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驚魂
夜幕拉開,華燈初上。東昌城雖然不大,從空中望下去,光芒還是照亮了半邊天空。現在的城市都很富足,有很多追求歡樂的人,也有很多製造歡樂的場所。這些地方都是很好的地方,出入的男男女女也都是很華貴體面的人,這些都是城市富足的標誌。
空中風很大,遇到高樓之間縫隙的地方,流道突然狹窄,風兒穿過孔洞,就會發出鬼哭狼號般“嗚嗚……”的怪聲。鬼哭狼號,漢語成語辭典上是這樣說的,不過她知道自己發不出這樣的聲音,她只是一撮會思想的電流而已……一般人稱之為鬼的東西。在為鬼之前她當然曾經是人,所以她這會兒的思想是半人半鬼的。應該是發聲器官的地方現在空無一物,她絕對不能像風兒一樣去振動空氣,發出那種讓人心悸的聲音來。
“原來人對於鬼的看法都是錯的。”她穿過一棟高樓的空調井時這樣想。
大多數時候她依附於草木,她曾經躲在俗稱“吊死鬼”的一種蛾繭裡,躲避狂暴的風雨。“假使被風雨吹走,也許會有更好的去處。”她這樣想過。然而不,她不去嘗試被風吹走,她只是在夜晚一直向著那一片輝煌燈火的地方。她要找到害她變成了鬼的人。找到了怎麼樣?鬼是不會“權衡輕重”,或者為了什麼什麼而顧全大局的,它只會變成“害人的厲鬼”--人們這樣形容。鬼的思維,人們不甚了了,人們說“一靈不泯”或者說“矢志不移”也許有點她這種思維的樣子。據說,鬼失去了三魂七魄中的本命魄,變得直線思維,要報仇的話就會乾到底。
金樂大酒家是東昌城的頂級海鮮餐廳,在這裡吃一頓鮑翅席,加上開瓶把瓶路易十四,這價錢估計就要一萬朝上。
牡丹廳是金樂大酒家最豪華的包房,桌椅全部是從香港采購來的法式古典名貴傢俱,高背桃花心木雕花琺琅坐椅,意大利雲石法式嵌金長圓餐桌,阿拉伯地毯。還有更絕的,就是這間包房與大酒家其它餐室互不相連,獨立占用了院內的一棟二層小樓,整座樓只有牡丹廳和小一點的牡丹二廳兩間包房,一樓是專用廚房,樓下設兩部專為二樓服務的豪華電梯。這氣派,接待國家元首也足夠了。
范春子是牡丹廳的專職服務員,為謀這差使,她托了在公安局開車的姐夫的戰友的當商業局長的老丈人,跑了無數趟,送了無數禮才如願以償。費那麼大勁幹嗎?在這兒工作不累小費又多,是整個酒樓一等一的差使,再說,能夠資格來這裡當座上賓的人都是本市的大佬,有權有勢,跟他們熟識好處多著哪。
這天,在牡丹廳請客的單位是市化工局,宴席從六點半吃到九點半,已經開了三瓶路易十四,局長還在喊加菜。范春子捧著臉盆大的仿古盤龍紐蓋碗海皇煲走出電梯門的時候,剛好看到陳局長站起身來祝酒。
陳局長叫陳重,是這裡的常客,此人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線條好像刀刻一樣,眉毛濃得嚇人,性格豪爽好客,每次只要有他在,猜拳行令的聲音震動四座。
陳局長說話有點“口頭禪”,“奶奶的,這個洋酒味道不錯!就是有點中藥味道。這個價錢也合適,他奶奶的六千三一瓶,咱們開了三瓶就是一萬八千九,怎麼樣?我還沒喝醉吧!哈哈,能算賬就是沒喝醉。咱們東昌是個窮市,咱們怎麼吃得起這個洋酒呢,告訴你們一個數字,咱們東昌年工業產值不到三十億元,二十九億八吧,我們化工局占了十三億六,三分之一強!”陳局長把最後的那個“強”字說得很大聲。
“東昌被稱作化工城,不光地區聞名,還全國聞名。靠什麼?靠我們化工局。我敢說,除了我們化工局,沒那個單位敢一頓飯開他媽三瓶路易十四。”說到這裡陳局長停下來,用眼晴尋找服務員,他馬上看到端著海鮮煲進門的范春子。
“就是你,小范,你說說,有哪個單位比我們化工局的飯局更爽氣!”
“沒有!局長。”范春子笑盈盈地將大煲放在門邊的台子上。看見陳局長一手端著高腳杯,另一隻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根沒點火的中華煙,隨即走上前去,變戲法似地不知從哪裡摸出一隻ZIPPO打火機,指如蘭花,玉蔥一樣的小手指那麼一勾,火機著火,小手一翻曼妙之極的將火送到陳局長面前。這是這家酒樓服務員專門訓練的基本功,高級包房的服務員必須會的。范春子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晴期待地看著局長,意思是“我這兒服侍著您哪”,局長搖搖手,示意等會兒,但印象深刻地望了她一眼。
“咱們化工局取得這樣好的成績,第一是靠上級黨組織的正確領導,其次是依靠局系統兩萬多名職工的艱苦奮鬥。還有,重中之重,是在座的中化進出口公司老大哥的無私幫助。中化進出口是中央級的大公司,沒有你們的幫助,我們東昌市上不了這個台階,今天這頓飯是個慶功宴,也是為中化公司周科長的接風宴,我提議,為我們和中化進出口公司十多年的良好合作關係乾杯!”
連綿不絕的套話官話從局長的口中吐出來,席間的每一個人都含笑受落,甘之若飴。
這裡要把參加宴席的人給大家介紹一下:坐在陳局長左邊主賓位置的是中化進出口公司的小周,三十多歲,留著北京人常有的板寸頭,為人沉穩精明,不愛說話,初次見面可能被人認為木訥老實,其實是個熟悉商場風雲的高手,要不然中化公司不會把東昌市這筆大合同交給他全權負責。坐在局長右面,四十歲不到,戴一付法國名牌“佳斯客”眼鏡的中年人是東昌市海發貿易公司新任總經理夏乃時。挨著他的,三十歲左右面目姣好的女幹部是海發公司副總經理甘春雨,名符其實的美女經理。坐在小周左邊,穿黑色羊毛衫臉色凝重不苟言笑的是市檢察院反貪局副局長伏國棟。此外還有幾個陪客是電子局機關和海發公司的業務幹部。
局長把話說完,大家鬧哄哄地敬酒飲酒,這期間范春子一直耐心地等在局長旁邊,手裡的打火機雖然滅了火,手持打火機的姿式不變。局長的酒杯剛放下,小手指一勾,“嚓!”火苗兒又跳了出來。人出色,服務的技術更出色,不愧是四星級酒店的服務員。陳局長俯下頭,就著范春子的手點火,還禮貌地用右手中指在范春子潔白如玉的手背上點了兩記。
這當兒,房間的燈眨巴眨巴閃了幾下,最後突然滅了,停電?這種事在金樂大酒家未曾有過,竟然發生了!房間從燈光通明變成一團漆黑。不,還有一點兒亮,是陳局長正在吸著的煙頭一亮一亮的,亮的時候無疑是陳局長的嘴巴正在吸著氣。
外面響起一陣嘈雜的人聲,一樓的操作間有人在大聲叫喊,“找電工!停電啦!”。透過關著的窗簾,看得見酒店其它部份亮著燈,只有這個小樓停了電。大家心裡明白,小樓的線路出了故障,酒店的值班電工很快會解決問題。
停電造成的黑暗,使筵席上的人們有一點小小的措手不及,大家的眼睛不由地集中在唯一有光亮的地方--陳局長的煙頭。大家發現,打火機的火苗已經熄滅了,陳局長的煙已經點著了,陳局長還是低著頭,左手夾著煙,右手抓住范春子的玉手,吧嗒吧嗒地在吸已經點著了的煙頭。
忽然,局長的煙頭不亮了,煙頭的那點星火突然四濺,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啪”像是打耳光的聲音,和陳局長的悶哼聲。接著,陳局長的喉頭像是在“格格……”地打嗝,大家心裡疑惑,一時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情,面面相覷,不,是豎著耳朵面面相聽,因為根本覷不到對方的面孔。
海發公司的夏經理啞著嗓子問:“局長,局長!怎麼啦?”
沒回答,局長的喉嚨“咕,咕”的響,像是一隻瘟雞。
“嚓!”有人點亮了打火機,是中電公司的小周。
大家向局長方向看去,我的媽呀!范春子的雙手正掐著局長的脖子,局長雖然比范春子高出許多,這時卻毫無抗拒之力,眼睛突出,滿面驚惶,喉嚨裡憋出“咕咕”的哀鳴,看樣子再有一刻兒要斷氣了。范春子滿臉狠毒之色,眼睛放出詭異邪惡的光,擺明一付要掐死陳局長的架式。怎麼啦?就是局長吃了你一點豆腐,也犯不著玩兒命呀?
首先行動的是伏副檢察長,他是軍人出身,臨危不亂,站起身來一個箭步衝上去搶救陳局長,可他和局長之間隔著一個舉著打火機的小周,“噼裡撲通,咣啷,”,最後是很大聲的“啪!”接著打火機的火光一滅,房間重新陷入黑暗。
怎麼啦?智勇過人的伏副檢察長畢竟是五十歲的人,身手敏捷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剛才人衝出去了,發福的肚子沒有跟上,先帶倒了桃花木雕花椅子,再碰掉了靠自已面前的一盤冰糖肘子,然後撞上同樣站起來搶救局長的小周。最後那很大聲的“啪!”,應該是冰糖肘子掉到地上碗打碎的聲音。
“啪噠,啪噠!”接連兩聲,化工局辦公室主任老楊和海發公司財務科長呂鋒同時打著了打火機。
小周和雲副檢察長一人拉住范春子一隻手拼命往外掰,要把陳局長的脖子從發瘋的范春子手裡搶救出來。但是范春子的力氣大得異乎尋常,雙手越收越緊,陳局長的眼睛翻白,口角和鼻孔滲出血絲,兩隻手在空氣裡亂抓。
伏國棟謄出一隻手,一聲大喝,一掌砍在范春子頸根。
范春子一楞,鬆開陳重的脖子,轉向伏國棟,兩眼如炬,在黑暗裡竟能發出光來。她一把抓住伏國棟的衣領,另一隻手伸向他的脖子。伏國棟大駭,雙手伸向前方撐拒對方的指爪,但是范春子抓緊他衣領的手鐵勾一樣地越收越緊,將伏國棟往身邊一拉,拉力大得無可抗拒,兩人身體相貼,伏國棟撐拒不開,眼見范春子的左手又伸向自已的脖子,不由得魂飛魄散,張開嘴嘶聲叫喊“呀……”,已經不似人聲。
“砰!”一隻路易十四的酒瓶擊打在范春子的後腦,酒瓶碎裂,酒香四溢。
用酒瓶擊打范春子的是夏乃時,他看著范春子頭上不斷冒出來的鮮血,一隻手捂住嘴,臉無人色地往後退。
這時,電燈復明,房間重新又明亮得如同白晝。
環境突然變亮,所有人一時睜不開眼睛。
片刻工夫,眾人驚魂甫定,四顧房間一片狼藉,兩個人倒在地上。陳局長仰面朝天,口吐白沫,似乎已經沒有了氣息。范春子則俯臥在陳局長一公尺遠的地方,腦袋朝向陳局長的腰部,頭髮散亂,腦後有一個傷口,鮮血不斷流出,在她的頭部下的地毯上形成越來越大的血漬。
眾人這時真正是面面相覷,本來是興高采烈地喝免費洋酒,吃澳洲龍蝦,哪知道樂極生悲鬧出人命來。首先醒過來的是夏乃時,這位與陳局長私交甚篤的總經理蹲在局長頭部旁邊,慘聲大叫:“局長,局長!”。第二個有反應的是小周,雖然他在剛才的驚險一刻裡顯得遲鈍,這會兒卻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有辦法。他蹲在局長的另一邊,先用手背試試局長的鼻息,再貼住局長的胸部聽聽心跳,然後跨坐在局長身上開始做人工呼吸,看得出來受過急救訓練。
“歐……!”陳局長的喉嚨終於緩過一口氣來,這聲“歐”尾音拖得很長,而且聲調是下滑的。
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神秘女殺手”范春子身上,但是剛才的情景太過詭異,沒有人敢去動范春子的身體。化工局辦公室的老楊,用手推推范春子的腰部,馬上又縮回來,像是怕范春子爬起來咬他一口。還是小周,向雲國棟以商量的口氣說:“是不是先救人?”
伏國棟點點頭,不是他不願意出聲回答,而是嘴巴還抖動得講不出話來。
海發公司財務科長呂鋒掏出手機,先打了一個“110”,接著又打了一個急救中心的“112”,然後大家坐下來等待。
大約過了兩三分鐘的樣子,呂鋒看看在座的人,吞吐遲疑地說:“甘總哪裡去了?”
