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正陽第一次見到程素素的手,就魂飛魄散。
那天素素低了頭,幾乎半跪的姿勢,侍侯他試鞋——名品鞋店的店員,個個謙恭柔順,訓練有素。
就是那雙手,極靈巧極細緻地,隨意幾輓將黑色鞋帶盤結起來。先是左腳,接著是右腳。陸正陽從來沒見過這樣纖美的一雙手,芍藥花瓣一樣嬌嫩的粉色,玫瑰花瓣一樣細膩的質地,那細長潔淨的指甲也是淡淡的粉色,泛著晶瑩的光。黑皮鞋襯著,分明是烏金托盤上一對溫潤的古玉。
陸正陽的眼睛被牢牢釘在這對古玉上。北方城市最酷寒的冬日,大多姑娘的手都是紫紅的,灰青的,紋理粗重,哪承望一個鞋店的小妹竟有這樣完美的一雙紅酥手來?
偏她左腕上,松松垂了一串手鏈下來,珠圓玉潤,相得益彰。
“好了,先生,您可以走幾步試試看舒不舒服。”正胡思亂想間,程素素站起身,對他微笑。那微笑是職業性的,一個淺淺的弧。陽光正照在她那清秀而精巧的小臉上,看得清臉頰細細的金色絨毛。他呆了一呆。
鞋子很柔軟也很合腳。陸正陽請素素把鞋包好,掏出名片遞給她:什麼時候有新產品,記得打電話通知我。
那雙纖美的手把名片接了。手鏈又滑到腕上去,非木非玉,似珍珠卻少亮光。陸正陽強壓了想要去觸摸的衝動,含笑說:小姐這個手鏈倒別緻,配你的手,真漂亮,可以去拍廣告。
程素素眼神似乎一動,又笑了。再看看名片,不自覺地念:陸——正——陽,華泰廣告公司設計部經理……陸先生做廣告?
沒多久陸正陽果然來找程素素拍廣告。手部的特寫,鑽石在無名指上熠熠生輝。
深夜,兩個人並肩站在百貨公司的對面,看程素素的手在櫥窗之上展示著萬種風情無邊誘惑。素素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似問自己也似問身邊這個男子:誰會真正把鑽戒戴到我的手指上?
陸正陽許久無語。然後,把自己的手溫柔地覆蓋在她的手上,十指緩緩交疊,如一場深入骨髓的**。
知道是沒有結果的。他是有了妻的人。他的妻叫蘇妍,公司董事長的掌上明珠。再過八個月,就從美國培訓回來了。
二
程素素從與同事合租的民房裡搬出來,找了處一室一廳的小公寓。
起初陸正陽只是偶爾來,他知道公司有太多眼睛盯著他,欲殺之而後快。但是偶爾來也值得。清水裡養著馬蹄蓮,魚缸裡裡色彩斑斕的熱帶魚在嬉戲,菱形妝檯正映著散亂的大紅錦被,而素素在廚房邊忙著。她切土豆,切西芹,切青椒,這些蔬果濃厚豐郁的汁水滲進他手上每一釐皮膚裡,絕無腐蝕只有滋潤。收拾完碗筷她會膩在陸正陽的身邊,捏他的肩,他的背,他的腿,從他黑的發裡一次又一次劃過,直到他亢奮,他喘息,他不能自已。
女人的身體和女人的身體真是天壤之別。程素素的身體比手更美,豐若有餘,柔若無骨,他幾乎疑心自己懷中是灘可以隨時化去的水。有時候會想起蘇妍,端莊的職業裝穿在身上,她清瘦,高挑,美麗而傲慢。但床第之上,一切刻板如公事,她硬硬的骨頭也總是硌疼他。
終於漸漸頻繁,所有的閒暇都不受控制地交付了這小小的一室一廳。只要她在懷中,金鑾殿塌下來也不用去管。這恣肆,是下了毒的艷。
程素素。她就像她腕上的那串手鏈。非木,比木清潤;非玉,比玉溫暖;非珍珠,比珍珠含蓄。啞啞的光在不經意間流轉,襯著她的手,天衣無縫。
程素素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偏不讓他去觸摸那串手鏈。賭氣一樣斜著眼睛看他,聲音卻愛嬌,像嘴裡含了一顆水果糖:別碰我的手鏈!
