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老鬼無名氏日記》卷一。之文有題記“某年月日公幹,路遇同行書生某某。顧人言有撞鬼者,身為鬼身,謂之撞人可也。談洽甚歡,記與言”云云。
你也許懼怕我,因為我是鬼;但你不必懼怕我,因為我曾是人。
或許猜錯了。據我做人時所知,現代化和迷信並非水火不相容,兩者往往相生相成。最發達文明的地方同時就是迷信最流行的地方,比如說香港,再比如說日本。得承認世界發展的趨勢不是合乎邏輯,而是不合邏輯,要不怎麼解釋我竟然出現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不管怎樣,萍水相逢至少說明我們之間存在某種神秘而不為你我所知的聯繫,按照老一套的說法就是──緣。
既然如此,而且叨擾了你的一懷咖啡,對對,你並不寬裕,這是你唯一的奢侈,而現在卻用來招待我了,所以我想應該對你有所報答。
生前我和你一樣,成天塗抹方格子,以致死了還是個窮教書匠。可不是想勸你懸崖勒馬迷途知返。所謂現身說法,只好用來騙小孩子,何況我面對的是天底下骨頭最硬、脾氣最臭的知識分子,確切的說,是文人。不巧我也是文人,很理解你現在的心態。現在的你就是當年的我,既不屑於做御用文人,又夢想著有朝一日憑一手好文章闖出自己的天下。做一番事業何其難也!在資訊如此發達的今天,大家全都去打電腦了,文學更是沒落,居然還有你這種人,真是難得。估計以後你也和我一樣,賊心不死,成名的慾望金槍不倒。碰上我算你走運,當年我就沒能撞上鬼,因此缺乏靈感,一部,不,一篇像樣點的作品也寫不出來,信袋裡常常塞滿了編輯退回來的稿件。我不僅僅能夠給你靈感。《聊齋》看過吧?做了鬼以後才知道那些鬼怪故事實在小兒科,不值一曬,寫不盡地府之萬一。所以你想想,我能給你什麼?
那麼我開始說了?
我開始說了。
我死的時候家裡人悲痛欲絕,妻子哭得死去活來,差點撞了墻。在生死橋上看見,實在心酸,真想活回去。想想還是算了,回到陽間也是白痛苦一場,誰叫得的是骨癌呢?過不多久閻王不叫自己也得去。再說擔不起昂貴的醫藥費,欠一屁股債的活下去大概也沒什麼意思。掉幾滴眼淚後,我便義無反顧地跟黑白索命無常去了。
當時我對黑白無常兩兄弟印像極好,他們對我很客氣,不像書裡寫的,把鐵鏈往脖子上一套就拉走,動不動就說“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天明”。來拿我的時候,兩兄弟西裝革履,舉止得體,面帶微笑,彬彬有禮,儼然世家子弟,要不是首先自我介紹,誰能想到他們是鬼!
這還不算,接著兩兄弟居然對我說,根據地府《憲法》,我“有權利選擇是否在本地府居住”,還說“假如你拒絕在此居住,本地府將永遠不再鑒證允許你入境”,這等於說,要是不能長生不老,再死一回,我就會變成孤魂野鬼,永世不能超生。不過他們又說,還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在下次死之前“獲得外國國籍”,因為他們是中國國籍的地府和無常,“只擁有對中國國籍的鬼的管轄權”。
沒想到索命鬼居然會如此尊重人權,不,鬼權,我想人的進化大概必然伴隨著鬼的進化吧,那也值,以後我大概也算得上是文明鬼了。更沒想到的是,死也像WINDOWS刪除文件一樣,囉囉嗦嗦的還要確認,一下子懵了。兩兄弟非常耐心,等我緩過神來才禮貌的問是否考慮好了。我說,還沒考慮。於是他們說,我在人世間的待遇不會受到影響,其它國家的地府也一樣,他們之間有公約。又強調說:“待遇對你或許有很大的意義。”
最後一句聽不大明白,但思前想後,我終於跟他們走了,一邊後悔沒在人世間混開點。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基本正確。兩房一廳,面積分毫不差,工作單位由中學換成大學──儘管是在中專部,一個月幾百塊錢的工資一分不少,獎金、津貼、補助也一樣,唯一的不同是,每年清明能收到些紙錢,儘管地府裡通貨膨脹,燒的幾億幾億紙錢不夠我買根雪糕。
有句名言──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而永存。這在地府得到了證明。前身的職業和身份,尤其是年齡,對於鬼而言具有永恆性,同時《憲法》又規定,劃分居住和活動的範圍以此為準。總體情況不甚了了,因為從來沒有走出過第五區──這是知識分子的居住活動區。
因為有學校,第五區比起其它區來更有機會接觸整個陰曹地府的鬼。為了加強交流和得到更多的資訊,最主要是為了避免無聊,很多鬼打破頭的報名參加考試以進入學校。這是唯一有聊的機會,因此竟爭的酷烈比高考有過之而無不及。進校之後,他們恨不能年年考倒數第一,以便留級,形成一大奇觀。後來管事的不得已出台了一個辦法:規定學制年限,到期就發畢業證或肄業證,然後驅逐出校,永不允許再次入學就讀。再後來甚至取消留級,考不及格就勒令退學。