是呀!那個美女經理甘春雨哪裡去了?包房門仍舊是關著的,說明沒有人走出去過,一個大活人不會憑空消失呀!大家抖抖嗦嗦地用眼睛在房間裡搜索。
“那那……兒!”老楊指著窗戶上那厚厚的落地絲絨窗簾,眼神裡滿是驚恐。
大家往窗戶一看,窗簾鼓出一塊,明顯有一個女人被包裹在窗簾後面。
甘春雨在提升副總經理之前是財務科長,是呂鋒的老上司,當上副總經理後仍舊分管公司的財務,和呂鋒的工作聯繫比較密切。所以呂鋒格外關心甘春雨,他走上前去掀開窗簾。
“啊……!”呂鋒慘叫著退了回來。
燈光把甘春雨像活鬼一樣的臉照得清清楚楚,她用紅色脣膏在顴骨和腮幫子上抹了蘋果大的兩塊紅斑,像是扎紙鋪裡扎的陪葬紙人,陰氣逼人,鬼氣森森。
她背後的窗玻璃上用脣膏寫著四個大字“還我命來”。
眾人魂飛魄散,爭先恐後地逃出牡丹廳,把三個生死未卜的人丟在包房裡。
只有一個人沒有走,就是中化公司的小周。他對慌忙逃跑的人笑著搖搖頭,他並不是不害怕,而是覺得把這三個人丟下就這樣跑掉不近情理,再說甘春雨並沒有張牙舞爪地撲上來攫人而噬,沒必要跑得這樣快。他是個適逢其會的客人,抬腿走路不管後面的事情沒有人會講他一個字。但他還是沒有走,動手把很重的圓餐桌拖到門口,這樣即使甘春雨有什麼攻擊行動,先得爬過這張桌子,他就有時間應變了。小周還存了一點私心,今天的事太過恐怖詭異,好象就是他自小聽說過的“冤鬼索命”。冤有頭、債有主,冤鬼不可能找他這個從來沒來過東昌的人麻煩,索命的對象肯定是今天筵席上的一個人。周偉對事情下面如何發展很有興趣,人生碰一這樣的機會不多,不可能一天碰上一回活生生的“冤鬼索命”,看看熱鬧是難得的際遇。
鬼附身的甘春雨用凶光四射的眼神定定地看著他,看得他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一股涼氣從頭頂心一直涼到腳後跟。他有點後悔,是不是跑都來不及跑了,這傢伙會不會一跳老高,快如閃電,那就糟了,小命交待了。這時候已經化身為厲鬼的甘春雨忽然將眼睛轉向別處,向左右以如炬的目光搜索,片刻,舉首向天,伸頸作長長的鬼嘯。嘯聲凄厲可怖,使他毛骨悚然,他聽人講過鬼語如同牛鳴,難以聽懂,又有人在“蓮蓬鬼話”上言之鑿鑿說鬼語像鴨子叫,其實扯淡,難道鬼的嘴是扁的,說話“呷呷呷”?。他這時聽見的鬼嘯聲恰似蘇東坡“前赤壁賦”裡描寫洞簫之聲的幾句話,“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而且聲音裡飽含絕望無助的憤懣之情,令人心旌搖搖,陷入徹底的沮喪絕望,他覺得再聽下去簡直要發瘋了。
突然鬼嘯聲嘎然而止,周圍反而變得靜得可怕。看甘春雨時,她正慢慢地萎頓下跌躺到地上,然後就再沒有了動靜。小周滿身是汗,整個人怔在當場,沉迷在剛才的可怖情景裡。他以前當然沒見過鬼,心目裡想象的鬼的形象是很可怕的,今日一見,果然凶惡。鬼本是人變的,但人變為鬼就和原來完全不一樣了,起了質的變化,再善良的人一旦為鬼就不可理喻,殘暴凶狠,形象猙獰,無心無肺,見人就害。眼前就是一個例子,這個凶鬼厲魄攻擊可敬的陳局長在先,而當時陳局長正在為東昌市的經濟發展在酒席上祝酒,跟著它又差一點殺死伏國棟,最後還上了那麼嬌弱可憐的甘春雨的身。乾了那麼多壞事,連害三個人,它還張著大嘴窮嘯,個個人都跟它有仇麼?叫得那麼慘,像是無處申冤,幸好最後沒有找自己的麻煩。
他聽到狂鳴著警號的警車由遠至近在小樓前停住,看到警燈的彩光在窗簾上閃爍,緊跟著又聽到很多人的腳步聲,他們舍電梯從樓梯搶上二樓,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氣,危險已經過去,驀然之間,大滴的淚珠兒涌出眼眶。是剛才的慘烈鬼嘯之聲觸發了自己內心的悲痛?人說看見鬼魅之物非常不祥,難道自已受到了陰靈之氣的感染?
當然,在這感情受到強烈刺激的時候,他不可能察覺掛在衣架上屬於他的電腦包輕輕地動了一動。
馬平川
小周凌晨兩點才回到賓館,他不能一走了之,出於多年形成的做人習慣他先得救死扶傷。他第一個去抬起甘春雨,那個女人把自己的臉龐畫得怪裡怪氣,躺在那裡還鬼氣沖天,別人一時不敢上前。傷者都被救護車送走後,警察又請他幫忙在包房裡現場講述發生事情始末,因為他是唯一參加了筵席事後還能把話說清楚的人。
影響不是很大,圍觀的人們被驅散,人們中間哄傳的是“神經病人傷人”,有份參與酒席的人都被囑咐保持緘默,在事情沒有官方結論之前不要亂說。每個在現場親歷始末的人都懂得遊戲規則,讓無關的閒人知情既無必要又會“干擾公務”,而被認定“干擾公務”對自己是很麻煩的。
上午九點半鐘,賓館服務員通知熟睡中的小周,有兩個公安局的人找他,他趕緊穿起睡衣,到衛生間擦一把臉。不一會兒,響起輕輕的敲門聲,他打開門,門外站著兩個警察。其中一個五十多歲的連鬢鬍子含笑伸出手來,他大叫一聲:“馬叔!”,雙手抓住對方的大手不放。
馬叔說:“我就知道是你小子,中化公司科長,姓周名偉 ,不是你是誰!咱們別冷落了東昌局的主人。這是東昌局的刑警隊長,吳軍!”
來人是公安部刑偵專家馬平川,周偉的同鄉,他恰好為公安部督辦的一件全國大案來到東昌。今兒早上在市公安局聽說金樂大酒家出了怪事,有一個北京來的現場證人周偉,一聽就知道是同鄉熟人,所以跟過來看看。
出於對主人的尊重,馬叔和周偉寒喧過後,請吳軍先和周偉談。吳軍告訴周偉,這件事局裡要他負責,這幾天少不了還要麻煩周偉。周偉盡其所知地向吳軍詳細介紹了昨晚自己所見到的情況,因為馬平川在場,大家有點自己人的味道,氣氛很融洽,吳軍也講了警方初步看法。
警方的一種設想是現場環境含有致幻成份,可能在食物飲料裡,也可能在空氣裡,是人為的,目的是破壞東昌市的社會秩序。另一種解釋是范春子和甘春雨有潛在的精神疾患,在一定的條件下被激發而做出一些別人不能理解的事。不管是哪一種情況,警方都盡可能地低調處理,不希望張揚其事。周偉當然表示理解,並且表明自已不會向別人亂作解釋。
吳軍走後,周偉詢問馬平川的意見:“馬叔,昨晚真的怪怪的!我認為“中毒說”和“精神病說”都不能解釋真正的原因,別看你是刑偵專家,這種事你也不可能見過,見過你也解釋不了。”
馬平川笑笑說:“這種事別問我,也別想從我這裡套出什麼話來。一定叫我講,只有四個字,無稽之談!我是來辦案的,你是來做生意的,咱們把自己的事情辦好,別給地方的同志帶來困難。有一個原則,就是充份尊重當地同志意見,相信他們能解決問題,不要自作聰明,弄不好灰頭土臉離不開東昌市。你跟外公學了不少活兒,這回是不是想試試?”
周偉的家鄉在安徽,父親是省城一個大學的計算機系教授,母親是師範學院的歷史教授,他那微不足道的靈學知識來自於外公,一個老中醫。八十歲的外公曾經是皖南古城宣州的名中醫,杏林世家,家學淵源,五十年前宣州城南的人都信服阮家“仁壽堂”藥店,宣州城南包括南部各鄉鎮的農民不論大病小病都要找阮家四先生看,絕不相信其他的先生。城北包括城北各鄉的人則找“查伯元”查老太爺看病,這是鄉俗使然,並不是兩個中醫世家有什麼誓不兩立。說實話,兩位中醫差別不大,千百年來中醫奉“黃帝內經”和張仲景“金匱要略”“傷寒論”為圭皋,入門讀物都是一本“湯頭歌訣”,同一個祖師爺,弟子們學的理論基礎是一樣的,開方子能差到哪裡去?各人悟性有高低,用藥習慣不同而已。“熟讀一本湯頭歌,濟世除災起沉痾”,熟讀湯頭歌訣,再學上一點五行生克,寒熱表裡,君臣佐使的方劑知識,勉強就可以開方看病了,開出的藥方就不致於被行家見笑。自古醫卜相通,做個中醫師不可能不懂得中國的五行學說,有心人更會涉獵一些八卦四柱,麻衣神相,淵海子平,卜筮正宗等等。周偉的外公阮老先生與粗通靈學的人不同,他年輕時下過苦功拜過名師,學兼佛道兩家。假使嚴格地按傳承去追溯的話,他老先生可能是“正一天師教”的多少多少代傳人,還可能是佛門“金剛大藏明輪派”第多少多少代傳人。他老先生一直刻意隱藏所學,從來不人前賣弄,連他女兒都不知道老人是個世外高人。老人只有周偉的母親阮少瑛一個獨生女兒,所有的能耐一點兒也沒有傳給女兒,保密工作做得極好,女兒只知道老父親是個中醫,其它一無所知,點解?須知老人家世代名醫,不是擺攤測字走鄉搖鈴的騙子,不靠這種技倆吃飯,傳給女兒有什麼用處?又者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政治清明,社會安定,大鬼小鬼都被解放軍趕跑了,何處去找鬼來捉?女兒是受新社會教育長大的,以上大學服務國家為正途,不學物理數學難道學那些青龍白虎,河圖洛書之類的天外奇談?再說當時以政治掛帥為前提,試問你若練成了天眼通,對別人說自己能見到遠處的事情,人家問你“可曾通到台灣?可曾裡通外國?”你又如何作答?縱有本領,還是韜光養晦裝作常人為好。
周偉小時跟外公外婆在一起生活到中學畢業,外公倒有心把一身所學教給他。為什麼不教女兒教外孫呢,原因是外公年齡漸老,有一技在身不教給別人心裡“癢癢”。老人的心理就是如此好笑,你想學的時候他堅決不教,你堅決不學的時候,他心癢難熬,像個老頑童周伯通一樣逗著你來學。可惜所教非人,周偉哪裡能屁股坐得住學那些子午寅卯,仗著天生聰明,學到一點皮毛而已。
就是靠學到的這一點皮毛,周偉在大學的時候被同學們稱為“周道長”。那時候香港演員林正英飾演的茅山道士正出風頭,林道長在銀幕上擒妖捉鬼威風十足,周偉把林道長的形象派頭學得十足,經常裝神弄鬼把同學們逗得不亦樂乎,於是得到了“道長”的雅號。
“老婆最多還有半個月就要生了,我得抓緊辦好這裡的事回北京。但是我得等甘春雨,就是那個女副總,得等她醒過來能辦事才行,我是來和她對賬的,她分管財務,有些事得她做主,財務科不頂事兒。不因為這個,我今兒晚上抬腿就走,那裡會管人家的閒事。”周偉苦笑。
“我知道你們做生意的那些麻煩事兒,什麼對賬,還不是桌子底下的交易,不過也沒辦法,公關嘛,還是要搞的。”
馬平川和周偉一起吃過了中午飯才走,兩人在賓館門口道別時,馬平川拍拍周偉肩膀:“小周,告訴你幾句心裡話,辦了那麼多案,我越來越相信因果報應,呵呵,相信這個世上有報應,沒有報應那是沒有天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呵呵,時候一到,馬上就報。”說到這裡,馬想了一想:“我還有三四天才走,有什麼事可以找我,也許能幫上點忙,到底我人頭比你熟。”說著遞給周偉一張卡片,“可以打這個手機。”
周偉是今年接手東昌市的業務的,中化公司是東昌海發貿易公司的產品出口代理,雙方合作的歷史有十多年之久,發展到今天每年的合同金額有五億多元。這不是小數字,對雙方都舉足輕重,東昌市尤其看重這筆買賣,在地方財政上不算最大宗也是數得著的收入來源。
什麼買賣這樣賺錢?不是毒品,不是軍火,也不是當今盛行的無煙多彩工業,這些雖然賺錢但不是正道,與中化這樣的國營企業沾不上邊。他們合作的是一種化工產品--“多用途系列催化劑”。學過歷史的人知道,舊中國有個侯德榜,發明氨鹼制鹼法,成立南京永利寧廠,列強側目,造福國家,說明化學工業可以造福一方。東昌市也有一個小侯德榜,發明這種“多用途催化劑”,石油化工,化肥,制藥工業通通用得上,用了它可以多出產品,降低能源消耗,縮短反應時間,好處多多。周偉不是學理工出身,對科學家實實在在的心嚮往之,特別佩服,打算借這次來東昌的機會見見這位擁有多項發明專利的給東昌帶來財富的科學家。
周偉向北京單位作了電話匯報,整個下午就沒有事了,在賓館閑極無聊,決定出去走走,順便到海發公司去見夏乃時。昨晚宴會上沒出事前,陳局長向周偉介紹夏乃時是東昌一寶,有名的化工專家,想必夏乃時就是那位小侯德榜。
賓館所在的地方是東昌市的東南一隅,鬧中取靜,出得賓館有一條不長的林蔭道,走完了就能看到東昌最繁華的商業區。林蔭大道另一邊傍臨著南湖,又是個幽靜的風景區,湖濱青草如茵,綠柳搖曳。沿湖濱岔道走去,不遠的紅墻影裡是雞鳴寺,傳說寒山拾得兩位天台宗大師曾經駐錫於此。
周偉信步走向湖濱,他不走平整的柏油路,偏偏檢荒僻的小路亂走。說是荒僻,其實城市裡面那裡會有真正荒涼的地方,隨處可見對對情侶,偎倚在湖邊樹下。小河上有一座古式板橋,板橋的木板是高標號水泥做出來的,很逼真,連鋪在橋上的稻草都做得唯妙唯肖。周偉站在橋頭四處放眼望去,覺得這裡的小環境不錯。湖水幾乎與岸邊平齊,沿湖堤一長排垂柳,柳蔭裡掩映著雞鳴寺的樓閣,此情此景,腦袋裡突然冒出一首七言絕句:
“莫過銷魂舊板橋, 橋頭秋柳半飄蕭。
白髮倦游眯醉眼, 又見曲欄紅袖招。”
眼前時代,環境,和此詩全不相宜,何時何人寫的這首詩,全無記憶。只是眼前有個仿古板橋和幾株柳樹而已。何以會突然想起這首詩來,自己也無從解釋,是不是感到一些人事無常的感傷?
