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
墨綠色的天臺鐵門一點點被我推開,外面的風颼颼颼直沖進來。我們一直在房間裏關著窗戶,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已經變得這樣大風大雨了。隨著鐵門的打開,無邊的黑暗展現在眼前,那時候已經很晚了吧,開著燈的也沒有幾戶人家了。整個世界像被一張黑色的大網嚴嚴實實地從頭到腳包著,密不透風,廣州的夜空不是全黑的,是帶點渾濁的,即使在這樣的雨夜也是如此,感覺呼吸很不順暢,悶氣的感覺。儘管如此,樓梯間裏感應燈發出的光還是已經足以讓我們把這個小小的天臺一覽無餘——天臺實在太小了。我環視了一下,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更別說有什麼人了。阿肥看我沒發現什麼,也試探著把頭伸了出來,前前後後仔細地檢查天臺的每個角落。
確實沒有發現什麼東西。
我走了一圈,對阿肥說:“你看,我說你是神經過敏吧,這裏怎麼可能會有人呢!”說著想轉過身來,突然間,耳邊只聽到阿肥一聲大喊——“小心!”……一片白色向我撲面而來!一切來得是那麼突然,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滿目的黑暗頃刻間變得慘白,慘白……
是個白色的塑膠袋!不知道從哪里飛來的,撲面就蓋在了我的臉上。
阿肥上來幫著我把塑膠袋扯下來,塑膠袋濕的,我顯得很狼狽。要是在平時阿肥肯定是要大呼小叫地取笑我一通。但是這次他也沒有笑得出來,只是手裏拿著那個白色的塑膠袋在自言自語:“這東西哪里來的呢……?”
我抹乾淨臉上的雨水,拍了拍衣服,一個塑膠袋而已,當然沒有受傷,可是突然來的這一下卻讓我嚇了一跳,突然就撲在我臉上,不偏不倚的,我還沒來得及明白怎麼回事呢,眼前就全部一片白色。想想還真有點嚇人……
但是我不能表現出來。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對阿肥說:“沒什麼啦。你們這裏的樓房距離那麼窄,這個袋子一定是從其他座樓給風吹過來的吧。你剛才說我後面有人,大概也是看到這個袋子吧。給風吹來吹去在這裏轉圈吧。”
阿肥將信將疑,小聲地嘀咕著:“是嗎?……可是……”
“可是什麼啊!天臺我們也檢查過了,什麼人也沒有,不是嗎。走吧。回去繼續看下半場了。”我催著阿肥走。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想回房間去,這個小小的天臺讓我感覺很不好,有點邪氣。怪怪的預感。
阿肥還想說什麼,張了張口沒有說出來。再加上下半場已經開始了。我們就回到房間去繼續看球。臨走的時候阿肥格外小心地把天臺的門鎖上,又檢查了幾次,才放心地回房間。
房門關上了,寒冷和恐懼似乎都在那一瞬間被拒之門外,窗也好好地關著,窗簾靜靜地垂下來,一切是那麼平和安詳,似乎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一樣。阿森納的攻勢還在繼續,我們的注意力都轉移到電視裏的球賽了,誰也沒有再提起剛才的事情……
比賽結束!曼城0:2告負。真是失望呢。不過中國球員孫繼海表現不錯,還算不枉我那麼辛苦等看這場球。我對阿肥說:“我累了,我先睡了哦。今天走了那麼多地方玩得挺累的。”阿肥頭也沒有回:“你睡吧,我還要看一場皇馬對雅典AEK的錄播。”
燈關掉了,阿肥戴了上耳機自己看球,小小的房間裏暗了一些下來,只有電腦螢幕的閃光不停地晃動,我躺在涼席上,從我這個角度看去,電腦螢幕被阿肥肉鼓鼓的背部擋住,只看到一個肉球,周圍是電腦四散發出的光線,挺滑稽的,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阿肥戴著耳機沒有注意到我在笑他。我顧自先睡了。
