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站在街邊,目光隨著街對面的她由遠及近地移動著,等待著下一刻將發生的事發生。
雪白的長裙因急速的奔跑而向後飄起,仿佛一朵白雲。
她很焦急。這從她臉上輕輕皺著的眉頭便可看出來,過肩的長髮伴隨長裙飄動著,如輕煙般。
我抬頭看了看天,一片陽光自樓房間的空隙中灑了下來,襯得未被陽光普及的地方更加陰暗。
現在才早上八點二十五分,這一段起來的人還很少,冷冷清清的,配著街道兩旁滿地枯黃的梧桐葉,情景蕭瑟,突出了這深秋之晨的冷森。
我的目光由天上落到地下。
昨天還那麼暖和,今天卻已冷得連樹葉都已受不住,氣候的變化實在驚人。
莫非上天也在為下一刻將發生的事悲傷?
我把目光重新放到對面,白色長裙已到了街心,繼續奔向這邊。
今天一定是她今年最後一次穿裙子了。
我啞然一笑,料不到腦中怎會突然生出這念頭。
這世界上總是那麼多“突然”,有喜也有悲,更有許多無奈。
忽地一聲驚叫傳來,不用看我也知道是她因腳扭了一下而摔倒了。這本該發生的事終於發生,她的悲慘命運即將開始。
劇痛使她坐倒在地上,再站不起來。就在這一刻,一輛紅色桑塔納自街口衝了過來,搖搖晃晃地撞向街中的她,醉漢一般,就和它的主人一樣。
等到她發覺時已遲了,一切應在這刻發生的事發生。
一聲金屬與肉體撞擊的聲音響過,白裙飛上了半空,然後落回地上,一蓬驚心動魄的艷紅從半空中灑落,車上、葉上、地上、白裙上,到處都是,在森冷的陽光下詭麗非常。
桑塔納一刻不停地搖晃著斜斜衝出街道,撞到離我所立的陰暗角落不遠的樹上,然後停了下來,再無動靜。
再然後,我拉了拉風衣的領口,以常人無法想象的速度倏地奔向她,在附近的人來得及驚覺發生的一切前將她從血泊中抱起,閃沒入了街旁小巷。
我拉上窗簾,將所有陽光擋在外面,這間租來的屋子立即陷入黑暗與陰冷之中。
若讓陽光照在她的屍體上,會使她加速腐爛,那不是我所希望的。
打開電燈,我脫下風衣扔到一旁,走到床前俯視著她。
臨死前的痛苦表情還留在她臉上,驚懼而猙獰,與她平時美麗而平靜的面容截然不同。
默然片刻,我俯下身子開始脫她的衣衫。
血液早已凝成黑紅的血塊,這令我無比厭惡的東西使我頗費了一番手腳才完成工作。不過因粘得太緊的緣故,她的皮膚又被我扯壞了一些。
她一絲不剩的軀體展現在我的面前時,我沒有絲毫情緒波動。她的右半邊身體整個地被巨大的衝撞力弄得血肉變形,骨骼移位,臂骨橫插入了胸口右側,半邊**更生生地被撕裂,樣子足可將任何人嚇得魂魄出竅。
當然,這只是針對“人”來說,對於我,正如任何美麗的東西都不能吸引我一樣,任何恐怖的東西也不能讓我感到害怕。
無論是“美麗”或是“恐怖”,都不會出現在飽嘗黑暗的吸血鬼的情緒中,尤其是像我這樣優秀傑出的吸血鬼。
我捧起她的頭,將我冰冷的脣貼在她同樣冰冷的脣上,然後吐出一口氣,送入她嘴裡——這方法只能讓她的頭回覆一會兒的生命,但已足夠讓我進行實驗。
輕輕放下她的頭後,我慢慢走到屋角的真皮沙發坐下,靜靜地觀察她。
長長的睫毛微微一動,她的頭終於醒過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無意識地四望,倏地驚叫起來,驚恐異常,目光正定在自己的身體上。
我緩緩閉上眼睛,等待她驚叫結束。這地方遠離市區,屬於這城市的貧民窟地帶,似她這種尖叫時常會有,故不虞會有人注意。
事實上,她並不會感受到任何痛苦,她的神經系統早已癱瘓,只視、聽、聲三覺“活”了過來。現在她害怕、尖叫,只是出於視覺上和習慣性產生的恐怖,並非出自疼痛。
凄慘驚恐至極的聲音在空間中迴旋數周後,終靜下來。
我睜開眼,看著她驚恐欲絕的臉容,淡淡地道:“喜歡死亡和恐懼的滋味嗎?”
她駭然望過來,又是一聲驚呼:“是…是…是您嗎?吳……吳老師?”
我用長長的指甲輕輕地在沙發扶手上來回劃著,平靜至沒有語調變化的聲音慢慢道:“若你說的是我現在向人類展示的身分,我想我是的。”
她的聲音顫抖著:“老師,您…您…說…說什麼?我…我…我聽…聽不懂…
…“
我以不變的語調打斷她的話,目光垂到我的手上,緩緩道:“你不用理會這些,”我露出一個陰冷的笑容,“死人是不用理會這些的。”
她張大了口,卻未發出聲音,眼與臉的驚恐程度倍增。
我看著手,續道:“記起你之前的事了麼?我想你該知道自己已死了。死亡的滋味是否好受?”
她的鼻與口一齊急劇地呼吸起來,顯示出她的恐懼。
我停住手,目光緩緩地上移,落在她的眼中,然後慢慢站起身,走到床前,伸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和半邊未壞的身體,夢囈般說著話:“這本來是一個多麼美麗動人的身體,青春,成熟,嬌嫩,誘人。記得麼?它曾經是你的,讓你享受到常人無法享受到的關懷、愛慕、幸福、快樂,讓你無論在何處都成為人們目光的焦點,成為萬人矚目的中心。所有的光環和花朵都因你而生,為你而現,一切的讚美和榮耀都圍繞在你周圍。無人不喜歡你,疼愛你,因為你是天之驕女,擁有美麗與智慧。天使的臉蛋,魔鬼的身材,多麼美妙的形容!它們本就是為你準備的。可是現在——”我的手倏地橫移,一把抓住她刺入胸部的臂骨,聲音變得陰寒而急迫,“一切的一切將離你而去,只因為你已死去,只因為你的驕傲的身體變成了只有老鼠才理睬的爛肉!你最親愛的父母將悲痛欲絕,而最親近的好友將痛哭哀泣!還有你最親密的男人,你的高材生男友,秦明源,想想吧!他會怎樣?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變成了這樣!”手猛地一拉,臂骨立時從血肉中被扯了出來,卻沒有血液隨之噴出,因為她的血早已凝固。
其實這番話大可省去,我甚至連和她說話都不必,不須經過她的同意便可進行實驗。但那勢必會給我的心理帶來不必要的障礙,因為這關乎我的原則——我不願意強迫別人。
我不得不承認,這番話是在引誘她,要她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給我。
輕輕一揮手,臂骨被扔到她臉旁,她嚇得一聲驚叫,緊緊閉上眼不敢去看,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變了形。我知她還想轉開頭,但卻辦不到,單靠頭部的肌肉她是無法完成這動作的。
我走到墻邊,將早準備好的畫架推到床邊,上面有兩張擴大的照片。一張是她身著長裙翩翩起舞的樣子,另一張則是她近乎完美的裸體照片——對我來說,要拍這兩張照片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它們存在的意義要比使它們產生的過程重要得多。這兩張我精心選拍的照片應可擊潰她的心理防線。
“睜開眼睛。”我命令道。
不可否認,我的聲音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她一震睜開眼睛,目光落到照片,臉頰竟紅了。
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想不到她的羞怯還未因身受的劇變消失,不過卻更利於我引誘她。
我用白皙修長的手指輕撫著照片,眼睛卻看著她,淡淡地道:“你很幸運,有別人永不會有的機會,因為遇見了我。我可以給你兩個選擇,生或死,美麗的身體或腐爛的屍首,至親好友的悲傷或是永久的快樂——”我停止撫摸,指甲放在她的照片中的咽喉處,“現在,給我你的選擇。”
她永遠不會懂得我的話中的真正涵意。“至親好友的悲傷或是永久的快樂”
,她不會懂得哪種選擇得到哪種結果。
她驚異地望著我,我向她張開了口,露出最能表明我身份的獠牙。
這一剎那,她的表情變得很怪,由驚懼變成猶豫,隨後又突然變為平靜——她是個有智慧的女孩,否則我也不會選她作我第一個實驗品,這樣好的實驗品委實難找。
沉默片刻,她忽然問:“阿媛是……是您殺的嗎?”
