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就叫“袈紗扣”,也許它應該有自己專署的名字,但我是不知道的。
這是一個骨制的環扣,用來結僧人的袈紗,所以我叫它“袈紗扣”。如嬰兒手掌大小,熒白,光滑,摸上去涼涼的,略有點寒。據說,這是一個人的頭骨,一個美麗的女人的頭骨(真是不知道為什麼,大凡恐怖的東西,總和女人特別是美麗的女人有關)。
地點:越南的一個小山村
場景:熱帶雨林,吊角竹樓,樓下清泉環繞
一個美麗的女人,一聲聲凄涼的呼喚,“阿煥……”(她不能叫他留下,她不能叫他不走,只能這樣一聲聲的、絕望又凄涼的叫,也許她已經知道,知道……此一去,將成永訣。)
他要走了,他要奔赴戰場。(千年來,多的是荒草、蟋蟀、枯骨,有幾人能穿過血光安然返回?)
她在等他,等他回來,和他們尚未出生的孩子一起。
可是………她沒有等到,她死了,死在難產中。她死的時候還一直在叫:“阿煥……”
她死的時候他病著。
他受了傷,他的胸口被利劍刺傷,而劍上有毒;他看見自己的兄弟死在身邊,死掉的他臉很黃,眼睛是突出的。突出的眼睛在看著他,眼中的他也很黃,但還好,至少眼睛還沒有突出;他看見無數的死人,看見爬滿蛆蟲的傷口,看見饑餓的人在啃噬一條大腿,還敲開了活人的頭骨;他砍死了來啃他的人,他一刀一刀的剁爛了那張扭曲的、恐懼的臉,然後喝了他的血,也許還有腦漿;………所以,他病了。
她死的時候他病著,他躺在寺院中,他躺在佛像下。
有僧侶在為他祈禱,在為他頌經,在為他驅魔,但是什麼都救不了他了,他病得太重了。
她死的時候她在叫他,她在叫:“阿煥……”
很多很多的人都聽到了這個叫聲,接生婆聽到了,她們捂住了她的嘴;村民們聽到了,他們掩上了耳;孩子聽到了,他們不敢再哭泣;僧侶聽到了,他們忘了念經;他也聽到了,他活了。
他活了,她死了。閻王是公平的,一命換一命。
她死了,村裡就不安靜了,夜夜都是她凄涼的呼喚,“阿煥……”,誰也不願意聽到的聲音,阿娜的聲音。
阿娜的名字成為禁忌。
他回來了,清泉依舊,竹樓依舊,竹樓上依窗眺望的女子依舊,聲聲含情的呼喚依舊:“阿煥……”,只是,多了一個小小的孩子,他們的孩子。
女人依舊美麗,也依舊溫柔。每天會早早的起來為他洗衣、做飯,每夜會柔順的躺在他懷裡,與他項頸纏綿。小小的孩子也很乖、很可愛………
一夜,阿煥聽到一個沉悶的聲音,驚醒,發現女人在搗米,在午夜時分。
“阿娜,在做什麼?”
“沒有米了,我怕明天趕不上給你做早飯。”
“這麼晚了,明天再搗吧。我可以不吃的。”
“沒關係………,我想好好的服侍你………,不知道還能這樣服侍你多久………”
“阿娜……”
以後,他慢慢的發現,女人經常半夜起來為他做各種事情,準備一頓可口的早飯,織一匹溫軟的布,裁一身合身的衣裳……。
他總是說:“阿娜睡吧,明天在做。”
女人總是低聲說:“沒關係………,我想好好的服侍你………,不知道還能這樣服侍你多久………”
總之,他們是很幸福的。
(她是如此害怕,如此小心翼翼的在維持這一份易碎的幸福,哪怕這份幸福只是幻象,哪怕這個幻象會讓她魂飛魄散。)
有人上門了,還是那群僧侶,為阿煥祈禱的僧侶。當然,阿煥是很高興的,他一直認為是他們救了他。(他不知道,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的命是阿娜換來的。)
(他們為什麼要來呢,他們何必要來呢,為什麼一定要再去觸碰那凄涼的呼喚………)
他們是來勸他出家的,他們告訴他紅塵迷霧,幻象叢生;告訴他一切魔障皆由心生;告訴他要破除執念,了斷塵緣………;總之,他們希望他出家。
阿煥覺得很可笑,他有一個溫柔、美麗又賢慧的妻子,有一個可愛的、嬌小的孩子,有一個溫暖、溫馨的家,為什麼還要出家?
