬著唇,幽幽嘆息。
她究竟想說什么?
見她這副表情,程水蓮心中升起不祥預感,驀地松開她,上前幾步,視線調往方才喬羽睫凝望的方向。
然後她看到了,那片掩在樹林後的斜草坡,一個少年正以手為枕躺在那兒,而他身旁坐著一個少女。
他們不知在說些什么,片刻,少女慢慢俯下身,臉龐一寸一寸靠近少年。
程水蓮倒抽一口氣。
那是——齊京與李芬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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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緩緩低向自己的美麗容顏,有一瞬間,齊京腦海一片空白,好一會兒,他才收束心神,揚起手臂,輕輕格開了那張臉。
「別這樣,Fanny。」
「不可以嗎?」李芬妮仰起臉,明麗雙眸依然溫柔地凝定他面上。
「不可以。」
「為什么?」如蘭的氣息拂向齊京面孔,「齊哥哥不喜歡我嗎?」
齊京沒回答,撐起上半身,俊眸望向遠方。
看著他遙遠的神情,李芬妮輕輕咬唇,媚麗的眸流過一絲哀怨,她移動身子來到齊京面前,強迫他直視自己。
「為什么?」她又問一次。
他仍是不語。
「齊哥哥?」
「我們走吧。」他站起身,朝她伸出手,「天色晚了。」
「我不走。」她拒絕。
「Fanny!」他厲聲一喚。
她似乎嚇了一跳,芳唇一噘,明眸一紅,似乎就要落淚。
「為什么?」她仰著容顏,仍堅持地問:「為什么你要選那個程水蓮當未婚妻?你明知道……明知道我們爸媽都希望我們在一起啊。」斂下眸,她臉頰染上紅霞。
齊京靜靜地望她,「我當然知道他們的想法。可是我……」他頓了頓,知道自己即將出口的言語會傷了面前這女孩,「我一直把你當妹妹。」
「妹、妹妹?」她無法接受。
「嗯。」
「可是我……我不想當你妹妹啊!」小嘴微扁。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齊哥哥。」她忽地拽住他的手,告訴我,為什么我不可以?我究竟哪一點比不上她?我可以改,我願意改,只要你說一聲,我什么都做。」
「你——」急促的懇求震動了齊京,他凝望著面前淚眼盈盈的女孩,—句話也說不出來。
「告訴我,你為什么選她?齊哥哥,為什么是她?」她不停追問。
為什么?這樣的問題令齊京胸口一陣抽疼。究竟是為什么呢?或許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吧。
「……因為她很喜歡我。」好半晌,他才低聲開口,「她的眼中只有我一個人。」
「什么?」李芬妮眨了眨眼,沒料到竟會聽到這樣的答案,她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找回說話的聲音,「你要她只是因為……她喜歡你?」
「嗯。」
她瞪著他,滿臉不可置信,盈睫的淚珠跟著一顆顆墜落。
「難道、難道你不知道嗎?我也一直喜歡著你——從你第一天出現在我面前開始。」她顫著嗓音,蒙朧的眼神像掉入了久遠的回憶。「那天,爸爸把你帶來我們家,說你要在美國念書,所以要跟我們住在一起。爸爸說要叫你哥哥,他說只要我乖乖聽話,你一定會好好照顧我。
「你知道嗎?當我看到你一個人坐在花園裏讀書時,我就喜歡上你了。我喜歡你看書的模樣,那么認真,那么專心,好像除了書本,再也看不到其他東西。那時找就想,一定要讓你看著我,一定要讓你喜歡我,所以我一直乖乖的,乖乖的……」她掩住臉頰哭喊,「齊哥哥,我也……很喜歡你啊,我的眼中也只有你一個人啊!」
她真這么喜歡他嗎?
看著為自己哭泣的女孩,齊京目光一沉,神情變得蒼黯,他揚臂將她攬入懷裏,低聲勸慰,「別這樣,Fanny,別哭了。」
「我不想……只當你妹妹……」
淚水瞬間染溼了他胸前衣襟,他輕聲嘆息。
李芬妮抬起頭來,「我真的不可以嗎?」
他不忍看她可憐號號的表情,別過頭。
「你一定要程水蓮不可嗎?」
他沒說話,好片刻,微微點了點頭。
她惱怒了,忽地揚高聲調,「你這笨蛋!她根本不愛你!」
他身子一繃。
「她根本不喜歡你!」李芬妮急切地道,「你知道那天晚上她跟我在花園裏說了什么嗎?她要我幫她跟你分手!」
「什么?」齊京聞言—震,回過頭來,緊緊盯住李芬妮,「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你沒聽懂嗎?她想跟你分手,還要我幫忙!」
「是嗎?」他咬牙,雙手緩緩松開懷中激動的少女,慢慢站起身。
夏季晚風從軍坡的另一側悠悠吹來,明明是暖熱的,可沁入他肌膚時,卻冷涼難耐。
奇怪的冷意透過肌膚,一寸一寸凍上他胸膛,直教他臉色發白,身子亦微微發顫。
他僵立原地,許久許久,連李芬妮負氣離去都沒發現,直到一聲隱約的啜泣攫住了他迷蒙的神志。
調轉視線,他意外地在樹林間發現一個容色與他同樣蒼白的少女。
是水蓮。她躲在那裏多久了?她全部聽到了嗎?
「齊京。」她啞聲喚他,容顏明白寫著愧疚。
愧疚?她為什么要愧疚?
他直直走向她,「Fanny說的是真的嗎?你那天晚上真的跟她那么說?」
「我是……是那么說過。」她眼神閃爍,不敢迎視他的目光,「可是……其實我是—」話語被截斷。
「你說過,你現在只想擺脫我,那並不是一時的氣話?」
「我……那是因為——」
她在發抖。
為什么?因為恐懼嗎?
齊京發現自己的胸膛更冷了。「你喜歡溫泉嗎?」
他想起中午她埋在溫泉懷裏哭喊的那一幕,也許那並不是偶然而已。
「我——」她訝異地瞪大眼,「當然不!你誤會了,我跟溫泉只是好朋友而已。」
「那我呢?你真的想跟我分手?」他盡力保持語氣平淡,雖然一顆心早已提到胸口。
他在期待某個答案,某個能讓他的心安定的答案,某個不讓他體內如此寒冷的答案。
可她卻垂落眼睫,「齊京,我們之間……不會幸福的。」
他失神地瞪她,「這就是你的答案?」
「我只是……希望改變這一切而已。」她痛苦地低語。
「我明白了。」他機械化地應道。
她愕然楊眸,「你明白了?」
「如果你希望改變,那就改變吧。」沙啞擲落一句後,他轉過身,走入蒼黯深邃的夜幕中。
昂起頭,滿天星子眨著眼,欲語還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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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傷了他。
看著齊京離去的背影,程水蓮強烈地領悟到這—點。
那挺秀的背影不再像從前一般孤傲瀟灑,反而蘊著點落寞的味道。
這樣的他看起來格外像一個少年,只是一個寂寞、孤寥、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少年而已。
他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就算再怎么優秀,再怎么驕傲,再怎么擅長隱藏情緒,仍然只是個孩子而已。
而她,傷了這樣的他。
一念及此,程水蓮驀地雙腿一軟,跪坐在地。
自從回到十七歲後,她一直想著的只是如何擺脫齊京、如何改變從前,從沒想過她的舉動會帶給他什么影響。
她沒想過自己……竟有能力傷害他……
因為她很喜歡我……她眼中只有我一個人。
這就是齊京對她許下婚約的原因嗎?只因為她眼中只有他一個人?
多么自以為是的理由啊!可不知怎地,她卻聽得心弦震蕩,柔腸百轉。
因為她聽出了這句話中藏著多么深的孤寂!
他只是一個寂寞的孩子啊,只想要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人,想要那個人只看著他,只注意他——這想法也許任性,可細細一想,卻很悲傷。
如果你希望改變,那就改變吧。
他的意思是要解除他們之間的婚約嗎?他肯放過她了?
可為什么她聽了一點也沒有解脫的感覺,—點也不高興,反而像被無形的桎梏緊緊糾纏全身?
他要松手了不是嗎?為什么這情感的鎖鏈反而愈纏愈緊,繃得她肌膚發疼?
她是怎么了?
程水蓮伸手掩臉,透過指縫瞪著腿邊的草地,夜深了,夜色昏暗,原本青翠的草地此刻看來一片墨灰。
正如她現在的心情。
「真、真可笑。」她顫著嗓音嘲諷自己。
明明是她所希望的改變啊!她還心痛什么?
她閉了閉眸,深吸一口氣,然後強迫自己站起身,緩緩前進。
雙腿有點發顫,步伐沉重,她每走一步,便仰頭茫然地凝望星空數秒,彷佛有意拖延回家的時間。
也許她真是在拖延吧?因為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面對齊京。
她慢慢穿過林子,走上碎石小徑,學生皮鞋踏踩著迷蒙跫音。一聲、兩聲、三聲……她下意識地數著,藉此安定旁徨心神。
忽地,身後傳來一片沙沙葉響,她身子一凜。
是風嗎?可她並沒有感覺啊。
她定了定神,再前進幾步,豎起耳朵細聽。
這回,她聽見了腳步聲,輕柔、細緩,但仍是不折不扣的腳步聲。
她試著加快步伐,後面的聲響也跟著急促起來:放慢腳步,聲響也隨之輕緩。
有人在跟蹤她!
她全身寒毛直立,屏住氣息,心韻惶然。
怎么會這樣?她以為這鄉間小鎮的治安應該不錯啊,從前住在這裏的時候,從不覺得深夜出門有什么不妥。
小鎮上大家彼此都認識,很少有陌生人出入,照理說不會有什么危險才是。
可現在,卻有人跟蹤她……
是色狼嗎?或者想搶劫?搶她一個女學生?不會吧?這么說是色狼的可能性高些了。
程水蓮愈想愈慌張,前額進出細碎冷汗,呼吸跟著淩亂。
她繃緊神經,猶豫了幾秒,終於還是決定拔腿狂奔。
她拚命地跑,後面的人也拚命地追,在靜夜裏聽來格外深沉的跫音,宛如惡鬼威脅著要吞噬她。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她一面跑,一面在心裏尖叫著,後頭愈來愈逼近的聲響,幾乎扯斷她脆弱的神經。
終於,她看到了,前方一個淡灰色身影朝她走來。
「救、救命啊!」她嘶聲狂喊,用力揮手,「救命!」
那人聽見了,加快步伐朝她跑來。
「怎么回事?水蓮,發生什么事了?」他伸長手臂,—把將嚇得全身發顫的她護入懷裏。
「有人、有人在追我。」
「誰?」他抬起頭,越過她肩膀巡視後頭,卻沒有看見任何人影。「沒有人啊。」
「沒有?」她跟著回過頭,只見身後一片暮色蒼茫,毫無異樣。
難道只是她的錯覺嗎?
「瞧你嚇得臉色都白了。」他俯望她,展袖替她拭去滿臉冷汗。
是……齊京!
驚魂甫定後,她才認清攬住自己的竟是她以為早已回家的少年。她不敢相信地望著他,「你怎么……會在這裏?」
「天色晚了,所以我出來看一看。」他輕描淡寫地說。
這么說,他是專程出來接她的嘍?怕夜深了她一個人獨行危險,不放心才出來的?
他擔心她!在她說了那些刺傷他的話之後,他竟還為她的安危擔心!
她該……該怎么辦啊?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見她頰畔無聲無息滑下的淚水,他有些手足無措,「沒事了,已經沒事了。放心,沒有人追你,而且我在這裏啊。」
她不語,眼淚依然落個不停。
「你……別哭了啊,水蓮,你忘了我空手道三段嗎?我會保護你的,不用擔心。」
「不是的,我不是因為害怕……」她哽咽著。
「那是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對不起你,因為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因為我開始懷疑自己做的到底是對是錯。
「因為我……沒想到你會來接我。」她仰起容顏,透過淚霧睇他,「我以為你應該很氣我——」
他沒說話,忽地推開她。
離開了他溫暖的懷抱,她感覺體內血流—冷。
「萬一你出了什么事,奶奶會難過的。」他平板地解釋,彷佛這就是他出來接她的唯一理由。
但她知道不是的,絕對不只是這樣。
「走吧。」他說,猶豫地瞪著自己的手半晌後,才朝她伸出。
她愕然。
「你現在很怕不是嗎?我只是想讓你安心一點而已。」他聲明,俊臉淡淡染上紅痕。
害羞了嗎?因為主動要牽她的手?
