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博是位有名的外科醫師,年紀蒼老而性情暴躁,診所開在襄陽路,但他租的公寓卻在呼倫河街,是一個高級住宅區。當我去找他時...我腦海里已經設想好幾個鏡頭。最普通的一個鏡頭是,魏博一聽說是我,在他的暗示下,那僕人會砰的一聲關住大門,不管他用力的程度是不是有撞破我鼻梁的危險。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開門的竟是魏博本人。他穿得整整齊齊,雪亮的皮鞋配著他那半白的頭髮,提著老資格標記的破爛而臃腫的大皮包,我知道他正要出門。"對不起,大夫。"我抱歉說。"我有要事出診。""恭喜你,大夫,你平常是從不出診的,我想今天的病人一定財勢雙全,或者是一個有充足權力幫你買外匯的高級官員,對吧,當然有很可觀的收入了。""是專門來諷刺我嗎?"在他臉上有一種他從來也沒有過的表情--一種不屑反擊的神色,接著他的僕人在他的身後追出來。"先生,小姑娘的電話。"魏博轉身回去,六十五歲的老人,像小夥子一樣健步如飛,只幾步就跳上台階,那種因太多前堆起來的架子霎時無影無蹤。隔著一層紙窗,我聽見他的聲音,柔和得像一個面對被寵壞了女兒的父親,但我知道他迄今連太太都沒有。
--"孩子,我正要去,你爸爸怎麼樣?"
--"我怎會騙你,不過你爸爸年紀太老了,我一定用心替他治療,我一向用的全是最貴重的特效藥。"
--"孩子,上天會保佑你的。"
放下電話,魏博回到門口,眼中流著奇異的光,我以為他決不會再理我而一直衝出去的,但他卻在我身旁停住他說"你如果有時間,陪我去看一個病人,他是我老朋友。一顆除了愛沒有其他任何妄念的心,使我們成為至友,歷久彌堅。"我們沒有坐車,肩並肩走著,我揣想病人家就在附近。我的揣想不錯,大概只走了七八分鐘,就到了強水街。
強水街距呼倫河街很近,明顯的對比使強水街更顯得窮苦。街上泥濘不堪,沒有下水道,沒有明溝,洗衣服洗菜的水,就傾到當街上,孩子們赤著雙腳奔跑追逐,小腳丫跺到泥水上,濺起泥漿。我向他們大吼,一個個帶著驚恐的蒼白小臉,害怕的跑了。但我驀然發現那爆仗一樣的魏博醫生竟然沒有一點不愉快的顏色而且就在我注視他的時候,他卻沒有管我,一絲慈祥的笑容從眼角堆下,立刻有幾個骯髒的孩子轉頭向他撲來。"魏伯伯!"他們尖著嗓子喊。"每個人一包,洋人做的巧克力糖。"魏博說。他的皮包立刻變成乾癟的了,孩子們震天的歡呼著。接著他解釋他必須去看陸伯伯他病得很重,只有改日再玩了。我疑心一定是我發了瘋,否則我眼前不致出現這種我不懂的鏡頭。
魏博這時候走到前面,我緊緊的在身後跟著,最後他走進一條巷子停在一間木屋門前,強板上的柏油早已斑斑剝落,們上貼著那張破碎得只剩下一窄條的春聯,像草繩一樣被晚風春動,擊打著薄薄的門板。魏博敲了幾下,沒有人答應,他把門推開走進去,就在當門床上,躺著一個病人,被開門的聲音和我們的腳步聲驚醒,睜著無神的眼睛望了?病人沒有說話,魏博按他的脈搏,然後掀開那顯然是新作的夾板,觀察他的下肢,兩條腿從膝蓋那裡鋸斷了,繃帶上仍染著血漬。小木屋裡在從窗戶那裡透進來的斜陽下,顯得非常潮濕,也使我清楚的聽到病人口中發出的哮喘。這時候,不少男人和女人,悄悄的走進來,圍繞著病人。後來我知道他們都是病人的鄰居。
