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從後園回來,兩個多鐘頭的弓馬練習已使他滿頭大汗,這是他每天清晨必修的功課。
案上照例放著一盆清清冽洌的清水,他掬起一捧,讓清水從指縫間四散流下,隱約間聞到一股清沁的香氣,水是有香氣的,從他懂事起,或者更早,從他第一次接觸到水,他就固執地認為:水是有香氣的。那種香氣沁人心脾,是凡間所有女子所不能擁有的。
水總能讓他耳目一新,心清氣爽,每當遇到煩惱的事,他總喜歡到水邊,面對著一池清媚柔亮的水,煩心的事一下子就他拋之腦後。
他洗完了臉,家僮早就在觀水亭中擺放了書案涼榻,如果沒有其它的事,他將在觀水亭中,在悠悠水湄開始他新的一天。
秦家在蘇州城裡是富甲一方的大戶,秦家小少爺自小酷愛水,這是全蘇州城眾所周知的事。
小時候每次洗澡,他總是攀著浴盆不起來,每次哭鬧,只要抱他到水邊走走,立刻破涕為笑,第一次下河游泳便諳熟水性,仿佛一條久居水鄉的大魚。 為此,他的父親特地延請巧匠,從蘇州河中引來活水三千,在園中挖池蓄水,從此他便日日與水相伴,吟詩作樂,飲酒會友,都是在水池上的亭子裡,說也奇怪,或也是他太愛水之故,他家園子裡的水,竟然比蘇州城裡任何一條河流都清。
秦思坐在觀水亭裡,手裡捧著書,眼睛卻看著一池煙水,觀水亭是他自己取的名字,雖然簡單,甚至是膚淺,但他認為天下的賞心樂事莫過於觀水,不學詩,無以言,不觀水,無以詩,有一亭可觀水,豈不妙哉。
水波在陽光的照耀下,跳躍著萬道銀光,他的水中不養芙蓉,岸邊不植垂柳,只是清清一池水,波光灩瀲,水香飄逸,他一向認為水是有靈性的,每次他凝視著水,都仿佛能見到水也在對著他展眉而笑。
“若世間有一女子能有水的靈性,秦思一定非她莫娶。”他心中又浮現這個念頭,年近三十而不娶,他在等待一位清水一般的女子。 一夜近三更,更漏將殘,池中的水在風的作用下,輕輕作響。
秦思熄了燈,正準備寬衣就寢,門外風聲轉急,水啦啦作響,一個輕柔清脆的聲音在門外怯生生地叫著:“公子公子,快開門。” 夜這般深了,為何還有丫頭前來叫門,莫非是母親有事,秦思趕忙開了門。
一個著月白長裙的女子俏生生地立於階下,月光下看不清她的容顏,只覺得她有絕代的風華。
“公子,夜露侵膚,可否讓我進去你的房裡?”女子怯怯地問。
秦思將半掩的門扉打開,月光照進來,女子隨著月光踏入房中,一陣輕風吹來,似乎帶來絲絲水氣,恍惚間,他又聞到了那種清冽的水香。
“聽聞公子為人仗義,可否救我一命?”女子依舊怯怯地問,卻盈盈下拜。
秦思連忙扶住,只覺得羅袖入手微涼,想來夜間風寒露重。
女子悠悠訴說,她原是山中一個無憂的女子,與父親幽隱林間,一日強盜偶過,殺了她的父親,要將她賣到青樓妓院,在途中被她逃脫,無依無靠,偶聽人說城裡秦家秦思少爺為人仗義,於是尋訪到此,趁天黑躲入園中,她瑩瑩的淚光在月下看得分明,始終怯怯地站著。
秦思一直靜靜地聽她訴說,空氣中長久地存留著一絲水的香氣,使他有些恍惚,仿似身在夢境中,他告訴她從此以後就留在秦府裡,不用再外出了。
他將床讓給了她,自己在涼榻上棲身,一夜間再無話,女子的容顏始終看不清,空氣中卻總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水香,他一夜的夢是在一池清可見底,柔可媚骨的水邊度過。
二陽光透過窗欞射進屋來,落在秦思的眼簾上,他驟然醒來,空氣中仍有一絲淡淡的水香,他躺在涼榻上,身上蓋著一襲衣服。
想起昨夜著月白衫子的女子,似幻似真,床帳低垂,了無聲息,不知她是否仍在帳後。
突然那清柔嬌怯的聲音又響起:“公子,你起身了嗎?”屋外陽光燦爛,現在應該不會是在夢中了吧。
帳中輕輕伸出一隻手,月白色的羅袖,月白色的纖手,水般透亮,一個女子的臉龐在帳中露了出來,高高的雙鬟,黑亮生光,水般透亮的膚光,水般秀亮的雙眸,水般恍惚的笑顏,水般清冽的靈氣,沁人心脾的水香越發濃烈地彌漫在空氣中。
世間真有一個女子有著水的靈氣!