望著他臉上那抹淡紅,她有些想笑,可心口—暖,卻又蒸融兩顆淚珠。
她深吸—口氣,柔荑—揚,輕輕擱上他看來厚實堅硬的大手。
月色掩映,拖出兩條牽著手的人影,一前一後,靜謐而溫馨。
第七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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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懷心思的兩人回到齊家後,迎接他們的是一團混亂。
仆人們上上下下地匆匆來去,年輕的新任管家站在大廳裏發號施令,容色蒼白的李芬妮則倚在門口不停張望。
一見齊京身影,清秀的容顏瞬間點亮光彩,提裙朝他奔去。
「齊哥哥,齊哥哥!」
齊京松開程水蓮的手,接住朝他翩然飛來的嬌軀,「怎么了?Fanny,發生什么事了嗎?」
她沒立刻回答,幽怨的瞳先朝一旁的程水蓮恨恨一瞪,才回到齊京臉上。一觸及那雙墨黑深眸,她鼻頭立刻一紅。
「齊奶奶……出事了!」
「什么?」齊京一驚,「發生什么事了?」
「她剛剛忽然在樓上昏倒,管家已經叫了救護車,應該馬上就來……」
等不及聽她解釋完,齊京猛然推開她,倉皇朝樓上跑去。
程水蓮正想跟上,李芬妮卻攔住她。
「為什么你會跟齊哥哥一起回來?」
「我——」
「為什么你還要纏著他?你不是說要跟他分手嗎?為什么還跟他手牽著手?」
程水蓮無奈苦笑,「芬妮,我以後再解釋好嗎?我想先上樓看奶奶——」
李芬妮卻不肯放過她,衝著她尖聲怒喊,「奶奶?你憑什么這么叫?都還沒嫁進門呢,就這么急著認親了?」
「你別誤會,芬妮。」程水蓮沒想到會招來她如此大的怒氣,本想解釋,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又極度擔心齊奶奶的安危,只得不顧一切地先推開她,「對不起了。」
無暇顧及李芬妮的反應,她邁開步伐,飛也似的直奔齊奶奶的臥房。
老人家正躺在床上,緊閉著眼,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齊京跪倒在床畔,緊緊握住她的手,俊秀的臉上難得流露出驚慌失措。
見她進來,他瞥了她—眼,方唇顫了顫,欲言又止。
「放心,奶奶不會有事的。」她低聲安慰,在他身邊蹲下,伸手撫上老人家的額頭。
好涼。她顰眉。
大概是腦溢血吧?幾年後,齊奶奶便是死於一次嚴重的中風,至今她還清晰記得當夜籠罩在整個齊家的低氣壓。
那晚,齊京一句話也沒說,木然的表情像把自己封進了某個與世隔絕的冰窖。
而她,看著那樣的他,好害怕……
她驀地深呼吸,強迫自己推開不受歡迎的記憶。
齊京望著她凝重的神情,下頷一陣抽動。「她會不會……就這樣——」
死了。
她知道他想說什么,也明白他沒有勇氣將那個字說出口。
心一扯,她不覺伸手覆住他的,「不會的,齊京,不會的。」
「可是——」他還想說什么,幾名醫護人員忽地拾著擔架闖進房裏,兩人只得站起身,看著齊奶奶被小心翼翼抬上擔架,送上救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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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腦溢血。
「別太擔心,發作的情況並不嚴重,應該很快就能醒過來了。」主治醫生和婉地對他們解釋,「只不過以後要小心一點,注意飲食跟健康狀況,否則很容易再發作的。」
「不需要開刀嗎?」齊京問。
「不需要,只要住院觀察幾天就行了。」醫生微笑,「夜深了,你們應該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這裏有護士看著。」
「我想留下來陪奶奶。」
「我知道你很擔心,不過家屬是不能進加護病房的,而且現在也過了探病時間,你們還是先回去吧。」醫生勸道。
「對啊,齊哥哥,我們先回去吧。」李芬妮插口,挽上齊京的手臂。「你擔心了一整晚,一定也很累了,回去休息吧。」
「我不想回去。」齊京漠然推開她的手,徑自轉向醫生,「醫生,我就待在外面,我不進去,只是在這裏看著。」
「那……好吧。」見他神態堅決,醫生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那這兩位小姐?」他望向李芬妮與程水蓮。
「我留下來陪齊哥哥。」李芬妮立即接口。
「你們都回去。」齊京冷聲道,「我一個人留下來。」
「可是——」
「回去!」
冷厲的語氣震動了在場每一個人,尤其是李芬妮,她似乎大受打擊,眼眸迅速蒙上淚影。
「好,我聽你的話,我回去。」語畢,她跺了跺腳,掩面而去。
醫生跟護士們也暫時散去了,加護病房外的走廊,瞬間空蕩蕩的,只餘齊京獨坐於廊上長椅,以及躲在墻角、默默凝望他的程水蓮。
他把自己封閉起來了吧?就像多年之後的那一夜,他推開了所有人,不許任何人碰觸他的內心。
那時候的她,害怕那樣冰淡沉淪的他,不敢靠近一步,可今晚——
她盈盈走向他,在他面前蹲下,抬頭仰望他。
齊京驚愕地瞪她,「我不是叫你們回去嗎?」
她搖搖頭。
「回去!」他銳聲驅趕她,「別來煩我!」
她下說話,沒被他嚴酷的氣勢嚇到,靜靜伸出手,握住了他的。
齊京顫了一下,想掙脫,她卻堅決握住,不肯松開。
他的乎,好涼、好冰。她緊緊握著,帶領它們偎近她的臉頰。
「你、你幹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睇她。
「我只是想讓它們溫暖而已,它們……好冷。」她喃喃低語,神態溫柔。
「你!」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他震驚莫名。
「不要害怕。」她摩挲著他的手,「奶奶不會有事的,她很快就會醒來的。」
「你……誰跟你說我害怕的?」他乖戾地斥喝,驀地甩開她的手,站起身來,背脊挺得僵直。
她跟著站起身,來到他面前,揚起臉,定定凝視他。
「不要……不要用這種同情的眼光看我!」他低吼,俊顏掠過一絲狼狽,「我不需要!」
為什么他總不讓人碰觸他的內心?
她嘆息,「齊京,你很愛奶奶吧?」
他一震,沒料到她會這樣問,愣了好一會兒才咬牙點頭。
「聽說你小時候本來是跟奶奶住住一起的。」
「是又怎樣?」他防備地瞪她。
「後來呢?為什么到美國去?」
「……」
「告訴我。」她溫聲央求。
齊京彷佛抗拒不了這樣的溫言軟語,別過眼眸,「是爸媽要我去的,他們說美國的教育環境比較好,所以不顧奶奶的反對把我送過去,寄住在Fanny她家。」他頓了頓,「後來奶奶說她身體不好,希望我回來陪她,所以——」
所以他的父母才答應讓他回臺灣吧。
若不是齊奶奶,也許他會一直孤身留在美國,完成學業。是因為老人家堅持,他才能回到臺灣跟親人同住。
這就是為什么他如此依戀奶奶的緣故吧?
「我的確……很愛奶奶。」他啞聲繼續說著,「她是我……等於是我唯一的親人,從小就是她最疼我。」薄唇一牽,滋味苫澀,「我其實……其實——」
他沒再說下去,全身緊繃,雙拳縮握,拚了命地掩飾藏在心底深處的情緒。
她看著,目光一柔,伸手抓住他緊握的拳頭,慢慢地、一指一指地扳開。「你其實很怕吧?」嗓音沙啞,「你怕奶奶就這么離開了。」
「我——」他愣愣地望她,望著她替自己松開手指,他看著,呼吸屏凝,腦海一片空白。
許久,當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十指全都松開了,才猛然向後一退,脫離這不知不覺包圍他的溫柔圈。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他瞪視程水蓮。
這不是他所熟悉的女孩,就算在她和他鬧脾氣之前,她也不曾以這種方式待他。
她待他的方式,溫柔至極,慈愛至極,像姊姊,也像母親,包容著一個受傷的孩子……思緒至此,他身子驀地一晃,眉峰倔強地聚攏。
「你不用同情我。就算……就算真的發生了什么事,我也有心理準備。畢竟誰都會離開誰的,總有一天。」他閉了閉眸,低啞的聲調蘊苦連他內己也沒察覺的憫悵。「沒有人能永遠陪在誰身邊。」
她聽得好心痛。
他忽地揚眸,凝望她數秒,「你不是也想離開我嗎?」
「齊京——」
「也罷,遲早要離開的。」他低低的、沉思般的吐出一句,嘴角竟還微揚,「沒關係,要走就走吧,我不在乎。」
為什么他還能微笑呢?在說著這么教人傷心的話時,他究竟是哪來的自制力說得如此雲淡風輕的?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他不知道怎么難過嗎?不懂得怎么哭嗎?他一定要像個別扭的孩產一樣讓人生氣,更讓人心疼嗎?
「你是個傻瓜!齊京,你是笨蛋。」她忽然爆發了,眼眸的刺痛逼得她看個清他的臉,只是不停地眨眼,不停地。
最後,只眨落一顆又一顆剔透淚珠。
他愕然看她。
「你真是笨蛋!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讓人生氣?」她忽地投入他懷裏,握起粉拳,一記又一記槌著他的胸膛,「你知不知道要了解你真的很難?你從來不肯打開心房,這樣讓人家怎么靠近你?」
她一句又一句哀怨地責備,而他,呆呆聽著。
「你明明只是個孩子啊!為什么就不能像一般十七歲的男孩子那樣?為什么老要擺出一副酷樣?我告訴你,你這樣子一點也不酷,只讓人生氣,氣死了!」
「水蓮,你究竟怎么了?別哭啊,拜托你別哭了。」他不知所措地拍撫著她背脊,一面將她帶到長椅上坐下。
她掩住臉,「你很討厭我哭吧?我老是哭,很惹你厭煩吧?」她哽咽著,想起結婚後每一次爭吵,他對她的眼淚不耐的態度。
「我……不是討厭,只是——」
「只是怎樣?」
「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他尷尬地嘆氣,「找從小就拿女孩子的眼淚沒辦法。」
「什么?」她訝然,抬頭望他。
察覺她的驚異,他更尷尬了,臉頰淡淡泛紅。
這已經是第幾次看他臉紅了?她從不知道他原來是個這么容易臉紅的男孩,以前總覺得他高高在上,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沒想到……他也有如此青澀的—面。
想著,她鼻間又是一酸。
為什么她從沒注意他其實也只是個平凡的男人?為什么她從個去想他也有寂寞脆弱的時候?
「我也是個傻瓜,齊京。」她展袖拭乾淚痕,「比你還笨上一百倍。」
突如其來的自責令他摸不著頭腦,怔怔地凝視她。
她忽地笑了,淺漫的笑意盈滿明瞳,震動他心魂。然後,她展臂將坐在身畔的少年攬入懷裏,讓他的頭靠上白己柔軟的胸脯。
他嚇了一跳,「你、你幹什么?」直覺就要起身。
「別定。」她緊緊攬住他,「別走,齊京,讓我抱你。」暖熱的氣息燙上他耳根,瞬間蒸紅他臉頰。
「你別、別這樣。」他試圖推開她,可雙臂卻一陣不舍。
那是她的……胸峰嗎?好柔軟啊!他朦朧地想。
「……你以為你是我媽嗎?」這樣偎在她懷裏的感覺實在太舒服了,教他連抗議也不似真心。
「如果可以,讓我當一次吧。我從來沒像這樣抱過你。」她微笑,柔柔撫著他墨黑的發,調皮地在發楷印落一記吻。
感覺到那記輕柔憐蜜的吻,他身子一僵,動彈不得。
「睡吧,寶貝,你應該累了吧。」她柔聲誘哄,只差沒唱搖籃曲了。
他一僵,頓覺男子氣概盡失,抬起頭來怒視她,「你在逗我嗎?」嗓音繃著。
她眨眨眼,星眸燦亮,「對啊,我就是在逗你。」
「你說什么?!」他氣得臉色發青,一副想殺了她的表情。
她看著,忽然覺得這樣的他好可愛,那緊抿的薄唇,讓人好想一親芳澤……
腦海才剛掠過這念頭,玉手已經一展,勾住他頸項,玫瑰紅唇攫住他的,輕輕摩挲。
「喂—,你……」他張唇,言語卻落人她唇腔,消逸無蹤。
她專注地吻著他,淘氣的舌尖探出,卷繞著他。
他氣息一促,心跳快得幾乎要蹦出胸口,一陣熱血衝上腦部,他驀地層臂捫住她纖腰,讓她更貼向自己。
這個吻,究竟是誰開始的,此刻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它似乎永遠不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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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涼涼地拂過,鳥鳴婉轉。
天亮了嗎?
程水蓮迷蒙地想,輕吐一口氣,勉力將沉墜於夢淵的意識拉回,羽睫緩緩揚起。
映人眼瞳的是一張俊秀的容顏。
挺直高傲的鼻,兩道如雕刻般的劍眉,淡紅色的唇,深黑有神的眸。而那雙眼,那雙眼看來啊,蘊著好濃好濃的愁。
為什么?他要如此悲傷地看著她?就好像一個人在看著自己逐漸遠去的夢想,那無奈與惆悵?