阿媛是她的同學兼好友,意外死亡,死時渾身血液少了一半,頸、腕的動脈處均有咬過的痕跡,典型的吸血鬼殺人手法。當然抓不到凶手,凶手早在陽光下化作灰燼——我幹的,因為我不容許任何吸血鬼在我的地盤惹事。
在吸血一族中,沒有人可比得上我,因為我是唯一能在陽光下存活的——當然,若她答應了我,且實驗成功的話,將有第二個。
我慢慢走到床邊,單足跪下,平靜地道:“我不殺人。”
她驚訝地看著我,想說什麼卻沒說,又垂下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忽一咬牙,決然道:“我選擇生!”
我緩緩站起來,輕輕嘆了口氣。
她的心意怎瞞得過我這已擁有透視未來的能力的吸血鬼?但我不在乎,只要她是心甘情願成為我的實驗品就可以了。
下一刻,我將開始實驗,然後一切將改變。
吸血鬼是奇特的物體。
它擁有與人類同等的形體,五臟六腑、毛髮血液、骨肉皮膚,無一不備。
唯一的不同是:它,沒有人類最基本的生命特徵——新陳代謝。
人體是個龐大的細胞結合體,數以千億計的細胞在水環境中和酶的作用下以驚人的速度進行著不斷的化學反應,重複著吸入物質、積累能量和排出廢物、釋放能量的過程,從而使自己時刻保持在“活”的狀態。這就是人類以及所有生命的最基本特徵——新陳代謝。
而吸血鬼則不同。同樣的細胞結合體,卻沒有同樣的化學反應,也沒有物質和能量的轉化。數目驚人的細胞,都處在一種完全“靜止”的狀態下。從人類的觀念來說,這種“靜止”可視為“無生命”的一種。
但這種“靜止”又與尋常的細胞死亡不同。尋常的細胞死亡後會失去保存物質和能量的能力,就若被炸毀的庫房,再不能儲存東西,以前儲存的東西也被炸得蕩然無存;而這種“靜止”的細胞卻像封死了的庫房,同樣不能再儲存或取出東西,但卻能保存著在“靜止”前已保存了的東西。這也是吸血鬼不會生長和衰老的根本原因。
初為吸血鬼時我還不懂得這道理,直到近二百年間人類科學飛速發展,我在不斷的學習和探索中才明白過來。可是直到現在,我也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會如此,只是隱隱約約感到這種細胞“靜止”和吸血鬼獨有的精神異力有關。
我是渴求知識的,因為在我存在的一千四百餘年中只有它能如此長久地伴著我,為我略解寂寞和痛苦。也因為如此,在這千多年的時光中我所選擇的行業大半都與知識有關,例如現在我就是市一中的語文教師。
對知識的慾望促使我盡力去開發關於吸血鬼的一切,不懼陽光和透視未來便是我從開發中得來的驕人成果,它們都是我通過吸血鬼所有的超越常人千百倍的精神異力改造自身的能量結構而成的。
在這世界上,生命是最高貴的。這是我經過上千年的觀察和研究得出的結論。
我立誓要進化成為生命。
沒有任何生命能了解作為一個非生命卻有思想的物體是多麼痛苦的事。
那包括了孤獨、苦悶和萬分的無奈。
這是我想進化成為生命的原因之一。
不懼陽光使我能如人般在白天活動,然而卻不能使我進化成生命,那還需要花千年甚或萬年的時間來研究和開發。現在,我只是剛開始了第一步。
任何一個吸血鬼的形成都必須經過“死”的過程。在這世界上,生命的存在仿佛一道無形的枷鎖,牢不可破的枷鎖,緊鎖住人類的精神力量。換言之,若要開發出人類龐大無匹的精神力量,首先必須結束生命。
然而即便是成為吸血鬼,所擁有的精神力量也還是非常有限,不過是人類精神寶庫中可以忽略不計的一丁點兒而已。若要完全開發出人類自身的精神力量,必須回覆到生命的狀態。
因為精神力量的存在在這世界上必須依託於物質。
精神力量與生命物質相結合所釋放出的能量是非常巨大的,一般的生命物質根本不能承受住釋放這能量時產生的衝擊。這就註定了必須有一個過渡階段,先釋放出一小部分能量,再利用這小部分能量改進物質結構,使它能承受巨大能量的衝擊,為完全釋放精神力量打下基礎。
這個過渡階段便是“死亡”。
然後才能“生”。
那並沒有什麼道理可言,只是我通過上千年的觀察、比較及實驗得出來的一種感悟,知道必是如此。
這是我想進化成為生命的原因之二。
僅這兩條已夠了。
吸血鬼所經歷的“死”並非完全死亡,唯有利用生命的最後一縷氣息才能保持所有細胞的完整。死人不能成為吸血鬼,便是因為它的細胞已完全毀壞。
我的實驗便是使一個細胞已死的人“復活”,成為吸血鬼。
只要我能成功,向生命進化的計劃便完成了第一步。
她是我用透視未來的能力搜尋到的絕佳的實驗品。
我靜靜地站在床邊,輕輕抬腕,然後用另一隻手的指甲在動脈處慢慢劃過,暗紅的血液立時浸了出來,隨即聚為一滴,自腕部滴下,落在她損壞的皮肉上。
她的骨胳早被我歸位,剩下的唯一事情就是恢復血肉。
血液一滴接一滴地滴下,被血覆蓋的部分在她驚異的目光中奇跡般迅速地恢復了平時的正常狀態,皮膚緞子般光滑。
我故意讓她看著我完成這一切,旨在使她相信我的能力。
當所有都恢復正常後,我把腕部的傷口湊到她的脣邊,血液流入她的嘴中。初時她還一臉的厭惡,但片刻之後已開始用力吮吸我的血,眼中閃出渴望和貪婪的光芒。
我感覺著自己的力量隨著血液一點一點流入她的體內,與她的身體結合在一起,她原有的、已凝固的血迅速地被我的血液包圍、消解。
然後是心臟,是肺,是脾,是肝,直到腦,直到每一部分。
一股驚喜混雜著嫉妒、憤怒的情緒在以中升起。
她是幸運的,能夠選擇;她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這是她選擇的。若我當初也有選擇的機會,我發誓決不選擇這條路。
為什麼她有選擇而我沒有?
