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到學姊,她是我大學直屬學姊的同學。
水汪汪的大眼睛,長睫毛,有一點斜眼的毛病,但不減她公主般深情純潔可親的眼神;長長的淡棕色鬈髮越過肩到胸部;身材高佻,有一百七十初頭;皮膚白皙,像外國女孩。說起話來,體貼地要讓人儘量聽清楚而努力地運行脣齒的模樣,聲音卻羸弱地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夢到她,醒來還不斷地想著夢中的情節。
因為夢中的感情太濃太重似乎具有某種強度的黏性,黏附在我腦皮質上;或者強烈到侵蝕進我記憶的骨頭。
夢中的情節喚起她對我的疼愛,隱藏的愛,在夢中全都表露出來。
我想,她是疼愛著我的,在現實中;多年以後,藉由夢境來告訴我。然而真的有託夢這等事嗎?還是我自己對她隱藏的情愫?
我起床了,渾昧地吃著稀飯,眼睛覆蓋著厚重的眼皮,腦中精神地不斷重覆夢境:
我要跑回去上課,是開闊的馬路,沒有車,路的兩旁是草地,有幾戶人帶著學齡前的孩子玩耍。暮色漸漸掩上來,和她對向的丈夫(大學同班同學)間是約莫五歲的兒子,他們輕柔緩慢地丟著軟皮球。
我往大門跑,他們在大門左側開闊的馬路上。
她看到我。
我看到她,情緒還是緊急的,因為打鐘了。
她丟下丈夫、兒子,跟著我跑。
我不明瞭她為什麼要跟著我跑。我跑是因為趕時間,她跑是因為她……也要趕時間,若她不趕在我跑出她視線範圍的時間內追上,她就失去我了。她為什麼要追我呢?我們好久沒見面了,她想要和我說話,她想要和我敘舊(?)然而,我和她有什麼舊可敘?
如今我回想,我不記得我們之間有什麼樣單獨的對話,我們沒有任何一句深刻的對話,我只記得那「畫面」,銘在心版上不知從何處拿出來揩拭晶亮的畫面:
一回,我去找直屬學姊Debra借「管理數學」筆記,到她們教室門口,Debra站在門框中間,旁邊擠著一個高佻的鬈髮女生,她興緻昂然地睜著大眼看我。「我要找我的直屬學姊,妳幹嘛來?」我說,或者我沒說,只是在心裡嘀咕表現出這樣的眼神這樣的態樣。「因為Debra的學弟要來,Debra的學弟很可愛,所以我就跑來看。」她從教室裡咚咚咚地跑出來,搭著Debra的肩像可愛的鼻子貼上櫥窗玻璃晶亮亮地看著裡頭可愛的小蝴蝶犬。
因為之前剛開學,Debra和她與幾個死黨一齊見剛從成功嶺下來的學弟,矬矬的要長不長的小平頭男生中,她覺得就屬我最可愛。於是只要有機會可以見到我,她都逮著不放。這樣的話語,我也不曉得她是否曾說出口,但我100%確定她是那樣的想法與動機,和Debra一起擠在洞口興沖沖地看著我、欣賞著我。
只要有機會看到我,她一定逮著不放。所以她緊追著我。我跑岔了氣,在一個挑高寬敞的長廊中蹲下(為了休息,或是為了等她?)。她追上來了。我仰望著她,她還是我第一次見到的樣子。我們聊了一下近況──喘噓噓地:
「妳在哪裡?(妳的近況──妳現在在哪裡?做什麼事?)」
「在念數學……系。」
「什麼?」體溫太高,熱氣氤氳,我矇矓模糊地望著她發出疑問。
「在台大念『數、學、法、律』系。」
