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Angela Balcita;譯/陳靜妍
那年我十七歲,是典型的大學新鮮人,急於探索新獲的自由、飲酒技巧、隔壁宿舍的男生。某天,我上完社會學後,帶著腫脹的腳踝回家。
「天啊,」我的室友說,「你懷孕了。」
「才沒有,」我向她保證。
我打電話回家,母親警告我:「都是因為你喝太多酒了。」
但是,當她將我的狀況告訴當醫師的父親時,他馬上拿起電話說:「快回家。」
他帶我去醫院檢查,專家解釋我罹患腎絲球腎炎,必須洗腎——每次三小時,一周三次的治療,將廢物排出血液。
我努力撐過剩下的學期,一邊洗腎,一邊維持大學新鮮人生活。但治療讓我很疲倦,最後只好暫停學業,回到賓州的家中。學期剩下的日子,我坐在幼時的臥室,思索醫師說的另一個選擇:腎臟移植。
很幸運地,我有一位善良、無私,最重要的,健康的哥哥。
「移植手術中,通常捐贈者較辛苦,」醫師告訴他,「因為你會疼痛,恢復期也較久。你會有好幾周無法開車、工作。當然,還有感染風險。」
「我不擔心,」哥哥說。
我們的基因相符並不令人驚訝,幸運的是手術很順利,沒有併發症。他比預期恢復得快,手術顯然很成功。
幾個月之後,我就回到學校,按時畢業。這段期間,我在大學的草地派對遇見克里斯。他穿著一件圓領衫,戴著貓王的墨鏡,對我說:「你今晚寂寞嗎,小妞?」雖然他的台詞很老套,我必須承認自己上鉤了。
一天晚上,坐在擁擠的酒吧裏,我警告他我的腎臟病,據實以告所有怪異事項和大小病痛。
「我有三個腎臟,」我說。
「那又怎樣?我的耳朵像『星艦奇航』裏的史巴克。」
「我每天早上要吃九種藥,」我告解。
「我坐在天窗下就會曬傷。」
「高血壓,」我說。
「奧斯戈德氏病,」他回答,那是種小朋友容易患的膝蓋痛。
「我有一條很醜的疤痕,從肚子旁邊一直延伸到下腹部。」
「我要看,」他越過桌子,傾身向前,對我眨了眨眼。
對於我的坦白,他不像很多男孩般起身離開。他留下來,點了另一杯飲料;他繼續留下來,陪我經歷多年的藥物改變、醫師約診和檢驗結果;共同經歷一切改變人生的決定:接下來要搬到哪裏?做什麼工作?甚至在多年之後,當我開始排斥哥哥的腎臟時,他也在我身旁。
我年輕的身體開始變成老女人,克里斯將一切看在眼裏。首先是腫脹的腳踝再度出現,然後是惡心、背痛,最後,痛風讓我步履蹣跚。我又開始洗腎,相信自己的運氣已用盡。我需要一個新的腎臟,可是,誰的腎臟?
在我們知道他是可能的捐贈者前,他就決心參與移植。他進到廚房說:「我的腎臟給你。」
不過,他有一些嚴苛條件:「你必須開始注意飲食。」
我認真地點頭。
「如果我們決定進行,必須開始減少培根、零食、鹽分的攝取,也要注意你的血壓。」
「你說了算,」我桌子下的腳開始發抖。
「不能再喝酒,也許晚餐喝一杯葡萄酒,也不能『偶爾』抽菸。」
「遵命,」我說。
「你要答應我多運動,一周三次,每次半小時的心肺運動,不能再賴在沙發上。如果我把腎臟給你,你就要好好保留它,好好對待它。」
我了解他的疑慮。接受了哥哥的腎臟,回學校後,我想繼續自己的生活,想要一如常人,過分狂歡、徹夜不歸,周末時玩得筋疲力竭。我並沒有想到,那樣的生活形態,會對已有缺陷的健康造成什麼影響。
「我答應,」我說。我們握手表示達成協議,然後他像舞王一樣摟住我下腰,用他溫暖的唇吻我。
幾周內,移植小組進行各種驗血、照X光、核磁共振攝影等程序,以評估他的合適性。但我知道他會符合,我們總能主動完成對方的句子,點出對方笑話的關鍵語,當走在地形崎嶇的路上時,他總是穩住搖搖晃晃的我。
我想得沒錯。「他夠好了,」我們去聽結果時,護士這麼說。她解釋手術細節時,我看著她的嘴唇,心裏想的是,愛如何救了我一命。
移植手術結束後,我的腎臟功能恢復,感覺到闊別已久的健康。但克里斯卻沒這麼幸運。幾天後,他傷口感染,虛弱又失去胃口。醫師囑咐他休息六星期,讓傷口癒合,雖然我終於好多了,但看到一個活力充沛的男人,為了我每天困在床上、瞪著牆壁,卻是很痛苦的經驗。
母親在超市遇到朋友時,我們的故事常令他們哭泣;和其他情侶出遊時,我們的愛情故事讓他們著迷。
「他救了我一命,」我告訴他們。
「才沒有,」克里斯說,帶著一絲尷尬的傻笑。
雖然他如此謙虛,卻是事實。
十一月的某個周末,距離移植手術才三個月,我因為持續的劇烈頭痛醒來,轉成嚴重的背痛、高燒不退。我住院三周,讓醫師檢查我的狀況,眼看我的腎臟功能降低。
每天晚上,我在病床上禱告,希望不要再失去這個腎臟。克里斯坐在旁邊,看書或看電視的足球比賽。我思索著,他終究還是無法救我?
最後,我的症狀幸而只是感染,並非排斥。雖然對腎臟沒有太大傷害,卻動搖了我唯一確信的事:愛會救我一命。病了十五年的我,總是在尋找解藥,希望神蹟發生,等待英雄出現,來拯救我這個小女孩。在我的心裏,愈浪漫愈好。
對於我們的童話故事,克里斯的版本比較實際。當我說:「結婚?我們為什麼要結婚?你連腎臟都給我了,表示我們註定要在一起。」他說:「也許我們應該結婚,這樣我的健康保險就能給付你的檢驗和醫藥費。」
當我說:「如果我再失去這個腎臟怎麼辦?」他用冷靜而沈穩的口氣說:「那我會開車送你去洗腎,直到你找到一個新腎臟。」
他似乎清楚地知道,有一天,這樣的情形終究無可避免。他知道,即使我注意鹽分攝取,好好對待他的腎臟,努力將它留在我身上,終有一天,我的身體會發現這個腎臟不是我的,再度排斥。
每次到急診室,我都了解沒人有能力救我——白色騎士不能,超級英雄也不能。克里斯的血液和細胞也許和我相配,在其他地方也都相配,但也許這些仍然不足以將我從病痛之中解救出來。他也許無法救我的命,然而在很多方面,他已經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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