偏碰。
再碰我就翻臉。
你翻。我還真想看你翻下一張美女畫皮,露出張小鬼臉來——省得我這麼迷戀你!
素素掌不住,就笑了,露出潔白牙齒。素素很少露齒笑。她牙齒雖白卻不整齊,據她說是得自她父親的遺傳。
也說起她父母。燈在床頭溫柔地亮著,她的手指若有若無地劃過他腰間最敏感的那塊肌膚。她會說起她的家,距這個城市五百里外一個小小的縣城。
我父親曾經是縣醫院最有名的外科醫生。工作出色,相貌英俊。
唔。他閉著眼睛享受她的撫摸。
可我媽媽連護士也不是。不過是一個任何人都可以呼來喝去的勤雜工而已。可他們卻相愛了,卻結婚了,有了我……素素搖晃著他,輕輕地問:正陽,這是愛情的,是不是?
陸正陽笑,握緊她的手,是。是愛情。
素素聲音漸低:可我十歲那年,醫院新分來一個大學生,跟我爸好上了……我媽氣得幾乎發瘋,說你走你走……他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不要我媽媽了,不要那個大學生了,連我也不要了……
她任眼淚流著,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媽把我帶大,工作比以前還要髒,還要重。再苦再難她都沒說過什麼。我實在該考上大學報答她的,可是……
陸正陽擦去她的淚,捏她精巧的小鼻子:可你不聽話,貪玩,淘氣,是不是?結果只做了一個鞋店的小妹。
素素把頭埋進他胸口,半日,應了一聲,是。
三
忙完了一單大的業務,陸正陽乘機請了病假:我重感冒,別傳染給大家。
是程素素糾纏著他去的。素素振振有辭:你怕什麼,又不是毛腳女婿上門,只算一個朋友。我媽下次要是問起你,我就說看不上你把你踢了就是。
四壁潔白,纖塵不染。
陸正陽就是這樣見到了程素素的母親。和一般五十歲的婦人並無兩樣,略有皺紋,略有白髮,略嫌樸素的衣服,通透而略帶慈祥的笑容。只是她的手,那無論如何也不似一雙長年勞作的婦人的手,細膩,光潤,纖巧——連泥土都似乎可以在這雙手上撲簌簌地開出花來。
陸正陽有一刻怔忡。二十六年前,素素那年輕英俊的父親是在什麼情況下陡然與這雙手相遇的呢?他叫住她,讓她把不慎弄髒了的白大褂送去清洗房,亦或她叫住他,送上他匆匆走過時掉落的病歷?
都不是。趁母親在廚房做飯,素素似笑非笑地斜他一眼,慢吞吞地說給他:我母親是勤雜工。你道這樣的小醫院裡勤雜工是多容易做的?處理死人的衣服,沾滿鮮血與糞便的污物,倒掉垃圾桶裡未成形的嬰孩……那時我父親上班也沒多久,給一個腿上生滿膿瘡的病人做手術,把那些潰爛,腐敗的壞肉全剔走,他得強忍著一陣陣難聞的惡臭。手術結束,他幾乎吐出五臟六腑,正看到有個很秀氣的女孩沉默地提走了那桶剔下來的膿血經過他身邊,只是無意地掃了一眼——黑的血,髒的血,惡臭的血,桶沿上她的手卻比玉石更潔白,像一朵初初綻開的蘭花。
從此淪陷。萬劫不復。
然後素素苦笑:有什麼用。十年後,人,還是走了。頭都不回。
陸正陽的心裡猛然堵了一塊破棉絮,軟而韌,髒而亂,糾結成團,又千絲萬縷。程素素輕描淡寫的那些腥臭與污穢,似乎是無限遙遠的,又似乎,就貼到了他的皮膚上。從何想去呢?完美無缺的一雙手,摸過白的骨黃的膿紅的血發紫的屍體,未成形和成形了的嬰兒,滑膩膩的胎盤,冰涼涼的血衣……
也是這雙手,端了碗碟上來。白的蓮藕,黃的韭黃,紅的番茄,發紫的茄子,未成形和成形了的紅燒獅子頭,滑膩膩的蛋湯,冰涼涼的拍黃瓜。陸正陽面色發白,那塊破棉絮還是在心頭堵著,吐不出,咽不下,軟而韌地梗在那裡……
母親問素素:你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
程素素隨意地撥弄著腕上的手鏈:因為我愛他。可我清楚,他成不了我的人。
四
神思恍惚了好幾天,陸正陽剛上班就被找去談話。不是董事長找部門經理,是岳父罵女婿。摔一疊素素與他在一起的親密照片在他身上,老奸巨滑的男人終於為了心愛的女兒大動肝火。
“你還敢說是逢場作戲?逢場作戲你會跟那個女人到她家裡去?”