為什么?
她眨眨眼,試圖更看清他眼底的情感,可看到的卻是淺淺染上的笑意。
「醒了嗎?」他看著她,低啞的嗓音輕輕揚起。
她瞬間心跳一停,呼吸也忘了。
方才那傷感的眼神只是她的錯覺嗎?
「啊,我——」她猛然回神,這才發現自己還靠在他肩上,而他正以手臂溫暖地將她擁在懷裏。
她一直以這樣的姿勢睡在他懷裏嗎?他的手肯定有酸了吧?
程水蓮臉頰一燙,連忙坐正身子,「我睡了很久嗎?」
「沒多久,兩、三個小時吧。」
「那你呢?」她凝望著眼前清秀的少年,「你都沒睡嗎?」
「我睡不著。」齊京透過玻璃窗望向躺在病床上的老人。
她跟著他轉移視線,「奶奶的情況怎樣?」
「剛剛醫生進去檢查過,說情況很穩定,應該就快醒了。」
「是嗎?」她松了一口氣,「太好了。」
「是啊。」他微微一笑。
而她,看著他極少顯露的笑容,竟又呆了。
「怎么啦?」
「呃,沒什么。」她慌亂地轉過頭,伸手拂攏鬢邊垂落的發絲。
奇怪,她幹嘛如此緊張?雖說她現在外表是十幾歲的少女,可內心早已歷經滄桑了,不是嗎?都這把年紀了,還為一個男孩的微笑失魂落魄的,豈不可笑?
程水蓮在心中嘲弄自己。
可嘲弄歸嘲弄,心動的感覺仍無法拂去,低垂的臉龐默默發著燒。
她想起了昨夜甜蜜的吻,那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一直以來,她總是處於被動地位,可昨夜卻是她主動……
唉,怎么想都覺得是熟女「強吻」小男生。
她不覺揮動雙手,在熱燙的頰畔煽著風。
齊京訝然注視她怪異的舉動,「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不,不是。」只是發花癡而已。她暗暗加上一句,深呼吸後,揚起頭來,強迫自己送上甜甜笑靨。「我只是在想……昨晚好像是第一次跟你說這么久的話,我們幾乎聊了個通宵呢。」
「是啊。」提起這個,他似乎也頗感不可思議,深眸掠過一絲異樣,「我們確實沒這么聊過。」
聊彼此的童年,聊彼此的夢想,聊彼此對各種事物的看法。
她告訴他,自己的父母是怎么過世的,怎么與外公 依為命地長大,在學校裏怎么因為太過文靜而交不到幾個朋友,於是只好把滿腹心事對著花花草草訴說。
她與他分享對花 植物的熱愛,告訴他,她想成為一個園藝設計家。
而他則告訴她,他小時候其實也曾非常調皮,整天以捉弄家庭教師為樂,讓奶奶傷透了腦筋。
又告訴她,到了美國後,他因為忿忿不平而著實封閉了內心好一陣子,不跟任何人說話,只是默默做自己的事。
「後來呢?你怎么走出來的?」她急切地追問。
「也沒有什么走不走出來的,習慣就好了。一旦習慣了,你就不會去做什么無謂的抵抗了。」他的語氣好淡然。
可她卻聽得心疼不已。
或者,他其實一直沒走出那座迷宮;或者,他只是用一種冷漠的從容掩飾自己迷失方向的事實;或者,他已經學會不在乎一輩子在裏頭繞。
「所以你就天文地理、運動音樂什么都學?什么都去嘗試?」她費盡力氣才讓自己嗓音不發顫,保持平靜。
「我將來是齊家的繼承人,多學一點總是好的。」
是為了不辜負家人對他的期望吧?或許也是因為他認為唯有快些成長,才能快些掌控自己的生活?
「那你的夢想呢?齊京,你的夢想是什么?」
「就是繼承齊家的事業啊。」他挑了挑眉,倣佛覺得她問得奇怪。
那就是他的夢想?根本只是家人加諸於他身上的枷鎖而已!他從沒想過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嗎?
她不禁出聲反駁,「那真的是你的夢想嗎?你想要的,真的是成為一個企業家,天天想著怎樣拓展公司嗎?」
「……你好像很不以為然。」
「我——」她一窒,「只是覺得那樣不會快樂。」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快樂是什么呢?」他靜靜地問。
她心下一驚。
是啊,她又不是他,怎知他要的究竟是什么,什么會讓他真正快樂呢?
她從來就不了解他,從來就猜不透他復雜深沉的心思,對她而言,他一直像一團不可解的謎。
可不知怎地,她現在卻覺得好像撥雲見霧,好像能漸漸觸碰到他的內心……
「你在發什么呆啊?水蓮。」蘊著淡淡笑意的語聲拉回她迷蒙的思緒。「是不是還沒睡醒?」
「啊。」她連忙收東心神。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讓李伯來接你。」齊京輕道。
「不,我想在這裏等奶奶醒過來。」她堅持。
「好吧。」他看了她一會兒,忽地伸長臂膀擱上椅背,「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他的意思是邀請她再次靠在他肩頭睡覺嗎?
程水蓮心跳—促,卻沒有拒絕,螓首慢慢落向他寬厚的肩,臉頰貼著柔軟的衣料。
好舒服,好溫暖。
她甜甜地掩落羽睫……
「你們在做什么?!」尖銳的嗓音倏地劃破此刻靜謐的氣氛。
程水蓮一驚,急急坐正身子,揚起眼臉。
是李芬妮。她不知何時來到了醫院,眼皮雖因睡眠不足而顯得憔悴浮腫,可明眸卻燃著熊熊火焰。
程水蓮呼吸一緊,強烈地感受到她眼中的恨意。
「你昨天晚上一直待在這裏?」李芬妮質問道。
她默默點頭。
「為什么?」李芬妮容色蒼白似雪,她轉過頭,控訴的眸光射向齊京。「你說不準我們留在這裏的,你明明要大家都回去的,為什么她可以例外?為什么她可以留下來?」
齊京站起身,攬住她顫抖的肩,「Fanny,你聽我說——」
「我不聽,不聽!」她掩面哭泣,「你知不知道,人家也想留下來陪你?知不知道我因為擔心你,一個晚上都睡不著?我還……還特地帶早餐來給你呢,結果你卻——」話說到此,她再也忍不住滿睦怨怒,眸光透過指縫朝程水蓮瞪去,既陰又狠。
她怎么會這樣看她?
這樣陰冷狠絕的眼神不像平常的芬妮,一向嬌美可人的她怎么可能這樣瞪一個人?
她真這么恨她嗎?程水蓮不覺有些驚懼。
忽地,李芬妮掙脫齊京,一步一步走向她,每走一步,清麗的面容便更猙獰一分。
程水蓮幾乎喘不過氣來。
「在美國的時候,我聽說臺灣的女孩都很乖、很保守,沒想到——」李芬妮冷哼一聲,「你們這個小鎮的女生倒是都很厲害啊。」
程水蓮顰眉,「什么意思?」
「你知道鎮長的女兒吧?」
喬羽睫?
不祥的預感擊中程水蓮,她容色一白。
莫非……
「剛才我來的路上,大家都在傳,說她年紀輕輕不知檢點,竟然跟男孩子露天做那種事。」李芬妮頓了頓,唇角撇開不屑意味,「真不簡單。還說臺灣民風保守呢,連一個鄉下小鎮的女生都這么大膽。我真是佩服!」
這么說,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喬羽睫跟淩非塵,終究還是做了錯事。
程水蓮心一扯,惘然了。
難道冥冥中命運真有注定嗎?該來的醜聞就是躲不掉?
那她和齊京,是否也注定了未來會有一場不愉快的婚姻?改變不了嗎?
「很厲害嘛,你們一個個都這么會要狐媚,勾引男人。」李芬妮毫不留情地譏刺,「現在手段就這么厲害,以後還得了?」
「你——」
程水蓮正想說話,齊京搶先一步開了口——
「注意你說話的口氣,Fanny!」他厲聲喝斥,「不許你這樣侮辱水蓮!」
李芬妮倒抽一口氣,轉過淚盈盈的眸,「我說錯了嗎?她還不夠會耍手段嗎?明明都說要跟你分手的,還糾纏不清,根本就是以退為進嘛。這樣的心機還不夠可怕嗎?」
「你不懂,水蓮她有……她的理由。」
「什么理由?」李芬妮直截了當地逼問。
齊京沒回答,默默瞥了一旁的程水蓮一眼,那一眼,令她全身戰 。
太深沉,太傷感,太……充滿某種決絕。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以為她是基於什么樣的理由提出分手的?他真的了解嗎?
她顫著唇,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黯然回迎他的眼神。
「齊哥哥!」見兩人彼此相望的姿態,李芬妮更激動了,驀地伸手抓住齊京的衣襟,試圖轉回他的注意力,「齊哥哥,你千萬別上當了,別被她要得團團轉!」
「你冷靜一點,Fanny。」齊京扯下她的手,「水蓮不是那種女孩子,你誤會她了。」
「我才沒有!」李芬妮喊著,怒氣衝衝地旋過身,瞪視程水蓮,「你別得意,齊媽媽就快來了。等著瞧吧,她可不像齊哥哥跟齊奶奶這么好騙,她—定會好好教訓你的!」
第八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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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芬妮說得沒錯,要面對性格嚴厲的齊夫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兩天後,當程水蓮在病房裏一面削水果,一面和齊奶奶說笑時,齊夫人忽然出現了。
穿著高雅套裝的身影一進病房,立刻卷動一室氣流,暗渦不斷。
「媽,好多了吧?」齊夫人首先走向病床,傾身給了齊奶奶一個西洋式的親吻。
「我沒事。」齊奶奶淡聲應道,「家俊呢?」
「他在歐洲開會,一時趕不回來。」齊夫人解釋,「我也剛從新加坡飛回來,一下飛機就馬上趕來這裏。」
「是嗎?那真是辛苦你了。」齊奶奶唇角輕揚,半微笑半嘲弄地,「其實又何必這么麻煩呢?老骨頭嘛,出點狀況難免的,沒什么大不了。」
聰明的齊夫人自然聽出老人家言語間的諷刺,微笑堆上臉,語氣也放柔,「可家俊很擔心您呢。他一聽說媽住院了,馬上Call我回來照顧您呢。」
「那倒不必了。小京替我請了一個特別護士,而且他跟水蓮放學後都會過來看我。」
「水蓮?」齊夫人轉過頭,精銳的眸光仔細打量站在一旁的程水蓮,然後嘴一撇,扯出一抹諷意十足的笑。「你就是小京的……女朋友?」
女朋友,不是未婚妻。齊夫人嚴苛的眼神清楚暗示了這一點。
她不承認她。
這是當然嘍。程水蓮在心底苫笑,一向注重門當戶對的齊夫人,怎么可能喜歡她這個來歷平凡的女孩?何況她外公從前還是齊家的管家,在齊夫人眼底,只能算是下人……
「伯母好。」
「長得還不錯嘛。」
「還不錯」,但還夠不上「美麗」,不知道齊京喜歡她哪一點?
想透齊夫人話中意味,程水蓮淡淡一笑,「謝謝伯母誇獎。」
齊夫人秀眉—揚,彷佛為她鎮靜的應對感到訝異。
「小京呢?」
「他下樓買東西,等會兒應該就上來了。」
「是嗎?」齊夫人頷首,目光一轉,不再理她,「媽,過兩天是您七十大壽了,家俊跟我想辦個壽宴,您覺得怎樣?」
「不用麻煩了。我都年紀一大把了,還辦什么壽宴?不是折騰人嗎?」
「媽,您怎么這么說嘛。咱們家好久沒辦場熱鬧的宴會了,很多朋友也都說很久不見您,想看看您呢。」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一把老骨頭罷了。」齊奶奶—臉不以為然。
「媽還記得周家吧?他們在這附近投資了一問五星級溫泉飯店,我想我們正好可以在那裏辦一場宴會,也算幫他們帶點喜氣。」
「隨便你們吧。」齊奶奶不耐地揮揮手,「反正要拉關係、做人情嘛,拿我生日當藉口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聽聞老人家厭倦的諷刺,齊夫人眼眸掠過不悅輝芒,唇角卻牽起嫵媚淺笑。
「那就這么決定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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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宴會場布置得十分豪華,尤其是宴客廳中央一座設計高達三尺的玻璃錐,切割剔透的晶面在場內燈光掩映下,折射出璀璨夢幻的光芒。
據說這是日本某位大師生前的遺作,飯店上人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與其遺族一再交涉才購得。
怪不得要如此得意洋洋地擺在宴客廳正中央了,甚至為了表現玻璃錐的特色,不惜斥下鉅資在室內挑萵一道斜斜的天井。
視線掠過玻璃錐,程水蓮望向角落平臺上的一架白色演奏琴。
這臺蓓森朵夫名琴據說也是該公司近年限量生產的精品,一般人就算有錢也買不到。
果真手筆不凡啊!