他肯定自己昨晚所見是“冤鬼索命”的現代版,是男鬼還是女鬼還不得而知,那發自幽冥無間地獄深處充滿絕望的鬼嘯,震撼到人心底,令人不寒而慄。幽靈即使有冤屈,自己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生意人,沒有辦法給它幫助,縱有萬般同情之心,於事何補?細想因果之說,實屬虛妄飄渺之極,惡人何曾有什麼惡報?好人何曾一生平安?馬平川是一個正直的警察,偵破過無數的大案血案,難道他偵緝生涯中沒有因為對頭勢力太大,自己力所不逮的時候?每個壞人都能受法律制裁?沒有人冤沉海底?要是沒有這種情況他就不會在賓館門口說那樣的一段話。他說的“相信果報”,實在是一種無奈。寄希望於他人能申張正義,存懲惡信念於來生來世,和相信宗教沒什麼兩樣。
“先生!”一聲怯怯的喚聲響起在他身後。他沉吟在自己的思緒裡,混然未覺。
“先生!”這次略微聲音高了一點。
他恍然覺醒,回頭一看,是一個白髮老者,手拿一張硬紙板,上寫著八個大字,“周易預測,卜以決疑“。老人衣衫不整,灰塵蒙面,頭童齒豁,白髮雞皮,怎麼看也不像一個有道高人。
“你先生心裡有疑難事!我給你算一卦吧!”
“……”因為外公的關係,周偉對這些路邊算命的人並不會動輒出言訓斥。
老人見他沒有拒絕,立刻抓緊時間,蹲在地上開始用六個銅錢起課。
“你找別人吧,我不需要起課!”周偉掏出兩個一元硬幣遞給老人。
“已經起好了!十元一課,包你靈!”七老八十的人動作倒挺快,老人已經用一枝破園珠筆在紙上排課,嘴裡念念有詞“山風蠱,地火晉”。
周偉是行家,冷眼看著老人忙乎,忽然說話了:“老人家,你會不會排卦?兄弟,官鬼,父子亂寫一氣,用神也不對,你會不會算日破?別胡弄人好不好!”
老人一怔,急忙打住,臉上訕訕地有點掛不住:“混口飯吃,咳咳,大兄弟,你是個行內人,看不出你是通家。”
周偉不再說話,丟出十元錢給老人,抬腿想走。
“別……別走!”老人伸手虛攔。
“怎麼啦?”周偉有點不高興。
“大兄弟,我不能白拿你的錢。那不好,怎麼我也得送你句口彩,興許有用,也興許沒有用。我這是用的奇門遁甲,我對周易一竅不通,奇門遁甲是真本事!”
“奇門遁甲?那要飛盤,你就這麼空口說白話就行?”
“你別不相信,學了奇門遁,不用開口問!你大兄弟心裡有事。”
“笑話!我在這裡想心事,是人就看得出來!”
“……是是是,不過你這個心事,要我送你一句話才能解開!”
“什麼話?”
“四個字,七寶金瓶。”
“什麼七寶金瓶?”
“我也不懂,都能懂我不會去買彩票?還用得著在這裡算命 ?我只能依理而言,內中自有玄機。”
“行了,行了,你老四個字十元錢,一個字兩塊五,比大作家的稿費還貴!”
四君子湯
海發公司占據一座八層大廈的頂上兩層,這裡和與南湖濱只隔兩個街區。周偉向接待小姐通報姓名和來意後立刻被帶進總經理辦公室。昨晚發生了金樂酒家的傷人事件,夏乃時作為當事人,肯定從早上起一直在應付有關方面的人。周偉見到他的時候,他滿臉倦容的打了個大哈欠,站起來伸手示意請周偉到辦公室角落的會客處沙發上落座。
據周偉所知,海發公司並不直接製造產品,而是以技術入股的方式與廠家合作獲得利潤,不設廠可以免去很多管理工作的麻煩,還可以充份利用現有化工廠家的生產線。我們國家有許多化工設備是閒置或者是開工不足的,把這些設備利用起來可以避免重複建設,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情。海發公司握有多項化工產品的專利,交給合作廠家生產,公司負責技術,掌控銷售大權。專利產品的銷售一律由公司對外簽約,銷售款項先回到公司,扣除公司所得後再將剩餘的部份交還廠家,廠家生產中的成本支出由公司撥款。掌控了銷售大權海發公司就不怕廠家做假賬或者賴賬,公司能保證資金回籠,這一切應該全是化工專家“小侯德榜”夏乃時的功勞。辦公室的布置顯示出主人精明務實的工作風,看來他不僅是一個高超的化學專家,也是一個精明的企業家。
周偉向夏乃時講述了催化劑市場的國際形勢,德國的巴斯夫公司,美國的杜邦公司和他們的子公司,嚴重威脅中化公司的產品出口。海發公司產品行銷十幾年,已經落後於形勢,對方的成本大幅度降低,品質進一步提升,搶占了不少原來屬於中化公司的出口市場。周偉拿出許多資料交給夏乃時,有些是國際市場上最新動向,中化公司領導希望海發公司能盡早更新產品,多做技術儲備,應付國際市場的風雲變幻。
夏乃時顯然沒能從酒樓事件中恢復,看出他是在強打精神聽周偉講話,他也毫不掩飾這一點,不時請秘書進來代他找技術資料,查銷售數據。大多數時間兩個人無話可說,只有在周偉談到產品生產工藝中存在問題的時候表現得活躍一點,對生產線有比較深入的了解。這種不冷不熱的談話氣氛令周偉很失望,雙方不像是合作多年的夥伴,反而象是互相戒備的對手,看到沒法深入談下去,周偉客氣地告辭,約好甘春雨出院後再一起談賬目的事。
周偉這次來東昌,具體的任務有兩條,一是為自己所在的部門中化公司石化一部和海發公司談定合同回扣的事,也就是馬平川說的“桌子底下的交易”,二是到生產廠家搞掂改進出口包裝問題。這兩項是硬任務,一定要完成的,還有就是向海發公司擺明國際形勢,摸清海發公司技術儲備的底牌。今天和夏乃時接觸,叫周偉大失所望,夏乃時表現得一點不像個帥才,作為一個技術專家,找資料數據都要靠秘書,東西擺在哪裡都不知道,不像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這樣的精神狀態,怎麼搞得好以後的合作。
周偉心裡有點煩,他原計劃用五天時間解決東昌的事情,然後趕回北京做“二十四孝老公”。妻子快分娩了,預產期還有十二三天,妻子生第一胎分娩的時候無論如何身邊應該有人照顧。現在看來五六天時間解決不了東昌的事情,夏乃時陰陽怪氣,甘春雨又躺在醫院裡,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恢復正常工作。這個大美女要是再在醫院裡躺上一個禮拜的話,周偉得面臨兩個選擇,第一是放棄東昌工作以後再來,第二個選擇就是不能如期趕回北京。
回賓館的路上,周偉看到南湖邊上有幾個人賣舊書,他在一個看來還乾淨的書攤蹲下來隨手翻閱,一眼看中了一本民國二十年開明書局版的中醫經典著作“湯頭歌訣”。這本書周偉從五六歲就翻來翻去,家裡有好幾個不同的版本,可能攤主不了解這本超過八十年曆史版本的真實價值,要價只有五元,立刻掏錢買了下來。
周偉住在賓館北樓,這座兩層樓房是五十年代的建築,雖然經過重新裝修還是解決不了結構上的不足。比起市內其它星級賓館這裡的硬件條件要差一點,好處是院落寬敞,環境幽靜,還有就是菜式有名。北樓的級別比較高,住的人不多,周偉在二樓的房間左右隔壁都是空的,晚上安靜得很。
晚飯後洗澡的時候,周偉聞到衛生間裡有霉味,檢查一下沒發現問題,到處擦得鋥明瓦亮,找不到一點發霉的痕跡。周偉想明天要和賓館服務台打個招呼,讓他們在衛生間噴點清新劑去掉這股霉味。
八點半鐘的時候他給父母打電話報平安,順便問外公好,本來他想把昨天的離奇遭遇向外公討教一番的,聽說外公已經睡下就沒有打擾老人家。接著看了一會電視,又取出電腦,收發了幾封EMAIL,不知不覺已經入夜。
十點鐘他脫衣上床,東昌的這一隅很安靜,季節也好,套一句王勃的“滕王閣序”,“時維九月,序屬三秋”,天空能見度良好,月色撩人,夜涼如水。躺在床上可以看到窗簾透進來的涼月的光輝,陽台欄桿平台上有賓館布置的盆栽菊花,路燈把花影照在陽台門上,又投射到房間的墻壁上,影子變得很大,像一個頭髮隨著風兒搖曳的女人。他把新買的“湯頭歌訣”抽出來,權當催眠劑,翻了幾頁以後,瞌睡蟲上來,把書往床頭櫃上一丟,關燈呼呼睡去。
睡夢中聽到有人在窗外輕聲呼喚他的名字,“周偉,周偉!”。他翻身坐起,下床趿鞋起立,舉步走上陽台,只見月光正明。月光下一個女子蹈空懸浮在陽台之外,渾身沐浴著白色光輝,身披蟬翼一樣的薄紗,衣帶飄飄,袂裾飛揚,妖冶詭異之至。這女子眉目依稀好像大學時曾經暗戀過的系花李迎璋。雖然事隔多年,周偉卻將這段刻骨銘心的少年初戀情懷偷偷埋在心底,這時受到剌激,勾起了這段情,自然而然地生出反應,不由地渾身發熱。那女子伸出玉藕也似的雙手召喚他近前,其誘惑力難以抵擋,他急切地走上前去,不料這女子卻搖身一變變成美女總經理甘春雨的模樣,成熟的美女更加嬌艷。只見她皮膚潔白,雙腮緋紅,杏眼含春,似嬌似嗔,真是個迷死人不償命的尤物。一會兒甘春雨雙頰的緋紅顏色越來越深,紅暈越來越大,面目轉瞬間又變成了范春子。周偉意醉神迷不知人間何世,慢慢地走到伸手可及的地方,向那女子伸出兩隻手。忽然間那女子天使變成魔鬼,面容扭曲,眼光凶狠,嘴裡發出和昨晚女鬼一模一樣的鬼嘯。周偉嚇得魂飛魄散,轉身逃時,才發現自己是在陽台之外,腳踏破碎虛空,一時心慌驚叫一聲跌落下去,心想這下子小命玩完。誰知出乎意料之外,竟然輕飄飄的落地,當然人還是受到很大的驚嚇,懵然醒來,只見滿屋月光,原來是做了一場極為逼真的南柯一夢。
他翻身坐起,定定神喘喘氣,打開燈下床走進浴室,拿起毛巾擦去滿臉汗水。回到房間在床沿坐下來,心想今晚事情有點蹊蹺,絕不是做個惡夢那麼簡單。平時我遇到天大的事情也是倒頭便睡,今晚竟然被惡夢驚醒,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而且夢中情形如此逼真,到現在夢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在眼前栩栩如生,是不是有什麼髒東西纏上了我?