其中一個人低聲對魏博說:"大夫,今天下午他的精神忽然很好,和我們談了很多,自他的腿斷了後,還是第一次說了這麼多話。""藥吃了嗎?""沒有,勉強喂了他,都吐出來了。""飲食怎麼樣?"回答的是搖頭。"雙腿使他沮喪!"魏博嘆氣說。魏博把手放病人的鼻子上,然後輕輕的走到床後面一間小套房裡。我跟了進去,就在那小套房裡,放著一張孩子睡的小床,破爛不堪的枕頭正擺在床頭,床的另一端是一條也同樣破爛不堪的棉被,但他們都清潔整齊,不過魏博雙手按下去的時候,他的手指濺起上面的灰塵,使人想到已很久沒人睡過,或很久沒有人用過了。魏博就坐到那小床上,用他那滿是青筋,但充滿的力量的手指撫弄著枕角,彷彿不知道有我存在,向回到他自己家裡一樣,他熟悉的把釘到墻上的幔布拉起,裡面掛著一件深紅色的大衣,那是一件十歲左右女孩子穿的大衣,他把它抓到手中,憐惜的撫摸著,從那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個破損了的塑膠洋娃娃,舉到胸前。我看見魏博閉上眼睛,嘴脣不斷的顫動,他那一向強壯的身體,忽然顯出可怕的衰老。
"你幹什麼?大夫,"我說,"告訴我今天所看見的是怎麼回事?"魏博用嚴厲的目光阻止我說下去。"我不管那麼多,"我說"病人恐怕要死了,你身為醫生,卻在這裡作出奇怪的動作。"他幾乎要大聲呼喊,但"病人要死了"那句話使他向年輕人一樣猛烈的站起來,只兩步便跳到病人跟前。"陸先生。"他搖病人。沒有言語。"陸先生。"魏博吼道。病人在歸向他永恆的途中被魏博的吼聲拉回,他茫然的開一下眼皮。"陸先生,"魏博用蒼老的聲音說,"見了玲玲,告訴她我愛她,不要不來看我。"病人閉上眼睛了。"大夫,您--您沒有什麼吧。"魏博說,"當然沒有,陸先生的後事....""我們會負責的。"
魏博和我離開強水街,他不講話,我想我該先開口。我說:"想不到你還有窮病人?""到我家吃茶,"他說,"我要告訴你。""半個月前的一天,那一天整整下了24小時的滂沱大雨,每一滴雨都要增加一滴寒意。早上我去診所的時候,穿著西服領帶,還閑悶熱,晚上回來,已覺得有一種沁股的涼。我那一天回來得特別晚,一個經營水泥的富商害上肝癌,為他做切片做到十一點,當然不是我在做,但他那鉅額的診療費使助手們醫治要求我留下來加以判斷,你笑我嗎?沒有關係,任何沒有錢的人我都不為他工作。我從小爬到接上撿人家扔掉的腐爛東西吃,沒有人憐憫過我,我靠著無情的刻苦,才掙扎到現在!"
"我到家時已11點,"他繼續說,"那一天僕人恰恰請假,我不得不自己開門,司機把車子駛走了,車子的尾燈像流星一樣被大雨中的黑暗吞沒,我進了屋子,迅速的把惡劣的天氣關到門外,風聲和雨聲向惡夢依樣被房子切斷,我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痛痛快快的洗一個熱水沐浴,在我看,沐浴應該是人生最大的享受。