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陣雨傾潑下來。我在午睡的怔忡裡,聽見急雨打在瓦片上,打在水泥地上的聲音。聲聲悶雷自遠方滾滾而來。再不久,聽見了腳步聲,紗門咿咿呀呀,擺置遮雨板的聲音。
依稀有人在按撥電話,腳步聲來來回回,破碎模糊,彷彿在有無之間。陣雨沛然而下。雷聲霹靂。我愀然坐起,在屋裡走了一遭,昏暗裡只見桌椅靜靜空著,空氣中已有了潮意,屋外大雨依舊下著,幾乎飛濺到屋內。正是我熟悉的孤單地要死的夏日午後。
大哥瞪著大眼從他房裡走來,生氣地念著:你看,雨下這麼大,兩人現在不知在什麼所在?打手機也沒接,不知有去躲雨無?叫伊莫去就偏偏要去,你看你看,雨下得這麼大陣,又沒回來。
說著又繼續按撥手上的電話,四處探詢。夏季的雷霆特別凶惡,自天外瞬間爆開令人驚駭;大哥的壞脾氣此時也像雷霆一樣,迫使我面對再也無可迴避的事實。父母親都老了,對於老人的固執,老人的憨拙,想必病中的大哥也感到不勝負荷吧。
長久以來,第一次聽到大哥的埋怨:母親無止盡的旋旋念,過分的省儉,與父親不停止的口角,不能遏止的要去巡田勞動的欲望;父親輕忽健康,晚上有人邀約玩牌他就去,天氣這麼熱要他中午早點回家休息也不聽勸。諸如此類,等等的生活瑣事。二老堅持他們舊有的生活習慣,彷彿不知已到了老年。父親,八十歲的老農,興致勃勃認為現在世界上正缺糧食,稻米應該可以賣得好價錢,所以今年又開始插秧種稻。播種後,母親則時時掛心秧苗,便常常要跟隨父親去巡看。我曾問母親:妳去巡田若遇上下西北雨,躲得及嗎?母親輕鬆答道:我都在寮仔邊走動而已,躲雨來得及啦。
情感如根深扎不外顯
雨勢稍歇,住村外的堂嬸也騎了摩托車趕來關心探問。不久,父親終於駕車回來。原來他們載早上摘的檳榔交給中盤商之後,又彎去豬舍,整理了一些舊物帶回來。不過是些沾染灰塵,附著蛛網原本要給豬仔取暖的舊衣物,舊工具,塑膠杯盤,大哥說直接讓垃圾車載走就好,母親卻執拗要一一分類。兩人竟因意見不合而拉扯起來,嚇得埕前的燕子麻雀也噤聲各自聚在電線和牆頭上。母親像要對抗大哥的強勢似地,以不可欺的衰弱,堅持,沈默,緩慢,在濕漉漉的大埕上來來回回,將一樣一樣物件放到她認為應該放置的地方。母親嚴格遵守垃圾分類的原則,塑膠類,回收瓶罐各自一袋一袋,紙類折疊得整整齊齊,彷彿唯有這麼做才對得住這些使用過的物資。在她佝僂的身體裡,竟帶著如此堅定的價值觀和信念,絲毫不肯妥協。看著母親愈來愈彎,趨向大地的身影在薄薄暮靄中步履艱難,宛如一個脆弱的剪影,我的心情也像被雨水浸泡得濕漉漉,有點冷涼,微微心痛,有些悲傷,我思索著無解的困惑,關於愛,老年,責任和情感表達。
我們向來都不擅於表達情感,或者說不知道如何也非常羞澀於表達。那些深藏在內心的情感,我們以為如同農作物的根只需深深扎在土地裡,不必顯露於外。大哥在得知罹癌時,刻意隱瞞了二老。但是,大哥向銀行請了長假,作息飲食大幅改變,大量掉髮,嘔吐;弟弟和我異於往常頻頻返家,終引起母親懷疑。她問大哥是怎麼回事,大哥支吾含糊沒有明說,母親也就沒有再問下去。直到大哥無法忍受父母天天不停的拌嘴爭吵,和母親無止盡的嘮叨,他才告知父親實情,並希望父親不要再和母親爭執了,晚上也不要出去玩牌。父親聽了只是低著頭什麼話也沒說,便回房睡了。父親的反應如此大概也讓大哥頗為愕然吧。之後,大哥要我向母親說明實情。
我問母親:妳知大兄身體怎樣否?
