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小妹離開這個世界,我就失去了唯一的親人,並時常被一種怪異的夢境所困擾,終日神情恍惚。
除了白天忙於生計外,每到傍晚,我就會來到那條暗冷的河邊。月色溶溶,涼風襲人,幽暗的河水偶爾泛起粼粼漣漪,然後不慌不忙的消失在四周。兩岸的垂柳在晚風中不停搖曳,顯得凌亂而妖魅。對岸的遠處有家露天的舞廳,遠遠地瀰散著曖昧的昏黃色,迷醉而動人。
小妹就是在這裡溺水身亡的。那天她像朵紫羅蘭,恬靜而滿懷憂鬱地飄向了讓我牽掛一生的遠方。
我時常坐在岸邊的草地上,凝望著眼前的河水。從小妹離開那天,我的靈魂也被封存在這河水裡,宿命著永生的牽掛與不捨。
河岸中段距拱形橋幾米處有段階梯狀的東西伸向河中心。也許是當時搞養殖的一些人留下的,也許是在挖河或建橋時留下的,也許另有別的原因。其實以前我就注意到有這麼個東西,只是那時不常來這裡,匆忙間也忘了探個究竟。
有時我會望著這段伸向河底的階梯發呆,想像著它所延伸的盡頭是怎樣的一片光景,我甚至覺得它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不斷的召喚著我。
我慢慢地走近它,草地上的露水打濕了我的小腿,站在階梯上,河水沖向腳底,然後又不甘心地退了回來,接著再次襲來。好像非要拉著我和它一起遁去,卻又力不從心似的。
呆望著腳下幽暗的河水,我的心裡有一陣莫名的緊張與激動,血流開始較快,呼吸開始加速。
緩緩抬起腳,邁上第一階台階,河水頓時淹沒了我的踝關節,冰涼的感覺使我冷靜了不少,卻並沒有減少我繼續下去的熱情。
河水的涼意隨著我的動作,從腳下一直向上傳,直到河水淹沒了我的胸口。我有一種壓迫感,或許是因為緊張,呼吸開始有些困難,胸部開始不斷起伏。
我繼續向下走去,我就要和小妹的靈魂融入一體。
生命起源於水,人類的生命孕育於水,水才應該是我們最終的歸宿。我這樣想著,繼續往下走。
突然腳底一滑,我順勢倒了下去。
當我嘴裡灌入幾口冷水,雙耳開始轟鳴時,才意識到自己是一隻旱鴨子。我掙紮著想要喊出聲,可剛一開口就又吞下了許多河水。
我本能地抗爭著,卻並沒有感到痛苦,彷彿是在進行著一種入教的儀式,一切痛苦都是值得的。之前的折磨、殘酷、難忍,會成為你入教之後死心塌地的理由。
我開始失去意識,只覺得時光隨著河水迅速後退,回到陽光下那破敗而溫暖的小屋,小妹搓著凍紅的小手,眨著清澈的眼睛,聽哥哥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
遠處從舞廳散發出來的曖昧昏黃的燈光,開始變得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我漸漸有了知覺。只感到頭昏腹脹,渾身腫痛。我用胳膊支撐著地面,咳嗽了兩聲,吐出了幾口河水和兩隻叫不上名字的小蟲。
歇了口氣後,我放眼四周,心頭一驚,疲倦感頓時忘在了腦後。
眼前分明就是夢中那個反覆出現的畫面,我甚至還聽到了畫面外那句讓我心驚的真言:死亡,是一種孤獨的寂靜。
河邊開滿了野花。小小的淡綠色的幾片葉子,襯托著淡薄的淺黃色花瓣,眾多野花相擁而立,一片一片的,有一種濃郁的讓人迷醉的香味,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也許我不會相信這種香味竟是這種單薄瘦小的野花所散發出來的,也許是因為它們數量太多,或者是這種香氣是它們的特質。濃郁的香味讓人有種醉醺醺的感覺,不禁聯想到人生、想到愛情、想到死亡。
片片淡黃色的花瓣上,飛舞著很多蝴蝶,它們的顏色豔麗而繁雜,身體上的線條充滿張力,好像是出自一位性情極其強烈的畫家的傑作。它們左邊翅膀上的條紋勾勒出一位美人頭像的圖案,而右邊翅膀上的圖案則是一個骷髏頭,讓人感到詭異和震撼。
再往遠處看是一片樹林,那些樹木有著筆直的枝幹,溫文的綠葉,有些葉子已經開始泛黃,稍有風過,就翻飛而落。地面上是一些青苔和雜草,還有許許多多的隆起的土堆。
黃色的野花、詭異的蝴蝶、筆挺的樹幹、隆起的土堆群,這一切在黃昏裡融化,與夕陽的血色成為一體,有一種讓人眩暈和撼動麻木靈魂的力量。
