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　夢　人

他是尋夢人。
　　從小，他的身子是弱的，也許是這樣的人天性敏感而多夢。20年來，他覺著自己到這世上就只為著一個夢——
　　第一次“夢”見“她”還是個矇昧的幼童。那時他常常感覺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可顧左右卻無它。一次，走在黑無人的樓道裡，他不小心跌倒了。恍惚間，有誰輕輕扶起了他。迷糊中，他只看見她銀月樣蒼白面龐和啡色眼眸。這女子不知從哪兒來的，她微笑著在他額上印了一吻……他揉揉眼——怎麼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四圍還是黑漆漆的，可額上還殘留著溫熱，心裡還繚繞著淡淡溫馨氣息。“姐姐，姐姐！……”他叫著，渴望再見她。一個聲音飄然入耳，細若游絲：“你會見到我的……”他忽然很迷惑，懷疑這究竟是真，是幻。“我撞鬼了麼？”但他一點也不怕。
　　從此後，他開始了漫長的期待和追尋。也許只一面，那刻她啡色眸子，淡淡憂傷氣息，銀月樣蒼白，就已深入骨髓。這件事情，他只對鈴子提起——鈴子是第一個對他說“我愛你”的女生，那時他還只是個小孩子。鈴子笑他說：“做什麼白日夢！”他很捻，但也說不出理由證明“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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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喜歡夢，也喜歡夢境中的自己，因為總有一種靈異的感覺，總覺得夢中一切是真實存在過的。那些情景是過去或將來經歷的事實。而“她”不僅出現在夢裡，也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不知從何時起，他喚她作“月姐姐”，許是為著她月樣的恬靜和淡淡憂愁。
　　大約7歲光景。一次他突然在上學路上昏倒，便病重，怎麼都查不明病因。愛他迷信的姥姥認為是遇上什麼不潔的東西，就費神給他做了場“法事”。奇跡般的，法事後他很快好起來，而一向康健的姥姥卻莫名其妙地一病不起……
　　他認定是自己的拖累，就為了那場法事，耗去姥姥全部精神。他很自責。這時家人把他送到別處，沒能見到故去的姥姥最後一面。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得知心愛的人歸去的消息，他傷痛欲絕，一個人站在高樓頂邊上冰冷凄黑的暗夜裡，腳下是無盡的虛空。仿佛自己也處在了這虛空中。心中反覆的只有一句話：“這世間已沒有了我所留戀的東西了，我要追隨了姥姥而去。”這是一種有些顛狂的狀態——令人暈眩令人不能自控的顛狂。他緩緩地抬起腳，緩緩地踏向那無盡的虛空……這時，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呼喚，同小時記憶中的呼喚一樣，聲聲的都是他的名字。他突然想到那次樓道的經歷，想起那個銀月樣的女子。他的淚流下來，大聲地說：“月姐姐，我沒能見到姥姥最後一面，她是為了我才去的！是為了我才走的啊！我不要這樣，我要去陪姥姥，不要讓她一個人走！”溫曖的手，那種熟悉感覺……她來了，月姐姐來了。她撫著他的臉：“別怕，別怕，還有我呢……我是你的，你會得到的……”疼惜盛滿她啡色眸子。他的心，從懸崖邊上被她拉回來了，他捧著她的手，止不住的淚水浸濕了衣裳。從此以後，得到月姐姐就成了支持他生存下去的唯一目標和理由。他完完全全成了一個“尋夢人”。
　　12歲的他，是個“古怪”的男孩——他的朋友，同學，甚至家裡人都這樣說。時而，他會聽見她耳邊的輕聲呼喚。他知她與他同在。那時他時常進入“冥想”狀態，不知她何時再來。
　　那年的中秋節，月亮圓圓的。他躺在床上，仰望明亮月光睡不著。水銀樣的月亮，灑在他臉上，像她的愛撫。他心靜如水。忽然，那種感覺來了，耳邊聽到人聲，很遠，又極近，一聲一聲地喚著他。他瞪大眼睛待著她。想起頂樓邊上的虛空，想起額上柔柔的吻和溫曖有力的手。他知道了，她是他今生唯一最親最親的人……她出現了，在月色中漸漸變得清晰，帶著微微笑，帶著格外疼惜神情，望著他。仍輕聲喚他。他伸出手，甜甜地叫她：“姐姐，月姐姐。”她笑著，但笑意中有一種嗔怪的味道，仿佛他說錯了什麼（多年以後，他才明白那微嗔的含義——因為她是他的妻子。）她輕輕地走過來，握住他的手，眼裡的疼惜更甚了，還有一些12歲的他無法明白的東西——8年後結婚那天他回想起，才明白那原來就是愛。坐在床邊，她不說話，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凝望著。月銀灑在她柔軟的長髮上，他呆呆望她……她俯下身子，在他的額角，眼睛，臉頰上各留了一吻，只沒有吻他的嘴脣。她說將來的婚禮上，她會吻他的脣。隨後，她起身了。他抓住她，像抓住虛無的空氣。他說：“月姐姐，別走，我好喜歡你，再呆一會兒吧，就只一小會兒，求求你了！”她淺淺笑著，輕輕掙開他，撫著他的臉應允：“別急，你會得到我的，在你滿20歲的時候，要待我……”他深深記住這句話，記住了20這個數字，它們烙在尋夢人的靈魂裡。
　　他是個討人喜愛的男孩，成為少女們夢想的對象。但他從沒讓任何一個人投懷送報的女孩子吻他。因為他只留著完整的自己給“她”，期待著20歲，他無進不刻不在尋夢，尋人海里是否有“她”。
　　以後每年的月圓夜，她總會出現在他夢中，陪他一小會兒。“別著急，20歲的時候，我會來到你身邊，別急啊……”臨走時她這樣叮嚀。他最喜歡月色，喜歡靜望玉樣皓月，想最親近甜蜜的她。
　　19歲的月圓夜，她卻沒來。他反覆叨念著：“20歲，20歲月姐姐就來了嗎？什麼樣的呢？……”他睜大了眼睛盯著窗外的明月：“能告訴我嗎？”一片薄薄的雲輕輕地飄過月亮，遮住了淺淺一角，“是在笑我嗎？”他傻傻地想：“今年我就20歲了呀，月姐姐是什麼樣呢？……”
　　夏日的夜，城市告別了白天的喧鬧。在夏夜晚風輕拂中，她闖進了他的生命。不用多說什麼，她從遙遠的地方來到他的家。上天早把每個細節都安排得捉摸不透卻絲絲如扣。初見她，他不由自主一直凝望著他，停留在某個瞬間。他是索著，熟悉的情景襲來，極靈異的，在他的眼裡，月姐姐的形象在她身上重疊起來，融匯著，變得越來越清晰——天哪，就是她！就是這種感覺。越近的距離這感覺越明顯，越強烈！那一剎那，他的呼吸，他的心跳，甚至他的意識都停止了。這一刻，世間一切都停止了——他找到了，找到了20年苦苦追尋的人！他叫她：“月姐姐。”她回答：“嗯。”巨大的滿足充滿他，他的心有一種衝出黑暗牢籠的巨大喜悅，他的夢真的就要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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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美夢要成真，還會隔著現實的距離和時間。尋夢人與他的夢中人，他們仍艱難在風浪中前行。20歲的他與她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對他們來講，三天，三個月，三年，三百年，甚至三生三世都一樣地愛。那“她”究竟是誰？“她”是他們的引路人，領她來到他身邊，讓他的愛擁抱她的靈魂。愛是生存和死亡的現由……
　　夢暫告一段落，不知世間有多少這樣的尋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