而這時候,電鈴響了,那是輕輕的一按,足以說明客人具有良好的教養,不過便是再有教養的客人也不能使我高興,我隔著房門大聲問是誰?沒有回答,大概視聽不見的緣故,接著電鈴又第二次怯怯的響了,我只好把門打開。""進來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她脫去身上紙一樣薄而且僵硬的劣質雨衣,赤著的雙足上全是泥水,把地板踏得濕淋淋的,我幾乎要怒叫起來,沒有一個人敢這麼糟蹋我的客廳,即令是一個百萬富翁。可是那小女孩的樣子使我發不起脾氣,她畏縮的站在那裡,努力使她雨衣上的雨水不要滴到地板上,像一片暴風中抖擻的枯葉。於是,我看出我的童年,對大人害怕得要死的童年。"你有什麼事?"我問。"她用驚慌的小臉看著我,"大夫"她說,"救救我爸爸,求您去看看他。""他有什麼病?""不知道,他兩條腿腫得想桶一樣的粗,日夜呻吟著,請你無論如何去救救他,大夫。""你家在什麼地方?""強水街。""強水街?強水街在哪裡?我從沒有聽見過強水街,一定在別的縣城。""強水街就在附近,啊,大夫,您太好了,您答應可以去,是嗎?我指給您看。"
假如那一天不是傾盆大雨,而是一個晴天,我可能跟她去的。偏偏那一天風雨不停,而且汽車以開走了,沒有交通工具,和一個小女還在雨水和泥濘中走那麼一段路,只有傻子才會乾。我就告訴他,我不能去。"大夫"孩子喊,"您不去,我爸爸會死的,他是一個最好的爸爸。""你教我和你一道淋成落湯雞嗎?""不,大夫,是我淋雨而您披我的雨衣,這是上好的雨衣,爸爸親自放到我身邊送給我的,您拿去,大夫......""她那小小的心靈以為她以替我解決了難題,抓住她紙一樣的的雨衣跑上來遞給我,我當然不會接受,為了我亟待休息,我厲聲說:"你先回去吧,等明天我再去。""爸爸會死的。""出去!""大夫,小女孩哭道,"您也嫌我們窮,是嗎?我願作您的侍女,天天晚上為您擦地洗衣,大夫,大夫........""滾出去。"那小女孩終於哭著走了。."是的。""便是汽車在家,你也不會去。""是的。""便是天不下雨,你也不會去。""是的。"我屈服說,"好吧!你說下去。""那小女孩走後,我陡的懊悔起來,但她既然已經走了,我也把它忘了,作為一個醫生,太習慣病人家屬那種愁苦而哀痛的表情,所以都學會了忘記的課程。我的忘記很有效,第二天,雨過天晴,當太陽照到窗上,把我驚醒的時候,小女孩的影子也消失了。
"第二天一天照例很忙,但我沒有再看那無聊的切片,所以很早便回來了而且吃了一頓豐富合口的晚餐。天黑了,我出門散步,沿著大道盲目的踱著,曬了一天太陽的大地,仍像蒸籠一樣的潮濕,任何有常識的人都應該知道在那種天氣下,不適宜到草地上的,我卻忽略了,我離開了大道,沿著小徑,不遠就走道一座公墓,那一帶全是野草,我想穿過亂墳到西橋路再折回來。""想不到剛走過亂墳的時候,一副冰冷的牙齒插進我的小腿,我可能踩了一下它的尾巴,那刺骨的痛苦,和潔白如晝的月光下那迅速逃走的花斑油亮的身體,我知道那是一條百步蛇,我立刻想,我是死定了。如果我呼喊,在那荒野,沒有人會聽得到的。我只有努力鎮定,坐了下來,想用口吸出毒液,但我偏偏剛拔過牙,還沒有完全復原。"~~~~~?