數學法律系?我竟沒有不懂這是什麼科系──或是她講這話的意涵;而似懂非懂地「唔」了一聲,「這年頭什麼樣的科系都有,」我在心裡這樣自語:「難道一加一寫出來的答案如果不是二,犯法嗎?不是二的答案逾越了什麼最低限度的道德水準?抑或是二的答案其實並不是真理,它是用法條規範出來的?如果不是,那世界上有什麼事它已經是真理了,還要用人為的條文來規範它以避免人們逾越了真理?而逾越了真理又如何呢?……」這些個千迴百結的問題我並未說出口,那畢竟只是為了寒喧的一句問候與回答。
她怔怔地看著我,並非有多想念我,只是一有機會,她便要逮住不放。
她就怔怔地看著我──她正吞噬她的慾望、消費她的慾望、滿足她的慾望,她要盡量地享用……;但她只是那樣怔怔地看著我,到最後她似乎被那怔怔的力量緩緩地推移過一道模糊的界線,微微顫顫地吐出絲般地在我倆空間中織就成乾淨清楚的兩個字:
「親、我。」
她蹲下、閤眼、仰頭,我起身在她的額上輕輕地啄一下,有一層薄薄的熱熨熨的汗。我的心頭一陣焦麻,烘烘霍霍的紅熱漫上臉頰。
我要趕去上課,繼續往前跑,她起身繼續追著我。已經過了上課鐘響好久好久了,到了那種抉擇要不要去上課的臨界點。我跑盡長廊穿過校舍來到一處露天圓型的淋浴場,水泥地、有護欄、像溜冰場。周圍散立著一根根金屬掛上蓮蓬的沖澡器,晶亮地漾著浴場四周高聳的白色水銀燈。浴場像凹下兀立的舞台,光溜溜的無法有一絲遮掩。水銀燈後是五層樓高的校舍,黑漆漆的有幾點窗光,裡頭有人在上課,幾點窗光像窺視的眼睛。
「妳幹嘛還追上來?」我在心裡問她,但卻高興她不捨地追來。
「我們還沒留下聯絡方式。」
我躊疑地望著她,要留下什麼形式的聯絡方式呢?
「我會打電話給你!」她瞭解我的疑惑。
「可是我已經結婚了。」妻會接到她的電話。我邊說邊在她遞過來的紙條上預備寫下我的email address,我考慮著要給她我的哪一個email,踟躕地畫出一個小寫的英文字母,又停住,猶豫……
她瞅一眼紙條看出我的意向,嗔道:「討厭!我不喜歡email。」不過,算了!她在心裡無奈地妥協我,她沒有阻止我,兀自趴在一張石凳上寫卡片給我。短短五行橫書詩般的句型,普通的藍原子筆字在卡片內裡白厚的硬紙上排列著。我只是瞅一眼那些字的群體,字句的內容要傳達的是什麼來不及去細看與細想,一如看著陌生女子的樣貌,不好意思趨前搭訕,只能偶爾在她低頭將散下的髮梢勾放至耳背時短暫地逼視:那眉、那眼、那鼻、那唇……。她抬起頭來,我只能在一陣侷促忐忑中,迅速將視線埋入報章裡,噓一口氣專心想著:她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人。那似乎不是剛寫上的字,字的邊緣有些暈開,那是多年以後的夜闌,我獨個兒在書房某個櫃子某層抽屜某個盒子中的眾多信札書簡裡抽出翻開細細回憶品嘗的一張卡片上的模糊字句,或許在那個時候我才瞭解到我偷偷從報頭上細細端詳、怔怔看著的是怎樣的女孩,她平素眼睛注視最多的地方是哪裡?她的眉宇總是為著什麼樣的事緊鎖、伸展?她皺鼻舒眉的心情?她低語、高昂著哪樣的情事?
我們褪下衣裳開啟蓮蓬頭沖澡,知道四周的建物在窺探著我們,我也不在乎,我不要去上課了,那課室中有一個總要惹事生非的學生,我鞭笞了他,他頷下有一個小傷口惡意地擴大腫脹起來,那和鞭笞無關,我想他家長要告我我也百口莫辯了吧!?