想到這裡周偉向空合掌默祝:“鬼姐姐!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在夢中現身和我過不去,也想不出你找我的理由。我周偉平生不做虧心事,不用半文昧心錢,前生我就不知道,今生絕對沒有得罪過您。你若是找錯了人,拜託各走各路,不耽誤您辦正經事兒。你若是找我幫忙,拜託別處轉悠去,我周偉在東昌市人生路不熟,是個毫不相干的外鄉人,有心無力,幫不上忙還會給您添亂。你要是一定纏定了我,告訴你,我周偉也不是好欺侮的,自小跟隨外公,學兼佛道兩家,拜託早點迴避,免得我不知輕重,用錯厲害的法術,害得你灰飛煙滅……”
“啪!”衛生間裡一聲脆響,是玻璃杯掉到地上打碎的聲音。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裡,咳嗽一聲都會傳得老遠,這種玻璃杯掉到地面的聲音,更是響得驚人,連走廊都傳來訇然回聲。周偉嚇得一怔,將下面的軟硬兼施哀求恐嚇的話縮回了肚子裡。
衛生間裡肯定沒有人在,那麼這打破玻璃杯的聲音……,莫不是冤鬼真的顯靈來和自已算賬?周偉不敢往下面想,一偏身上了床,拉過被子往頭上一蓋。這種方法是從鴕鳥那裡學來,沙漠中的鴕鳥遇到危險時將頭往沙堆裡一埋,至於屁股怎樣眼睛一閉不去管它。絕大多數人受到驚嚇感到極度恐怖的時候,也會採取這種姿式。周偉接連兩晚迭遇驚嚇,先是酒席幽靈,然後是今晚的惡夢連連,精神緊張到了極點,這時不自覺的採取了自認為最安全的姿式--鴕鳥藏頭式。若是真有厲鬼來襲,豈是一張薄薄的被子能抵擋得住的,自欺欺人而已。
周偉縮在被子裡一聲不響,豎起耳朵提心掉膽地諦聽衛生間裡的動靜,十幾分鐘過去了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他想自己是不是有點疑神疑鬼反應過度,鬧出自己嚇自己的笑話,他先用眼角余光在能看到的範圍掃射一下,確定沒有危險後推開被子坐起身來。
身子剛剛坐直,耳邊聽見“簌簌”的輕微書頁翻動聲,定睛一看發現了奇事,他放在床頭櫃上的那本“湯頭歌訣”,一頁一頁在自動翻動,好像有一個隱身人在那裡看書,翻動的速度不快不慢,就像在細心查找某項內容。肯定不是風在吹動書頁,因為房間裡根本沒有風。周偉覺得一股冷氣從頭頂直澆下來,頭髮根根直立,整個人都麻木了,坐在那裡一點不敢動。
書翻到某個位置停了下來,一隻看不見的手,將書頁壓平,甚至看得見書頁被壓出一條摺痕。周偉看見,書被翻到第55頁。這之後那個隱身人象是走開了,書頁不再翻動,周圍恢復了寂靜。
周偉把“湯頭歌訣”拿起來,不錯!是第55頁,一道明顯的摺痕壓住四個豎排鉛字,這四個字是“四君子湯”,這個條目下的內容是:
“四君子湯
陳皮五錢 半夏四錢 茯苓五錢 甘草五錢
歌曰:
四味入藥性溫平, 陳皮半夏草茯苓,
甘草藥中真君子, 三焦回暖氣血行。”
下面有這本書的原主人用細細的鋼筆寫的小注:
“此暖脾胃之古方也,藥僅四味,而君臣佐使俱全。今之醫者於此方增減配伍,效用各有不同,同一古方,應用之妙存乎一心也。”
不管是神是鬼,剛才肯定有一個隱身的神秘東西和我同在這個房間裡,剛才我非常真切地看到它在翻書。這傢伙為什麼翻書呢?這本“湯頭歌訣”一般人看不懂,送把人家看也不要看,這傢伙倒看得津津有味,他也是個中醫?想給我治病?不會吧!它想藉助於書本給我傳達訊息?那它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跟我勾通呢?他有本事在我的衛生間裡打碎玻璃杯,還沒有本事寫字?說話呀!說話更加直接,說話我就懂了嘛!周偉的腦袋飛快地轉著,設想出各種各樣的可能性。
周偉把這頁“四君子湯”看來看去不知所云,不知道鬼魂給自己看這個幹什麼。他上床拉過被子蓋住腿和衣而坐,今晚反正不打算睡覺了,乾脆和鬼姐姐耗到天亮。
他試探著怯生生地叫了兩聲:“喂……,喂!”
沒有回應。
他用大一點的聲音叫:“喂!”
還是沒有回應。
他想,第一我得確定它走了沒有,第二我得想辦法知道它是不是有心要我讀“四君子湯”,這得用點心計。他拿過“湯頭歌訣”,將書壓平,細心地合上,放在床頭櫃上原處,然後拉被蒙頭呼呼大睡,擺出一副不再理睬任何事的樣子。
不一會兒,又有簌簌翻動書頁的聲音傳到耳朵裡,然後又恢復平靜。他翻身坐起,看到書頁又被翻到55頁,一條明顯的壓痕還是壓在“四君子湯”四個字上。
沒錯,幽靈是有意地要他看“四君子湯”這一段。
他倒頭又睡,這一次實在是太累了,不再理睬任何動靜,心想哪怕是鬼魂來掐脖子也不起來。直到被瘋狂的電話鈴聲驚醒,他睡眼惺忪地看看手錶,早上九點另五分。
七寶金瓶
電話是呂鋒打來的,因為這兩天遇到的事情太多,迷迷糊糊的周偉一直想不起來呂鋒是何許人也,電話那頭急得哇哇叫:“喂!喂!我是雙口呂呀!雷鋒的鋒。”
“姓呂的……我不認識呀。”
“……,我是那天金樂酒家坐在你對面的,海發公司財務科的那個小個子。”
“噢……,想起來了,甘總介紹過你!”
“對對對對對……,夏總要我打電話給你,要我陪你今天上午到江口化工廠去。”
“什麼時候去?”
“馬上,十五分鐘以後車子到賓館門口接你。”
“還有誰去?”
“就我們倆。”
“什麼時候能回來?”
“六十公里,廠裡安排吃晚飯那就難說了,晚上十點鐘之前回到賓館可以嗎?”
“我是客隨主便,不過……,我想晚飯回來吃。”
“那好!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出差的人喜歡自由支配晚上的時間,嘻嘻……”
“你笑什麼?”
“我那兒笑了?”
一個半小時以後,呂鋒開車載著周偉駛進江口化工廠的廠門。化工廠領導班子幾乎全部出動歡迎他們兩人,由於周偉的特殊身份,分管經營的副廠長不離他的左右,有問必答。參觀完生產線以後,全體人在廠部會議室坐下來。矮矮胖胖的廠長按慣例介紹工廠的發展歷史,重要的數據和資料都用“Power point”做了演示。他回顧建廠三十年,工廠從一個地方國營小廠發展成今天的國家二級企業,成績巨大,來之不易等等。他從中央感謝到省市各級領導,一級級感謝下來,最後進入正題感謝海發公司。他說工廠與海發公司的合作是非常成功的,是合作雙贏的典範。“尤其是戚總,多年以來兢兢業業地為工廠拿出合格產品付出了最多的心血!”
周偉諤然,“戚總”是誰?從來沒聽過這個人。
經營副廠長碰碰胖廠長手臂,廠長恍然醒悟,“聲明一下,現在海發公司是夏總負責,戚總這個人有一定的貢獻,但是今天這個場合談他不合適,俗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李胖子看錯他了,我們今天不談這個人。不管是夏總還是姓戚的話事,我衷心希望兩家的合作能像以往一樣富有成效!”
在周偉的堅持下,兩人沒有在江口吃晚飯。回東昌的路上,周偉說賓館的菜式是東昌一絕,而自已都沒有正式嘗試過,邀請呂鋒共進晚餐。呂鋒痛快地答應了,不過要求由他來做東,周偉也痛快地答應了。誰來做東是小事,重點是想和呂鋒談談。
晚飯很豐盛,呂鋒一上來就要了一瓶烈度酒,然後把酒打開,在兩個啤酒杯裡各倒一半,把一隻杯推到周偉面前。周偉搖搖頭,把這隻杯裡的酒倒回呂鋒杯裡一半,呂鋒沒有推辭,一昂脖子喝去一半。
“你可能想知道戚總是誰?”呂鋒的臉有點紅。“這不是什麼秘密,他叫戚寶平,你們公司也有不少人認識他,你們化工一部的劉科長和他關係不錯,你是第一次來東昌,不知道他不奇怪。他這個人是過去東昌市的功臣,現在的狗屎。”
“狗屎?”
“不是狗屎是什麼?臭狗屎!”呂鋒連眼睛也紅了。“只可惜了萍萍。”
“萍萍是誰?”
“他女兒,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
“這小女孩,從剛學會走路就到公司來,越長越漂亮,好可愛的小女孩,扎兩個小辮辮喲!”呂鋒不回答周偉的問話,自顧自地沉浸在回憶裡。
“憑良心說話,我們海發公司是戚總一手創辦的,要是在媽的外國,他姓戚的早就是億萬富豪,幾輩子躺在床上吃海鮮都吃不完的錢。”呂鋒眼睛潮潮的,“這個人聰明,聰明!搞什麼成什麼。”
“不是你們夏總負責技術?”
“夏總?不是!他給戚寶平提鞋吧。”呂鋒撇嘴。“夏總,他夏乃時是戚總的學生,戚總還不要他做學生呢,嫌他不專心。”
“你說了老半天,戚寶平現在在哪兒?”
“死了,自殺!”
“死了?自殺?”周偉大感驚異。
“死了,開煤氣自殺。擺在殯儀館一個禮拜都沒有人去管事,不好做結論嘛。”
“什麼結論?”
“他是個貪污犯嘛!”呂鋒用餐巾紙蘸去眼淚。“我和人事部的小王去處理的後事,……,算了,這事都過去大半年了,還提它幹什麼!”
這些話大概憋在呂鋒心裡很久了,今天終於借酒為媒一吐為快。這些話是不能在公司內部講的,話題涉及的是本公司的是是非非,相反對沒有利害關係的外人講倒是安全的。
鬧到最後還是周偉付的飯錢,呂鋒已經喝醉了,爛醉如泥。周偉面對癱軟在座椅上的呂鋒一籌莫展,找輛出租車送他回家吧,根本不知道他的住處。他攙扶著呂鋒回到自己房間,將他放倒在床上,然後在寫字檯上打開電腦,做自己的事情。
無意間掃射四周,房間還是早上走的時候的樣子,那本“湯頭歌訣”還攤開55頁放在床頭櫃上。周偉心裡格登一下,還有個衛生間幽靈在這兒哪。自己解決不了和鬼打交道的事,弄不好會吃虧,還是要討教見多識廣的外公。
他撥通家裡的電話,指名要和外公講話,不一會聽筒裡傳來外公的聲音:“怎麼啦?大偉。今天要和姥爺談什麼國家大事啊?”
周偉詳詳細細地把這幾天遇見的怪事向外公講述了一遍,外公基本沒有打斷周偉的話頭,只在關鍵的地方問了幾句,講完了,外公想了半天,向周偉講了下面一段話。
“大偉呀,這事情並沒有什麼疑難的,我只能簡單指點你兩句,一切都要靠你自己。頭一件我要告訴你的是,鬼沒有人可怕。外公活了一輩子,只聽說人害人,沒聽說什麼地方鬼把人怎麼著了。打從盤古到如今,最壞的是人心。不是說沒有厲鬼壞鬼,那太是少數,外公沒碰到過。你講的這碼子事,我估摸著那鬼的心腸也不壞,要不其然,你小子早被它害了。你學的那三招兩式,千萬不要拿出來賣弄,一知半解,徒然害人害己。
第二件,鬼不能吐人言,想告訴你點事,得造夢,要不得想別的招式。你說的那個四君子湯,我估摸著有點道道,你想想看是不是四個人的名字或者姓氏。
你說的那個七寶金瓶,已經應驗了,你想想看,不是有個人叫什麼戚寶平的嘛。
佛法最講究因果,種種今日因,盡是來日果。今天做了壞事,他日被人追償,天理循環,報應昭彰合乎天理人情。但是因果報應並非銖兩悉稱,一絲不差。賴賬不還者有之,過份追索者也有之,罰當其罪固然好,罰過其罪有時也避免不了。種種差錯又是今日之因,又會造成來日之果。萬種頭緒,百般纏繞,造成世間萬相。你適逢其會,卷進這件冤孽公案當中,好生為之,不要為情緒看左右,為自己造成來日之因才好。”
周偉恭敬受教,又請問了老人的飲食起居,才掛上了電話。
周偉拿出一張紙,將金樂大酒家參加筵席的人列了一個名單,和四君子湯對照來看,一下就看出了問題。酒席上有四個人是和藥方能對得上號的:
“陳重……陳皮
夏乃時……半夏
伏國棟……茯苓
甘春雨……甘草”
看來這個幽靈的胃口不小,竟然同時有四個人欠他的賬。周偉想起外公的話“賴賬不還者有之,過份追索者也有之。”,最好能排解這椿追索四命的冤孽。但是要排解也得完全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非曲直,那對不起,還要和這個衛生間幽靈勾通。
他重施故技,合掌對空默祝:“鬼姐姐,我已經知道你有極大的委曲。可是人鬼殊途,交談不易,你給我用書打啞謎,這也太難為我了。咱們是不是想個別的招,你能說,我能聽,……哈哈,對了,QQ,咱們用QQ,你這麼年輕就死了,又不是七老八十沒用過電腦,你肯定會用QQ,不不不不不,咱們用msn message,不不,用雅虎通,不不,你會什麼用什麼,我這裡這三樣都有,賓館的網絡也挺好。來來來,我這就上機等著你!”
說來真是神奇,周偉在機子旁邊坐下來不久,msn message的在線好友名單上就多出了一個名字,這個名字竟是“七寶金瓶”。
哇!周偉大興奮,真牛呀!我現在直接和鬼魂在message上聊天。管他什麼密宗顯教、牛鼻子老道、長鬍子阿訇、黑衣傳教士還不嫉妒死。我現在做的是前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開創了人鬼交流的新紀元嘍。
周偉手掌汗津津的,打出兩個字:“你好!”
回音來了:“我死得好慘!”
無論是多麼有思想準備,看到熒屏上跳出這幾個字,周偉的身上還是一陣冷汗,脊背心麻麻的冰冰的。他抖抖地打出一行問句:“你是誰?叫什麼名字?”