……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人搖醒了。模模糊糊睜開眼一看,眼前是阿肥很嚴肅的肥臉,我說你幹什麼,我在睡覺呢,吵醒我幹什麼啊。阿肥沒有說話,仍然是一臉的嚴肅,他用食指在嘴巴上比畫了一下,意思是叫我不要出聲,指著門的方向讓我看。我順他指的地方看去——門緊閉著,但是從門下面的縫隙卻可以看到,樓梯間有亮光!樓梯間有盞感應燈,是要人摸一下才會亮的那種,現在燈亮著,就說明有人在那裏。可是這裏是最高層啊,對面的住戶不可能在,我們這邊兩人又都在這裏,天臺的門已經鎖好,這時候怎麼可能會有人呢!我望瞭望阿肥,阿肥也望瞭望我,目光交接的時候,我從阿肥的眼裏讀出一絲恐怖。我也覺得蠻蹊蹺的。想了想之後,我向阿肥努了努嘴,意思說我們出去看個究竟。
走過去開門的距離其實很短,但是這一小小段路,我們卻走得格外漫長。“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阿肥似乎也感到了些什麼,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手裏已經又握住了那把衣服叉,我走在前面,什麼傢夥都沒拿。當我慢慢地握住門把手正要打開的時候,肩膀被人從後面拍了一下——是阿肥。我看錯人了嗎?阿肥的目光突然變得炯炯有神,他聲音低沈地說了兩個字:“我——來——”……
阿肥取出鑰匙,慢慢開了門,卻沒有馬上沖出去。他轉過頭來,望瞭望我。我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只是看了看下面的門縫,樓梯間的亮光從那裏滲進來,隱約感到腳底有陣陣涼颼颼的感覺,站在門邊已經可以察覺到外面陣陣陰森森的寒風,我們就像置身在兩個世界的交界處一般,門裏面是一個世界,門外面是另一個世界。一腳踏出去,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阿肥咬了咬牙,猛地把門一拉開——……
……什麼也沒有……???
再仔細看看,真的什麼也沒有。對面房間綠色的鐵門緊閉著,像一具僵立的屍體,沒有一點生氣,天臺的大門也安然無恙好好地關著。樓梯上什麼人都沒有,感應燈孤獨地亮著,像茫茫大海上煢煢孓立的燈塔,又像一盞靈堂裏守夜的靈燈。偶爾有不知從哪里吹進來的風掠過,在耳邊低沈地嗚咽著,樓梯間有一扇同樣緊閉著的窗,虛弱無力地對抗著外面漠漠黑夜。安靜,一切都靜著,死一般地安靜……
我向前走了幾步,從樓梯上往下看,4樓樓梯間的感應燈沒有亮,下面是一片黑暗。一俯身之間,感覺自己像面對著一口深不可測的古井一般,井底是瓊瓊湧動的死水,漂浮著不知名的奇怪物體,沈浮間,慢慢向我伸出手來……我猛地清醒過來。快步走回5樓的樓梯間。把剛才所見告訴阿肥——4樓的樓梯間暗著,但是我們這一層的感應燈卻亮著,這怎麼解釋呢?人總是從4樓才能爬上5樓吧。可是怎麼4樓沒有人經過的痕?而5樓卻亮著燈呢?難道不是人?會不會是老鼠什麼的之類碰到的?阿肥冷笑一聲,指著半人多高的感應燈開關位置說:“你覺得老鼠能跳到這?高來??”——是啊,似乎不是很可能呢。
可是那又怎麼解釋這一奇怪詭秘的現象呢?……沈默。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死一般的寂靜馬上又席捲了小小的樓梯間,裹著不安的兩人。心跳的聲音格外清晰。阿肥頭低著,一言不發,像在思考什麼事情一般。我則是警惕地再三打量四周的環境,一無所得。
終於是阿肥打破了寧靜。他抬起頭說:“我想,大概是感應燈出故障吧。”我沒有回答,點了點頭——即使是這樣一個很牽強的答案,我也寧願相信是真的。我實在不願告訴自己,這是什麼靈異在作祟。
然而,往往有些事情,不是主觀的不承認就能改變的……
我們又回到小小的房間裏,門鎖得很緊。在我們進來後一會兒,從門縫裏透過來的樓梯間的光線就消失了——感應燈暗了。阿肥笑笑說:“你看,感應燈還沒壞嘛。”他笑得很勉強,我甚至不知道他說這句話是要表達什麼。我繼續睡覺,阿肥則繼續看球。躺下來的時候我看了看時間——淩晨3點。 睡不著。