齊夫人之所以堅持她也來參加壽宴,大概就是想讓她認清自己與齊京天差地遠的社會地位吧。
程水蓮輕聲嘆息,唇角剛勾起自嘲弧度,李芬妮尖銳的嗓音便在耳畔拂過——
「你覺得怎樣?這裏很不錯吧?」
「是很不錯。」程水蓮旋過身,淡淡應道。
「你一定沒見識過這么熱鬧的場面吧?會緊張吧?」
「嗯,有點。」
說不緊張是騙人的。即便好幾年後,她穿金戴銀、頂著齊家少夫人的身分,出席類似的公眾場合時仍覺得不自在。何況現在?
現在的她什么也不是,只是齊京的學校同學,一個平凡的鄉下女孩。
醜小鴨落入美麗高傲的天鵝群中,不緊張才怪呢!
「這件衣服很漂亮。」李芬妮忽然落下視線,打量她身上的白色小禮服,「是齊哥哥送的吧?」
「嗯。」
「齊哥哥很有眼光呢。」李芬妮眼中掠過一抹妒意,「這項鏈也是他送你的吧?蒂芬妮的新款,不便宜呢。」
「嗯,我想是吧。」
「人要穴裝,佛要金裝,這句話說得還真有道理。」李芬妮甜甜一笑,「本來不怎么樣的女生,打扮起來也滿能看的嘛。」
這是在諷刺她吧?
程水蓮自然聽得出她話中的含義,卻選擇保持沉默。
若她還是那個不解世事的少女,也許會被這樣的言語刺傷,可她早已不是了,也早已習慣這樣的譏諷。
相反地,她為李芬妮感到些許悲哀。
其實她也只不過是一個嫉妒的小女孩而已……
「你這是什么眼神?幹嘛這樣看我?」認出她眼底的同情,李芬妮忽地發怒了,「你不要以為齊哥哥現在喜歡你,就有什么了不起!他只是人太好,沒看出你這么會要心機。其實你只是因為齊家有錢,才纏著他不放對吧?」
「我沒纏他。」
「哈,你還真會睜眼說瞎話啊!這話騙得了齊哥哥,可騙不了我,也騙不了齊媽媽。」說著,李芬妮目光一轉,見齊夫人與齊京就在不遠處,容顏立即一整,換上嬌俏笑靨。「你跟我過來。」
她拉住程水蓮的手,不由分說地將她帶往兩人面前。
「齊媽媽,齊哥哥,你們在聊什么?」
「沒什么。」見到她,齊夫人的面色無疑是和善的,「Fanny今晚真漂亮呢,像個小仙女一樣,一定有不少男孩子為你失了魂。」
「哪有?」李芬妮紅了臉,「齊媽媽就愛逗人家。而且,我才不管其他男生怎樣呢,我只要——」嬌羞的眸悄悄睨了齊京一眼。
話語末盡,可誰都明白她的意思。
齊夫人笑了,轉向兒子,「我記得小京初中畢業舞會就是請Fanny當舞伴的吧,你們倆肯定很有默契了。」
「齊哥哥舞跳得很棒。」李芬妮眼中漾滿崇拜之色。
「要不待會兒你們跳一支舞吧?」
「好啊。」李芬妮興奮地點頭。
可齊京卻神色漠然,「奶奶一個人一定很無聊,我想多陪陪她。」他轉身就要走。
「等一下!」齊夫人喝止他,「你沒看奶奶正跟一群老朋友聊天嗎?別去打擾她比較好吧。」
齊京蹙眉。
「我看你是怕跟Fanny跳舞,女朋友會不高興吧?」齊夫人笑得詭譎,「這樣吧,不如你先跟水蓮跳?」
「我……」
沒等程水蓮說完,齊京便凜著下頷開口,「她不會跳舞。」
「不會?怎么可能?」齊夫人假裝訝異,「這不是基本社交禮儀嗎?」
「臺灣的學校不教這個。」
「所以我說啊,臺灣的學校教育根本跟不上時代,真不該讓你回來念書的。」齊夫人跟經過身旁的侍者拿了一杯香檳,淺啜一口,「我跟你爸老擔心你被這邊的同學給帶壞了呢。」
慢條斯理的言語一出口,李芬妮不禁噗哧一笑,她望向程水蓮,明眸滿蘊嘲弄。
程水蓮保持靜默,神色絲毫未變。
倒是齊京見母親如此不留情,面色微微一白,直直瞪著母親。
「怎么啦?這么可怕的眼神?」齊夫人又抿了口香檳,淺淺地笑,「我寶貝兒子該不會生氣了吧?」
「不要這樣找麻煩。」他壓低聲嗓。
「找誰麻煩?」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咬牙,一字一句從齒問進出。
「我沒有找她麻煩的意思,只是想給她個機會表現表現而已。」齊夫人目光一冷,不再打哈哈,「她是你親自挑上的女朋友,不至於連跳舞也不會吧。」她冷著聲調說道,彷佛當程水蓮不在場。
「你——」齊京眉峰攢得更緊,瞥了默不作聲的程水蓮一眼,伸手將母親拉到一旁,「媽,你夠了吧?—定要這樣當面給人難堪嗎?」
「看來這女孩在你心中地位不一樣呢,居然為了她跟我頂嘴!」齊夫人怒顰秀眉,「坦白說,奶奶告訴找,你決定以後要娶那丫頭時,找嚇了一跳。你從來沒主動要過什么東西,這還是第一次。」
「……水蓮不是東西。」他語氣不悅。
「我當然知道。」齊夫人諷刺地掀唇,「我只是很好奇你究竟看上她哪一點,又不漂亮,在學校功課也只是中等,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齊京不語。
「比起來,Fanny好多了,又漂亮又溫柔,家世也跟我們齊家匹配,真不曉得你對她有什么不滿意的?」
「……」
「說話啊!」齊夫人拉高聲調。
齊京只是看著她,深邃的眸底淀著難以窺透的思緒。他看著母親,好一會兒才說:「我對Fanny沒什么不滿,只是不喜歡她而已。」
「為什么不喜歡?」
他聳聳肩。
「那你又為什么喜歡程水蓮那丫頭?」
還是聳肩。
齊夫人惱了,「這是你對媽應該有的態度嗎?你在耍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他斂眸,神態深沉,「找不到理由而已。」
「找不到理由?」
「喜歡或不喜歡一定要有理由嗎?」他反問。
「嗄?」
「事情就是這樣,沒有理由。」齊京揚起眸,堅定地迎視母親。
齊夫人怔了。
「讓我帶她回去吧,她不習慣這種場合。」
齊夫人定了定神,「想當齊家的媳婦,就得習慣這種場合。跳支舞算什么?我還沒要她彈個琴來聽聽呢。」
齊京不理會她,逕門旋過身,定向程水蓮,「我們走!」他拉住她的手。
她卻輕輕掙脫。
「水蓮?」齊京微訝。
她朝他搖頭,「我不走,齊京。」
「為什么?」
「你母親不是要我們跳舞嗎?那我們就跳一支吧。」
「嗄?」齊京愕然。
她盈盈一笑,璀亮的眼眸帶點調皮地眨了眨,「我應該有這個榮幸邀請你跳舞吧?」
他愣愣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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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俊美。
端正的五官,細致的肌膚,身上一襲紫藍色漾銀光的禮服,完美地襯托出他修長的體格、比一般少年挺直的肩線,以及兩條運動家的長腿。
他一進會場便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不只青春年少的女孩,就連那些已婚的成熟婦人也舍不得移開視線。
他長得帥,家世好,聰明優秀,十項全能,簡直是百年難逢的完美人物。
而她,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竟主動邀他跳舞?
可想而知會造成全場轟動了。
還沒踏進舞池,程水蓮已感覺後頭一道道銳利的目光直射而來,宛如芒刺在背。
尤其是齊京的母親,她表面微笑優雅,麗眸裏潛蘊的嚴厲冷光卻讓人涼意直透骨髓。她冷冷看著,眉宇間評估意味濃厚。
齊夫人在等著她出醜吧?等著她在一陣手足無措後,羞愧欲絕地掩面而去。
這情景似曾相識,當年她與齊京也是在齊奶奶的壽宴上第—次共舞,而她,出了個好人的糗,難堪得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可這一回不會了,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膽怯的少女了,既然上天給了她再一次機會,她決定好好把握。
這回,她不再逆來順受了,就讓他們看看這個嶄新的她吧!
程水蓮仰起頭,堅定的面容迎向正蹙眉凝視她的齊京。
「你會跳舞嗎?」他低聲問。
「你會嗎?」她反問他。
「我當然會。」
「是啊,你當然會。」程水蓮迷蒙微笑,「你是十全十美的齊京嘛。」
「你在諷刺我嗎?」表情微僵。
「不,不是諷刺。」她瘺頭,打量他的眼神帶點俏皮意味,「只是在想,你老是這么完美會不會很累?」
「什么意思?」他問。
「你從來沒在公眾場合出過糗吧?」她眼神燦亮。
「當然。」
「介不介意丟臉一次?」
「什么?」他不敢相信地瞪她。
「偶爾丟臉一次,不至於要了你的命吧?」她淺笑清甜。
「你想……怎么做?」
她沒立刻回答,側耳聽了一下室內樂團演奏的音樂。「是華爾滋啊。」
「嗯。」他點頭,深眸狐疑地盯著她,等著她道小真正企圖。
「一、二、三,一、二、三,踏步、轉圈,唉。」她攤攤雙手,—副好無奈的樣產。「真無聊的舞步。」
「你不想跳嗎?」
「我是不想。」她微一聳肩。
「那你想跳什么?」
「這個嘛——」星瞳一轉,「探戈如何?」
「探戈?」他一驚,瞪視她好一會兒,「你會?」
「嗯哼。」
「真的?」他顯然不相信。
「那你呢?會嗎?」她反過來挑釁。
他一窒,半晌,才不情願地應道:「我大概知道怎么跳,可是沒正式跳過。」
「沒關係,跟著我跳就行了。」她溫柔睇他。
他嗆了一下,「你要找跟著你?」
「對啊。不行嗎?」
「我……從來不曾讓女人帶舞。」他語調陰沉。
「那么今晚就會是你的第一次了。」她絲毫個以為意,微笑粲然得像—朵盛開的花。
他咬牙,「你……真的想跳?」
「你不敢嗎?怕丟臉嗎?」她繼續挑釁。
他怒視她,數秒,伸手招來一個服務生,在他耳邊吩咐幾句。
服務生奇怪地瞥視兩人一眼後,領命離去。
不一會兒,華爾滋舞曲落下了最後—道音符,樂隊停頓幾個拍子後,接著演奏起一首熱情奔放的曲子。
「比才的『卡門 。」程水蓮揚起一串清脆笑聲,「這個好。」
「來吧。」齊京朝她伸出手。
兩人手牽著手,在眾目睽睽下走向舞池,原本打算跳舞的人此刻都已識趣地避開,留給他們恣意揮灑的空間。
一踏進舞池,程水蓮立刻甩開齊京的手。他微微驚愕地瞥她一眼,她卻高傲地抬起下頷,星眸以一種絕對嫵媚的角度睥睨他。
開始了。
她舔了舔玫瑰色菱唇,藕臂如水蛇扭動,無聲地暗示他。
他凍立原地,難以相信她竟在公眾場合做出如此煙視媚行的姿態。
「怎么?快跟上拍子啊!」她拍了拍手,腳尖輕巧在地上一點,跟著纖軀一旋,白色裙擺搖曳美麗弧度。
他定了定神,總算記起要跟上,憑著課堂上跟老師學來的舞蹈技巧,微微僵硬地擺動身軀。
她是美麗浪蕩的吉普賽女郎,他是臣服於她致命魅力下的可憐男子。
她的舞姿狂放驕縱,他卻有些遲疑躑躅。
勾引、誘惑、癡迷、抗拒。
兩人的舞路幾近天衣無縫地演繹出舞曲的意涵,眾人看得皆是訝異萬分。
「跳得真好!」
「真是天生一對!」
「沒想到十幾歲的孩子探戈跳得這么好!」
讚嘆聲此起彼落,人們看到的只是他們奔放優雅的舞姿,卻沒想到一向高高在上的王子,這同可是乖乖地跟隨灰姑娘的舞步。
「你說得沒錯,果然很丟臉。」兩人擦身而過的剎那,齊京不甘心地拋下一句。
「哪裏丟臉了?」她唇間噙起的笑意好放肆,「我們跳得很好啊!」
「跳得好的人是你。」他抿唇。
「你也不錯啊,第—次跳能有這種表現很棒了。」
「謝謝你的鼓勵哦。」他沒好氣地瞪她一眼。
「別這么小氣嘛。」她揚手送了個飛吻給他,星眸璀亮俏皮,「每次都是你帶舞,偶爾讓我帶—次會怎樣?」
「我們不是第一次共舞嗎?」他迷惑了。
「啊。」她差點忘了,對齊京而言,這支舞可是他們的「第一次」呢。「我一時興奮,衝昏頭了。」隨意編了個藉口。
他卻沒那么好騙,深深望她,「其實我一直想問你,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什么?」她佯裝不懂。
「你變了。」他隨著一個猛然強烈的節拍攬過她臂膀,一面低聲道:「自從那次受傷昏迷後醒來,你好像就跟以前不一樣了。」
「……哪裏不一樣?」
「脾氣變差了,可也……變得比較有主見了。」低沉的嗓音掠過難以分辨的情感。
她心一跳,揚眸迎向他復雜的眼,「那又怎樣?你……討厭嗎?」
他不語。
「以前的我,跟現在的我,你覺得哪一個比較好?」不知怎地,她忽然很想知道答案,迫切地追問。
「……不知道。」
「不知道?」她舞步一晃,感覺一股莫名的失望攫住她。「什么意思?」
他沒回答,忽然停下舞步,靜靜凝望她。
她跟著停下來,屏息等待他的回應。
終於,他開口了,沙啞的聲調讓她的心一陣抽痛。「我想……我寧願要以前的你。」
她心跳一停。
「為、為什么?」以前的她有什么好的?又膽小、又懦弱,除了對他唯命是從外,根本一點也不了解他!「你為什么要以前的我?」她白著臉瞪他,全身發顫,「以前的程水蓮根本是……根本是白癡一個!什么都不會,又愛哭——」連她都討厭那樣的自己。「為什么你寧願要她?」
「因為她——」他閉了閉眸,衍佛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說出口,「喜歡我。」
「什么?」
「因為那個程水蓮……喜歡我。」俊顏掠過一絲自嘲,「可現在的你,卻巴不得離開我。」
他說什么?