秦思一剎時呆住了。
女子裊裊娜娜地從床上下來,低垂螓首,抿嘴而笑。
“姑娘,你就是昨夜進屋來的嗎?”秦思不知道自己一下子竟會傻得這麼厲害。
“是的。”女子展顏而笑。
“你是天上的仙女嗎?”秦思又問了一個更傻的問題。
“不是。”女子又展顏而笑。
“你身上怎麼這麼香?”秦思還忤在那裡傻傻地發問。
“不知道。”女子笑得更厲害,秦思發現她每次笑的時候,空氣中的水香就會更濃烈。
“你叫什麼名字。”秦思問。
“我沒有名字,父親叫我小丫。”女子低首,似有些傷懷。
“你姓什麼?”秦思問。
“我姓水。”女子說。
“你是水做的!”秦思神思恍惚。
“我不是水做的,公子聽錯了,我姓水。”女子又在偷偷地笑。
“你應該叫水顏。”秦思脫口而出。
“謝謝公子!”女子盈盈施禮。
“水顏水顏,水一般的容顏。”秦思喃喃自語。
“公子,我能當你的丫環嗎?”水顏怯怯問。
“不!”秦思斬釘截鐵地說。
水顏倉皇抬頭,雙眸中已蓄滿瞭亮晶晶的水光。
“我要你永遠陪在我身邊,我要娶你,我要你一生一世不要離開我,你願意嗎?”秦思說得那樣堅決,卻問得那樣忐忑。
水顏清亮的臉頰浮上一抹紅暈,輕輕點了點頭,淚水終於還是從眼眶裡流出來了,順著臉頰滑落下來,那麼晶瑩,那麼明亮。
秦思一下子明白,世上再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女子的淚水更能打動男人的心。
三秦小少爺成婚了,他找到了一位水一般的女子,秦府中的家僮奴僕奔走相告。
秦思公子的婚禮出奇的冷清,聽說新娘子不喜歡熱鬧。
很少有人見到新夫人的容顏,每個經過他們新房門口的人都能聞到一種淡淡的,聞所未聞的清香,秦思公子說那是水的香氣,能使人神清氣爽。
秦思每日裡都陪伴在水顏的左右,他實在舍不得離開她一剎時。她的容顏舉止,一顰一笑,都緊緊地系著他的心。
他已經很久沒到觀水亭中去觀水了,對著水顏,仿佛對著一池柔亮的清水,可洗心田,能濯俗氣。
聽府中的家僮說園中的水池因為沒有了他的關注打理,已經變得渾濁不清了。
他輕輕幫水顏插上一朵珠花,眼光有意無意地掠過窗外,啊,真的,池面上竟飄著一些綠色的東西,想來是水藻浮萍之類的東西吧。
已經很久沒水邊了,他的心動了一下,應該去清理清理池塘了,帶水顏一起去觀水亭中觀水。
“水顏,陪我去觀水亭。”秦思說。
水顏怔了一下:“公子要去觀水亭?”