“這世界本就沒有什麼是公平的,”我對自己一笑,“只有靠自己來改變它。”
她忽地停止吮吸,發出一聲原始的獸性低吼,猛地一翻滾落下床,痛苦地吼叫著拼命擠壓地板,十指“吱吱”地用力而緩慢地劃過冰冷堅硬的地面。
我立在一邊,看著手上的傷口在意志控制下迅速愈合後,目光轉向她,心中竟有一絲緊張。
這是我第一次在死人身上作實驗,第一次將死人變成吸血鬼。這是從沒有吸血鬼能辦到的,我熱切地渴望能成功。
只要她能過這一關,這將使吸血鬼的世界掀開新的一頁。
吼聲持續了半刻鐘,終止息下來。我看著她赤裸的背部上的血塊逐漸消失,長長地松了口氣,狂喜淹沒了我。
終於成功了!雖然我一直堅信能成功,但到了真的成功的一刻,還是不由自主地生出解決問題後的輕鬆感覺。
隨著輕鬆來的是陣陣疲乏。我為了這實驗花了太多心血,先費盡全力透視了未來,然後失去大量血液這吸血鬼最寶貴的東西,虛脫的感覺升起在心中。
我像泄了氣的皮球般頹然走到冰箱前,拉開門取出一個密封的瓶子,然後坐到了沙發上,小心翼翼地擰開瓶蓋,迅速吸了一大口瓶中的液體,再小心翼翼地擰上蓋子,閉上雙目捧著瓶子愜意地靠在沙發背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能量隨著入體的液體產生,我再次生出新生的感覺,就像以前一樣。
我不能一口將它喝盡,要在人體以外尋找有活力的血液而不被人發覺是很難的事情,我必須珍惜到手的每一滴,慢慢享用。
兩隻手忽抓住我的膝蓋,我一睜眼,便看到她正爬在我身前,眼中射出渴望的光,怯怯地看著我低低地道:“我……我要……”
我漠然看了她一眼,擰開了蓋子,將瓶口送到她臉前。她一下撲上來,死命地雙手抓著瓶子大口大口地吸了起來,吸得如此之猛,以致鮮紅的血順著她的臉流了許多出來,弄得地上身上到處都是。
我鬆開了手,沒有喝止她。畢竟她剛成為吸血鬼,經驗還不足,這可以慢慢培養。
直到瓶中的血液喝盡,她還意猶未盡,扔掉瓶子想去舔地上的血。我猛地坐起來,一抓掐住她的喉嚨厲聲道:“你想變成凍屍是不是!”手臂一揮,她已被我扔到三米外的床上,像只受驚的小貓驚恐地縮成一團望著我。
我站起來,立時嚇得她往床內側縮了縮。我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冷冷道:“記住!不準吸死血,那對於吸血鬼正如砒霜對於人類,會把你的血液凍結。”
她驚恐地望著我,不敢答話。
我心中一軟,轉身走向門口,拉開門停住動作背向她道:“在這兒等著,我一會兒回來。”然後閃身出門。
為了她,今次我只好破回例殺生了。
我用長長的指甲在剛抓來的雞脖子上劃破一個口子,然後把雞扔到她面前。
她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就抓起撲騰著的雞,猛咬在血口上,用力地吸了起來,像剛出生的嬰兒吸奶一樣用力。
我坐到床邊,憐愛地輕撫著她的長髮,溫柔地道:“吸血只能在生物心臟停止前完成,否則血液一旦凝固變成死血會產生一種對吸血鬼致命的物質。像剛才那種保存在保鮮瓶中的血,不能在空氣中暴露過久,那樣血細胞會死去而使血液變成死血,吸了同樣致命。還有很多規矩,不用擔心,我會教你的。”
她只顧著吸血,沒有答話。
天色由明轉暗,夜晚降臨了。
她筆直地站在屋中央,像一朵白蓮,潔白美麗,渾身肌膚光滑而嬌嫩,散髮出一種迷人的光暈,沒有一絲瑕疵。
吸血鬼的皮膚本身有著一種對血的親和力,可以將任何附在其上的血液吸收入內,是以她的身體上的血會自動消失無跡。
我站在角落裡,滿意地欣賞著她。
她驕傲地挺立著,可是頭卻微微垂著,從今往後永不能再生長的過肩秀髮散披在肩頭,神態迷人。除了膚色更白外,現在的她和以前沒有任何區別——當然,不包括她的牙齒。
這無疑是一件完美的藝術品,我相信要是有人——不管男女——在我的角度去欣賞她,就絕不會不被她吸引住。
這一點完全符合我設想的實驗結果,讓我很滿意。
更讓我滿意的是她擁有類人的情緒,比如說羞澀,就像現在在我的目光下,她的臉頰上有兩朵小小的紅雲。
這是其它任何吸血鬼所無法比擬的。
我是吸血鬼中的進化者,可以模擬人類的情緒;她比我更進步,本身便擁有部分人類的情緒,雖然她的血和我、和其它吸血鬼還一樣冷。
她比我更利於隱藏,尤其是她身上沒有那每一個吸血鬼都必有的齒痕,永無法磨滅的齒痕,因為她未被吸過血。
最重要的一點:她身上沒有吸血鬼獨特的氣味。
事實上她身上根本沒有任何氣味——包括人的。
而這,則是由我一手創造的。
我是值得為自己驕傲的、最偉大的吸血鬼!
是的!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不在乎她深藏在心底的、對我對所有吸血鬼的殺機和恨意。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改造這醜陋不公的世界,為了給地球乃至宇宙間所有的生命一個美麗公平的世界!
人類已對這空間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我的使命,便是制止並完善他們。
進化是我改造世界的第一步。當我完成時,一切才正式開始。
我慢慢走到她面前,輕輕伸出手去觸摸她纖細的脖子。不料手與頸甫一相觸,她竟觸電般渾身一震,臉色更紅潤了三分,雪白的肌膚上竟泛起一層薄薄的粉紅色!
我一怔,隨即被欣喜若狂的感覺填滿空盪的軀體。
天哪!她竟有這種人類化的反應!
這已遠遠超出我原先的設想,是我只能夢想的美妙結果。
時間對於吸血鬼來說毫無意義,所以我本準備用很長的時間來達到這一步,想不到竟在第一次實驗便完成了!
她的眼神有些迷醉,散髮著渴求被愛的光芒。
從人的角度來看,她只是一個剛十八歲的高中生,正屬那我曾經歷過的、對愛情與肉慾同等朦朧、渴望的青春時期,這樣的反應對她來說,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
我的目光隨著手指由肩膀滑過,一直向下滑,沿著她的臂,然後突然定住--我看到了一樣東西,在她的臂彎,左臂。
“誰叫你在這兒長痣!”我厲聲叫喊著,反手一個巴掌扇在她的左頰上。力是如此之大,以至於她竟被我一掌打得橫飛出去,“蓬”地撞在墻上,又摔落下來跌在地上。一股血痕出現在她嘴角,隨即消失。
她驚駭地縮起身子,像只受驚嚇的小鳥般瑟瑟發抖,緊緊靠在墻角偷望著我,不敢說話。
一股刺痛由心底散出,我痛苦得閉上了眼,雙拳握緊,十片指甲全部插入了手掌,整個身體因為激動而顫抖著。
怎會這樣?她為什麼像她一樣長了那麼一顆痣?