“我是戚萍兒。”
“你有什麼冤屈?”
“我要四個人為我償命!”不出所料,來了。
“是四君子嗎?”
“是!”
周偉和鬼魂戚萍兒聊天聊了一個多小時,他心無旁騖,非常投入,沒注意到呂鋒已經醒了酒,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身後看他打字。看到周偉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伸手拍一下周偉的肩膀。
“呀!”周偉大叫著跳了起來。“喂!你想嚇死人啊!”
“我也不想的,你怎麼會這樣經不起嚇!我不過是想和你告別罷了。”呂鋒也嚇得連連後退。
送走了呂鋒,周偉給馬平川打了一個電話。
四君子其人
兩天后,甘春雨從市第一醫院出院,她本人只記得昏厥之前的事,失去心智以後那一段在她的記憶中是空白,醫生沒有在她身上發現實質性的傷害。范春子就慘了,頭髮被剃光,腦後的傷口縫了八針,由於失血過多一時難以復原,臉色白得像張紙。醫生說腦震盪是肯定的,後遺症有多大的影響要觀察一段才能下結論。至於陳重,情況比她們兩人好得多,受到驚嚇而已,送到醫院以後休息了一陣子,當晚就回家了。
甘春雨的家在城市北部一個公教住宅區內,房子很大,是兩個背靠背的單位挖通隔墻合併成的一個特大套,這是正處級的待遇。現今社會上年紀輕輕當上處級並不希奇,但這個人群中男多女少,一個女人三十歲上能到這個級別,除了工作能力強還要靠機遇。“漂亮是女人的通行證”這是一句老話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漂亮加上一點心計,再加上審時度勢的能力那就所向披靡,一般的男人絕對望塵莫及。有幸做她的上級,她的迷湯能把你灌死,不幸做了她的下級,最好先準備心臟病的特效藥。
另外,對這種類型的女人不要存有輕視,誤會到她們會利用天生的本錢追求往上爬的機會,那是庸脂俗粉的做法,是她們不屑為的。她們玲瓏剔透絕頂聰明,有理想甚至有過純真,自視甚高,假如環境合適她們會成為滾滾紅塵中的天使。凡事權衡利弊,心眼子又細如發絲,在利益天平前面不免會偏離良心,環境合適時會成為把恩人推下山崖的人。
甘春雨的丈夫劉工程師一表人才,骨子裡卻老實八交,級別比她低了很多。他們之間的婚姻說明甘春雨有過純情天真不成熟,現在彼此相互容忍,都覺得做出了太大的犧牲,婚姻到了這個份兒上變得索然無味,不是有一個孩子早就……。
到家的當天,甘春雨接到夏乃時電話,明天晚七點在之江賓館中餐廳有飯局,由中化公司周偉做東。小周這次任務因為意外被打斷,飯局上必有說詞。說穿了,兩個單位的關係也是利益分配的關係,要經過揉來揉去才能達到平衡。
這次飯局被邀請的人包括四君子全部,和上次金樂酒家相比只少了幾個不相干的人。化工局長陳重當然在第一時間也收到了邀請,我們有必要花點筆墨介紹這位四君子的老大,順便講一下另外兩個人。
陳重是個表裡不一的人,用起公家的錢來一擲萬金,臉不變色心不跳,本文開始時那三瓶洋酒已經展示了老大的風采,用起自己的錢來手心全是汗,恨不得錢用過後自己會飛回來。他外表豪爽直率,實際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人前說話妙語連珠,舉座生風,骨子裡是假風趣真庸俗。我們的組織部門怎樣會看上這種人呢?也不要說,他確有一定的小聰明,一定的欺騙性,有時做事出人意料的精明。
有一個例子,可以看得出他的鬼點子不少。他當某化工廠廠長的時候,有十八個因為徵用土地進廠的老太婆大鬧他的廠長辦公室。原因是廠裡不按國家的規定發放老太婆們的退休工資,以致老人們不夠生活。這些老人倚老賣老,每人拿了一包從廠裡鍋爐房拿來的煤灰,進了他的辦公室,喊聲一二三,劈哩撲通一齊往陳重的頭上臉上摔過去。十八包煤灰灑將出來那還了得,整個辦公室變成了垃圾場,陳重本人成了土地公公,認不出本來面目。試問讀者諸君假使你們自己處於這種情況會怎樣對付?是不是比較傷腦筋!當時工廠保衛人員聞聲趕到,科長一聲大叫,你們這些老傢伙造了反了!敢這樣對我們敬愛的廠長!當即命令部下們強制性的把老太婆們趕走!這時只聽陳重說話了:“你們誰也不許動!所有工廠的保衛人員全部退出我的辦公室!由著她們鬧!”老太婆們看見無人敢管,更加嘰嘰喳喳,百般辱罵。陳重只當沒有聽見,裝聾做啞,一聲不響。有的老太婆的手指觸到他的鼻子,他也一聲不吭。這樣吵鬧了一個多小時,老太婆們個個都累了,而陳重好整以暇,越發的鎮靜。一個老太婆實在氣不過,大罵道:“你這個人難道是個聾子不成!為什麼不說話!”
“我不是聾子,我也不是不會說話,我只是不同沒有禮貌的人說話!”陳重回答。
“你是不是裝死狗!”
“我也不是死狗,我就是看不起沒有禮貌的人!”
“……!?廠長,你到底給不給錢?”
“噢……,你們來的目的是要錢。告訴你們,你們這樣沒有禮貌,我不會給你們錢的,一分也不給!”陳重的語氣重了起來。
“那怎麼辦?”
“我有我的條件,你們先認錯!向我陪禮道歉!”
“廠長,我們錯了。”老太婆們七嘴八舌地說。
“光道歉不行,把我的辦公室打掃乾淨!掃乾淨了選兩個代表來和我談錢的事情。”
事後陳重批評保衛科長:“只知道動武趕人!就不會動點子。她們鬧的目的是要錢,錢是她們的弱點,抓住一個錢字就能制服她們!老太婆們一躺一哭一鬧都是小事,她們中間年齡最小的也有七十歲,要傷了一個事情鬧大了,我看你怎麼辦?”
陳重斷定十八個老太婆都老得掉碴了,進廠鬧事一定有幕後指使,調查清楚以後,一個一個地收拾,整得那些被認為是幕後指使的人哭爹叫娘。誰得罪過他,他是一定不會放過的。
夏乃時四十四歲,面色青白,兩頰無肉,臉上架一副名牌金絲眼鏡,舉上斯文。他這個人是不會主動去害人的,雖然愛的是票子,追求的是位子,但他喜歡這一些順順當當和平的得來。他不喜歡和人鬥,一鬥就有風險,而風險是他不願意面對的。
最後一位是反貪局副局長伏國棟,他和化工行業毫無關係,只是因為辦理一件震動化工局的大案,最近和陳重接觸比較多。檢察院理論上是國家“聘請”的律師,代表國家在法庭上提出公訴。伏國棟是一個“能員”,他工作認真,效率極高,很快就能突破別人眼裡的疑難案件。
舉一個例子,一個大醫院的基建院長,被懷疑在蓋醫院主樓時接受了乙方兩萬元賄賂。被檢察院立案,第一步是“拘留審查”,主辦此案的一位檢察官無法使院長認罪,當然是證據沒有力度的原因。伏檢察長拍案而起,“還對付不了他!”。於是這位院長被帶進預審室,伏國棟在裡面嚴陣以待。院長一進門,伏國棟立即迎上前去,竟然滿臉是……笑。
“喲!我說是誰,原來是方院長。你怎麼來了,什麼事啊?”
“他們說我接受了包工頭於胖子兩萬塊錢。”
“兩萬!我以為多大的事,就是兩萬呀!現在兩萬能幹什麼?不算個錢!你值得幹這個事嘛!”
“我是沒有……。”
“先不談這個,我們兩個都是副局級,都在東昌工作,按老話說就是一殿為臣,我能一點不顧及情份,無緣無故害你嘛!”
“可他們硬說我……,”
“怎麼啦?怕什麼!就是拿了又怎麼啦,沒事嘛!對對對,我給你介紹一個人,水泵廠的王廠長,他是兩萬塊錢的案子,我勸他不要悲觀,沒事的,還能為國家工作。”
伏國棟按下電話的免提通話鍵,撥號以後電話裡傳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誰呀!”
“老王嗎?我是檢察院的老伏。”
“呀!伏局長,我真是太感謝你了!是你救了我呀!交待了兩萬塊錢的事情以後,我包袱放下了,能吃能睡,心情也好了。市裡恢復了我的工作,還是廠長,我現在工作得很愉快呀!我還能為國家再工作幾十年呀!真是感謝你呀!”
“啪噠!”伏國棟把電話掛上了。“老方,你聽見沒有?兩萬塊根本不算個事!這個王廠長工作得很好,官復原職,哈哈……”
“那我也承認吧……,不過……”
“什麼不過,簽字簽字。以後我到你們醫院看病,可別擺院長架子不認識我喲!”
一聽這話,方院長爽快地簽了字。案件移送法院後,最終方院長被判八年徒刑!?
你說這是誘供,不符合法律精神,那你就天你的真去吧,案子可真的是辦完了喲。
還有更棒的,伏國棟接著又把這個案子行賄的包工頭於胖子找來了。
“於胖子,你知道向國家幹部行賄是犯罪的嗎!”
“我什麼時候行賄了?”
“別賴!我給你看犯人口供,還有犯人家屬交出來的發票。”
“發票?金戒指,空調機,這裡面只有兩隻金戒指是我送給方院長的,其餘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們就談金戒指。”
“方院長的孫子辦滿月酒,我不能空手去呀!我們到底是朋友來的。”
“好傢伙,你這個人送朋友東西一出手就是金戒指,滿大方的嘛!”
“誰還沒個人情往來?”
“好!就要你這句話。咱們檢察院也跟你是朋友,你也要有個人情往來呀!”
“我不懂您的意思……”
“別裝蒜!告訴你,我們檢察院的桑塔納轎車壞了,咱們是朋友,你大方得很,負責給修修吧!哈哈,發動機大修,底盤三級保養,怎麼樣?”
“我………”
“要不我治你的行賄罪!”
就這樣伏檢察長把院裡的轎車也給修好了,當然是自己坐。這麼能幹,能不算“能員”嗎?於胖子呢?回家罵伏國棟的娘罵了三個月,心疼哪,車子修下來三萬多塊。
這就是四君子大概的情況,平心而論,這四個人不算什麼大奸大惡之徒,根本談不上手持利刃去殺人。這四個人怎麼會跟冤魂戚萍兒同時結了那麼大的仇,以至於戚萍兒要找他們追魂索命呢?戚萍兒又是怎麼死的?戚寶平又是怎麼死的?
這會兒四個人已經到了之江賓館,進了中餐廳的一個大包房。這個包房的面積夠大,側面還放了一個唱卡拉OK的大背投48寸電視機,今天電視機上多了一點附件,周偉的手提電腦接在上面呢,一根信號線從周偉的顯卡TVOUT接口連到電視機的輸入。這樣電腦上的所有圖像顯示都能在電視機上面顯示出來,讀者心裡明白,戚萍兒的鬼魂可以和這四君子面對面的談談嘍。
金寶
東昌城的南部是老城區,沒有改造的老舊街道集中在這一帶。這裡有一條很古老的胭脂巷,用現代人的眼光看來這條巷子是窄得很的,明清時代這裡卻是集中了五省胭脂花粉買賣的繁華街市。緊臨胭脂巷的是繡衣巷和綾莊街,再往東去是大香爐和三牌樓,都是當時人煙密集的地方。再往東去呢,就是那天周偉買那本湯頭歌訣的湖邊了。東昌城現在高樓大廈林立,充斥著商業味十足的紅紅綠綠商品廣告,有點人文氣息的地方就只有老城連到湖濱這一塊了。
胭脂巷裡有一排店面,店面後邊是深深的院落,每個院落裡面都住了十幾戶人家,人口還是比較多的。可能民國年間這些店面還在經營古老的粉餅香料胭脂之類的中式化妝品,現在這裡只剩下煙紙店、早點鋪和幾家發廊,其餘一色都是住家戶。夜幕降臨的時候,照亮胭脂巷的只有路燈和發廊門前的旋轉商標。
有一家發廊叫做“福州發廊”,其實是道地的東昌本地人開的,和福州扯不上一點關係。
就在周偉在賓館請客的同一時刻,這家發廊發生了一些事情。晚七點鐘,店堂裡有一個鄉下冼頭女孩在百無聊賴地對鏡畫自已的眉毛,一個三歲大的孩子裡間外間不停地跑進跑出。裡間是冼頭和按摩的地方,一個男子正在打手機,他光著腳露出多毛的小腿,用腳指頭有意地去夾坐在他對面的一個年輕女子的腿肚子,一邊還在手機裡講著髒話。
“我……你……(此處省略一些動詞和名詞),老子的事你不放在心上!不就是跟你搬一塊磚嘛!(一塊磚即一萬元,也叫一方),和尚那邊進貨了,四號(海洛因),還有電池(搖頭丸),老子不去搬點來,今年怎麼過?別他X哭窮!有膽的跟我下一趟南邊,搞兩隻櫓子(手槍),不做這種一角一分的小把戲。”
這個男子叫金寶,如果說有天生賊坯的話,那就是他。他這種人可以從小到大幾十年如一日,一貫地只做壞事,不做好事,也是世上一奇,是不是有什麼壞基因?這可能是遺傳學要解決的難題之一。他在剛剛學會走路的時候,也就是一歲多一點吧,就會摸著墻壁走到躺在搖籃裡的隔壁鄰居嬰兒身邊,一個耳光打過去,把嬰兒手中的餅乾搶過來。他的母親看了高興得直拍大腿:“乖!真聰明!”有這樣的媽那還有得好?以後的日子裡,人家的孩子小學中學大學,金寶是少管所勞教所和看守所。人人提到他搖頭嘆氣,整個一個瘟神!