母親道:我知啦。伊在做「電療化療」真艱苦。
母親悴萎坐在藤椅上微低著頭不再言語。
我頓時語塞。我想像著母親在大哥的同事朋友來訪時,靜靜坐在一旁聽他們說話,如何一次又一次努力推測,琢磨,整理,歸納,終於明白。並不懂得北京話的母親,在能夠明白確實說出「電療化療」四字之前,究竟經歷了什麼樣的猜疑,不安,憂愁,煎熬?也許曾經和父親暗自商量過,但向來無事不問,無事不操煩的母親,竟如此堅忍著,堅忍著她的猜疑,如常生活。也或許不是猜疑,是憂愁,卻不再發問也不提起,即便夜裡我就睡在她身邊。我訥訥地對母親說:那妳就不要再黑白念,讓大兄靜養,身體才會快好起來。
當天夜晚,弟弟邀了大家前往山地門半山腰的餐廳晚餐。兩老為了夾菜的方式、是否用公筷的細故,又幾次大聲爭執起來。侄女低聲提醒他們是在外用餐,不要再吵了。山間忽然就下起了小雨,明顯有了寒意,暗黑的天邊卻掛著上弦月,星子,山下遠處燈火縱橫交錯,如斯美麗與哀愁。偶然間,我看見父親微指著置放在長方桌遠處的雞湯,小聲問母親喝雞湯了沒有。就如同平日,母親和大哥不時有言語上的衝突,說起話來大小聲對峙,隨即卻又輕聲細細談起別的事項。如果有神靈,自天上俯視人間這一切,也不禁要哂然吧。
心意隱在永恆黑暗裡
母親逐漸在大哥面前收斂她慣習的旋旋念,然而習慣勞動的細胞依舊蠢蠢而動。她早睡早起,黎明四、五點便在廚房裡走動,有時開瓦斯爐準備煮粥。我可以理解打開瓦斯爐開關的那一響,在安靜的清晨直如一記驚雷,會驚起敏感多慮的大哥,他唯恐發生意外每每即翻身起床制止母親。我也可以想像兩人如何經過一番拉鋸戰,連瓦斯爐也嘶嘶求饒了,而後母親又會踅去浴室洗衣。實在說來,父母一生除了工作工作工作,就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了,即使在老年也依然如此。老父親現在還有氣力種稻,割香蕉,對我們而言何嘗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父親的每件上衣都沾滿了香蕉奶的褐色痕跡,看那褐色線條奔馳的速度感,圓滴噴灑的力道,讓人不能不聯想到抽象表現繪畫。你很可以想像這位老農如何忘我快意揮動香蕉刀,任由香蕉奶潑灑在身上。
不下田工作,餘暇時除了閱報看電視,和鄰人親戚往來說說話之外,農村老人還能做什麼排遣呢?媽祖廟前的榕樹下,老早已經沒有老人聚集講古閒聊的餘地了。在晚年,他們的心靈也像水田一樣需要耕耘,灌溉。父親喜歡唱日本演歌,美空雲雀、北島三郎、小林旭、森進一、千昌夫,還有郭金發和葉啟田卡帶CD堆在床頭,弟弟也為父親架設了卡拉OK。晚間父親時常自己對著電視螢幕唱歌,但是演歌悲傷,滄桑,哀怨,老人家也不宜耽溺吧。
父親天性隨和,人人好,不與人爭,有一種缺少謀慮的樂天。去銀行辦事時,在行員的遊說下他辦了定期存款。大哥責怪道:家裡有三個人在銀行上班啊,也需要拉客戶做業績,你卻讓別人邀去做業績。有人打電話來邀約玩牌,所以父親經常吃過晚飯便出門去,有時深夜才回家。父親晚歸,大哥便難以入睡,甚至出門四處找人。
週日的夜裡,大哥如往常等父親回來,因屢屢規勸不聽,火上心頭便大聲數落父親:你好不容易才戒了菸,卻去賭場吸別人的二手菸;攝護腺腫大不可以常憋尿,你知否?睡不足會頭痛啊,一坐上牌桌就什麼都忘了……年歲這麼大了,敢有必要這樣?……
一時之間恐怕父親也很難適應這樣的質問。父親從來只受母親的嘮叨與口角,並沒有人會這樣對他厲聲說話。他不是個會吵架的人,也不知如何面對這種情狀,一時猶如柵籠中的困獸焦灼地在客廳來回踱步,用力咳嗆,像在清喉嚨又像要辯解什麼。暗夜暴躁乾澀的空氣中,盛怒的大哥,疲困的老人,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的我,燈光為之黯澹,桌椅也浮動扭曲,形成一幅慘烈,失衡的局面。
局面如此慘烈,直教人心碎。父親的形象曾經顯得特別美好,他在農地的陽光下勞作的健康美好身影,長年在我的印象裡發光閃亮。老農昔日的健美,已隨流年老去,如今就像一把磨鈍了的鋤頭,折彎了的扁擔。長期的日曬,使他的四肢猶如鹽漬曬過的蘿蔔乾,一臉縱橫的紋路上布滿老人斑,像過熟的香蕉皮。父親長年一言不發地耕田,播種,收穫,比諸水牛也無不及,他更不擅於將情感轉換為適切的舉動和語言。而我們依然不擅於表達情感,不會說綿軟親密的話語,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卻常常有許多暴躁,粗礪的情緒,直接爆發,如夏日午後的響雷,驚嚇打擊彼此無辜的心。
被驚嚇打擊的心,受損的自尊,是一片龜裂的旱田。而我們是如此笨拙,羞澀於表達柔軟的心意,柔軟的心意彷彿是我們各自的祕密,在熄去一盞夜燈之後,隱藏在永恆的黑暗裡。
當陽光在黑暗中緩緩翻身,騷動,醒轉,老農的褲腳應已在田壟間為露水所濡濕了。生活一切如常運轉。母親在前埕的花樹間摸摸索索,衣物已晾曬在竹篙上,燕子若飛若停,麻雀閒散在埕上跳躍啄食。直到太陽接近中天時,父親回家來,滿身大汗,濕透的衫褲宛如一身抽象畫。他好像不記得曾發生過什麼,或者只是有過一場夜半驚嚇的大夢罷了。我要返回台北了,父親說要開車載我去市區搭火車,大哥搶白道:你現在沒有駕照,又要駛那麼遠,我載伊去就好。父親一臉甚無意思地走開去。我想父親心裡可能不服氣地嘀咕:哼,我什麼車沒駛過,想當年,我可是開戰車去打八二三砲戰的呢。
臨出門前,午後晴豔的陽光下似乎曾飄過絲絲雨點,忽然有人驚呼:有彩虹也。大家走出門來朝東看,如煙的大武山方向,天上出現一道彩虹,漸漸地在那道彩虹下面又出現另一道,不曾一見的兩道彩虹同時浮在天際。新奇,讚歎之餘,我望了望頭頂上方的大片烏雲,心想:不知會不會又下起雷陣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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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