驀地我狂吼一聲,體內所有能量不受抑制地澎湃起來,傾刻之間,我有著任何人甚或任何吸血鬼都無法比擬的速度的身體已移至床前。再吼一聲後,我雙手伸出抓在床沿,用力一舉將它舉了起來,瘋狂地往扔出。一聲玻璃爆裂的聲音響過,木床已砸碎了電燈,落到另一邊墻下,撞在冰箱上,後者發出“噝噝”的電流聲的同時摔倒在地上。
然後一切歸入黑暗與沉寂。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聲。
愛的感覺是痛苦的,雖然那愛已過了千年,但卻依然刺傷刺痛著我的心,就像成為吸血鬼前的那樣。
吸血鬼不會有肉體上的痛苦,可是心靈卻會。
因為愛是出於精神。
永遠不會變質的精神。
永遠不會變質的愛。
異聲從身後傳來。她走過來了。
我沒動。她從身後將我環抱住,柔軟的手輕撫著我的心口。
我倏地轉身,反將她抱住,很緊。她顫抖著,將我抱得更緊。
她從前是個心地很善良的女孩,現在還是,縱使成了吸血鬼——雖然是不同尋常的吸血鬼。
她恨我,恨所有的吸血鬼,可是看到我的痛苦,還是忍不住想安慰我,像平常安慰別人那樣安慰我。
我知道,沒有拒絕。但我不是人,是吸血鬼,安慰人的方法不能安慰我。我教了她如何安慰我。
我緊抱著她,頭放在她的發上,站了整整一夜。
她的頭靠在我的胸口,快天亮時她像其它吸血鬼在棺材裡睡一樣在我懷裡睡著了。
充實的感覺在我心中盪漾著,令我想起了曾經的生活。
一點感動衝上我的眼睛,我突然感到眼中有些濕潤。
然後一滴很久未經驗過的液體滾落出眼眶,順著臉頰滑了下去,浸入我的脣角,冷冷的,鹹鹹的。
我太寂寞了!
千百年的寂寞,足可將任何東西變得空虛!
漫長的生命,又怎及得上瞬間真愛爆發出的光華奪目?
當房門“吱”地被推開一條縫時,我才由回憶中醒過神來。
一隻手從門縫裡伸了進來,放下一個保鮮瓶,然後手收了回去。
我輕輕搖醒她,她茫然睜眼,抬頭看了看我,忽臉上一紅,慌慌張張地退後一步,手足無措地站著,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出口,紅著臉垂下了頭,就像一個真正的女孩一樣。
我滿意地一笑,因為她在害羞。我當然知道她害羞的原因,但一時間卻也無法:她的衣服早在脫時已扯爛,我睡覺又從不蓋被子,房內簡直沒一片多餘的布可幫她遮住身體。
一邊想著怎樣為她遮羞,我邊拾起昨晚扔在地上的空保鮮瓶走到門邊遞了出去。一隻手接了過去,然後一個人影離開。
若沒有這人,那我每日的食物便只有靠自己去弄了。
我拿起地上的保鮮瓶,擰開蓋子吸了一口,感覺著又腥又鹹的血液順著食道進入體內,愜意地呼出一口氣。
然後我一口氣將瓶子喝空了一半。
冰箱已壞,沒了它在這樣的天氣裡血液很容易變質,只好一次將它解決。
我將剩下的遞給了她,微微一笑道:“等著,我一會兒回來。”
她捧著瓶子紅著臉點了點頭。
就在我邁出屋子的時候,身後已傳來她的吸食聲。
唉!她太年輕了,對血液的抵抗力實在太弱,必須好好警誡她一下,否則定會引起嚴重的後果。
當我回到屋子的時候,我手裡已被為她買的衣物占滿,而她手裡則只剩下一個空瓶。
衣物由內衣內褲到外衣長裙全是依她昨日所穿的買的。她拿著衣服擋在身前,卻不穿,只紅著臉偷瞧著我。
我知她的意思,溫和地一笑站到了門外,留她一個在裡面穿衣。
除了她外,我從沒對誰這麼遷就過。
或許是因為我太寂寞了,太想有誰陪伴,而她恰是這人選。
她就像我的女兒,由我“生”出來的女兒,流著我的血。
我和她比她的父母與她還要親。
等了半天,她還未出來,我推開門看時,她早已穿戴完畢,和她昨天死前的樣子並無二致,眼睛看著房外的陽光,遲疑著。
我溫和地道:“出來吧!陽光對你無害的。”
她還在遲疑,但終於動了,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到陽光的邊緣外,提起裙子下擺伸出一隻腳小心地去接觸陽光。
片刻之後,她已整個人浸在陽光中,喜得又跳又舞,笑容甜甜的比陽光更燦爛。
她是個很喜歡陽光的女孩,若她永見不到,定會很難過。
我收拾好屋內的一切,清除了血跡,把她的衣服燒成了灰燼,然後關上門,淡淡地對還在陽光中像只小蝴蝶般又跳又舞的她道:“該回家了。”
她乖乖地答應了一聲,隨在我身後。不一會兒忽然怯怯地問道:“我……我們為什麼不怕陽光?”
我早看出這疑問在她心中呆了很久,不由得一笑,淡淡地道:“因為我們不是尋常的吸血鬼。”
她大概怕惹怒了我,不敢再繼續問下去。可是呆了片刻,到底忍不住了:“吸血鬼怕木枝嗎?還有銀呢?十字架呢?”
我溫和地道:“那些不過是某些有圖謀的人編造出的罷了。真正的吸血鬼,怕的只有陽光、火和死血——那對吸血鬼可造成致命的傷害。”頓了一下,我補了一句,“當然,這只是主要的三樣東西,還有其它一些東西對吸血鬼也會造成傷害,但並不嚴重。”
她“哦”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忽又問:“真的有神的存在嗎?”
我盡量滿足她的好奇心:“或許有,只是我從沒見過。”
離開貧民窟,我帶著她徑直向市一中走去。一路上她對路人總是盡量避遠,目光卻總在他們後頸大動脈處游弋,直到我冷冷地哼了一聲才低頭看地面,不敢再瞧。
對車她懷著一種極強的恐懼,每次過馬路都非得讓我扶住,否則死也不敢過。
這恐懼源自她對自己死亡的記憶,我也無法幫她消除。
到校門口我停住了腳步,嚇得心神不屬的她慌忙止步時,冷冷道:“我還是我的吳季民,你依然是你的葉然,知道嗎?”
上午十點四十五分,市一中綜合大樓會議室,一個故事產生了,製造者是我,故事主角葉然,與會者除了五十來歲的鄭校長和幾個學校領導外,還有擔憂了整夜的葉然父母。
“昨早晨八點三十分,我正趕往學校,在東臨大街突然看見六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扶著昏昏沉沉的葉然同學往連新小巷疾走,神態神秘。我覺得很奇怪,於是悄悄跟了過去。
“那六人專走人少的巷子,大約二十來分鐘後上了一輛小型長安貨車,兩個人駕駛,四個人將葉然同學帶進車廂,然後駛向東市,一直到了東市外的貧民窟才下車,行程大約半小時。
“我坐出租車一直跟在後面,然後在貧民窟下了車,跟著他們在木房區穿了半個小時。十點零三分時他們進了其中一座木房,把葉同學關在一座閣樓裡,然後離去,只留下兩人看守。我怕驚動人,只得在那裡潛伏,伺機救人。
“中午十二點五十分,葉然同學醒過來。下午五點十二分,看守者換了兩人。晚上九點二十二分,看守者被人叫了出去。我認為時機已到,悄悄將葉同學救出,帶她到我的住處避了一夜,直到今天早晨才回來。”
我慢慢地將剛剛想出來的故事說完。這故事雖然不是很完美,但要騙過這群什麼大事都沒經歷過的知識分子卻已足夠了。
校長和葉然父母都露出松了口氣的神情,自然免不了對我現出感激的神色。
葉然靠在她母親的懷,低垂著頭,不言不語,蒼白的臉色為我的故事作了最好的補充說明。
保衛科科長靳兵不滿地道:“吳老師為何不報警?萬一出事怎麼辦?”