金寶乾壞事無數,積累了一定的反偵察經驗,懂得消滅證據,警方很難起訴他,所以很少在看守所裡呆超過三個月。他在社會上糾集一批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成了老城一害。
坐在他對面的年輕女子是他姘上不久的發廊老闆,三歲小孩是女老闆的兒子。金寶有過老婆,在他第四次坐牢回來不久失蹤了,他逢人就說老婆背著他跟人跑了。
最近金寶嗅到一點風聲,刑警隊的隊長吳軍盯上他了。他不怕分局的治安科,也不怕掃黃和禁毒,治安科常把他逮進去,但時間不長又會放出來。現在吳軍向別人打聽他,那就這不是好兆頭了。吳軍是什麼人,是只有出了大案子才出面管事的人,心裡要是沒鬼還不會怕,要命的是心裡真的有鬼,這回可怕得要死喲!金寶是賭徒,賭桌上下多大的注都不緊張,現在他緊張了,因為他摸不清刑警隊的底牌,摸不清對手底牌怎麼賭!這一把不能輸,輸了這一百五十多斤就交待了。他今兒晚上向別人借錢是為了跑路,不能稀裡糊塗地給刑警帶走,這回到了裡邊怕是沒那麼容易出來,他們細細地挑你口供的漏子,總會有失言被他們套住的時候,還是腳底揩油一走了之,天大的事會涼下來的。
外間有人說話,是個女的,接著是那個鄉下小女子招呼人的聲音,好像不是來剃頭的,是來找人的。聽出來了,是居委會的劉老太太,問一聲她家二旦有沒有在這裡,還掀門簾看了一下好像不放心,看完就走了。
“這老太太真是狗眼看人低!我們這塊兒還能把她家二旦藏起來?那渾小子八歲了還一天到晚淌鼻涕,我們藏起來有什麼用?殺了吃肉?”他的姘頭那個年輕女子不滿意的說。
金寶不這樣看,老太太很少往這兒來,就是來也跟著一大幫掃黃的。要是真的來這兒找孫子,站在街上喊一嗓子就行了,幹嗎還掀門簾子往裡頭張張?這是來探路的,看我在不在家的,吳軍這人鬼著哪,不行,我得走,想到這裡趿上拖鞋,就想站起來。
外間忽拉拉一陣響,是好幾個人的腳步聲,說來就來,真快呀!
門簾子被人猛的一掀,沒錯,是刑警隊的人,對方拿著一把警用制式54式,往裡一指:“金寶,出來!”金寶心想,這是生死關頭,伸手抱起剛好跑到面前的三歲小孩,往刑警懷裡一扔,轉身就往裡面跑。民警被拋來的孩子嚇了一跳,只好張開手接住孩子。這樣一來擋住了後面的人,讓金寶抓緊時間跑到後面的院子去了。
民警的準備不足,以前局裡抓過金寶,從來沒出過漏子,金寶每次都是順順當當的被抓,那知道這回他小子會撒丫子走人。在人多的地方抓人,不能開槍,這時候槍多半是個擺設,這個民警的槍保險就沒有拉開。後面的通道窄,光線暗,金寶一會兒就跑沒影子了。不行呀!隊長交待這是個重犯,一行人磕磕碰碰地往後追。
相反金寶有充份的準備,他這種人早就把住的地方環境摸得清清楚楚,不光是防民警,還要防備翻臉無情的哥兒們。後面一共是三進院子,最後一進有一堵兩米高的矮墻,翻出去就是繡衣巷。他這種人命大福大,翻出這堵墻,像游魚一樣往人堆裡一鑽,然後南下廣州,兩年三載不回來,你民警咬我個……(此處省略一名詞)。
十月份七點多鐘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透,三進院子將近百十口人大多都貓在屋子裡,金寶地頭熟悉,順當地跑到最後一進院子,把民警拋後了幾十步。一個民警還把一個端著一盆水想往下水道裡潑的人撞個正著,唏拉拉,撲啷啷,搞得熱鬧得很。其餘的民警一邊追一邊大叫:“站住!”搞得許多人開門出來看熱鬧,又阻擋了民警的去路,眼見得金寶就要跑得無影無蹤了。
金寶離墻大約十五步的時候,開始加速助跑,準備起跳,他想我跳起以後一隻手臂夾住墻頭,一個張飛上馬,滾翻一下就與民警拜拜了。但當他加速到最後一步,身體準備躍起的時候,忽然剎車,硬碰硬在空中把身體的運動方向改變,蹬住墻身往後一仰,平空仰天摔到地上。
他摔到地上以後,以一種驚恐萬分的表情,一手撐地,一手指著墻頭上方,大叫:“七……七……寶平!鬼呀!”。墻頭上方,一個白色的人形,居高臨下帶著猙獰扭曲的表情看著他。如果他縱身跳上墻頭,這個渾身發著白光的人只要臨門一腳就能把他的頭踢到肚子裡。
說話間民警趕到了,七手八腳把他摁住,翻過來胳膊肘子一扭,咔!把手銬給套上了。一個民警恨恨地說:“跑!跑你奶奶個熊!看你能逃脫咱人民的天羅地網!”
另一個民警懷疑地說:“噯!你小子怎麼跑到這兒不跑了?腳崴了?”
合著就是他一個人看到墻頭上的鬼,其餘的人啥也沒看著!這回栽得可真冤!
回頭再說之江賓館的酒席
四君子在桌旁坐定,發現除了周偉以外還有兩個陪客,一個有點面熟,另一個大鬍子則完全不識。周偉起身介紹:“這位是公安部的刑偵專家馬平川同志,我的同鄉,這次恰好路過東昌,我把他請來了。哈哈,一次燒香,兩邊拜佛,大家以後就認識了。這一位是市局的刑警隊長吳軍同志,和老馬一塊兒來的。”
伏國棟原本就認識吳軍,這會兒連忙點頭招呼。
周偉說:“今天先上一道菜,滷菜全拼,啤酒我已經拿了三箱Heineken在酒櫃裡,等下我們安排服務員在兩個小時之內不要進來打擾。為什麼這樣做,等下請馬平川同志給講一下,總之很重要就是。”
服務員把“滷菜全拼”端了上來,這道菜十個肥人也夠吃了,六個扇形盤子拼成的圓形直徑有一公尺,滷菜總量怕沒有十來斤。
馬平川說:“周偉你這樣說不對,這是你的事,我和小吳裹在裡頭不合適。我以同鄉身份向在座各位介紹你的家世和阮老先生的情況,下面的戲還要你自己唱。”
“小周很小的時候就和我很熟,他的外祖父阮天成老先生是個有名的中醫專家和宗教研究者,精通儒僧道各家經典,精通中華古籍,特別是周易。我不能說什麼神乎其神的東西,我只介紹事實,阮老先生在我們家鄉非常有名,他的學問傳給這位寶貝外孫不少。今天他是想給大家商量個事,他怕他自己說話不能取得在座各位的完全相信,他客氣,說自已“人微言輕”,而他要說的話是關係到大家性命的,性命悠關四個字,大家懂不懂,別拿自已性命開玩笑!就你們四個人,陳夏伏甘,他的話就說給你們四個人聽。我和小吳為什麼攙合這件事呢?為了辦一件案子,東昌的大案子,他說的事對我們破案有幫助。你們說的話不會有別人聽到,兩小時之內不會有其它人進來干擾。下面我和小吳迴避,就是你們五個人的事了。”
馬平川這幾句話是和周偉商量過的,不然真怕這四個人不願意聽周偉的,人家最小的也是正處級,得先拿話把他們鎮住,你聽,“對我們辦東昌的大案有幫助!”,這話有一定的份量。
馬平川和吳軍退出了房間,剩下五個人氣氛有點尷尬。陳重首先開腔:“小周,你這是搞的什麼宴啊?你是中化公司的人,你不和我們做生意,東昌一年得少收入幾個億。你要是講什麼話,我們敢不聽嗎!還要找出公安系統的人,見外了吧!”
周偉說:“局長,我聲明兩點,第一,這件事真的跟東昌的一件大案有關,第二,我要說的事真的和在座的人性命有關。上星期金樂酒家的事不是偶然的,興許我們還能碰上,誰碰上對誰不利。”
提到金樂大酒家的事,個個人低下頭來噤若寒蟬。四個人心知肚明,五天來噤口不談,不等於忘記了這碼子事,想起那天的恐怖場面,每個人心中有“鬼”。
周偉趁熱打鐵:“四位,我問你們一個人,戚寶平,你們認識嗎?”
四人又是一驚,伏國棟把臉一沉:“你聽誰說的這個人?”
周偉不理他,繼續問:“那戚萍兒呢?”
四個人面面相覷。
夏乃時開口問道:“那位公安部的馬平川說的東昌大案是不是戚萍兒的命案?”
周偉點點頭:“是那件命案。”
“案子不是破了嗎?”甘春雨第一次開腔。
“真凶並沒有抓到,現在被認為是真凶的只是一個白日闖的小賊。”
“那真凶是誰?”四個人一樣的疑問。
周偉不說話,目光掃視四人,看得四個人心裡發毛。他走向自已的電腦,在四人疑惑的眼光裡打開電腦和背投電視的電源,啟動畫面後面接著是普通的pc windows桌布,雖然沒有連到inter net上,msn message還是順利登錄。這時周偉關掉了燈,房間突然一暗,屏幕上出現一個畫面。天空是灰濛濛陰沉沉的,地平線遠處是一片連綿的山嶺,近處是寸草不生的荒原。荒原上有一個趴伏在地的白色影子,這個影子蠕動著慢慢地往起站立,站起來以後,是一個白衣姑娘的背影。
姑娘一頭長髮在背後飄動,倒退著走向近處,不是走,是飄,顯得無比詭異。到了近處停下不動,從肩膀的抖動看出來姑娘在哭泣。
夏乃時和甘春雨張大了嘴,同時出聲:“是萍兒!”
鬼問人
萍兒慢慢地轉過身來,完全是一個美人來的,眉似遠山之黛,目似秋水之魂,指如春蔥,齒如列貝,這些古老的形容美人的詞兒在她身上全部用得上,而且你只覺得形容得不夠。不足的是年齡尚小,十六七歲左右,稍嫌稚嫩,長成以後,應該還要漂亮許多。
姑娘看定諸人,眼光由左至右掃視一番,檀口微啟,欲言未言,甘春雨簡直覺得她就要象往常一樣喊一聲:“甘阿姨!”。陳重和伏國棟兩人以前沒有見過戚萍兒,現在看得眼睛都直了。
戚萍兒臉色慢慢地轉為慘淡,眼中滴出血來,順著兩頰流下,面孔被仇恨所扭曲,牙齒巉巉然,舌頭伸出口外,轉眼之間變成一個可怖的厲鬼。突然一聲厲叫:“還我命來!”,聲音之慘烈,令人寒入骨髓,剌人耳膜,伴隨著叫聲,女鬼身形飛動,好像要撲上身來。四人被嚇得面無人色,甘春雨更是坐不住椅子,緩緩向地上癱坐。其餘三人不敢抬頭,神色痴迷。這時再沒有人敢說周偉故意誇大其詞,一個字也不敢說了。
“啪!”燈光復明,周偉向熒屏擺手示意,女鬼轉過身去,重新以背對人。
“我周偉這幾天一直被鬼魂纏繞,她執意要尋你們報仇,指名你們四個,陳夏伏甘四君子。
我聲明,不要錯以為我把你們騙來,今天不來可以避過一劫。其實,已經種下惡因,自當承受惡果,躲是躲不掉的。惡鬼纏身,自己必定先有惡孽,今天來了有可能化解,今天不來一點機會也無!
我外公通曉陰陽之理,熟悉天行之道,可以化解冤孽,我什麼也不會,我只能勸說她伸冤索債不可過份,對害了自己的人要罰當其罪。她直到現在為止,恨你們入骨,不肯放過你們,但是同意給你們一次機會,要聽聽你們有何解釋。不過!我話要說在前面,她一定要取你們四人之中一人之命!我百般勸說,她堅持不允,取誰的性命,由她決定,誰幸誰不幸看各人的造化吧。
下面,我要應她的要求問你們一句話,不要急著回答,講話之前要摸摸自己的良心!
我要問的話是,你們認為她的慘死你們負有責任嗎?
回答這句話,對你們的性命極端重要,講錯了,她就此帶你們走!
就按這個順序,陳夏伏甘。第一個講的是陳局長,請!”