(你會走嗎?明知道一切都只是紅塵幻象,明知道只是重重魔障,你會走嗎?我走不動。)
阿煥當然沒有走,阿煥趕走了僧侶,因為他們侮辱了他的阿娜,他們居然說阿娜已經死了,說現在的阿娜是女鬼,還說她是害人的女鬼。阿煥當然不會相信,這麼溫柔、這麼善良、這麼活色生香的阿娜是女鬼。
所以他們依然在一起,所以他們依然幸福。
可是,有人死了,人,在一個一個的死亡。
第一個死人是為阿娜接生的阿婆。她死在自己的小屋中,她死的時候風雷大作,她死的時候滿屋毒蟲。當然,她是被這些毒蛇、蝎子、蜘蛛、螞蟥、老鼠……咬死的,人們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腐爛、發臭,而且支離破碎。熱帶叢林中這些東西是很多的,所以並不奇怪,真的不奇怪,如果人們沒有在她的屋裡發現阿娜的耳環、項鏈、頭釵……其實她的手上還帶過阿娜的戒指,阿娜的訂婚戒指,但現在……戒指沒有了,戒指失蹤了。
第二個死人是阿煥的好友――阿岡。阿岡看見阿煥了,看見了就跑,跑得很快,像看見了什麼恐怖的東西。阿煥很奇怪,阿煥告訴了阿娜,所以……阿岡就死了。當晚,又是風雷大作;當晚,所有的人都跪在角落裡哭泣、戰慄、禱告;當晚,只有一個女人在哭著、喊著,在詛咒著阿娜。
她,是阿岡的妻子………
詛咒開始蔓延,輕輕的、悄悄的、流動的,在黑暗中蔓延。
阿娜的名字成為詛咒。
當然,阿煥是不知道這些的。他一直呆在家裡,因為阿娜要他陪伴。
但是,他還是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那一天,他好奇了,他好奇的按照僧侶教授的方法,倒立著去看他的家。
結果他逃了,他立刻逃進了寺院,毫不猶豫,毫不停留。
“阿煥……”阿娜的呼喚又響了,穿過黑暗的天空,攜著漫天風雷,襲擊了每一個人的神經,每一個人都在哭,孩子躲在母親的懷裡哭;姑娘抱著情人在哭;老人抓著兒子的手在哭;圍著阿煥頌經的僧侶們也在哭;………只有阿煥沒有哭,阿煥在發抖。
阿煥渾身貼滿經文,涂滿聖油,身邊的僧侶重重環繞,但他還在發抖,他在阿娜的呼喚中發抖。
“阿煥……”風暴越來越大,阿娜的呼喚越來越凄涼,人們也越來越恐懼,極度的恐懼孳生出憤怒。
詛咒開始擴大,詛咒變成激憤。
人們要燒掉阿娜的竹樓,人們要挖開阿娜的墓,人們要毀掉阿娜的屍骸,人們要發泄憤怒和恐懼,人們已不顧一切。
結果……
竹樓被燒掉了,但燃燒的竹樓化成了阿娜的怨恨,飛濺成滿天流星,燃出一片炙熱的阿鼻地獄,而點燃這片火海的人也必須在憤怒的火焰中償還他們的罪。
“阿煥……”阿娜的聲音在空中飄。
墳墓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也打開了),阿娜的身體被拖出來了,一個完美而美麗的身體,但這只是一具屍體而已,雖然刻骨的相思使它如此完美,完美到妖異,但這畢竟只是一具屍體而已。
“阿煥……”阿娜的呼喚徹骨的凄涼。
石頭、棍子、刀、痙攣的手……,在撕著、扯著、砍著、砟著……,手腳斷了,胸腔裂了,面目模糊了,每一個人也都瘋了。墓穴旁,風聲、雨聲,和著凄涼的哭聲,狂亂的笑聲,歇斯底裡的慘叫聲,撕咬聲,扭打聲………黑暗中,只有聲音沒有畫面。
“阿煥……”阿娜的呻吟全是絕望。
阿煥還在寺院中,阿煥還在佛像下,阿煥在戰抖,他在阿娜的呼喚中戰抖。
天外佛號聲聲,平息了絕望的呻吟,平息了徹骨的凄涼,平息了混亂的慘叫。
阿娜站起來了,阿娜又跪下了,阿娜將自己血肉模糊的身軀匍匐在主持大師的腳下。阿娜抬起頭,阿娜看著大師,阿娜沒有說話,………阿娜終於沒有再呼喚。
他們贏了。
阿娜割下了自己的頭顱,取出一塊潔白的骨片,親手交給大師。
從此,阿娜的呼喚再也沒有響起。
後記:這片頭骨被製成了一枚袈紗扣,一直跟隨主持大師,大師圓寂後傳給了嫡傳弟子,如此三代。其後,越南發生戰亂,寺廟被毀,此骨片亦幾經轉手,時而出入宮廷,時而流落鄉里。夜鳥因機緣巧合有幸一睹此物,把玩良久,愛不釋手。
入夜,一女子偏偏而來,緩緩陳訴前因後果,夜鳥心驚悱惻,遂為文記之。
女子拜謝欲退,夜鳥留之,“尚有一事不解,盼告其詳。”
“問我為何突然開悟?”
“………”
“我看見他了,他怕我。”
女子再拜而退。
夜鳥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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