我和她或者在冰涼的沖水下赤裸相擁了吧?因為我無法感受到在緊密相擁下陰莖擠壓她恥骨的感覺,儘管在心裡確乎有著水幕遮掩赤裸男女交疊站立的畫面。
後來訓導主任來了,罵我不知廉恥,他要將我開除,隱約是為了那家長的控訴。
我送學姊走,步出圓型浴場的另一頭,進入一個如同暗房又好似「貓仔間」的甬道,兩旁是木板隔間的房門,一扇扇的不同營生在裡頭。她說她離開丈夫、兒子,一個人住,為了求學,一個人在租來的房間裡讀書過日子。我想到了她的丈夫──那個學長;並不出色,像流氓一樣,壯壯的矮個子,穿著黑色背心,眼睛凸凸的,額頭佔臉的好大一部份,嘴巴看起來總是嚼著檳榔。
學姊大三時,聽說她有男朋友了,我以為她早就應該有了,只是消息沒有傳到我這兒,或者那麼美麗的女子有男朋友並不是所謂的消息。我在當年耶誕前夕天色已暗下系學會前的草地上,黯然看著她和那學長在一起(啐!那個不怎麼出色甚至很爛的學長)。暗藍的天幕下,她嬈嬌地站在路燈半公尺高的水泥碁座上,雙手握著黑色的燈桿,身形左右搖了兩回,或者輕輕地旋了一圈,可愛地,跳下草皮來。是的,她知道有人在看著她──她的男朋友。而實際上她不必作得那般可愛,她已經很可愛了,況且、況且,她的男朋友配不上她,粗聲粗氣地,不值得她為那傢伙弄成一副戀愛中的女人。我常在想,一直到現在也這般想,她的條件這麼好,為什麼直到大三才好像好不容易有一個看得上她的爛男人願意當他的男朋友呢?難道她的條件實際上不如我想像的那般好嗎?我和那爛男人的眼光一樣?但那傢伙也是到大三才追她?而我呢?
她現在在哪裡?我沒有她的email,那時候還沒有internet,而我有系通訊錄,只要一通電話……。很有可能那電話已經變成了空號,那地址也換了人住;也有可能一切都還在那裡。但我有勇氣拿起話筒嗎?我撥打電話給她的理由是什麼、夠充分嗎?我要同她說什麼?我以什麼立場撥這通電話、跟她說話?況且呀況且,我根本忘了她的名字,甚至在當(大學)時也還不太清楚她的名字(我後悔當初沒有刻意牢牢地記清代表著她的符號);而那陌生的符號亦不曾主動連上她清麗豐潤的容顏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如果一切從頭開始,我們都全部把心中的話說出來,知道彼此對彼此的感覺,最後最後,最完滿的結果,也只是她將我抱在懷裡一副姊姊疼愛弟弟的態樣,撫著我的臉,拍拍我的背,我額頭擦劃著她低垂的髮梢,嗅著她的體香,但完完全全沒有絲毫性的慾望。
我會永遠記得在陰翳暈紅的甬道,她離開我對我說,她是一個人。縱使她有了丈夫、有了小孩、有了形式上自己的家庭。
她在哪裡呢?那個沒有名字的學姊在一個人的房間,讀著數學法律。
我將手中的糙米麥片粥端至客廳落地窗前的沙發上,妻從餐廳發出一陣抱怨,是關於人家丈夫如何地照顧他們的妻子,「我多可憐啊,要去哪裡玩還得自己安排行程、找旅館、掐日期……」妻端著她的那碗走出餐廳瞪視著透窗有灰塵浮游瀰漫光甬中昏騃的我。「你咧?──你什麼都不做。」我迷迷糊糊地在晨光中嗅著夢中學姊的味道。
「唉!──不過這次我辛苦規劃好廬山、清境三天兩夜的旅行也別想去了。」妻嘮叨嘀咕地像當年數落正打算出門和同學瞎混的我的阿?,砰地坐在靠牆的沙發上打開晨間新聞。
……敏督利颱風重創台灣中部,溫泉業者自聘怪手挖掘河床砂石回填,遭當地居民包圍抗議,雙方爆發激烈的衝突……。記者廖培聖,南投報導。
