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哉!所謂「社交恐懼症」!
這「病」不知道是誰「發明」的,對我來說,它是不是「病」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似乎是一種「好人」的特徵。如果你覺得自己有這種「病」,那應該跟你恭喜,因為你很可能是個好人,至少不會壞到哪去;死後就算入地獄,也絕不會是第十八層。
我有個醫界朋友,我總覺得他很「奸詐」,他一邊私下猛力批評某些人事物之可恥可笑,但是,公開時,他其實就是這些人事物裏頭的一員,越爬越「高」。不過,我卻不討厭他,因為,我看他經常慌慌張張的,不知道在緊張些什麼,感覺很好笑,不會給人「優雅」的感覺,所以我直覺認定他是個好人,只是偶爾做壞事而已。
當然,我也該跟我自己恭喜。「社交」,對我而言,確實蠻可怕的。我不知道別人是在怕些什麼,但我是怕它之「不好玩」。
一個東西之所以會「好玩」,是因為它「不是真的」。一切「講得跟真的一樣」的東西,都讓我感到「害怕」。許多人很奇怪,凡事喜歡給塗得五顏六色,講得跟真的一樣,比如「知識份子」。
就算是真的,我們最好也不要太當真,否則就沒有趣味了。不要當真,不是教你虛偽的意思,而是說保持一個距離,不要執著,不要以為「一定就是這樣」,不要把世上的事看得多麼重要。
「社交」,卻往往不是這樣,虛虛渺渺的一些雞毛蒜皮事,也總是要努力說得像真的有個「重量」似的。相反地,紮紮實實的痛苦,卻往往被當做一個屁。於是, 各式各樣的對話,就變得很傷腦筋了。沒什麼好說的東西,也總是得「配合」對方,努力想各種「台詞」,提供對方想要聽到的無聊「答案」。
比方說,我總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我以後要做什麼」這類的問題,答是可以答,談當然也可以談,問更可以問,但是,這些都只是「說說而已」,根本不是重點,不是嗎?
在某個意義上,「以後做什麼」跟「明天吃什麼」,對我來說是差不多類似的問題,根本無關大局。
前些天我寫了一篇「你聞到玫瑰花香嗎?」,裏頭提到說我喜歡捷克查理斯大學那座哲學系館黑黑爛爛的感覺,外頭則是熱鬧的繁華和一條美麗的河和橋,對我來說是感覺蠻好玩的,開闊明亮。
而且,跟我 Emir同名的唯一偶像 Emir Kusturica唸的FAMU電影學校就在隔壁,多爽啊!我竟然能跟他踩著同樣的足跡,看著同樣的河,坐在同樣的學校餐廳,說不定還用同樣的盤子吃鬆餅。於是我寫說:「搞不好幾年後我就會在那邊教書」。
結果,不得了了!這篇文章什麼都沒被讀到,許多人卻只讀到「去那邊教書」這句話,當起真來了!一傳二傳三傳四傳,傳來傳去,大家著重的是這個「志向」,紛紛來信表示「欽佩」。
可是,「欽佩」我什麼呢?彷彿我手頭上真有個計劃,準備去那邊教書似的。別人問起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不是說我是說假的,但我也不當真,不是像他們所想像的那樣的一種「志向」、一種「夢想」。
去那邊教書怎麼會是我的「志向」或「夢想」呢?!就好像我希望等一下能吃一碗蝦仁炒飯一樣,這不叫志向,也不叫夢想,它根本無關大局。也許我將來真的會去捷克當哲學家,也許不會,誰知道?!我有時也想去中國或香港教書或行醫。有時則想去參加「醫師無國界組織」,到戰地上救助傷患。(李鑑慧說她要一起去當護士,但我很懷疑,因為她連打針、包紮都不會。)
老實說,我只想愉快地活下去就好了,至於做些什麼事我都不計較。我沒有什麼很想去做的事。對於任何事,我都沒有什麼特別的熱情。能活第一,能爽爽地活更好。
繼續當醫生也好,隱居退休吃軟飯更棒,勞力工作我也喜歡,寫書也行,教哲學教醫學也不錯,當研究員也可以,教中學當然好,專職從事社運也有在考慮,到國際人權機構任職也不壞,想辦法辦一所學校也常常在想,當總統或當政務官也可以。
自從四年前學會開車之後,我也常想去開幾年計程車,到處自由逛,又不必講什麼話,不必seminar,不必開會,不必看公文寫公文,耳根清靜,手腳也乾淨。總之,幹啥都行。
「情」要當真,「事」不必;「事」隨便即可,做什麼都一樣,因為我看不出來做這個跟做那個,有什麼意義上的不同。當醫生的是陳真,難道開計程車的陳真就不是陳真了?
再高貴的言行,只要一當真,只要一貼上牆壁當標語,只要一旦給國立殯儀館拿來當教材,就沒什麼意思了。
我們不是想假裝謙虛,而是因為我們害怕「不好玩」。天使在天上飛得好好的,何必硬要把她拉到地面上來騎摩托車呢?