程水蓮腦海倏地一片空白,什么也感覺不到,只除了蘊藏在齊京話中那股說不出的沉重與哀傷。
她覺得透不過氣,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怔怔地望他。
「不用這樣看我,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他別過頭,澀澀苦笑,「只是我……終於懂了。」
「懂、懂什么?」她心慌意亂,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不想被我束縛,對嗎?你有自己的夢想想完成,對吧?」他低語,「所以我決定……放你走。」
她一震,「什么?」
「我們解除婚約。」他回過頭凝望她,唇角微笑淡然,若有似無,「我不再強迫你了。」
語畢,他旋過身,大踏步離去。
她怔望著他逐漸消逸在人群中的背影。
他竟然就那樣走了,將她一個人拋在空蕩蕩的舞池裏,拋在這竊竊私語的人群中。
因為他說要放她自由,因為他決定不再束縛她了,所以把她一個人拋下……
什么嘛!這自以為是的家夥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他要帥嗎?裝瀟灑嗎?以為他說放過她,她就會開心嗎?
他竟然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裏!把她一個人丟在這種地方!
他簡直……莫名其妙!
程水蓮繃著身子,感覺血流裏一股強烈的怒意激動滾竄,從腳底直街上腦部,遍及四肢百骸。
「過……過分!」她咬牙,恨恨低語,握緊了雙拳,拚命忍住體內排山倒海而起的激顫,一次又一次深呼吸,—次又—次強迫自己冷靜。
可太難了!一想到他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開,她心緒便無法平靜。
他是什么意思?要跟她說再見嗎?或者以後再也不見了?
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永遠見不到他了……
好痛!
程水蓮忽然感覺胸口一陣揪疼,彷佛一只手正毫不留情地撕扯著,要讓她的心四分五裂。
她的心要碎了……
「笨蛋,你這個笨蛋!」她喃喃罵著,淚水不爭氣地燙上眸,凝成一團傷心薄霧。「不許走,不許離開我,不許丟下我……你聽到了嗎?」
極度的傷痛如巨石般狠狠壓住她胸口,她細細喘氣,雙腿一軟,無助地跪倒在地。
周遭,響起了嗡嗡議論。
他們在笑她嗎?她迷蒙地想,可卻什么也聽不見。
隨他們說吧,她不在乎,她不在乎其他人想什么、說什么。
她在乎的只是那個無情拋下她的人……他竟然就這么走了!
她睜大酸澀的眼,拚命想看清那個慢慢淡去的人影,可卻抓不著、見不到。
命運的巨輪終於轉動了,如她所願地改變了方向,可為什么他離去的背影令她如此苦痛?
她,就要失去他了……
極度的驚懼,在她體內以令人恐慌的速度蔓延,迅速佔領她的身、她的心、她扎魂。
她無法忍受,揚起淚眼,用盡全身殘餘的力氣喊出聲——
「不——要——走——」
第九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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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丟下我,齊京,不準你離開我!」痛楚的吶喊甫逸出唇,密長的羽睫立即揚起,露出一對失了魂的黑玉。
「你終於醒了。」平板的聲嗓拂過程水蓮耳畔。
她一驚,轉過頭,望著正俯身察看自己的女人。
女人秀眉微顰,薄唇緊抿,眸光銳利,仍是一貫嚴厲的神情——是齊京的母親。
程水蓮迷惘地眨眨眼,伸手按住忽然有些刺痛的太陽穴,「我怎么了?」
「你忘了嗎?」
忘了什么?
她皺眉,努力回想,「我只記得我們在跳舞,然後齊京說——」
對了,她想起來了,齊京說要解除婚約,他說要離開她!
心臟再度強烈絞痛,她顫著呼吸,仰望齊夫人,「他……齊京呢?」
「他在另一間病房。」
「另一間病房?」程水蓮愕然,「怎么回事?他怎么了?生病了嗎?」她緊緊抓住齊夫人的衣袖,急切地問。
「看來你真的全忘了。」齊夫人冷冷睇望她,「不記得了嗎?你出了場車禍。」
「車禍?」
「你撞到了頭,有輕微的腦震蕩,昏迷了兩個禮拜。」
「我……腦震蕩?」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正在參加齊奶奶的壽宴嗎?怎么會出車禍的?
「本來應該更嚴重的,是小京救了你。」
「齊京救了我?」程水蓮一愣,好半晌,才從齊夫人酷冷的眼色中看出端倪,「他、他受傷了?嚴重嗎?他現在還好吧?我要去看他!」她急急翻身下床,可突如其來的動作卻令她暈眩,身子一陣搖晃。
齊夫人扶住了她,「你好好躺著,別動。」將她按回床上。
「我要去看他!」程水蓮掙扎著,「讓我去!」
「不準去!」齊夫人厲聲喝斥。
她一呆,「可是——」
「他不想見你。」
她心一驚,揚起眸,「為、為什么?」
回視她的是一雙冷淡至極的眸子,冷得令她心驚膽戰,冷得教她無法呼吸。
為什么他不想見她?他真這么決絕嗎?真的想跟她分手?
她呆若木雞地愣坐在床上,淚霧緩緩漫開,「他……不要我了嗎?」
「他說要跟你離婚。」齊夫人沉聲道。
離婚!他說要跟她離婚?他真的不要她了……
程水蓮茫然地想,腦中思緒紛亂,苦澀、不安、痛楚、懊悔,復雜的滋味如打翻的調味瓶,在她胸口融成一團。她捧住揪疼的心,呼吸斷斷續續,連不成一氣。
離婚。
驀地,混沌的腦子認清這兩個字的意義,她抬起頭,驚怔地瞪向齊夫人。
「你剛剛說……離婚?」
「沒錯。」
「齊京要跟我離婚?怎么可能?」她如墜五裏霧中,「他根本還沒跟我結婚啊!」
「你說什么?」這下子不可思議的人變成齊夫人了,她神情一凜,「難道真的撞迷糊了?腦子還沒恢復?」她沉吟著,伸手按下呼叫鈴。
不一會兒,兩個白衣護士匆匆趕來,見程水蓮清醒地坐在床上,臉上都是一陣驚喜。
「少夫人終於醒來了,太好了。」
「她有點不對勁,快叫醫生來瞧瞧。」齊夫人命令。
「是。」一名護士領命而去。
幾分鐘後,主治醫生進來了,檢測儀器上的各項數據,又親自檢查程水蓮的身體狀況。
「一切正常。」醫生笑吟吟地宣布,「少夫人身體狀況不錯,好好休息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可是醫生,她好像失去記憶了。」齊夫人提出疑問。
「失憶?」
「她剛剛居然說自己還沒嫁給我兒子,那不是很奇怪嗎?」
「是嗎?」醫生蹙眉,深思的哞轉向程水蓮,「告訴我,你最後的記憶是什么?」
「我最後的記憶?」程水蓮喃喃重復。
她最後的記憶是跟齊京在齊奶奶的壽宴上共舞,最後的記憶是他跟她說要解除婚約,最後的記憶是他拋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最後的記憶令她痛苦萬分,可醒來俊,卻發現她面對的是另一種情景。
另一種情景,卻同樣痛苦……
她望向齊夫人,「告訴我,我出車禍前是不是因為流產而住院?」
齊夫人眉一揚,「你想起來了?」
「我從沒忘記過。」她澀聲道。
她從沒忘記,只是以為自己曾經回到從前,重斬認識齊京。
那原來只是一場夢嗎?怎能如此真實?或者,她是真的回到過去,然後,又被帶回了現在?
「齊京究竟怎么了?」她問醫生。
「他的腿斷了,我們替他動了手術。」
她倒抽一口氣。
「別擔心,只要他耐心配合復健,應該還是能復原得不錯的。」醫生安慰她。
可她卻無法安心,一時之間無法消化這可怕的消息。
齊京受傷了,他的腿……斷了?!
她驚恐地伸手掩唇,「為了……救我嗎?」
「沒錯,為了救你。」齊夫人無情地回應,「他抱住你,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你不被車子撞到,結果自己的腿卻被撞斷了。」
她聽著,意識一凍,眼前灰黑一片, 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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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過來了嗎?」齊京仰頭望著母親,語調帶有某種強抑的平靜。
「嗯,醒來又昏過去了,大概受了太大的刺激吧。」齊夫人淡淡回答。
「她還好吧?」
「醫生說她再休息幾天就行了。」
「那就好。」齊京掩落湛眸,一向英挺的臉部線條此刻顯得疲倦不堪,「昏迷了那么久,我差點以為她醒不過來了呢。」他啞聲低語,那聲調是欣慰,卻也惆悵。
齊夫人不由得輕喚,「小京?」
「我去做復健了。」察覺自己莊無意閭流露太多情感,他定了定神,伸手推動輪椅,慢慢離開病房。
「我陪你。」齊夫人想跟上去。
「不必了。」他拒絕,「你幫我看著水蓮吧。她最近受了太多刺激,我怕她受不了。」
「她受刺激?你受的折磨才多吧?要不是那女人無緣無故跑出醫院,你也不會——」
「別說了!」齊京阻止母親繼續。
「小京——」
「我沒事的。」他回頭,微微一笑,那笑容,淡然而堅定。「這點小傷,我很快就會克服的。」
他推著輪椅往醫院的復健區而去,護士小姐已經在那裏等著他了。兩人簡單地打了個招呼,立刻按照復健進度做起訓練,一秒鐘也不浪費。
很快地,齊京完成了今日的復健進度,護士小姐抬手看表,禁不住感到佩服。
「你真的很了不起呢,齊先生,照這樣下去,我們會比預定進度更早恢復哦。」
當然。齊京淡淡撇唇。
他從沒想過要在復健這種事上耗費太多時間,這是他人生中一個不可預測的意外,既是意外,就該盡速排除。
一般傷患在得知自己重傷需要復健時,通常會有一段心理否認期,怨天尤人、懊惱悔恨,不願面對殘酷的現實,有的甚至還呼天搶地,驚動家屬相朋友。
可當他聽到時,反應僅僅是將自己關在病房裏半小時。
半小時後,他主動喚來醫生和護士,要求盡速為他安排復健療程。
他沒時間悔恨,也不習慣悔恨,對自己身體狀況的關切程度,遠遠不及對妻子昏迷不醒的憂慮。
對他而言,只要事情的動向是自己能掌控的,就不必擔憂,所以他不擔心自己,只擔心程水蓮。
她,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意外,是個直到今日他依然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的意外。
她是他唯一無法掌控的,是他最難以預料的,也是最難以從容面對的。
他真的……不知該拿她怎么辦……
「啊,你做完復健了嗎?齊哥。」一道嬌美的聲嗓忽地在他身後揚起,喚回他遊走的思緒。
他回過頭,端出一貫的表情。「怎么有空來?Fanny。」隨著年齡增長,Fanny對他的稱呼也由「齊哥哥」變成了「齊哥」。
「人家一開完會就趕過來了呢。」李芬妮笑道,身著一襲鵝黃色套裝的她看來 落大方,卻也柔美可人,輕易奪去周遭其他男人的注目。但她視而不見,全副心神只擺在齊京身上。「今天情況怎樣?好多了嗎?」
「好多了。」
「那就好。」她嬌嬌地笑,「剛才護士小姐告訴我,你的復原情況很不錯。」
「還可以吧。」齊京淡道,撐起拐杖又要從輪椅上起身。
李芬妮嚇了一跳,「你幹什么?」
「我想繼續練習。」他咬苦牙,不顧自己早已滿頭大汗。
「不行!」她抓住他的臂膀,試圖制止他,「護士說你今天已經練習夠了,再繼續反而對肌肉不好。」
「你別管我,Fanny。」
「我怎能不管?知不知道人家多為你擔心啊?聽我的,齊哥,回房休息吧。」她攏起秀眉,半撒嬌地央求。
他卻冷漠地拂開她的手,「你放開我。」
「齊哥!」
「放開我,Fanny,別管我。」他語調嚴厲。
她一窒,只得松開他,噘起紅唇,跺了跺腳。
他不理會她的抗議,逕自伸手調整好拐杖的角度。
「要我扶你嗎?」
「不用。」他拒絕她的好意,深吸一口氣,正想撐起身子時,一雙藕臂強迫地將他按回輪椅上。
「我說了別管——」不耐的怒斥在認清眼前的臉龐後驀地停頓。
是程水蓮。她臉色蒼白,眼皮微腫,唇瓣乾澀,憔悴的病容讓人看了一陣不忍,可那對嵌在粉顏上的黑瞳卻炯炯有神,燃著某種不容忽視的決心。
「水蓮?」他愣愣地喚著妻子的名,不知怎地,覺得眼前的女人有些陌生。
「護士小姐告訴我,你今天做的復健已經夠了,如果再繼續下去,可能會讓肌肉過於緊張,所以不許你做了。」她冷靜地解釋,「我推你回房休息。」說著,她來到他身梭,雙手放上輪椅椅背。
這是怎么回事?她為什么用這種命令的口吻對他說話?