副校長遲海冷笑著接道:“吳老師原來是真人不露相,竟潛伏十多個小時不吃不喝,還有力氣來個英雄救……”忽自知失言,慌忙住口,但校長已投來不滿的目光。
葉然父母沒去看他,但顯然也是心中恚怒;而葉然卻恰到好處地臉上一紅,我看出她並不是做作。
我極有涵養地微微一笑:“我曾經當過兵,副校應該知道,履歷表上寫得很清楚。這種潛伏是我以前的例行功課,並沒有什麼。至於我沒報警,則是為了葉同學著想。她還是學生,有很好的前途,這種事傳出去,定會對她的名節有影響,對我們學校的名譽也很不利。”
我雖沒有說得很清楚,但在場每一個人都明白了我的意思。葉家只是中產階級,這就排除了歹徒意圖勒索的可能;而葉然卻是校內明裡暗裡僅認的校花,又是上一屆市辦選美活動的桂冠得主,容貌便可說明歹徒的動機和目的。若有人知道她被動持過,即便她未受過傷害,也會使她的名聲敗毀。
世界上最厲害的不是武器,而是人言——這道理誰都懂。
十一點十五分,會議結束,葉然父母和學校都同意不報警。
葉母想帶女兒回家多休息一下,葉然卻堅持要上課。葉母只得同意,同葉父自己回家。
沒有人懷疑葉然,她是好學生,這麼做自是自然已極之事。
只有我才知道,她是在害怕,怕自己做出什麼傷害父母的事。
譬如說,吸血,殺人——她現在對於血液的抵抗力就像吸毒者對於白粉那樣薄弱。
她需要有誰幫她,這人選就是我——她的第二個父親。
葉父離開前很有禮地請我上他們家吃頓飯,以謝我救葉然的大恩。我知他其實是想讓我這個當過兵的保護他女兒回家,何況我的身體根本對除血液外的食品排斥,於是謝絕了他。
學校拔有一間宿舍給我,我把它作為辦公的地方,而住在校外。離開會議室後我徑直回到宿舍,她跟在我身後。
我打開門,在窗前的書桌前坐了下來,桌上是一本攤開的精裝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
葉然低著頭站在我椅後,不言不語。
我輕輕拂去書上的灰塵,淡淡道:“不用擔你的食物,我會給你準備的。記住!不要傷人,也不要太過冷漠,你還是你,以前那個葉然。去上課吧!”
她“嗯”了一聲,沒有動。
我微微側過頭,古井不波地道:“怎麼還不走?”
葉然慢慢走到我身側,遲疑了片刻終於開口:“老師……我……害怕……”
我重新把目光放到書上,淡淡地道:“怕什麼?”
她垂著頭低聲道:“我……好怕自己會傷到別人……”
我輕嘆一口氣,坐直身體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眼睛望向窗外遠處,傷感地道:“一千四百年前我剛剛由人轉變為吸血鬼時,也曾像你一樣怕過。我向別人求助,卻沒有能幫我,一直過了許久我才明白了一個道理,有很多事是不能靠別人的,只能靠自己來完成。從那以後我就拼命抑制自己,強迫自己不去傷人,一點一點地積累自持力,只以動物的血度日,大至獅虎、小至老鼠、冷至蛇蛙我都吸過。最後,我終於能控制自己的慾望。”我再嘆口氣,目光又重回到書上,“記住:你只有靠自己,才能解決自己的問題。”
葉然沉默片刻,忽然說話:“謝謝老師。”
她是個很聰明的少女,我想。她輕易地領悟到我的意思。
或許,她將來會成為比我更傑出的吸血鬼。
當她靜靜地離開時,我的心神已回到了書上。
這城市共有高等中學六所,計有語文教師七十三位,市一中占了十六位,我是十六分之一。
無可比擬的十六分之一。
沒有敢在我面前自誇學識淵博。在我存在的一千四百多年中,我有一半的時間是靠學習來打發的,也就是七百餘年。中國的教育制度可說是跟我一起發展的,從只有有錢人才能請西席,到官府的官塾、太學,再到平民的私塾,再到近代的學堂,直到現在的黨校。在各種各樣的學習形式或團體中,我都做過學生和教師,當然,每次我都是不同的身分。
我有聰明才智,也有常人十世也難學到的知識經驗——這使我成為同行中的佼佼者。
我所教的三個班的語文成績是全市其餘班級望塵莫及的。有人向我求教,我毫無保留地把我的教學方法告訴了他們,然後他們便自嘆沒有我的才智聰明帶著佩服離去,最終沒有結果——我的方法不是他們所能學到的。
我的教材只有一本書——《紅樓夢》。
中學的語文教學在於教導學生學習文學的技巧和應用,以提高文化水平,於是我選擇了這本幾乎可穩為“中國文學知識與技巧大全”的奇書作為教材。
我教學生怎樣多角度地欣賞它,隨機應變地把關於文學的知識和著書中的文字傳給他們,分為六個方面,每學期教一個方面。我敢說:到了高三,他們的文學水平甚至已可穩勝一般的大學學生。
沒有班級的學習氛圍有我的三個班活躍。語文的提高連鎖反應般地帶動學生的其它科目也好起來,最終使三個班成為全市的模範班,而我,了成為教育界的傳奇人物。
於是,我周圍的人群中,出現了嫉妒、敬佩和——愛慕。
嫉妒的人中,副校長遲海這尚未滿三十歲的年輕人是個典型,原因在於他對另一人的愛慕和那人對我的愛慕。
這實在讓我感到可笑,一個人竟吃一個吸血鬼的醋!
雖然我的身體只有二十歲,但心卻已老得不能再老,加上身體根本沒有人類的衝動與慾望,所以壓根兒不會再對任何人類產生愛情。
但遲海卻不知這一點,他只知自己需要的東西被人放在了我身上——愛情總是令人盲目,正如多年前的我那樣。
敬佩的典型則是鄭校長,他對我在教育方面的信任簡直到了盲目的境界。這才五十歲的人實在是個可親的人,更是個可愛的人,什麼虛偽與作假在他身上根本找不到影子。有了這樣的表率,學校的風氣自然被同化。
輕撫著紙面,心中忽有種酸楚的感覺,我知道自己又在懷念為人的那二十年了。
沒有人知道我喜歡《紅樓夢》的真正原因。
只有我知道,那其實是因為書中的生活簡直和我為人時的經歷一模一樣!
我有過賈寶玉式的經歷,有過他與林黛玉般的悲劇愛情,也有過他和薛寶釵那樣的婚姻,更有過他生活的那種家庭。
最終他離開了家,而我則成為了吸血鬼。
那段日子總令我懷念,也令我痛苦,更令我憤恨!