倒不是因為剛才的事情就嚇到我了,只是我一直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或者說,預感到這個晚上會發生什麼事情……外面似乎又下起雨來了,關著的窗傳來啪噠啪噠雨點拍打玻璃的聲音,像有一雙手在窗上抓拉著,長長的指甲和玻璃的摩擦,發出刺耳的叫聲……我真是想太多了,我對自己說,怎麼就聯想到一雙手在抓玻璃呢!真是的……閉上眼睛睡吧……
眼睛是閉著了。可是思緒還在翻湧。所以阿肥第二次叫醒我的時候,我馬上一躍而起。——鐵門的門縫下,幽幽透出虛弱的光線,從樓梯間滲進來……樓梯間的感應燈又亮了!……
第二次出現這樣的情況了。我發覺阿肥甚至變得有經驗了,他手裏已經握著衣服叉了。我們像上次一樣,慢慢地,慢慢地走近,在鐵門邊停住了。樓梯間來的光線仍然在,我們站在門邊,光線甚至已經能夠照到我們的腳了……我把耳朵貼在冰冷的鐵門上,仔細傾聽外面的動靜——耳邊響起“嗚——嗚——”的淒厲鳴叫,像小孩子的哭聲,像女人的嗚咽,像動物的哀號,聽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有可能是風聲吧——只能這樣對自己解釋了。
我和阿肥交換了一下眼色,打開門一前一後走了出去,我們竟然看到——……
……
什麼也沒有!一切都和上一次一樣,平靜而安詳。該關的門都好好地關著,沒有一個人影。只是多了雨點砸在窗戶上的聲音,啪噠啪噠的甚?可怕。風更猛了,深夜的寒冷在風的呼號聲中愈發地濃厚著,風聲中夾雜著說不清的聲響,淒涼而低沈。但是就是什麼都沒有發現,感應燈執著地亮著,孤獨而虛弱,像個垂危的病人,彌留之際強睜著模糊朦朧的雙眼,毫無生氣地打量著這個灰暗的世界…… 再次一無所獲。
阿肥臉色陰沈著。我說:“能不能把感應燈關掉的?”他搖了搖頭:“關不掉的。這是碰一下就亮的那種,沒人碰的話30秒後會自己暗掉的。”再次走回房間裏,鎖好門後我仍站在門邊觀察感應燈從門縫滲進來的光,過了一會兒,果然自動暗掉了。——這就說明感應燈沒有壞啊,可是一而再災而三莫名其妙地亮起來是怎回事呢!……
我正要離開門邊回去繼續睡覺,阿肥拉住了我,他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門邊。我看著他的眼睛,明白他的意思了——阿肥是想叫我們一起守在門邊,如果感應燈再亮起來的話我們就突然一起沖出去,一定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等待是漫長的。尤其當你並不知道你等待的是什麼的時候,那種感覺尤其奇怪。夜,很靜很靜,窗外的風雨聲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雨點鞭子一樣抽打著窗戶,窗簾下的玻璃呻吟著,病態的聲音在深夜裏蠕動。心跳聲是我們自己的,兩個人的心跳聲合在一起,毫無節奏可言,房間裏沒有開燈,電腦也已經關掉。?得是最大限度地能以最快速度感知到外面的感應燈詭異亮起的那一?那。阿肥手握著門把手,隨時都準備著應付即將發生的狀況。他的頭低垂著,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劈啪”一聲。偶爾劃過的閃電帶來了瞬間的影像,阿肥的眼鏡片也在黑夜裏有了一絲一掠而過的亮色,即刻又沈於黑暗。等待,等待……我覺得自己像個犯人,等待著絞刑架落下的那一瞬……
“有狀況!”阿肥一聲大喊打破了深夜死一般的靜寂,我猛地揚起頭來——鐵門下面的縫,再次滲出一絲不易發覺的光,幽森而深刻——樓梯間的感應燈又亮了!
阿肥動作麻利地扭開門,門剛開了一道縫阿肥就沖了出去,光線從打開的門撲灑進漆黑一片的房間。我緊隨阿肥沖了出去。不管是什麼,我也要弄個清楚,究竟是什麼東西!