陳重失去了往日的口齒便給,嘴脣直打哆嗦:“我我我我…………,得得得,……”
“別害怕,據我觀察,萍兒姑娘實在是個善良的人,變成鬼也比你們這些局級處級講理得多。你可以有啥說啥,你要是覺得一點責任也沒有,那就直說,我陳重毫無責任,萍兒姑娘你不該找我。我提醒你一句,從萍兒的爹,戚寶平被捕的事講起。”周偉說。
以下是陳重的講話:
“我從下面來到化工局當局長的時候,戚寶平己經當了十年海發公司總經理。我查過檔案,戚寶平是從化工部東化公司研究院辭職下來開辦海發公司的,公司剛成立時是民營企業,當時不允許私營公司存在,民營又有許我困難,就掛靠在東昌化工局了。戚寶平本人很勤奮,有不少成果,申報了不少專利,所有的專利項目都是他個人的研究成果。海發公司歸屬東昌化工局管理以後,化工局要求把這些專利所有權轉到海發公司名下,他同意了。所以我們讓他繼續擔任總經理,而且一當就是十來年。他是想在東昌市創一番事業的,事實上他也創了不小的事業。海發公司創辦以來一直贏利,最近三年來贏利連續突破一億元。這樣的贏利是東昌兩千多國營企業的頭一名,我在局裡辦公會上提出,領導幹部長久在一個地方不好,應該流動一下,當時我所指的就是戚寶平。
從東昌化工行業的總體利益著想,我想把戚寶平的工作調動一下,調他到局機關擔當技術協作協會的主席。戚寶平的反應非常強烈,超出我的意料之外,他當著局裡其他幹部的面說我想搞垮海發公司,想安排我的私人。這令我非常氣憤,一個幹部對抗組織調動命令是無組織無紀律行為,是絕對不能允許的。連想到他一直有不聽話的表現,在這之前,局工會系統想搞一個小禮堂,供局裡幹部跳跳舞什麼的,想從海發公司調五百萬元,他斷然拒絕,局領導要買車,由他們出錢,他也不同意,我認為這樣下去,戚寶平會把海發公司變成他的私人獨立王國,這是組織紀律所不允許的。
我當時想,戚寶平不肯離開海發公司,是不是他有經濟問題,是不是有貪污行為,要是有的話,及早搞清楚,對他是有利的,是對他的愛護。早些時候夏乃時向我反映過戚寶平管理經濟不正常,很多問題避開他這個副總。我就讓他密切注意戚寶平,發現問題單獨向我報告。
夏乃時的調查很快有了成果,兩天以後他向我匯報,說發現了戚的三個大問題。第一是戚用一張發票從財務套取六十萬元,這麼大的數字,鬼鬼祟祟不敢見人,一定是中飽私囊。第二是向中國進出口包裝總公司行賄十八萬元,第三是中國進出口包裝公司拿到這十八萬元以後,反回扣了一萬元給戚寶平本人,他把這一萬元藏在寫字檯抽屜裡,不是貪污是什麼?我聽到以後感到問題嚴重,立即向市檢察院報案,當天他們就把戚寶平抓起來了。
這期間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通過組織,符合手續的,我鄭重向萍兒姑娘聲明,我對她的死非常難過,假使我有什麼錯,請她原諒。”
下面該夏乃時講了:
“戚寶平是我的老師,我對他是很尊重的。我特別佩服他的是,他連續多年出成果。三年前公司建立實驗室後,他連續拿出了十五個催化劑新產品。
我原來在化工局技術處工作,五年前提為副處級,第二年調到海發公司當副總。上任之前陳局長找我談話,說戚寶平這個人不聽局裡的話,要我在公司堅持原則,貫徹局裡的意圖。
這次陳局長想調動戚寶平,實際是看中了海發公司的錢,有戚寶平在,他不能隨心所欲的花錢,所以他早就想搞掉戚寶平。調不走,就搞死,這是陳局長的真實想法。陳局長布置我調查戚寶平的經濟問題,我不聽行嗎? 我從甘春雨那裡了解了一些情況,多數是她主動提供給我的。聽說要搞戚寶平,甘春雨可高興得很,為什麼?她想升官,她已經當了好些年財務科長了,戚寶平遲遲不給他升副總,她還不懷恨在心?一個要我調查,一個主動提供炮彈,這就是他們幹的好事。”
下面是伏國棟講的話:
“化工局報來大案,說是海發公司總經理戚寶平貪污六十多萬元,而且附有確鑿的證據。嫌犯在東昌有一定的知名度,也有一定的級別,院裡分配我來負責此案。
初步核實了證據以後,我請示上級對戚寶平實施拘留審查。抓他那天為防上意外,我們打電話通知他到化工局開會,他剛一進化工局院子就叫我們帶走了。我記得他那時頭上戴著一頂怪形怪狀的帽子,頂頂心有一根小梗子,叫貝雷帽,我一看就噁心。這麼一大把年紀,還搞這些新潮打扮,肯定不是好東西。當天沒跟他見面,直接把他送看守所去了。
按刑法,實施拘留審查以後必須在兩個星期之內提出起訴,否則就要放人。我抓緊審查物證,發現主要證據,那張證實他貪占六十五萬元的發票有問題。發票是真的,錢也提出來了,跟著一追查,那筆錢是入了化工局的小金庫,而小金庫是我們的陳局長直接管的。我把情況向化工局一通報,告訴再追就把陳重追出來了,他們一聽就慌了爪子。陳局長後來向我解釋,這六十五萬是他單獨交待戚寶平辦的,用途是補充局領導的旅遊費。明年幾個局長要到歐洲看看,錢不夠用,就讓海發給出,當時還跟戚寶平吵了一架,那知事後他老人家把這個茬給忘了,當成證據報到檢察院來了。”
陳重插話:“難怪夏乃時不知道這筆賬,我要戚寶平絕對保密。”
伏國棟接著講:
“我告訴陳重檢察院得放人,陳重堅決不同意,說是人都進去了,三逼兩問的肯定能追出東西來,再說還有兩件證據哪。我說行賄中包公司那十八萬要追到首都去才行,他說那個也不要查了,他查到了化工局的會議記錄,這十八萬是會上定下來的,當時唯一不同意這麼做的就是戚寶平一個人。
我說你他媽混蛋!你把我們檢察院給坑了,這也沒那也沒了,我們憑什麼抓人?我們的威信何存?他說還有那一萬元現金。我想也對,這一萬元可以做出不大不小的文章。
提審戚寶平那一天,我做了充份的準備,到時候還是鬧了個手忙腳亂。
我說在你抽屜裡查出來一萬元現金,證據這麼過硬,你還不趕快交待。
戚寶平說,這一萬元是他從北京拿回來的,回來以後,向三個人說了有這筆錢在,這三個人分別是副總夏乃時,財務科長甘春雨,出納會計呂鋒。原意是五一節全公司出去遊樂一天,拿這個當經費。不信你把這三個人找來,咱們當面對質。
我心想就是他媽夏乃時這個王八告的你,你就不要指望姓夏的給你作證了。
對質是作了,來的是財務科長甘春雨,喂!小甘,那天對質的情況還是你自己說吧。我都不好意思替你說。反正你把戚寶平推了一把,他就掉下山去了,是吧?
呂鋒呢?化工局意見,呂鋒是戚寶平的老人馬,要迴避,他說什麼話不足采信。
戚寶平身為總經理,現金不交財務,超過四十天,雖然沒有拿回家去也可以視為貪污。
要是按一萬元定案,兩千塊錢一年,可以判五年,這樣各方面都擺得平,化工局檢察院都有面子。我打算就這麼定了,就這當口出了事。
那天我一上班,市公安局的吳軍兄弟,就找上門來了。說是桔子園小區發生凶殺案,母女二人被姦殺。男的是本市有名的經濟功臣戚寶平,說是個貪污犯,給你們關起來了。我乍一聽腦袋嗡的一聲,這他媽的是那門子事啊,我這不是太對不起人家老戚了嗎。我問凶手抓住沒有,吳軍說凶手當場被抓,沒跑掉,是一個山區來的民工。
這麼大的事兒,得讓戚寶平回家處理啊,我想那個一萬元就去他媽的屁吧,不放他出去他家裡就沒有人了,不能兩個死者沒人送終嘛。可陳重不同意,他說老伏啊,咱們都是革命的人道主義者,都對戚寶平的遭遇表同情,但是同情不能代替政策,你把他放出來,他來找咱們化工局怎麼辦?那不亂了套了。這樣吧,放可以放,(不放你去給他辦喪事啊),放之前要他認罪,咱們抓的有理,放的也有理。
我把戚寶平找來,把這個事通知他,他一下子就昏了,擱誰誰也得昏。我說你得認罪,我們就放你出去,那會兒我估摸著他的神智已經不清,叫他簽字認罪埋過地雷殺害市長他也照簽不誤。就這麼著,那一萬元沒有去他媽的屁,還是安到戚寶平身上去了。
下面該你甘春雨說話了。”
甘春雨大哭,都是我,都是我,我不是人,我早就該死了!半年多了,我一閉眼睛就看見戚總。那天在檢察院我昧了良心,我說不知道那一萬元錢的事,那是夏乃時和陳局長兩個人找我談了一天的話叫我那麼說的。可我不知道會害死戚總全家!我要是知道這種結果,我情願自己死。
甘春雨拔自己的頭髮,跌坐在地,雙手伸向屏幕上的戚萍兒,萍兒!你帶我走!甘阿姨不是人,早就該死了!我害了你全家,那時我要是不聽夏乃時陳重這兩個奸臣的話,你們家怎麼會遭這個橫禍。
陳伏夏三個人,直楞楞地看著甘春雨,要是戚萍兒當即立斷,馬上了結甘春雨這娘們兒多好。
滅門
市公安局審訊室,吳軍主審,馬平川旁聽。
金寶半個屁股挨在凳子上,歪著脖子正在想轍。他想,這個吳軍真是厲害,眼睛像個鉤子,看得老子心裡直發怵。威武堂雷子鷹爪們這一套叫攻心戰術,其實並沒掌握什麼線索,裝的像是那麼回事,我金寶做事一向利索,不留後手,他能把我怎麼的!
吳軍也在想心思,金寶,你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你做的這樁案子那叫天地難容!恨得人能把牙齒咬碎!刑訊是違法的,要不然我就在這裡把你大卸八塊。今天你說不說無關緊要,我們掌握的證據足以讓法庭判你個極刑。
“金寶,你認識這個人嗎?”吳軍拿出戚寶平的照片,讓助手送到金寶面前。
金寶斜眼瞟了一下,“認識,這個人在號子裡跟我一個監房。”
“知道他叫什麼嗎?”
“監房裡叫他絲瓜,這傢伙挺瘦的。聽說是姓七,七八九的七,我納悶著哪,怎麼還有人姓這個。”
“不許胡扯!看著我!你認識這個嗎?”吳軍慢慢地拿出一頂帽子。
“……”金寶只看了一眼就認出來了,我的媽呀!怎麼把這件東西給忘了!
是一頂深灰色法國貝雷帽,園形,頂上有一根小梗子,電影上藝術家們最喜歡戴,戴上它,嘴裡再含根煙斗,藝術家的派兒就出來了。
“看見這頂帽子,你應該知道桔子園的案子犯了,你自已琢磨著要不要坦白!”吳軍咬緊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音兒。
“你金寶好歹也披著一張人皮,自己做的事像個人樣兒的擔承下來!”
“你要是不說,也行,憑物證就能殺你的頭!你看看,這是從死者戚萍兒指甲裡取出來的血塊兒DNA圖譜,這是你身上取出來血液樣本的DNA圖譜。你不懂不要緊,法官們都懂,他們知道憑這個判你的死刑絕不會冤枉你!”
“你呢?你死了落個豬狗不如!自已做事自己不敢當,幾年之後人家提起你金寶,個個罵一聲什嘛東西!爛崽一個!”
“我不跟你說什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那種話,你這個案子應承也是死,不應承也是死,沒救兒!你幹的這碼子事兒太損你祖上十八代的德了!只恨你沒有九條賤命,只能槍斃你一次,你個豬狗不如的軟蛋王八!”
金寶眼睛開始充血,額頭上青筋突了出來,這樣被人指著鼻子罵,一般人都會渾身血液上涌。金寶向來自認是條好漢,有一股子“棍”氣,吳軍這個樣子罵他,比扒他的皮還難受。他開口大叫:“算了!算了!你姓吳的狠!我金寶身上的人命不止他戚家兩個娘們兒,我他媽的都說!我都說………!”