我不知道被這些景物給震撼了多久,只是呆呆的望著眼前的一切,不知所以。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忍著一身的疼痛和疲倦,拖著疲憊的身心和眩暈的頭顱向前方蹣跚走去。當我即將走到那片樹林的時候,我隱約看到那一堆堆土堆前好像都豎著個石碑。難道,難道這裡是墳地。我心頭一緊。
走進細看,這些土堆果然是一座座墳墓。當我看到其中一個碑文時,心理一陣驚恐。那是一個少女的碑,上面有她的照片,大概只有二十幾歲的樣子,青春、健康、美麗。但是碑文上顯示她竟然是零歲,更為奇怪的是年齡後面還有括弧進行補充說明——實際年齡是一百一十五歲。我接著看了另外幾個碑,上面的圖像都是比較年輕,年齡都是十幾歲,而年齡後面的括弧說明卻都是二百多歲,還有一些是三百多歲,極少數的是一百多歲。
一連看了幾個墓碑後,我感到胸口越來越緊,人對未知的東西總是感到恐懼。此刻強大的恐懼感讓我的神經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我身體的能量在迅速的消耗著。
我不敢繼續呆在這裡,巨大的恐懼讓我用盡全力以最快的速度逃離。走了很久,我才敢回頭看。這時已經天黑了,那片墓地早已讓我甩在了身後。但是此刻我並不感到輕鬆,反而有著深深的絕望,因為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不知道前面還會有什麼東西在等待著我。
又走了一段距離後,我看到了一些亮光。就好像是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一樣,我激動壞了,我忍著痛開始向有亮光的方向跑去。剛跑了幾步就跌倒了,手臂和臉上都擦傷了,火燒火燎的痛。可是我顧不上這些,趕緊起來繼續跌跌撞撞的向前跑。我肯定那裡有人家,因為我隱隱的聽到了狗叫聲。
這裡好像是個村莊,有著幾十個住家戶。當我走進時,在夜色中看到了那些房子的大概輪廓。由於在晚上,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是我有種怪怪的感覺。從靠近這個村莊開始,我就能感覺到這裡的氛圍和一般的村莊有所不同。靠近時,這些房屋更是加深了我的這種感覺。它們讓人感覺很古樸很結實,有些密不透風;但是又讓你感到像是童話裡的小城堡,雖然封閉,靈巧的設計和風格又使得它們看上去憨實卻不呆板,封閉中又似乎透著活氣,好像一個堅實而靈動的生命。
這種建築我從沒有見過,雖然業餘時間我也看很多書籍去補充自己。
我已顧不得這麼多了。挑選了最近的一家,我鼓起勇氣去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女孩——我不禁大叫了一聲。她,她明明就是我在墓地的墓碑上看到的那位。我嚇得轉身就想跑,可是倦極的身體和透支的精神,使我不能動彈,就那樣張著嘴巴,睜大眼睛,一臉驚愕的盯著她,立在那裡。
「小枝!是誰啊?」一位中年婦女從她的身後走來,接著是一個中年的男子。
「媽媽,是一個……」那女孩好像也有些錯愕,彷彿我是個外星人一樣,「是一個陌生人。」
那對中年夫婦看到我之後,先是吃了一驚,但是很快就恢復了常態,接著擺出一個姿勢,示意我進來,「這位先生請進吧!」
屋子裡很乾淨很整潔,也許是因為房間比較大的緣故,雖然各種必需的電器和生活必備品都不缺少,卻顯得有些空曠。即便如此,也沒有那種讓人感到空虛的感覺,彷彿一切都是恰到好處。這些也足以張顯這家人的品位和生活質量。
「這位先生一定是餓了吧?您先沖個熱水澡吧,我再給您煮點東西吃。」那位中年婦女說著的時候,我就聽到了嘩嘩的水聲,而且聽到了電器被打開的聲音,我很奇怪,他們都在我身邊,是誰去打開了水和那些電器呢。
「這位先生請跟我來吧。」那位中年男子邊說邊向有水聲的地方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後。
洗過澡後,他們已經把吃的東西給我準備好了。我也不管那麼多,就大快朵頤起來。
那種中年男子說:「您一定是從『外界』來的吧,一會兒我把您帶到客房。明天讓小枝帶您到處走走。除了三年前有個人來到過我們這裡外,已經有二百多年我們這裡沒有來過外人了。」
「好的!」我嘴裡吃著東西,含糊的答道。看到他們熱心善良,我心裡也就踏實多了。
房間裡很舒服,我一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覺了。直到第二天早晨小枝過來敲門讓我吃早飯。