「水蓮,你——」
「回房再說。」她推動輪椅。
李芬妮攔住她,「水蓮,你什么時候醒的?」
「今天早上。」
「是嗎?你昏迷了好久,大家差點以為你永遠醒不過來了呢。」車芬妮握住她的手,表情愉悅,「太好了!你總算醒了。」
「嗯。」程水蓮淺淺一笑。
是她的錯覺嗎?她總覺得Fanny關心的表情和眼神很不協調,好像正說著違心之論似的。
她顰眉,很想細細思考,可是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卻不容她分心。
「我媽應該已經告訴你了。」他幽幽開口,低沉的嗓音暗示意味濃厚。
她當然明白他在暗示些什么。
「我聽說了。」
「既然如此,你還來這裏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再跟我見面了嗎?」她咬牙問出口。
「何必?」
「我可沒同意。」她緊緊抓住輪椅,一字一句從唇間進出。
他愕然回首,「什么?」
「你聽到了,我不同意離婚。」
「你!」他瞪視她,眸中異芒閃爍,「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這是你自己提出來的,你忘了嗎?」
「我記得。」
「那你——」
「我收回那句話。」她迅速截斷他。
他震驚莫名,「你說什么?」
「我收回那句話,我不離婚。」她堅定地凝望他,「所以你別想趕我走,我不會走的。」
話語方落,她不由分說地立即推他回到病房,李芬妮則一路在後頭跟著。
進了病房,程水蓮回頭對她道歉,「不好意思,Fanny,你今天可以先回去嗎?我跟京有些話要說。」
李芬妮瞪大了眼,容色忽青忽白,不敢相信她竟會下逐客令,「水蓮,我——」
「我知道你很擔心我,我現在已經沒事了。」程水蓮安撫著她,「下次好嗎?你有空再來看我,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呢。」
「那……好吧。」李芬妮猶豫地點頭,瞥了齊京一眼,咬了咬唇,才旋身離去。
程水蓮關上病房門。
「說吧。」冷徹的嗓音響起。
她慢慢回身,若有所思的眸定定圈住齊京,久久,不曾稍離。
他驀地有些狼狽,「看什么?」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嘆息。「……你看起來很憔悴。」在他面前蹲下,她伸手撫上他瘦削的頰,「瘦了不少。」
「你——」突如其來的溫柔令他不知所措,愣了愣。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她低聲道,眸色哀傷,「你的腿還好嗎?會不會很痛?」
她緩緩將頰偎上他大腿,小心翼翼地摩挲著。
他瞪著她親密的舉動,許久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你同情嗎我?水蓮。」嗓音因氣憤而沙啞,「是不是因為愧疚,所以才決定不跟我離婚?」
她揚起頭,明眸透澄純澈,滿滿地蘊著感情。
齊京別過頭,發現自己無法面對那樣的眼神。「你說話啊!你是不是同情我?」
「是。」
坦然的回應震撼了他,他心跳一頓。
「我是同情你,也覺得愧疚,不可以嗎?」她靜靜地問。
他恨那樣的平靜。
握起拳頭,他狠狠槌了一下身旁的墻面,「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更不需要你愧疚!你走!滾出我的視線!」
狂暴的怒吼幾乎掀了病房內的天花板,可程水蓮聽了,卻只是淡淡幽幽一笑。
她怎能如此不為所動?她聽不懂他說什么嗎?她不怕嗎?
齊京不可思議地瞪她,胸腔內明明熊熊燃燒著一把怒火,可全身卻冰涼得令他發顫。
她究竟在想什么?他發現自己愈來愈不了解她了。
正當他咬緊牙,準備進發第二次狂吼時,她不慌不忙開了口——
「你為了救我才受傷,難道我不該愧疚嗎?你瘦了這么多,難道我不該同情囑?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看你變成這樣,還一點都不心疼嗎?」她拉過他槌墻的那只手,輕輕替他按摩發紅的指節,「我是你老婆啊,京。同情你、心疼你,都是應該的,不是嗎?」
他呆呆看著她。
「我看你瘦成這樣,我就覺得好心疼,好想親手煮好多東西給你吃,讓你快點回復原來的樣子,這樣不行嗎?我看你明明累得臉色發白,還堅持要繼續復健,我就覺得好不忍心,好想快點把你拉回床上,強迫你好好休息,這也不行嗎?
「我看你坐在輪椅上,連站起來撐拐杖都那么困難,我就想,你一定很痛很痛,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早就忍受不住了,可你肯定連吭都不會吭一聲,我三這么想,就忍不住想哭,這樣也……不可以嗎?」
她顫聲問,每一句,都緊緊揪住他的心。
「水蓮——」
程水蓮揚起臉,「我就不能……為你擔心一下嗎?」
她哭了。
不知什么時候,淚水已佔據了她蒼白的容顏,一顆一顆,剔透晶瑩;一顆一顆,都是人間難尋的真情。
他喉頭一梗,胸膛漫開一股難以形容的酸澀。
她這么擔心他,這么關懷他,他很感動,卻又覺得……好難承受,不習慣承受這樣的綿綿情意……
「我不可以為你擔心嗎?京。」她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溫柔地接住每一顆從她頰畔飛落的流星。
「……對不起。」千言萬語,終究只化為笨拙的一句。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她忽地層臂抱住他,溼潤的臉頰埋入他前胸。
他輕輕撫著她的發,「我很高興你醒來了,我一直……擔心你醒不過來。」
「我作了一個夢。」朦朧的語音自他衣襟間透出。
「什么夢?」
「我夢見我……回到了過去。」她揚起容顏,盈盈對他一笑。
那笑,有些嬌,有些癡,還微微傻氣。
她從來不這么對他笑的。
他不禁失神,「你好像很高興的樣子。是個好夢嗎?」
「很棒的夢。」她輕聲道,「我夢見自己回到了十七歲。」
「十七歲?」
「在夢裏,我又重新遇見了你,重新認識了你。」
「嗄?」他不解,「究竟是什么樣的夢?」
「你很想知道吧?」她眨眨眼,逗弄著他,「來,你先乖乖躺上床,我再慢慢說給你聽。」
她要他……「乖乖」上床?
他沒聽錯吧?齊京愕然,由著程水蓮扶他躺回病榻,一面難以置信地盯著她。
她究竟作了什么樣的夢?為什么一醒過來好像變了一個人?從前的她不會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的,她現在的神態,就好像一個母親溫柔地哄著最寵愛的小男孩……
齊京臉頰尷尬一燙。莫非在她眼中,他成了孩子了?
她沒注意到他混亂的思緒,逕自幫他蓋好被子,為他泡了一杯熱牛奶,然後坐在病床畔為他削水果。
「……你不是要告訴我你的夢嗎?」
「你先吃。」她將一片削好的蘋果送到他嘴邊,「吃完我就說。」
「水蓮……」
「乖,要聽話,快吃。」她柔聲勸誘。
逼不得已,他一口咬下蘋果片,無奈地咀嚼著。
俊頰,一抹淡紅逐漸轉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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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水蓮花了整個晚上說那個故事。
那個發生在他們青春年少時的故事。
故事裏,好多事情依稀曾發生,又好像跟記憶中不太一樣。
記憶裏,她是個文靜秀氣的少女,可她卻說,她改變了自己,變得強悍而有主旦。
記憶裏,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可她卻說,他的自信高傲都只是害怕寂寞的偽裝而已。
她變得不一樣了。她說。
他也變得不一樣了。她笑。
究竟是真是假?是夢是幻?那真的只是一場夢嗎?或者,她真的回到了過去?
「……然後我懂了,京。」結束故事後,她將自己的面頰柔柔偎向他的手,「因為我對我們的婚姻很失望,所以—直想要離婚來改變我們的關係,可我現在發現,我想要的不是離開你,甚至根本無法忍受離開你。我終於想通了,不一定要分開才能改變,試著去溝通、去了解,也許對我們更好。」
她低低的話語,一字宇、一句句,全部強烈地震撼了他。
「你說呢?京。」星眸深情地凝定他,「我們從頭再來好嗎?」
「從頭……再來?」
「嗯。這—次,你要摒除偏見,來認識真正的我;我也要鼓起勇氣,認識真正的你。」
他沒說話,手指顫顫地在她臉上流連,好中響,才啞聲開口,「原來我……一直不認識真正的你嗎?」
「因為我從來不敢告訴你,我心中真正的想法。」她嘆氣,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我只想到怎樣討你歡心,只想到怎樣讓自己配得上你,我一直在身後追著你,到後來,覺得好累好累。」
他讓她覺得累?
心一扯,他目光頓時蒙朧。
他從沒想到,原來自己優秀的形象,對她而言是那么沉重的壓力。
「……對不起。」
「不,不能怪你。」她柔聲解釋,「是我自己太小心翼翼了,是我太害怕讓你失望。」
「那是因為我一直在要求你。」要求她達到齊家媳婦的標準,要求她進得廚房,出得廳堂。
他總是限制她,總是忽視她自身的意願:他忘了她也是個自由的個體,也想要擁有自我。
可他,卻總是將她緊緊地縛在自己身邊。
想透這一點後,齊京驀地臉色發白。
他想,他有些明白了,為什么自己要對她諸多限制,為什么不肯放她自由飛翔。
因為他怕她飛得太遠,怕她有一天會因而逃離他身邊。
他怕失去她……
「我也從來沒真正了解你。」倣佛看出他在想什么,她悠悠續道:「我總是認為你很完美,總以為你什么都會,甚至為此有點恨你,可我沒看出,其實你也需要別人的關懷,其實你也需要支持,其實你也需要……愛。」
她迷迷蒙蒙地望著他,輕輕吐出那個他從來不敢放縱自己去妄想的字眼。
「你希望我愛你嗎?京。」她問。
他繃緊身子,不敢回答。
「奶奶去世的那天晚上,其實你很希望有人在身邊陪著你吧?」
他閉上眸。
是的,他是希望。那天晚上他感覺自己像墜入了最冰冷的地窖,好想有個人擁住他,分他些許溫暖。
他失去了最親的親人,那個人,也許是這世上唯一無條件愛他的人。
而他,失去了最愛他的人。
他覺得……好恐慌,深深體會到失去一個人原來是那么讓人心痛的事。
所以他更不敢放開她,所以他管她管得更緊,所以他變成了一個莫各其妙的暴君。
「我……我真的很抱歉,水蓮。」他喉頭苦澀,胸口窒悶。
他緊閉著眸,不敢看她,害怕在她眼底看到多年來對他的怨。
她卻站起身,攬住他頸項,「抱歉的人是我,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那天晚上不該放你一個人,不該因為害怕而不敢接近你。我應該想到你是多么痛苦,多么需要有一個人在身邊支持你——」說到這兒,她嗓音忽地哽咽,「是我……不對,我才該……說抱歉。」
她又哭了嗎?