輕微的腳步聲從門外傳入我的耳朵,我淡淡地道:“是小琳嗎?進來吧。”
門外人推門而入,走到我身邊,將一份報紙放在《紅樓夢》邊上,溫柔而略帶憂鬱地說道:“阿民,我很擔心。”
我目光由書上側移,小琳那張清秀的臉收入我的眼中。她的美麗及不上葉然,可是身份卻特殊——她是鄭校長的女兒,也就是遲副校長的意中人,雖已二十五歲,可是清純的外表總會使人錯覺她還是個學生。這使得她輕易贏得了學生們的心,成為學校中人緣最好的教師,英語教師。
我在這兒教了六年書,第一次教的便是她當年所在的畢業班,幾乎是看著她高中畢業,讀大學,然後在一年前回到這裡來教英語,成為全市最年輕的教師。
我敢說比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都更了解她。
譬如說沒人知道她當初她為什麼捨棄鍾愛的音樂而報考了師範,還回到這裡來教書。
只有我知道:她是為了我。
她對我的痴戀程度之深絕沒人能想象得到,連我這優秀的吸血鬼也曾一度為之驚訝。
就在十個月前的那次,她平生第一次來到我的住處,機緣巧合下成為校內唯一一個知道我的吸血鬼身份的人後,她竟不但沒有畏懼害怕,而且還求我將她也變成吸血鬼,說是要和我永遠在一起!
當時看著她出乎真心的喜悅我無法怪責她。她並沒有錯,錯的只是愛上的是隻吸血鬼。
她永不會知道,成為吸血鬼後有多苦,有多累!
那種茹毛飲血的生活決不會被沒體驗過的人真正明白。
拒絕她後我看著她無聲的哭泣,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片歉意,從那後對她比對別人多關愛了三分。
她沒有把我的身份泄露出去,她可以讓我信任。
我把她當作知己,她知曉我在這裡的一切。
微微一笑後,我溫和地道:“不用擔心,我還是我,無論做了什麼,我都不會變質的。”我當然知道她擔心的是什麼:她怕我會變得凶狠,變得為了目的不擇手段。
在知道我的身份的“東西”中,也只有她敢這樣對我說話。
她沒有說話。對於我能看透別人心意的獨特能力,她早已習慣了。
我轉過頭拿起報紙,打開開始瀏覽。
然後目光定在了一條標題下。
“離奇血案,為血殺人?”
“昨晚十一點四十七分,南市菜市口發現男屍一具……身體完全乾枯萎縮,骨胳清晰可見……法醫鑒定,此男子是因心臟衰竭而死,全身血液都被抽乾……
警方透露,此次可能是為血殺人……“
我把浸在水中的頭慢慢抬起來,就那樣望著前方鏡子。
鏡中是我濕淋淋的光頭,水珠在光滑的頭皮上滾動著。
死之前的那場病使我的頭髮悉數拔光,只留下這一個光頭,但卻無損我的英俊面容,反而為我增加了幾分說不出的魅力。
她終於回來了!
這是在向我搦戰,我知道。
我甚至可感到她是想通過這方式觸怒我,逼我向她動手。
可是我又怎能發怒?誰可以對使自己愧疚的人發怒?
小琳站在我身後,忽然問道:“葉然是不是已……”
我以沉默作答。
她垂下頭幽幽地低聲道:“為什麼她可以而我卻不行?”
我淡淡地道:“因為她本該死了,而你卻應活著。”
她不再說話。其實也不需要說話,葉然的命運我只告訴過她一個人,她知曉我的計劃,自然也明白我的意思。
空氣凝固了片刻。
“叮……”上課預備鈴響了起來,我拿起《紅樓夢》向門外走去。
“你愛葉然嗎?”她突然問道。
我站在門口,背對著她靜靜地道:“愛,人她死去的那一刻開始我便愛她了。因為——”我頓了一頓,“我是她的父親。”再頓了一頓,我加了一句:“現在和今後的父親。”然後走出門外。
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一個死人變成吸血鬼,但卻不能對愛我的人做同樣的事情。
我不想再做出一件讓別人和自己痛苦的事了。
教室裡只有我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在迴盪著,所有的學生都靜靜地傾聽著,流露出無限敬佩的目光隨著我的身體的動作而動作著。
教學時我最討厭呆板地站著或坐著,常常是聲形並茂,不停地在課桌空隙間穿梭,不停地以動作手勢配合講話內容。
葉然並不在這班裡,但她的男友秦明源卻在。他是全校公認的全能高材生,身材高大,面容俊偉,說話時總滿臉燦爛陽光笑容,輕易地便可給人以好感。他曾學過武術,體育成績也少有人敵,大球小球樣樣皆通,可謂“文武雙全”。
而葉然則是“文舞雙全”,無論哪方面都是與他絕配,於是在這早戀橫行的校園內,在男生與女生羡慕、嫉妒與驚為天造地設的目光中,他與她走在了一起。
秦明源的目光一直盯著我,怪怪的,仿佛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似的。他雖面無表情,但又怎瞞得過我?略一晃眼,我忍不住心中冷笑——他竟在懷疑我對葉然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因為課間時葉然對他冷淡了許多!
人的生命中有許多小鬼,“疑”便是其中之一。尤其是他這麼驕傲傑出的人,疑心更比常人勝了一籌。
不過這也難怪他,以他作為男性的立場,自是認為任何正常男人對葉然都會有非份之想。
我不由暗嘆。若他知道我的身份,而葉然早該在昨晨死去,心裡會作何感想?
這是上午最後一節課。下課後,我徑自回到宿舍,剛放下書,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傳來。我漠然轉身,葉然微垂著頭站在門口:“吳老師,您可不可以送我回家?”聲音低低的帶著猶豫。
我微微一嘆,伸手輕輕撫著她烏黑亮麗的秀髮,憐愛地道:“還在怕嗎?”
她低聲略帶畏懼地道:“我已經盡力克制自己,可是……可是一靠近別人,我……我就仿佛聽見他們的血液在流動的聲音,但又似乎什麼也沒聽到,我……
我很害怕……“她的臉色白得驚人。
我溫和地說:“還有呢?”
她迅速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頭,鼓足勇氣般地道:“剛才我看到一隻螞蟻,它……它竟然對著我……露出非常……非常害怕的表情,然後拼命地跑開,還在大聲地叫著救命。可是等我回過神來再看時,又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我……我不知道怎會這樣……“
我淡淡一笑:“不用怕,這是很正常的,你所聽到所看到的並不是真實的存在,而是你內心的幻想。譬如說流血的聲音,正是因為你心裡一直在著血才感覺自己聽到的,事實上它並不存在。螞蟻也是這樣。這世界很大,它在每種不同的物體的感覺中有不同的形態。吸血鬼與人類的不同處之一便是能把幻想模擬成現實。慢慢你會適應過來的。”
葉然遲疑著低聲道:“可是……可是我還是……怕……”
我感覺著她內心的恐懼,終於應允:“好吧,我送你。”
秦明源站在校門外,臉色沉得滴水,眼中卻似要噴出火來。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筆直向校外走去。葉然垂著頭跟在我身旁,臉色蒼白,輕咬著下脣,不敢向他望一眼。
她微微落後的身體與我間距不超過三釐米,與他擦肩而過時,我感覺到他的手輕顫著。
然後,在他疑惑、憤怒、嫉妒的目光中,我們沒入街上人流。
他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疏遠他也是為了他好。
葉然寧死不肯坐車,我只得陪她走路。所幸她家離校不過四個站口,並不是很遠,時間充足。
經過她出車禍的地方時,她悄悄抓住了我的胳臂。
我看了她一眼,知她對這裡已有了無法克服的恐懼,不由心生憐愛,伸手將她環抱住,偎著她走過這一段才放開。
就在放手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我真的是她父親。
葉然的家並不很大,但布置得典雅精緻,顯示出葉家不俗的品味,有很重的文化氣息,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正合書香門第的身份。
甫一踏進她家,一股令人——不,應是令我這吸血鬼不安的氣味倏地鑽入我鼻中,極淡,淡得連葉然也未察覺。
但這卻不能逃過我的嗅覺,因為我對它是如此熟悉。
那是吸血鬼的氣息。
來自屋中的一個陌生“人”。
葉然父母熱情地把我迎進屋時,那“人”正坐在客廳中。
我漫不經意地掠了他一眼,正截住他的掃來目光,心中一懍。
我終於遇到了成為吸血鬼後第一個不遜色於我的對手!