「早!」
「早!」
和他們打過招呼後就開始吃早飯,吃飯期間彼此並沒有什麼言語。我想這是一個好習慣。飯後小枝帶我「出去轉轉」。
這時我才發現,每家每戶的房屋都是一樣的,好像是經過了統一的規劃,路上的行人不太多,他們多是些青年人和中年人,沒有老年人。他們看到我時都顯得有些驚訝,但是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的神情,並對我微笑。我還發現他們的行動好像都不是很快,也許是這裡與世隔絕,生活節奏慢的緣故吧。
「我們去看野花好嗎?」小枝問我,「我最喜歡那些花了。」
「好啊。」我答道。
然後小枝就拉著我的手向村外走去。我心裡猛地一涼,因為我感覺到那隻手的異常——是的,那隻手沒有溫度,涼涼的,像是,死人的手。但我馬上又安慰自己,也許是因為她有什麼病吧。因為此刻我除了聽從他們的安排外,別無選擇。
我和小枝來到了她說的盛開野花的地方。我似乎有種熟悉的感覺,濃郁的清香,淡黃色的花瓣。哦,我記起來,我當初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眼前就是一片野花地。
小枝和我來到這片野花地旁邊,她還采了幾束花給我。她問我:「你喜歡這些花嗎?」
我說:「喜歡!它們……」
小枝笑了笑,她好像對我的回答很滿意,沒等我說完就接著說道:「你知道它們的名字嗎?」
「不知道。」我尷尬的笑了笑。
「它們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漫若游離。代表著美麗的愛情。傳說啊,它們只在陰間才有呢!」她不無驕傲的說。
「什麼?陰間!」我驚愕。
「呵呵……當然,這也只是傳說嘛。看你嚇的。」小枝調皮的笑了笑,「你知道那些蝴蝶的名字嗎?」她指著遠處幾隻在花叢中飛舞的彩蝶。
「我見過它們,但是我不知道它們到底是什麼蝴蝶,我只覺得它們很好看,甚至有些妖豔,尤其是它們身上那些詭異的圖案。」我說道。
「你見過它們?」小枝顯得有些吃驚。
「哦。我是被水沖到這裡時看到的,在黃昏裡,很多蝴蝶。」我解釋道。
「哦,原來是這樣。這種蝴蝶叫做:鬼美人。聽爸爸說,除了我們這裡外,只在中國的四川省才有。開始人們把它們當作不詳的東西對待,對其進行大肆的捕殺,致使它們的數量急劇減少,所以現在很難見到這種蝴蝶了。」
「你知道那些樹嗎?」我們向前慢慢走著,小枝指著前方的那片樹林說道。
「是水杉吧。我很喜歡這種植物,它們有著筆直挺拔的身軀,還有如此溫柔嫵媚的葉子,真是太讓人……」我突然感到後背發冷。因為我發現我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那片墓地。而且正對著那座墳,那個墓碑上有著小枝照片的墳。
「啊!」我下意識的叫了一聲,身體由於恐懼而有些顫抖。
小枝很快就感到了我的異樣。她看著我,用一種哀傷和歉意的眼光,「對不起!忘了事先告訴您,這裡埋葬的是我的姐姐,我們是孿生姐妹。所以我們看起來很像。」
小枝語氣裡充滿了憂傷:「如果不是那場火災,她也不會那麼早就離開我們。要知道她才一百一十五歲。」
「可是,可是一百一十五歲已經是很長的壽命了呀。」
「呵呵……您不知道,我們這裡的人都可以活很長時間,一般都是二百多歲,三百多歲,如果是一百多歲就算是很短命了。」
「怎麼可能!」
「聽爸爸說,當初為了避難,家族裡的一些人就找到了這個地方,停留了下來。由於都是近親結婚,生出來的孩子多是畸形或者智障。但是我們來到這裡不久就發現了這裡儲備了大量的金礦和稀有金屬。後來我們用這些換取了外界中我們所需要的東西,更重要的是我們還買了很多新的高科技,並聘請了很多科學家。給那些身體有問題的人都做了手術。我們把這種手術稱之為『心靈的鑰匙』,其實就是系統植入實驗。『心靈的鑰匙』的作用類似於心臟起搏器,通過放置在患者大腦溝回的一個芯片,接受來自大腦皮層的指令,然後將指令並送給周邊裝有感應器的機器設備,讓它們幫助患者完成一些日常行為。就像是我的左手。」她在我眼前晃了晃自己的左手,笑了笑說,「因為我們身體的很多器官,甚至是心臟都可以用機器來代替,所以壽命就比較長,而且不容易衰老。嚴格來說,我們都是半個機器人。又由於這裡什麼都有,又沒有戰亂和紛爭,像個世外桃源,所以來的人都不想走。而且之後我們就封鎖了所有的消息和通道,這裡就成了沒有人出去,也沒有人進得來的地方。當然,你是個意外。呵呵……」