“是的,我已經很久沒有去了,真想去水邊走走。”秦思說。
水顏再不說話,由秦思攜著她的手慢步到觀水亭。
池塘中不僅有浮萍水藻,還有蜉蟻蚊子,水色渾濁發黑,還有一股腐爛的臭味。
“怎麼會變成這樣!”秦思無限惋惜地說。
他立刻命家僮打撈萍藻,輸通水道,從小眼中就容不下不幹淨的水。
水顏只在旁邊怔怔地看著,如果秦思對她多注意一點,一定能發現她雙眸中又蓄瞭亮亮的清水。
四秦思每天分一半時間在觀水亭中度過,水池雖然經過了大力地清理,水還是不能還原成原來的清亮,微微帶著土黃,好像失去了所有的靈性。
惋惜加上勞累(他親自監工花了七天時間清理池塘),秦思病倒了,原來鐵打的身子,竟然也病了。
他要求移榻到觀水亭中,水顏就伴在他身邊,有水顏在的地方都有水的清香,可惜池中水已不復清亮。
“水顏,我似乎註定和水結有不解之緣。”秦思說。
“公子愛水,是蘇州城裡眾所周知的事!”水顏淡淡地笑。
“可惜這一池水卻變成了這副樣子!”秦思惋惜地說。
水顏無言。
“這原來一池清亮透明的水,還有微微的香氣,就像你身上的香氣一樣,可惜現在……,水顏,如果有誰能使這池水覆活,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秦思說。
“公子此話當真?”水顏問。
“當真!”秦思堅決地說,如同當初他要求水顏嫁給他一般堅決。
水顏長久地凝視著他,眼光中有一絲從未見過的神氣。
“水顏,怎麼了,你是不是有什麼好主意?”秦思興奮地問。
“是的!”水顏說。
秦思一下子從涼爽榻上坐了起來,緊緊握住水顏的手。
“沒想到公子如此愛水!”水顏說,又笑問:“公子,人和水相比,你更愛哪一種?”
“我當然更愛水,水是天地間最有靈氣的東西,人又怎麼能和水相比呢?”秦思不假思索地說。
“公子,你常誇我有水的靈氣,那麼水顏如果化身為水,是否能夠得到公子更多的愛?”水顏笑著問。
“水顏,人又怎麼能夠化成水呢?你不要胡思亂想,不過這池裡的水以前也有你身上的這般靈氣!”秦思無限神往地說。
“公子已經思水成病了,如果這一池水不再清亮,只怕公子的病情會更沉重。”水顏說,“原來人是這麼複雜,最愛的永遠是可望不可及的東西,現實永遠不比想象中好。”水顏輕輕嘆息。
“水顏,你怎麼了?”秦思迷惘了。
“公子,水顏承蒙你錯愛多日,今日要和公子告別了,水顏本是這水中的靈氣凝聚而成,幻化成人,就如公子當日之言,水顏是水做的,這水失去了靈性,自然就渾濁不清。水顏平日見公子愛水如痴,被公子的深情感動,本想可以相伴公子一生,以謝公子厚愛。自公子那日突然想到觀水亭中觀水時,水顏與公子的緣分就已盡了。公子還是最愛浩渺的一池清水,公子愛的是水的清澈,涼爽,愛的是水的本身,而不是水氣凝聚成的人。水顏今日回到水中去,這水自然會恢復清亮,公子的病體自然會痊愈。”水顏輕輕地說。
秦思呆若木雞,他竟然忘了伸手去拉水顏,難道自己真如水顏所說,最愛的仍然是水,是遙不可及想象中的水的靈氣,靈氣幻化成的人還不如他心目中所想象的完美。
“水顏沒辦法像人那麼複雜,公子不能全心全意的愛我,我終有一日會煙消雲散,因為水顏原來是為公子而生的。水顏今日先走了,若公子想念水顏,就那池邊來走走,水顏棲身水中,無所不在,水就是水顏,水顏也是水。”水顏回眸一笑,縱身跳入水中。
池中濺起一片水花,晶瑩剔透,在衣,在袖,在眼,在心,依稀有淡淡的香氣。水顏並沒有沉下池底,她的容顏,她的身軀慢慢在水中溶開溶開,一池濁水漸漸變清,仿佛間又似乎對著秦思展眉而笑。秦思立在亭中,仿佛南柯一夢,幡然而醒。 水夫人不慎跌入水中,卻打撈不到屍體,一池濁水又奇跡般的清亮起來,秦府中的家僮又奔走相告。
秦思終老不復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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