……
阿肥呆呆地站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嘴巴張著,嘴唇翕動著想說什麼,卻只是在冷冷的空氣中抖動。臉上的肌肉抽搐一般,像僵死的蟲子在蠕動。感應燈的光均勻地塗灑下來,眼鏡片上寫滿了恐懼,目光定定的,僵直地望著前面——樓梯間裏的那個……
我看到了什麼?!面前的是什麼?!誰相信呢!如果是我自己一人在場,我會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可是現在阿肥就活生生站在我旁邊,兩個人,兩個大男人,兩個活生生的男人,同時,我們都看到了那駭人聽聞的一幕——樓梯間裏站著一個人,背對著我們,從背影看似乎是個瘦小的老女人,白色的衣服,單薄地在淩晨4點的寒風中翕動。她手裏握著一把破舊的掃把,一下一下,慢慢地在那裏掃地……那裏紙屑紛飛,飄飄灑灑,奇怪的是我總感覺那飛揚的東西仿佛紙錢一般,不!就是紙錢!燒成灰的紙錢!……她好象沒有發現我們,或者說根本不理睬我們,她只是顧著自己掃地,甚至根本沒有回過頭來的意思……風雨聲依舊猛烈,玻璃窗僵屍一般地戰慄著,雨點砸在窗上又流下來,一道道雨痕在窗上像深深的抓痕……又一道閃電劃過,隨後是沙啞的炸雷滾過,“轟隆”一聲地動山搖,樓梯都在微微地抖動……?那亮起的閃電把面前恐怖的一幕刻畫得格外地真切,淩晨4點鍾,鬼哭狼嚎的風聲和血一般的雨,陰森森的樓梯間裏,老女人乾枯的手指,乾屍般的瘦小身軀,還有那輕輕顫動的銀白色發絲…… 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回到房間裏的了。我想我們那時候的樣子一定很滑稽,兩個目瞪口呆的人對坐著,誰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死一般的寂靜在房間裏遊蕩,空氣凝固了一般……最後還是我打破了冷場,我問阿肥:“這個人,是你們這裏的住戶嗎?”
阿肥搖了搖頭,神情木訥:“不是,沒有。這座樓都是租給學生的,沒有這樣的老人……”
然後又是一片冷場。這時候從門縫裏看,樓梯間的感應燈又亮了——已經是第四次了。我沒有說話,靜靜地屏住呼吸,看著那幽幽的冷冷的光線慢慢滲透……突然阿肥像著了魔一樣迅速地站起身,打開門沖了出去……
阿肥回來的時候表情木然。我不知道在他沖出去的這段時間裏樓梯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似乎從那以後感應燈沒有再莫名其妙地亮過。阿肥眼鏡片後一片模糊的水氣,看不見他的眼神。我問他你出去幹什麼了。他沒有回答我,只是低頭機械地收拾床鋪,隔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她還在那裏……在拖地……一個頭……”
什麼?她?誰?那個老女人嗎?什麼在拖地?什麼一個頭?……我完全不明白阿肥在說些什麼。他怎麼了?中邪了?!還沒等我開口問個明白。阿肥突然揚起頭,神情怪異地對著我吼了一句:“你別問了!睡覺!”
……他怎麼了?這,這真的是那個講話低聲細語,平時總是樂呵呵的阿肥嗎?……我楞在那裏,一時不知道怎麼反應……
……
那一夜在不安恐懼和疑惑中度過了。天亮時候阿肥醒來又是和我有說有笑,似乎完全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一樣,我再提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他支支吾吾著,搪塞我。
今天的行程是去越秀公園。天氣好極了,昨天晚上奇怪的狂風暴雨已經停了。窗外有小鳥的聲音傳來。8點多我們出門的時候,打開門,被樓梯間的情景又一次鎮住了——樓梯間的窗戶玻璃破爛了,碎片散了一地。不但如此,地上雜亂不堪,廢紙啊,果皮啊,包裝袋啊……什麼垃圾都有,淩亂地散了一地,根本不像有人掃過的一樣。既然沒有人掃過,那我們昨天晚上看到的掃地的老婦人,又是怎麼解釋呢……不安的感覺又一次籠罩我心頭,尤其當我走過樓梯時,心裏突然一緊——樓梯上有一堆類似灰燼之類的東西,再一細看,竟然是——一堆紙錢……
……
那天晚上之後我沒有去阿肥的宿舍住,轉投其他朋友了。七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7號晚上我坐車離開廣州回學校的時候,阿肥去送我。我對他說:“你還是換個地方住吧,你住的那地方怪怪的,似乎有點問題……”阿肥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抬頭看著我,臉上竟挂著不合時宜的笑容:“放心吧。不會有事情的。有些事,是因人而異的……” 車開了,阿肥後面半截話我沒有聽到。夜行的長途汽車上,我躺著,卻怎麼也睡不著。阿肥的話一直在我耳邊回響——“有些事,是因人而異的……” ……
……“有些事,是因人而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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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