"而這時候,我看見昨天晚上那個小女孩,她仍是赤著雙腳,那件可憐的雨衣,疊得整整齊齊掛在左肩上,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站在我的身旁,一線希望從我眼前升起。"小姑娘,"我說,"我被毒蛇咬了,拜託你到我家裡--你是知道的,通知我的僕人,把我的手術包送過來,我會好好的謝你。""我真怕他拒絕我,我的生命掌握在她手中,傷口的痛苦正在擴大,我幾乎察覺出來毒液在血管中滾動的聲音,我慚愧向一個我不屑幫助的孩子求助,但我別無他法,一霎時我身上的汗像暴雨般淌下來,我想到如果是我,我會無情的加以拒絕。""然而,那憔悴的小女孩卻驚訝的望著我。""那您會等不及的,"她說,"爸爸說被毒蛇咬了最好先用嘴把毒汁吸出來。""對的,可是小姑娘,我牙床出血。""我可以為您吸。""孩子,"我說,"我會給你最大的報酬。""我不要報酬,大夫。""大女孩俯到我腿上,像一個單薄的稻草人,兩條辮子垂到小徑上,雙手掬著傷口,因過度用力而身子縮成一團,一口一口紫色的黑色烏血吐出來,一直到吸出來的血變成紅顏色,她向我看看,我才示意叫她住口。"
"孩子,"我說,"謝謝你,我已經沒有危險了,麻煩你,再去我家裡一趟,叫僕人接我回去,稍微再家包紮,我就跟你去看你爸爸。""不,"女孩子吃驚說,"我知道您只是騙我,您永遠不會去的,鄰居們都笑我不該去求您,我們沒有錢。""我向天發誓,我一定會去的。""小女孩高興的仰起她的小臉,像用石灰鑄出來的灰白小臉上,露著天真的微笑。"謝謝您,大夫,"她顫抖說"我可以每天晚上去您家做工。""不,孩子,我不但要為你爸爸看病,還要送你去上學讀書。你爸爸同意嗎?""他很高興的,他是最可愛的爸爸。可是,"小女孩害怕起來,她嘶啞說,"不要告訴他,不要告訴他。""放心吧,小姑娘,我會照你的意思作。"這就是我為什麼會到強水街去的原因。魏博又燃起了一支煙,這大概是他第十,或是第十一支了。"那小女孩的父親就是今天病故的陸先生。
"僕人再為他斟上茶,看了一下我的茶杯,仍然是原來的那一杯,我躲過僕人驚奇的視線。"今天我們沒有看見那個小女孩。"我說。"沒人能看見她,"魏博說,"小姑娘先我而回家了,我隨後按照地址敢到,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貧民窟就在我們腳下,我進門時幾乎被一種難以忍受的臭氣逼退,在六十度黯淡的燈光下,陸先生躺在那裡呻吟,他是一個碼頭苦力,因被排水溝絆倒而雙腿折斷,我想我前一天去可能有救,但那並不一定,他雙腿已折斷一個星期之久,沒有錢醫治。就在當天晚上,我為他開刀,我不能不為他鋸掉雙腿,以求萬一,但他今天死於血液中毒,我預料會這樣的,他耽誤得太久。"
"在醫院的想星期裡,我一直沒有看見那小女孩。兩星期後,送病人回家。一天,我再去探望,陸先生神智清醒的,和圍在他床頭的林人們,一再向我致謝,我對任何致謝的言詞都沒有興趣,我急於要做的是一件違背諾言的事,我的個性如此,我走我自己認為對的和內心平安的路,不為外在的東西拘限。""陸先生,你要好好的養病,痊愈後可配上義肢,到診所幫忙。你不用感謝我,真正的倒是我應該感謝你那孝心的女兒,你的女兒很好,是她請我來的,看樣子她沒有好好念書,我要徵求你的同意,我要收她做乾女兒,我要送她上學,她到哪兒去了?"
"突然間陸先生養起身子。""大夫,您說什麼?您說她請您.........""是的,那是.....,陸先生,你怎麼啦?""屋子裡每一個眼睛中,都射出驚駭的光芒,但那光芒在聽了我的敘述後,一瞬間就變成眼淚和嗚咽,陸先生更是放聲大哭了,他抱著頭狂喊:"兒啊!兒啊!,你死後還不忘可憐的爸爸。"
"你明白了吧,玲玲是半年前死的,做父親的沒有錢為她買鞋子,只為她殮葬了一件紙糊的雨衣。""我要告辭了。"我站起來說。魏博沒有動。"玲玲,"忽然間,我聽他說,蒼白的頭髮下顯露出來的不再是堅強的醫生,而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我怕你連電話都不肯來了,我焚燒的新衣新鞋你穿合適嗎?你要找你媽媽,找到了嗎?你已經和你父親見面了,他的後事自有我安排,孩子,當你歡樂的時候,千萬想念一個世界上倔強的老頭子,他孤單凄涼,和偽善對抗,孩子。"我不打擾他,他像融化的雪人似的靠在那裡,我走到門口,忘記我是為了什麼找他。但我又折回來,把那杯茶一飲而盡。-----全文完-----
p.s.這篇文章並不是我的經歷,是從別處聽來的,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希望能與大家分享這個感人的故事。為了方便,故皆用第一人稱來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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