「隨便來一個颱風就山洪爆發、淹大水、土石流。都是那些觀光飯店啦、民宿業者啦,在山坡地上大量開發、破壞水土保持才會這樣,要我是當地居民也會很生氣啊。對不對?」
「唔。」我正含著一口稀飯。
「對不對啦!?」
「對、對!」
夢中的學姊被妻手上的遙控器啪咑換臺──成她自己的影像。唉!我怎會娶到這樣的女人?難道婚姻真個是愛情的墳墓,婚前的妻亦是可人的學妹呀!還記得她驕羞的字在淡綠色Bear's信籤上拐彎抹角地寫著:「如果可以,我會握著他的手或拍拍他的背,靜靜地看著遠方……」呃,妻那鳳冠上的紅蓋頭是我自己要將它掀開的。掀蓋後的她總是鎖眉怒斥著我們(我和兒子),那眉頭可以摁死蒼蠅;如山的髒衣服、傢俱上視若無睹的灰塵漫漫,她眼睛所關照的就是八點檔、九點檔、木村裴勇俊;身體羸弱多病,尤其那噌噌噌,噌得令旁人抓狂的過敏性鼻炎,哪裡有遺落的衛生紙,哪裡就曾有她到過的足跡,再看看那鼻頭,嘖……;還有那挑剔的味蕾、得理不饒人的嘴:
「看你!睡飽沒?一大早起來就沒精神,整天渾渾噩噩的。」電話響起,妻將扒光的瓷碗鏗鏘放在玻璃桌上,起身拿起話筒前丟下一句:「不管,這次換你要規劃了,花蓮也好、墾丁也好,總之你要負起當一個男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
妻的影像fade out,啪嚓打下一張光焱焱的墾丁街頭和另一張砂石車踽踽行駛塵漫崎嶇的蘇花公路,惱恨我似乎再也無法換臺回夢中甜美的學姊和妻彼時還是可人的小學妹的模樣。
「……大表哥,你知道嗎?」妻掛下電話,迴身長吁短嘆。「就是在松鶴部落附近經營小木屋的那個啊。」
「唔。」
「這次的風災他們很慘,要跟我們借十萬整建。」
「我們哪有那麼多錢?」我想著房貸、兒子的鋼琴美術幼稚園學費。
「所以我跟他說五萬,其他的我們幫幫他想辦法,看有誰……。風災來後第二天晚上,他和老婆整整哭了一夜,畢竟他們所有的積蓄都在那裡了,除了自己買山坡地、蓋房屋、架設施……靠溪一部份的地每年還要給政府二十多萬的租金,如今這颱風尾一掃,什麼都沒了,剩亂石一堆和潺潺高漲的黃泥水。」
午后我們到國小,帶著兒子的跳繩、皮球和我的小說。我坐在操場旁的椅子上看書,懶懶的,渾眛的一天;兒子在練跳繩,妻在練很蠢的甩手功。半小時後妻嫌惡地說:「看你!整天無精打采,一副沒出息的樣子。」她將草地上的皮球扔向我。「嘿!──陪兒子打球!」
我們在操場跑道邊玩躲避球,儘量避免砸到兒子。
幕色掩至,風吹來,操場跑道上散落各型運動的老少身影,歐巴桑歐吉桑或者脫鞋在磚紅的PU跑道上幾個人或聚或散或一人據著一個軌道般孤獨地大幅擺動臂膀忙碌似地走著,像他們忙碌的一生至休息的時刻仍不肯停歇;也不時有年輕、中壯年的男人經過我身後發出巨大規律的呼吸聲慢跑。
一個男人跑經我們,妻突然追身而去,丟下軟皮球、丟下她的丈夫和兒子。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我隨著皮球漸次無力的聲響,昏騃混惑地在滲入暗藍的天色下嗅著了學姊的味道。她正垂首撫著我的臉、拍拍我的背,以規律的節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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