期限是三天,三天裡陸正陽必須徹底解決與程素素的問題,然後公司會安排他飛去美國。否則就是離婚,就是失業,就是把辛辛苦苦博得的高薪厚職拱手讓出——或者,讓出的是整個華泰廣告。
東窗事發就發了吧。也許發的正是時候。雖然有點丟臉但總算和平解決,蘇家已經夠仁慈。現在不能不離開程素素,無論有多少的舍不得。素素的手,纖指破新橙。洗手做羹湯。手餒紅杏蕊。紅酥手黃滕酒。但不捨得又如何,一些道理是淺顯到連孩子也懂得的。
而且,到她家裡去過那次之後,看到程素素就忍不住要想起她母親,那塊破棉絮就偶梗到了喉間。而且,莫名其妙地,總覺得有冷颼颼的氣息從每一個毛孔絲絲縷縷地滲出來。
或者,到了美國,物換人非,一切都會忘記,甜的記憶,苦的記憶,以及當時,她的纖手香凝。
寒冬到初夏。不過是一場迷離的煙花,最後必將歸為空寂。
起初就看到了這樣的結局。過程是兩個人的心甘情願。
甚至連抱歉都不必說。
再踏出這道門,他就不再是她的夫,她的郎,她的情人,她的男人。他將成為地球另一側,與她再無相干的一具肉體。
程素素定定地看了他良久,如水般偎過去:
再給我一夜,我只要一夜……
十五年前,便也有個女人這樣貼緊了心愛的男子,哀肯著,喘息著,呻吟著,卻依舊是不容回絕的語氣:
再給我一夜,我只要一夜……
這樣的時刻。做獸比做人快樂。
如導演一場精彩好劇,看著他魂飛魄散,看著他醉生夢死,看著他上窮碧落下黃泉。誰說女人就是弱者,這場戰役,服輸的永遠都是男人。
累嗎?
累。
不。你不許說累,再說累我就把你綁起來,虐待你……你喜歡我虐待你嗎……素素軟如三春綠柳,似玩笑,又似愛嬌,重複許多次玩過的遊戲——長長的玻璃絲襪扯緊,左手,右手,左腳,右腳,將身下精疲力竭的男人拼成了一枚僵硬的漢字。
她的手,在這枚漢字的橫豎撇捺上反反覆復地游走,一釐一釐,一寸一寸,喘息如絲,媚眼如絲,繡花般細,春泥般軟。然後,拇指與食指緩緩分開,停留在撇與捺交匯的那一點上。這個男人的頸項。
他的眼裡閃動的是什麼呢?憎恨,後悔,厭倦,絕望,還是恐懼?
程素素笑了,把手舉到陸正陽的眼前:美嗎?