我們其實也不是真的怕「真」。沒有比「生命」更真的了吧?!生命是真的,感情是真的,痛苦當然也是真的,可是,不要太「當真」,也許更接近這些東西的「真實本質」。
如果一定要用話說,那麼,所謂「不當真」也許可以這麼說:不要把它說死、不要把它脫光光來研究、不要死盯著它看、不要婆婆媽媽一直去「說」它,不要列入教科書,不要做成標語,要跟它保持點「距離」。
「不要當真!」即使這句話,也千萬不能當真。好比說,如果有人拿這句話去貼在校門口當校訓,那就game over了。
這個「不當真」的距離,是痛苦所致,是痛苦使我們想遠離世事,但這個距離,卻也是快樂的泉源。台灣古語說「幽默是樂觀主義的皮,包厭世觀的愛」,也許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當我們跟這個世界保持一個距離時,才會有好笑的感覺,不是嗎?常常覺得很好笑,生活自然就很愉快了,至少也算苦中作樂,總比全部都是痛苦好。
沒有距離,就沒有幽默,也沒有夢,一切都變得「跟真的一樣」,多麼俗不可耐啊!這時候,日子「真」不知道要怎麼活。
可惜,這個整天忙著「社交」、忙著追求「真」理的大人世界,當然不會欣賞這種「距離的美感」,不會欣賞這種幽默。他們嚴肅八啦,卻總以為自己很風趣;他們喜歡揭露各種「道德真理」、喜歡拿照妖鏡讓風中遊魂纖毫畢露,卻總以為自己很浪漫。
這裏彷彿存在兩個世界似的,一個是大人的世界,一個是小朋友的天地,一個講社交,一個講好玩。可以這麼說,在這個「社交」盛行、口沫橫飛的世界裏,除了生命和感情之外,無事不被「當真」,什麼都要講得「跟真的一樣」。
「社交」,就像把天使給按到地面上拔羽毛一樣,誰能不「恐懼」?天使應該是不受地心引力影響,在天上飛的,不是嗎?
至於什麼樣的狀況才是「社交」,當然沒有個標準,那只是一種感覺,而不是原則,我若能給出個原則,那才真是社交變態狂。不過,網路上隨便看去,幾乎絕大部份「菁英」型的文章或文字都是這一類,很down to earth!很「難看」!
我不會說那種難看的感覺,就像在看莒光日教學影片一樣,有沒有道理是一回事,但都不好玩,也沒熱情。或者就像在看一般好萊塢爛片一樣,一直講故事,講道理,教忠教孝的,無趣死了。真想不通為什麼這麼多人愛訂電子報,有什麼好看的?!那就好像有人上班嫌公文看不夠,下班再多訂幾份公文來看一樣,那不如去看色情小說。
我很難想像一個這麼「務實」的人要怎麼活?這樣會快樂嗎?這麼在乎現實,不就要被一堆現實生活的「遺憾」給淹沒了?
遺憾沒有好好唸書,遺憾沒有長得漂亮一點,遺憾沒有練好身材、沒有減肥,遺憾沒有搶到哪個位置,遺憾沒有學好英文,遺憾放棄了什麼好機會,遺憾哪個政策沒有通過,遺憾誰沒選上,遺憾沒有找「高級」一點的工作,遺憾當初怎麼不去選立委、怎麼不唸別的科系等等等。
我們從來沒辦法和「大人」談論真正重要的事,因為,真正重要的事對他們反而不重要。而且,再怎麼重要的事,一旦被他們社交起來,也就馬上趣味盡失,血淚全無。
就好像一大群人一生無時無刻都在參加「我愛紅娘」似的,講的或許全是真實資料,卻沒有一件是真的,因為越當真就越不真。
有時覺得,上帝似乎有點殘酷無情,製造了世上這麼多的痛苦。可是,想想其實也還好,祂至少給了我們一種「不當真」的天賦。
一個人如果真的想看清楚這世界的真實樣貌,那就離它遠一點。一個人如果真的覺得痛苦是那麼真實,如果真的覺得像禱告詞說的:「生命宛如一聲嘆息,轉眼成空,如飛而去」,那麼,就讓它真的像一聲嘆息,讓它輕飄飄地如飛而去。
這些如果不好用話說明,可以想想一個畫面。Emir Kusturica有一部電影叫「黑貓白貓」,片頭約五分鐘處,走私的船來了,吉普賽人紛紛發動船隻趕去迎接,做黑市買賣。接著有這麼一幕:一個叼香煙的船員,坐在甲板上拉小提琴,神情似乎很專注,可是小提琴卻亂拉,一下用嘴咬,一下用腳夾,後面則是一排船在海面上奔馳前進。多麼感人的畫面和音樂!
如果每個人死後都要交一份「自傳」給上帝過目,那我真想把這一幕直接剪下來交卷,當做我一生說不盡的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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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