那些鬼學生在學校裡根本學不到什麼東西,那兒既不教陽間的知識也不教陰間的學問,更別說天國的境況了,唯一的教材就是地府的《憲法》,而這鬼《憲法》的條條款款規定的,卻不是我們這群鬼們應該遵守的行為規範,而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冥官管理地府的規則和制度,甚至是大家無須遵守而都看得見的事實,譬如說,鬼的前身對於鬼的永恆性。況且那鬼《憲法》根本無須找理由詮釋和證明,不像人世間的種種理論,非得挖空心思地東拉西扯──手法高明點的便稱為引經據典──地找論據論證。因此我們不必用心教,只管在講台上照本宣科,心情不好的話甚至可以海闊天空的胡侃,只要不反動。下課玲一響,就拍屁股走人。和在人世間的學校完全一樣,唯一的差別只是程度不同。但比起在人世間上課來,我們覺得有一點值得寬慰:雖然只教授《憲法》,但至少那個講台還允許說事實,即使它是赤裸裸的專制──冥官代表上天對鬼的專制。站在這樣的講台上,我們都大可不必昧著良心說話,避免了人類睜著眼睛說瞎話的通病。
可不要以為我們喜歡那裡的生活。我們成天呆在學校裡,不像其他鬼,有入學考試的竟爭,多少有一點點追求。就像……那句可以形容的話怎麼說來著?記不起來了,反正大意仿佛是吃到葡萄後反而會覺得無滋無味。很久不看書了,以前的腦子沒現在這麼不好使。這也在證明地府裡無聊透頂,居然連書都不看了!可我們又不可能自殺。人間的官管生,你要死他們攔不住;地府的官則管死,所以永世不得超生是那些鬼官員們對鬼擁有的特權,不是你想得到就得到的。那些鬼官們!沒過生死橋的時候他管不著你,對你彬彬有禮,一進去,哼哼……你想永世不得超生,他們偏讓你永生──永生為鬼;哪一天你打定主意做鬼了,他們又會生拉硬拽的抓了你去投胎!所以我們的日子過得真正暗無天日一塌糊塗。在那裡,你只能永遠不停地做同一種工作,日復一日的重複一樣的生活,不勞累倒好,勞累而做不出任何成績、看不到任何前途,才是最可怕的。即便你是成名的人物,成天得到人世間送來的鮮花和廉價的讚美,那裡的生活也不會產生讓你產生一點點追求,同樣也不能讓你覺得有些希望,只能產生徹底的厭倦和無聊。當然,在任何地方,庸人都可以另當別論。
在以前,我們還有投胎轉世可以等,等自己時來運轉,等管事的心血來潮。現在不行了,人世間僅僅在研究克隆人那也罷了,地府的生意也還照舊做,但如今的人世,天天在人造靈魂,傻瓜、笨蛋、文人、痞子、強盜、流氓……什麼型號規格的都可以製造,應有盡有,只除了沒有有良心的,省得麻煩狗的舌頭。工藝水平也越來越進步,產品一代比一代完美,再不需要地府裡天然的都帶著點殘缺和多少有點良心的鬼魂了。在我下去的這個時代,地府裡每一個鬼都在懊悔當初沒選擇做孤魂野鬼,還有機會像《聊齋》故事裡說的一樣,跟沒死的人談戀愛什麼的,雖然有可能被法師捉了去煉丹,但總比在地府裡暗無天日的熬日子刺激有意思。
人活膩了或者絕望了,往往想到死,要是陽壽未盡,往往想到自殺。真到什麼希望都沒了,自殺也是剩下的最後一丁點別人攔不了的權利。當年我就這樣,尤其在病床上躺著的時候,要不也不會乾脆利落的咽了氣,放著多活幾天的機會不要。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做了鬼,連這最後一點權利都被剝奪得一干二淨。而且,要命的是,陽壽盡了,什麼病不病的,都只是冥王爺招你的手段,不會帶著去。而我的死法,相當於自殺──據黑白無常說,我的陽壽還有兩個月呢,沒讓他們等得太久,高興得想請我吃大餐!──於是這骨癌長存於鬼體,並和人的年齡身份一樣具備了永恆性,不會發展,由此產生的痛苦也得到了同樣的壽數。死有一種很好聽的說法:長眠。你瞧我長“眠”了嗎?長眠長眠,眠是無眠,長倒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我活著的時候常常聽人說,人也會說鬼話;死了以後才領悟到,人不是會說鬼話,而根本就是說鬼話的動物。人話和鬼話可以等量齊觀。沒把這理兒悟出來,是我失敗人生的最大教訓。
糟糕!本來想跟你說說在地府裡碰上曹雪芹、魯迅那些成名人物的事,還有許多光怪陸離的事兒的,一想到地府的黯談,把話說岔了。天快亮了,我們鬼見不了陽光,下次再給你補償吧。我會常來探望你的。你好像不大高興?別這麼看著我,我是為你好,我是個好鬼。撞鬼對你只有好處,就是能產生靈感,而你又迫切的需要它,誰叫你是──文人呢。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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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