齊京一驚,想抬起頭來確認,她卻緊緊摟住他,軟玉溫香柔柔地貼向他。
他臉微紅,對於這姿勢頗覺尷尬。
「水蓮,放開我。」他早已不是十七歲的孩子了。
「別這么小氣嘛……」她吸了吸鼻子,哭音裏藏不住笑意,「只是偶爾這樣抱抱也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他在心底默默咕噥。
只是他覺得太尷尬了,太丟臉了,也——
太幸福了。
他放松身子,深深嗅入從她身上傳來的女性體香,神魂一蕩,頓覺全身有些懶洋洋的。
這就是幸福的滋味嗎?
他不敢確定。
因為他已經好久好久不曾嘗過了。
第十章 鳳鳴軒原創網 原創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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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再度愛上他了。
這一次,她愛的不是那個完美的他、高高在上的他、她不敢接近甚至有些害怕的他。
她愛的,只是—個普通的男人,一個她終於能夠漸漸了解、漸漸碰觸到他內心的男人。
她覺得好開心。
程水蓮不覺盈盈一笑,在廚房裏哼起歌來。
她掀起鍋蓋,瞧了瞧正在爐上慢慢燉著的人參雞湯,深深嗅了嗅味道,然後又是嬌聲一笑。
「你好像很高興。」淩銳的嗓音在她身俊響起。
她旋過身,望著慢慢走過來的齊夫人。
齊夫人顰著眉,一臉深思地打量她。
「媽。」她喚了聲。
「在燉雞湯?」
「嗯。」
「給小京喝的?」齊夫人眉尖微挑。
「嗯。」
齊夫人默默看了她好一會兒,撇了撇嘴,「我真不知道小京怎么回事,不是決定要離婚了嗎?幹嘛又由著你繼續糾纏他?」
她不說話。
「你也真厚臉皮,把我兒子害成這樣,還好意思待在這裏,一點都不覺得愧疚嗎?」
「我當然覺得愧疚。」程水蓮鼓起勇氣,抬眸迎視婆婆不善的眼神,「我已經跟他道過歉了。」
「道歉?」齊夫人嘴唇緊抿,「因為你的魯莽,害死了他的兒子、我的孫子,還讓他受了這么重的傷,一句道歉就可以解決?」
「對不起。」
「這些事可不是一句簡單的道歉就能解決的。」齊夫人冷冷譏刺。
「我知道。」程水蓮深吸一口氣,「所以我決定了,從今以俊要好好補償他。」
齊夫人揚層,「補償?」
「我會盡我所能去了解他、關心他,像一個妻子那樣照顧他:我也會……再為他生個孩子。」程水蓮臉頰微微發燙,「嗯,兩個也行。」
「你在說什么?」面對她突如其來的羞澀,齊夫人似乎有些意外,又不禁生氣。
「對您也是。」程水蓮不理會她的怒氣,繼續柔聲道:「媽,這幾年我總是躲著您,從沒想過要好好跟您溝通,這點我也會改進的。」
「你——」齊夫人一窒,面上變了幾種顏色。
「流產的事我很抱歉,我知道您一直很想有個孫子,讓您失望我很難過。」
「你別……別來這一套了!你以為我像小京那么好騙嗎?」齊夫人揮手斥道,緊繃的神情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帶著微微困惑。
她大概很疑惑,一向膽小怯懦的兒媳婦,怎么會突然之間想主動修復婆媳之間的關係吧?
想著,程水蓮微微一笑,「我知道您不是很喜歡我,不過您還是關心我的,對嗎?」她溫柔凝睇婆婆發白的臉。「否則我昏迷那時候,您也不會來病房探望我了。」
「我去探望你是怕小京擔心你!」齊夫人咬唇駁斥,「你少自以為是了!」
是嗎?是因為怕兒子擔心,所以才來關切一下她的情況?
但這也夠了。起碼表示婆婆還是認她這個兒媳的,而且對自己兒子的態度不如她原先所想像的那般冷漠。
也許齊夫人對齊京的要求是多了些、態度嚴厲了些,也不曾真正了解自己的兒子,可她還是關心他的。
是這樣吧?
想透這一點後,程水蓮微笑更深。
「媽,雞湯差不多好了,您幫我嘗嘗這味道怎么樣?」說著,她不容齊夫人有推拒的機會,舀了一匙便往她唇畔送去。
齊夫人皺了皺眉,卻沒抗議,淺嘗一口。
「還可以。不過還是清淡點好。」
「嗯。」程水蓮自己也嘗了一口,點點頭,「我再加點水好了。」斟了一碗開水,往鍋中倒下。
齊夫人看著她的動作,眼眸掠過深思,好一會兒,才揚聲道:「去醫院的時候順便幫小京帶兩件衣服,天氣涼了。」
程水蓮動作一頓,回眸訝異地望她。
這算是……某種友善的表示吧?
她甜甜笑了,「我知道了。」
望見她真心的笑靨,齊夫人似乎有些不習慣,點了點頭後,便匆匆離去。
睇著婆婆高雅的背影半晌,程水蓮方一—過神,熄了爐火,將雞湯小心翼翼地盛人保溫壺,提著走出廚房。
剛轉進客廳,小翠便迎向她。
「少奶奶,有你的包裹。」
「包裏?誰送來的?」她有些驚訝,瞄了一眼小翠抱在懷中的長方形包裹。
「剛剛快遞送到的,好像是一家公司寄來的。要打開來看嗎?」小翠問。
公司?什么公司會寄東西給她?
程水蓮接過小翠遞來的簽收單,隨意瞥了寄件人那欄後,悚然一驚。
寄件人的名字很陌生,可寄件地址卻十分熟悉。
是那場派對的地點——發生謀殺案的現場!
「少奶奶,要不要打開來看?」
「不、不用了。」她容色刷白,控制不住顫抖的嗓音,「我要……先去醫院一趟,回、回來再說吧。」
「是,那我先拿到主臥室。」說著,小翠就要離去。
究竟是誰寄來的?會不會跟那次寄恐嚇信給她的人是同一個?
程水蓮咬著唇,心慌意亂,掙扎許久,終於還是回頭喚住女仆,「等等,小翠,還是……先打開讓我看看好了。」
她還是想知道裏頭究竟是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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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再度愛上他了。
這對齊京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受了這么多年的折磨與傷害,她竟然還願意提起勇氣重新來了解他,竟然還能那樣甜甜笑著對他說愛他。
「你讓我最快樂,也最痛苦,最高興,也最傷心。可不論怎樣,只有在你身邊的時候,我才會覺得幸福。」她說。
只有在他身邊的時候,她才會覺得幸福。
想起她近日對他傾訴的愛語,齊京不禁要驚顫。他張開手掌,望著自己不停發抖的雙手,它們顫抖得那么劇烈,彷佛不相信自己竟能握住幸福。
真的……可以嗎?
「不要在我面前裝完美,我愛的,不是你的完美。」她又這么說。
她愛他,不是因為他樣樣優秀、十項全能,她愛他,只因為他是他。
但,怎么會?
齊京長長吐氣,發顫的雙手垂落輪椅兩側。
到現在他還不敢相信,懷疑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該不會他跟她一樣,也只是作了一場甜蜜好夢吧?
唇角自嘲地一扯,他閉上眸,蒙朧的思緒回到遙遠的從前,回到初見她的十七歲。
那一年,她宛如一顆流星墜落他面前,而他,就此失了魂魄。
為什么呢?
初次見到她時,她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鄉下丫頭,蹲在奶奶的花園裏照料著那些花花草草,一面笑著低喃自語。
她長得不怎么樣,穿著也很沒品味,清湯挂面的發型更俗氣得可以。
可是她的眼睛好澄澈,望著他的時候滿蘊專注的愛慕,彷佛全世界的風光閃過,她也只看見一個他。
為什么一個人能這樣看著另一個人呢?為什么他會為這樣的眼神心悸呢?
到現在,這對他而言依舊是個不可解的謎,只知道她就這樣平空而降,攪亂了他原本規律平靜的生活。
他狹窄的人生列車,從此為她留了個特別席。他霸道地邀她上車,不容她反抗拒絕,不容她下車,甚至開窗欣賞窗外風景。
他實在……很過分啊。
想著,他不禁微微苦笑。
忽地,一陣電話鈴聲喚回他遠揚的心神,那聲響,聽來迫切而急促。
他心一跳,連忙接起。
「喂。」
「是我。」話筒另一端傳來的女性嗓音聽來有些發顫。
「水蓮?怎么啦?」
她微微喘息,啞聲開口,「不好意思,我臨時有點事,要晚點才能去醫院看你。」
「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她乾澀的嗓音有種不祥的預感,「你要去哪裏?」
「……」
「水蓮!」他急切地喚道。
「我……收到一個不明包裹。」
「不明包裹?」他心念電轉,立即頓悟,「是不是之前寄恐嚇信給你的那個人?裏面是什么東西?千萬別拆開!」
「我還沒拆開,只是看了一眼寄件人的住址——」她一頓,語氣忽然變得絕望,「是、是派對的現場,他從……謀殺現場寄來給我……」
聽出她語帶哭音,他心一緊,「冷靜一點,水蓮。」
可她無法冷靜,「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真的沒殺那個人啊!人不是我殺的!你相信我,京,真的……」
「我相信你。」他迅速接口,聲調沉穩,帶著安撫意味。
她一愣,「你真的相信?」
「嗯。」他握緊話筒,深吸一口氣,「你聽我說,水蓮,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
「你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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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斷電話後,齊京陷入深深的沉思,然後,他重新執起話筒,撥了一組手機號碼。
對方沒開機。
或者已經到派對現場去了?特地想將水蓮引到那裏,肯定不安好心。
那人究竟想做什么呢?翻閱著手邊派人調查得來的資料,他漫漫思索,臉色凝重,愈想愈覺得其人居心可怕。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保護水蓮,絕不容許任何人傷她一根寒毛。
下定決心後,他推動輪椅離開病房,往電梯而去。
電梯門一開啟,一抹料想不到的倩影映人他眼底。
「齊哥?」見到他,李芬妮立即笑容滿面,「怎么?要去哪裏?」
他默默望她,「我想……到庭園去走走。」
「想呼吸新鮮空氣嗎?也對,你老是悶在病房裏,一定煩透了。」李芬妮自動來到他身後,抓住輪椅把手,「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Fanny,我想一個人——」
她嬌嬌地打斷他,「不行,怎能讓你一個人呢?」低下頭,氣息意味深沉地拂過他耳畔,「萬一你發生什么事就不好了。」
他由著她推進電梯,有股衝動想回頭看她的表情,但終究還是忍住了,狀似不經意地開口,「怎么突然來看我?」
「怎么?我不能來看你嗎?」
「這幾天你一直都沒來。」
「因為這幾天公司比較忙嘛。怎么?你該不會很想我吧?」她笑問,半真半假地。
他沒回答。
笑意立即從她唇畔一斂,明瞳亦跟著陰暗,「聽聽我在說什么!齊哥有親愛的老婆大人天天跟在身邊細心照顧,怎么還有空想起我呢?」
譏誚的語聲劃破了電梯內寧靜的氣氛,齊京抓住大腿的雙手指節微微泛白。
僵凝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兩人出了電梯,李芬妮推著他往醫院庭園走去。
一陣狂風襲來,搖落漫天花雨,哀婉淡雅,吸引了兩人的視線。
李芬妮拾起一枚無聲飄落齊京肩頭的花瓣,拇指輕輕一撫,「已經是深秋了呢。」她喃語著,「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秋天。」
「……」
「那一天你來我們家,爸爸告訴我,你要在家裏寄住,還說你很乖、很優秀的,要我也乖乖地,這樣你就會像哥哥一樣好好疼我了。」李芬妮擺弄著花瓣,迷蒙的瞳墜入遙遠的從前。「我很不服氣,不明白自己幹嘛要去討好一個陌生人?我才不需要你來疼我呢。可有一次,我看到你坐在花園裏,一個人靜靜看著書,你好專心,好像全世界除了那本書之外,什么也看不見。
「那一刻,我忽然好想讓你看著我,我要你看著我,而不是那本書,所以我要乖乖地,很乖很乖,這樣你就會疼我,就會看著我了——」她一頓,手中捏撫的花瓣因過於用力而碎裂。「齊哥,你知道嗎?我真的好喜歡你,好愛你,真的很愛很愛。」低柔的嗓音淀著濃濃的情感,濃濃的哀怨。
齊京一震,黑眸掠過一道光芒。
「為什么不說話呢?齊哥,為什么不說話?」他的沉默惹惱了李芬妮,忽地旋身來到他面前,火般的明眸恨恨地瞪他,「我說我愛你啊!你為什么一句話也不說?」
他只是很深很沉地看她一眼,「你要我……說什么呢?」
嬌容刷白。
「Fanny,我也很喜歡你,可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個妹妹——」
「我不是妹妹!」李芬妮激動地打斷他,嗓音尖銳,「我才不當你妹妹!」她蹲下身,急迫地握住他的手,「不能愛我嗎?齊哥,你不可以愛我嗎?我哪裏不好?哪裏不對?你說,我都可以改!」
「你沒有不好,你很好。」他語調沉靜。
「可你就是不喜歡我!」聽出了他語中隱含的意味,她崩潰了,心傷的淚水刺痛了雙眸,「為什么?為什么要對我這么殘忍?你不知道我的心很痛嗎?很痛耶,齊哥,真的很痛……」她哽咽著,字字說得傷痛。
「對不起,Fanny。」這是他唯一能回應的。
「不要說對不起!不要跟我說這種敷衍的話!其實你根本不了解對吧?你根本不了解心痛是什么感覺,根本不明白我的痛苦!」她仰頭瞪他,唇瓣還想進出一連串憤慨怨語,卻在觸及他清澄的目光時一窒。
他看著她,那么憐惜,那么不忍,就好像他真的明白她的感覺似的,就好像他也曾經感同身受,嘗過那樣的苦。
但,怎么可能?