「我們剛才來的時候我發現很多人的活動都不是很靈活,難道也和這個有關嗎?」我問道。
「是的!」小枝莞爾,「肢體被做了手術的人,根本無法活動自如,即便是想抬一下胳膊,大腦也要仔細辨別很久後才能指揮身上的機器。所以他們必須堅持不懈的做意念訓練,否則大腦芯片將會失去工作的能力。如果那樣,就必須再一次接受開顱手術,重新裝入新的設備。」
「墓碑上為什麼會有兩個年齡呢,而且另一個通常都是十幾歲?」我追問。
「那是愛情的年齡。」小枝解釋道,「那些都是這裡的人們與自己的另一半相親相愛在一起所度過的時光。」
「可是為什麼那麼短暫呢?」我仍然不解。
「短暫嗎?」小枝好像有些不以為然,「你知道嗎,那可是以死相許的摯愛。擁有數十年的摯愛,你覺得短暫嗎?」
「這……」我無言以對。
「當然,如果算上尋找愛情的時間這個時間就會很長。」小枝望著不遠處的漫若游離,「你知道嗎。我們擁有無窮的力量,但是同時又很危險。我們在所有的電器上都安裝了感應器,我們可以準確的控制自己的意念,用意念去打開熱水器、打開空氣交換機,如有必要,我們甚至還可以利用意念讓車或者小型的飛機自動行駛。但是從另一方面,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堆裝有紅外感應器的機器中,如果感應不准,機器就有可能對我們自己造成傷害,甚至有可能是毀滅性的打擊。所以,我們就想到了另外一種極端而有效的方法——我們在兩個極其相愛的兩人身上分別裝上特定的信息接收器。如果一方發現另一方身邊的機器出現了異常行為,就可以發出信息干擾她大腦的指令。與此同時,他們還可以相互控制對方身上的非肉體部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就是一個真正的完整的整體,兩個人就可以相知相隨了。但是從此以後,他們必須真正做到心心相印,不能有任何矛盾,否則電極組織會因為雙方爭執發生短路,導致系統崩潰。」
「啊!」聽了這些,我不禁大為感嘆。
「我想你們為愛情還在說什麼蒼白的誓言,還在說什麼以身相許或者一生相伴吧。多無力多可笑啊。呵呵……」小枝有些嘲諷的說,「我們才擁有真正純粹的愛情,是以死相許的愛情,只有這裡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真愛。這也是為什麼這裡會有傳說中只有陰間才會有的漫若游離,因為只有死亡的愛才是永恆。當然,尋找真愛的過程是漫長的,我們的一生絕大多數時光都是用來尋找真愛,找到了,就以死相許。所以我們的壽命很長,但是享受愛的時光很短。」
「原來是這樣。」恍然大悟中,我有著無限的感慨,卻又不知說什麼好。
「對了,我爸爸不是說三年前還有一個人來我們這裡嗎。我帶你去看看。」小枝微笑著拉著我的手向村子裡奔去。
「小妹!」原來那個三年前來到這裡的人竟然是小妹,我們緊緊的抱在一起喜極而泣。
「小妹,你知道嗎?哥哥這三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們回去後,哥哥再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了。」
「可是,哥哥。我回不去了。」
「為什麼?!」
「我做了手術,這裡才是屬於我的世界。」小妹讓我看她的右腿還有左半腦,「哥哥,你也留下來吧。」
我有些遲疑。小妹接著說:「哥哥,這裡沒有利益的紛爭,這裡有漫若游離、有鬼美人、有水杉樹,更重要的是這裡有可以讓人以死相許的摯愛。哪怕那種真愛要花上上百的時光去尋得,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是啊!如果能實現夢,心靈的煎熬和時間的考驗都是應該的。」我用力的點了點頭。
小枝在一旁微笑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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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