他個子與我差不多,大約180公分,面容英俊而成熟,可知他加入吸血一族時當在三十歲左右。一頭長髮及肩,束在腦後。
心中升起一種明悟:他已知道了我的身份。
單憑這一點,已可知他的實力之強至少與我伯仲之間。
他微笑著站起身向我走來,眼中深遂無盡。
我發覺根本無法看穿他的心意時,他已伸出了右手,手指修長白皙,典型的鋼琴家的手。
我報以微笑,伸手與他相握,入手果然是標準的吸血鬼皮膚,冰涼一片。
禮節性地握過手,他微笑著先開口:“你好!我叫郭其仁,是隔壁的新住客,請多多指教。”
我了微笑著自我介紹了幾句,心中卻想著他的名字。郭其仁,吳季民,過去人,無記名,大家的名字都差不多。
葉父熱情插口道:“其仁是鋼琴家,吳老師是教育家,你們兩位自該聊聊。”
我剛想到他是在拍我馬屁,郭其仁已在告辭:“打擾這麼久我也該回去了,改日再來拜訪。”葉父輓留幾句,他還是婉謝著離去。
臨走前,他衝我微微一笑,一個大有深意的眼神被收入我的眼中。
看著他的背景消失在門外,一個念頭突然自腦中升起:他是衝我來的。
而且,他是她找來的。
透視未來是我花了整整一百六十餘年才練出的能力,它可使我“看”到未來會發生的事。不過它消耗能量極大,每次使用後我的能力會大幅度衰退,恢復時間至少也要三十來天,這對我保護自己是極不利的事,因此平常我極少用它。
為了我的實驗,每半年我會用這能力搜索一下未來,找尋將死而又條件極好的實驗品。
現在距上次我使用這能力時間不及十三天。
換言之,他若真的是衝我而來的,我決不是他的對手。
當然,這只是指我和他硬拼,我自信若躲起來他絕找不到我,然後等到完全恢復後再收拾他。
但現在這計策卻行不通。我敢肯定他一定已通過某一我不明白的方法知道了我的實驗,否則他不會如此之巧恰在我剛在葉然身上做完實驗便搬到了這裡住。
在這種情況下,我的躲藏勢必害了葉然這可供他們泄憤的替死鬼,甚或連累到她父母。
我不能躲藏,除非捨棄葉然。
捨棄我的,女兒;也是捨棄我剛找到的唯一的精神依靠。
那意味著千年的寂寞將繼續。
我不能再忍受的寂寞。
決定在剎那間形成。
我站在燈光不能普及的角落裡,默默地注視著對街郭其仁住的屋子。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五十七分,夜空如墨,無星無月。
這一段除了路燈外已再無其它東西散髮芒,這時候非常適合處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不久之後,一切都將解決。而我,或許將灰飛煙滅,又或許繼續當教育界的奇人,再無第三種選擇。
這是冒險,但我願意——在體驗了上千年的寂寞孤獨之後,任何可帶來刺激的方式我都願意嘗試。
遠處一慘白的物體極快地衝了過來。我隨意一瞟,一個剛性游魂,大概剛死不久,還沒練出分辨人與吸血鬼的本領,竟撞過來想搶我的身體。
似這種半夜出來尋找身體以求再生的游魂我每天晚上不知要遇到多少個,像今次這種敢惹我的情況卻是少之又少。我輕輕一揮手,正中它腦袋,瞬息間將它神魂俱滅——這種曾經是人的純精神體是無須珍惜的。
遠自忽傳來隱隱約約的鐘聲,市中心的鐘樓定時響了。
我提起手邊的小桶,理了理身上風衣,徑向對面走去。
零點正,這舊一天結束新一天開始的時刻,我推開了郭其仁的房門,走了進去。
他像早知我會來一般站在客廳中,靜寂得仿佛一尊雕塑,直到我進入廳內才轉身向內走去,身形似已與黑暗合一。
我知他必是帶我去見她,隨之而行。
揭開客廳後樓梯背後的地板,下面是一間地下室,比一中的教室還寬敞,布置得像個小酒吧,燈光昏暗。五六個尋常吸血鬼倚在櫃檯和桌子邊上品嘗血液,衣著都十分齊整,打扮得像十六世紀的英國紳士,不時饊有風度地輕言交談,舉杯對飲,直到我和郭其仁進入時才停止,全盯住了我。
它們的目光炙熱而興奮,仿佛已見到我被變成灰燼。
這也難怪,在我的管制下它們被壓製已久,現在眼見有翻身的希望,不興奮渴望才是奇事。
我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放在一處,沒有離開過半刻。
整整一千四百年了!她還是如當初與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美麗,沒有半分改變或衰老。
正如她眼中的怨恨經過千百年也未改變一樣。
她穿得和那一日與我在太湖上初見時一模一樣,淡黃宮衫,長袖闊裳,斜靠在一張仿唐琉璃榻上,嬌慵可人。
我的心倏地一痛。
為什麼她要這樣打扮?那髮髻,那頭飾,為何和那日一模一樣?
那是否表明她已下定決心要和我了斷一切?
“你終於來了!”她看著我輕輕說道,聲音的細並未掩住語氣中的怨恨,“或者該說,我終於回來了!”
我淡淡地道:“或者該說,一切都終於要結束了!”
她冷笑兩聲,忽地黃影一閃,已立在我面前冷冷道:“是該結束了!一千四百年的痛苦,你給我帶來的一千四百年的痛苦!都該結束了!”
我輕嘆一口氣,道:“蓉妹,對不起……”
她冷笑著打斷我的話:“對不起?你以為你所帶給我的一切只一句道歉就完了麼?你以為我還是像以前那樣無知至可被你幾句甜言蜜語就忘掉了一切麼?”
她的聲音忽變得輕柔而幽怨,“我那麼愛你,甘願為你付出一切。為了你,我與父母反目,與兄妹離別,被世人唾罵,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有你我便滿足,可是,”她忽發狂般嘶聲叫起來,“你是怎麼對我的!你把我變成現在這個永遠不能見光的不死怪物,讓我眼睜睜看著父母兄妹至親好友一個個死去,讓我去忍受失去親人的痛苦!這也罷了,我只求與你永遠在一起,就像你對我說的那樣,長相廝守,永不分離。你完成了你的諾言嗎?你所做的只是欺騙我的心!”
我靜靜地聽著她說話,心裡一陣疼痛,卻沒有分辯。
誤會已形成多年,已沒法解釋清楚。
待她停頓,我才淡淡地道:“你想怎麼樣?”心中無半分怒火。
她狠狠盯著我,還沒說話,郭其仁微笑著站到她旁邊緩緩道:“簡單得很,只要你自我毀滅便可以了。”
我冷冷一哼,目中寒光一閃:“吸血家族的事,怎到你來插嘴?滾開!”
他沒有動怒,依然微笑道:“果然不愧為最優秀的吸血鬼!我已經用吸血鬼的血清把自己改造過,想不到還是瞞不過你。不過我還是想問一下,你是怎樣知道我不是純種吸血鬼的?”