「你、你為什么這樣看我?」她顫著嗓音,「你不可能懂的,不可能懂——」
「我懂。」
她一震。
「我懂的,Fanny,我知道愛一個人是什么樣的滋味,我也知道當對方不愛自己時,會有多么絕望。」他斂下眸,淡淡苦笑在唇角漫開,「我都知道。」
「你、你的意思是指……程水蓮?」
「嗯。」
「你這么愛她?」她不敢置信。
「……嗯。」
「為什么?」她蒼白著臉,「為什么偏偏是她?她是哪裏好了?哪裏比我好?你究竟愛上她哪一點?」
「……」
「告訴我啊!為什么非得是她?」
是啊,為什么非她不可呢?
為什么他心中的特別席只能讓她來坐?為什么只要一想到要放她走,心就會痛?為什么明知不該東縛她,就是不想放手?
「……我也很想知道。」思緒漫遊半晌,他依然只能苦笑,「如果愛情需要理由,我也希望上天給我一個。為什么非她不可?為什么我只想要她?只想愛她?」
「她有什么特別的?」
他仰頭望天,白雲悠悠地掠過藍空,不經意地曳下一帶白痕。
「我想,她大概出沒什么特別的吧,只是剛好……在我心中劃下了一道。」他撫住胸口,嗓音那么沙啞,那么無奈,卻又那么深情滿溢。
「也許只因為我遇見她時,剛好很寂寞,所以看著父母雙亡、孤苦伶仃的她一個人跟那些花花革草說話時,我才會那么震撼。也許是因為我不能理解,為什么那樣的她,還能對著花草露出那么溫柔甜美的笑容,所以才注意起她。
「也許是因為她眼底只看到我一個人,全心全意地喜歡著我,填補了我的空虛。也許是因為她為了讓自己配得上我,總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努力,滿足了我的驕傲。也許……也許我只是不想看到她的眼淚,所以——一
所以就愛上她了。
他沒說完,也不需要說完,誰都能明白他話中的含義。
可李芬妮卻無法接受,「就……這么簡單?」
「大概吧。」
「我不……不相信。」她後退幾步,坐倒在地。
他深深地看她。
她仰首,領悟到他意味深刻的眸光後,驀地一陣戰栗,她抬起手,撫住同樣發顫的唇瓣,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齊京嘆息,「是你嗎?Fanny?」
「什、什么?」嗓音抖顫如秋風落葉,「你……說什么?」
「那天晚上,拉水蓮去喝酒的人是你,等她喝醉後,帶她去參加那場派對的人是你,然後,故意把她跟被害者留在同一個房間的人——也是你吧。」他質問著,語氣平靜,聲調和緩,就好像他已經不需要確認答案,早明白了一切。
李芬妮驚懼地瞪著他。
「你、你在說什么啊?齊哥,沒、沒錯,那天晚上我是跟水蓮在一起,可我……不知道啊!那件案子跟我無關,我根本不知道有人被殺了——」
「或許那件案子是跟你無關吧,可你的確發現了有人被殺。」齊京沉聲道,「我想第一個發現被害者的人就是你吧。」
「你……你的意思是我發現了被害者,故意把水蓮帶到現場陷害她?」李芬妮重重喘氣,蒼白的前額逐漸進出豆大的冷汗,「我、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嫉妒。」他眼眸微斂。
她說不出話來。
「後來,寄恐嚇信給水蓮的人也是你吧。」
「不,不是我……」
「你知道我用齊家的影響力替她制造不在場證明後很生氣。」
「不,我沒有……」她想否認。
「林成風是你在Pub裏認識的朋友吧。我請人調查過了,你們偶爾會一起喝酒。」
「我是認識他沒錯,可是……」
「你故意要他來找我,要他暗示我,他跟水蓮有不可告人的關係。對吧?」
「不,不對。我沒有,不是……」
「那場車禍也是你安排的嗎?」
最後一句問話如落雷,精準地劈向李芬妮,她驀地暈眩,眼前一片迷蒙。
「都、都知道了,你都知道了……」她喃喃地,情緒在這一刻瀕臨崩潰邊緣,「那又……又怎樣?又怎樣!」激憤的銳喊忽地直衝雲霄,她瞪著他,倔強而傲然地,「是我做的又怎樣?我討厭她!討厭她!討厭她!」她怒吼,明眸燃著熊熊恨意。
「對,那天是我找她去喝酒的,也是我故意把她帶去參加那場亂七八糟的派對,我本來只是想破壞她在你心中的形象,沒想到會那么巧讓我發現命案現場——這難道不是天助我也嗎?誰教她那么沒用?喝一點點灑就醉得不省人事?她活該!活該!」
齊京冷靜地看著她,「這些年來你刻意接近水蓮,成為她的好朋友,其實都是為了離間我們,最後甚至還陷害她。她那么信任你,你卻出賣了她。」
「誰、誰是她的好朋友啊?她搶走了你,我一輩子恨她!一輩子都恨她!我甚至希望她死!」她用力嘶喊,「可沒想到……你竟然會不顧一切地救她,差點賠上了一條命。你竟然……這么愛她,這么愛她……」她邊哭邊說,眼淚一滴一滴,滑落頰畔。
「你今天又寄了一個包裹給她,想引她到謀殺案現場,對吧?你是不是還通知了警方,想再陷害她一次?」
「我只是……只是不甘心。」她哽咽著,「她流產了,又害你受傷,可居然若無其事地醒過來,還對你笑得那么甜……我、我實在看不慣她那副樣子,就算沒辦法讓她進監中,也要她嘗嘗身敗名裂的痛苦!我只是……不甘心而已啊。」
「Fanny——」
「齊哥,你恨我嗎?」她拾起淚痕斑斑的臉,「你討厭我這樣吧?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齊京默然良久,才低低吐出一句,「我不討厭你。」
「可是……可是我差點害死水蓮啊!如果我真的害死她,你一定恨不得殺了我吧?」
「我不會的。」他啞聲回應。
她無法置信,「為什么?」
齊京別過眸,「如果她死了,我大概會……什么也感覺不到了吧?」語氣澀澀地,「就算恨你、殺了你又怎樣?她永遠也回不來了。」
李芬妮呆呆地望他。
「車禍後,水蓮不是昏迷了好一陣子嗎?那時候我天天想,萬一她再也醒不過來了怎么辦?萬一她就這樣離開我了怎么辦?可後來一想,就算她醒來,我也必須放她走。反正無論怎樣,她總是要離開我的——這么一想,我的腦海就會突然一片空白,什么感覺也沒有了。」
他調轉傷感的眸望向李芬妮,嘴角牽起澀然苦笑,「我明白你的痛苦, Fanny,我知道要對所愛的人放手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你想獨佔我,就像我想獨佔水蓮一樣,可到最後,我們都得學會放手——不學會不行,你明白嗎?」
她怔然,唇畔忽地逸出一聲嗚咽,「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要放手,我這么愛你,我放不了手……」拖著身子來到他面前,她緊緊拽住他的手,「如果我注定得不到你,我寧可毀了你,寧可毀了你!」她聲嘶力竭,泛紅的眸掠過一抹懾人的瘋狂。
然後,她突然起身,狂亂地推起他的輪椅,往前疾奔。
她想殺了他嗎?
齊京嘆息,深吸一口氣,繃緊全身肌肉用力往身側一躍,整個身體彈出輪椅,滾落在一旁的水泥地上。
「你去哪裏?」他的舉動似乎令李芬妮更捉狂了,急匆匆奔向他,瞪視他的瞳眸陰暗得可怕,「別這樣,齊哥,你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撫著他的頰,聲調是一種詭譎的柔啞。接著,她打開皮包,取出一把亮晃晃的拆信刀。「這是我昨天才剛買的,沒想到今天就派上用場了。」她銳聲笑著,笑聲讓人毛骨悚然。
齊京瞇起眼,神色依然是一貫的冷靜,「別傻了,Fanny,你在這裏殺死我,馬上會被人發現的。」
「沒關係,反正我本來就打算陪你一起死。」她溫柔微笑,「你先去吧,齊哥,我很快就來。」
她高高揚起刀刃,往齊京身上揮落。
雙腿不便的他無法有效反擊,只能迅速滾動身子躲開,她追上,正想再補一刀時,一雙手臂忽然從身後箝制住她,將她的雙手反剪在身側。
「是誰?」她恐慌地驚喊,回過蒼白的臉。
「是我。」迎視她的是一雙酷寒的眼。
她脊髓一涼,「水蓮?」
「你鬧夠了沒有?!」程水蓮冷冽地斥喝,「放下刀子。」
「你、你憑什么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憑我跟你做了這么多年的朋友。」程水蓮瞪她,趁她不備之際伸手奪下刀刃,使勁往遠方擲去。
「朋友?哈哈!」李芬妮歇斯底裏地狂笑,「誰跟你是朋友啊?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只是想利用你而已!」
「也許吧,不過,我還是很感激你在我難過的時候陪著我,雖然這不代表我會原諒你對我做的事。」
「你!」李芬妮咬牙切齒,「你以為自己是誰啊?」她顫聲駁道,不敢迎視程水蓮嚴厲而堅定的眼神。
為什么?那個膽小如鼠、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的女人似乎變了,現在的程水蓮,竟讓她有些敬畏。
「我管你原不原諒……」李芬妮猶強硬地呢喃,瞥了一旁的齊京一眼,看到他充滿同情的眼神,她一顫,忽然覺得全身力氣都失去了,像泄了氣的皮球般跪倒在地,無神的眸愣愣直視前方。「為什么?」空白的表情倣佛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旁觀的兩人見她終於平靜下來,都松了一口氣,彼此交換一眼後,程水蓮連忙走向已經獨力撐起身子坐在地上的齊京。
「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她柔聲問,拉過齊京的手臂環上自己的肩,扶著他一步一步走回住院大樓。
「我很好。」他微笑,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柔荑,「你一定很擔心吧?」
「為什么不讓我早點出來幫你?」她低聲責備他,「萬一你出了什么事怎么辦?」
其實她幾分鐘前便來到兩人身後了,要不是他以眼神示意她先別現身,她早忍不住介入兩人的爭執。
「我得先問出Fanny的真心話啊。」齊京溫聲道,「現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是啊。」她垂首,臉頰偎貼他厚實的大手,甜甜笑了,「你對我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你——」他臉頰一燙,「我說的是Fanny陷害你的事啊。」
「可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聽到你的真心話。」她揚起眸,朝他眨著墨濃羽睫,又調皮又嬌俏,「如果不是她逼問你,我說不定一輩子都聽不到你說愛我呢。」說著,她噘起唇,哀怨地睨他一眼。
他的臉更紅了,「哎,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那怎么會一樣?聽你親口說,感覺更好。」她笑容甜美。
他心一動。
「再說—次好不好?」她嬌聲央求。
「什么?」
「再說一次嘛。」她在醫院大廳停下腳步,搖著他的手,開始撒起嬌來。
「別鬧了。」他別過頭,不敢看她。
醫院大廳裏來來往往這么多人,她居然要他在這裏當眾表白?
不!他死也不肯!
「別那么小氣嘛,京,再說一次啦。」
「……不必了吧?」
「再說一次啦。」
「無聊。」
「無聊也沒關係,說嘛。」
「走吧,還要復健呢。」
「不行,你不說我就不扶你。」
「你這女人!怎么變得這么麻煩啊?」
「我要放手了哦,你跌倒了我可不管哦。」
「你舍得不管嗎?」
「討厭!這輩子被你吃定了啦。」她不依地抗議。
微風拂來,撩起她鬢邊細發,看著她又俏皮又溫柔又微微不情願的粉顏,他竟怔了。好片刻,心與身都宛如被下了魔咒,完全無法動彈。
被吃定的,究竟是誰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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