吳軍所用的策略是和馬平川深入研究了金寶這個惡徒的性格以後定下來的,這叫罪犯心理學。金寶這種爛人最怕人家看不起他,說他沒種。這種策略用在陰狠的人身上就不管用,那得換別的招數。
以下是金寶的供詞:
“今年三月份,我在市局看守所十號監房,犯的是販毒和傷人的事,元旦前進的號子,已經快四個月了。那天快吃中飯的時辰,看守帶進來一個老傢伙,還真有派兒,呢子大衣,就戴的你剛才拿給我看的那頂帽子。
號子裡我是老大,新來的人都有一份見面禮兒,就是一頓狠揍。監房那一段兒不歸你吳隊長管,你不知道那裡面的規矩。看守民警是不打人的,民警都是本地人,我們這些被關的人是亡命徒,打人結了仇,他心裡不踏實,說不定什麼時候有人拍他一板磚兒。在號子打人的就是我們這些監霸,爛命一條,三刀六洞不眨巴眼兒。我們不怕別人,就怕大門口站崗的武警,他們打起我們這種人不含糊。為什麼?他們是義務兵,兩年以後回家了,我們不能為一頓揍滿世界找人報仇去。
姓戚的進來第一天叫我們給收拾慘了,可能牙齒掉了好幾顆,他家裡送來的被子被我蓋在身上了,呢子大衣叫我撕巴撕巴給監房老二墊身底下擋涼氣,摔給老傢伙一床臭爛被子,把他趕到角落裡尿桶邊上睡去。老傢伙躺那兒哭了一夜,天亮把我哭煩了,起來給了他兩窩心腳,打那見了我連大氣不敢出。監房裡不興喊姓名,我給老傢伙起了個名兒叫絲瓜。我說:“絲瓜!給我倒尿盆兒!”他就得顛顛兒地把我的尿盆兒端到他睡的那地兒尿桶裡面去。
大約七八天吧,看守通知我下個禮拜一出去,釋放了。
我琢磨絲瓜這老傢伙家裡挺富,他不是個什麼公司的總經理來著,家裡這錢該不在少數。星期天晚上我就跟他卯上了,我說,老絲瓜兒,老大我出去給你家裡送個信兒。你得弄點錢來。這監房裡面個個都是你爹,你都得孝敬點兒。在這裡住得長的人,有錢能加菜,添個小炒什麼的。你不行,你還沒過堂,還不知是多大的事兒,加菜給你吃胖了,你逃跑了人家追不上。這錢就給監房裡的各位加營養,他們以後就不會打你,有事兒還給你搪著。
老絲瓜真是個老實人兒,當下一五一十把他們家住那兒,門牌多少,家有何人,全告訴我了。我說那還不行啊,打量你們家原來沒有我這一號朋友,憑我這副德行,你媳婦兒能給我進門嗎。你得給我寫個字兒。吳隊長你知道,看守所那裡會有紙筆供給你,身上有個紙片兒都違反監規。
我一下子有了主意,一把抓過老絲瓜的帽子,就是你給我看的這一頂上面帶梗子的帽子,我說有這就行,你媳婦兒準認識這頂帽子,拿著它就是我的進門證件兒。
出看守所的第二天我就上絲瓜家裡去了,桔子園小區五排六棟,還很好找。到了他們家,我往外一拿那頂帽子,他女人就讓我進門了。開始我沒準備做那麼大的案子,我只想弄點錢花花。沒料想絲瓜他媳婦兒年齡不大,長得還挺水靈。進去以後我跟那女人說,你們家當家的在號子裡可遭老了罪了,趕快給我湊點錢,我給他捎去打點打點,以後就沒人打他了。她說家裡沒錢,我說那你上銀行取去,她說銀行也沒多少錢。想想又說那你明天來,我找同事的借點兒。我說那你給尋覓個五千塊錢吧,為了這五千塊錢我讓那女的多活了一宿。
第二天下午,我備齊了東西去找戚家那娘們兒,備什麼東西?捆人的繩子,貼嘴的膠帶,撬鎖的榔頭鑿子改錐,老虎鉗和捆手指的鉛絲。
戚家的女人給我開門,又回到廚房裡忙乎,她不知道我是催命鬼,還以為我在為他們家辦事,給我搞了幾個菜,這女人真他媽可憐。吃飯吃到一半,絲瓜的女兒回來了,我中了頭彩,那小妮真她媽漂亮。
後來的事我不說你們也知道,不就是要我承認殺人嗎,都是我做的,那麼細地講過程怪膩歪人的,我敢說你們也不敢聽。反正就是我把她們母女兩個都先乾了然後又殺了。絲瓜他媳婦兒見到刀子就癱,由著我掐著脖子上綁繩。看到我動她女兒想跟我拼,晚了,我把她綁得像個粽子,動不了啦!那小妮兒怪凶的,叫我很費了點事,把我臉扣破了。事情辦完,我把她媽用塑料口袋悶死。那小妮子那麼狠地看著我,眼睛出火,老子狠勁上來用改錐挖瞎了她那兩隻眼睛。這不怪我,聽人家說人臨死的時候兩隻眼睛像照相機,能把我的相給留下來,我不能留這個後手。
細細地打掃了痕跡,我又在他們家搜了個遍,就他媽那五千塊錢,一屋子的書,什麼狗屁的總經理,要麼錢都藏在外頭?反正我沒找著。不知道你們判他家男人貪污的時候找著錢沒有?我走的時候沒關房門,後來聽說有個送貨的民工摸錯門叫你們給逮著了,給我頂了缸,真他媽樂大發了。
這事兒過了一個禮拜,我在胭脂巷又見到了老絲瓜,敢情你們把他放回去辦喪事。這老小子肯定是回家見到那頂帽子,想起來是我殺了他老婆女兒,他到老城是專門找我的。他見了我就撲上來抓住我領子說我是殺人凶手,不過那會兒他不大像人了,眼睛沒神兒,嘴裡吐白沫子,我沒動他,他就自個兒摔到地上。
我看他這副樣子怪可憐的,我心裡話這種松包死了算了,我蹲下來,對著他的耳朵眼兒說:“老絲瓜兒,你家那檔子事兒是我幹的。警察我都不怕,他沒有證據。憑你這塊料也來找我報仇?我告訴你今生今世休想!死了變鬼興許還有指望,我金寶在這兒,等你變鬼來把我抓去。” 完了我正兒八百告訴圍觀的人:“這老要飯的有神經病,他抱著我喊大爺,趕快送神經病院去。”
是不是他也找過你們公安局?我還真的出去躲了兩天,聽人說他死了我才回來。”
金寶被帶走以後,吳軍對馬平川說:“這事情是錯中錯,我那時放出風來說抓住了凶手,為的是麻痺真凶,怕真凶逃離本市。戚寶平從看守所出來,找110報過案,110打電話來一問,我們這邊的人說案子已經破了,那邊就把戚寶平趕走了,估計也沒給好氣兒。等我知道,戚寶平已經開煤氣自殺了。戚寶平死的時候懷裡抱著這頂帽子,他是對在這陽世間申冤報仇絕瞭望,陽世這些妖魔鬼怪,他一個也鬥不過,他想把帽子帶到閻王爺那兒做證據,讓閻王爺替他報仇。”
“其實他只要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相信陽世間也有他戚寶平申冤報仇的地方,把帽子交到我們刑警隊,金寶就不會消遙法外五個多月。”
馬平川抬頭望天,隔著天花板呢,天是看不到的,他抖著大鬍子嘆了一口氣說:“這個事兒就叫匪夷所思,惡人橫行一世,好人不得善終。我幹公安乾了一輩子,這種事兒見得太多了,只能盡自己的能力,多抓壞人,保護好人。但是,小吳,你說說看,金寶固然十惡不赦,罪大惡極,那些害戚寶平含冤入獄的人呢,他們對社會的損害一百個金寶也頂不上,他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要不是他們,戚寶平八輩子也碰不上金寶這號人,說戚家三條人命都是他們害的,一點不為過。”
昔時繡衣何足榮
之江賓館中餐廳包房。
周偉在今晚宴會開始時說過萍兒要取四君子其中一人之命,這句話對陳重、夏乃時和伏國棟三人造成的壓力是沉重的。這時見到甘春雨主動求死,三人把心放下了一大半,表面上仍裝作汗流浹背,戰粟不已的樣子,低頭不出一點聲息,一時房間之內只有甘春雨歇斯底裡的哭聲。周偉搖頭嘆息,這三人身為男子,卻要甘春雨一介女流為自己頂罪,行事甚為卑鄙。
熒屏上忽然發出振衣之聲,眾人看時,戚萍兒已經轉過身來,正怒視陳夏伏三人,面容雖不似初時那樣可怖,但也冷冷地令人生畏。房間裡一下子溫度像是下降了十度,泠氣逼人。這時燈光轉暗,但並沒有熄滅,只是變得昏黃猶如螢火。
不知道什麼時候,戚萍兒已經在房間裡現身。她面色青白有如臘像,看上去好像是有形有質伸手可及,只是白色長裙之下看不到腿腳,整個人飄浮在空氣當中。陳夏伏三人抖顫得牙齒得得有聲,追魂索命死到臨頭,那有不怕之理。
周偉雙手合掌,口中喃喃誦念大悲咒:“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 、南無、阿唎耶、 婆盧羯帝、爍缽囉耶 、 菩提薩埵婆耶 、 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 ……”
“萍兒,今日身所受,往世身所作,今日身所作,來世身所受,天道循環,報應昭彰,不以一時惡念,墮入孽業,願以一念慈悲,得證佛心佛緣。”
戚萍兒停在半空,面色稍現柔和。雖然萍兒的嘴脣沒有動作,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到她用心靈在說話,這種不是通過空氣傳導來的聲音一直透入心底。
“我好恨!我不得安息!我不受接引,不入幽冥,滯留中陰,我要報仇……,報仇……”
“今日身所受,往世身所作,一派胡言!我往世做過什麼?今世要受這樣的報應!世間有惡魔,弱者當其鋒,弱者損害過誰?什麼往世今世,惡魔不受報天理何存?……”
這來自靈界的復仇陰厲聲音像回聲一樣震盪在周偉和四君子的心裡,雖不是空氣裡真實的聲波,卻使得耳膜刺痛。房間的空氣凝固成霜,眾人從心靈到身體都被凍僵,全身關節不能曲伸,連動一個小指頭也不行。難怪,只有十七歲,花朵一樣的萍兒姑娘所受到的痛苦和屈辱是難以想像的,她在靈界喊出的是絕望、憤懣、孤獨的吶喊!
萍兒的身影漸漸變淡,最後隱沒在逐漸復明的燈光的光暈之中。怨靈並沒有取任何人的性命,不知是周偉的大悲咒化解了仇衍,還是在最後一刻她自己醒悟,不再紐纏在這一團亂麻的冤孽循環當中。反正萍兒放過了以莫須有的罪名誣陷她的老父,最終導致戚家滅門的這四個道貌岸然的“君子”。他們還可以繼續當“局級”“處級”,還可以繼續一擲千金的揮霍國家錢財,繼續為爭權利使出各種陰損招數。
怨靈已去了半晌,在場的五人仍舊不敢出聲。陰靈現身的場景太過逼真,四君子受到的震撼太過巨大,以致每個人都還沉浸在顫悚的情緒裡。
“請問可以繼續上菜了麼?”一個服務員推門進來打破了室內的沉默,原來時間已經過去兩小時。周偉搖搖頭,“買單!”
服務員拿了周偉的運通卡去總台結賬的時候,心裡直納悶兒,這幾個客人怎麼啦?怪怪的,滷水全拼一筷子沒動,啤酒一罐沒少,兩小時他們在裡面幹嘛來了?
兩天以後,周偉買好了第二天回北京的機票,因為心裡有點鬱悶,晚飯沒有吃,一個人在賓館房間裡喝酒。他打開一瓶王朝乾白,就著餐廳裡買來的滷菜,自斟自飲。秋涼天氣,他竟然感到燥熱,他脫去襯衫,只穿背心,又開低了空調溫度,這才稍微舒服一點。
一瓶王朝很快見底,他感到有點酒氣上涌,但悶氣未舒,跌跌撞撞地到衛生間衝一下發熱的面孔,打算出來開第二瓶乾白。當他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戚萍兒坐在圈形沙發上,恰好隔著園茶几和自已坐對面。
萍兒皓齒微啟,點頭微笑,拿起又一瓶沒有開啟的乾白葡萄酒,纖手微微作勢,木塞砰然而出。萍兒玉腕輕舒,曼妙萬方地斟了一杯酒,舉手向周偉相邀。周偉當然知道萍兒沒有惡意,趁著酒意上前接過玻璃杯,仰首喝去了半杯。兩眼看定萍兒,只見她麗質天生,兼之滿臉活潑慧黠的神情,不由得看得痴了。周偉知道,幽靈雖有影像,畢竟虛幻,並不能和她像常人一樣自由交談。幽靈若能出聲,須得有菩薩修為,萍兒並沒有這樣的境界。不過不要緊,他們之間有一個可以交談的媒介,就是電腦。
一會兒他們已經在電腦時交談了起來,像是在BBS裡開了一個聊天室。
萍兒說,她父女三人,大仇已報,即將重入六道輪迴。周偉消去自已由仇恨導致的戾氣,避免了冤冤糾纏不休的局面,在周偉雖是無意,已經積下功德。今天地來向周偉道謝,自己的去處已然知曉,不久之後有望再見,特地先來打個招呼。周偉問她去處何方,萍兒笑而不答。只寫下一首七言絕句,贈給周偉:
昔時繡衣何足榮; 今霄把酒為君傾。
暫向東山賒明月; 相逢一笑送泉明。
(李白 送孟浩然之廣德)
周偉是夜大醉酩酊,沉睡不知天之既曉。
半個月後,周偉的妻子產下一個女嬰,在產院的嬰兒當中,以周偉的這個女兒最為奇怪,就是從出生後一直啼哭不止,除了吃奶時嘴被堵住以外,其餘是一刻不停。弄得醫護人員人人束手,個個頭疼,以為嬰兒有什麼疾病,一直被保護在加護室裡面。這天產後已經七天,周偉到產院探望妻女,被特別准許進入加護室見女兒一面。
說也奇怪,從周偉進入加護室那一刻起,嬰兒忽然停止啼哭,小眼睛東張西望,似在尋找什麼人似的。見到周偉,小嬰兒似乎見到久別親人,伸出兩隻小手索抱,周圍的人無不嘖嘖稱奇。等到周偉將小女兒抱在懷裡,嬰兒竟然轉動烏溜溜的眼珠子,格格笑出聲來。
“相逢一笑送泉明!”周偉腦子裡電光石火一樣閃出戚萍兒慧黠的樣兒。“你是萍兒!萍兒!”,小嬰兒笑得更加開心--據說嬰兒保有前世的某些記憶,只是說不出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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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來說兩句