美……素素,快把我放開。
你急什麼,我都不急……程素素再把手放到他脣前:正陽,這麼美的手,你想不想永遠吻著,一直一直吻著……
塵世輪迴。舊日重現。
五
程素素明白的。父親不是走了,是死了。
他曾經很奇怪,一個嬌花弱柳的年輕女子,怎麼能做得了這樣髒這樣重的工作。她只淡淡地說,本來是可以做護士的,偏她“不知好歹”,朝色鬼院長的胯下踢了不重但也不輕的一腳——慢慢也就習慣了。什麼工作不是人做的?你不做,其他人也要做。
他迷戀她烈性與冷靜的奇妙綜合。是的。她將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調教成一個刀法嫻熟穩健的優秀醫生。
新婚燕爾,兩個人說最血腥也最熱烈的情話——
你的手,怎麼會這麼美?讓我咬破看看是不是真的肉,真的骨頭,真的血管……
她故意把手背伸到他脣邊:你咬啊,你咬啊。敢咬我就把你牙齒全拔掉。
拔掉也好。三十二顆牙齒正好夠串成一條手鏈,掛在你手腕上,就是我一直在吻著你的手了。
她輕輕咬了下脣,似笑非笑地瞅著他:哪天你要變心了,我就用你牙齒做手鏈,叫你永遠都不能離開我。
他也瞅著她:你若變心了,我就把你兩隻手全砍下來揣懷裡,也叫你永遠不能離開我……
終究,是他變心了。
窺了她的秘密,他便變心了。
那些滑膩膩的胎盤,那些未成形和成形了的小嬰孩,她不動聲色地收起來,清洗,剁碎,搗成醬汁,涂在手上——生命最初的血肉,比土豆汁西芹汁番茄汁黃瓜汁……不知道要滋養多少倍。
就連素素還只握鉛筆的小手,也時不時被哄騙著涂上一層所謂的“養護泥”。
她的工作,他接受也習慣了,那是工作。來蘇水一泡,依舊是他最愛的纖纖玉手。可是,他無法容忍,幾乎瘋狂:那纖纖玉手上,依附了多少油汪汪紅亮亮的小手小腳?
連最心愛的小女兒,天真的眼神裡似乎都帶了他看不清的殘忍。
從此厭惡,如見鬼魅。
也吵過幾次的,她說:
怎麼了?怎麼了?橫豎扔了也是扔了,燒了也是燒了。廢物利用,有什麼不好?
又說:賣炭的一手黑,教書的一手白,你指望我的手有多乾淨嗎?
他開始沉默。
那新分下來的女大學生,就愛上了這個男人長久的沉默。
然後一次次說分手,說離婚,連程素素都覺得自己幼小的心靈再也承擔不了幾乎崩潰,母親仍不管,冷笑著,他是我的男人……
不甘成全,索性毀滅。
那夜。呻吟聲,喘息聲,床板咯吱咯吱的響聲都從單薄的門簾那側傳來。父親信了她的話——再給我一夜,放了你。
就是那夜,程素素看到了她十五年來無時無刻能夠忘記的那一幕……
拍拍陸正陽的臉,素素微笑著說:
我沒能考上大學,你說,是因為淘氣。呵,其實不是,是因為自閉。
你見過從十歲起就不肯開口講話,再難過再害怕都只憋在心裡的孩子嗎?
高中畢業才離開家,離開十年如一日不停折磨著的夢魘。
才願意笑,無論笑容下面,心多荒蕪。
當這樣一個孩子長大了,死心塌地地愛上一個男人,會是一種怎樣的愛情?
六
一切都是十五年前那個深夜的翻版。
赤裸的男人,手腳被絲襪牢牢縛在床腿無法掙扎。坐在男人身上的同樣赤裸的女人。完美無缺的手準確地扼住男人的咽喉。
你是我的。
五個月和十年,對於女人來說沒有什麼不同。你休想丟下我,和我們的孩子。
你的牙齒真白,真整齊,我可以磨出一串更美的手鏈。你說過的,配我的手,天衣無縫,相得益彰,就像你的脣齒一直一直在吻著我……
等我們的孩子長大了,我把手鏈交給他或者她的時候,要不要告訴他這手鏈是什麼做的?
還是不要了吧。
程素素眯起眼睛,微微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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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