我冷冷道:“你身上的藥味濃得大象都可熏死一頭。”其實夾雜在他身上的異味只有極淡的一絲,若非我正全神戒備,且現在是夜間雜味較少,我未必辨得出他的氣味與常吸血鬼的不同。
郭其仁欣然道:“不錯,我確不是真正的吸血鬼。讓我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一個生化學家,專研人體基因變異與進化。三十三年前我把研究成果注射到自己身上,後來又得到這位玉芙蓉小姐的全力贊助,使我得以破悉吸血鬼的基因密碼。現在你看到的我,確切地說已不是人或吸血鬼,而是兩者的合成,擁有人類的生命智慧與吸血鬼的精神力量。”
他眼中散髮出得意驕傲的光芒:“我是這世上最偉大的生物!”
我聲色不動:“你以為你勝得過我?”
他恢復平靜微笑道:“不可否認你是吸血鬼中的天才,以個體論沒有吸血鬼可比得上你——不過,那只是在吸血鬼中,並不包括我。只要你拒絕自毀,我馬上可證明給你看。”
“試試看……”
我話尚未說完,驀地迎面一物撞來,我剛看清是郭其仁的身體時,已被他撞得飛跌向後,“砰”地撞在地下室與上層相通的台階上,又滾到地上。所幸手中的鐵桶雖被撞得變了形,卻沒有弄壞。
我勉強爬起來,還沒站穩,脖子上忽地一緊,一隻大手就住了它。接著身子忽然凌空,片刻後我被抵在了墻上,他只用一隻手掐著我的脖子,輕蔑地冷笑一聲:“不堪一擊!”
我費力地一笑,擠出幾個字:“你……去死吧!”左手倏地上抓,緊抓住他的右手時右手拇指將鐵桶蓋子彈飛,汽油的氣味立時將整個地下室占據。
郭其仁神色“唰”地由慘白變為死灰,驚疑地望向我右手上的小鐵桶,顫聲道:“你想幹什麼?!”
我手一揮,桶中的液體已灑向他。他低吼一聲想鬆手閃開,但我怎會讓他逃脫?左手全力抓著他的手腕,任憑自己被他驚人的力道拖得東倒西歪。等到鐵桶被我扔了時,我與他都已渾身沾滿汽油。
他喘著粗氣停了下來,終於放棄掙脫我掌握的念頭,惡狠狠地盯著我。我同樣喘著粗氣卻從容不迫地取出打火機,嘲諷地一笑道:“你的失敗,就在於你高估了自己,而小瞧了對手。永遠不要大意——這是我給你的忠告,不過你永遠都用不著這句話了!”
“的”地一聲響,火苗自氣嘴飄起。我慢慢把火湊向他。
郭其仁突然狂吼一聲,另一隻手猛地打向我手腕,想把打火機打掉。我手腕一低,他的手剛好打在火苗上,“蓬”地一聲,他的整隻手掌立時被火焰吞噬。
火舌舔到我的前一刻,我已扔開了他的手,烈火眨眼間包圍了他。
熊熊烈焰中,只聽狂嘶怒吼痛叫慘哼連綿不絕地傳出來,充塞著整個房間。
這完全是賭博,賭的是他的心理。從開始的示弱到將油連自己也灑滿我一直在鋪設一個心理陷阱,力求使他認定我認為自己不是他的對手而妄圖與他同歸於盡,只要他發覺我與他同歸於盡的決心並不如我表面的那麼堅決,一切將完蛋。
幸好我賭勝了。
我靈巧地避過他盲目的胡亂衝撞,閃身移到那幾個對我不滿已久的吸血鬼面前,冷然道:“是否很失望?”目中寒光牢牢將它們罩住。
它們露出驚駭欲絕的神色,慌亂地四散想逃。
我冷笑一聲,身形陡轉。
片刻之後,它們已與郭其仁滾作了一團。地下室中火光更盛,黑暗蕩然無存。
我靜靜地站在角落裡冷冷地看著它們,心中一陣快感。
想殺我?哼!
火勢漸漸由移動物體延伸到地下室中的靜物上,逼得我不得不站到通往上層的台階頂端,舉目四顧。
沒有她的蹤跡,自開始動手以來我便沒再見到她。
她不可能已從這裡出去,因為她的氣味還很濃厚,沒有半點消散的跡象。
也不可能被火吞噬,那同樣會使氣味消散。
忽然間,我的目光定在了一處。
火焰包圍中,那櫃檯後,兩張慘白的俏臉從台下伸了出來。一張正是芙蓉的,另一張卻赫然竟是吸血鬼中唯一沒有氣味的異物、我的女兒——葉然的!
我大吃一驚,用神細看時,只見葉然面色驚恐,口被強力膠布貼著;而我的蓉妹,卻毫無懼色,反帶著猙獰的微笑瞧著尚在移動的一群火“鬼”,似覺已將解脫。
剎那間,今天的第二個生死抉擇放在了我面前。
——我的身上是觸火即燃的汽油;——她們即將被燒死;——我還有遠大的理想未完成;——救則我死,不救則她們死;——救或不救?
慘厲的叫喊聲漸弱下去,除了郭其仁外余者都已不動,火勢卻更盛了數分,已有三分之二的空間被填滿,再不離開連我也要葬身火海。
火光漸漸隔斷我的視線。
若身上乾燥,且能量已復,我還可能在保住自己的情況下救出她們。可是現在……
決定再次形成,我猛地縱身撲向火中。
千多年的愧疚與寂寞,我不想再繼續下去。
然後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我是怎樣被火吞掉,又是怎樣衝到她們身邊,還有身上被炙燒的痛苦,都已不復存在。
我只隱隱約約地似乎聽到她在我耳邊狂笑:“我就知道你為了這丫頭一定進來的!”
那一刻,我只想告訴她:為你,我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
可惜我一直沒機會說出來。
我不是郭其仁的對手,只能用計殺他。想不到報應這麼快便回來了,她也用計殺我。
真的想不到,可是我不怪她,這是我應得的。
當初若非因自私而將她變成吸血鬼,又為了自己的目標而拋棄了她,也不會有今天的結果。
只是,我的心裡卻已被痛楚充滿。
滿得無法再容下他物,包括感覺……
吸血鬼只有兩種狀態,一種是生,另一種是滅。
它是不會有魂魄的,在身體被毀以後。
我不是魂魄,可是卻還會思考,那說明——我還沒死!
當我睜開眼時,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周圍的環境是那樣熟悉,那樣親切。
這是在我的小屋中。
葉然的臉在我的頭旁,一見我醒來,她驚喜地叫了起來:“吳老師,您終於醒了!”
我艱難地問道:“她……她呢?”
葉然一怔才領悟過來:“您是說那個……那個姐姐?她真的好奇怪,把我抓去的時候咬牙切齒地說要殺您,可是當您被燒著的時候卻又拼命想法幫你滅火。
後來,她帶著我把您送回到這兒就離開了。臨走時又狠狠地說要把您碎屍萬段。
吳老師,她……她好像很恨您,是麼?“
我松了一口氣,只要她沒死就好,遲早有一天我會用事實向她道歉,雖然那不知是多少年後的事,但終會實現。
她還是愛我的,雖然恨我同樣深。
她終究無法親手殺我,否則不會費那麼多精神去找了個郭其仁。
無意中瞟見自己的身體,燒得像焦炭。我目光可及處,由頸至腳,加上雙上肢,無一處有完整的肌膚,想來臉上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不過這只是無關緊要的傷罷了,只要有一個月的時間我便可恢復以前那副樣子。
扭頭看著葉然美麗的臉,她的頭髮有焦灼的痕跡。我愛憐地用枯如冬木的手輕撫著她的頭髮,微笑著說道:“只要沒死就有希望。”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明天該讓小琳幫我請長假了!我計劃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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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